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莽
                                   索    桥

在黑夜里是看不见第二天的。没有雨，但风是潮湿的。从黑暗深处泻出来 的狂风撕去了他头脑中的一切回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愿望。一段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小树枝 弹在他脸上，所以他不知自己已走过了一片荒坟地。

地面实在是凹凸不平。他把风衣领竖起来，遮住脸颊。他感到有沙土擦着手和脸上裸露的皮肤掠过。他很想对谁讲述关于鱼骨骼的故事。如果这时身边走着一位温顺的小姑娘，他会握住她的小手，吻一吻她那润泽的头发。他会对她叙述如何怜惜生命、生命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那些小沙粒为何去反复碰撞一个活人的脸庞。生命永远有一种骄傲的姿态，(虽然“永远 ”很难存在)。它能引起嫉炉，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里，存在着生命被报复的许多机会。他 发觉路边的灌木丛在拉扯自己的衣襟。一只母田鼠也许正坐在由一个土洞构筑而成的小巢 中 ，静静注视身边几只小田鼠团成一个温暖的褐色的小球呼呼大睡。它那充满慈爱的瞳仁正在硅化。

一股水腥味可以闻见了，随后是代表河流的哗哗水声。他忽然觉察到一种忧伤。有一种没落感在被黑暗的狂风掠过了一切的空间里滋生出来。他明白，过了这条河就能走到那幢小房子面前了。那温暖的、诱人的灯光已标志了一个小小的终点，犹若一盏桔红色信号灯嵌在一堵绝望的坚实墙壁上。在他和墙壁之间，是一种即将感觉到的蚀骨般的晕眩。而此刻，他已站在一条河流的坚实河岸上，脚踩着不长草的岩石。湍急的河流在悬崖下闪着微微磷光。他知 道河流的上空翩翩翻飞着许多黑色蝙蝠。

而那道在风中摇曳的索桥挂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目光越过黑暗，刚触到索桥的外形就骤然消散。他向它走去。砖砌的桥头堡有点倾斜，仿佛正在与风对话。不过它们所谈的内容一定不是关于爱。这是一个暖人的话题，而且只能接受人体的热力。他一明白这一点，就感到温馨的回忆正一点一点地回到体内。

他试探着向桥板踩出了第一步，桥板又滑又湿。他依稀记得这铺桥的木板早已残破不堪。而风还没有死去。他的右手紧紧握住鹅蛋粗的链条栏杆。他感到铁制链条在风中颤抖。颤抖是生命与死亡的边缘现象，是对恐怖的抗拒。于是他后退几步，回到桥头堡里的干燥泥地上。这时他转过脸，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他一下明白自己实际上早就感觉到了这人的存在。

那人的一条腿显然比另一条腿短许多，支撑他走路的是一根鸡蛋粗的光滑木棒。这条木棒显然很沉重，在黑暗中他瞥见那人对他露齿而笑。在面对面的短暂沉默中，在随惊异而来的恐惧感中，他看见那人做了个手势邀请他走过这铁索桥。

于是他跟在那人的身后踩上了铁索桥的湿乎乎滑溜溜的木板。他们在风中摇曳，索桥有规律地起伏晃荡，而对岸还沉默在黑暗中，对他们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拒绝。那人的身影在前面古怪地移动，那根光滑的拐仗不是支在腋下，而是握在手中象划一只小船似的把自己的身体 快速向前撑动，而残废的右脚轻飘飘地随节奏摇摆。那木杖每一次都准确地杵在坚实的桥板上，发出湿润的橐橐声。风依然象完成某种使命似的摇动整个索桥。他们已走到索桥的中间 ，这里的木板显然残损得最厉害，他刚刚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深渊的边缘，身子就猛然向下一沉，同时他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搭上那人向后伸过来的左手。他把踩虚的右脚从桥板窟窿里拨出了来，这才觉察到那人左手的冰凉。气温又降了，他宽慰地想。那河水一定更冰凉。于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对岸。

当他们站在对岸回首而望，他才发觉河对岸他刚才走过的地方还不如这么黑暗。于是那边的微弱光线就毫无顾忌地漫过来，清晰地勾勒出身边那人的身影。他发觉那人的年龄有四十岁左右，身上的衣服是灰色的，瘦长的鼻子，络腮胡子疲倦地爬满脸颊，神色有点忧伤。那人向对岸的微弱光线凝视了片刻，没有告别就向回走，身影很快溶进黑暗之中。他明白那人正在回家。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就懂得了生命的真正含义。过去他不懂得生命时就经常去思考它。其实生命就是这索桥，而生命需要一个背景，一个黑暗的、不断流动的背景，就是这河流，它是时间的外形，也是死亡本身。于是他松了口气。在生命和死亡之间，是默契，是诺言。默契和诺言的外形就是爱。爱也是生与死的一个边缘现象，就象刀刃是刀的边缘现象，一切意义都凝结在那里。而在他的灵魂里，爱是前方那盏橙色灯光，嵌在黑暗的永恒之壁。

他又把衣领竖起来，双手插在衣兜里向前走，留下的脚印在瞬间被有声音的风擦拭得干干净净。他并没有花精力去辨认路径，就走到了那幢小房子面前。他在窗前站了片刻，从室内漏出的灯光短暂地把他塑成一尊铜像，最后他举手敲了门。

门依然以从前的声音打开了。她站在门口，一件金色纯羊毛衣勾勒出身上优美的曲线。她的手拿着一本书，一双黑眼睛含着幸福凝视他。于是他一步跨进门，把她揽在怀中。于是门外的风骤然停止呼吸，世界一下安谧无比。蓦然，她拿起他轻轻抚摸自己脸颊的左手嗅了嗅，忽然问他在路上碰见了什么人没有。他告诉她有一个右腿残疾的人，用一根木棒支撑着走路，把自己引过了索桥。

他注意到她的全身僵硬了片刻。她的脸褪成白色。那人在一年前就淹死了，她说 ，在一天夜晚他走过这索桥时，没有人帮助他，于是他掉进了河流之中。

(一九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