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刻生命>
童年
现在记不清面世以来对生命、自我、世界第一个印象和感受了。无端地面临和进 入一切,灵魂和躯体一天天扩张起来,当童年出现时命运便开始有形地滑动。我诞生在子夜 ,诞生时的地点方位是明确的,诞生的天气、夜空、光线、声响母亲从没有对我讲过。也许 她当时根本就没有在乎这些外在于我的东西。看见我那根深蒂固沉默的样子,母亲对我和别 人说:出生的时候就没有声响,父亲用手使劲地掏我的嘴,我才有了第一声哭啼。我的沉默 与 生俱来,我的哭啼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给予的,外在强加的。人来到世界,首先给予世界的不 是 微笑、行走,而是哭啼,你不哭啼别人非得让你哭啼不可,惊哭的方法多种多样,你哭啼了 你和天地之间的通道便打通,你便由面临而进入了。从母亲那里我知道了自己第一次哭啼是 怎样产生的,而第一次微笑、第一次行走、第一次说话没有铭刻在母亲的心中,哭啼比微笑 、行走、说话更为重要。从哭啼到童年中间的空白是神秘和遥远的,这段空白无法被自我铭 刻,它是散状的。母亲、邻居、陌生人占据了它,更多的是铭刻别人的手掌、胸脯、脸庞。 我的童年是深黑色。它的深与黑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恰当的比喻。父亲挨整,他的行动是被严 格规定了的,那个时代的非人性就在于对一个光芒四射的生命进行残忍的带惩罚性的考勤,时空被墙壁化。父母被派出去劳动,家中的我还不熟悉大地上简单的事物:比如 水、悬崖、毒蛇连关于自我的语词都还没有出现。为了这些,父母将我捆在门前的木柱上。 我 生命的血液和影子也就自然地铭刻在木柱上了。木柱前面是屋檐,屋檐上有一个鸽笼,鸽笼 里有四只鸽子;屋檐下有一棵桉树,桉树前面是院坝,院坝的上面是天空,顺着天空往前走 是西方和南方。我的生命被柱子所固定,上述系列的事物便定时定点定位地出现在我每天的 生命中。铭刻在血液上经脉上,那时唯一的生命姿式是眼睛的看,从那时起,看便贯彻我生命的始终。至今我都不擅长倾听、言语和行走。在看中呈现的事物成为了 我 命运的主要线条和轨迹。我的生命行为都深受他们的影响和控制。桉树是栽在十二点钟的地 方的,当阳光走至桉树,父母就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除了农具、辛劳、痛苦、野地的果实 之外便是对我的疼爱,特别是母亲不管她寒冷到什么程度都会把来自于血液的温暖给予我。这种温暖是她生命仅有的光明。
离开柱子之后,我没有象其他的孩子那样四处奔跑,而是 与具体的事物相纠缠。家中有一张特大的黑色圆桌,我时常爬到桌子下面去转动桌轴,玩与 旋转有关的游戏。屋后有一圆形的石磨,母亲磨粮食时我就坐在上面,天地被转成一个漩涡 。周围的树有圆形的鸟窝,我便绕着身子去捕捉,童年时代我总想把飞着的东西捉到自己手 心里来,除了捕捉鸟还捕捉蜻蜒、荧火虫、蝉。捉住了就给他们的翅膀或脚系上绳子让他们 有条件地飞翔。房子下面有一塘堰,水很深,村庄里一个女人自己走到水中去了,现在还没有从中走出来,于是我就开始惧怕水;有一个女人和男人站着哭了一阵子,把怀中的小孩放进大路边的土中,于是我又开始怕土了;有一次院中起火,大人们慌忙地跑来跑 去,有人还在哭泣, 我吓得缩成一团,火在粗壮的木头上熊熊燃烧,木头越粗壮烧得越猛烈越持久,大人们越恐 惧,于是我又怕起木与火了;成年的时候我才开始怕铁,一块铁击伤了我的眼睛,铁、木、 水、火、土我全怕了,而它们是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我从童年开始就在世界的根部惧怕着 。
学 校
