狂 虻
       中篇散文诗一首



《分裂》

分裂
我觉得我在分裂
灵与肉在分裂精神与物质在分裂主观与客观在分裂
分裂……分裂……分裂……
是我在分裂吗?是我的名字在分裂?是世界在分裂?
这从我嗓子眼儿里迸发出来的是谁的声音?这从我嘴里冒出的语言是谁创造的?谁在我脑子里 嘀嘀咕咕?
是我在说话吗?是我在哭吗?是我在笑吗?为什么要哭要笑?为什么我要动手伤人?是谁在指挥 我?是谁在指挥我的笔在上乱写乱画?
我觉得我在分裂
另一个我不停地从我的身体里象影子一样脱出来离开我然后又回到我身上有时我与 他的身体里谈话觉得他在很遥远的地方……
啊——我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他”那个“他”肯定不是“我”吧?“他”来我这里 干什么?“他”是从哪儿来的?
看样子分裂是绝对的
因此我有理由不停地大声追问自己—
我到底是谁?谁到底是我

我对着镜子自己望着自己
镜子是一潭大漠中的清泉我的脸是一轮苍老的月亮一尾鱼我望着头上日见萧条的 水草和脸上荒芜的青苔我望着那越来越方正的瞳仁和布满铜锈的角膜自己问自己——这 是我吗?现在是从前的我吗?从前是现在的我吗?
我到底是谁?
这血肉是我吗?这气息是我吗?这肉体和生命合在一起的是我吗?
我到底是生命还是影子?是内核还是包装?

用丝线织成的布料铺着挂着卷着垛着……
纯粹的物质
实实在在的一堆死物
在裁缝的剪刀下被剪成大大小小的布块儿用缝纫机将它们缝在一起竟“呼”地站立 起来成了一个活物挤进人群从这布上散发出丰韵魅力气质美感
人躲进布里就成了钻进了袋里的耗子幽魂蜗牛
怕羞是人最大特性。
把身子全用布裹起来包括胳膊和腿脸还要围上面纱可再别扭还是要身上的布上下分开露 出肉或开一条缝让肉出来让耗子尾巴出来让窝牛的触角出来让幽魂的 生殖器出来……
但这些都是要在背人的角落才能干的事情。
看上去不是两个的在做爱而是两套衣服在交配衣服里的雌雄肉体隔着衣服打电话……衣服活着成了人类生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从围树叶披兽皮到穿棉布裹丝绸一头畜牲道貌岸然变成一个人
从些人便永远也离不开衣服这件套子钻进这个套子才能去上学出门钻进这个 套子才能钻进这个套子才能去工作钻进这个套子才能走南闯北钻进这个套子才能 搞改革钻进这个套子才能去运动钻进这个套子才能干革命钻进这个套子才能 打江山钻进这个套子才能创造历史……不然便不敢出门羞于见人
你看那车站大街商场会议厅……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不是肉体全是衣 服全是遮羞布发展的结果却培养出人类系列的恶习更刺激了人类卑琐的的窥视癖不仅渴望雾 里看花还想雾里看果雾里看根……
有种模子叫“中庸”人一落地便被塞到里面按规定的样子去长
有种尺子叫“中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你不停地丈量或削头或剁足
有种流水线叫“中庸”文明被成批制出然后大家互相使用
我穿戴文明
文明里面裹着一个人人皮里包裹着一头兽
它有人体内已被囚了千万年
我说上爬它说下隐我说睡他说醒!我说死它说活!
它在血液里命令我它在骨髓里命令我
我的双臂是它的前爪我的两腿是它的后肢我想立着走它想爬着奔我俩在同一体内拔河我裹着它走进社会走遍都市的大街和商场它在我的体同哀嚎……怒吼……我坐着汽车在楼林中穿行衣服下传来它轻蔑的责骂——退化!人拿起电话说“很好! ”它在我胸里说——放屁!我为晋升和发财绞尽及汁耳朵里传来它幸灾乐祸的声音— —自寻烦恼!与情人幽会前我面对镜子剃须扑粉系领带镜子里猛然钻出它毛绒绒的头 对我大叫一——骗子!然后象潜入水下的海豹踪迹皆无……我喝着羊肉汤,它在我嗓子 眼儿 嚷嚷——他妈的,没有血腥!我心急火燎地挤在收费厕所前排队它在肚子里哇哇叫—— 在马路上拉一摊不就得了我说休要多言不懂文明礼节的东西!它却猛还我一句——文明算个屁!我拍一位领导的马屁它说——看你那德行!我在讲台上大谈人生哲学宗教领 袖大师艺术法律道德崇高永恒真善美……它说——全是扯蛋!我在墙角手淫它说——瞧你那尸”,从样!我气得火冒三丈我与它在血管里格斗我与它在精神中撕打我将它憋在皮囊里出不来气它在我体 内咬我的心肝它想牵着我窜入林莽我却一次次将它制服带上文明的镣铐领回社会
每到晚上它便象影子一样从我体内浮出践踏我的肉体在我辽阔的梦野里狂奔嚎叫 ……
分裂……分裂……分裂……

