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 |
他听见那个声音在木板门外又轻微地响动起来,尽管刚才的咳嗽使得外面暂时恢复为一片寂静。他握紧放在枕边的菜刀(每次上床前,他总是要特意把它磨得十分锋利,好象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睡眠感觉到充分的安全),刀柄将午夜的寒意迅速传递进掌心,扩散到整个身躯,甚至僵硬的脚趾也开始不由得痉挛起来。灯绳就在床边,轻轻一拉,饭店里便刺满了日光灯的惨白光亮。但那个声音仍在门外不紧不慢、轻微地悉簌着。他有点犹豫,要不要起来看一下。也许是贼,在这座城市里,黎明前的勾当早已不成其
为什么秘密。然而贼毕竟是怕人发觉的。或许那是别的,比如一截吊着东西的绳头,一张远处被风吹来扑打在门板上的硬纸片……三十多岁了,他有些颓然地想去摸一摸自己胡须蓬芜的下巴。真没想到,而立之年的失业,竟使他不得不尝试开始另一种全新生活的可能。他
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几乎始终半生不死,却奇迹般从六十年代一直苟延残喘到现在的工厂。每当他走进工厂,就会感到时间的发条骤然松驰了许多,他的脚步,整个身体的各个零件,都会随着这减缓下来的速度,而渐渐仿佛离开自己的身体一样,到它们想去的地方生锈去了。于是,在成为企业大规模裁员的牺牲品之一以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然老化,再也不能将分配
为各个感官的活动能力,恢复为一个有机、协调的整体。人要老起来,可真快,几乎不用眨
眼
,只需让一只蚊子或苍蝇在眼前晃一下那么短暂,一切就已经面目全非。他老了,这是他的那个业已分裂为各个独立昏沉空间的大脑所能给予他的全部回答。但是他不得不开始另一种生活,一种自己安置自己的生活。今天找回一只手,明天一只脚,后天可能会从市场上又带
回一副精明的大脑。这一切都需要证明和检验,不可回决的对三十多岁以后生命的残酷检验
。但那时也许一觉苏醒,发现已是另一个人从自己的躯体里坐起来。是啊,三十多岁了……
早已不再是幻想的年龄……离回忆也还太远……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又沉睡过去了。在几个小时的卵巢里,做着被黎明分娩的梦。他听见列车沉甸甸地摩擦声从脑际里轰鸣着滑过。偶尔,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还暂时栖止在寂静的空间里,他又隐约捕捉到针尖般一下一下小心刺动着听觉的间歇鸟鸣。在这座城市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那种叫做鸟的飞行动物了。从前,他们总在老式的低矮屋檐和洞开的窗框之间嘈杂地飞上飞下。 亮光自车站广场的平地上蔓延进来,还带着早来的轻雾的湿气。饭店面前的水泥台阶底下,零积着被雨水弄得脏污的爆竹残片。开张的那一天,它们还是很规则地在爆炸点周围形成一圈呈放射状的圆,如今它们什么图案也不是。就象人死了,被自然界里的动物、细菌分解之后,什么都可能是,唯独不会再是人。他记不起来,开张的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或者一个星期以前?……反正日子不会太长。因为那些
爆竹的残片还在。几天来的霏霏霪雨和冷清寥落的生意,使他时常产生精神恍惚。视野里也一片迷离。时间似乎成了一根可以变长,也可以缩短,让人捉摸不透的魔术丝带,一会儿觉得不过才几分钟,一会儿又仿佛已被隔置出数月之外。 环城线路的公共汽车开过来,刚好停稳在饭店前面的站牌旁,他平时并不十分在意,它们的出现与消失,因为从那上面下来的人,大多是往站台或者候车室方向去的,要么乘车,要么接人,根本与他的生意无关,甚至也极少向这里投来哪怕是随意的一瞥。但由于没有顾客,无聊和慵懒使他只能靠打量那些上下汽车的乘客来消磨时间。很多人看上去都很简单,从他们的装束,不自觉的一两个习惯性动作,你就几乎可以准确无误地推测出他大致的生活情形。
其实被同一物质空间所包围的生命内容都不过如此而已,每天循着一致的思考和行动法则,在面面相似中彼此重复,且不厌其烦,如果他们中的某人,突然间想到去寻求自己平庸生命的某种苍白意义时,那一定是他意识到死亡这一事实不可回避的一刻,接下去便是无穷的懊恼,在余下有限的生命时间里,象会生长的蛛网一样编织着清扫不去的痛苦,于是,他明白了,生必然与死联系在一起,并且在死那里获得最终的,也是唯一的验证。他乐意沉浸在
对陌生人们各种假设的遐想之中。至少可以暂时忘却生意清淡所带来的惆怅。由于下着小雨,乘车的人也是稀稀拉拉的。已快接近中午,他身后一张新购置的饭桌旁,两个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不时用眼角瞟一瞟门外或老板的背影,一边慢吞吞地玩着纸牌。 这一辆车上,只下来了五个人:一对老夫妇,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还有一个穿着件早已不时兴、并且略显发旧的灰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老夫妇下车时,尽量想不踩进湿乎乎的污水里,但上了年纪的迟缓还是让他们的裤角沾上了一小片泥点。而中年男子引起了老板的注意。首先是他的那件仿佛飘自于另一年代的灰色大衣,再有就是他下车时的那种犹疑不安,似乎很害怕被某种意想不到的事物突然捕捉到一样,而不得不将自己伪装起来,以躲避开所有的注
意。跨出车门时,老板看到他似乎习惯性又不易觉察地用手碰了碰前额,借以遮掩着扫视了
下周围,当他的目光与老板相遇时,一下子便十分敏感地移开,仿佛目光里的触觉会遇到什么灼人的东西。这种人一般性格幽闭,随时都怀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企图将自己不露痕
迹地隐藏起来。正象一只惴惴不安的甲壳虫,他在随时寻找一个安全的壳。一旦他拥有了壳,却反倒同时获得了被注意和攻击的理由。因为他有壳,而别人却没有。这些微的不同,与
其说唤起了别人的好奇,倒不如说是一种可怕的嫉妒。于是这类人只能在游离与被强行纳入某种范畴之间,寂寞而难奈地徘徊。他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很象学生时代的一位同窗。不论长相,还是若有所思的神情,都让他眼前莫名其妙地一阵阵飘来一个少年瘦瘦的身影。 现在是十一点,距离下午三点半,还有整整四个半小时。尽管没吃早饭,暂时却还体会不到丝毫饥饿的感觉。他想昨晚肯定又喝醉了,已经明显发旧的灰呢子大衣外面印着一大块脏痕,怎么搓也搓不掉。也许是不小心摔倒时擦上的。眼下还没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有什么疼痛
的反应,除了有些冷。 他坐在弥漫着雨的潮湿和香烟气味的候车室里。从左边可以望见车站广场那一面正对着的公共汽车站牌。白底衬着红色标记的站牌后面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小酒馆。酒馆门外的空地上还散乱着爆竹鸣放过的红色残片。在积水的浸泡下,有些发黑。从右边,他可以很近地眺望淋得发亮的铁轨,和铁轨之间低着头捡拾瓶罐快餐盒等遗弃物的流浪少年。站台与候车室只隔一长排有着铁制护栏的玻璃窗。这仿佛,他从上课的教室里,在枯燥而乏味的授课间隙,偶尔投向窗外的一瞥。那些教室一般在二楼,或者三楼,有时也会在四楼。窗户上总不规整
