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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宇同志 作者:杨得名

    鲁迅先生曾说过: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细细地揣摩着这句话,却怎么也无法描述出肖宇的眼睛来。他的五官相当平淡没有特点,然而整个一组合却显得出奇的清俊。我也曾试过要捕捉他的眼神於纸上,一次又一次让我无从落笔,这就好像写信,写得出有形的文字,而写不出无形的心境。我想他大概就是那种加了网的风景画,仔细琢磨只能看见红黄蓝黑的圆点排列,须远远的才能显现出高山流水、雾霭流岚的姿韵。
    第一次看见他,也是远远的。他是那种在一百个人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他穿了套白色的猎装,拎着只椭圆形的皮箱,从上海火车站趱行的人群里向我趋近。我的身后是一块“上海职业师范学院新生报到处”的展示板。他微笑着,对于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表现得满不在乎。
    “您是上海职业师范学院的老师吗?我是86装美的新生,我叫肖宇,无锡人,这是我母亲,对了,请问您贵姓?”他急促地傻不鸡鸡地说完又用正儿八经的眼神企望着我。看着他的天真样,我的笑神经像被涂上了清凉油“哧哧”乱跳。他的母亲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皮肤保养得很好,隐约可见当年的绰约风姿,上身穿了件黑白相间的碎花的确良衬衫,配了条藏青色的八戒裙,手腕上的金链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熠熠的光彩。后来有一次在食堂午餐,记得那天早上停电,只供应粉丝汤和油炸花生米,很想借点笑料下下饭,便用第一次看到他的迂相糗他,开始他还一本正经的听着,接着就挂不住了,憋红了脸怀疑地看着我,最后见我和周围的人都笑岔了气,站起身恶狠狠地用筷子“吻”了每人一下。
    他说:“我是一只刺猬,从来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但若是那些豺、狗之类的想生吞了我或踹我死地而后快,我也只能抖起浑身的刺,最起码也得让它留两个窟隆。”
    也许人和人之间的威胁感一旦消失,就变得容易用宽慰、欣赏的目光看待对方;又或者我和他是半个老乡的缘故(我是宜兴人),很快地彼此就熟络了。说来惭愧,因为建校才两年,不过九百来个学生,我这个84管理系的专科生竟坐上了学生会主席的位置,时常让我有一种“村中无大树,茄棵也称王”的感觉。迎新生联欢晚会上,肖宇自弹自唱,一举成为全院的白马王子,有七八支丘比特神箭在过后的一个月内竟相向他射去。想来,那年秋天他仿佛一块聚光镜般攫取了所有的视线:一个月内换了十八套设计新奇的服装,当然都是他自己裁剪制作的;囊括了“祖国在我心中”演讲比赛、“当代大学生”征文、“职师之声”汇演三项桂冠;获得上海市首届中青年油画展铜牌奖及证书;创办了《新流文学社》。有时,我不得不用冷漠来无视他的微笑,或者人的痛苦常常来自于比较。
    他在我面前依然毫不掩饰,或天真、或深沉、或调侃地披沥他的酸、甜、苦、辣。
    时常,我会抱着吉它弹个不休,从《爱的罗曼斯》到《致艾丽斯》,《彝族舞曲》到《蓝色多瑙河》如钟摆效应周而复始,直至精疲力尽。这时候他多半会盘坐到我床上,翻我的书或看着我静静聆听,偶而也会跟我捣蛋,抢了我的琴要我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我便大声呵斥,他很能捕捉我稍纵即逝的表情,嘻皮笑脸弄得人没一点脾气。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是《童年的回忆》,每当我弹起就投入得没治,托着下巴,眯着眼对着墙上的“翁美玲”呆若木鸡。他学的是弹唱吉它,对古典吉它没什么兴趣,我教了他很久才学了一首简单的《LOVE IS BLUE》。
    工美系的课向来松散,午餐前十分钟他们就打了饭菜各据其位各伺其口。肖宇有一个挺大的塑料饭盒,两头盛半斤饭中间还可以填两份菜,他常常预先打好了坐到靠窗的椅子上等我。起先我很感动,二三次以后就有点尴尬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头碰头的有点那个。我说:“你干嘛买这么大个饭盆?”他答得倒干脆:“我干嘛买这么大个盆?别人一天洗六盆我才洗仨,多划算!”我一时语塞,以后自己便带了饭盆。然而两人共进午餐倒成了习惯。有一回不知是心理学还是体育课的老师参加会议去了,我们一班人肆无忌惮的敲盆扣碗涌进了食堂。因为是毕业班又是创院第一批学生,个个老气横秋,领导见了也避三分,食堂管理员当然不敢怠慢。我端着饭菜,很想等等肖宇,见周围同学了无生气地嚼着排骨咽着菜汤,突然就强烈地抗拒起日复一日的生活规律,觉得非打破点什么不可,我毅然回了宿舍。
    毋庸讳言,那顿饭是我迄今为止最食不知味的。我时而幻想他在餐厅左等右待却不见我的踪影;时而又幻想他听说我端了饭走后义愤填膺;时而我痛恨自己的心血来潮;时而我又埋怨自己患得患失。弹起吉它,琴也跟我作对,不是指法错就是按错弦。我又糊里糊涂地被拉着下“四角大战”,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老谋深算,气得对家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最后我用“地雷”去扛“军旗”,他们几个忍无可忍,不得不把我轰下台。我坐在床上,心神不宁地翻看《统计学》,我编着各种理由等待肖宇的诘问,他却没来。那天下午我抽了整整一包烟,我蓦然警觉,就像季节的转换一样,肖宇悄悄地走进了我的空间。我打篮球,他会爬到双杠上为我加油;我去踢足球,他会在操场上东奔西跑为我这个队呐喊;他参加比赛或演出也死缠烂打地非让我陪着。我们宿舍的男生都很喜欢他,一来他对谁都很尊敬从不开罪别人,而且常常带点瓜子或饼干让他们解解馋。我有时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我就那么好。是爱上我啦?我悚然一惊,那时不要说同性恋就连同班男女谈恋爱也得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瞒天过海。我赶紧站到镜子前寻找尊容的魅力,不看还罢,一看气就不打一块出。额头、嘴角又爆出了几颗“青春美丽疙瘩痘”,我随手给他捏了一颗,一丝白色的油脂从破裂的皮肤里迸出,疼得我龇起牙,镜子里定格的是我满嘴被烟熏灰的牙齿。他会喜欢我?我哑然失笑,继尔倒开始同情自己了。那晚,我的心情矛盾地无以复加。第二天午餐,我故意拖了很长时间才去,战战兢兢地推开弹簧门,一眼就看到他呆坐在那儿。他穿了件米黄色的短夹克,套了条墨黑的粗布围巾,手握着调羹拨弄着面前的饭菜显得百无聊赖。见到我,宛如翻身的农奴见到了毛主席大呼小叫,惊得一屋子目光刷地射向我,倒像是法国的艺术沙龙突然闯进个莫桑比克卖面包的黑人。
    从那以后,他就对我更□□了,我实在无法用好或关心来加以填空。他时常给我“带”东西(他家全民经商:父亲卖布,阿姨贩服装,姑姑做百货),如袜子、手套、球鞋、运动裤、衬衣等等。我要给他钱,他总会偷偷又塞到我口袋里。有一次我非逼得他把钱收了,他就索兴把那张大团结撕得粉身碎骨扔出了窗口。那年我父亲一个月才给我三十五元生活费,我气极了,转过身就要走,却被他抢先一步拦在了门口。“生气啦?”他说,“来,深呼吸三次。”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有一点我是很奇怪的,我从未见过他上公共厕所和浴室。一般地他总喜欢约我一起去看电影、溜冰、逛街或散步。那次踢完球,见他为我摇旗呐喊地满头大汗,就叫他和我一起去洗澡。“我不习惯和人裸体相对,再说公共澡堂太脏了。”他说。“那你就不洗澡啦?”我没好气地,“怎么都没见过你上厕所和浴室?”“上厕所必须大张旗鼓吗?不上厕所我不憋死呀。”他笑,“我和曹亦君到建安饭店开房间洗浴,他的母亲在客房部做经理。”“这-么-远?”我存心夸张,其实建安饭店就在我们学校斜对面。在我再三诱导下,他极不情愿地跟着我进了浴室。他们班的胡彬正光着屁股从浴池出来,见了我们,戏谑道:“肖宇,难得大驾光临嘛,今儿个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这无疑是火上加油,他磨磨蹭蹭地脱了半天还剩条短裤和棉毛衫,我赤条条的拎了块毛巾在哪儿早起鸡皮疙瘩了。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又不是娘门。”他勉强扯下了衣服,又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想拂袖而去,然而他瑟缩的眼光,削瘦的身躯刹那打动了我,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伟岸,我走过去温和的用背影给他作了个避风港,他迅速脱了那条短裤紧挨着我走进了淋浴间。我说:“你自己洗吧我要去泡浴池了。”他一声不吭,不放心地转过身,他的嘴翕动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从来都没见他那样过,肖宇哪天不是趾高气昂、衣冠楚楚的?我想笑,鼻子却酸酸的。我把肥皂塞到他手里说道:“给我擦擦背。”他轻手轻脚地在我背上打着泡沫惹得我直痒痒,无名的就有一股温馨的感觉从四肢百骸里渗透、奔腾、涌出,我到底是笑了。“用点力行吗?”我发现自己讲话一温柔特肉麻。淋浴间鱼贯而入一群机械系的学生,见了我一拥而上,兴奋地争论起刚刚结束的这场球赛。其中有个上海人,忽然注意到我身后的肖宇,夸张地嚷:“扬得名,侬格赤佬倒蛮会享受,汰浴还要相好帮伊洗屌,穷惬意。啊呀,肖宇那介白个……”“名副其实的白马王子嘛。”边上有人插嘴,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我狠狠地揍了上海佬一拳骂道:“你这屌人快洗鸡巴去,还有你个婊将该到人民医院割包皮了。”众人见我脸色不好,悻悻散去。我回过身想安慰他,他的眼睛里交织着恐惧、愤怒、哀怨和委曲。他像只待宰的羔羊蜷缩在墙角,右手依然攥着那块肥皂。我的心訇的像被什么蜇了,我抓紧他的手希望驱赶他的无助,那股晶莹的液体从他的长睫毛下滑过脸颊。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父亲,我轻轻地把他拥在怀里,他靠着我的肩膀抽噎了良久。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找我。我去看过他几回,他不是刻意回避就是漠然视之,我知道破裂的伤口唯有自己才能愈合便也由他去了。那年冬天,他彻底地消沉了,“ 一二·九”文化周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圣诞节假面舞会也不见他的踪影,他真的像个刺猥一样把自己裹了起来。我决定去找他。那天,我尾随他进了阅览室,他取了本《当代》找了个角落坐下,我走到他面前把一张老早写好的纸条放到他书上,他看看我又看看纸条便跟着我走了。
    我说:“对不起。”
    他怔了半响才道:“其实我很自卑。”
    寒假的一个早上,我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酣,猛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谁呀?”我懵懵懂懂地嚷。“我是阿宝亲娘,有客人来望你哩。”我支起身挺纳闷,母亲病故,父亲在保温厂看门,家里的亲眷绝少来往,如果是熟人也该自己敲门才对。我套了条运动裤趿上拖鞋匆匆拉开门,是肖宇。他穿了件红白花色的滑雪衫,捧了个蛋糕笑咪咪地看着我说:“生日快乐。”是我生日吗?我倒是忘了。我说:“进屋吧。”他向阿宝亲娘道了谢就推我上床。“别冻着。”他说,“是不是吓了你一跳?”我环视逼仄零乱的房间答非所问:“家里很脏。”“这是你母亲吧,和你挺像。”他指着墙上的镜框,欣欣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见我表情不大自然,便很严肃地看着我说:“扬得名同志,我命令你穿上衣服,身体乃革命的本钱……”见他一本正经的怪模样,我乐了。我说:“已经好几年没人给我过生日了,你怎么知道?”他指着晾在床框上破了两洞的袜子吃吃大笑:“你的脚趾甲肯定够长,露出来给我瞅瞅。”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两双新袜子放到床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来撂我的腿。“干嘛?”我大惊失色。“我给你剪脚趾甲。”他理所当然的。我东躲西藏还是给他逮着了。我绷着脸唬他,他瞪大了眼回敬我,我说:“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本来就是。”他答。我气咻咻地往床上一坐,双脚往前一搁道:“你要是喜欢臭你就剪吧。”他小心翼翼地剪完又强迫着帮我穿上袜子。很难用文字来形容我当时的情绪,是荒唐?是滑稽?是内疚?还是感动?我说:“我无以回报。”他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吸引人吗?因为你像一个谜,因为你冷漠,你从不轻易流露真情。”我一时呆了,使劲地撸着鼻子,藉以掩饰心中汹涌的波涛。多久了?我拒绝获得,也不愿付出?
