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
                    诗歌小辑

●百行长诗《在零散的时光中间》
●百行长诗《休息日》
●短诗七首《八月的黑暗》《站台》
《道别》《肯定》《午夜的书房》
《失明》《语言》




《在零散的时光中间》


自枯蝶星罗棋布的底纹之间
飘下纤巧、细密的鳞粉
一层层混合了
刈倒的麦里挖掘出的绿色汁液的光
这湿漉漉的闪烁
曾孕育夏日和风
甚至还保留着一场
车轮般驶过的暴雨
曾经 我们沉睡在零散的南方阳台
彼此梦见
有如穿梭在同一个情节里
被一座流砂影院诱引着
目瞪口呆
跌坐进
乌蓝色宇宙深渊的下坠
经历一场不清醒的小憩
喉咙的干涸
被窗下漆黑的景致塞满
一片虚无 静立的砖石沙漠
一片虚无 颤动的空气玻面
即使重新转回到片刻的恍惚之前
整夜不眠的双脚
也保持着交替前行的运动
径直离开身躯
四周挤满不同时代的影子
相互重叠 相互疏远
唯有压着日子烙印的脸
让你辨清
一位童年时代溺水而亡的学友
打着鲜红的领巾
在潋滟的波光上引吭高歌
而另一个酒吧背景的午夜
那音乐店门口舞蹈的弱智少年
正执著追随你
索要一支烟和半瓶小酒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
再没有 再没有……
再没有什么?
王位式的家具侧影
我是否曾在这里幻觉过布罗茨基
被烟草和流亡拖累得不再跳动的心脏
喃喃自语:
我是否已培养了彻底决裂的勇气
告别恶习、自戕、舒适的办公室靠椅
至今无法
顺从那片星辰原野的浩大启示
除了冷眼旁观
一小扌不灰烬中的惊惧
来自草根
转瞬 又被日光所蒸发与吸收
或者干脆弃绝心智
重返泥淖中的人形
被温室气候逗弄着虚假怒放的花朵
他们会赞美 用无绳话机的电波
他们会讴歌 用烟草和酒精掏空的脂肪肺
他们会乞怜 用叭儿狗喷洒过香水的短尾
他们会哭泣 用霓虹灯打染过的自怨自艾
他们会幸福 用一戳即破的伦理搭建四壁的爱情小窝
当碧绿纸币的太阳
从东方升起
我揪紧的心虎视耽耽
蹲伏证券厅一角
目光随着人声
上下翻红又变绿
搏动在领袖头像旁边的数字芯片
显然比在方程式优雅的
圆规和图纸之间
更象一架马力十足的永动机
每日 小公务员的外衣
出入于森严的办公楼宇和门洞
宛如一只望不见树顶的蚂蚁
虽然每晚都会扛回一片败死的树叶
去枕靠始终难以入静的大脑
一片虚无 墓碑林立的书页
一片虚无 呼吸衰微的水笔
什么人曾在这里
从前埋葬水源的地方
视野萧条 忍饥挨渴
伸手一摸
便化为往事型的齑粉
当迟钝的月亮
缓慢
犹豫
孤零零
翻过围墙
在住宅区后方的田垄
撒下一层芥子
或许你会在未长青草的某处
偷偷收获一抱不知年月的忧愁
而什么人曾在这里
表格般精确的日子中间
悄悄放下腿足
屈从那只签署公文的手
在从早到晚的沙漏里
迷失为
彼此相似的滴落
不是一条线
总是一粒一粒
仿佛海洋拥挤的平均密度
我看见 无数赤身裸体的大脑
扑扇着背后不存在的天使翅膀
一边诅咒
一边哭泣
一边酣醉
一边尖叫
惟独没有清醒的时刻
好象 我们沉睡在零散的南方阳台
彼此梦见
一根树枝挑开午夜寂静的尖顶
但是什么人曾在这里
浑身燥热
焦急不安
口不能言
言不当意
一片虚无 占据最远距离的时光
一片虚无 充盈全部表面的白茫茫
宛如生命无止境的打造之手
剧烈的疼痛
收紧我
拉开瘫软的眼睑
直到支离破碎 拼贴的一张脸
偷偷提前
将喘息
漆黑地附向
仿佛童年时代的无辜双耳



