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羞愧
现在我提到羞愧，提到生命里长久的阴影。这种阴影让我在少年的某一天提起了笔。我想写下的是什么？我曾经庄严地告诉自己，所有的写作甚生命本身都是一场永恒的游戏。我能否知道游戏的规则？
质问、怀疑、玩笑、讽喻……我从一个词语到达另一个词语，从一个句子到达另一个句子。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我有了家吗？肉体布满春天的钉子，灰尘裹住鲜艳的玫瑰，太阳带来夏天的火焰。我是不是陷入了空中楼阁？我是不是在梦想中遗忘了尘世的欢乐？现在我提到了羞愧，因为我的心中充满了这无限的羞愧。
恶魔般的羞愧，这老奸巨滑的骗子，它霸占了我的每一寸空间，它涂脏了我的每一块墙壁，它污染了我的每一张白纸。
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我翻遍记忆的词典，没有它的脚印，没有它的痕迹。
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吗？时代的幽灵在我的身边徘徊，而我是另一个孤寂的幽灵，在词语的掩护下冲击、进攻、杀戮、沉睡。萨特描绘的苍蝇遍地飞舞，加缪写下的鼠疫深入了所有事物，精神的玻璃窗就要被历史的石头砸碎！里尔克啊，我们能挺到什么时候？
羞愧，羞愧，这随着写作而来的羞愧摧毁着一切关于精神的寓言。生活早已是一个凶狠的地主，正逼着我们还债。在夜晚的白纸上，词语加深的也仅仅是自己的黑暗。梦里不知身是客，多少鲜花送流水？时光的箭飞速射来，谁将挺身而出，护住那飓风中摇晃的灯盏？
一个世纪已走到它的终点。在喧哗中坚持一片沉默？在黑暗里倾听微弱的光明？在石头里点亮星辰？现在我只能面对羞愧，继续这场游戏，继续这场永恒的玩笑，继续在词语中间成为一个寻欢作乐的异乡人。
夏天之书
我翻开夏天之书。这是荒芜、空虚、幽暗和静寂的一页，我渴求的词语之光、精神之光、爱情之光没有照亮我狭窄紧张的小屋。充实是什么？快乐是什么？歌唱是什么？写作的原则逐渐模糊逐渐缺乏拯救的力量，傍晚的微风里树枝摇晃着，颤抖着，我期待的另一片风景到底是什么？
风景，噫，多么美妙的幻想！阳光整天炙烤着围困我的四面墙壁，那些树荫里的蝉一天到晚拼命地叫喊，我的耳朵碎了，我的心脏碎了，我的衣服和肉体也碎了。碎，这彻底的解除是不是我的希望？
可我还坐在这里，还得翻开记忆的浩繁卷帙，还得忍受心灵里坚硬的钉子，还得继续青春的胡思乱想。
"把牢底坐穿"，小屋里的生活真是一座美丽的监狱吗？海德格尔以为"语言是存在的家"，那是什么样的语言，那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什么样的家？起风了。"起风了！──唯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保尔?瓦雷里在《海滨墓园》里写道。试着活下去，试着快乐地活下去，我们将"试"到什么时候？而帕斯卡说：如果我们一直试图生活，那我们根本就没生活过！
海融登上傍晚的列车逃到了北方，她说这个夏天在这座晦涩的小城里她是多余的一个。多余的一个？我内心的火焰在减弱，终于熄灭。我和她坐过的椅子上有多余的温度，我和她喝过的茶杯里有多余的污垢，我和她漫游过的道路有多余的坎坷？"多余"，一个多么简单的词，它却有力量把一个热情和悲伤的女人带到远方。生活在别处？然而现在已不是兰波的时代，现在已没有了别处！
我停在这里，在深夜冰凉的地板上编织光明的铁丝网。思索，迷惘，再思索，更迷惘。如何才能不是"多余的一个"？
如何才能忍住伤痛坚持在暗中把一支奇异的歌曲唱完？如何才能从动荡的河心回到结实的岸上？我悄悄写下悔恨的诗句又意味着什么？我真能把牢底坐穿吗？！
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也是灵魂的牢笼。谁需要一个肉体的家，谁就有了一个精神的牢笼！我采摘词语的葡萄，葡萄是酸酸的；我描绘老虎的金黄，而动物园却在咆哮。"还给我火焰，还给我肉体的鲜艳！"心灵象一个鬼魂在深夜里飘泊，在细雨中呼喊。细雨，这想象中降临的细雨里，我能不能独自拍响潮湿的手掌？卡夫卡在喃喃自语：一只鸟儿寻找着笼子；而我也听到一个坚定的声音：请剪掉我的翅膀！
请剪掉我的翅膀，请剪掉美丽的飞翔！"美既能帮助我们生活，也能帮助我们死亡！"（阿尔贝?加缪），我想起荷马，想起了特洛伊战争中的海伦，也想起了铁轨上血肉模糊的海子。飞翔？天空在哪里？为了生存你要慢慢坠落，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泪水，这脸上的奇迹，这另外一片风景，太多了！"活着过一生究竟不是一场儿戏"，帕斯捷尔纳克湿润的诗行绝带来了风暴，夏天的风暴！而我读着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泪水从手指尖涌流出来：终于能够按照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照内心生活。真是这样？生活啊生活，我只能这样作为一个读者吗？象图书馆里的博尔赫斯，象笼子中的里尔克，象永远徘徊在城堡外面的卡夫卡？