地悬挂着沾有不少脏手印的湖兰色窗帘。教学楼下面是只有两层的男生宿舍,半个标准大小的蓝球场。篮球架的背后,横着一排被深绿色遮雨篷庇护起来的水笼头。男生们每天在那里
洗碗,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饭粒剩菜,总在上课以后吸引许多麻雀前来蹦蹦跳跳地啄食。尤其是有阳光的时候,它们的头顶都象戴着小巧的草帽那样,微微反射着亮。而从宿舍的脊形房顶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大片,呈几何状整齐围拢的大小各异的四合院落,黑亮的琉璃瓦使那
一片校外的空间显得异常平静。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要经过那里,去探望生病的母亲,母亲的房子总是伴随着一股呛人的檀香味走进他的感觉。而现在充满着他全部嗅觉的却是刺鼻的烟味和让人有些伤感的雨水味。 候车室里人并不多。同他一起乘公共汽车到达的老夫妇和抱小孩的妇女很快便随着一列启动的客车离开了。剩在
那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都穿着廉价的深蓝色西服和军绿色半胶鞋。横躺在木质坐椅上的那个,衣服的一半因为没有钮扣而垂落到了地上。另一个则一手夹烟按着他们的行李卷,一手捧着本下流封面的杂志,迷迷糊糊地读。候车室的一角,坐在简易售货亭中间的三个站上的服务员,声音时大时小地交谈着。显然她们对谈话并不感兴趣。不久以后,就只空出一片寂静。 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不觉中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雨并不大,或者也可以说,雨几乎没有在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小水滴在有气无力、若有若无地飘。广场上不易渗露的地方便形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图样的积水。阴沉的天空紧贴在广场周围的建筑顶部,仿佛刮得不够干净的下巴,显露出簇簇厚薄不均的积雨云,使这凉丝丝的中午,似乎已有傍晚时的寂寥感觉。 摸钱的时候,他的手指触到大衣口袋里的明信片,一种硬硬的菲薄划过指尖,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平静的实在感。再次回到候车室时,他的手里已捏着那张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明信片。细得象水流一样的青烟
从他的指间绕了一下,然后缓缓透出来。一边抽着刚从外面烟摊上买来的香烟,他一边端详
着明信片上隽秀的留言。字迹里涌出一股稠密得象许多往事一起簇拥而来的气味,那气味里
有野草、芦苇的浓烈混杂,又有河水、堤岸的潮湿腥辛。一种异常的情绪,迅速在他的心头
软软地撞了一下,有如醉酒之时不能自持的飘忽迷离,将他瞬间投进一片记忆之谷。 他也有过十七八岁的幼稚眼神。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带着初出茅庐的憧憬和雄心,故作
成熟地在大学门口,靠着行李,将两只手悠闲地抄进下装口袋,斜睨着老生们不以为然的冷漠表情,心里暗暗地发誓要把未来的一切踩在脚下:没有固定座位的阶梯教室,高深莫测的图书馆,老生们自大的虚伪,舞会上美丽的女孩,学校荣誉册上长满蛀虫的老朽姓氏……然而很快,空虚而难耐的校园生活俘虏了他,迫使他不得不又一次从那些庸俗滑稽的集体中逃
离出来。几乎有两年,他是在校外租借的农民住房里,消磨掉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候,他总是感到自己很穷,随时都得应付房租,一笔又一笔酒债烟债所带来的困扰。当然,值得珍视的回忆很多。每当它们涌现在他的大脑周围,他就不由得一阵阵幸福又惆怅地心痛,尤其
是还有那个始终都迷一样的陶。他记得每一个情感生活中出现的异性,都伴随着一种相对固定的模糊感受。有的是一种话梅的溜溜的酸,有的会让他耳边不时萦绕一首忘记名字的歌,有的可能意味着一种或亮或暗的色彩……而陶呢?似乎,似乎……似乎每一次都与“等待”这一词语联系在一起。他熟悉她的那些纸条那些隽秀的字迹,从来没有半丝柔情,倒象是一种命令。纸条自然也都短得可怜。在他心目里,陶,这个名字,蕴含着一种不可抗拒的,交织着情人和母性双重含义的魔力。 迷糊间,他感到自己好象已经快睡过去了。不是在一个睡眠的梦里,而是一场踏不上归途的回忆。 烟盒已经悄然瘪下去。饥饿的虫子慢慢爬上他的胃。在布满褶皱的胃壁上,痒痒地填进那些小沟、纹路,那些粘乎乎的消化液。整个胃被空荡荡地悬起来,使身体的其他部位显得好像已根本不复存在。而传导到大脑去的那个信号,遇到了固执的抵抗,指间袅袅而升腾的烟缕,极力驱赶着他对于食物的欲望。下肢由于久坐,有些麻木和冰冷。 他站起身,走到外面飘着雨丝的玻璃前,不停地将两只脚相互磕碰,以用来恢复温暖和知觉。他慢慢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来车站,并且坐了那么久。在他刚刚起身的座位底下仍堆着一地烟头。不知道火车已到站又出站了多少趟。刚才光顾着胡思乱想,竟然忘记了计数。但是那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们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今天来这里的人的确太少。以至于多数时候,他的目光不无大意地将他们忽略。出站口没有关严。站台上尤为寒冷。没有任何阻挡
的风,被雨水冰凉地过滤之后,象钢铁制成的手和爪一样在衣服的每一条空隙里肆意抓摸,
一直钻入凝起疙瘩的皮肤深处,变成锥进骨头里的针尖、钉子,这更使他浑身抖得厉害。 明信片是早上发现的。他从沉沉的睡眠里,突然一下子醒来。现在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使他突然惊醒的。也许一个梦,或者外部的什么声响。他只感到头很重,身上发冷,没有脱衣服,也没有盖被子,就是那么好象很随意地躺在床上,浑然不觉地过了一夜。
还好,身子仍然能够活动。他笨拙地转了转手腕和小腿。昨晚一定又喝醉了。可以想象那一刻的脸颊多么苍白灰暗。他移动着视线,寻找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的镜子。却撞见靠近门口,杂色地板上一块长方形图案似的小纸片。那是什么呢?或许昨晚喝醉后不小心掉落的,但也可能是谁趁自己不在时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大半个上午,他一直坐在窗前,楞楞地发呆。由于天冷,玻璃上形成了一层雾雾蒙蒙的水汽
。模糊了他投向窗外的视线。他回想起童年时代的游戏。那里他经常踩着一只板凳,用手指
在有水汽的玻璃上,饶有兴趣地涂抹一些小人、房子、动物什么的,好象那里存有一个等待
被创造被赋予生命的天堂。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种要把手伸出去的企图。但很快
