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莽
 
声音的名字

 

她已逐渐明白这声音只能有一种含义。

那天空相当干净。前方有一片树林,仿佛是由空气中的所有尘埃积淀而成。在夏天它曾长 满绿色叶片,而现在是冬天,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和树身,细小的杈丫密密匝匝地染黑 了晶 莹的灰色空气,一条小路顽强地穿越凹凸不平的洼地爬向幽暗的树林,象一条长长的暗示。

风掠过身旁,掠向远方,被树林过滤,消失掉。当她意识到自己和他正走向树林的时候,她 抓住 他胳膊的五指在不知不觉中缩紧。透过薄薄地衣服,他手臂的肌肉象石头一样冰冷,而身边 的空气是热的。这正是她过去第一次听见那声音时的感觉的复现。

那太阳在几个月以前的黄昏就已经红过。不过他们当时谁也没有在意,在傍晚的人行道上, 在 一丛蒙满城市尘土的夹竹桃边,她第一次听见那声音正在组成她的名字,好象一段亮闪闪的 金属丝掠过她的视野。她回过头来,街道上寂然无声,远处的大街拐角有几个匆匆而行的身影,再远处,是城市深处隐隐可闻的嘈杂市音。

从此那奇异的声音便一直存在了。一次又一次的散步、拥抱和接吻,他们逐渐懂得了对方。但声音总是使她意识到一个模糊地命运,可以蔑视生活,可以蔑视永恒和死亡,却不能蔑视命运。人们只能暂时地从城市的这一端走到城市的那一端。一只已成为化石的青蛙也曾无数次地跃入一汪浅浅的长满绿萍的池塘,从池塘的这一端游到那一端。

时间是一种细小的光滑微粒,不断掠过人们的身边,而风是时间的外形。在风骤然停止的地方,有一扇玻璃窗在静悄悄地反射血红的夕阳光,同时也反射声音,反射死在那里的风。于是她又听见有声音在叫她的名字了,可是,当时她已挽着他的胳膊拐过了街道的交叉口。

这声音仿佛在冥冥黑暗中积蓄已久,现在突然冲破光线织成的网诞生在空中,所以显得遥远而清晰。她明白他总是怀疑这声音的来源,在一次论争中她已体验到他的固执。可是,这薄薄的尖利声音总是穿入她厚厚的日常生活,把她的日子切成苍白的一段又一段。她决不能漠视它。当又一次听见这声音时,她告诉他,有人又在远方呼唤自己的名字,然而他侧耳倾听了 片刻,宽容地摇摇头。

 

2

树林的整体形状在他们眼前越来越清晰。当光线开始幽暗时,她松开抓住 他手臂的手指,抻了抻自己的衣襟,然后从拎包里取出一把红色塑料小梳子和一面镜子。圆 圆的小镜子映了她肤色洁白的脸庞,她的一双眼睛正庄严地凝视自己。

一只鸟扇动翅膀,从一株小树上蓦然飞起,象一粒黑色小豆子在片刻之间溶化在灰色天幕里 ,时间仿佛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他们在林间一张铁制长椅上坐下来。他环视四周,看见还有一张相同的长椅蹲在视野里,默 默透出一种使命感。有一种感觉总是在他心间萦绕不去,似乎这椅子在刚才还有人坐过,但 他并没有发现这儿有其他的人逗留过的迹象。整个树林一眼就可以看

穿,目光被稀疏的树身过 滤之后就零碎地撒到树林外的地平线上去了。这里所有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只剩那些细小的 树枝象密匝匝的蜘蛛网张在头顶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象两声风化的墓碑。他感到自己的右胳膊又被她纤细 的手指抓紧,他听见她低声对自己说,又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了,而且这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而这时他刚刚想到一个古代的故事就听见一声奇特的音响。那干燥的声音来自一株桉树的顶端,一片最后的枯黄叶子被风割掉,笔直坠下来。沿途把细小的树枝砸得咔啦直响。那片树 叶仿佛由金属做成,一下就沉重地消失在树下的草丛里。

他奔过去,在那灰色黄色的枯草丛中找到了那片金色树叶。它躺在手掌上,确实非常沉重,但还是很柔软,不象黄铜之类的金属构成。但它决不是普通的叶子,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材料,只不过具备了树叶的外形。

这时他回过了头。他刚才只不过离开她几米远,但时间却一下被绷断了。她已不再坐在那张长椅上,树林已绝对没有她的身影,好象她已回到了空气之中。于是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猛然坠落,犹如刚才那些树叶。

长椅上留下了一张纸。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我看见那声音了。他是真正的你。

他再一次环视这片小树林,眼光徒然穿越所有树身。最后他才注意到,从他的脚下伸了许多淡淡的细长痕迹,在草丛中呈幅射状地延伸到四面八方。他明白那实际是许多条小路。他正站在这无数小径的交叉点。

他开始呼喊。可是声音很微弱,而且回声迟迟不来。过了好久,终于有声音出现,但这已不是回音,而是她的声音。这声音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这声音充满幸福感,这声音的尾音很长,象细铜丝一样在空气中颤抖。

蓦然转脸,他看见西方的暮沉沉天空中出现了一枚难以想象的太阳,红得滴血。

 

(一九八五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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