《休息日》


我们在它的广场上行走
在平静地幸福之下抽搐着弃绝的心
当南风摇响一树回忆
自古代庙墙被小便侵犯的角落
慢悠悠
滤进暗红色的古怪光线
始终都是背影
占据你瞳孔以时间倒转速度
篆刻下的螺旋型深洞
至今 还携带着少年时的迷惘
行走在昨日的某一时刻
即使当前眼光的集会
聚合了如此众多
纷踏而来的形象
我们沿着休息日的地图填补路线 
我们滑下休息日雕像的头颅
钻进领管
听见它快乐得发痒咯咯地粗笑
阴险的重量
仍然蛰伏在十年前
身体 突然丢失词语的地方
呼啸着赚足货币的马达
汗水磨亮的脸庞
只有一对眼珠 轮盘上的色子样
蹦蹦跳跳
乘机滚入某个命运的落脚点
从一片白茫茫的时光之海
我们骤然感到铁锚抓住的地心引力
而玻璃胆怯的视力背后
逡巡在休息日被一壶茶泡淡的下午
实在无力去追随
哪怕一个异乡者凄楚眼神
昭示的遥远路程
双腿沉重万分
象一粒微尘
穿梭在休息日无穷的热力之中
短暂的自由 抽取了另一些时日的份量
遗忘掉曾经
做过的被电脑程序编辑生活的噩梦
那一个带着后缀名的男子
从屏幕里跳出
将书中的文字全部修改成数码
孤零零的我们 一个单数的复称
手持只有花茎的玫瑰
去休息日眩目的人形植物园
接触开放的时刻
直到 年复一年
枯萎与再生嫁接持花的手
在同一支臂膀里缠绕、伸展
宛如五十年以后儿孙满堂的幻觉
呵 发福的躯干
亿万吨脂肪堆积之下
火种般仔细收敛的心
什么时候 才会熊熊燃烧
催动十六世纪漆黑海洋上的巨轮
无论终点是水 还是冰
而司空见惯的幸福每日
只在身体里面
发出时间减速的吱吱声响
尽管不乏自我撕裂的勇气
尽管我们可以带着一身难以启齿的疾病
和永远不会降生的女儿
一道 向驾驭时间舵盘的上苍
默默转动头颅
宛如受制于日光牵引之力的蜀葵
那十个诫条
矗立起的岩石的意志之手
要扼住多少艰难向上眺望的呼吸
无边尘土 漫卷而起的天路
钉死在方向上的指针
一只羽毛肮脏的鸟
口齿不清 呕吐着败云、上一时代的废词
仿佛行将读毕的判决
越到最后
身体越是向下倾斜
直到发烫的树枝下
溅起死亡的回音
无限漫长的休息日
文字的苦役却仿佛总是刚刚开始
第一滴墨水
就涂黑了眼睛
以便从光亮覆盖不到的底层
学会绿莹莹地发芽
而众神 请沉默
谁都不能潜身于行走的笔下
象代替了我们自身的命运轮辐
周而复始 画下的时光之圆
在我们无权让珍贵的词语
变为偏执的灰烬
惟有一阵迷宫式的气味瞬间占有了呼吸