大脑几乎是清醒而武断地制止了这一举动,连同对于三十年以前全部生活的重复也一并阻止了。他费力揉搓着大衣上的一块脏痕,但怎么也揉不掉。肯定是昨晚不小心跌倒时留下的。 这一天,他没有课。校园里空空荡荡,人们都去了教室,或者呆在家里。 整个城市似乎也是死去那样沉睡着的。汽车开过时宛如灵柩般肃穆。平日灰白无力的马路,经过了几天来的小雨,色彩显得有些凝重,较往常轮廓清晰了许多。所有的建筑、树木、停
靠在路边的自行车,都笼罩在一层淡黑的纱影下。不知怎么的,他总是要把雨天里的环境同
蒙克的肖像画联想在一起。它们看上去,多少有一点相似的病态痕迹。即使大白天,你也会看见令人窒息的梦魔紧跟在那些颓萎的人形背后,纠缠着他们的小腿,撩起他们的发梢,迫使他们拼命要挤进缩进自己的那个壳里去。这是一片充满自语、失语和呓语的空间。你经常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莫名其妙地站在路边,独个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而有时候你也会吃惊
地在这些人中间发现你自己的声音。也许每一个人都意味着一个封闭的世界。你记得有一次
,你看见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围观一个疯子恐惧的啼哭。那肮脏的身体蜷曲成垃圾般的一团,有如一个渴望退回到子宫去的婴儿。他拼命想要钻进墙角里隐藏起自己的身体,而墙也在使劲地反抗他,将他无情地推回到令他眩晕颤抖的许多目光和阳光交织的网。或许这样一些无辜者
、幻想空间的迷失者,他们正以某种方式代替着他人,在我们所无法冒险涉足的领域,领会
了那内在愿望的满足,或承担了意想不到的伤害。 忽然,你的腰间被重重搡了一下。你回头,一个化装成乞丐模样的刁民,正无耻地伸来一只索要的破碗。你想起以前读到过的一句话:要给乞丐以尊严,首先要把那颗惯于乞讨的大脑打昏。于是,你毫不犹豫地往他的破碗里狠狠地吐了一大口浓痰。刁民大吃一惊,转身逃走
。然后公共汽车开过来。你跟在一对老夫妇和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身后,上了车。在火车站下车时,你觉察到坐在附近饭馆里的店主大胆的窥视,这让你感到很不自在。但你裹了裹大衣
,小心翼翼地跃过积水,向候车室大步走去。 老板感觉到傍晚的阴影越来越多越稠密地涉进两只昏沉沉的瞳孔。除了若无所见的看,他的大脑几乎已从自己的身体上,从四周的空间里,象一块坚硬得仿佛没有任何思想流动的岩石一样,脱落了出去,仿佛与曾经托起着它的肉体没有任何联系似的。那一簇来自天空来自周围景物的黑暗,在他缩得小小的瞳孔里,长出枝条,叶片,向更深处扎下粗大的根须,直到穿灰呢子大衣的中年人走进来时,他竟差点把那飘忽的移动当成黑暗向他蹑足贴过来的一种
化
身。外面已经亮起了许多灯盏。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也闷声闷气地消失在一团扩散进细雨里的浅灰色尾汽。 他在最里边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来,正对着现在已是黑乎乎一片的车站广场。老板记起来,这个人下午的时候,曾在旁边的烟摊上买过一包烟。后来,还到店里询问过一次时间。他说他的表停了。而老板从那张苍白的脸孔上却梦幻般地恍惚看到一个瘦瘦的身影细草一样干燥地
飘来。他的酒量看来不错,很快一瓶酒就下去了一小半。每喝一口,他都仔细地用鼻子嗅一
嗅,好象要从里面闻出某种记忆的痕迹:故乡、远离的人、时光中早已支离得一如河岸晾晒
的破网一样残缺的往事。打量着他,老板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也有许多灰散的气息不觉
中交织地恢复了。他寻思着眼前这位饮酒者的形象,却怎么也无法与一个已经忘记掉了的名
字找回一种联系。从那个人身上,他似乎嗅出了属于过去的某种气息。这气息在他大脑的四
壁蒸发着,一会儿显出失去的校园,一会儿又是令人丧气的工厂。但又是什么如此强烈地抓
住他的呢?也许只是那个人身上掩饰不住的某种气质。它隐藏在那一对忧郁的目光里,那一
件灰旧大衣的底下,隐藏在他皮肤的每一个细小毛孔,混合着每一滴化作汽体的汗液,而散
布
向这间酒馆每一件物体的大大小小空间。很快,他又被一种迷惘的烦恼俘获住了。这一段时
间以来,他总是不能自控地想到:“三十多岁了”这样的字眼。不知道它们离死亡更近,还
是离那生命之初更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回避不了至今无所作为的事实。也许自己眼下
感觉到的迷惘仅仅只是一种外在命运的迷惘。中年过后便是老年,老年便意味着等待,意味
着难耐的残烬般清冷的回忆,意味着一道不速之冷光将世界与生命的联系一笔勾销。可能今
后这个小饭店会繁殖成一家餐馆,再向上升起大酒店的脑袋,但还往后又会怎样呢?难道人
活着就仅仅是为了这些外在目的的不断完成?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长大以后总有一个即将
达到的目的在等着他。于是长大这一事实便是那时候的全部愿望。因为在长大的背后存有另
一种几乎只能属于梦想的东西。许多年以来,他就在这些模糊又新鲜的感觉触动下,一块一
块地将年龄的砖石堆积进生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靠近了那个结果,因为长大几乎
已成为一种事实,但他从来没有真切地听到看到触摸到,也就是说感觉到它。于是,他不无
难受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就是那样无能为力地不断将生命的砖块垒砌,直到静止为一个雕
像顶部的最后完成,有如推石头的西绪弗斯,随着一声坍塌,才发现目的并不在那顶点,而
也许就深埋于它作为开始的底部,然而从那里你也不会找到什么可以给你稍许安慰的东西…
…三十多岁的了,他终于明白,迷惘,那正是生命带给人的全部意味。但是,他总得找到一
种东西,一个目的,来粉碎掉这种迷惘…… 现在,饮酒者的面前几乎是一只空瓶了。他眯缝着伸进夜晚里去的眼光,让人感觉到一种飘
渺得不可测量的距离,仿佛发自另一行星的注目。老板看得出那一对游丝,也充满了雾一样
的迷惘,它们没有形状地游出来,在它们自己身体上软软地爬上爬下…… 一团纤细的红影飘过老板的眼角,在饮酒者身边坐下,那是一个穿着鲜红筒裙套装的女郎。
筒裙下端收得很高,暴露出一对透明发亮的黑色长筒袜大腿,涂抹着暖昧表情的脸庞上也涂
抹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厚厚的红色和白色。他的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两个伙计胆怯地
愣在灶边。在饭馆门外旁侧,隐约晃动着几个半蹲的黑影。 铁轨那一边的暗红色围墙底下,稀稀疏疏地支楞着几簇未及变黄的青草。青草上方——半人
高的墙面上,贴着一长溜十六开大小的“性病专科”和“致富信息”之类的海报。这类海报
常常会在一夜之间,绦虫般爬遍大街小巷的墙壁、电线杆等等阴暗角落。现在,这些纸张已
被雨水泡得发胀、起皱、并且抽搐成将要融化的一团。一个穿制服的女人从一间休息室里
出来,把一盆污水“哗——”地一声倾倒在铁轨上。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扫
了一下出站口。不一会儿,从她消失的那间休息室的门缝里,探出一个男人审视的头颅。他
想,再过片刻,他们肯定会走过来,向自己查问车票,或者盘问些别的什么。于是,他只好
