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四十六：二十刚出头的农村杀人犯在监狱中学习如何当官

二十刚出头的小万这辈子从未有过一官半职，只好拿王二作样板，学习做官；他不近不远地观摹了两日，大有心得。王二整日冬眠，万礼没地方睡觉，却迅速沾染了不劳而获的恶习。他自己不折纸盒，却握拳瞪眼，催逼着别人加班加点，稍不遂意，就大打出手。每当开饭，他就吆喝着手下七人鱼贯而出，在天井底围圆圈设饭局，"我是爹，"他维妙维肖模仿着王二的口吻，"你是妈。你是大儿、二儿、老三，你是么女。我们这个监狱里诞生的患难之家也要讲点传统美德，尊敬老人嘛。"

?犯怒目相向。

万礼熟视无睹："爹的胃大，要吞三钵饭，剩下的五钵你们七个人分，多给你们妈和么女分点，优待妇女嘛。"

若逢周二打牙祭，万贼就将八份肉菜独吞，还打着王二的招牌训斥大夥："莫吞口水，背过脸去！爹八十四啦，吃不了几天啦，你们人年轻，路还长，往后大吃大喝的机会多！"

"万哥还是给我们剩两口嘛。"有人哀求道。

万贼闻之火起，把筷子当刀劈过去："你敢不孝老！"

"给妈留点油汤，"有人谄媚道："你说过要尊重妇女。"

"这盆南瓜汤你喝吧，老婆，"万贼笑道，"比油汤还发奶。"

?贼终于忍无可忍，"老婆"率先出拳，一炮将正在舔油碗的恶霸冲了个四脚朝天。幸亏王二及时赶到，弹压住造反者。

王二将万礼拽到一边警告道："你找死。"

万礼满脸油腻地应道："我跟乾爹您学的。"

"你家大业大胃口也大，比乾爹强多了。"王二挖苦道，"我叫你乾爹吧？"

"那不敢当。"万礼呆笑道。王二狠狠地盯住这小子，刚要发作，却蓦然转怒为笑道："毛贼长，干得不错。"

万礼是个不谙世故的杀人犯，因一张邮票与邻人口角，被□了一耳光，遂提把柴刀砍人。据说他连劈二十三刀。不过瘾，就点火烧房。亏得他此刻亢奋过度，突发羊癫疯。

"如果你在法庭上抽风，命就保住了。"大夥纷纷提议。为此，王二天天训练他憋气造疯，每次都眼珠子由白转红方罢。

不识?举的万贼注定要倒楣了，王二向外交部长老白和入监不久的抢劫犯大龙一使眼色，二人立刻从炕席下翻出私造的硬纸壳中国象棋，邀老万对弈。万贼大喜过望--这弱智儿九岁就得过全乡象棋冠军，似乎是先天的羊癫疯将其打造成棋艺圣手的。"坐牢没啥好赌的。"王二裁判道，"就各押两份肉吧。"

万贼闻之精神振奋，直咽口水，他将胸脯拍得山响："乾爹，我赢了肉，先孝敬你一份。"

?贼将贴墙对弈者团团围住，遮挡楼上哨兵的视线，老白执红占先，万礼紧随其后，步步紧逼，不过五分钟，就抽掉老白一车。"走呀，"他洋洋得意催促道，还环顾左右，一副大师派头。

不料就这几秒钟的疏忽，铸成终身大错，"卧槽马踏车，将！"老白叫阵道。

万礼的斜眼瞪成了鸡卵："这棋局怎么全变了？我的炮和马呢？"

"骏马已失了前蹄，"王二绷脸胡诌道："认输吧。"

"不，我的棋子搬家了。我记得马应该在这儿，车和炮在一条线上，象飞着你的兵。我有五颗棋子被动过。"

?犯轰堂大笑，我也纳闷道："谁的手这么快？"

?怒难犯，万礼只好重开棋局。但见他垂头蹙额，目光发直。老白被杀得丢盔弃甲。王二见状，亲自端茶送水慰劳万礼，岂料此贼连吞水时，两眼都死盯着下面，牙齿咬得喀崩响，王二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一计不成，新贼大龙就拧来个湿毛巾，为象棋英雄擦汗。"大冷天，没汗！"万礼推辞。无奈毛巾攻到，他不得已扭脸闪避。王二的空空妙手向下一拂，乾坤急转。

如此折腾，万礼在半小时之内，连输四盘，这是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败绩，"毛贼长吃素一个月！"王二宣布道。

万礼挥泪道："我没输，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的肉被狗吃了，"老白不屑道，"臭棋。"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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