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莽 |
一定有一个交叉点。要不然她怎么能够进入另一种时间? 她十九岁了。小山坡上散落地长出一些小房子,那是一个居民点,她就在那儿长大。她无数次乘渡船过河,去城里。小船载着她从这边河岸驶向那边河岸,或者从那边河岸驶向这边河岸,仿佛在循环她的生命。与她同船的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她从未和他们交谈过。岸边全
是毛茸茸的芭茅,夏天是蓝绿色,冬天是铁锈色。有些鸟儿将在这芭茅丛中死去。 有些时候,她从城里回来时已是黄昏。她经常看见那太阳悬浮在河岸的山坡顶上,如一只浸
在浓茶里的鸭蛋黄。由于光线逐渐昏暗,山坡上的几幢小屋显得黑糊糊的,与两三垛秋天储存的干草堆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茅屋,哪是干草。但是,坡顶上有一丛芭茅却总是轮廓分明,色彩鲜艳,永远在吸引她的目光。她从八岁起就开始注意它了。她发觉太阳总是在它背后沉没,这样,它就会显出一种神秘的光辉。夕阳的光线把它的叶子轮廓镀在暗红色天穹上,它的形状就象一顶巨大的王冠。这丛芭茅在冬天也不枯萎。当山坡上所有的芭茅都干枯成褐红色时,它依然是粉绿色。尤其是在冬天的傍晚,它四周的草都死去了,没有鸟,也没有风,它的背后只有一枚红色的太阳,但那仅仅是背景,更加衬托了它的孤独,这情景只有在船上才能看到。这时,她的眼神就象一道微弱的气流,在那叶片之间飘荡。此刻,它就不再是一顶王冠,而是一簇象形文字,因年代久远,笔划显得疲惫无力,仿佛是由于自身的秘密
没有人来揭示而显出的绝望姿态。 有一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强烈。她总是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梦里。无论是进入城市还是回到小屋,她都感到自己置身于坚硬的虚幻之中。那城市,缺少血色,没有博物馆,没有美术馆,连一个钢琴调音师也养不活,商业却很发达,各种店铺一间连一间。她每天都去一幢办公楼里上班,处理各种信函和文字资料,下班后就过河回家。当她在渡船上看见那太阳从那簇芭茅后缓缓降下,就感到这种景象在引诱她去触摸一个神秘的回忆。但是,这种微弱意识却总是不能再明晰一点了。她明白这是自己老是受到外界的烦
忧的缘故。她住在一幢孤寂的小屋里,早出晚归。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伙子的眼光,这年青人身材瘦长,面色苍白,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有一天,她在傍晚回家,打开门就
发现脚下有一个白色信封,里面有四页纸,上面记叙了一个年青人对异性的思慕,其间还抄了一首海涅的诗。她觉得这诗也很平淡。不过,她还是把信笺小心地折成燕子形,装进信封
,在第二天早上过河进城时把它放进河里,注视着那白色情书无声地消融于深绿色河水里。 后来,她二十岁了。那种触摸神秘记忆的愿望比原来更强烈。在她的头脑中,现在经常闪烁着混合了某种神圣与深奥的色彩。与之相比,现实中的城市和浮满云块的天空都失去了颜色。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梦中人,生活在由梦的内容组合成的环境之中。有时候,她从办公室的落地窗向外观望天空,那云团就象巨大的石块嵌在无限透明的天空中,一动不动。而当她坐在自己小屋后面的山坡上凝视天上的云块时,它们又象稠厚的浓烟被风吹赶,从自己头上滚滚越过。 有一天,她在这不断流动的云块下听见了一种声音,这是一种异常奇特的
音
响,似乎不是从外界传来的,而是从自己头脑深处发射出去的,贯穿了自己的耳膜和全身每
一根神经。不过,这种感觉很短暂,却很强烈,仿佛把过去日子里的稀薄感觉提炼了出来,
浓缩成一点,一下子融化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突然真实地触摸到了
那神秘的回忆,同时,体内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疲倦。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自
己坐在一条船上,在一条陌生的河流上飘流。这是一艘桔黄色的小船,又轻巧又坚硬,船舷上刻着一个符号:Ω。沿河都是蓝色丛林,长满芦木和鳞木。小船在岸边停泊,眼前有几丘外貌相似的小山坡,象坟墓,长满矮草和芭茅。 她睁开眼,自己正坐在这样的山坡上。她明白自己的记忆在水里。苦闷感骤然消失。她站起
身,走回小屋,取出一把铁锹向坡顶走去。 那簇芭茅就在眼前了,叶片四射张开,一动不动。她果断地把铁锹插入芭茅的根部。下面全
是沙子,她挖得不太费力。当芭茅的白色根须露出大部份时,她的铁锹触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 这时,身后有人说:“我可以帮你忙吗?” 她回过头来。是那个小伙子,脸色依然是那么苍白。她知道前不久他已结了婚,新娘子是个细长眉毛的漂亮姑娘,比自己漂亮。她好几次见到他俩手挽手在河边散步。现在,这小伙子一人出现在她身后。 她把铁锹插在沙土中,退到一边。小伙子握住铁锹,快速刨开沙土,一艘船露出来了。这是一艘灰黄色的木船,由于年代太古老,已经硅化了。当倒覆的船体完全显现出来之后,她看
见船帮上刻着一个奇异的符号:Ω。这时,她听见小伙子说:“你要走了?” 她看了小伙子一眼,垂下眼睑。那年青人扔下铁锹,双肩无力地下垂,慢慢地向坡下走去。 她抬头看那簇倾斜的芭茅。那叶片已不再是宝石一样的翠绿色。它枯萎了,开始变黄,缓缓地向下耷拉。没有死亡作背景,它也失去生命了。现在,在她和夕阳之间,是那艘小小的硅化木船了。这船是在另一种河流是行驶的,并不适合这里的河流,也不适宜乘载现在的生命
。她明白自己已置身于一条错误的河流旁边。这条河,融化了自己对生命的记忆,面对着它,便充满迷惘,充满被溶化的恐惧。她蹲下身子,用手扶摸那深深刻在船舷上的神秘符号。
顿时,她明白,她是属于一个被回忆所等待的人,属于另一种时间里的人。 (一九八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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