    那天晚上,我和肖宇从朋友家打完牌出来已近午夜了,回到家父亲早已睡去。他洗完脚钻进被窝等我,我抱来另外一床被子说:“我习惯一个人一被窝,而且只穿着短裤睡。”“那我也把衣服脱了。”他说完,果真就开始动手。我说:“我睡相不好卷被子。”“那我就抱着你。”他小声地。昏暗的灯光把他的脸柔化地很朦胧,我的心也倏地柔化了。我凑近他用食指轻刮了他的脸一下说:“如果你是女孩我一定娶你。”他的脸瞬间起了变化,他表情僵硬地看着我缓缓缩回了被子。那一宿他辗转反侧,几次我都控制不住想钻进他的被子,但理智使我一次次放弃。早上醒来时,他已不辞而别。
    新学期伊始,肖宇又成了全院的焦点人物。有人说他找了各系的系花准备搞时装表演;也有人说他准备承包学校的咖啡厅重新装璜对外营业;还有人说他邂逅了复旦大学的老乡,那女的家里挺有钱,为他买了只进口相机云云。有天晚饭后,因为忙着写毕业论文,我夹着资料匆匆赶去阶梯教室,肖宇和一个长发飘逸的女孩谈笑风生地迎面走来,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路人。不久,就传来他的时装表演引起了轰动,电视台特别做了专题报道。我那时正联系实习单位,听到消息后心里酸酸的,一时竟不知什么滋味。
    离开学校的那天早上,我发疯似的找着肖宇。画室、宿舍、图书馆、摄影棚,我找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最后彻底失望了。我想见他一面,这种感觉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法收拾。我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跨出校门,离绪别愁从我的眼眶里倾巢而出。我快步蹬上校车,一额首就看到了肖宇。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都会感触良多。其实电影和小说的情节未必都是杜撰。他见了我不顾一切地猛扑过来,他紧紧抱着我失声痛哭,如丧考妣。我不知后来是怎么离开的,我记得坐在位置上好久,仍浑身颤抖不止。我打开他塞给我的信封,是五十元钱和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两行秀丽的手书:
    请让我保留自己
    在你的心中求暂歇
    再见肖宇是在七年后的深秋。那天有个学生家长来访,聊了很长时间,下班已经很晚了。我匆匆到南虹市场买了些新鲜蔬菜赶回家。妻子正盛装打扮,见了我催着要我换西服。“我同事办回门酒,一定要我们参加。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贝斯特国际大酒店!吃完饭还可以上楼跳舞。”她雀跃地。我问:“爸爸和小飞呢?”“爸爸抱着小飞到我家去了。”妻子在中心医院工作,心地善良,就是有点唠叨。其实对于跳舞和应酬我都不怎么感兴趣,不忍拂了她的意便跟着去了。
    “贝斯特”相当豪华、气派,我压根想不到宜兴也有这种高档次的饭店。坐在七楼“好运歌舞厅”我心戚戚然,做了几年教师,整天面对着学生和黑板,不知不觉已经被潮流淘汰。想想菲薄的薪水比较舞厅里奢侈的消费,一种人生如梦的感慨顷刻淹没了我。我的情绪正沉重的化不开,忽然就有一首熟悉的乐曲响起,是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那校舍、那方桌、那吉它和那双眼睛一下子就浮到了我眼前,一切清晰得历历如昨。没有容我沉浸,我就真的看到了肖宇。他穿了套浅灰色的西服,挽了个身着黑礼服的妇人从KTV包房中走出来。我激动地冲到舞池边,他显然注意到了我,他停下和那妇人交谈了几句就向我而来,我忽地就很后悔很后悔。我说:“怎么会在这里?”他说:“世界很小,不是么?”他丝毫未显老,只是眼神里再也看不到往日的跳脱和斑斓了。
    当晚,他邀我留在酒店叙旧,我再三推宕,妻子却越俎代庖,爽朗地答应了。
    浴罢,他关了手机并按熄了顶灯。他见我倚在床背上抽烟,就坐到我跟前,说:“我可以看看你的脚吗?”我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有脚气。”他自顾用手伸进被子去掏我的脚,我慌忙移开。“你非得像上回那样逼你就范?”他笑。我一时语塞,任由他像鉴定珠宝一样拔弄着我的脚趾。“你又好久没剪趾甲了。”他叹了口气,“可惜这儿没有指甲剪。”我唯唯喏喏,内心却似泛滥的黄河。他很自然地掀开被子坐到我身边,从我的嘴里抽出烟猛吸一口道:“曾经,你有没有被我感动过?有没有也……喜欢过我?”“……咱们不谈这些好吗?”“看你吓得!”他莞尔一笑,“OK。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他灭了烟关了床头灯,然后用话剧似的口吻叙述开他这几年的经历。初始彼此都觉着矫情,渐渐地我被他的故事打动了。黑暗中,他断断续续非常投入地且忆且述了两个多小时,之后他仰躺在我的怀里,紧紧攥住我的双手沉默良久。
    “你知道为什么莎士比亚、弗洛依德、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都是GAY吗?”他其实并不需要我回答,“因为他们每个人都驮着一座精神上的空中楼阁,他们渴望哪怕一个小小的支点,一个不大的港湾,一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他们和愚昧的世俗、传统的惰力、张扬的自我斗得太厉害了,他们都活得很累。”他顿了顿又道:“五年来,你是我心河中最远最亮的星,现在,星殒落了!唉!我一直以为你是一棵树,其实你不过一只蜗牛罢了。”他翻身下床抓起条薄毯披上,“感谢你为我们的一段故事标上了句点,晚安。”说完便开门走了。我只觉得有一条鞭子毫不留情地卷起我的血肉,我眼前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空阔的混沌里充斥着无聊。
    半年后(一九九五年二月五日),我给妻子和单位各留了封信,只身来到北京。是到把肖宇以及肖宇的故事写出来的时候了。往昔便是尘封的记忆,一轻启,就跌了一段时光的隧道。在西直门西内旅馆,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写完了以上的“序”。我并非中文系毕业,没有脱口成章、妙笔生花的本事,但我相信:真实比美更重要!
    最后,我想对肖宇说:谢谢你——谢谢你曾经爱我! 一
    汽车在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上跳着“踢踏舞”。
    无从辨别方向的纤雨缓慢而顽固地飘摇,不时溜进窗户舔拂我的脸。尽失妩媚的杨柳一个个对我致以敬礼,但显然是淡漠和慵懒的。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早上,我的右眼无端端跳得厉害。从阳台窜到客厅,日历上最末一个字显现的是9。一九八九年八月十九日,我反复默念着,就有一丝抑郁和不安笼上心头。对于9我是很忌讳的,并无什么特殊的缘由,或者我常常依赖和信任The Six Sense。
    “你相不相信第六感觉?”我问坐在身边的燕峰。
    “可能吧。有时到一个地方或做一件事会觉得似曾相识似曾发生过。”
    燕峰、振康和我从小玩到大,感情就像兄弟一样。自振康在太湖游泳淹死后,就成了我唯一知心的朋友。
    “我挺信。”我加强语气。  
    透过附着水珠的玻璃看急遽更替的阡陌,思绪像棉花糖般被支解地又松又散,我没头没脑地吁了口气。
    “又在顾影自怜?”燕峰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有,车箱里有点闷。”人大抵这样——一旦落拓潦倒分外杯弓蛇影。“这雨一点不杀渴。”
    “你权当下乡锻炼吧,今年社会大环境是这样的。大学生全部下基层,还有很多不包分配的都要自找门路。”
    燕峰认真地看牢我,企图用那份诚恳驱走侵浸我细胞骨髓的阴霾。
    “上昼我到总编室交稿子,人事部的老周领了个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女学生去报到,你晓得安排到什么科?业务科。叫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女佬小跑业务,真是瞎七搭八,少有出见!”
    “她是不是叫万山红?”
    “弄勿清。她面孔老长,一滴眼泪从眼梢梢落到下巴也要三天。”
    说完,燕峰为自己的幽默开怀大笑。
    是她。
    万山红——拂了拂清汤挂面的短发,侧过脸堆砌出两个持久的笑靥,而后故作天真状地问:“我们是君子之交还是物以类聚?”
    “如果两者必择其一的话,我们应该是物以类聚。我们都是白孔雀而非白鹤。白孔雀栖息在绿萝紫藤间,抖擞起绚丽的羽毛,等待着别人的赞美和恭维,力求扮演人见人爱的角色。”
    “我是白孔雀?你还不如说我白熊得了……”
     
    “当初‘锡师’没考上大学的几个同学在深圳画商品画,每月赚一两千块,多念了三年书反而落到旮旯里当个乡村教师,真是老鬼失撇。”我调整紊乱的思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燕峰从行李架上取出两罐可乐,启开后塞了根吸管递给我:“我觉得你这个人吧,有点像弹簧,给你的压力越大,你弹跳得愈高。不是夸你,我始终认为肖宇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色,与众不同!你想想,就算分配你到外贸局、市政府,一年半载照样要跳出来,到辰光你俚爷娘不会答应,肯定弄得家里络络乱,现在不是很好,等‘六·四’风头稍过些,名正言顺跳出来。”
    “帮帮忙,别臭我好伐。”
    “嗳,吴冠中的老家就在这儿乡下。去年他回宜兴时,我来采访过他。”燕峰指了指五十米外的一个上坡道,“这顶桥就叫和桥。”
    “去年三月份我在中国美术馆看过他的《江南水乡》,设色简练,很有文化底蕴。董希文的《开国大典》一看原作大失所望,倒是印刷品还过的去。”
    “同我谈画好比对牛弹琴。不过吴冠中的画在香港挺出趟,卖价比徐悲鸿、齐白石还高。”燕峰把喝空的易拉罐捏扁,从窗口扔了出去,可乐罐被汽车的惯性抛出老远,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便岿然不动了。
    “刚刚还是漂亮的包装,几分钟后就成了垃圾,角色的转变端地飞速。”
    “嘁,比林妹妹还多愁善感了。”燕峰觑我一眼,“你应该看点杰克·伦敦的小说,别整天唉声叹气,一点威势也没有,像只萎灶猫。”
    “换了你试试。”我没好气的。“人的脾性都如出一辙,劝别人做别人思想工作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轮到自己就六神无主、自暴自弃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谁不知道,但你知不知道当局者自有不得已的苦衷?譬如饮水,这种天气,你觉得冰水最过瘾,发高烧的病人就应该喝开水,是弗?”
    “鼠啃书本——咬文嚼字。你比墨索里尼还有理。”
    “哧”地一声,坐在前排的中年男人禁不住笑了。他回过头,问:“大学生吧,分配在什么单位?”
    这是一张乡镇干部式的脸。眼睛不大;眉毛浓密且挺;鼻子的上半部瘦小狭长,鼻翼却丰满红润,如果用素描观察法的话颇似一葫芦;他的上嘴唇有点厚,不过因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反而给人敦厚的感觉。
    “王木桥中学。”
    “哦。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做副校长,姓薛,老早前头还经常联系,近几年生疏了。”
    “你是王木桥人?”燕峰问。
    “不是,我是柳溪人。尹瘦石晓得不?徐悲鸿的学生,北京国画院院长,原先就住在我家隔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自豪的高光,或者这正是林语堂揭示的中国人的本土观念吧。
    我和燕峰大眼瞪小眼,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抱愧。
    他那张脸上即时写满了遗憾。
    “北方好多大学生都不知道有无锡这个城市呢!”话一脱口就觉得不对劲,这不是为自己的无知找借口嘛?我连忙解释,“五月份我在天安门广场静坐,旁边是‘沈阳××大学’的声援团,混熟后告诉他们我是无锡人,好些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到天安门广场静坐过?”坐在“葫芦鼻子”旁边的年轻人问。小伙子大约二十五六岁,戴了副宽边近视眼镜,此刻,整个身子扳了过来:“听‘美国之音’报道戒严部队用机枪扫死很多学生,真是伐?”
    “不清楚,五月二十六号我就回上海了。”
    “这帮学生忒没头脑,放着书本不读瞎起什么哄,是该尝尝苦头。”“葫芦鼻子”用老道的语气数落。“我们单位刚分来一个‘清华’的本科生,想想看,一个‘渔管委’让化学系的学生做什么好。主任左推右挡,我实在看不过去,毕竟人家也是个大学生嘛,总不能像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只好暂且让他搞搞后勤。”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他。”我苦笑,“我去教美术,最起码还可以算专业对口,他倒真是学无所用。”
    “早告诉你了,大环境就这样。比起上山下乡运动你算幸福了!”
    “那没法比。红卫兵大串连可不像你们大学生串连,那年我们镇上就有好几个中学生决心走到北京去,喊着什么‘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出发的,走了三个多月,人都好像失去了理性。你们别笑。当时就是这个样,对着毛主席像表忠心,谁的嗓门越高,谁就越光荣。”
    “你有没有被红卫兵揪斗过?”
    “哪能不斗。戴着废纸篓糊得帽子,一米高呢。开始还只是陪着我父亲斗,后来就升级了,脖子上挂了块五六斤重的黑板,想起都后怕。”
    “……”
    钱钟书早在《围城》里说过了:学生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因为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所以学生红卫兵大部分也是学生总是容易被政治斗争所左右。  
    那天我很想喝茶。
    到北京已经六天了,连日的高呼大喊,加上睡眠不足吃得全是面包、汽水、方便面、茶叶蛋之类的副食,我的嗓子严重失声,脸颊消瘦。抓起瓶廉价的塑料果汁喝了一口,胃里像灌进了肥皂水,一阵痉挛。
    带队老师蒋承志领了两个同学找北大的钱丽英去了,据说钱丽英跟吾尔开希他们很熟。日晒露淋和情绪的透支令我浑身乏力,我支起身想去讨杯茶水。我们一行二十七人二十号晚上才到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好不容易在人民大会堂前面的一个花圃旁落了脚。我在比肩继踵的人群和帐篷中见缝插针地挪着步,临时厕所的尿臊味远远飘来混合着人体的各种气味使空气日趋混浊。放眼望去:有看报纸的、有闭目养神的、有分析当前形势的、有互相留言签名的、有寻找同伴的、有拍照纪念的、有精神抖擞的、有喜笑颜开的、有恹恹不振的、有老僧坐定的,有蹲有站有坐有卧有跪有躬千姿百态。
    我头昏脑胀踉踉跄跄地往人民英雄纪念碑方向前去,虚幻的意念猛地被一个穿红毛衣学生的举动震慑。只见他抓起喝空的汽水瓶奋力掷向纪念碑,“乒”的一声玻璃碎片四射,他得意地嚣叫:“砸烂小瓶。”这个动作犹如麻疯病菌般立即传染四周,顷刻间凡是瓶瓶罐罐全化作“乒乓”之声,“砸烂小瓶”的诅咒不绝于耳。我起初茫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愕然,接着醍醐灌顶如梦游者惊醒。
    我的灵魂似乎忽地跃上半空,俯瞰这历经沧桑的紫禁城: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大地是否又将重演二十年前的“样板戏”?
    我悚然一惊:我是否和那些史无前例的红卫兵一样,成了别人手中的一颗棋?