学校这个名词对我是灰蓝色的,亮度不大。学校给予了我生命三个颇为严重的铭刻。读小学的一个冬天,老师组织我们去参加批头会,我戴着雷锋所带的那种黄色棉帽子, 双耳捂得紧紧的,只剩一双眼睛,父亲在被批斗的行列中,他被系列我不认识的人殴打。下雨了,我们都到处去,父亲还在雨中淋着,他忍受雨的样子我至今难忘;第二次铭刻是小学毕业了,同学们给一位老师送画报,他们送一张,老师愉快地收下了。我自知低人一等,我送了两张,而这位老师恨恨地拒收。那时我是幼稚的,多一张画报怎么可以把我垫得与别人一样高呢;第三次是升初中了,别人都可以升,而我去不能升,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母亲哭泣和奔走了好几个月我才读到初中,这次我哭了,我哭到灵魂上去了的。读小学时,我的作文就写得好,写出了“看在眼里喜在心间”、“旧社会劳动人民象钢丝绳上的鸡蛋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佳句。语文老师还把我叫到她家中去写造反的文章,她是个好人,她给我糖吃,别人造反有理,我造反有糖吃,从这里我尝到了造反的甜头。初中和高中一恍而过,其中的恋情省略不说。一个夏天,有人在稻田里喊我:“你被录取了”。十九岁以前 我是在方圆两公里的范围内活动的,之外的世界让我恐惧。母亲把我送到远方去。
苦 难
八岁离开母亲进入学校,二十一岁离开学校进入社会,这一阶段我是极端纯洁透 明的。我本能地反对一切粘附在自然生命上的东西:诸如权力、物质、声名、规则,这种反 对招致四面八方强有力的打击,身心憔悴,四次大病住院,有一次眼睛受伤,双目失明三个 月,世界消失了,只有声音还存在(这次失明可能是上帝对我的看的惩罚吧!)。
在黑暗之中只有一个意识:死亡。生命的无意义侵袭每一个日子,从死亡的角度感受理解一 切,诅咒成了主题词。复明之后,爱的黑蝙蝠又出现了,她填住我黑暗的出口和光明的入口 ,我又被黑蝙蝠所铭刻。之后我便展开了生命的大漂泊大流浪,回归到大自然中去。只身 一人去西藏、贵州、云南,曾走到二郎山顶把自己的形象塑造成一个雪人,然后祈祷给予这雪人以寒冷,只有寒冷才会使它永存。我还把一个雪人给小女孩玩,小女孩 把雪人吃了。她母亲说:“这孩子喜欢吃雪”她年纪小无法把雪中的人分开,她吃掉雪人时 ,我有一点伤心。
日常生活
诗歌是巨大的提升,它将人超拔到远离俗世的高度,追求诗歌所付出的代价便是 日常生活及语境的丧失。我在长诗《窗口》中对这种提升和超拔有所表达,“一块砖头,一 朵浪花,一个背景,都是诗意的支点,把世界撬起来,高高地抒情”。对日常生活和语境的 背离造成大面积的失语。日常生活和语境对于人,特别重要。诗人也是人,他们先成为人然 后才成为诗人的。过去我对此没有足够的意识,在诗写中追求超语义的不可言说的境界,日 常语法法则被我拆解和重组。现在我返回了,向下向内而不是向上向外。诗写自我的出场和 在场。对影响日常生活的六大崇拜、二大恐惧作了成功的破解。六大崇拜即神、人、自我、 爱、美、知识;二大恐惧即权力、死亡。我的心态平和平稳了。诗歌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器官,象眼睛既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
诗 歌
八八年,也就是二十五岁时开始写诗以后便难以自拔,对诗意的栖居深有感悟,诗意的栖居对于我是宿命式的,说来奇怪,我写诗是为了逃避和反对这种诗意的栖 居,这个世界的可怕和难以忍受就在于有着过份的诗意。长久生活在水中的人要渴望陆地,长久生活在阳光中的人要渴望阴影。
诗人有两种面对世界的方式,第一种是远离,以世界为背景和契机向上向外飞翔,浪漫主义 、象征主义诗人均是如此,前者为着一个超现实的完美境界,后者为着寓设的超现实的精神 境界,他们有着高浓度的抒情、抽象和比喻。第二种便是向内的逼近,追求是而不是象。在向内逼近的时候才发现世界并非近在咫尺,而是十分遥远,我选择了逼近式。逼 近式与我看的人生姿态相吻合,因此我的诗歌文本是冷抒情的,技巧上使用平面叙述、反深度模式、元话语、反讽、文本互拆、反中心和主题。能指与所指的断裂错位。逼近是由小而大,是辐射状的,缺乏可以固定的中心。我的诗歌文本因此是有意味的可以适当被阅读的与 日常语境相关连的。
到此,我要感激在我人生不同阶段给予我致命关怀、推动的人,你们已被我或将被我铭刻在诗篇和血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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