一队熔岩的哑巴在岩层底下粗喘……憋着一腔沸腾的血在黑暗中摸索着匍匐 前进拼命寻找着自己的喉咙
一尾绿鱼游动在树干内张嘴吐出一串五色水泡挂满枝头……
斧子可以拆成斧头斧柄斧柄滋长可以蓬勃成一座树林斧头熔炼可以锻打出一个钢铁社会斧子是一个五朝斧头是压在奴隶头上的皇帝
人类醉倒在繁华旅馆身前是蛮荒身后是废墟开劈道路带领人类前进的只靠一把斧子木把被奴隶高举的铁旗砍伐声中走向“美好美好”的未来……
斧子是人类进程中的功之臣也是我们自刎的好帮手

人整天迈动着一双骨筷匆匆忙忙地夹吃着自己的生命

一个人是一堆笔画
每个人还在血里象蝌蚪一样洗澡时父母便哇鸣着开始为他编织名锤炼字
每个人刚爬出子宫便被笔画五花大绑塞进焊接的方笼
我们走出家门走出村庄和城镇走出群山和大海走出国家走出地球……但永远也 走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们象蜗牛一样背着自己姓名的笼子从生走到死
几个互不相干的字构筑了一个人和一个人的一生
几个字拧成我们头上的金箍咒!
我看见名字从启口薄上走下来从身份证上走下来从名片上走下来……
名字们走上街拥挤的笔画汇成五彩洪流飘满枝干与麦秸……
名字们涌 入广场汇成一张庞大的名单按姓氏笔画为序由简到繁……
学校名单工厂名单商场名单各种人群各种名单人群名单人群名 单……
这个名字挤了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打破这个名字血顺着笔画流淌……这根笔画刺进那个名 字那个名字折断这根笔画笔画拆卸笔画……
一群名字围观一堆零乱的笔画然后一哄而散各自抓着一把抢到的笔画匆匆走 回名片走回身份证走回户口薄……
“木”字旁在一个名字里发芽长叶“三点水”在一个名字里耕起波涛“金”字旁 在一个名字里打铁……
名字比肉体坚固
病毒可以吞嚼一个人但不能吞嚼一个名字列车可以辗碎一个人但不能辗碎一个名 字子弹可以枪毙一个人但不能枪毙一个名字……
被歌颂的只是一个名字被唾骂的也只是一个名字遗臭万年的仅仅是一个名字流芳 百世的也仅仅是一个名字
名字比肉体长久
一个人化做一缕烟散了但名字还死死地栖在火葬场的登记册上
分裂……分裂……分裂

一个人死去标志着身与名的分离
埋进土里的是血肉没埋进土里的只有名字
有你这个人的时候你的名字常挂在人们的嘴边你死去以后随着人们记忆的松懈 你的名字便不知学觉地从人们嘴边滑落被岁月之风刮得无影无踪
很多年后偶尔被人再提起时后人们便会在心中疑惑——有过这么个人吗?
虽然你三十七度的体温曾使很多人感到过温暖
虽然你铜质的嗓音曾使现在的空气产生过很强的振幅……
最沉重的是我们的影子祖先的亡魂重叠在上面被我们整天拖着还对我们指手画脚 
我们成了古人借尸还阳的尸壳
他们纠缠我们我们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我们在数年后将死而他们跨过我们的躯壳 还将继续活下去我们只不过是他们穿过的一只破鞋躲在我们的泪水中咯咯地笑出声来