    面对着周围那一张张大义凛然的脸孔,我抽丝剥笋般扪心自问:也许不过是我厌倦了单调的日子更替,想抗拒家庭、学校、社会给予我的过多的管制;想逃避钻进胡同的感情;想通过师出有名的无秩序来打破高高在上的清规戒律;想寻找刺激来摆脱那种对于未来的无望和无所依托。
    金水桥畔,“高自联”组织的示威游行又将拉开帷幕。我刹那间产生了一股无比强烈的恐惧。我要离开这个场面,远远地迅速离开!一旦抽身事外一切景象在我眼里变得刺目、可怕。我逃似的穿过一簇簇、一群群“象牙塔里的宠儿”……  
    汽车不知何时已开上一条细石子铺的公路。公路很窄且不平坦,车窗外不见了无边的稻田,取而代之的是竹群和一陇陇番薯。高低错落的梯田里间或栽种着桃树和梨树,我这才注意到汽车正经过一片丘陵。
    “我和你也算有缘,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打个电话给老同学,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去找他,我想这点面子他还会给我的。”
    “谢谢!不用麻烦你了。我叫肖宇,小月肖,宇宙的宇。”我这个人素来恪守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之原则,也许二千多年封建纲常伦理培养的奴性使然,中国人对于正常的友爱态度倒常常表现地局促不安,悲哉?
    “您尊姓?”
    “姓冯。有机会到柳溪玩。汽车过了这个坡就到王木桥了。”
    “哎。那有机会再见。”  
    跟“葫芦鼻子”道过别,刚下车被袋皮箱尚未着地,七八名三轮车夫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我俩。我被推搡地毫无招架之力。“到中学多少钱?”“三块。”有人喊。“二块。”有人拎起我的行李。“一块半。”有人一把扭住我,身不由己被推上了他的车。回头看燕峰也被缠得七荤八素。那人搬上了所有物件,很快发动了马达。其实严格说,这种车南方人叫“三卡”,即三个轮子的小型卡车的意思,容量大,能够坐七八个人,和三轮车有着质的区别,不过平时笼统称呼惯了就是。那里“三块”和“二块”舌战已经展开。“三块”指手划脚怒不可遏:“你狗日的存心和我抬杠,我忍你好久了。”“×你娘,你要吃饭老子就不要。还有人叫一块半呢,你聋了?”“二块”不甘势落。
    “王木桥车站”只一间破矮的平房,用红漆刷写的站名被风雨洗涤得模糊难辨。白石灰粉饰的墙壁凹凸不平,如同上了年纪的老妇,斑斑驳驳,面目全非。断瓦陋壁上历经细雨的滋润长满了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草叶。三轮车发出震耳欲裂的声音绕过车站,沿着一条和公路垂直的坡道知难而上。
    王木桥好似一个盆地,它夹在一条南北走向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中间。说是山脉,其实是海拔七八十米的丘陵罢了。南北向的叫兰山,有三个主峰,山脚下顺山势散落着近千米的公共设施和狭长的街道;东西向的叫界山,绵延数公里,靠公路的一边办了水泥厂、皮革厂等乡镇企业,背面因为朝南向阳,大抵是一些住宅。兰山尽头即街稍是一条江南常见的小河,临河搭建的房子因年代久远尽显陈旧颓废。小河蜿蜒曲折,向东延伸到太湖,它是王木桥唯一的河流。镇上没有自来水,居民的日常用水全凭它。山脚的地势高,挖井往往得不偿失,所以一大早就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到河边劳作。河的名字乍听非常古怪——烧香河,至于为何命名便无从考据了。习惯后遂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似乎它本来就应该叫烧香河而不是别的什么名字。烧香河的西源是一个约一平方公里的仙人荡,据说张天师和张果老在七十二福地之一的庚桑洞对弈,由于棋艺相当,大战了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张果老被一只猎人追杀而至的野兔分了心而告负。他忿忿不平地倒骑着毛驴直奔蓬莱而去。不小心踢落了一只草鞋遂成了仙人荡。
    三轮车爬上坡后沿着倾斜的坡路俯冲下去,惯性使然我和燕峰被甩到车箱底。我嘟嚷着扶住行李稳住身子,燕峰高声叫喊放慢速度,然而三轮车发出的声响不啻于打雷,近在咫尺的我都听不真切更别说司机了。这时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从接到分配通知后的沮丧、愤恨、怨怼以及和父母的争吵,十多天来有一丝沉重的哀愁始终缠绕心底,而今竟平息了。既来之,则安之。对于即将面临的遭遇,我们作了最坏的打算,一旦真的到来便也不觉有多严重。  
    三轮车经过了电影院、信用社、供销社、农业银行和几爿小吃店,在邮电局旁作了九十度右转弯拐入一条泥浆小路,车身剧烈抖动起来,宛如芭蕾舞到了高潮。我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大段围墙,正在寻思的当口,车停住了。
    “到了。”三轮车司机喊。
    我和燕峰跳下车,舒展震得生疼的肢体。司机过来帮忙卸行李,很周全地搬进传达室。门卫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我告诉她是新来报到的老师,没听完就急冲冲地跑去找人了。
    燕峰给了司机五元钱,叫他明早九点到校门口接他,司机连连道谢去了。
    不一会儿,老太太领着一个穿灰短袖衫的中年人来了。中年人是学校的第一副校长,姓王名伯海,他问了我名字后说胡校长因病在家休养不能前来,其余的校领导各有课务,(今天已是9月4日,学生早已复课)我谨代表学校热烈欢迎云云。
    “王校长,请问肖宇的宿舍在哪里?”燕峰问道。
    “这是我朋友,送我来的。”
    “哦,你好你好。”王伯海对老太太说:“周师傅,到教导处叫许主任领他们去宿舍。肖老师,咱们学校的住宿和办公条件不能跟城里比,你要暂时吃点苦了,不过等明年新教学楼造好后,情况会有所改观的。”
    “不碍事,我会适应的。”我客套着。
    “好,等下许主任会带你熟悉这儿环境的。晚上7点有个全体教师会议,呶,就在那边的阶梯教室,到时我会把你介绍给其他老师认识。”
    我道了谢。王伯海匆忙而去。见他钻入一间乱石垒起的小屋,我不解道:“校长办公室这么差劲?”燕峰失声大笑:“这是厕所。”  
    许主任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嘴大,他的嘴在静态时占脸的五分之一,张嘴说话牙床暴露无遗。
    彼此自我介绍后,他便帮忙提起装有脸盆等用具的旅行袋带我们往后面走去。
    学校的规划极不协调,新房旧室横七竖八好像专为打游击诱敌建造。地上堆满了各式建筑材料,砖、竹杆、钢筋、水泥板等东一滩、西一堆掩没了原有的甬道。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角落,以为到了尽头,不料穿过一道门里面豁然开朗。许主任告诉我们右手边是食堂,左面是教职工宿舍。食堂仅二间屋,因为大部分教师都自己买菜下厨,而学生从家里带菜,仅在这儿蒸一下饭,只有寄宿的学生和外地青年教师光顾。教职工宿舍前面是一块水泥篮球场,我们跟着许主任走完学生宿舍的檐廊来到一个新砌的月门。月门里三排残破的矮房组成了矩形的小院,小院内杂草丛生,将青石板铺设的路遮得严严实实。石堆的花坛里栽了几颗芭蕉树,硕大的叶子被雨水清洗的青翠欲滴,两三只麻雀蹲在废弃的晾衣线上梳理着羽毛,被我们的谈话声惊吓,倏地投入茫茫雨幕。
    许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仔细辨认后走到右面第二个门打开了门上的挂锁。我们尾随他进了屋。屋里的脏乱、霉臭、破败是我无论如何不曾设想的。我呆呆地站着,一时竟手足无措。屋里只有两张东倒西歪的上下铺木头床;一对用拟人手法形容好像加西莫多式的课桌。单砖铺成的地面生了天花般坑洼不平,一堆废报纸零乱地撒满墙角,粗糙的墙面由于渗水印满黄斑和黑死的苔痕。正面的墙上有一扇衰朽的木窗,窗户边的石灰早已剥落,满是裂缝和圆洞。八块窗玻璃有三块失了踪,剩下的五块形态各不相同,其中一格用一张绘了石膏几何体的铅画纸封住了,也许是上一任美术教师的杰作。房间里闷湿得令人窒息,许主任趋前打开了窗户。
    一阵细风带着清凉的稻香穿越房间,我深吸了一口沁馨的空气,禁不住悲从中来。曾几何时,叱咤上海大中专院校的肖宇潦倒于此,那个站在大光明剧院引吭高歌,傲然面对掌声、镁光灯、丘比特之箭的肖宇成了南柯一梦,成了前尘往事,成了流水落花。
    人生是一场何等玩笑!
    我真想拎起皮箱马上返身,真想!
    许主任拉了拉电灯开关,发现灯泡钨丝断了,知会一声便回教导处领灯泡和扫帚去了。我踱到窗前,这才注意到防盗的木栏栅已被拆得可以容“沈殿霞”来去自如,并且窗户的插销日久松动,稍一用力作用尽失;一只硕鼠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溜上横梁瞪着恶意的眼珠看我,毛骨悚然之余我恨不能嚎啕大哭。
    燕峰拣起一根帐杆使劲捣去,老鼠“吱”的一声窜进墙洞消了身影。谁能想到,在以后和这只硕鼠的长期斗争中竟结下了深厚友谊,我给它取名“茜茜公主”。虽然我至今仍不清楚它到底是位“蜜斯特”或“迷斯”。  
    偶然地,风吹落桌上一张霉烂的废纸,极其不经意地掠过视线,一行钱币大小的字体刺激了眼膜:
    今天,我微笑了吗
    歪歪扭扭的字体,深浅不一大小不等,也许又是那位美术教师的“杰作”,也许不过是某个无知学生的无聊成果,但此刻对于我——却犹如观音菩萨净瓶之中的甘露。
    第一遍读迷迷懵懵;第二遍读若有所动;第三遍读恍然大悟;第四遍读深深震粟……
    谁说的?既然必须面对严峻的现实,何不每日快乐歌唱!
    我蹲下身,收拾起地上的旧报纸对燕峰说:“看来,我们需要并肩作战咯。”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故作老气横秋状。  
    许主任装好灯泡时,我俩大抵把垃圾聚拢了。我取出新脸盆到河埠端水——月门外是后校门,距烧香河仅五步之遥。我的窗外隔一条不足两米的狭堤正是烧香河和仙人荡交接处。水面向西碧波浩淼,彼岸遥不可及,向东仅丈半的河道,迤逦清澄一派江南特色。
    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把窗户、床、桌擦洗干净。燕峰用旧报纸揉成团堵塞住墙上的窟隆。审时度势我决定把两张床分成前后各不相干的部分,那样即使以后有新室友搬进也不至于破坏我独立的空间。
    乘燕峰挂蚊帐的当儿,我跑到教导处。许主任不在,一位五十多岁戴啤酒瓶眼镜的老头讯问我何事。他姓邓,专管后勤,许多教师见他就避,因为他特别喜欢说长道短打小报告,人人背后叫他“粪嘴”。听完后他颇为热情地带我到仓库领了二十多张整开的铅画纸,并细心地配了两盒图钉给我。他说今天木匠没来,明天会叫人修理门窗的,我千恩万谢而去。
    铅画纸还只钉了一半,邓天俊就搬来了二条半新的板凳,真是“祖宗有灵”!
    我们在床架和墙头的铁钉之间拉起了一条玻璃丝带,挂上了面巾、衣架。燕峰在课桌上包了一整张纸,放置我带来的专业书和水粉颜料。看天色已晚,我用剩余的铅画纸叠了几个简单的立体构成装饰光秃秃的墙面,又随手从河边采了几支芦苇插上,昂然的生机立即扩散至整个空间。随后支起三角架,记下了这永恒的瞬间。
    每当打开影集,总会对着这张照片发怔。画面上我和燕峰做出怪诞的表情。曾经多次揣测当时的情绪,然而模糊了,就像由于光线幽暗而模糊的照片背景。  
    到食堂灌了两壶热水,我和燕峰各泡了袋中萃面解决民生问题。院子里各扇门紧闭着,阒无人息。暮色与乌云逐渐从及目的山头聚集而来。一道闪电划过暗灰红的天幕,擦出耀眼的火花,远处的几个响雷接踵而至。
    “你快把窗格封了,免得下暴雨措手不及。”燕峰边打手掌机边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纸都用光了,将就一宿吧。”我使劲搔着手上的蚊痒,烦燥难安。
    “他妈的蚊子还真欺生,看我两只手没个悠闲死缠不放,不行,我受不住了。”燕峰盘坐到床上,放下尼龙帐,“你怎么没带蚊香?”
    “根本没想到。这鬼地方,连自来水都弗该,浴都没法汰。”
    “明天到街上看看,买只大塑料鱼盆。我们小时候不就盆浴吗?现在如果油腻得难受,到河里端盆水站在墙角冲一下得了,广州人一年四季都冲凉。”
    “你不洗?”我听了有点心动。
    “你先冲,我这儿刚刚虎口脱险。”燕峰漫不经心地答我。
    清凉的河水欢快地划过肌肤,仿佛三伏天吃了块冰镇西瓜,浑身的毛孔恣意舒展,感受着惬意的抚摸。
    “咦?还没好?”燕峰跳下床。
    “就好了。”我套上短裤,“感觉真轻松。你的纪录破得怎样?”
    “超了一万多分。”
    “几点啦?”我撸着头发上的水珠,“这学校阴阳怪气的,晚上开什么会!”
    “欢迎你呗。大名鼎鼎的肖宇到哪不是红极一时,出尽风头?”
    “我不是堂·吉诃德,自知自明本公子还是有的。”我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水洗衬衫穿上,“我说有些男同志别总跟凤丫头她舅爷似的。”
    “你这只刺猬当真名副其实。”燕峰笑,“呀,都七点了,我端水去了。”  
    匆匆赶到阶梯教室,仅有三四个老师散坐着。我选了靠窗的位置。教师们姗姗来迟,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基本就绪。会议内容大约是传达市里的文件,诸如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正确分清形势,自觉抵制各种腐朽思想和错误思潮等等。(以后的每周二周五的会议都像似皇帝的新装,了无痕迹了无印象)一群教师的小孩在会场玩起游戏,高声喧哗,左右奔跑,众人怕是习以为常,名自为政。王校长说得口沫横飞,六七十位下属均无动于衷,或织毛线或看报纸或聊家常或打瞌睡或挖耳屎或作沉思或嗑瓜子;我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态只恨没带速写簿。
    渐渐地思绪开始无根地飘游,眼前的景象纷纷幻化成点点光斑。万山红蓦地出现在光斑里,摇着那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笑:“肖宇,你还以为自己是白孔雀?你现时不过一文不值的狗尿苔。”
    一片刺痛。
    罢,罢!此一时,彼一时,我岂可在倾斜的天平上,继续将客店当作城堡?
