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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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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迟福鼻挺口方,凭一根舌头在江湖上闯荡,居然有了不少追随者。“人心向吃的年代,”他说“除了吃,还是吃。” 我也是追随者之一,这样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和目标。1999年1月2日,穿堂风阵阵的成都西门某烂茶铺,我与迟福在麻将桌的包围中侃吃,渐渐,我气馁了。因为迟福的确见多识广,镜界高超,我辈哪怕努力一辈子,也断难达到这种“万物皆可入口”的地步。 整理这篇文字时,我真想用一根大头针把迟福这厮的嘴缝起来,造孽呵。 老威:最近又享了啥子口福,老迟? 迟福:寡淡得很,拿《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话说:“口中淡个出鸟来。” 老威:不可能吧?一看你的气色就晓得,神清目朗,声若洪钟,脑壳上的油皮都在发亮。哦哟,连两鬓的杂毛也转青了!你没满50岁,我不好吹你“返老还童”。说实话,你到底吃了哪门子补药? 迟福:你学会看相了? 老威:前一晌,我看了台湾电影《饮食男女》,又把陆文夫的旧小说《美食家》翻出来拜读,嘿,我觉得与其亲自动嘴,不如看吃,久了多少会积累一点看(吃)相的经验,你笑啥子? 迟福:我没笑,我在咧嘴。电影、小说能吃么?看顶个屁用,只有沾舌头才晓得鲜。 老威:你的确比从前气粗多了。 迟福:那当然。我这段时间经常吃人。 老威:吃人?还凶杀呢。我说老迟,一把年纪,说这种话有啥意思?我又没得罪你。 迟福:哪儿的话呢?我是瞅着你人不错,才告诉你的。如果近来性子躁,想寻刺激,我介绍你去。 老威:你看上去没毛病啊。 迟福:你才有毛病。你靠近一点,这茶馆人多嘴杂,只要漏一点口风,就会传成恐怖片。你拿我的名片,抽空出去耍一趟,沿着涪江边一直走,有许多卖“球溪鲢鱼”的路边店。有个地方,停了一长串轿车,你凭感觉下车吧。傍晚时,有三三两两的人,沿一条河沟散步,你跟着走半里路,有一大片竹林盘,里头横七竖八几幢楼房,吃喝、棋牌、麻将、卡拉OK全包,一人玩一天12元。 老威:成都周围遍地“农家乐”,跑那么远干啥? 迟福:吃人啊。你找到老板张胖子,说要尝尝羊羔肉,人家就晓得了。递不递名片无所谓,一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儿,肯定就冲那玩意去的。那个鬼地方,白天清静,晚上爆满,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的食客。张胖子在方圆百里,烹调都算一绝,除了那独创名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他啥子都敢朝锅弄。我怀疑他的东西下了鸦片烟毒,毛毛菜都好吃。有时候,全部卖空了,总有不甘心的食客进厨房东寻西找,猎狗一般耸鼻子。张胖子莫法子,只好敲潲水桶叫唤:“喂,只有这喂猪的有剩,喂人的全光了!”我经常开玩笑说:“等钱赚够了,我就搬到张胖子家养老,把那唐僧肉天天吃,起码活120岁。” 老威:把人馋成这样,肯定有问题。去年《蜀报》揭露了“潲水油真相”,激起了成都市民的愤怒。因为新闻图片里都立着些一人多高的爬满苍蝇的大桶,桶里是潲水贩子从成都各餐馆回收的残汤剩水,经过熬炼,这些万人口水汤的油面被舀起来,重新出售给遍布大街小巷的“串串香”。