夏天，促狭的章节，一个多余的词！
唉，起风吧。我愿凝望着风中摇晃的树枝，颤栗的树叶，用满腹羞愧和疑问迎接那悄悄靠近的幽魂：
夜晚终于来临！该祝福你了！
我默默写下最美妙的篇章。
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我的内心已越来越亮。
1997·8·8
碎 片
---摘自一本被撕毁的日记
１、如果我永远都不能到达某个地方，那么我就应该放弃到达的愿望；我在不断的放弃中感到快乐。
２、我尽量与他人接近；然而这个接近的过程，却让我与他人越来越远。
３、当我故意离开诗歌，其实我更加陷入了诗歌的深渊。诗歌是无所不在的，有时候它更象一道铁栅栏，而我是这栅栏围住的一只"老虎"，天空就是我的镜子和不断重复的一本书。
４、在今夜我要忘掉世界。
在今夜，我要用词语在他们的心中点一盏灯。
５、诗歌与爱情同时加深着我的绝望。
６、艺术是时间在心灵投下的阴影。
或者说，艺术就是爱，是一次对世界的痛苦逃亡。
７、愿上帝赐给我们阳光和家园。
８、这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四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在欢乐的酒宴中结束了。但愿结束不是结束，而是不断的开始。
９、我祝福每一个人。
１０、她使我的孤独与绝望失去意义，使我从阴影里抬起头来凝视星辰。
１１、Ｋ在来信中说：写，你就会好受些。
是这样，我们沉默得太久，必须开口说话。
１２、诗不是语言暴力，也不是柔情，甚至无法用文字书写。它通过沉默到达沉默，通过无限到达无限。
１３、一首诗永远在寻找自己的归宿，但永远也无法找到。只有寻找是光辉的，高贵的，不死的。
１４、诗永远在它不在的地方。我们的呼唤和追寻都是徒劳的，绝望的。这种徒劳和绝望却诞生了一种向上的力神秘而博大的力和美。
１５、活着过一生究竟不是儿戏！（帕斯捷尔纳克）
１６、我观看了一会儿初升的太阳，它就象我心中的爱和喜悦。
１７、从这些漫无边际的交谈中，我甚至获得了梦想的安宁。而一般情况是：给我安宁的是写作。
１８、"愿唱轻歌一曲，皆未成功，幸福从不让我说出轻松之辞。"（荷尔德林）
１９、我绝望地坐在生活的赌桌旁，等待着厄运的降临。可怕的不是厄运，而是那永无止境的等待。
２０、早早醒来，我的心中跳动着鲜花和果实。
２１、让我在斗争中经历自由吧。
２２、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心中转动着......（卡夫卡）
２３、他的嗓子是哑的，他的祝福是痛苦的。
２４、记住（牢牢地）：爱是不可能的。
２５、"我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珍惜自己"（海子）
２６、我要从内心涂掉她的名字，从我的肉体中和灵魂中清除她的阴影。
２７、面对黑暗的天空，我看到的是我灵魂里一种更黑的东西。
２８、不可能通过写作抵达内心的花园；
不可能通过写作建造梦幻的宫殿；
不可能为心灵围一道栅栏。
２９、我的醉是一首被遗弃的诗歌。
３０、在一本书中我读到：人生在世，无论得意还是失意，一定要忍受一个职业。否则后患无穷。然而忍受也是需要力量的。
３１、"起风了......唯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保尔.瓦雷里）
３２、孤独是我与世界对话的唯一方式。
但有时候孤独都是不可能的。当你沉醉于梦想之中，总会有人猛烈敲打你的门，使你陡然间惊醒，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嘲笑和遗憾。
３３、只有坚持棗我们自己坚持棗才能拯救我们。
３４、我无意中避开了离别的场面。我害怕那种场面，我害怕握手时的颤栗和含泪的眼睛。我只有用"缺席"来掩盖自己的脆弱。
３５、爱的降临总会带来黑夜和星光。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证明我在深深地爱着：恐惧产生了爱，爱又加深了恐惧。
３６、有些东西是毁不掉的，保留它们就是保留了一份青春和热血。
３７、我的钥匙还在神灵的手中，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３８、现在我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为了求得与世界的和解。诗歌却让我与世界之间越来越紧张。
３９、我总是想躲开他人，同时，我也想躲开自己。
４０、不是没有了道路，而是路太多了；不知道该走哪一条，哪一条才能通向幸福。
４１、当我在深夜眺望，那看不见的一切事物都向敞开，因此我满眼含泪，感激诗歌。
４２、有一个梦逼迫我回到了昨天，我不得不坐下来，绞尽脑汁给她写信。
４３、我告诫自己：
要忘记诗篇里神灵的存在，
要记住大地上死亡的原则。
４４、另一个我，在雨中漫游，寻找一朵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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