    ……
    “这是我校新来的美术教师,无锡市人,上海职业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大家鼓掌欢迎。”
    就算人的内心生蛆发霉,外表依旧身光颈亮,我含情带笑地起立。
    掌声,男人的冷眼相望,女人的评头品足,好像家常便饭已司空见惯。
    “肖老师明天到初一办公组报到,韩老师具体负责你的课务情况……散会。”
    众人作鸟兽散。
    许主任递给我一张课程表说:“你明天上午第四节有课,早上到总务处领课本和作业本。”
    我正想答话,旁边一中年男人插话:“我是韩顺生,初一办公室组长,明早我会在校门斜对面的大办公室等你。”
    我点头致谢,问许主任;“食堂供应早点吗?”
    “有稀饭和油条,你明天到财务处买饭菜票,食堂不收现金。”  
    黑黢黢地校园竟没半盏路灯,我深一脚浅一脚逃似的回到宿舍,燕峰正躺在床上看古龙的《绝代双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武侠书,尤其欣赏古龙的那句:男儿汉生于世,若能做几桩别人不敢做的事,死亦何憾!
    “看到哪啦,这么入迷?”我掀开蚊帐。
    “小鱼儿在地洞里遇到轩辕三光。会完了?外面下雨没有?”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翘着双脚答非所问:“这鬼迷地方一盏路灯都不装,我昨天买的皮鞋就怕要夭折了。”
    燕峰放下书觑了一眼说:“知道你又夸张。其实一个人在这儿生活也满有情趣,门前听雨打芭蕉,窗外看鸟向平芜远近,一出校门就可体会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闲来作些画,写写诗,夜深人静时看看书听听音乐,和我这种朝九晚五的都市生活相比,简直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我嗤之以鼻,“这里初一初二初三各六个班,我每礼拜要上十八节课,你看看这张课程表。再说吃食堂你不是没体会过,就我这一米七三的个子才一百零八斤,上海的条件不比这山沟沟差吧?你还叫我如何‘恬’不知苦?”
    “你的十八节课换了我也能上,备三块小黑板,初一画鸡初二画鸭初三画鹅,一块黑板转六个教室,多便当。你还以为像职业高中的学生当专业来学?”燕峰伸了一个懒腰,“不过吃饭倒是个问题,我看买一个煤气灶自已动手是上策,如果钱不够我先资助。”
    “有没有搞错?又要买菜又要买米,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想起就心惊肉跳。”我推了推燕峰,“喂!注意困相,你老兄占了大半个位置还让我睡不?”
    “别挤,床就巴掌大,我又没缩骨功。”燕峰侧过身,“谁不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惜我俚不是少爷的命。”
    “一切还不是个钱字!要是我有一百万的话,一定找一个心爱的人隐居到偏僻的无名小城镇,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现在不正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凭肖宇这张迷人的FACE找个倾心的女孩太容易不过了。”
    “少跟我抬杠,你知道什么叫人穷志短?钱就像地基,越高的建筑越需要坚固的支撑,你见没见过真的空中楼阁?也许这一百万我一生都不去碰它,但我知道我拥有一百万,而且随时可以用它就行,人也像建筑一样需要精神支点。”
    “一-百-万!恐怖!恐怖!”燕峰懒得听我胡诌,自顾看书去了。
    我磕拢双眼,任思绪逍遥地翱翔。假使我真有一百万,“他”会舍弃老父随我四海为家,作没有终点的流浪否?  


    我是被小镇女人刷马桶的声音惊醒的。王木桥仅一条烧香河,居民的日常用水时间不得不相当讲究。早上七点到十一点是淘米洗菜的专利辰光,午后一点后方可以汰衣裳或清洁家什,刷马桶则一定要过了晚上七点或者清晨六点半以前。
    窗外,鸭欢鹅噪,风雨潇潇。我趿上拖鞋打开窗户,天色已明。就近的河岸不知何时停靠了几艘渔船,船上炊烟袅袅,一个五十上下的老翁身披蓑笠,用网兜捞起一斗鲜鱼正和商贩讨价还价。河埠上几个小姑娘撑着花伞,伞下的中年妇女用竹条熟练地刷洗马桶,嘈杂的声音,宣示着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燕峰犹在神游灵霄宝殿,一夜豪雨使得空气中泛着些许寒意,他蜷缩了身子,双手抱紧裸露的肩膀。
    关上窗户,我冒雨前往最上游的河埠洗漱。河水清澈如琥珀琼酿,水草秋毫毕纤地招摇着,河底的石块淤泥历历在目。雨滴落在水面上形成圈圈透明的涟漪。一群小白条轻松地回旋着,似乎伸手可及,我使劲掏去,却哪里够得上,只为水太清了,清得浓缩了水面与河底的距离。
    从食堂灌了热水回来,唤醒燕峰。
    “真好困,乡下空气比城里新鲜多了。”燕峰打着呵欠,“又吃方便面?”
    “食堂有稀饭,可我还没买菜票。”
    “上街去吃,说不定有特色小吃呢。”
    “七点半我要去办公室,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总归不好意思。”
    “那我一个人出去逛逛,也算到此一游过了。”
    “天上下着雨,地上又湿又滑,有什么好玩的。”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我先去报到,九点钟送你去车站。”
    “别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燕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抓起脸盆到河边端水去了。  
    大办公室是一间废弃的旧教室,初一年级的所有教师全集中在这里备课。十六张办公桌,四人一单元,每一张办公桌都伤筋动骨的。教室的前后门各有二个大柜,放着学生的作业、粉笔、教具等杂物。
    “肖老师怎么不进去?”
    “哦,是韩老师。”我回过头,“办公室没人。”
    “班主任上早自习去了。”韩顺生跨进办公室,走到最北面的一张办公桌前放下手中的玻璃茶杯。
    “小肖,这是前任美术老师的办公桌,你抽个时间收拾收拾。乡下不比你们无锡,就这种办公条件。”韩顺生指着靠窗缺了一只抽屉的木桌说。
    “学校没有木匠吗?”我皱起眉,“为什么不修理一下?”
    “这个嘛……你可以向教务处申请。”
    两个去食堂泡水回来的老师嚷嚷着岔开了话题。
    从木架上取了唯一一个缺了口的塑料盆,我穿过大半个学校到烧香河端了水又回到办公室。桌上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张口一吹,翻腾至空气中翩翩起舞。拉开中间的大抽屉,是一堆散发恶臭的瓜子壳,一块生了绿毛的香蕉皮黏在板底,怕是有半年以上的历史了。我跑进跑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收拾妥当,此时,早已大汗淋漓。
    早自习结束了,校园里喧嚣一片。教师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互相打着招呼。
    我气咻咻地回到宿舍,一个工友正在按装内锁,我央求他把窗栅栏补上,他笑着答应了。打开提箱取出相机和三角架,我决意拍下陋室和陋桌以存纪念。我是怀着类似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心情来做这件事的。
    教师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闪光过后,我报复似的说:“各位老师,我想和大家合个影,行吗?”
    “好啊,肖老师怎么拍?”
    “大家随便坐,我的相机有广角。”我把三角架移到后门口。
    “就这么拍?老强啊,把你桌上的作业本拿开,太乱了。”
    “不行,我要去换件衣裳,这件看起来太土了。杨小春,你也去把头发盘好了,现在像丝毛狗一样。”
    “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上照相馆了,小肖老师坐这儿行吧?”
    “拍不拍到脚?我穿了拖鞋。”
    “曹老师,你坐到课桌后面去,别挡着我。”
    “喔哟,这只相机高级,我儿子买了个傻瓜机,拍出来人影都重叠的。”
    众人七嘴八舌,直待第一节课响铃才按下快门。两个礼拜后,我把相片拿给大家看,画面上十位戴眼镜的教师坐成一片,而我们不戴眼镜的则围成一圈,泾渭分明,这并非刻意安排而是巧合所致。戴眼镜的一行,强老师似乎昏昏欲睡,而翟老师的表情则像放声高歌,并且是美声唱法。坐在我身边的周老师完全看不清脸部表情,只见一只大手遮住眉眼,可能刚好打了个喷嚏。众人看罢,笑得前俯后仰。  
    在短暂的第一节课的四十五分钟时间,我结识了吕敏,杨小春,黄伟红和戴春宁。
    “小肖,到我那儿吃午饭。”或“小肖,到我那儿吃早饭去。”——这是吕敏给我印象最深的话。
    吕敏是我们五人中的大姐,这并非她的年龄最大,而是她热情,泼辣,乐于助人。她丈夫是本校高三年级的英语教师,长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年轻时曾是宜兴挺有名的篮球健将。他的肌肉相当发达,站那儿一座小山似的,但却非常惧内,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妻管严。我们和他混熟后,当着吕敏的面用宜兴土话叫他“一滴醋”,他也只是裂嘴笑笑。吕敏有个女儿刚五周岁,上幼儿园中班,很像秀兰邓朴儿,我们常常和她逗乐。吕敏的上嘴唇和鼻孔之间有一颗黄豆大小的肉痣,有好相面的人说这叫凶痣。我对吕敏“凶”有感触的一回是:我到初一(5)班上课,他们班上有个徐国新的男孩,坐第一排,敢情患有小儿多动症,自做眼保健操始就没个停歇,当我讲解范宽的山水画时,见他和后面的女孩闹个没完,便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嘻嘻哈哈地在位置上东摇西摆,于是罚他站立到讲台旁边。他居然乘我回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做出种种怪脸逗得下面的学生哄堂大笑,我一气之下将他推出教室,让他写了检查再回来上课。他们班的班长突然站起来说:“肖老师,你不应该把徐国新推出教室”。我一愣,说道:“你上课不举手怎么随便发言,大家都看到了,徐国新同学老师给了他两次机会,他站到讲台上还手舞足蹈的。崔成浩,如果你能想出比老师更好的办法,我马上向大家认错。”崔成浩满脸通红,默不作声。下课后,我把崔成浩叫到办公室,吕敏正和杨小春剥着花生,听我讲完事情经过,抓起办公桌上的一个铁皮笔盒就往崔成浩脑壳上猛敲下去,“哐啷”一声,笔盒里的文具四处飞散,仔细一瞧,那个铁皮笔盒已严重变了形。我大惊失色,正想察看崔成浩的头部有无受伤,吕敏已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勒令他站到墙根,大声喝斥:“这么大个小伙子还哭,把眼泪擦干,你以为几滴眼泪就想蒙混过关?肖老师是新来的,你就可以放肆了,是吧?自认为父亲是副乡长,狐狸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大声对肖老师说我错了……”最后,崔成浩向我道了歉,涕泪磅砣而去。我至今仍能极详尽地忆起吕敏当时丰富多彩的表情。
    比起吕敏来,杨小春要温柔的多,她和前者同龄,三十有三,非但没有嫁人,连男友也没着没落。她是顶替父亲进校的,属于民办教师,是以在教师中发言历来比较随和。彼此熟稔后,我们曾多次劝告她抓紧找个男人,她却慢条斯理地笑答:“急什么,凡事凡物都要讲缘分,我总不能跑到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吧!”我们也只有自嘲曰:皇帝不急太监急。杨小春和黄伟红住一间屋,我常到那儿打牙祭,她和黄伟红的性格迥异,表现在穿着、摆设和爱好上都如小葱伴豆腐。她主要教高中地理和初一语文,床头桌上搁的几乎清一色旅游杂志,另有一个篮球大小的地球仪。这地球仪似乎有相当年月了,表皮龟裂,用透明胶厚厚地粘连着。黄伟红那一隅,墙上挂着吉它,墙角靠了把胡琴,桌上一堆全是磁带,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到闵惠芬的“二泉映月”到谭咏麟的“爱在深秋”,一望便知是音乐教师。黄伟红有个随身听,寸步不离左右,无论走到哪,都不放过音乐的陶冶,只要认为事不关已,她一定会塞上耳机,怡然自得。由于我教的班级众多,作业来不及批阅,常常会请她帮忙打分,这时她多半慷然许诺,塞上耳机,嘴里唱唱哼哼,兴之所至,信手涂分。有一次我到二(3)班上课,让作业不及格的学生举手,发现美术课代表居然也在其中,打开他的作业薄一看,画面上的热水瓶比例协调明暗适当,当时的心情大概就叫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课后我拿着这本作业簿指责她,她理直气壮地说:“这学生上音乐课调皮捣蛋,没有一节课不叫他罚站,给他55分便宜他了。”听得我哭笑不得。黄伟红还有一句口头禅,慢慢地成了初一组所有老师的口头禅,无论哪个学生在办公室被训得涕泪俱流,均会被冠以“鳄鱼的眼泪”。我现在但凡看到电视剧里哭哭啼啼的场面,马上会联想起这句至理名言。黄伟红心地耿直,“南艺”音乐系毕业后本分配在市×中,因得罪了校领导被贬到此处,所以处处玩世不恭,言谈间更无所忌惮。
    戴春宁是唯一不住在学校的。她的丈夫是位复员军人,待人随和,我们都称他为模范丈夫。他目前在王木桥信用社做出纳,夫妻俩住在九个平方米的宿舍里。宿舍在三楼,厨房间设在楼梯过道上,短短的过道里另外还有三位主妇操兵练将。三伏天里顶楼的日照和煤气灶的热气散发不出去;寒冬腊月西北风从楼梯口长驱直入冻得人直打颤。另外,因为没有自来水,每天的用水都要精打细算,她丈夫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着桶跑到五十多米外的公共井台挑水,长期以往苦不堪言。为此,戴春宁常常强烈控诉,大有祥林嫂女士的风范。  
    “小肖, 忙呐?”
