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廖亦武作品选编 |
[主页]->[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廖亦武作品选编]->[底层问答] |
问:日本【蓝】杂志主编燕子 答:廖亦武 问:中国底层访谈录』【以下简称『底层』】具有多大程度的真实性?换而言之,你“采访”的道具是什么?你的“对话式【dialogisch 】是什么?你如何设置“对话”的“场”?你在多大程度上排除“言说者”或者说“当事者。叙述者”的主观性”? 答:[底层]是记忆,访谈,逼问,诱供混杂的一种东西,读到它的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它逼真,不管他们赞不赞成,舒不舒服。而对话则是我最方便和拿手的文体。『底层』是私下的,伤痕累累的,却又是自嘲自虐的。从某种意义上,[底层]是一本“无耻之书”,在血腥和无尽的苦难及羞辱之下,我们仗着无耻才活下来。才有了蟑螂一般健康而忙碌的日常生活。所以,“无耻”是解读[底层]最恰当的钥匙,可惜除了我的朋友康正果与苏晓康,极少有人能读懂在[底层]和[证词]里俯首既是的苦难,残忍,麻木中的无耻。[底层]和[证词]不会给这个时代增添什么文字的光彩,它们只会让我们蒙羞,让我们的后代为我们蒙羞。应该说,中国描写受难与升华的良心之作还有一些,相比之下,我算“知耻而作”。 所谓“当事者。叙述者的主观性”只是当下的描述,而『底层』需要时间,在十几或几十年以后,那时的人们已无法从今天的作家学者的遗著中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呼吸,体温,情感及语言方式,可『底层』作为见证性的语言活体之一,也许能让时光倒流。那时,享受民主体制的人们会指点着[底层]说----再怎么着,你我也比这些苟且偷生的祖先强一点。 问:『底层』一书被称为“新闻史上的奇迹”。作为“新闻”容易令人联想到“猎奇、哗众取宠、过往烟云”这些词汇。信息时代,没有什么是“新闻”。你自己认为是“新闻”,还是“文学”或者别的什么? 答:『底层』与新闻没什么关系,也许与旧闻有关。信息时代是属于精英的,起码是属于准备进入“通吃”阶层的。而从古至今,底层就是底层,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况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文学的边界早就扩大,纳玻科夫还用论文体来写小说呢。 问:你的“底层”指的什么?【如果指的是“畸零人”,每个社会都有。日本的年轻学者总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哭笑不得,但是日本是世界上贫富悬殊最小的国家,富人和穷人都极少,多的是“中间资产阶级阶层”,他们即便知道文革呀等词汇,不能了解中国式样的特殊痛苦也是情有可缘。就是中国的现代都会里的新一代,未必能够了解】你是“底层”的代言人、代辩者吗?“底层”在什么时候,选举了你吗? 答: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人,一辈子应付生存问题,生存却经常面临危机的人。学者们把他们叫做“沉默的大多数”。我在最近为上访村所写的《寻访记》里,这样结尾,也这样定义:“沉默的大多数真愿意沉默?不,如果你让他们说,他们的嗓门不定比天天有发言权的精英更大更有力,也更喧嚷。 人,甚至昆虫、蚂蚁,都不是天生愿意沉默的。” 但长期以来,除了官方或正统指定的语言方式,中国人是没有声带的,我也曾没有声带,可大家都活了下来,猪一样活了下来。那些搞下半身文学的,自己本是暴政饲料喂大的猪,还用比猪蹄更贱的笔,去糟蹋活得更可怜的同类。 “底层”在什么时候,选举了你吗--我是作家,不是总统;况且在中国,作家,总统,经理都不是选出来的——我书里已经讲清楚了。 问:你的文学想象是否技术化、手段化了“底层”?或者说,“底层”只是你的“写作素材”,“写作工具”,你假设的对应者,知音,你“文本表达”的一厢情愿,。 答:这是一个披着学术化羊皮的伪问题。因为每个认真的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如果是“一厢情愿”,我就不会写这本书了。目前大陆已有无数的《底层》盗版,我想一厢情愿地控制这种泛滥,把钱都装进自己口袋,但不可能。 问:你在『老威在底层』【代序】中说,“90年初,我的自杀冲动逐渐猛烈,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什么原因阻止了你的自杀? 答:我成了政治犯,是坐牢阻止了我自杀。虽然我在牢里仍然自杀了两次。这些我都写在今年出版的《证词》里了。 问:四年的监狱生活,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你失去了什么,获得了什么?【我自己都痛恨“失去”。“收获”这样充满了功利性的词语,】你在监狱里写的诗歌集『古拉格情歌』是如何保存下来的?“古拉格”有何寓意? 答:这个问题也在我的《证词》里。它在中文世界引起广泛关注,被誉为“不朽之作”和“中国监狱的必读书”。 至于『古拉格情歌』是如何保存下来的?我在《卷前说明》里已写了:“绝大部分诗歌和书信是在某市看守所写的,我在这座活棺材里生存了两年多。所内不定期地突击搜查监舍,大兵们荷枪实弹,掘地三尺,众囚犯赤膊光脚抱头犬蹲于天网下,私藏违禁品将遭严厉惩罚。纸和笔也属“违禁”之列,一个月中我亲近它们的时间不到两小时(写几百字内容简单的家信,或者填一张统一印发的《人犯家属送物通知单》)。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顾死活地用竹签,棉花蘸紫药水创作和回忆了一些东西。 “我将短诗及书信的违禁部分同《安魂》回忆稿一道,藏入一本精装《三国演义》的书脊,趁手工劳动之机,用浆糊封好。上帝保佑诗神,经过长达几年的寻访,大难中失散的文稿多数回来了。 “今年的情况特殊,考虑再三,终于没有把同自己的身份和境遇有关的大量文件及作品收入集中。但卷后的八封书信足以透露某种信息。是的,许多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并且还将继续活下去,活到底。 “为了给儿孙们留下一份真实的个人见证。” 说明一下:《古拉格情歌》已更名为《犯人的祖国》。 问:你的笔名“老威”、“阿拉法威”、“亚缩”有什么寓意吗? 答:笔名而已。真名在大陆很敏感。 问:请你告诉我们你被迫离开文坛的经过?如果你不是被迫的,今天的你,能够想象吗? 答:一九九零年三月,中共国家安全部在四川重庆破获了一起特大的反革命案件,案犯均为中国民间颇有影响的先锋派诗人,他们是廖亦武、万夏、刘太亨、李亚伟、巴铁、苟明军和摄像曾磊。而在重庆、成都、涪陵、乐山、南川、北京、深圳、上海、十堰等十余个城市,一批文化人由此受到株连,被收审、拘留、传讯,其中包括小说家周忠陵、吴滨;诗人石光华、刘霞、刘原、邹进、魏海田、朱鹰、白唐枫、宋炜、李麦、梁乐、况洪波、孙江月、钟山、李震、开愚、雨田;案犯妻室阿霞、韦济学、陈有敏、刘晓娅、东南、潇潇;大学生潘冬梅、赵盼红;以及廖亦武捕前所在单位主要负责人肖雨嘉。警察当局称:“这是自六•四以来,我国最大的一起文化人案。”次年十一月,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因涉嫌此案,被中方以“间谍罪”驱逐出境;因与戴交往而被劳动教养和多次传讯的,尚有诗人周伦佑和诗歌批评家唐晓渡。 历经长达两年的错综复杂的侦破、审理,除首犯廖亦武外,其他人先后被“教育释放”,而廖因在八九天安门惨案之夜创作录制配乐诗歌朗诵磁带《屠杀》,以及创作、主演、组织拍摄诗歌电视艺术片《安魂》,被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检察官丁剑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在秘密法庭上宣告:“九十年代始于对《屠杀》《安魂》一案的起诉。”【引自《证词》引子】 这就是我离开文坛的经过。 不是被迫的,而是必然的。除非没有发生六四大屠杀。 问:现在,你“为什么”写作?为什么“要写作,还在写作”?你写作的意义是什么?据说警察多次抄家没收和毁掉你的手稿,是什么力量使你活下去并且一次又一次从头开始写作? 答:答案也在《证词》里。作家王力雄在它的序言中指出:“也许我们应该感谢专制政权给了廖亦武四年铁窗生涯,给了他那么多苦难与凌辱。也许这种“幸灾乐祸”对廖亦武太不仁慈,但历史有时的确会以这样的方式选择自己的证人。历史不是能够自己出面的实体,因此它的选择只能以辗转方式--往往就是通过迫害--完成。迫害虽然会使绝大多数人泯灭希望,但也能激起最坚强者留下证词的决心。否则我们就不能理解,廖亦武数次被警察抄走经年写就的文稿,为什么总是会百折不挠地从头写起。 我在《证词》里还追问过“写作何为?”答案是:“写作不何为。渺小的人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世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但我不可能,也来不及做,蠢人只能牢牢抓住一个东西。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日下午,安全部门突袭我家,搜走了三十多万字的原稿,那是我一年多的心血。我不得不重复写作,许多珍贵的记忆就这样永远抹去了。 “感谢上苍让我一再经历劫后余生。现在,将这部作品公诸于世的心情远不如最初创作它时那么迫切,因为它在冥空中,还有一位读者,我的姐姐飞飞。 “她有时就在我的血管里,在我的喃喃自语中。我必须时时自省,保持心灵的清洁和平静,姐姐漂泊了近十年的亡魂才会在此落脚。 “她喜欢有尊严的男子,而写作能使人不断地收获尊严。” 问:你是“谁”,是底层知识分子”?“历史的见证者”?彻头彻尾的“醉鬼在流亡”?【你有一句话令我心碎肉碎:我们已脆弱得经不起重逢】 答:我感到迷惘,对一个无国无家的人,别这样问好吗? 问:你的户口是哪种?【是否仍然“暂住证”】是否具有公民权?能否出国? 你的『不死的流亡者』我觉得好像你自己。潮起潮落你的声 雁来雁去你的魂 黄叶飘飘月的影 风儿告诉我你已远行。 答:中国地方政府已6次拒绝了我的护照申请,甚至拒迁户口,使我出狱至今,仍是自己家里“人户分离”的黑人黑户。孙志刚事件之后,我终于不被强迫办已办了多年的《暂住证》了。 我不能出国,没有户口,但是我有自己给自己的写作权力。我的《底层》就是在这种长期被剥夺基本生存和迁徙权利的状况下写完的。我的卖文糊口,跟一个民工在城里打黑工没什么两样,我们都非法,并且在两条不同的马路上遭遇城管和警察。 问:人家说你有文字窥阴癖,你是否因此而得罪过朋友?记得你在写『黑道-20世纪80年代中国地下文学野史』时,刘丽安女士【Love ,Anne 】曾经对此提出过批评,您说:“我既然有勇气为我的诗歌坐牢,我同样有勇气为我的小说坐牢,那些在文学之外指责这本书的人是缺乏自省,想赖掉历史老帐的弱者。” 答:好的作家都有“窥阴癖”。谁叫人有那么多的阴暗东西? 被我视为朋友的人,脸皮往往比较厚,得罪不了;心肠更厚,伤害不了。 |
©Boxun News Network All Rights Reserved.
所有栏目和文章由作者或专栏管理员整理制作,均不代表博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