在他们出来之前,识相地退回到候车室里。 候车室里依然很冷清。简易售货亭里那几个饶舌的妇人已经不见。穿深蓝色西装的两个年轻
人正蹲在长条形的座位上,就着一塑料袋花生,轮流喝一瓶劣质白酒。看见他蹩进来,他们
立即停止了谈话。他知道他们很快便会踏上一列南行的火车,然后在一条漫长而充满幻觉的
打工之路上,用汗水和计谋去一笔一笔地挣回他们的梦想与财富。也许在那座著名的城市里
,在某一条缺乏打扫而脏乱不堪的大街上——因为大流量的人群及众所周知的这个国家百姓
的公德素质,他们会十分平常地遇见陶,就象所有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那种迎面和擦肩。但
他们之间,除了在一条街上行走,什么联系也不存在。如果他们来自那座城市,他则会设法
去通过他们的身体嗅出那座城市的气味,再从那座城市的气味里,分辨出陶的气味。或许他
们就曾经在陶的公司里,安装过门窗、拖过地板、冲洗过厕所,甚至刚刚从陶的手里接到过
还带有她体温的工资,说过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什么的……他们只是去南方,去与那座在人
们的传说和梦想里神秘升高的城市汇合,去它的怀抱中渴望被有机地吞掉、消化,然后肌体
上的细菌一样粘附在一叠叠的数字上,最终寄居下来。离开大学的那一年,陶就是在一列南
去的发着高烧的列车窗口,把一张沾满泪水的脸最后留给他。许多年以后,那张湿涔涔的脸
总是悄悄地换成他酒醒时的眼角。就象当初口袋里揣着幻想的翅膀集体飞向南方一样,他的许多朋友数年以后又一个个容光焕发地降回到这一座曾经为他们所鄙弃的盆地城市,将一座座公司堆砌在名片上呈递给他寒酸的教师身份,却掩不住一丝早生的疲倦与忧郁世故。在他
们的口腔里,陶有时是一个经理,有时又沦落不堪;有时又在一个肥胖无比的夹窝里慵懒地品着咖啡,有时却隐迹于一些吸毒和肉体交易的肮脏场所……再往后,她就几乎从那些习惯
于将他强行拉入某种炫耀场合的口齿间彻底消失了。也许他们根本不屑于一个失败者的名字
,或者她在一个更高的位置而无暇顾及这些返归故里的旧伙伴们。总之,一句话,很久以来
,陶从这座城市人们的意识和言谈中消失了。象一阵烟,一次镜片后的眼神,一个被偶尔触
动的手指,一小段不慎夹进书页里的发丝。最后,他放弃了从他们那里定期嗅到陶的某种气
息的企图。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他那些乏味话题的厌倦,并且他们确实也没有什么可
以提供给他,于是为了敷衍他,只好继续虚构一个又一个身份与境遇的陶。每一次,他向
那些伶俐的牙齿和舌头走去,都隐隐地意识到自己将又一次陷入迷惘。现在,他已经同这座
城市里通常的那种关系变得无关紧要了。或者说,同那些靠咀嚼他人名字与莫须有之事过活
的牙齿和舌头的运动变得无关紧要了。他又一次几乎是自觉地回到了自己的狭小空间。然而,他仍然没有成为他自己。每当他在这座城市白昼或夜晚的任一场所游荡时,除了恍惚游近
又疏离的各种物体的外形,他唯独感觉不到自己,仿佛只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投射而来的影子。甚至有时不小心撞在一只突如其来的自行车轮子上,他也会感到不过是影子——属于别处
的影子——被偶尔触动了一下而已。这种感觉越来越让他吃惊,不安。不仅仅是别的,他还
常常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不管是用针扎,还是用烟头烧,他都莫名其妙地认为那一截伤痕
累累的胳膊不过是一小段丑陋的木头,树皮,或者什么都不是。除非,在一些极少的情况下
,
一声惊雷般的呼唤将他猛然从阴影憧憧的街边蹑足中拖出来,拖到他的名字面前,他才一下
子从不确定的高空跌落到这座城市的现实尘埃中来。他一边试图抹净这些恼人的尘灰,一边
痛苦地暗暗自语:哦,我在这里,我是我,我哪里也没有去!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他居然还
十分不可思议地占据着被他的名字和人们的目光所注视与分解的他本人。于是他不由得怀想
,从前与那些年轻异性们耳厮鬓磨的时光。女人是一种药,虽然有时候她们又是一把刀,一
种不可言说的伤。很久以来,他已不再记得女人的滋味了。而且,令他
苦恼的是,他竟然也记不起陶的模样。她的那些暖昧的眉眼、嘴角,迷蒙的身影,总是同曾
经遇到过的或者幻觉中的女性发生混淆,以至于他的确区分不出来。她们组成了一个不固定
的人,但她又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复合体,是女人这个词语的全部。一个人怎么可以一生
只爱一个人,但一个人又怎么可以一生爱无数人?所以,他只能爱一个不确切的人,是女性
本身,而非具体的女人。但这一“女性”又存在于何处呢?……他对陶的思念更加迫切了。
他急于要看到陶,来准确地定格下每日萦绕于眼前的那些善变的形影。 然而,那一列客车还没有来,确切讲,他并不知道那是哪一列,除了三点半这一不容置疑的时间标志。 外面,已有一层薄薄的黑暗悄悄溶化进原本就灰蒙蒙的天光。他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正好停留在三点二十九分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再有短短的一分钟,一列客车便会载着谜一样的陶向他的车站泊来。每当想到这一时刻,他便会不由得一阵阵紧
张,但当这一时刻真正要到达时,他反倒出奇地平静。而这一分钟也过得出奇漫长,仿佛浓
缩了整整一个世纪,缓缓地将时间摆渡。终于,检票员出现了。连接站外与站内的铁
门被正式打开。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两个青年蹒跚地拖着行李,穿过铁制栅栏交错的单人进口,消失在站台里。紧接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短暂的平静之后,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检票员不见了,铁门仍然冰冷地分隔在站台和候车室之间。灰色的雨点在那一边空荡荡的
铁轨上不停地跳跃,敲打着白色的便餐盒、废纸和各种各样可以想象的垃圾。 他又一次抬腕,指针仍然停滞在三点二十九分的刻度上,好象被阻塞的沟渠里一小块反光的
静水。 见鬼,表停了。 而车站上,除了他和风,再没有什么可以移动的东西。 雨,又细又密地在眼前晃动着,颠摇不止的时间一样,梳理着他的视线。对面的酒馆并不远
,却仿佛被细雨推移到了若干世纪之外。他的目光中出现了另一座房子。那是他从前向校外
农民那里租来的房子。房子座落在一片菜地、两小块堰塘和许多彼此弯曲相通的小路中间。
夏天的时候,没有窗户的一面外壁便爬满绿油油的藤叶。从外面望去,好象房子是被一团藤
条和叶片围成的巢窠分娩出来的一样。这总让他从回忆里要嗅到一股新生般的芬芳。恍如一
个至今袅袅不散的梦,多少次他迷迷糊糊地触摸到冰冷的墙壁,就想象一个婴儿依靠着裹紧
他的子宫。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有一次源自叶片或者花瓣的降生,在一个没有表白和思想
的植物生命里,感受太阳与大地的温暖抚爱……雨水又一次把他拉回到现实里。他几乎不敢
向高处张望,而雨就来自顶端的那一团沉甸甸的凝视。 老板看见那个人从车站广场的一块块积水之间,灰色蹦跳的鸟儿一样踮着足尖,穿过丝状交
