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词》选载之四:二十平米囚室堪称国家统治的精确模型 (续前)两路口为首的七名贼王全都擡起单腿,由一帮毛贼将拖鞋摘下,换下簇新布鞋,然后按等级依次站在栅栏门前等候开锁。楼道喧嚣起来,六个班一百五十多号囚徒像一股股污泥浊水涌汇到一处,我被推搡卷动着,随大流起伏,拐弯,下之字形楼梯,被哗啦冲刷到底层天井里。冥空被分割成长方形,陡峭的砖墙上电网密布,并设有哨所、探照灯和机枪。
这种老式监狱的格局酷像梵高名画《囚犯放风》,只是犯人的脸色比画中更峻峭、灰暗、严谨,接近理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六路纵队按口令迅速拉得笔直,头尾分别有一名好伯伯以昏花的单眼瞄水平线。大夥一律左拳握碗,右拳握筷,像整装待发的革命战士一样作原地小跑。哗哗哗,哗哗哗,脚音整齐响亮,在迷蒙的雨幕里,成为一道壮观的风景,直到口令喝止,全场刹那万簌俱寂。
一位全副武装的值班干警从前方伙房小门出现,背着手,散步一般穿过一条人廊,再从另一人廊折回来,臂一按,衆贼就两排一组,相对蹲下,将洋瓷碗(或瓷钵)放在各自膝前。两个筋肉结实的红毛开始埋腰发饭,他们一人挽饭筐,一人取放饭钵,从头到尾三溜小跑,事儿就做完了。紧接着发菜汤,黑乎乎的锈铁桶里,一人舀一勺,也是行动如风。运气好的,能得到大砣菜叶,倒楣的,就泼到地上了。我的运气稍差一点,只有两块白菜帮子在黑汤里打旋。
碰巧卖肉,值班干警先舀一勺起来,检查一遍,再吩咐各班排头老召清理奉上记帐的钱卡,伙房大红毛(犯人头)依着钱卡唱名字扣份数,全班的肉食就这样一下一下集中分装进几只大碗里。其间,也有三两个犯人应声出列接肉(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监舍"闲人",即中间阶层)。突然,见过一面的范所长在二楼窗口发话,让给我打份肉,待我领回大半碗灯笼海椒炒大肥肉的赏,地位一下子就由倒数六名上升到前十名。原来,这排队具有严格的阶级性,从头至尾,从老召、老二、老三到地板、马桶贼,均各守其位,不差毫□。
警察吹哨开饭,此前衆贼已剑拔弩张,一声令下就万马奔腾起来。绝大多数人首先一仰脖,灌下那冷黑汤,而后扒饭;有的乾脆放弃筷子,直接用手刮起那滚烫的饭团塞进嘴里,再热泪盈眶地大口喝风,如此万衆一心的可怖吃相令我目瞪口呆,正不如何是好,身旁小贼的脏手已闪电般戳到我的肉碗里。但见那肉铲一搅一翻,带起一股劲风,我还没回过神,碗中大肉已尽数入了他的口中,那凹陷的腮帮子顿时圆圆地鼓起,牵动从脖子蔓延上来的若干根青筋,肥油渣子爆出嘴角,刹那就凝固了。
可如此神偷仍然没逃过执法者的鹰眼,值班干事大踏步而至,□空提起小贼,"好狗日的!"他怒駡道,抡起右掌,左右开弓的耳光,一口气响了二十余下,小贼虽然随着打击剧烈晃动身子,但脚跟却像在地上钉牢了一般,几粒肉星星被耳光□出来,飞溅到我的碗里,血水顺着下巴坠滴成几条线,可那鸟嘴还在下意识地咀嚼,一个劲地、缓慢地嚼。
警察一怒之下,踩扁了那斯的饭钵,鼓起哨子一顿狂吹,前后不过五分钟,这场地狱里的午餐就结束了。多数囚犯的东西已下肚,动作稍慢的,竟双手捏着饭团,颈脖撑得像小公鸡打鸣一般朝上猛伸。趁洗碗的空档,有个瘦猴竟扑向墙角潲水桶,狂捞一把捂进嘴巴,稀泥一般的粘稠物含糊了半截脸,警察见状,提一根杂木棍撵过来,饿鬼玩起泥鳅功,在人堆里钻。岂料斜刺里又蹦出另一瘦猴,前赴后继地重演故伎,警察泄气了,扔掉棍子,掩鼻掉头而去。
廖亦武(老威)所着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而中国没有一家出版社敢让这部《证词》问世。明镜新推出「这一时代的中国『末日审判』之文本」。(多维社)
像一只活耗子在肚子里扑腾,我紧咬牙关,依然止不住胃液一浪一浪地朝上激涌。天色转晴了,太阳布满了绿色霉斑,在宇宙的沟壑里,我们存在的环境不过是锈蚀而缈小的下水道。我随污泥秽水的大流卷回监舍,两路口将我重新安排在一位白发老头身边坐下。隔着室中小径,但见七个穿戴齐整的家伙在"彼岸"围坐,开始了挺有绅士风度的用餐,有肉,有开水冲榨菜丝搅成的汤,甚至还有几瓣饭后消食的水果。两路口靠墙安坐在被盖折成的唯一沙发里,发号施令,其余人都蹲着--好几天后,我才逐渐"吃透"这个等级森严的现代奴隶社会。以室中小路为界限,划分出基本阶级--"上头"与"下面",上头以老召为大,而老召由管房干事指定。以此下排,老二黄岗和老三石头也拥有相当的实权。每一位上头在对下面享有不择手段的盘剥和镇压的同时,也如一个微型国家独裁那样,进行了领导职能上的分工。上头的周边是打手和管事,打手负责"过手续"(按惯例对入房新犯施以下马威、"炒菜"、"点菜"之后的肉刑具体操作);管事负责上头的饮食、起居、卫生及娱乐安排及监督。"贼"是收审所人犯的通称,而"毛贼"则是下面奴隶的通称,毛贼的分类为:
毛巾贼--负责上头的洗脸毛巾的清洗,早晚为其打漱口水和挤牙膏,并负责上头的专人专碗专筷的卫生分类;
娱乐贼--又称舍房明星,择眉清目秀的女性化少年为上头唱歌、跳舞、演戏,必要时裸体陪睡,缓解性饥渴;
开水贼--负责打开水,兼为上头捶腿舒背;
洗衣贼--专为上头洗衣裤被褥兼捉虱子;
地板贼--管撅起屁股推擦地板,洗清抹布和上头出入监房的鞋袜,并拾掇摆放;
马桶贼--除每日倒两次半人高的大马桶外,还得随时准备着为大便的上头站厕所,即两人并排联成屏风,挡住不雅的部位,若遇习惯蹲便者,还要负责将其擡举上桶,再昂首挺胸,以革命者压不垮的铁肩充当扶手。
置于两大对立阶级之间的是上下不沾边的少量闲人,我同那七十多岁的白头老翁均属所里打了招呼"不准过手续"的闲人,坐卧之位在打手与负责奴隶劳作通盘事务的毛贼长之间,且可享受带饭菜进房慢慢吃的特权,但前提是得过且过,不准卷入房中是非。
这方圆二十余平方米的贼窝堪称国家统治的精确模型,政权各方面的职能都发挥到了极致。衆贼身份明确、进退适度,稍有差池,就将遭遇灭顶之灾。连手纸的分配在这儿也打上了鲜明的环境烙印:老召,香水餐巾纸;上头,高级卷筒纸;打手、管事和闲人,草纸;衆毛贼,包装纸、字纸及各种类型的纸;地板贼,废纸;马桶贼,不用纸。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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