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刑柱上的比较
“巴黎的很多人不从事哲学,在那里搞诡辩。”
——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
1.
厌倦出现的频率始终高于
美人出现的频率。这话必定
出自悲观主义者之手。任何
高雅的称谓都不能掩饰他在
大众心中的色鬼身份。仅仅
凭这一点,他就明白火刑柱
是他必然的结局,尽管他在
内心深处反复对自己说:
我才是一个真正的神秘美人。
2.
来自周围目光的数量与
来自美人周围目光的数量
大体一致,只是形状不同:
一个呈斑马纹,他在其中
被切成数段,以成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
作者不朽;另一个呈猫眼形
她在其中像条美味的鲈鱼
而且已经降临在大众的厨房里。
3.
他认为:黑夜的黑与黑暗的
黑,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和堂叔、表叔都是叔叔
却分属不同姓氏的情况
差不太多。他为自己的睿智
感到难过,因为它仅仅限制在
对于亲人的辨认上,而对于
他所在的时代,他只能想到
色彩,这已决定他觉悟的等级。
4.
那些欢呼声很像他在
黑海岸边听到的浪花声
只是缺少一吐一吸的韵律。
他一吐一吸模仿着回忆
而那来自许多不同厚度
嘴唇的呼喊——异教徒
烧死他!——在他的耳边
变成低婉的小合唱,这比起
浪花,是相当现代化的革命。
5.
母亲额前的皱纹比额顶的
头发茂盛。而妹妹欣喜地
在他的所有藏书上签上
自己秀丽的名字——芳芳。
她的男友敬畏地望着抱着
书的芳芳,这荣誉在过去
属于冷漠的哥哥。父亲在
墓志铭下面三米之处,比泉眼
略高,品德却正相反。
6.
在众多的眼睛中,他挑中
灰色的眸子,它应该长在
美人——娜娜的脸上,而
现在她正在流泪,为了“他”。
那个“他”正在她的情书
深处,梳自己的山羊胡子。
他想看见自己的双手,它们
正紧挨着屁股,一根绳子
告诉他:制度比物理学高明。
7.
他轻轻叹息,穿红衣的
服务生以为他在忏悔。
他对自己说:我是在忏悔
因为我无知。而我泄漏的
一点人世机密竟致我于
死地。他想不通,而众人
在他脸上只能看到:谦恭
平静、容忍混合的笑容。
尿与汗,发烧时才能分清。
8.
好像他在这里已站了
一整夜,而其实刚刚
坐着马车来到。疲惫的
衣服上还有马鬃的臊味。
他比马更像一匹马,而马
却像一个临死的人使劲嚼着
眼前丰美的食物。历史上关于
寂寞的难忍程度,多少有些
夸张,而夸张比叙事有魅力。
9.
生命的消逝极为轻易,但比
一滴水,还是要难些。
他为一个古老而新鲜的发现
暗暗吃惊,仿佛梅花在
繁冗的夏季开放,而在冬天
壁炉却被账单的厚薄吸引。
不合时宜。贫穷。说出后面的
词令人羞愧:因为它不必要
正如一滴水没必要讨论。
10.
他清楚:是自己请自己
来到这个稍高的地方。
还不足以俯瞰大众的头顶。
若再给我一年,或者一个月
或许情况就会有所改变。而
预言家看到:那个景象还须
三百年。他的价值仅仅是众多
例子中的一个,当他被一个
研究生在旧书中找到的时刻
1997.9.14
走钢丝艺人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庾信《枯树赋》
在旅途中,我曾得到过
他们热心的帮助,模仿或学习
关于把握平衡的手艺
金鸡独立,更多的是走钢丝
夏日炎炎,他们吃着
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冰激凌
而我则用汗珠证明我
不怕热和出名的勇气
地毯上的花纹,我常把它
想象成小琴姑娘柔软的怀抱
跌下去只不过是一次享受
这就是我在高空中面带笑容的秘密
关于我的议论随风入耳
我关心技术部分,而道德
信仰,或者很难懂的人文主义
他们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
我的眼里只有变幻的白云
它始终像情节曲折而连贯的
电视剧,我不忍调整频道
其实是它培养了我活下去的耐心
我研究左臂的重量,金属横杆
移动的尺寸,我一直清醒地明白
等待我的命运之神的嘴脸
比窦尔敦花脸的彩纹还乱
任何一击都是致命的
保险绳是个虚构的慰安妇
她根本不能让我忘记硝烟弥漫
反而时刻提醒我什么是刀刃上的旅行
终场的锣声多么美妙
像柳荫下的一碗酸梅汤
我不仅松了一口气,甚至
还有了一点点成就感
他们给我薪水,给我掌声
和阴险的蛊惑:“勇士这两个
贴切的字,你当之无愧”
其实我命该如此,他们纯属过分担心
1999/6/13/12:47
一个士兵的回忆
——献给我的父亲Mr.LIKUN
1.