原来,价廉物美,领导一代饮食新潮流的东西竟是一次次回收的食物垃圾,喂猪都不灵,人倒一串接一串,嚼得津津有味! 随着潲水油事件的追踪报道,窝点一个个被挖出来,串串香的生意也萧条了两个月。但随着天气的变化,又很快回升,直到现在,串串香已经火透了整个成都。他妈的,人民不怕潲水油,人民的免疫排毒功能天生发达,人民永远毒不死。我敢肯定,这潲水油里下了能刺激味觉的药,勾得大伙不见那满锅红汤就想。 迟福:火锅里下罂粟壳嘛,工商局一年四季都查,但从来没断过根。罂粟是提炼鸦片的原料,罂粟壳下锅一熬,就有异乎寻常的香,多吃一段时间,慢慢就成瘾了,你不做回头客也不行。 老威:你说的那地方,肯定是个毒源。 迟福:人多的地方都是毒源,俗话说:“吃个热闹。” 老威:卖人肉也热闹?不去端窝子? 迟福:偶尔也有警察开车去吃。 老威:你不是在创作《新水浒传》吧?人肉包子多少钱一笼? 迟福:哪有一笼?顶破天巴掌大的一个。把血丝丝仔细扯干净,放在冰箱里冷冻,算低温消毒。其实不消毒更鲜,但是现在的妇女,得各种疑难杂症的多,消了毒保险,还可以压一压血腥气。然后就放在粘土烧的瓦钵内,放点姜,用文火慢慢煨。没出娘肚子的东西,顶多一两个时辰就烂熟了,还要炖,直到全部变成一锅雪亮雪亮的汤,再放些“土人参”。当然,所谓“人参”都是脚板苕雕的,川西坝的脚板苕又大又肥,还长着脚趾拇。这是一种雕东西的好材料,假药贩子练摊时出售的“长白山千年老人参“,就是用脚板苕雕的,分男女,合在一块天衣无缝。哦,我扯远了。这种汤本来就大补,再放人参,不把人补成药渣子?所以只能放脚板苕,让汤稠一点。这样端上桌,点成火锅,肚条、鸡丝、银丝粉、藕片都可以烫。除此还有一种更鲜的弄法,就是把地老鼠剐了,洗干净,与那东西一块炖。张胖子养了十几笼白老鼠,像他妈个科学家,不过,我一见给老鼠喂的那些腐烂杂碎,就不太舒服。要点就点货真价实的地老鼠,让张胖子发动当地农民去地里掏洞,一天总能捉十几只大老鼠。老鼠剐了皮,蜷成一堆,乍一看,同胎儿一模一样,有时候,人肉早煨化了,可老鼠还没化,爪爪像没成形的手脚…… 老威:你的心理真没障碍?那死胎儿不和尸体一样么? 迟福:第一次吃我根本不晓得,朋友带去,稠稠的一窝汤上来,白得晃眼睛。取调羹一尝,鲜得耳门子嗡地一响,我感到浑身都是舌头,在一伸一缩地舔。朋友连问几声:“咋样?”我都傻了。趁我傻着,朋友赶快把保护母亲河的环保捐款合同拿出来让我签。我一脑空白地签了名,这顿美味顿时升值为5万人民币。 吃上两次,我就有些上瘾。我走南闯北做生意,山珍海味尝遍,没想到最鲜最嫩最上档次的还是人肉。非洲原始部落,一直有吃人肉的习俗,中非皇帝博卡萨,还拿黑人肉冒充熊肉招待过外宾。我国吃人肉最著名的记载,就是商纣王为了试探周文王有无谋反之心,把他关在地窖里三年,还杀掉他的儿子邑伯考,细细剁碎,熬成一钵肉粥赐给他。周文王明白是自己儿子的肉,还连称“好吃”,狼吞虎咽,连盆子都舔个干净。老实说,当初读这些吃人故事,感到自己的肉也在抖。类似的描写在中国古书里太多,大家都晓得《水浒传》里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差点连武松也剐了;还有李逵将史文恭开膛破肚,一片一片割其博动的心脏下酒的细节。 三年自然灾害,人吃人的传说三天三夜说不完。婴儿生下来养不活,就一家人煮着吃。只要一个村里开了吃人的头,就一直吃下去,贫下中农吃地主,吃富农,老的肉不嫩,就选地富子女吃。那时人都饿疯了,来不及品味道。老威呀,啥事都怕开戒,和尚开了戒,吃晕比你我更厉害,吃人的戒一旦开了,绝对有成批的女性专门下崽崽供应各大餐馆。 老威:你已经开了吃人戒。 迟福:肚皮内外有别嘛。 老威:你咋察觉是胎儿汤的? 迟福:当知青时,我吃过胎盘,胎儿与胎盘是同一种味。但是张胖子手艺好,炖汤有秘方,把怪味全去掉了。