    “哦,薛校长。” 我在总务处领了学生的课本和图画簿。十八个班级的书本来来回回搬运了好几趟,正累得气喘如牛。
    “刚刚你叔叔打电话来了。”
    “我叔叔?”我一脸疑云。
    “冯伯方。”薛金贵笑笑说道:“我和老冯小学到初中三年同桌呢!乡下学堂条件没法跟城里比,如果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喔,他那跟我天说过。”没想到“葫芦鼻子”会这么诠释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令我有些不备和尴尬,但这份人情却倍觉温暖。  
    十点四十五分,一声声悠长的铃声盘旋小镇上空,惊起栖息在山腰的群鸟。一缕熏风吹起,彷徨的乌云淡淡散开,缥缈的山雾浮漾在光晕中,太阳露出了惯有的笑脸。
    我抱着一堆课本走进初一(4)班。学生正做着眼保健操,有几个顽皮的男孩偷偷地张开眼窥视我。教室两侧的壁上贴了许多名人名言,后墙的黑板报只出了一半,上面用彩色粉笔书写着几个幼稚的黑体字:团结、守纪、勤奋、好学。
    音乐声结束,所有目光霎地射向我。
    “同学们,大家好!”
    该死!忘了程序。
    “上课。”我勒转马头。
    “起立。”班长喊。
    一眼望去,后排的几个男生比我长得还高,前面的却像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前后对比强烈,如同简谱的1和7。
    我点头示意坐下,接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肖”字。
    “我姓肖,和大家一样,刚刚才到这个学校,不同的是你们从小学里来,我是从大学来的。”我停顿一下,视察学生的表情。
    “我不知大家在小学是怎样上美术课的,我想在每节课用五分钟时间为大家介绍一幅世界名画,一则开拓大家的眼界,提高同学们的审美情趣,二来也为真正喜欢绘画的同学提供全新的思维概念。
    “美术并非绘画,我们通常认为上美术课就是画画,这是非常片面的,绘画只是美术的一个部分。美术的范畴很广,有实用,非实用,工业美术,建筑设计等等,我现在要为大家介绍的是绘画,大家请记住,是绘画!
    “绘画笼统地分,有两类,一种是中国画,一种是西洋画。顾名思义中国画就是我们中国人创造的画种,简称国画。我今天要为大家讲解的是宋朝的一幅风俗人物画,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我把整理好的美术课本分发给每一组的第一个学生,让他们依次传递下去。
    “哪位是王少康同学?”
    上课前,一(4)班的班主任姚麦士告诉我说王少康臭名昭著,是王木桥镇上的两大打杀匠之一,其父乃远近闻名的包工头,很有几个钱。学校的每次打架斗殴或者和校外青年的任何瓜葛,均少不了他的份,我便很有几分好奇,决意看看怎样一张狰狞面孔。
    站起来的是末排靠墙的一个瘦高个男孩,低着的头一抬起,我吃了一惊。他的五官适度和谐,每一道转折都恰到好处;头发拷究地梳理着,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他身上的夹克,也非比寻常,我敢说,他站那儿绝对地鹤立鸡群。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4)班的美术课代表。”我说。
    找这类差生做课代表,表示你对他有信心。他们虽然成绩落后,却普遍挺讲义气,自尊心也比一般学生强。这样,上课时自然不会胡乱捣蛋。况且,这些所谓的差生往往早熟,适应社会的能力要比一般学生快的多。我们不妨环顾四周,那些曾经的优秀学生或者早已悄无声息或者平平淡淡,而那些所谓的差生却不乏一鸣惊人之辈,立于社会的风尖浪口,八面玲珑。
    走出教室,到处是争先恐后冲向食堂的学生。王木桥中学有一千二百学生,镇上的并不多,大部分是附近农村的孩子。铁筐装着饭盒在食堂门口的青石板上一字排开,大大小小的头颅在翻找着自己的那份。由于人多且拥挤,经常会产生“调包记”或“连环套”。“调包记”多半发生在男女同学之间,因为许多女学生在饭盒里夹带了熟菜,有些不正派的男生见了暗暗偷吃了,而被偷吃的女学生唯有自叹倒霉,最后拣了剩下的白饭盒填肚;“连环套”是指A学生拿走了B学生的饭盒,B又去拿C学生的饭盒,C又拿D的,到后来整个食堂门口怨声载道,秩序大乱。
    被雨水清洗过的太阳依然眩目,火一般的热气鼓扬起来,没走几步,我就一头油汗了。回到宿舍,窗栅栏已经补好。道一声阿弥陀佛,我飞快地取过饭盆奔向食堂。感染上学生的食欲,我买了四两米饭。炒韭菜和糖醋藕丝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却也聊胜过方便面。  
    午后,我换了件T恤,准备出外买一个洗澡的盆。王木桥的街就像一口井,越往前走越狭窄,沿街的建筑都是木结构的旧平房,经年累月的风尘侵蚀显得颓旧破落,这街的宽度和歙县的斗山街相差无几,若是拍清末民国的外景绝对不必另外搭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上的商品倒是琳琅满目,货架上的衣服款式并不比城市里稍稍落伍,不过价格却相对便宜。我一直踱到街梢,才发现黯淡的“百货商店”字样,一脚跨入,店堂的狭小,设备的陈旧乃平生仅见。四下打量,哪有什么澡盆,正面是一排布柜和一格放有几只分不清黑白或彩色的芝麻电视机;左面卖锅碗瓢盆,洗涤用品;右面是一个文具柜和化妆品柜,仅此而已。此后问过吕敏,答曰:这里的市场逐渐被个体垄断,集体和国营企业日趋衰退。
    百货商店外便是烧香河,河上是一顶古老的石拱桥,类似浙江的柯桥。桥畔的石墩上刻有端庄的篆书——王木桥,原来镇名由此而得!
    有老者告之,买澡盆要去新建的农贸市场,镇上有实力的商贾全集中在那里。我原道返回,在信用社作九十度左转,果然,农贸市场建得气派不凡。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统筹的概念,铺位的安排杂乱无章。康乐球室隔壁是卖熟菜的,卖熟菜隔壁是理发店,理发店的邻居是冷饮店,冷饮店旁边又是杂货摊;店铺的招牌也是争奇斗妍,繁体字简体字错别字各展风姿,让我想起一道大杂烩的菜。  
    下午仍旧是初一的美术课,我轻松地完成了授业任务。
    出了办公室,天空中云淡风清,跑到烧香河边,脱下鞋把脚撂进水里。
    脚底鱼儿穿梭嬉戏,信手摘下一朵野花芳香扑鼻,我的心情一阵莫名地雀跃。这或者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无人知道肖宇的以前,不必戴着僵硬的面具,独自一个人,恬静、逍遥、窃喜。
    王木桥不过是我生命中一个小小的驿站,我始终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何不以一个游者的身份来生活?又何必作茧自缚,等到不经意回首的刹那,才恨自己的不能超然?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我褪去衣裤,一头扎进河里。我舒展四肢,惬意地做着各种姿势,来回畅游,扑打出朵朵美丽的浪花。水暖融融的,清柔、爽滑,涤荡着连日来的烦躁。彼岸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穗发出淡淡的幽香,乱蓬蓬的茅草沿着田埂像海浪一样铺展开去,当中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马兰、芥菜、苷草;身后,高大的芦苇轻轻摇曳着,枝叶间磨擦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对我的到来发出喁喁私语;一只翠鸟从遥远的仙人荡振翅而来,轻灵地掠过水面,画出一道蓝色的涟漪。
    如此诗情画意,何必辜负?
    正如北岛所言: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
    我决意做一个快乐的旅游者。  
    办公室门窗洞开着,日光灯发出惨淡清冷的光晕。我和韩顺生打了招呼,拉亮自己课桌上方的日光灯,翻看起初二年级的教科书。
    没有音乐和朋友的日子时间似乎停滞了转动,前后阅遍整本书,仅过去半个时辰,正想离开,杨小春和黄伟红嬉笑着走了进来。
    “小肖,这么用功,还想考大学?”杨小春坐到我正对面,“吕老师叫你过去打牌。”
    “好啊,我本来闲得慌。”
    “小肖,别受她们的诱惑,她们可是要拖你下水呵!”韩顺生站起身笑咪咪地说。
    “个别同志要做先进,当表率,我们小老百姓可没这么高的觉悟。小肖,你是不是想当初一年级组的副组长,啊?”黄伟红伶牙俐齿地反击。
    “我哪是这块料。”我讪笑。  
    黄伟红嘀嘀咕咕地离开办公室,到了吕敏家,把刚才的话又向吕敏复述了一遍,临末忿忿不平道:“韩顺生最不是个东西,别看他整天阿弥驮佛一副菩萨面孔,背后不知搞什么鬼明堂。”
    “上学期王伯海怎么知道你们早自习到我这儿吃早饭?我怀疑就是他告的密,你看看他们初三组的老师多团结,小闵几乎天天晚到一刻钟也没人问信,我难得迟到一次倒有了记录,连教导处的‘粪嘴’都晓得了,还忙着四处张扬。”
    “王校长怎会知道我们早自习吃早饭的?”杨小春的民办教师尚未转正,最担心对自己不利的消息。
    “初一年级组十六名教师大家可以一一分析,小李(前任美术教师)绝无可能,老强老翟老钱五十多岁了,平时与世无争,见了领导都会避开三分;姚麦士、‘憨大’、芳芳自己也时常迟到,和我们关系也都融洽,也不可能;小周上学期一直病休在家;朱廉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小许平时疯疯颠颠的,但吹牛拍马绝对不会做;朱冬健……”
    “朱冬健很有心计的。”杨小春对朱冬健相当提防,因为后者也是民办教师,两人一向明争暗斗。
    “朱冬健最多到许大嘴耳朵边吹吹风,到王伯海面前谄媚献丑还不够格,我看就是韩顺生狗日的整天拉大旗作虎皮。你别看隔壁初二年级组的周秃头察颜观色,见风使舵,可人家把办公室照料地井井有条,再看看我们,桌子张张像野猪啃过的,扫帚和鸡毛掸子像公鸡拔了毛,破脸盆扔大街上叫化子也不会拣。”
    “我今天早上还问过韩老师,学校有木匠,为什么办公桌破了不修理修理?”我总是很好奇。
    “他怎么说的?”
    “他让我去教务处申请。我想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隐情,新来乍到又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和赵建云闹翻了。”吕敏说,“上回我提出要领个新簸箕还叫我自己去领呢,我又没喝疯婆子的尿,谁愿意抓粒蚤放在头里。”
    “听说胡校长病退后,王伯海升职做正校长,两个教导其中一个调升为副校长。”杨小春说。
    这时间,黄伟红在厨房里泡了一杯茶出来,搁在我面前,说:“小肖,喝茶,到这里用不着讲客气,我在吕老师家就好像自己家一样。”
    “难怪赵建云和许大嘴这几天整天板着张脸,韩顺生早就觑着教导的位置了,巴不得许大嘴升了,自己能够如愿以偿。”吕敏作鄙夷状。
    黄伟红打开长台上的台扇,起先按了强风,顿了顿改换成中档。
    “韩顺生一向老奸巨滑,怎么会摆明着和赵建云吵得天翻地覆呢?他和赵建云有矛盾和许大嘴总没过节吧,他故意做出不关痛痒的样式,就是要让我们把气发在赵建云身上,我们初一年级组的教师最多……”
    “呣妈,我要看聪明的一休。”吕敏的小女孩从卧室冲过来,烫了个咪咪头,前半截话用宜兴方言说后半段用普通话。
    “好,妈妈来开电视机。”吕敏抿嘴一笑,拉住小女孩的手说,“叫这位肖叔叔。”
    “肖叔叔。”小女孩吸取了父母的优点,长得非常漂亮,眼珠忽闪忽闪的像水晶一般乌黑透明。
    “肖叔叔来的时候匆忙,糖果都没带一颗。”我放下茶杯俯过身,“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云蕾”。
    “名字和人一样美,告诉叔叔喜欢吃什么?明天给你去买。”
    云蕾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呣妈讲的,好孩子不吃别人的东西。”
    大家都乐了。小女孩被吕敏领到房里看电视去了,黄伟红把靠墙的桌子搬到客厅中间,杨小春从抽屉里摸出两副半成新的扑克牌,摊在桌上。
    “小肖,你怎么分到这旮旯来的?”黄伟红边洗着牌边问。
    “说来话长。”杨小春故意借用电影里的道白调侃,见吕敏从房里出来说,“吕老师,把风扇关了,别把牌吹得满天飞。”
    “是啊,小肖,照理你应该分在无锡市里的,最起码也会安排到郊区。”吕敏摊开叠起来的折椅。
    “怪我运气不好。三月份我联系上了一家新办的合资企业,老板对我也很满意,‘六·四’以后,那个香港老板撤走了资金。七月初我到公司去报到,中方经理说正在和香港方面谈判,请我等候消息。眼看着别的同学一个个落实了,我心里那个急呀,三天两头跑去问消息,把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都惹烦了,因为你们可能也知道,档案从教育局挪到人事局是颇费周章的。八月一日再去时,公司已正式合并给了一家集体彩印厂,好不容易找到忙得焦头烂额的中方经理,调出我的档案,又急急忙忙送到人事局,人事局这会儿大学生多得无处安排,我这个原本属于教育局的就更排不上号了,无奈只好仍送回教育局。这样档案转了个圈,白白送了三千多元钱,还得赔上一箩筐好话。这时市里的学校早已客满,一些不是师范的学生都跑去做老师了,总比弄到工厂出卖劳力划算吧。我父母为了这件事东奔西跑,互相责怪,到后来,我索性任由他分配,大不了一年半载以后辞职不干,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到这儿来了。”
    我理着牌断断续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有道是过了这个门过不了这个坎,什么事都命中注定的。”黄伟红说,“我分配在市里,还不被那帮短寿命一脚揣这角落来了。”
    “这就叫缘分,不然我们如何相识呢?否则我和小肖在无锡城里擦肩而过,都会骂我一句乡巴佬。”吕敏打出一对A。
    “我可没这么市侩。”
    “别光顾着说话,小黄,你没有梅花了?”
    “哦,看花眼了。”黄伟红换过牌颇兴灾乐祸地说,“小肖,这学期我们学校分来四名大学生,就你一个人报到,其余三人我看不会来了,这种穷乡僻壤谁肯来?”
