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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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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2002年11月30日下午,天气晴朗。我在四川省高院接待室门口,撞见一个慷慨激昂的年轻农民,当时他正被两个武警战士从里面架出来,扔到街上;一个上访群体中常见的装材料的蛇皮编织袋也被甩出来,并擦过我的肩头。我急忙去扶摔筋斗的人。两武警骂道:“傻B上书?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 农民回骂道:“老子照得很清楚,给胡锦涛的书上定了。” 武警道:“再闹,就送你进收容所。” 农民道:“进阎王殿老子也要上。” 武警作势抓人,围观者急忙劝架,我揪住这高烧不退的家伙撤进僻巷一家茶馆,几杯滚水下肚,双方就有了相间恨晚之叹。我当即奉读了自学成材的乡间文人蒋朝才先生的《致胡锦涛总书记暨全体中共中央委员会成员书》,虽文字谬误极多,可也算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 于是我一手持蒋先生大作,一手持笔作访谈,不觉天色将晚。可惜接近尾声时,老蒋对我的身份和谈话目的频频质疑,我闪烁其辞,他就“为安全起见”而收回了我准备据为己有的蒋文原件。 幸好访谈已成,在此,将它与蒋氏上书中涉及到的李玉英婆婆之《求助书》一道,公开于后。 老威:听说您给中共中央16大上了一道《万言书》? 蒋朝才:这叫“与时俱进”,胡锦涛总书记上台掌权,这是我一个沿街乞讨三年的特殊公民献给他老人家的第一份贺礼,至于他有没有肚量消化这份礼,我们就等着“以观后效”吧。 老威:您在《万言书》里写了什么? 蒋朝才:我列举了发生在四川地区的10大久拖未决的冤案以及社会影响,指出这是由于前几届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高度腐败,高耗低效,执法犯法,不顾人民死活造成的,希望这一届领导能够把平反冤狱提上议事日程,向古代的包公学习,用虎头铡斩一批公,检,法系统的败类。否则,难平民愤,就将造成以暴抗暴,天下大乱,亡党亡国的后果。 老威:您的忧患意识令我佩服。 蒋朝才:我也佩服您这样的作家,如果老陆早介绍,我就会把《万言书》的草稿交给您修改一下。我只有初中文化,言语表达上不太顺手,律师又看不起这些东西,认为是“开玩笑”。 老威:既然已经递上去了,您的心意也就尽到了。 蒋朝才:我向中央、省、市各级部门投寄了100多份,大街小巷还张贴了一些,真奇怪,一直还没有人来收容我。真名实姓和地址都落在《万言书》上,找我很容易——这要在前两年,我早就进多宝寺(成都郊区有名的收容所,据说一年羁押南来北往的三无人员达几万人次-----老威注)了,从这一点看,胡锦涛还是比江泽民有人情味。说不定,共产党内部正在议论我的上书,考虑部分接受我的建议呢。 老威:这么有把握? 蒋朝才:我读报纸很细,胡锦涛提出“政治文明”,这和江核心的物质、精神两文明是有区别。 老威:您最盼望上面采纳您的哪些建议呢?谈具体点。 蒋朝才:我提出解决冤案的具体措施是------从全国各地秘密抽调出一大批清正廉洁的干部,共产党员占一半,各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占一半,集中到一个绝对保密的地方受训。每天刻苦钻研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包公、海瑞、狄仁杰的语录,讨论这些先贤是如何办案,如何体察民案,如何身先士卒,两袖清风,用他们忠君爱民的头脑代替自己贪财贪色的现代头脑。