织的细雨,走进他的饭馆。那个人口齿含混地向他询问时间。他茫然地望了对方一眼。老实
说,许久以来,他几乎已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那个人的询问反倒提醒他去回忆那种贮存并计
量时间的仪器。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最近的那只表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在从前,他也有过好
几
只表。最早的一只大概是在小学毕业,父亲将一只旧表作为考上重点中学的奖品送给他。那
是块颜色昏黄的老表,在他当时幼小的心目中却仍然贵重不已,但这并不能改变它时常因无
力转动而休止的事实。再后来,他就干脆不去理会,只让那具被抽去时间的空壳炫耀性地戴
在手腕。他又回忆起他的第二只表。那是在初中,由于课程紧张,手表的时间性不得不摆正
到实用性的高度上来。于是他又有了一只能够走动的表。然而这只表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时常
出错。最后它的命运同第一只一样,以主人的弃用收场。高中时代是一块当时十分流行的廉
价电子表。起初尚还可以,换过一回电池以后,也变得频繁出错。再往后,从学校跌入工厂
,也有过几块不同样式的表。回忆使他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惊讶,他发现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所
有钟表竟然都是与停顿联系在一起的。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记不起那些表类的存在:
它们从一开始便是以结束出场的。这倒令人不由得不怀疑时间的真实性,如果钟表本身也是
虚构的话。在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环境里,度量人们生命的也许就决不是什么分、秒、小时
之类可笑的东西,而是厘米、米等空间的单位,但假设空间的单位也不存在呢?比如说,人
在没有能力确定空间和时间的尺度,他又凭什么活?凭什么认知自身的行动呢? 那种感觉又悄悄地侵来了。不是渴望,也不是绝望;不是肯定也不是怀疑;也不表示喜悦或
者哀伤。它就空荡荡又密匝匝的一团。你一伸手,就会将它们抓住,但它们什么也不是什么
也没有。而你用力甩却怎么也甩不掉。它们自己主动来找你。不是以水的形态空气的形态,
它们软绵绵地无形态:纠缠你,唾弃你,分割你,抚平你,它们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漫无
边际,又似乎只怜顾你一人…… 那个人的背影再次交织进一片细雨和含混留下的几句不清的抱怨。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否睡着了,或者太过专注于回忆,要不然怎么会没有注意到指针的停止
。现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他纠正手表的人。也许已经四点,五点,乃至六点
,或者更晚。暮色的翅膀低低地向车站建筑高低不平的表面沉下。他似乎可以用一只手稳稳
地把它接住,托起它的一小部分重量。指针坚定地停靠在三点二十九分的刻度上,让他想起
课
堂上经常遇到的一些许久都不转动一下的木然眼神。他把表取下来,塞进口袋。身体中骤然
升起一种若有所失的迷惘感觉,一时间竟无法将自己收容。而酒馆在他面前浮起一张亲切的脸。 眼前的黑暗,是不能连成一片的树叶的缝隙与憧憧阴影交错的网。那些网孔都是傻乎乎等待
被戳瞎的眼。而要获得绝对的黑暗,只消刺穿,或者合上两只眼皮便已足够。 那种感觉开始飘,没有目的地在桌子、棚顶、人物的形体上飘,向延伸进空中、宇宙中的思
想里飘,在所有有形与无形的嘴脸内外以失重的语言飘。但他们肯定并不动,只是我的眼睛
在飘,眼睛背后的空虚在飘。你想,应该马上停电,然后你抓住所有漂浮着的空虚,把它们
捏成一只烛焰,放进夜晚的心脏,看着它被狠狠灼烫,痛得发不出半点声响。这种感觉让你
愉快,让你想淡淡地苦笑。其实,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傻痴痴,又警惕又怜悯地看着你。只要
给他们适当的酒精,甚至不需要适当放纵的理由,他们脸颊上的那层皮,那层面具,就会自
动掉下来,变成一块破布,摔落在任何人的脚旁,被踢进属于它们的遗忘角落。他们过于清醒,反倒好笑。而现在,是什么,星星点点地,一群小人,一圈小火把,在我的脑前脑后摇
摆着跳舞?它们挟裹着、散发着一种潮湿、浓烈的气味。这气味,将我推回到一座池塘边的
小酒馆。每次喝酒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那只有半堵的墙壁旁边,透过向外长长斜伸出去的屋
檐空档,眺望雨水或者阳光簌簌地忽闪在黄绿色的水面。老板娘是一个迷人的少妇。她那对
笑盈盈的目光,总让我不由得想入非非——但仅仅是想想罢了。单调乏味的大学,有许多时光,就消磨于酒精与烟草之间无休止的交谈或者独自斟饮中。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都弥漫
着青春莫名的迷惘。但今晚没有人来。 只有我。今晚没有人来今晚没有人来今晚没有人来今晚没有人来! 我可以嗅见那座酒馆,酒馆外的那片池塘,嗅见那来自河边的同池塘周围一致的朦胧气味,可以嗅见若即若离沙石上的散步——每一个脚印都散发着野草和芦苇的清香,以及河水的腥辛。呵,我几乎要在这气味的记忆中分辨出陶的影子,但我还是看不清。我浑身燥热,一团
液体的火在翻涌在疯狂地奔跑,从每个汗孔每根毛发向外使劲呼吸,拼命地喘气。我的神经我的血管都开足了马力。它们在自己的轨道上急驰,并与自己碰撞。再过一刻再过一刻,它
们就要溅出来,红红地溅出来。这张桌子,这间矮陋的酒馆,到处都将喷满它们的颜色、气
味并显出黏稠的指爪。我感到火在烧我的舌头,让它也充满倾诉的欲望…… 这不同于酒精的呛人气味是什么化妆品的可怕挥发? 这副红白不清的脸是谁的脸? 这只轻佻搭在我背上的手是谁的手? 这紧挨着我摩擦的膝盖是谁的膝盖? 这张软软开合送出柔声细语的嘴是谁的嘴? 不,不,她不是陶。 她让我想起另一些处所。那些处所的外面总闪烁着诱惑人眼的缤纷霓虹招牌,而它的里面往往只有一两簇或红或绿的幽光孤伶伶地静止在中心。围绕幽光憧憧晃动的人影,在互想交换
着陌生的亲吻,隔着衣服大胆的抚摸,紧紧吸靠在一起的乳房与大腿与渴望彼此进入的下流
欲望……女人,久未品尝的女人的滋味…… 先是近似圆形的白色石片般的月亮,然后放大到一整块幕布似的深蓝天顶,那深蓝色里有管
乐器一样忧伤的深沉,再下面是被几根长长摇晃的灯影弹奏的漆黑河水;对岸划来的渡船有
如一个低音的“!”从薄雾里伸出方形的脑袋;身边齐声伴唱的芦苇的音符,踩着高低不齐
的音节,一直顺着河水黑色乐章的边缘,蜿蜒进夜色将目力淹没之处。 一个醉酒的青年,抱着空酒瓶,象一件被他呜呜吹响的乐器,在软软的沙地和浅草上
,来回肆意地滚,直到他疲倦,便愉快地睡过去。他听见自己节奏平静的心跳,同大地,同
河水,同天空,同它们全体的心跳在一起回荡,甚至他的呼吸里,也有它们湿湿的喘息。 而在这一切之外,一个雕塑般的人影,坐在渡口的一截矮石上。她的身后是青草与杂色灌木丛起伏的斜坡,和一段之字形上升的石阶。再往上是棋子一样闪
亮分布的住房,校园。她默默注视着他缩成一团的身体,象一个子宫中尚在睡眠的胎儿。她