《八月的黑暗》


赫然出现的是一双手在门后
偷偷取下外套
宛如孪生的铝制钥匙
彼此的齿痕
苍白咬紧
却没有另一把钥匙能够将他们从中分开
八月的郁闷
曾让梧桐的光泽暗淡
一件深褐色长T恤(至少有五年
散发箱底樟脑的气息)
猝然摔倒
在仲夏第一片落叶
撒满金属颗粒的粉尘
脱去形骸
惊讶于混凝土午夜表面
一群星辰的对视
一些快乐舞蹈的小火把
面具小人
在琴键黑白相间的纽扣里穿梭
多少次 我心情晦暗
打开电子信箱
那些堆砌、虚拟的言辞
指着盖满邮戳的遍体伤痕
说他们刚从石柱的阴影中回来
仍然分不清直角与弧形
定义的各种方向
连柔软的风也在那里
不得不变成青草
以流水的形态重新涌走
石柱在缩小
而夕光将影子拉得更长
我又遇见那双手
在空隙里瑟瑟发抖
仿佛环绕日晷的无声移动
单调 无知 重复的空白日记
没有活过自己的任何一天
在中性、没有感情色彩的月份
酷热在卷曲
阳光拉直白昼
偶尔是黎明前小雨的芭蕾舞步
将我唤醒
望着石柱间斑驳的翅膀
突然坠向黑暗的某处
有如极大与极小的两个数字
在归于无的位置上
合成指针自梦的表盘划过圆弧
你,谁?我:他。
又一次流星熄灭进骨骼幽深的林丛


《站台》


至少有一次我在这里迷失
牙床般并立众多椅子的大厅
空无一人
吊扇摆动影子
努力忘却
光线刀片从昼夜切面之间
分离走的脚步
哈欠、低能的热情
旅行在每一张过期车票
汹涌的站牌
一种因疲惫而枯黄的表情
无力滑进
穿衣镜层叠的水银
如同蜿蜒在
至今没有尽头的鹅卵石小街
撞上傍晚时分
一群灰鸟寻找巢穴的尖喙
不绝于耳
不绝于耳的啼叫
仿佛我闯入生命第二十九年的乏味晚餐
消沉、感伤、迷惘
甜蜜的白瓷勺
甚至一捧稀疏的胡须
如同乡间住宅
孤寂 巨大、无边
不停地从河水漫延的梦境地带
扑向小腿、肚脐
构成通往天庭扶梯一截的建筑尖顶
熟睡状没有痕迹
在一只乞丐肮脏伸来
网状交织
流向四方的无名掌心航道之间
我施舍了最大财富:一无所有
他满意的唿哨
瞬间消失进灌木低矮的枝叶深处
使我想起八年前
目睹一只土拔鼠
在时间坚硬的土壤里
掏挖、开掘
扩散身体里面蛀空的感觉
如果我在此时已自愿放弃
仿佛委身于记忆
在静默的椅子中间
无意义地计数黑暗的繁殖
摸索着口袋里没有地址的长信
蝉翼般打开脸孔
凸凹的五官
一枚硬币银亮的刻痕
被无数手与手的传递
深深记下汗水、积虑 
苔藓般挺入
我游荡在站台
孤立的眼窝
仔细辩认
内部的黑暗或者外部的黑暗
循环着
将无泪涌出的日子
引向空旷的高地


《道别》


当开始、结束和中途浓缩回
静止的一个圆点
在徒劳的掌心化为汗渍
被午夜噩梦的惊醒
撞进额前的一片虚无
当笔迹自纸张的囚禁中得到短暂释放
台灯下高悬手腕的影子
一撇一捺填写灰尘中的奔跑
当街名、公车、剪去枝叶的冬青
在搜索的眼神里
消散为扑楞楞的鸟鸣

当心灵还企图追随一具外形去触摸
忘记灼烧或者冰凉的表面
无名的恐慌
象从各个角落逃回灯芯的光线
黑暗无疑获得了重量
让叠坐的眼窝后方
缓缓展开一条地图的河流
我嗅着它油墨的气味
我舔着它石英的土壤
直到骨骼生出绿油油的青草
温暖的腹部没入
永远不会升起的余晖

当时间扩展为秘密构建的另一维
在内陆取消了岩石的湖水庄园
一个无名、无形、无声的到来
将我轻轻摇醒的地方
听见清晰的第一声啼哭
当怀揣刻骨绝望的孤独
完成一翻堕落
在一堆熟悉的社区门楣之间
丢失了钥匙、暗锁
宛如被编入一册没有止尽的帐簿