然后,由胡总书记亲自提口袋,亲自授给钦差大臣们独立行事的金牌一面,再分别派向各省、市、区、乡、镇进行微服私访。当然,众钦差大臣都要严守总书记御定的纪律,不能惊动当地政府,神不知鬼不觉。具体方案是------化装成身份不同的人,特别是流落在外乡的社会底层民工、妓女、上访人员、乞丐、收荒匠、买血的、耍把戏的、跑江湖的、做小生意的,深入到各地上访群体、建筑工地、垃圾场站、城乡结合部以及居民小区、乡村集市,平等地调查了解当地民冤和共产党在老百姓中的真实地位和形象,找出原因及对策。对于有影响的案子,要及时升堂处理。当然,由于冤情遍布,民间有许多过激的言论,例如因“阙定明聚众闹事案”在南充地区影响太大,许多川北的农民称共产党为土匪党、贪污党、侵华日军等等,钦差大臣们大可不必计较。应该看到老百姓胆小、善良、爱国忠君的主流。狗急了跳墙,兔子憋慌了要咬人-----千万不能做贪官污吏的同党,把好人逼上梁山,被持不同政见者、达赖喇嘛、法轮功和西方敌对势力利用,造成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那么“三个代表”就将泡汤,千古之罪名…… 老威:您不愧为上访人士中的演说家。 蒋朝才:您觉得我的设想如何? 老威:耳目一新,虽然操作起来有难度。 蒋朝才:您听我讲完…… 老威:这个话题太大,我们改天再详细探讨,现在说说您自己,咋样? 蒋朝才:我是四川省威远县蚕马镇10村3社农民,28岁,初中文化,因弟弟蒋朝坤被逼致死,所以倾家荡产打了这场官司。1999年元月8号深夜,我弟与本村的几个小青年躲在村东头水冬瓜家里搞小赌博,用扑克牌押金花,一元钱一注。正玩得高兴,屋子外看家狗老黄突然狂叫,大伙立即藏牌灭灯。水冬瓜从窗帘缝朝外瞅,不料嘣地一响,老黄被一片满天星放翻,狗嘴顿时裂成几瓣了。大伙吓得人腿变狗腿,抽个不停。正愁没有地缝可钻,门蓬地被踹开,十来支大手电乱晃,随着,电灯拉开了,房内房外都是人。原来是镇长、执法大队长、派出所所长率领执法队伍抓赌,已在村里挨门挨户搜了七、八家,终于由举报人员带路,翁中捉鳖,将六、七个参赌人员围在屋中。 赌资没收,又抄家搜身,抽掉每个人的裤腰带,准备把这一连串的倒霉蛋押回派出所,拘留罚款。执法大队个个喜气洋洋,因为又可以分奖金了。一年到头,他们抓赌抓嫖越勤,奖金就分得越多,所以“执法”这项肥差,人人都想沾,但必须同镇政府、派出所勾兑,多上供,菩萨才会点头。我弟生性顽皮,20来岁的人,就喜欢凑个热闹,不料撞在枪口上,几十元赌款泡汤,还要罚钱。按惯例,至少500元以上,否则就拘留15天。我弟提着裤子,越想越怕,家里本来就穷,500元,够乡下人吃一年了,说不定,你累死累活,扣除各种税费和几级提留款,还剩不下500元呢。 老威:既然这样,为啥要赌? 蒋朝才:快过年了,又是农闲,乡下没啥玩的,所以年轻人就凑一块赌点小钱。我还念叨着过了这个年,就带弟弟进省城打工呢,没想到他命里只该长这么大。傻东西在路上,撞开执法人员,撒腿就跑,一大拨二警察(群众对联防队员的戏称----老威注)脚跟脚撵,追到一座水库边,我弟无路可逃,就一头扎了进去!你想想,寒冬腊月,水库里都结冰了,我弟在下面搅着冰喳,哇哧哇哧,至多扑腾了十几米远,就被冻住了。据在场的人说,他喊了几声救命,嘴里就进水了,他举着双手乱抓,脑袋隔几秒钟,呼地向上猛窜一下,逗得坎上的二警察哈哈大笑。有两、三根手电射着他,直到他冻成冰砣子,沉下去了。手电还钉在那儿。 天亮时,我弟被打捞上来,光着屁股,肛门的屎都挣出来了。而棉裤还缠绕着脚脖子,他当时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想回到坎边,可是至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伸手救他,哪怕伸一根竹竿过去,他都活了。我能咽下这气么?二十几号人,都站在四周,用手电照着他笑,笑,好象在看猴戏。 