的目光里伸出晚风绵长的手,一遍一遍将他爱抚,潜进他酣畅的梦乡,在那里,为他释放下
一株株蓝得发亮柔得发甜的树脊……他在梦中,嗅到了那双有着植物芬芳的手,嗅到了它们
阳光一样亮闪闪的移动,嗅到了草叶般的指间露水剔透的名字。于是,他的嘴唇开始翕动,一个音节,轻轻跳了出来,将一个名字弹在脸颊边的沙地上。 很多年以后,当他无数次隔着时间厚厚的雾埃,向那个夜晚发出眺望,甚至他几乎可以直接
触摸到那个夜晚柔软的脊背,但还是弄不懂那是一个梦或者真实的一个场景,只清楚的记得
一
双梦一般飘渺的手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扎下根须,升起枝叶,最后长成一个将自己牢牢托住
的树状巢穴,他还是看不清名字背后的那张脸,那个身躯。最后,留在记忆中就剩下一团恍
惚的印象。 那几个黑影走进来的时候,两个伙计已惊惶得不知去向。老板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口的一张餐桌旁。领头的是一个嘴角有黑痣的男子。他们的眼里都闪烁着不耐烦的凶光。也许几年以前,他们
还忠厚地蹲在自己被耕种得贫瘠的土地边,或者一架咳嗽般恹恹转动的机器旁,计数着自己的汗水。而现在,那一双曾经胆怯的手,却紧攥着阴谋、攫取和匕首的寒光。老板早就听说
这一类人在车站附近的活动。他们往往派出一位打扮妖冶的女性,将单身好色者,骗至僻静处,然后洗劫一空。大概数日来的细雨连绵,使得他们的生意也冷清不堪。他们没有耐心等待那个可怜的饮酒者将他的故事讲完。 饮酒者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正随同那些黑色晃动的人影逼来。先是头被重重击了一下,但并不痛;接着是无法自控地倒下,水泥地面也不凉,反倒很踏实;又有几下重击,落在身体上
。他看见黑黑的皮鞋和柱状的小腿。他听见一个声音:“算了,别打了。他已经醉了。”刚才,她还紧偎着他,听他讲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那故事由一连串跳跃的记忆组成。她甚
至有点同情她。嘴角有黑痣的男子扫了她一眼,然后开始搜他的衣服。除了一只不走的表,
一张明信片,只有为数不多的货币落在他的手上。他恼怒地又踢了醉倒者几脚。 黎明前,他恍惚醒来过一下。浑身又紧又痛。总觉得好象一直没有睡踏实。似乎整夜都在
做梦,都听得见一些耳语在隐约呢喃。夜行汽车的声音也时时惊扰他,它们挟着半夜里呼呼
的
风响横扫过本应寂静一片的街道。窗帘没有挂,没精打彩地映显出一层暗淡的投影。它们来
自冬青叶片整齐排列的绿化带中间、两三根消瘦的水泥路灯灰白释放出的光亮,就那样无力
地自街边,跃过围墙,经玻璃简单地过滤之后,又疲软地落向桌面,象一个刚刚结束了一
场漫长手淫的男子的疲倦空虚,渴望一具可以用沉睡来忘却的枕头。不用将手伸向桌边,他
的目光就已触摸到那可怜的阴冷。 被子小心地覆盖在身上,一些容易漏风的地方也被掩得很实。这倒不象自己的一惯风格。他
模糊记起好象有过一双手一双坚实的臂膀托起自己两肋,至于那是谁,什么样的臂膀,他却
怎么也记不起来。两侧的太阳穴充满针锥似的刺痛,胃里也伴有阵阵反呕的感觉。一直迷迷
糊糊到天亮,他也没有想起,到底是谁将他送回来,脱去衣物,并盖上棉被。 休息日。校园里只有极少有几个人匆匆走过。 守门人正低着头,分检信件和报纸。他的眼角飘来一个灰色身影。不用抬头,他就知道那是
谁。那个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收发室来,总有一封来自南方的信件准确地传递到他的手上。但不知怎么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再
收到任何一封信件了。那个人只注视了一下他的眼神,便很快离开。他走的是校外的方向。守门人记得那个人似乎很久没在学校里住过。只有当每天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进
校门,他灰蒙蒙的身影才奇迹般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这已经是一个被公共嘴巴、耳朵和想象力猜测的秘密。人们都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尽管那些信件地址的下款被注明为一个南方的城市,并且字迹也巧妙,然而不无破绽地模拟成另一个人,但属于本地的邮戳还是暴露了其中
的马脚,至于笔迹更是让人看到一张故意扭得歪曲的面孔。一些不体面的传闻在这座不大的
校园里瘟疫一样迅速传遍。守门人分检完信件与报纸,再次抬起头时,那个人已不知去向。
他摸到口袋里的冰冷表壳。然而此时还有些早,并且也不可能有谁会在这样的雨天推出修表
的小车。在他的感觉里,时间似乎仍停留在昨天,那短短的即将迅速闪过的一分钟之前。再
往前走,弯弯拐拐过这些七曲八折的小巷,你就会闻到一块曾经浇淋过粪肥的菜地气味,硕大的叶片上兴许还沾附着夏天死在上面的飞虫的干壳。你很少看见有人在里面耕作。那些刚
刚脱去农民硬茧而换上商人金澄澄戒指的手,早已将这一片暂时还没有种上砖石建筑的土地
遗忘,它们如今只上下翻飞于货币之间的落差和增殖上,翻飞于麻将线段与圆点与少数汉字
的无聊交谈上,翻飞于餐桌下的鸡翅和鱼骨上……这倒有幸让土地孤单地成为它自己。它在眼前的模样,已是杂草丛生的一片,甚至侵上田畔,要遮没掉一条蜿蜒隐显的小路,小草绿
色的纤手和拉成条状的雨水,不时想要挽留住你的裤角……再往前走,一条狭长的镜片般的
护城河,将你的视线明亮地切割成薄薄一层。因为冬季缺水,除了雨点偶尔的跳跃,风的不
时触摸,那明亮几乎是凝固的。边缘褪尽水的滩地,印有逐渐加深的淡黑色痕迹,仿佛是为
它描出的一带眼影。呈弧形排列的卵石顶部大都斑驳着黄绿色的苔藓。再往前走,你就可以看见母亲那座颤然危立在一片拆迁废墟之中的房子。母亲生病的那段日子,你时常来探望她。在走进那间檀香气息缭绕的房屋之前,你总爱在这河边缓慢地走,用心地去嗅出从前的另一条河,另一座酒馆,另一些房子的气味,去嗅出在一团湿润里包裹着沉睡的爱情,以及一张
看不清的脸……回忆、幻想,这些生命的奇异之光,没有它们,生命也许就只能毫无作为地
跟在时间转动的轮椅后面,从一段死去的距离,再到又一段死去的距离。起初便意味终止,
开
端便意味结束。那样的话,谁又曾经生过。在大地上无忧地漫游过、认知过?或许,一个真
正禀有某种内心幻觉的人,必将会在一次期盼已久的想象空间里自求消失。 那种沉醉的气味仍弥留不散地从门缝间,透出来,融化进外面的空气里。 他搞不懂,母亲在父亲去世了那么多年以后,为什么突然间开始斋戒,并且每天让檀香的青
色烟雾在自己的房间里袅袅迂回。难道她也会在里面看到嗅到或者触摸到什么别人所无法觉察的莫名痕迹? 油漆片片剥蚀的门板上,有人用朱漆大大地书写了一个“拆”字。旁边还有一张字迹难辨的
白色通告。片刻之后,白色通告便成了一堆碎纸屑,捏成一团,跌落进一滩透明的积水里
。积水底部的淤泥上还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几个小鸟印下的爪痕,有如寓意深奥的象形文字。
推开门时,伴随着檀香气味一同涌来的,是母亲去世后留下的冰冷的回忆,还有来自各个器
具所发出的往事般微微的霉味。从一层层落自窗棂的光线里,他已看到今后日子幽闭的脸。
门外,他的身后,湿湿的脚印,象一串游在路上的鱼,一直跟了他好远。 他象蝉翼一样努力张开身子,扑倒在床上,想象时间如同一条流动的河,而他是一只拼命回