    我听了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借题避重就轻地说:“这儿的生活环境真是奇怪,公共设施大抵破破烂烂的,居民的消费水平倒还不低,我在农贸市场转了一下,物价和无锡也差仿不多。”
    “这有什么奇怪的,镇里没钱,富得都是些个体户,别的什么乡都装了自来水,我们这个镇连装自来水的计划都不知有没有制订。”
    牌局一直挨到十点才结束,其间吕敏的丈夫匆匆回来后又出去了,吕敏解释说,他今年带了高三毕业班,担子不轻,备课到十点半才回来。我们起身告辞,吕敏让我们明早去她家吃汤圆,大家笑着叫好。
    躺在床上,翻阅起萧飒的《如梦令》,只读了十几页便觉索然无味,并非作者写得如何差劲,而是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涣散的精神。
    黄伟红的那句话又刺痛了我!  
    清晨6点,依旧被小镇女人“劈哩啪啦”的刷马桶声惊醒,在以后的日子,这刷马桶声倒成了定时闹钟,逐渐变成我饮食起居的一部分。
    我的行李有一半份量是衣服,其中大部分是我自己设计裁缝的。不敢带太过标新立异的时装,怕初到小镇即成为众矢之的。
    我挑了一套淡蓝色的休闲装,它的唯一配色是黑,两条黑边镶在圆领上,另有一对黑边嵌在西装短裤的袋口,三粒黑扣象征性地钉在前襟,款式看起来简洁清新。
    着装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自信。很多人穿衣总畏畏葸葸、缩手缩脚或者就是不伦不类,如同范进岳父手提屠刀身着西服;要不然穿了高贵的晚礼服眼睛里却流露出如何拣个便宜如何讨好上司。但凡看过武侠小说的人都知道,真正的一流高手人和剑是一个整体,剑即是人,人即是剑,人剑合一所向披靡,剑不能成为累赘而是使人更趋完美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穿衣穿出品味的人就好比武林高手!如若不信,不妨去公共浴室一瞧。众多男男女女一丝不挂的时候,男的虎背龙腰,肢体健壮,女的曲线玲珑,婀娜多姿,慨叹造物之奇!然而一旦从更衣室走出来,顿时化作芸芸众生中最寻常最不起眼的一团人的概念,就好像一块顽石失手落在山里,再也找不出它的去向。
    吕敏正舀着汤团,见我进去忙从筷筒里抽出双筷子递给我,并把已盛满的碗推到我面前。
    “快吃,别凉了。”
    “黄老师、杨老师她们呢?”
    “还没下楼,云蕾去催了。”
    吕敏的丈夫从里屋出来,很客气地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随后坐到桌旁狼吞虎咽不出一声。我不免尴尬,所幸黄伟红三人很快进了屋,房间里又喧腾起来。
    “小肖,你早上第四节才有课,不如陪我上街买菜。”黄伟红和我的课程安排一致,每天上午第四节下午一二两节。
    “学校不是坐班制吗? ”
    “别的老师坐班,我们坐什么班?我坐在办公室里弹风琴还是等待解决学生的纠纷?你坐在办公室帮我画头像呵?”
    我笑,差点吃呛了。“你会弹吉它吗?”
    “马马虎虎凑和,在学校里玩过一阵,那一阵挺时髦的,出来了以后就难得一碰了。”黄伟红带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吃东西时为防止水气摘放一旁,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因久带眼镜而缺少神气,白漾漾的。
    “你是学的古典还是弹唱?”
    “古典和弹唱都会一点点。你也学过?”
    “玩玩。你有吉它在这儿么?”
    “没带过来,到这里弹给谁听?”
    “为什么不弹给我听?”杨小春道,“一把胡琴放墙角一年多,灰尘也有几斤了,还没听你拉出个曲调。”
    “你们牛吃草啊?看看辰光,又要被韩顺生打小报告了。”吕敏看着我们碗里的“不动产”心急如焚。
    我们加快了口腔和咽喉的运动,总算及时赶到办公室。大概九点半的时候,我正和黄伟红闷着头拣青菜——黄伟红和杨小春要请我吃午饭,走到菜场一眼就看上刚从泥地里拔起还滴着水珠的青菜,我便提议包馄饨吃,也算回请吕敏,尔后称了四斤瘦猪肉——忽听得有人在背后问:“哪个是肖宇老师?”
    我回转身去,一张国字脸,模糊没有特征的五官,衬衣敞开着露出发达的胸肌。遽然想起一位校友的趣言,扑地笑出声来。我的那位校友人称“诗人”,不肖说是荷马的徒子徒孙。一日,我们从餐厅回宿舍遇见外语系一毛头小伙,小伙子可能对自己的胸肌特引以为豪,是以把衬衫上面的三粒扣子全松开了,春光迎风外泄,“诗人”比照自己扁平的胸部酸溜溜地曰:卖弄两块臭肉!我当场笑得连眼珠子都差点掉进草丛。
    “什么事?”我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正是他要找的人。
    “我是刚来报到的杨国庆,学校安排我和你同室,你去开一下宿舍的门。”
    “哦,欢迎欢迎!”我由衷的。住单身宿舍免不了孤单,有一个说话的伴总聊胜于无。
    然不料,事与愿违,他和我仅做了三天的室友便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如今回想起事情的起因真是鸡毛绿豆般的小事,换到今时今日连让我动容的资格都不够!
    我很有点洁癖。虽非和“敢死队”那般夸张,但每日起床后叠被,每日清扫一次地面还是坚持了七八个年头,这在学美术的一群男生中,差不多凤毛麟角相当罕见了。记得大学里工美系的男生宿舍长期以来一直是全校脏、乱、差的典型,每逢院部卫生检查,系领导总要组织突击队加班加点大肆清理。平时一踏进房间,立时被一股酸臭腥浊的空气包围。我对床的男生,曾有一个月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澡的“三不”记录,其味可想而知。他上铺的男生患有尿频症,不管酷暑严寒每夜均要如厕三次,后来大概冻的够呛也懒得下床,掏出家伙对准酒瓶就灌,而且奇在绝无外溢,与卖油翁之绝技难分伯仲,清早起床房间里充斥着臊味,不用说一大瓶尿装啤酒正搁在窗台上了。相比之下我倒成了怪诞的天外来客。不过即使如此我们宿舍八人也相处融洽,少有龃龉发生。  
    那天许主任只领了把扫帚来,清洁完地面我只得把垃圾聚拢在门口。杨国庆前脚进屋我就嘱咐他去领只畚箕,并非恃功卖傲,仅认为寝室既是大家的,他出一份力也未尝不可。第二天打扫房间时又提醒了他一次,因为他的床位对着门,垃圾堆积在那边也有碍观瞻。
    第三天午饭后,我像住常那样打扫房间,杨国庆背靠着床栏翻一本杂志,默不出声。我低下头努力使自己不再想畚箕的事,因为不愿使人误解我小题大做小鸡肚肠,当我把杂碎围到堆上去时,杨国庆忽然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老把垃圾扫到我这儿来?”
    我一怔,难以置信。
    “你以后别把垃圾扫到我这儿来。”他唬下脸。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勃然大怒道:“你这人讲不讲道理?这个房间难道是我一个人住?你倒自问一下你住进来有没有费过一手一脚?”
    “我就是不讲理,怎么样?我领不领畚箕关你屁事,你有手有脚自己不去领?我再次警告你,别把垃圾扫到我这里来。”
    我气极而笑:“杨国庆,亏你还长了副男人的臭皮囊,你懂不懂什么叫恬不知耻?”
    “你骂我?”他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尖。
    “怎么?还想把我吃了?”
    我如法炮制依葫芦画瓢也用手指着他的鼻尖,他恼羞成怒一把扭过我的小臂绕到背后,我生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欲挣脱他的钳制却无奈体单力薄。我岂是省油的灯,冷笑道:“杨国庆,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嘴里快速报完三个数字后,另一只手撂起桌上的空水瓶回身砸去。他“啊”的一声松开手,左半个脸和颈部立刻出现条条血丝。他捂着脸呆愣了三秒钟,随即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的颊上被他的指甲划出一道一公分左右的血痕,当时的情绪,套用章回小说里的调调就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我端起那只盛满清水的脸盆朝他当头罩去,他抓住了脸盆却被水淋得浑身尽湿。他显然被我的疯狂吓得胆怯了,扔下脸盆揪住了我的双手,并把我按倒在床上。
    这时,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打门外经过的老师,他们冲进来扯开了纠缠在一起的我和杨国庆。我捂着脸,木然旁观着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慰,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委曲、倦怠。  
    上课前十分钟走进办公室,消息像长了翅膀已然众人皆知,我赶紧把前因后果重述一遍以视正听,众人或疑或信不一而足。
    下午第一节是初三(3)班的课。我照例先自我介绍,有几个女生看着我的脸吃吃笑将起来,使我更为恼火。
    “初三的功课比较紧张,我想采取一种比较松散的教学方式。就是对绘画感兴趣的同学你们可以坐到前排来听课,其余同学可以坐到后面去,看书做练习均可,但不要出声影响其它人,明白吗?”
    学生们跃跃欲试,互相打着手势或小声传递信息。
    “大家安静,这节课我自有安排,以上做法从下节课开始。”
    教室里轰地一下男女生的嬉笑声混合一片。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斜睨他们,果然须臾间静默下来。
    “班长是哪位?把讲台上的图画簿发下去。”我操起淡然的不显山露水的眸子迎向那些肆意接收分析我表情的眼睛,这些眼睛一一败下阵去。
    曾经做学生时,对任课的老师百般挑剔吹毛求疵,而今自己站到讲台上才知道做一个教师的艰辛——个中滋味,更与谁人说?但重新让我做一回学生,我又能保证做的比以前更好比眼前的学生更通达?或者人生就是这样,凡事不身临其境身体力行就难以品尝其中的酸甜苦辣。大多数人还是习惯以两种不同的尺寸待人,用唯我例外的方式生活。
    “今天要大家做的是默写一样熟悉的厨房用具。譬如菜刀、酒瓶、调料罐、铁锅、瓷碗等等,要加上明暗画出立体感。”
    我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比例和光源。也不解释什么。下课前一分钟,我收齐了作业顾自离开教室,背后传来一阵兴奋的麻雀般的叽喳声。  
    砌上一杯红茶,思忖着往后的日子怎么捱过。劲已较上了,对方的蛮不讲理如何能让我心如止水?又如何能够忍气吞声?
    我为接连而至的打击心灰意冷。
    真想去找“他”,只要一块钱车票,四十分钟时间!
    然而,这是饮鸩止渴,这是一段全无归宿的感情,今时今日又何苦去画蛇添足?  
    感怀归感怀,终究还是要活下去,还是要吃饭、睡觉。
    九点半,我从吕敏家折回宿舍,慢悠悠地开了宿舍的门,室内一片漆黑,杨国庆仍未回来。暗暗纳闷,晚自习时间已过,他会去哪儿?
    洗澡后盘坐在床上,看完《如梦令》的某一章节,掩卷歇灯后昏昏睡去。
    一阵“索落”声将我吵醒,朦胧之中还以为是那只硕鼠在和我顽皮,再一听是钥匙开锁的声音,那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约摸半分钟时间终于放弃了努力,我抬腕看了看夜光表,恰好十一点。大概五分钟后,青石板上传来“橐橐”的脚步声,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踹门声,又一下二下,随着“哐啷”一声,门被踢开了,杨国庆走进屋一把扭亮自己床头的灯,然后径自去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进了屋,我故作假寐以不变应万变。
    “小肖。”有人走到我的床前叫我。
    “是许主任。”我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问:“什么事?”
    “你怎么把门的保险扣上了?”许主任似乎刚刚从床上被人唤起,显出一脸不满和不耐烦。
    “什么?我把保险扣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肖宇还不至于玩这套幼稚的把戏,还不至于这么没有水准这么肤浅这么拙劣,枉你杨国庆堂堂一本科生竟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绝对没有。”
    “你还说没有,我刚刚在这里开了五分钟都没打开,你还抵懒没有?”杨国庆一个箭步冲到我床前掀开蚊帐。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也提高了嗓音:“没有就是没有,这个宿舍又不是我个人所有,你要进便进我才懒得和你计较,你自己拿错了钥匙倒污赃在我身上。”
    “你……”杨国庆气得满脸绯红,一把揪住我的背心,“你这×养的,老子今天不教训你老子不姓杨。”
    “许主任你看到了,是他先动手。”
    “杨国庆把手松了,有什么话不好说?”
    杨国庆很有点小孩子的人来疯,一巴掌已经劈了下来,许主任眼疾手快挡住了一半,还有一半从我的头发上扫过。
    “一个巴掌。”我嚷。这场戏杨国庆太不是我的对手了,甚至连一名蹩脚的配角都不是。
    “你这×养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杨国庆叫嚣着被许主任阻挡在一旁。
    “杨国庆,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今天即使你再怎么有理我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许主任你别拦他,让他动手,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怎么个你死我活法。”
    “走,你们两个,跟我到王校长家里去,还像不像个教师的样子?”