冬天的上午,我在凌源集市卖布。
一朵大红的纸花把我从一个旁观者
变成一个改朝换代战争大戏的群众演员。
我骑在我的毛驴上,我亲手织的土布
也已成为光荣的军需品。一个邋遢的
军官说,你会得到十倍于这些的洋布。
我没有注意围观者不怀好意的欢呼
只低头看见纸花边缘还未修饰的毛刺儿
还有我的毛驴,它示威似地发出滑稽的哭声。
2.
当时,我已经31岁,虽然比我一个
后来成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儿子相比还小了
两岁,但我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经验
比他丰富,他的智慧和诡计大多来自于
荒唐的书本——让他碰壁的指南或手册。
我想活着,即使挨饿;我想回家,即使
除了土墙和一辆我自己制造的木轮车。
我的长子12岁,他已经是田野的主人;
我的第二任妻子21岁,她是家庭的灵魂。
3.
我回到了家中,我不认为我是一个
没有血性的逃兵。后来,我的四子向我
竖起大拇哥:爸爸,原来你就是海明威
笔下的英雄。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只知道
生命只有一次,它让我胆子小,不适合在
人群的黑暗中出没。当我重新开始我
日出而作的生活,当我忘记我深爱的毛驴
变成了哪一个可怜虫盘碟中的食物
一把刺刀把我重新拖入战争耀眼的旋涡。
4.
和红花的文明相比,刺刀仿佛野兽
但它坦率——这让我更早更明智地放弃
幻想的烧酒。所以没等到新兵营
我就开始设计逃跑的计划,这使我的
表情和那些十五六岁的后生看上去是那么
不同。长官没有让我去当伙夫,虽然
这个职位更适合我稳重的性格;也没有让我
当马夫,虽然我养育毛驴的技术是如此成熟
我只是悲伤的步兵,需要时献出自家的头颅。
5.
这一次摆脱战争是如此不顺,换句话说
我根本无法发现它的缝隙。而且我多次目睹
那些被抓回来的英雄的下场——在土坑里
等待活埋,这让我胆战心惊:在梦里,不是
被子弹击中,就是被黄沙覆盖在深邃的地层。
我还梦见了一只手,从土里伸出,喊着我
幼时的贱名。我读过私塾,我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白狼河北音书断。白狼河,我童年的
免费游泳池,今天它就是妖精煮唐僧的大锅!
6.
在梦想逃跑的日子里,我的旅行地图在山炮
嘶哑的伴奏声中变得模糊。我不知自己是在什么
鬼地方,我的伙伴一到驻地,就找肉类食物
包括那些美丽的女人——他们这些坏蛋
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而抢夺暂时的愚蠢的欢乐。
我拔出军用腰带上的旱烟袋,这是我勉强可以
找到的享受。偶尔还能放上点儿烟膏——
从罂粟中提炼这玩意儿,我可是内行,顺便
安慰一下越来越疼的肩膀,越来越远的家乡。 7.
看不见对面的敌人,看不见即将出现的尸体。
漫山遍野的军队,坦克、卡车和时代的喧嚣。
我握着步枪,心里嘀咕:今天我是否像
昨天一样幸运,躲过阎王——死神温柔的拥抱?
我也反复想过子弹穿过我的刹那,我是毫无知觉
死去还是疼得一塌糊涂?最好是当时就死——
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用隔世的祝福请求我补上一枪。
20年后,一起种菜的老罗讲起这著名的战役
我听着,他对面的枪中有我一支却始终没讲。
8.
夜晚来临,长官搜走褴褛的上衣和裤子。
为遏制逃兵指数的增长,他们已毫无顾忌地
使出让人嘲笑的吃奶的力量。我打着鼾声,
眼望露天里的星星,我没有奢望神的救助
也不指望自己能够长出什么翅膀,我只是等待着
一个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机会,只要有一个哪怕
成功率很小的机会,我也会牢牢地抓住不放。
我在石头下藏了一身便衣,它旁边就是一丛密实的
玉米。我不会把枪拿走,那会激怒暴力的毒肠。
9.
翻山越岭,榛丛草莽,回故乡之路
是多么的甜蜜,我咀嚼着自己骄傲的心灵。
回头看去,战争的阴影被我甩到了爪哇国的
边疆。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危险随时都会现出
它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让人防不胜防。
游击队的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保卫你我的家嘛。
但我还是客气地回绝了:我更适合做个农夫
安静地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破烂的草房
研究种花的手艺,就够我消耗一生的才华。
2000/4/9/2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