最初我不敢到厨房去看,稀里糊涂喝汤。后来遇到淡季,东西缺俏,就越来越贵。跑货的晚上十点还没回来,大家都眼巴巴地等。一两六十元,遇上不足月的,最多三两重,算一百八十元。老鼠十元一只,倒不算贵。这样一锅吃下来,三四个人,轻轻松松就耗掉四、五百。当然,运气好也可能捞着个大的,六个月以上才想起流产的傻婆娘,呼天喊地张开血胯,任医生从那洞中一锄接一锄地挖出包袱来,耳朵、鼻子、嘴都齐了,连手脚指甲都有了,这种货,少说也一两斤,弄得不好,撞上临盆流产的,三、四斤也打不住。这么大一块,一锅要不完,就分成两、三锅。秤斤两,我再怕看,也要去监督,因为秤星子偏一颗米,就是好几十元。分肉也有讲究,遇特别大的,谁都想要屁股和大腿,但胎儿脑壳最大,有的占全身的一半,有的占三分之一。张老板只好把胎发刮干净,一家切一块。管他肉多肉少的部位,绝对平均主义,然后再分开下锅。 老威:这叫美食?我听起都恶心。 迟福:听与看是两回事。广西人吃猴脑是最残忍的,一进猴餐馆,服务员就把你带到猴笼前,让你挑。你想猴子多精灵,马上就意识到坏事了。一群十几只像人的东西,都眨巴着圆眼睛,惊恐万状地朝后躲,它们尽量挤在同胖身后,并互相把同伴朝前推,有更聪明的猴,伸爪子直戳其他猴向人类示意……这么惨的一幕,除了经常杀猴的屠夫,谁能看得下去?我不能看,看了就与你现在一样,心里过不去。那么多年文明教育,受到一只猴子的挑战。但是猴脑的确鲜美,当它被捆成一只粽子,嘴巴加了木塞,被固定在四周围了黑布或面板的站笼里时,除了桌面上刮净了猴毛的天灵盖,你已感觉不到任何动静。然后用片刀削开盖子,露颤动的脑花,一匙一匙烫着吃。也许猴子痛得只有眨眼睛的份,但舌头的感觉(有些紧张的感觉更加刺激!)已盖过了一切。民以食为天啊。 老威:从吃猴子到吃人,你倒是完成了一次飞跃。这之前你还吃过啥稀奇东西? 迟福:穿山甲、象鼻、熊肉、麂子肉、江团、娃娃鱼。我记不清有多少品种。总之我这根舌头该割下来,向全国人民谢罪,因为有些品种本来就稀少,吃一只就缺一只。还有些东西并不太好吃,只因为珍奇,就忍不住去尝一口。做生意嘛,勾兑关系,除了夜总会,就是陪吃陪喝。吃什么也象征着社会等级。比方请一个处长以上的官儿,总不能一般的鸡鱼鸭就打发过去吧? 老威:你是除了人肉,啥都不香了吧? 迟福:小时候的东西香,随便爬树掏个麻雀,裹一砣泥巴,烧透了,从灶里扒出来,在地上摔,羽毛粘脱了,那雀肉我长大后回味过多次,每次都淌口水。依法泡制过几盘,再也嚼不出过去的味了。也许泥巴变值了,渗了太多的工业化肥、激素,还有没完没了的生活垃圾。中国城市中,已没有一条不臭的沟,地下水又污染土层,几十年前的那种纯粹的黄泥巴已不太容易找。笋子虫你吃过么?竹林里,一天要捉十几只,用竹签插着烤,那个清香!一辈子也吃不够。当知青时,猫啊老鼠啊,都吃过,哪怕捉了条大黄鳝,多年以后也念念不忘。最歹毒的一次,就是煮猫,那可是远近闻名的飞贼,老鼠捉腻了,就偷悬在梁上的肉,据说还偷过鸡。那飞贼虽说体重十来斤,但动作比闪电还快。我与它结仇是因为一块胎盘,那是我赶场时,从公社医院搞的。那年月,这玩意没人要,我就弄回来,与一斤肥肉混炖。那晚我忙了两个多小时,胎盘总算快粑了,我就捞起来切。太烫了,下不去手,我只好放在台上晾。我打算像对付猪肚一样,把胎盘切成条,再炖一个时辰,就彻底补一盘虚。于是,我绕到灶膛前加了把桑柴。没料到,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胎盘就上天了。只听得哇呜一声,我猛抬头,隔着沸腾的锅去抢,但已悔之晚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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