溯的水生动物,一会儿磕碰到几片藻类,一会儿挂着头发样的水草,不时还有闪亮的表壳、
指针自身边落下,在下面的泥沙里溅起长着人和事面孔的微粒,有如一颗颗会游动的细小文
字,粗糙地擦在皮肤上。 有时候,他会昏昏沉沉地做梦。梦见自己被一根指针缠绕住了尾巴,牢牢固定在钟表的一个
刻度上。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游不到对面的另一个刻度。然后,好象一把带有尺子的显示屏亮出这小小海峡的宽度:一分钟。于是,他又看见自己身上的鳞片不再有光泽,一点点失去润滑。一些毛茸茸、发涩的须根从鳞甲与鳞甲的缝隙之间冒出来。甚至他的目光还可以往
内翻转,让它们的探望僵硬地撞在化石般坚固的骨架。骨架中心,那生长心脏的地方,显出
一具破败的齿轮,齿轮周围还缠绕着一圈圈生锈的暗色发条…… 他回想起陶曾经带给他的感觉:等待。 哪怕仅仅只是渺小的一分钟。 正是等待的意义才把他的时间悬起来、生命悬起来,在似乎永无止境的虚空里,他终于意识
到了存在。这存在是与骤然降落到具体一点的某种实在感相对的。它使他的生命有了一种无
目的的内涵和意味。 许多个夜晚,他从一片檀香缭绕中坐起来,那些气味神秘地把一片空白装入他的大脑,而一
滴意识的黑点就静止于空白的背后,有如一种极小却颇重的份量,让他浑身觉得不安。并且
他对酒精和烟草也逐渐失去了本来的兴趣。他甚至怀疑自己连最后的一丝感觉也不明不白地
泯灭了。 每一天,每一夜,代表外部信息的,只有游弋于玻璃、门板与河面之间的凉风。他听得见它
们在轻轻呼唤,在盲目地碰撞……老板忧郁地坐在最靠门边的餐桌旁。他身后的两个伙计正忙碌着为客人们炒菜、倒酒。每到
深夜,打烊以后,他就一个人躺在白天遗留下来的狼藉桌凳之间、那架柔软的折叠式钢丝床
上,漠无表情地清数来自不同面孔和衣袋的货币。现在,他捻动的指尖早已没有了起初见到
这些货币的那种激动。只需三天或四天,他就基本可以赚回相当于过去工厂里一个月的全部收入。再过不久,他便不仅能够偿还掉开饭馆的那笔不大的借款,还可以马上把这间小饭馆
拓宽为一家稍大的餐厅。这种时候,两个伙计都已经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守在店里。白天遗
留在空气中的酒味仍然无法彻底散去。他嗅着这些被热烈杯盏空白下来的冰冷寂寞,一遍又
一遍地追思往事的各种在过去从未仔细清理的细枝末节,只有这样,他才能无视眼前与未来
的迷惘。已成为过去的那些记忆残片,让他平静,体验到一种很踏实的放心,至少它们不会
立刻强迫他做出某种未加思索又绝对毫无必要的回答。他可以在所有已经历之处,再一次慢
慢地往前走——他们构成一座座路标、界牌。它们指示着一个不需要他疑问的方向和目的,
而他就是要到它们所引领的道路上去,这道路注定会穿越现在,并连接进未来。只有当他把
它们重新一一地走完,那双忘记的脚尖触到他眼下的脚根时,他才痛苦地又一次陷入眼前的
迷惘。他感到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宛如枝叶不全的植物——枯萎了,一根根,一片片地耷
拉下来,一层层地褪去色彩和光泽,越来越接近一个干瘪的空壳。终于,连回忆也无法解救
他了。他发现自己也开始一宿一宿拼命地喝酒,听凭着那种液体的麻醉力量将他迅速地稀释
为近乎空气漂浮的一层。一双手从他的躯体里伸出去,它们在空中,胡乱而绝望地到处抓,
使劲抓,抓呀抓,除了空荡荡的虚无,还是空荡荡的虚无。 饮酒者们开始骚动起来,互相使着诡秘的眼神,交换着窃窃私语。两个伙计也异常兴奋地在
各个饭桌之间穿来穿去,不时俯下身来,向客人们低声嘀咕几句。他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
向门外,射向刚刚停稳、打开的车门上。带着默契微笑的司机和售票员也回过头,绕有兴致
地看着那个人走下车门。每到星期五,人们便会神情暖昧地用眼光相约,去注视那扇哗拉一
声打开的车门,然后那个人怯生生地用手微微压低自己的视线,从那里下来。不时有观看者
发出的奇怪声响让他大吃一惊。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在等一个人,那是一个从
来都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的人。有些胆小的孩子看见他时,就会莫名其妙地被伤害般
啼哭。胆大的孩子则有时悄悄跟在他背后,怪模怪样的学他走,以博得闲人们的一阵喝彩声
,然后他们象胜利者一样满足地蹦跳着跑开。老板看到他已经明显地颓唐。头发干涩地粘在
一块,仿佛许久没有洗过。一对迷蒙的目光几乎是空洞的,显现为静止的两小圈灰亮。夏天
已经到了,他不再穿那件冬天的灰呢子大衣。偶尔店里没有顾客时,他也会慢吞吞、似乎心
事重重地走进饭馆,一个人安静地点一盘小菜,再要一杯酒,然而他只是很奇怪地不时低下头来,用鼻子深深地吸上一下,却不让自己的嘴唇去靠近杯沿。而他经过老板的身边时,老板
总会从那灰扑扑闪过的布衣上闻到一股幽暗的檀香气味。老板竭力将嗅觉的触手向那幽香遮
盖之下的更深处摸索,渴望去触探到那种常人所无法体会的气息。这气息,在他的感觉中透
出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密,它是一种具有灵魂性质的敏感相吸,它使他体验到一种真实的快感
,仿佛许久以来一直幻觉的那样,隔着一面并不存在的镜子,凝视那对面的与自己一模一样
的人。或者说自己的另一个。而那个人显然不会知道,身边这位心灵窥视者的存在。 他听见店门有轻微的撬动声响,好象是一种铁器抵在木质门缝里来回小心地拨弄。喝过酒后的大脑,有如被缠绕上许多层绷带,又紧又重,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疼痛与昏沉。他没有开灯
,赤脚提着菜刀,摸到门旁。那个声音更加清晰,贴着门缝,他甚至可以听见外面低微、紧
促的喘息响。不一会儿,门终于被撬开了。两个黑影飘忽地钻进来,很熟悉地避开店里的桌
凳,逼近堆满棉被与衣物的钢丝床,接着床上响起一阵猛烈的击打声。他从门后走出来,一
把
拉开店门,外面青白的光亮将他孤单的影子一直投到床边。他突然间感到清醒异常,仿佛很
多年以来都不倦地期盼着这一时刻。晚风从背后波纹般一层层地涌来,将下半夜的寒冷迅速
侵入身体,把一种沉甸甸吸足水的海绵似的坠重填进那些肌肉与骨骼的间隙,最终连成不知
是液体还是固体的一整块。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刻而惊诧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它冰冷有如一截树干,真实有如一块墓碑。就在刚才,他还想要大声叫喊,并用菜刀向两
个入侵者发动攻击,但现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竟奇怪地终止了他,使他不由得松懈下
来。仿佛是自己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闯入了这一块近在眼前却陌生无比的空间。它们从来不
为他所拥有,而他也不属于曾经以生活的名义包围了他的一切。但他来自哪里,又归于何处
,却显然是另一个问题——与眼前环境无关的另一个问题。借着光亮,他看清了那两张交杂
着惊恐与孤注一掷凶光的脸。这两张脸,总在白天里带着一种谄媚的微笑,在他的目光之下
,
穿梭于炉灶与饭桌之间。他把菜刀响亮地扔到跟前的地面上。菜刀白亮的弧形轨迹隐没在他
的黑影里。那两张脸惊呆了。一个影子和两张脸在难耐的静默中对峙。良久,他们都听见一