    “到哪都行。他要讲道理我就讲道理,他要打架我也愿意奉陪。”
    我们仨人吵吵嚷嚷地经过教师宿舍的过道,一盏盏灯都亮起,从每个门窗里探出脑袋来,逐渐围拢在走廊下,暗暗低语。
    王伯海的门被敲开了,他微眯着眼睛让我们进了屋,许主任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并告说我俩早上便已大动干戈。
    “你们两人别争,一个个说。”王伯海点燃支烟提神,“小杨你先说。”
    杨国庆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得支离破碎,我心平气和地听他讲完,征求了王伯海的意见后,开始为自己辩护,便把自己如何打扫卫生如何嘱咐杨国庆领畚箕又如何争执打起来的前后原由重复了一遍。并强调:“我绝对没有把门锁的保险扣上,我敢肯定是他弄错了钥匙,退一步讲,即使我真的把门保险了,你还可以叫门,对不对?如果我不给你开门那我难咎其责,还有,你既然叫醒了许主任就应该和他一起来敲门,但你却把门踹坏了再去通知他,我请问杨国庆老师,你这是向谁示威?再有,你当着许主任的面掴我一巴掌还扬言你死我活的,这些许主任都可以作证,这事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说法,我自己找派出所解决。”
    “小肖,心平气和点,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要相信学校会把这件事解决好的。这样吧,事情经过我已心中有数了,你先回宿舍休息去,我来和小杨谈谈。”
    我当然见好便收:“打搅你了,王校长。”
    瞟了杨国庆一眼,他脸色铁青,正怒目瞪着我,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走出房间,外面看热闹的老师俱已散尽。漆黑的天幕上群星闪烁;大块大块的阴影就着南风的游曳轻轻摇荡;厕所里那盏昏暗的电灯散发出惨淡的光晕,我忽然兴起了一阵恐惧。
    如果杨国庆一时想不开,趁我熟睡,抓起桌上的菜刀将我劈了……
    那一夜,我将菜刀藏在枕下,警觉着杨国庆的一举一动,久久不曾熟睡。 三
    在浴缸里放了满满一池冷水,我三下二下脱去衣裤。卫生间是我设计的,靠浴缸的一面墙镶了整块的镜子。站到池里,另一个肖宇正抱着胸对我致以亲切的微笑。他的皮肤很光滑,不是女人的细腻,而是肌理非常匀称的那种,并且紧绷着,洋溢着令人骄傲和羡慕的青春;他小腹平坦,骨架呈最适合着装的T型;身材削瘦,微一举手每一根腓骨都清晰可数。他的五官并不明显,他给它们每一样都仅打五十分——眼睛嫌小又是单眼皮;鼻子欠挺;嘴唇略厚显露不出刚毅;眉毛倒生得又浓密又挺刮,不过和眼睛的距离较大,难以表现阿兰德隆式的冷峻及深度——不过组合起来还是非常抢眼的。现在,他的小弟正从下部逐渐扬起头……我的脸一热,掬起一捧水泼去,镜面上立即恍惚一片。
    我在浴缸里冲泡了半个小时,直到母亲忍无可忍才懒洋洋地穿起睡裤。
    “你掉进茅坑里了是弗?夏天热暑汰浴这么长时间我还没看到过,还不来吃夜饭,就等你一个人。”母亲正拔着电话,见我从卫生间出来数落道。
    “没看到别人呣妈有你这么噜苏。乡下没自来水,一条河里既是喝的水又是用的水,刷马桶也在里面,我当然得多洗些辰光。”坐到桌前我喊了声爸,端起饭碗就往嘴边送。中午思量着晚上可以回家补给营养只泡了袋方便面,饿得真可用饥肠辘辘来形容。
    “都是你自作自受,我说去广告公司吧,你偏偏要进什么合资企业,问你有没有把握,嘴倒是蛮凶……喂,刘经理吗?我是张茹梅,我儿子回来了,晚上你多担点心啦……啊……哈哈……是呀,哎,就这样,再见。”
    母亲在华亭宾馆做餐饮部经理,早出晚归应酬颇多。
    “这牛肉刚买回来,多吃点。”父亲搛了三四片在醋碟子里蘸了蘸撂进我碗里。
    “够了够了。最近生意好弗?”
    “老样子,五六百块钱一天。出门在外人地生疏,毕竟不像在家里,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自己要掌握分寸,这一次侥幸还只是脸上碎了点皮,下一次可不定出啥事体。”
    “让他碰碰壁也好,脾气又倔吃不得半点亏。你以为社会上混口饭这么容易?有时候该你倒霉就只好自认倒霉,我们单位的小青年哪一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客人说不行客人不满意纵有天大理由也得赔礼道歉。”
    “张经理的员工八股经又开念了。”我不耐烦地说,“单位里的这一套少搬到家里来,你就不能来点新鲜的语汇?颠三倒四就这么几句,香饽饽都给你念成臭狗屎了。你们宾馆那帮青年还真叫我佩服,几时定要去叩头拜师,如何才能修成净了身的太监一般逆来顺受。”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一张嘴比乡下女人还刻薄三分,男人就应该有男人样,别女嬷嬷相。”
    “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子女,我是你一手培养的,你应该问自己才是。”我针锋相对。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钉头碰上铁头,要吵也等吃过了饭。”
    “我每次教育儿子你总要掺和,我是他什么人我和他吵?没有文化就不要开口讲话好哦,吃饱了找你的狐朋狗友搓麻去。”
    “我劝你们不要吵架错啦?”父亲脸胀得通红,闷下头自顾吃起饭来。
    “呣妈,少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式好不好?你看兰兰家和和睦睦整天有说有笑的,我俚家里连发言的自由都受到摧残。”
    “让你读了三年大学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反正再过两年你自己也要成家了,到时你愿怎么和睦怎么说笑都随你,现在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母亲老调重弹。
    “我不是管你,只是劝告你几句,你的权力欲太强了,总喜欢管教别人总喜欢别人唯命是从,等到退休以后怎么办?”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先管好自己,我现在一遇到熟人就躲避三舍,别人要是问起你儿子安排在哪里我怎么作答?我的面子都给你塌光了。”
    “你就知道你的面子。”我恼羞成怒,把菜汤喝得咂叭响,“你从来不考虑别人的面子。”
    “喔哟,这回到山里去当教师总是你自己选的吧?既然自己选的就不必狗屁倒灶,又是破烂又是艰苦!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是你亲生母亲谁愿意这样苦口婆心语重心肠勒三倒四?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没听到一句有良心的话。”
    “要怎样才算有良心?天天朝你三拜九叩高呼谢谢,‘商克由’还是一日三餐唱喏母亲大人恩德如山,令儿郎没齿不忘。”
    母亲怒发冲冠扬手一个重型爆粟敲在我脑壳上,骂:“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染料坊,说话没大没小,还没见你赚回一分钱就这么狂妄不把我放眼里,自以为浑身是本事,等你结婚后我还敢放个屁还有日脚过?”
    对于母亲的脾性早已了然,如果我一时三刻再不妥协继续英勇反击的话,那么她将使出百战不殆的杀手锏——母亲的眼泪。
    “那你吃辛吃苦为了我什么?”我采取迂回战术。
    母亲一愣,继尔理所当然地说:“还不是指望你能出人头地。老话说养儿防老,我倒没有这种观念,我的退休金要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如今的社会只有‘孝子’哪有‘孝爹’‘孝娘’?只有父母孝敬子女有求必应全心全意,子女对父母孝顺的真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做爷娘的总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出人头地,能够成龙成凤光宗耀祖,但爷娘有没有考虑过子女也是一个人?也有头有脑有喜有悲,干嘛稍有违逆就戴上一顶不孝顺不听话不成器的帽子?想当年你们也做过别人的子女,也从我们这个年龄过来的,你俚是否唯父母马首是瞻毫不拧倔?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如今做了婆婆又忘了媳妇的苦楚。”
    母亲听得默不做声,忽而笑了。
    “你还总是有理!照你这么说父母就不必管束子女了,放任自流随便他上天入地喽?”
    “我们中国人做事为啥老是非驴即马,就不能有第三种办法第三条路?子女有自己的空间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何必总要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为啥中国许多家庭的子女对父母的含辛茹苦受之不愧不思图报且认定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的归宿和他们的父母如出一辙,几十年后他们对他们的子女含辛茹苦,他们的子女又认定是天经地义的事。”
    在中国,众多父母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玩乐,一心一意为子女创造至善的生活条件。然而,在这实则“有私”的奉献后面陷入了礼尚往来的渴望,渴望种瓜得瓜,也不管土壤气候是否相宜,这无异失去了自我沦为子女的附属品。不知如此说法有无故弄玄虚的嫌疑。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母亲既然无法改变我,我又怎能改变她?即使再妙语生花也是无济于事,她是母亲一辈子改变不了的关系。我一时意兴阑珊。  
    母亲的家庭出生很不好属于四类分子。外婆有七个子女当然无瑕一一顾及也没有能力顾及,母亲试图改变命运经人介绍嫁给了当时根正苗红的父亲。和同龄人相比,母亲无论哪一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高中二年级的文化,清丽端庄的相貌,黄莺般委婉的嗓音,这一切都愈发衬托出父亲的猥琐。父亲的家境很贫困,只念了五年书,身材短胖比母亲略高,脸面也很粗俗,我们住西河头的巷子里时,熟悉我父母的邻舍十人中倒有九人啧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也是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关于父母亲的街谈巷议。自70年到83年,父亲在一家机械厂做翻模工,工种累且工资低,受尽了母系亲戚的冷脸和耻笑,这段婚姻摇摇欲坠。母亲多次兴起了离婚的念头,在父亲的泪眼恳请和熟人的规劝中才得以推宕苟且延续,直至83年父亲辞职做了个体户以后我的家庭生活才逐渐改观。
    婚姻的不如意使母亲变得暴戾乖张,父亲磨尽了男儿的棱角,尽管在经济上身作了主人,却是处处容忍迁让。
    这样的家庭造就了强烈矛盾的我。我很同情母亲希望她能离婚,经常有母系亲戚在我耳边挑唆,但在感情上却更趋向父亲,我一直在取与舍之间挣扎彷徨。
    其实今天或以前和母亲喋喋不休的争执,从心理学角度仔细分析,也无非是为父亲争口气罢了。我有时真痛恨父亲的窝囊,或者更彻底更坦率地说就是一种目睹男性长期受压制的叛逆。  
    燕峰到我家时八点刚过五分,母亲从冰箱里取出冻梨,我们一人挑了一个。
    “在做什么?”燕峰坐到空调边,“一路骑过来,热死了。”
    “我爸爸借了盒《法外情》,正消磨时光呢,刘德华主演的。”自看了《神雕侠侣》后,对之饰演的杨过情有独钟,便也爱屋及乌了。
    “你脸上怎么啦?索吻不成被人臭了是弗?”
    “别提了,一提一肚子气,刚刚老娘还为此教训了我半天。”和老朋友谈话真是件舒心的事,用不着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左思右量,任凭海阔天宽。
    “嗳,这女佬小真是万山红。”
    “复旦大学中文系今年毕业的无锡女生就她一人。”
    “她现在也挺惨的,整天孤零零地呆坐在那里没事做。我把你去王木桥的事跟她说了。她向我打听王木桥的正确书写,估计要给你写信。呃,她是你女朋友?不大可能吧?”
    “异性间的朋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弗要瞎七搭八。我现在身处乡村小镇,前途渺茫,她留在无锡又分在报社,家里办了一个化工厂家底起码过百万,应该说我高攀不起才对。”
    “肖宇还有自卑感?”
    我装作拂然不悦道:“你这家伙老爱和我抬杠,振康就比你好的多。”
    提起振康,两人徒添伤感。燕峰说:“看看振康的死就觉得人生很空,那天几分钟前他还活蹦乱跳的,眼睛一霎就没了呼吸没了思想,生命就这么脆落。”
    “谁也无法控制生命的数量!可见,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失为一种真切的生活方式。”我一向最爱藐视世俗的观点,并且常常把没有经过自己认同的所谓真知灼见统统否定。
    “中国的知识分子善于活在思想里,很少活在现实中。评介这个人幸福与否,往往不是他(她)本人的感观,而要通过别人来鉴定。我们社会上就有这样一批天师爷在指点迷津,指着这个说喂你活得很光彩很快活,指着那个说喂你活得没理想没品味。
    被燕峰的妙语逗得大笑,前俯后仰击桌拍掌,看来快乐和感冒一样是能够传染的。  
    杨国庆搬走了。宿舍的前半部有些空落,光线从窗口残破的玻璃透射进来,柔软如丝缎般温顺地裹贴在蚊帐、床板、单砖上。快步走到窗前,轻轻一拉,立刻有一股盎然的生气扑面而至。
    此刻有一艘乌篷船正打窗外经过。摇橹的是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粉红的短袖,就着船身的晃动做出前摇后摆的姿态,阳光和地平线大约呈35度角,在她因遥远而模糊的侧脸涂了一层凡高最常用的金黄;河面上水雾袅袅,轻淡犹如游丝,波光粼粼,发出耀目晕眩的星光;桨橹过处,水声喧哗,似乎点点碎银被杜十娘撒向河中;几个淘米的妇女匆忙跳上几阶石板以防被拍岸的水波溅湿鞋袜;对岸的河滩上,三五只鸭正扑展着翅膀,间或几声欢快的鸣唱。
    和都市的纷繁嘈杂车水马龙相比,正如燕峰所言,这里处处表现出恬静空灵的诗情画意,怪不得苏东坡当年要置田阳羡,它勾起我从未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
    之后的一个多礼拜,每天早晨第四节课之前,我总会捧一块画板坐到各个河埠画水粉画。其中一张《往事沧桑》采用油画的堆积法表现剥落的石灰墙、风化了的桐油木板门窗,较为满意,故尔花了五块钱请木匠做了个画框,悬挂在床边墙上。
    其间,薛金贵来看过我两回。一次讯问我和杨国庆的事并安慰劝导了一番;第二回看看有无困难,我告之窗玻璃需要更换,次日便焕然一新。
    周四,我的宿舍又搬进了一位室友。他是附近洋镇人,教初三的化学,分配到王木桥已经两年了,因为学校新来了位大学生,害怕我们再起风波,就将他调换到这里,由此推断他的脾气必定温顺的很。
    他叫周武,或者其父母希望他孔武有力,岂料他长得既瘦又高,且戴了副深度近视眼镜,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必定摸到眼镜戴上,否则哪都不敢上。
    他有一个红灯牌带短波的收录机,性能奇迹般地好。据他介绍这个收录机已经用了五年有余,却音质纯正没半点杂声,并且只用唾液清洗磁头。他仅有两盒磁带:一盒是从收音机转录的山口百惠告别歌坛的演唱会,另一盒是邓丽君的《又见炊烟》。两盒带子反来复去地听,听了A面听B面,听了这盒听那盒。有时我实在忍受不住时,便拿出我的一些磁带让他换换口味,他多半皱了皱眉说:“这有什么好听的。”但也不拒绝,听过后我问他觉得怎么样,他默然无语,隔了半晌,我早做别的事或想别的事了,他才吞吐地说:“嗯,还可以……也不是蛮好,有些还是好听的。”
    他还有个习惯是从不叠被子,起床后把被往里一搡便了事了。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他振振有理:“睡了一夜,被子里全是湿气,摊着容易晾干反而对人有好处,这是收音机里播的。”
    他的唯一嗜好是吹口琴,吹得都是《社会主义好》,《洪湖水浪打浪》之类革命歌曲。假定他先回宿舍,我远在月门外便能听到清扬的琴声。他吹得还颇有专业水准,熟稔后我故意开他玩笑,说无锡有一个口琴大赛他若参加必能得奖云云,他听后起先咧嘴一笑,接着一边猛吹去了。第二日临睡前我早忘了此事,他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嗯,我还是不去参加了……主要有点害怕……也不是怕……”  
    他刚搬进宿舍那会,我吸取了前车之鉴,每日仅打个招呼,谨守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之原则,连扫地也仅扫我的那一半,决不越雷池半步。后来才发现完全没这个必要,他太有自己的空间了,宛如得道的高僧,别人根本进入不了他的世界。对人对物他从来没有过激的反响,生气也只是略皱眉头而已,很难断定他是否大智若愚。
    离开王木桥后,我常常会不自禁地想起他,怀念他,他使我真正领悟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我想,这句话很多人是不甚了然的。  
    打破这份宁静的是万山红的来信。
    那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姚麦士迎面怒气冲冲而来。
    “什么事?哭丧着脸。”
    “还不是王少康这个短命鬼。”姚麦士的办公桌和我正面对,他掏出一把碎纸片小心翼翼摊到一张白纸上。
    一句话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刚才我到教室去收作业本,后窗口一眼就看到班里的朱美芸把一张纸条塞给王少康,我走过去问她写得什么,她红着脸不肯说,王少康乘机撕碎了纸条塞到衣兜里,被我一片片收理来的。”
    “朱美芸那双狐狸眼睛一望就晓得不是好东西,肯定写的情书。”黄伟红坐姚麦士旁边,她俯过身去帮忙拼凑。
    “情书?我看看。”吕敏道。
    “亲爱的康。哈哈哈哈……”黄伟红读出称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肉麻的我要发晕了。”
    我凑过去:“落款是谁呀?”