我从另一躯体里饥肠辘辘苏醒的双手
开始吞吃
也许是上帝烹制的最初晚餐
象白昼吞吃夜晚的一分、一秒、一小时



《肯定》



幻觉叠加着幻觉。虚无得不能再虚无。
许多利齿、爪蹄
驱赶着逼入草丛深处的病兽
象从建筑中间没进黑暗的广场
未及摆上足够汹涌的道具
夜行者的足音
构成其中最接近象形文字的部分
灯光让心灵惊慌
一条斑点鱼出现在门外
高声恳求一杯水的微薄馈赠
而当谈活者清醒
那张陷进黄昏沙漠的脸
宛如一滴迅速被吸收、分解的盐
忽而在光线中聚合
忽而又随着声音和四散的陌生背影
失去踪迹
我们的目光在剥落着尘土的黑墙之间
冷漠地跌来撞去
如同一个与自身影子抱在一块的醉汉
看不见的悲哀
裹紧初入地狱的迷惘
方舟式的镜面悬浮在远端
烟缸边无人掸掉灰烬
却一直拖着灰色长尾的淡黄色烟嘴
仿佛片刻前的交谈
只是一些呛人气味的相互吞吐
十二月
苦丁香挥霍尽全部汁液的根茎
尽管一阵冷风也会从它
积蓄下一次挺立的内心
激起夏日浓烈释放的芬芳
而我们被枝叶迷浑的目光
变成干瘪的鳃
抽动着、嗅着空气和盐份的流动
直到紧闭的房门
要求漫游者一声高过一声的恳请
一条斑点鱼
从桌边轻轻掸掉烟灰
嘲笑的嘴角飘出铅灰色的烟雾
除了想象还激动地
怂恿着我们
继续在缠住街角的路灯下面
找寻奄奄一息的鳞片和短鳍


《午夜的书房》


那些纸张折叠起的天梯、塔楼
那些只有灯火致盲的蛾类
才会扑打着冲向
错误的反亮
一头植物飞翔
从泥土深处张开漆黑的翅膀
主人抬脸翻阅的目光
正随时间消隐
看啊,当虔诚的手指
从两个紧邻的页码间褪去
那些文字中幽居的灵魂
那些撬开脸孔石板
不死的匠人
仿佛刚刚接触到尘土
瞬间恢复了折断的手
呼吸里垒砌起坚硬的砖石
在注满水的空气池塘荡起涟漪
书写下的某一年月
燃烧曾使一切事物的身体变轻
而黑暗就是夜晚的良知
尽管供其栖身的地方
狭窄得仅容一口呼吸
却足以盛装盛大的无限
在年轻的主人惊讶于
复活的纸张无数侧面的明镜
如此众多伟大灵魂的猝然相遇
那些野外的旷远之风
那些领取天启的幸福泪光
宛如追随着午夜穿过沙漠的星辰长队


《失明》



在被高度近视的镜片
将光线和形象
弯曲为一团晦暗色彩的地方
宛如管乐独奏搅浑了时间
挥发掉的人迹
如何能追随着温度
重新沉入结晶的梦境

那不再是一群人一个人
或者一堆灰烬可以提供的全部
也没有什么在流逝
昏聩的大脑选择一个否定词
回答烟草和酒精的拯救
空中模拟行走的足迹
只接触到虚无的路径

正如丢失了维吉尔的森林中途
迎着高处抛下的静止的雪片
孤危的心灵蒙难的巴比伦城堡
有多少斩断的变乱之舌
被沉重的砖石引诱进
命运天梯无休止上升的放逐
直到倒下的影子

给艰难飞行的白昼
带来越来越多黑暗的命名
许多霉点播下的种子
有如几何级分娩的时光
淹没了纸张
也淹没了
那只握笔的手



《语言》


倾听 冥想 奔走
迷失在笔直书写的旷野
词语
斑斑点点的林丛
断开荒芜的足迹
在簌簌冷风之后上升为失忆的星座
我睁眼
努力移开这只手的黑暗
始终穿行在一只罗盘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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