列火车轰隆隆闷响着驶过候车室那边的站台。他看见两张脸冲过来,将一阵锋利插进他的身
体。仿佛是许多年以后,他听见自己在时间中沉重的跌倒声,就象他一再梦着、期盼着的那
样,时间被取消了,整个人彻底坠入生命的虚空,靠近一种记忆般被定形下来的永恒。 手指触摸到冰冷的表壳。他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又带上那只表。指针仍然停靠在那个不变的
刻度上。但不,也许并不是自己带着这只表,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正是自己躺在表盘的某个
刻度上,被它安静地囚禁着。而浓缩了一个生命长度的,却就只是那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一分
钟。那明信片上的星期五,谁也不能肯定是这个星期五,或者下一个星期五。 下车时,他看见站牌后那家饭馆外面,围了很多人。这一次他没有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当
他复印机一样准确地穿过这个同样一无所获的星期五下午,再次离开时,他才隐约了解到一
场凶残的谋财害命,死者正是饭馆的老板。 他没有回学校。 他已经很久没去那个四四方方的收发室去守候那永远都在邮路上旅行的消息。 在他生活里的许多人和事件都已随着季节交替的羽毛零星飞散了,砂砾般沉甸甸剩余下来的
只有母亲留给他的那间清冷小屋和几年来数不胜数的信件。信件都被几个牛皮纸袋收藏着。
这是他与陶的全部联系。然而,近几天来,总有人粗鲁地敲打他的房门,威胁要拆掉他的房
子
。他没有开门,听凭他们在外面乌鸦般无用的聒噪。只要自己不出来,他们就绝对不敢动手
,除非…… ……弯弯拐拐的巷道,杂草丛生的菜地,上涨的河水里哗啦啦作响的银亮流动…… 家具都堆在一块空地上。而房子,同周围其他早就拆除的建筑一样,已被夷为一片空旷的废墟——残萎的小半截墙根,有如被取去一枚独眼的下半部分眼眶。在从前属于门的地方,还
积着一大泡也许才撒上去的、漂着白色泡沫的人尿。 他从家具堆里翻找出那几个牛皮纸袋。现在它们终于没有用场了,正如他一样,在大地上已
失去了存在的处所。一边顺着河边走,他一边把信封一个个地抽出来,让那些信封树叶一样
从指间流出,然后在空中优美地划出风的轨迹,滑向河水,激起一层层波纹。那些信封都没
有拆过,封口完好地贴着。但他知道,那里面的信笺其实全是一张张空白的纸。至于信的内
容,则都完整地保存在他的内心里——在内心的另一些同样厚薄的纸页中间。在开始这些动作之前,他在河边的滩地上,拔去一株野草,在下面刨开一个小坑,把手表放进去,压上一块卵石,最后掩上沙土,用手培成坟堆样的一个小包。手表受到卵石的碰撞和沙土的重压,竟
意外的复活了。嘀嗒嘀嗒地重新走了起来。只不过,它走的是另一个时间。它并不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些手表,它们在另一种整齐划一的时间里,迈着相同的脚步单调前进
。它很高兴于自己生命力的再次激活,所以它走得很专心,它努力要做的只是怎样尽可能
准确地把停滞了的那一分钟走完。 而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沙土里那一如雨天屋檐下水滴节奏清晰的嘀嗒声。 他一边扬着信件,一边在暮色里溶化了孤单的身影。他的时间已经迷失了。越来越混乱的视
线,使得他大脑中的景物也都渐渐失去了轮廓。也许自己正被一个错误的时间所带走,或者
错误地闯进了一个本不属于他的时间里,的确,他这样怀疑过,但现在这一切都显得毫不重要。问题是,今后的生活将如何继续?显然,这似乎又不是他所能够解决的,一个已经迷失了的人只能在迷失的道路上继续惯性运动的物体般不由自主地滚下去,直到有一天,等待着
某种事物将他重新唤醒。在这之前,也许他还将是个普通的,与别人并无二样的人,过着平静的生活,吃着简单的饮食,将生命中余下的每一天都过得有如尘埃的堆积,如此而已。 他喝醉酒的那个晚上,老板束手无策地望着几个强盗将他打倒,搜去口袋里的货币。老板
扶起那个人。那个人的重量全部倾斜在他的右臂上。他许久都没有感受过与另一个人,以如
此近的距离,去亲切地承担对方的重量。一路上,他和那个人一样不停地摇摇晃晃。虽然,他从不喝酒,此时却有种醉意朦胧的飘忽忽的失重感。他从那个人含混不清的回答里,找到了那所学校,然后又在守门人的指引下,爬上楼梯,打开那个人的房间,为那个人脱去衣服
,盖上棉被,仔细地掩好,他站在那个人的床边,感觉很怪异,又捉摸不出所以然,简直有些手足失措,那个人匀静的呼吸很近地吹向他俯身观看的脸颊。那呼吸是温热的,含有一股故园麦穗般的甜香,这不由得令他说不出来的感动,仿佛很多年以前,一个躺在儿童单人床上、为夜晚的漆黑和寂静而恐惧的孩子,总想象他侧身睡姿对面的另一个人——想象中和自
己一模一样的人。 他在地上捡到一张明信片。也许是刚才从那个人的口袋里掉下来的。好奇心使他迅速地浏览
了一遍明信片的内容。 方君: 星期五下午三点三十分来车站等我。 陶 这是一张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的明信片。方君,这正是从前中学时代那位同学的名字。显然
,他没有认出自己,而自己也仅仅是凭感觉隐约地认为他是那个人。岁月会改变一切,尤其
是记忆。但陶,陶又是谁?毫无疑问,她(他)是另一个人,属于另一时间和空间的另一个故事中的另一个人,她(他)与那个人之间是另一种对陌生人而言永远意味着谜语和猜测的神秘联系。没有人能够真正进入另一个人。最熟悉的也许最为令人困感,而我们从未谋面的事物恰恰由于它们所唤起的那种共同的犹疑才使我们熟悉不已。但他们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非要照顾那个人?毕竟他们已不再相识,或者也许根本从来就不曾相识。就在刚才,将目光离开明信片的片刻之后,他便又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他完全可以叫警察,或者干脆推出门外了事,况且这个人连酒钱还没来得及付。而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甚至走进了这间陌生的房子,偷看了那个人的明信片,还知道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陶。难道他们会从这以后
,顺理成章地插入他的生活,同所有所谓的熟人一样,吃自己的时间,喝自己的思想?不,不,他还是只想保留住自己。但他又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感觉不到自己,只能移动自己。却看不到自己。他奇怪地伸出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使劲地捏。但被捏住的
那只手,和去捏的那只手都几乎同样毫无感觉。也许这是一场梦,他在梦中伸出一只手,它企图去握住另一
只手,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这无关紧要,问题是它找不到那另一只手。 就在那一刻,迷惘,第一次真实而具体地闯入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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