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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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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和目的，成为空洞的观念，它曾有过的内容，我们无法假造。
——昆特·库纳特 1 陌生的乡场。和许多次寻常的旅行那样，我走下汽车，站在陌生的地面上，那些黑色的瓦房
子，以一种古老的姿态沉默着，现在是黄昏，小镇沉浸在一种朴素的神秘气氛之中。许多店
铺的门都关了。前面有一个茶馆。茶馆的门面很宽，里面黑黝黝的，隐约可见一些人坐在方
桌边喝茶。茶馆的门面中央，垂下一块布帘，似乎是一块桔红色的浴巾，和那个夕阳的颜
色一样。 我在茶馆外面一张脏兮兮的矮方桌边坐下，把照相机放在腿上。我不会品茶，我看见茶叶在
逐渐变成透明褐色的水中缓缓上升，又缓缓下降，觉得它是一个奇异的现象。我是坐在一张光滑的竹椅上的，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了，就挪了挪身子。随后我发觉，令我不舒服的不是
这张椅子，而是那块刺眼的桔红色门帘。我正奇怪这门帘为什么会这样空，它却被一只从里
面伸出的手掀开了。县长站在帘后。 我和县长曾经是朋友，一般的朋友。后来他当了县长，我们生疏了。我们谈了几句话，他说
他是到这儿来视察工作的，他又说的，你的相机是什么牌子，尼康·FM20是外国货?
日本的。哦，日本。日本的相机要数理光牌最好了，县长说，你为什么不买一部理光呢?它很可能
是全世界最好的相机。我不愿意与他继续关于照相机的话题，就把眼光离开，左右一瞥，意
外地发现街上的店铺有好几家是猪肉店，里面的肉已经卖光，只剩下几付油腻的黑色铁钩子挂在木杠子上。左边街沿也有几架肉杠子，上面吊着几块卖剩的猪肉。这是一幅有意味的画面，我端起相机拍了下来。县长问我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我说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从未来过。县长说，这儿离城市不远。他又说，这里昨夜驶来一列火车，是客车，停
在那边。由于镇上旅馆爆满，他便叫旅客住在车厢里。结果人们晚上就在火
车四周随意排泄。我站起身，走向他所说的那个地方。火车果然已经开走了，只剩下铁轨还
躺在那儿。而这铁轨只有一截，不过百公尺长，孤零零地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个模型，一个标本，它无头无尾，但钢轨却是亮晃晃的，在夕阳下泛着金属光泽，枕木和铺路的石头散
发出浓浓的柏油味。旁边山坡上长满褐红色茅草，象一块被搓揉过的地毯，上面散布着一些脸盆大小的秃斑，好象被焚烧过一样，露出紫灰色的泥土。我想，这大概是昨夜火车上的旅客排泄
物所造成的。四周很静，我捡起一块石头敲敲钢轨，身边响起干净的钢铁声音。我突然感到一
阵恐慌，这不是我的世界。这是一块会移动的土地，犹如一只巨大的筏子，正在缓缓将我载离。我转身跑下山坡，果然看见了一条河流。 最初，我在光滑的水面上什么都没发现，接着我突然看见一条船，它显然早就等在那儿了。
是一艘旧木船，船体中央有一个黑色的竹制蓬子。我毫不犹豫跨上船，船启动了，向对岸驶去。我回过头来，小镇不见了，只有灰色的山岩断层。断层的上面是荒草坡，船夫告诉我，顺流而下才能到达城市。那城市已经亮起了灯光。夕阳光也不能淹没它的灯光亮度，城市的
摩天大楼在桔色空气中显得朦朦胧胧，它在河对岸沙滩的后面。船渐渐靠近河岸，最后接触
到沙滩了，发出沙沙地声音。我一脚踩到沙上，心就猛力向下沉，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我跳上船，对船夫说，撑回去!我已经看见河对岸的外形变了样，一刹那间，船夫脸上掠一丝狞笑。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对此，我无能为力。 我登上岸，天空一片纯净的桔黄。地面是一大片零乱的恐龙化石。我捡了一块沉重的颈椎骨，回到城里。 2 城市不再显得富丽堂皇。远处的高楼大厦也矮小多了，成了我熟悉的小街陋巷，第二天，我从扩印店里取出洗印好的照片。这几乎是一卷报废的胶卷。也许快门坏了，或其他原因，只剩五张是完好无损的，第一张：古老茶馆的宽大门面中央有一块桔红色布帘，一只手正从里面将布帘挑起。第二张，我站在小街中间，街两边都是肉铺子、肉杠子，一只油腻的铁钩子在我头顶上泛金光。第三张，我站在铁轨中央，那铁轨只有一段，从我脚下开始，在到达地平线之前断掉，而两边是红褐色草坡布满灰色斑痕。第四张，一只黝黑的木船是前景，背景是河对岸的城市，它由摩天大楼构成。最后一张，我站在一堆化石中间，但这只有理解并见识过的人才知道是化石。从照片上看，它只不过是一堆乱石头。然而，在远处，浮沉出一具模糊的巩龙骨架，仿佛存在于雾中，我那小小的身影立在化石中间，惊愕地看着它。 我不明白我自己怎么会出现在照片中，而且会是背景，显得瘦小、孤单。是一只什么样的眼睛、一只什么样的手拍下了它? 在后来的一个摄影艺术展览上，我那组题为《在桔色的黄昏叙述》组照显出了独特光彩。从内容上看，它并不显得十分优秀，但它的色彩是卓而不群的，它在幽暗的展览厅里莹光闪闪，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桔色光线从照片深处射出来，呈现一种无法描述的神秘感，使其它作品显
出平庸。但最后获一等奖的作品却是一个老农民的像，他脸上爬满皱纹，仿佛努力在眺望一个看不见的目标，而眼睛空洞干涩。那作品的标题是：“主人”。 (一九八六 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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