死亡的脸——象一枚硬币象一枚刚从古墓中掘出的铜钱象一座圆不圆方不方扁不扁 的钟表象一面火车头……
我们是一米多厚的一块土死神是蚯蚓在我们的血肉中翻来翻去嚼了无数遍直到 一无所有便弃我们远遁
我们是一米多高的一罐水死神是一条鲇鱼在我们在躯壳中搅来搅去直到将我们的 生命搅浑搅臭……最后从我们的腐臭中抬起头—…大嘴岔
我不怕死可以端着冲锋枪闯入敌阵疯狂扫射我不怕死可以住歹徒与他拼命 我不怕死可以在决斗中掏了对方的五脏……
但我惧怕与你无冤无仇而偷偷改变你的肌体悄悄致你于死地的死神那张不动生色的脸 
麻木呆板冷酷无情
这张脸象一只穿烂的破袜子象一座大火劫后的村庄象被乌云和闪电割碎的夜空… …
当我们与大小病灾一次次格斗的时候,在我们的生命中可以经常看到这张时隐时现的 脸
可能有两只毒牙或者还有一根蛇芯
它的咀嚼声淌着油污涎液的齿轮咬着齿轮很象一只猫在床下嚼一只老鼠一只老鼠 在深夜啃一部史书……
灵魂是从夜里飞出的蝙蝠钻进人体捉吃我们体内的虫子
肉体一天天走向坟墓是为了让灵魂一天天接近天堂吗?
久久翘望彼岸身躯裂为两半
一半横在河上
一半走向彼岸

我觉得我在不停地分裂一层一层地象脱壳象褪皮象往下一层层撕肉
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完整的我不是一个紧密无间的我而是多层多灵多主多材料的一具 混合结构一具散乱的复合体
始终在不停地分裂分裂成阴或阳黑与白男与女穷与富官与民……
分裂成碎块一片散沙
分裂到每个阶层每个单位每个家庭每个个体每块肉每根骨头每种精神每种意识每个细胞……
一片散沙一片混乱
分裂……分裂……分裂……
我迷失了自己
再也找不到自己

我与我自己交战

我象狗一样追着自己的团团转的尾巴
我举胳臂伸腿我翻着身上的的衣服我拍打着浑身的肉块大喊大叫——我在哪儿? 我在哪儿?
我一把揪住自己揍自己耳光噼啪出响边揍边追问边谩骂边咬自己的肉咬得哗哗 流血血流一地然后躺在地上喃喃地问自己——我是谁?谁是我?

分裂……分裂……分裂……

我用刀子指着自己问自己——另一个我在哪儿?“他”在哪儿?
我要杀死“他”让“他”永远不再无扰我
我用刀子指着自己问自己——“他在这里吗?没有?“他”到哪里去了?“他”害怕了 吗?“他”不会跑掉的我要用最爽快的办法干掉“他”让“他”死在我体内不让“他 ”再为我制造灾难我用刀子指着自己问自己——这握刀的手是谁?是谁让它握着这把刀?它要刺谁是谁让 它这么干的?是“他”要杀我还是我要杀“他”?我将刀猛刺进行……

分裂……分裂……分裂……

一把板斧将天地劈开将昼夜劈开将黑白劈开……
时间被劈为两半一半已化为灰烬一半正在生长
生命被劈为壁为两半一半灵魂脱离了肉体一半肉体挖掉了灵魂
我们在疼痛中寻找着另一半阴寻找着阳动寻找着静灵寻找着肉
血寻找着火物质寻找着精神
躯干寻找着头颅……

我提着自己苦闷的头颅如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彷徨在黎明的地平线上……

锋刃启开铁幕——
东方露出一台巨大天平
一边是黑盘一边是白盘
一边盛着夜一边盛着昼
一边是星光与梦幻一边是鸡鸣和车喧
天平以地球为支点一边是日一边是月以历史为支点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 以凡尘为支点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一根扁担提着日和月睡和醒穿过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

穿越自己是一个艰难的历程

沾着满脚的红尘穿过一层层坚硬的物质走进自己……穿过衣服穿过皮肤穿过脂 肪穿过肌肉走进自己……走进自己的筋脉 走进自己的神经走进自己的血液走进 自己的心脏走进自己的骨髓走进自己的大脑……在思中行走在情感中行走在梦幻中 行走……将自己走成一条隧道不停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头儿走到底把外面的自己带进 去把里面的自己带出来——自己将自己彻底翻了个过儿——物质内缩精神外露——把五 官和外表全翻到了里面将心脏和脑髓全翻到了外面象一只旷百世不一遇的破鞋

从自己走到自己一个漆黑漫长的过程
我就这样锲而不舍地将自己走成一堆肥活的精神垃圾

但我还是要不停地大声追问——
我到底是谁?谁到底是我?

分裂……分裂……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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