老威:真是禽兽不如,你应该向他们讨个说法。 蒋朝才:事发后,镇党委和政府还是高度重视的,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考虑到我父母年迈,且母亲因重风湿半瘫,长期卧病在床的特殊情况,决定破格对我家一次性困难补助3000元人民币,条件是先埋葬死尸,就此了结,今后不得再找政府的麻烦。这太过分了,不仅是我,连邻里群众都聚在一块,议论纷纷,说如今超生一个娃儿,政府的罚款都是万元以上;一个20来岁的活鲜鲜的生命逼死了,却只给了3000元,并且还要从中扣除打捞和安葬费用,最终就剩不下什么钱了。天理何在?难道我弟就白白送命了? 这对于我父母,尤其是晴天霹雳,他们天天守着我弟,唠唠叨叨,都有些疯了。我一怒之下,就领着同村的几十名群众,抬着死人,去镇政府交涉。镇长和书记都躲了,只叫一拨二警察出面,威胁说:你们借死人压政府,就触犯了国法,奉劝你们先埋尸,再提进一步的条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如果是朝坤他自己落水淹死的,我家就自认倒霉;可是他被逼死在结冰的水里,你们不仅没抢救,还用手电射他,还围着边笑边看热闹,人心真他妈被狗吃了。领头的二警察说:我们的嘴没有长在你的下巴,你咋晓得我们笑了?况且,一个赌博犯自寻死路,没啥大不了的,政府解决3000元,也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如果你们得寸进尺,性质就变了。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公愤,群众把尸体停在政府门口,并且骂:你们收了那么多的税费,死一个人,就出3000元!请镇长出面说话吧。 就这样,闹了两个钟头没结果,这边群众越围越多,而那边也调兵谴将,公安,联防全体出动。傍晚,镇党委书记在警察的保护下,站在台阶上宣布了最新决定:经法医鉴定,我弟弟蒋朝坤属畏罪自杀,与任何人无关;而我率众抬尸到政府门口聚众闹事,严重影响了政府形象,使其日常工作陷于瘫痪,已触犯了《游行示威法》。 群众不服,立即起哄,书记继续宣布:撤消对我家3000元的困难补助,勒令抬走尸体,马上处理掉,否者将强制火化。 群众齐吼:坚决停尸到底!书记冷笑着命令二警察抓人,双方发生了一阵抓扯,枪托子乱捣,我和帮忙抬尸的几个乡邻被当作罪魁祸首按翻在台阶上,五花大绑地进了派出所。 我被吊上房梁,由所长亲自审案。这手脚反悬的寒鸭?水太厉害,熬不过,我只好在审讯笔录上签字画押。第二天上午,我们几个人被放了,所长说,本想按《治安处罚条例》治罪,但考虑到我家有丧事,就从轻发落。若再闹事,就送去劳改。 我回到家里,面对父母的眼泪和弟弟的尸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经过昨日的威吓,群众也不敢上门了。接下来的几天,派出所不断派人来催促埋尸。无奈之下,只得用白布将弟弟裹了,草草下葬。随后,我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到县法院告状;由于无钱交手续费,法院不受理。我就披麻戴孝,举着“为民作主”的大纸牌,在法院门口站了两天两夜。此事造成轰动,每天都有数千群众围观,有人打电话给成都的报纸,提供新闻线索。我是豁出去了,哪怕毙了我,也要出这口恶气。 春节期间,成都某某报纸有记者来采访,跟着,法院免费受理了我的案子。刑事案够不上,法院说:没人谋害蒋朝坤,他自己跳的水,我只能要求民事赔偿。我提出赔偿3万元,法院开庭,判定蚕纸镇政府赔偿人民币4000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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