    “还没找到。”姚麦士一张张过目,“在这儿了,永远爱你的芬,恶心死了,还永远爱你。”
    “不是朱美芸这只狐狸精?”
    “王菊芬、周小芬?这两个不可能。”
    “你们快拼,拼好了我来朗读。”我的普通话无异议是他们中最好的。
    早自修结束后,回办公室的年青老师把姚麦士课桌团团围住,纸条上出现了另外两个班级的女生的名字。
    经过几个教师十多分钟的努力终于大功告成。姚麦士把它们粘在了一块硬纸板上,我抓起硬纸板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周围的听众正感动的如醉如痴时,门卫周师傅送来了万山红的信。
    信封是奶油黄的,绝少见,倒贴了二枚“云南民居”的邮票,文字一如熟悉的隶体。
    我悄悄溜回宿舍,撕开封口展开信笺。  
    宇:秋琪!
    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黄昏将阑。条状的闲云从窗外的天空中漾影逐波般西去,握住的握不住的往事一并挤入我繁复的心绪,这一刻,悚地感到时光的飞逝是何等迅猛呵!
    还记不记得去年的今日?在南通的工人影剧院我们揽着手看《总统失踪记》,那令人捧腹的景头,那毫无忌惮的欢笑,即使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五个黄昏,依然清晰地停驻在我记忆的深处。
    仔细算算,我们大概有二个半月没见面了。暑假几次打电话到你家你均不在。回想起最后一次我到站台送你,望着你轻笑着从窗口挥手,默默自语:这会不会是最后的道别?短暂回首,一切都作了九十度的转折,独独把我的记忆搁浅在仲夏的风中。
    没有想到你会去王木桥,甚至不肯相信。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你到文化宫去借时装,我去访一个旧友,我们同时听出了彼此的家乡口音。我说:“这儿我挺熟,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说:“不敢劳驾,我想我能行。”我笑:“这么自信?”你的回答至今犹在耳边:“因为我叫肖宇,别人笑傲江湖我笑傲宇宙!”尽管知道那是你说笑,却使我认定你是沙砾中的一粒金刚钻,你终将会被发掘。别以为这是恭维你,这是我女性的直觉。
    一出校门才发现世界之大,原本的空间如同鲁迅笔下四角的天空!报社的生活是丰富多姿的,但与我绝缘,我现在在业务科,学非所用,想必何燕峰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知识分子一惯专享的至大悲哀。不过,一切都是暂时的,大浪淘沙,物竞天择,是块木头它必定会浮上水面,然否?
    暮色从容地挂上了屋檐,倦鸟又投林,眼前幻坐着蹙眉的你,想问一声:宇,是否快乐,是否依然?
    振作起精神,朋友们期望你再创一个奇迹。
    谨祝
    成功!
    紫痕
    89年9月16日  
    我错愕在那里良久,像似“咕咚”喝了一口五味酱油品抿着个中滋味。细细地从头到尾我又读了一遍,心中再也无法平静。
    因为我叫肖宇,笑傲宇宙。
    我又怎能甘心平静?我又怎能输?我为这些天来的随波逐流深感汗颜、羞辱。万山红的信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划开了蒙在伤口上的花布。然而,我是否真是沙砾中的钻石?是否真能创造奇迹?我扪心自问并一头钻进体内的沟沟壑壑地毯式搜索开启疑问的钥匙。
    我深深怀疑又莫名兴奋,仿佛临睡前喝了一杯浓咖啡,睁大着眼睛渴望入睡。
    我呆坐着不知时日,直到一个学生找我上课方大梦初醒。
    午后,我踅回办公室准备写封回信,办公室里姚麦士、芳芳、老钱和小许正围着四位女生和王少康训话。
    “还没吃饭?”我笑着问姚麦士。
    “喏,这短命鬼屁都不放一个,现在人证俱在还想遮遮掩掩。”姚麦士用手指连续戳着王少康的脑袋,“人倒是长得比我还高了,没有一点头脑,十八岁的年纪还念初一他不怕丑我还难为情呢,他今天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只好叫他老子领回家别念算了。”
    “还哭,小小年纪书不好好读,倒想谈恋爱了,鳄鱼眼泪!还永远爱你的芬。喏,王少康就站那儿去跟他说呀,我要叫你父亲来看看这封信,他女儿真有本事,刚刚升到中学才几天,就相中女婿了。”老钱异常气愤,“我班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活宝。”
    那个叫芬的女孩立即小雨转暴雨,涕泪纵横。
    “周亚蕾,快说,信上怎么会有你的名字?要不要让我念一段提醒提醒?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吃的浆糊,脑筋粘住了,是弗?”芳芳饿得有点恼火。
    “还有你,陆秀珠,真像只猪,站站好,女孩子站没站相,大腿旁着像啥?弗要以为闭着嘴就可蒙混过关。”小许是位青年女教师,平时说话就比较粗俗。
    我很同情王少康,当着女孩子的面他自然不好推卸责任:“朱美芸,写信的人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寄要你传递?再说初一男女生有什么不好当面说要写纸条?你属于明知故犯,可以说整件事都是你引起的。”
    我相信,王少康的委曲和无奈是没有人能够体会的。在这个世上,不一定每个人都适合读书和考试,或许他并不用功,但聪明与否不可以用成绩来衡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依旧在念初一,要么愚不可及,要么就是对读书不感兴趣麻木不仁,上学仅是为了对家庭对社会有个交待而已。
    “哭什么。”
    姚麦士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少康抹着眼泪一头冲了出去。姚麦士愣了愣高叫两声站住,但已杳无踪影了。
    办公室的气氛刹那有点凝固,我惶惶然不知是否我引出的风波,去留两难。
    “随他,不来上课更好。”
    “姚老师,你把他家庭地址给我,我去找他谈谈。”
    姚麦士叽叽咕咕了一阵,但还是取出了点名册,抄下地址我快步追了出去。
    王少康的家离学校并不远,且很容易问到,兰山脚下供销社旁一幢独门独户的三间三层楼房就是。我敲门进去,一个穿戴不俗的中年妇女问我何事,我撒了一个谎,称自己是王少康的老师,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他。对方很客气地要请我吃饭,说他儿子还没回家。我有点急,留了言让他回家后就去学校找我。
    整个下午,王少康都没出现。
    晚饭后,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床沿上听周武收录机里播放着的《伊豆的舞女》,王少康突然像幽灵一般站到了我跟前。
    “你上哪儿去了?我和姚老师为你担心了一下午。”我劈头责问。
    他那张俊脸上闪过一抹愧疚:“我在一个朋友家。”
    我意识到自己太过粗暴,请他坐到床沿上,坐板凳似乎有审问的味道。
    “我不准备再念书了,念书也念不进。”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刚从学校里出来,不想和你讲大道理,但我认为初中毕业证书还是应该混一张的。”
    “我父亲也这么说,依我早不想念了。”他从怀袋里掏出一包“健”牌弹出一支递给我,我摇摇手示意不会,他叼上点燃。
    “今天的事我会替你跟姚老师说的,你明天来上课。姚老师他们也有苦衷,六个班级的竞争相当大,哪个老师愿掉在最后?所以只好死死盯住你们了。”
    其实我内心并不赞成他继续读书,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即使以后一级不留,二十一岁初中毕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我考虑过了,与其在学校里受气还不如到社会上多赚些钱,大学毕业又怎样?还不是拿点死工资。”他吐出一串烟圈。“你拿多少钱一个月?”
    “十五号领的工资,一百四十来块。”我苦笑,“勉强够吃饭。”
    “我父亲从上海回来打一次的也要一百五十块钱,像你这样的无锡城里人到乡下来做个教师真亏。”他挺惋惜似的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无锡人?”
    “谁不知道?这种小地方只要有一个人知道马上大伙全知道了,我在街北打架,半小时不到我父母就晓得了。”
    如此传递速度我已领教过一回,便问:“那早上的事你妈知道了吗?”
    他点了点头:“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常有女生写信写纸条给我,遇到漂亮的就和她们玩玩,也就是上宜兴跳跳舞看看电影。”
    “你倒满潇洒。”
    他笑了笑随手掐灭燃烧的烟蒂:“我明天还是来上课吧,等我爸爸从上海回来后再跟他一起去工地,现在一个人歇在家也没意思。”
    “随你。以后有空就过来玩,别叫我肖老师,叫我肖宇好了。”
    “叫肖宇觉得别扭。”
    “习惯了就一样了。”我起身泡了杯茶给他,“听说你打架在镇上挺出名,从脸上一点看不出来呢。”
    “没办法,朋友多嘛,有事要你去摆平又不能回绝,以前几乎三日两头要动手,现在打出了名气也就没人敢招惹我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略带嘲讽地说。“这种打群架最好少参与,弄不好就会出娄子,一旦派出所挂了号够你受的。你的脸上倒没烙下什么疤痕。”
    “怎么没有,他撩起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凑到我跟前,喏,一块瓦片砸在这儿,当时血止都止不住。”
    “所以说打架最没意思,伤了别人进班房伤了自己进医院,不到忍无可忍真没必要动手。听说咱们学校还个学生和你齐名的……”
    “林伟,在高二文科班,有机会介绍你认识。”他很自豪的。  
    刷了牙,我倒了杯白开水趴在床上。
    我是很感激万山红的,常常想就她吧,人总要正视现实对不对?她对你那么好,家庭经济又对你的事业大有裨益,或者还可以把你从同性恋怪圈中拯救出来。你如何执意不肯屈服要像一头蛮横的牛?然而,这个幻想越成熟的时候心底的答案越踟蹰,所谓的天平倾斜论也不过是打蛇随棍,欲使自己的决断问心无愧罢了。
    这种意识形态就是秦桧整岳飞时使用的“莫须有”罪名,成语谓师出有名不为无因,图得是心安理得。
    床角已团满了开场白。眼前一再晃现那头清汤挂面的短发。我定定地看着空处落笔无绪。我的感觉成了一种形式——过去式。
    然而,一切都作了九十度的转折,不是么?  
    紫痕:  
    以前的日子请珍惜,
    以后的日子请珍重。
    宇
    89年9月20  
    我无法预测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人生不正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取舍的积累?
    况且,我好像别无选择!  
    王少康还没来上课。放学后,姚麦士在我催促下家访去了。吕敏早通知我去她家吃年糕,我特意上街买了个布娃娃送给云蕾。
    “小肖,星期六学校要开师生大会,上台表演个节目。”路上遇到韩顺生,他殷勤地说。
    “组长的命令岂敢有违?”我嘻皮笑脸。
    听了“死党”对他的议论,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有针对性都有目的,可见先入为主的印象是颇有根基甚至是很可怕的。
    那天戴春宁也破例带了她的儿子到场,席间纵情谈笑暖意融融。
    “吕老师,老做吃白食真不好意思,下个礼拜我请你们到饭馆去撮一顿。”
    “痴小子,你有钱没处花是吧?吕老师这儿就当自己家用不着客气。”
    “小肖,我看你还是去买个独眼灶比较方便,你在这里一时半刻也走不了,老吃食堂影响身体健康。”戴春宁颇有说服力地分析。
    “食堂的菜烧得像猪食,哪是人吃的?”
    “别瞎说,小肖还不是天天吃,标标准准的英俊小伙被你说成猪了。”
    大伙笑。
    “我朋友也这么说。早上第四节才有课,买菜洗菜有得是时间,OK,就这么决定,礼拜天回无锡买个煤气灶。”我暗暗思忖,就算一个月后离开这里也能用一个月,走时把煤气灶送给吕敏也算一点回报。
    “回无锡干嘛,礼拜天我回宜兴陪你去买,顺便到我家吃饭。”黄伟红挺身而出。
    “此刻,我真是无言的感激。”
    “痴小子又说痴话,钱够么?不够我这里有。”
    “够的,来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五百元钱还没用上。”我说,“这里的民风真不错,有几天宿舍门被杨国庆踢开后就虚掩着,搁在桌上的皮箱提包一样没少,换了在无锡早不知去向了。”
    “江阴强盗无锡贼,老话嘛。小地方容易管,出了巴掌大的事派出所马上有人到了,再说学校这种清水衙门‘二百五’的小偷才会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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