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学
原创文学
品味小说
温馨小说
激情文字
情感随笔
心情小咔
网络文学
情感小说

肖宇同志 作者:杨得名

    小镇民风纯朴,我在小镇三个余月从未有失窃失盗逸闻,但闭塞落后也是匪夷所思。我经历的一次奇浴几乎可以和三毛在撒哈拉的奇浴相媲美,令我至今心有余悸。
    一入冬天气就转凉了,盆浴冷得簌簌发抖。那天我在办公室愁云惨淡地嘀咕此事,“憨大”闻之欣然邀请我去他家洗澡,我自然满心欢喜。
    “憨大”的家在王木桥南面,过桥不足百米,但小镇人称之为乡下。小镇分镇上人和乡下人是以王木桥为界的,桥北桥南似乎有驴马之分,这有点向上海人看齐,上海人把出了上海市区的统称为乡下人,哪怕你是南京人北京人一律冠以老表阿乡。
    “憨大”家的浴室也非浴缸淋浴水池什么的,而是一口大铁锅,人坐在锅里洗锅下用麦秸烧,乡下人叫做“洗浴锅”。“憨大”家的浴锅砌在楼梯拐弯处,人进浴锅要踏上几级楼梯。
    既来之,则安之。
    别人诚恳相邀我怎能流露嫌怨的表情?试了试水温,让“憨大”熄灭余火,脱衣泡到锅里。锅面浮着块刨圆的木块,我问“憨大”是何物,答曰垫锅底以防烫伤屁股,中国人之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我洗得刚刚上劲,蓦地传来敲门声,“憨大”大声问:“谁呀?”“是我。”一男人理直气壮答。这答案放之四海而皆准,为中国各色人等通用。一日我在客厅看报,闻敲门声,问:“谁呀?”答:“是我。”声音陌生,再问依旧,遂开门一观,乃叫化子乞讨是也。“憨大”打开门,进来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且端着条长板凳,进屋也不出声,把板凳往楼梯口一搁,一老一少坐稳后直愣愣地望着我。我大窘,拖洗的频率也慢了下来,想不通那两人为何眼巴巴看我洗澡。
    “憨大”听觉甚好,以为水温凉了便闷头生起火来。彼时我心不在焉,等回过神水温热得简直可以烫死猪。我连声嚎叫,慌忙跳出锅外,正懊恼羞愧敲门声又大作,仿佛梁红玉女士擂大鼓,我刚想出言提醒“憨大”稍等,我已无心再浴欲草草穿衣了事,岂料门已洞开,不下五个六七八岁的小女孩叽叽喳喳猛冲上楼,要看中央台的动画片。一天真小姑娘在转弯处勒住脚步,好奇地观察我脖子上的颈链,我双手用浴巾遮住私处,脸红得能和关伯伯相提并论,慌忙又捂进锅里,也不管身子烫得像烤地瓜。等小姑娘刚一上楼,立刻跳起身来,胡乱抹了一下,绝对不超过十秒钟,抓住短裤就套。此时又有人叫门且是女人的声音,只听得“憨大”说:“等一等,我有同事在洗澡。”门外传来不耐烦的大嗓门:“还要多久?”我趿上鞋抱起一堆衣服说了声“我好了”便上楼进了憨大的房间。
    等穿戴妥当,到隔壁和小女孩看了半集《变形金刚》,仍不见憨大上楼,因为事前他请我洗完澡后吃晚饭,又不好下楼告辞似有主人怠慢嫌疑,悄悄掩到楼梯口一看,那一少正为一老擦背,嘻笑着问老的擦得干不干净;底下长凳上坐着三个中年女看客,不禁瞠目结舌。未几,“憨大”喊我用餐,经过楼梯时,景况已变,三个中年妇女围坐在浴锅边搓态百出,嬉笑有加,视我下楼如睹木人。  
    离开吕敏家,我径直来到姚麦士宿舍。姚麦士正躺在床上乜视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女的哭男的跳,一眼就知道又是台湾人在表演如何痛不欲生。
    “台湾男人怎么这副德性?动不动就为你生为你死眼泪鼻涕一大把。”
    “没什么电视,将就看呗,黄伟红在这里保管念了一百句鳄鱼眼泪了。”
    “王少康在家么?”
    “这短命鬼不来上课了,他娘说他一早骑摩托车去了姐夫家。不来更好,我班上要没他安稳多呢。”
    “他昨天还和我说要来的。”
    “念不念一样,上课不知想什么,问他问题等于一根木头,去年芳芳做他班主任,每次考试全班平均分要被他拖下一截。”
    “现在的教育制度也有问题,一窝端也不讲个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我到三(4)班上第一堂课,偶然问起咱们国家主席是谁,答案五花八门,有的说毛主席,有的说邓小平,有的说李鹏,还有一个学生居然说孙中山。”
    “没法!如今评先进评职称只讲分数,谁带的班级分数高谁就最优秀。其实私下我还是喜欢成绩差得的学生,这些差生被你训挨你打,一踏上社会对你尤其客气尊敬;成绩好的学生,一出校门眼睛就长到额上去了,见了你睬都不睬,似乎他的成绩是娘肚里带出来的。”
    “老师和学生都是蜡烛。老师恨不能倾囊相授,学生呢不点不亮。刚来的第二天,我见你平时和颜悦色温文客气,忽然恶声恶气用甘蔗痛打学生的手掌,当场吓得噤若寒蝉,还以为遇上了一个凶恶伪善的家伙呢。在无锡绝少有老师体罚学生,如果学生告御状除了扣奖金严重的还要受处分。”
    “乡下怎能和城里比,我刚来的时候还不和你一样,久了就自己也动上手了,农村的一些学生特别木皮木脸、愚顽不灵,你讲得唾沫全无他也无动于衷,只好给他几下记记痛。”
    “幸好我不是主科老师。”我笑,“初三后排的男生都牛高马大,和你对上架就下不了台了。”
    “去年,初三的薛威不就和他班上的男生大干了一场,薛威的眼镜被砸飞了,眼睛被一拳打得像只大熊猫,躺床上一个礼拜呢。”
    “那学生呢。”
    “开除了。短命鬼倒没受什么伤,凡是老师和学生打架八成老师吃亏,老师畏手畏脚顾虑重重,学生却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以为受了什么摧残压制往往出手颇重,也不想想老师和他无冤无仇为啥打他。”
    “要换了我是薛威决不善罢甘休。”


    清早下了一场迷蒙细雨,阳光显得柔和多了,热气被渐重的秋意打得精疲力尽,已呈现出溃败的迹象。
    午后,我把桌子移到窗口,听着鸟雀啁啾给深圳的槐菲写了封长信。
    我攥着信把希望投入邮筒,舒了口气顿感倍儿轻松。
    一旦有了前景不管幻想理想空想猜想人即刻有了盼头,便是死气沉沉穷困潦倒也能活得有滋有味。  
    周末下午,学校召开师生大会。王伯海念了几句老掉牙的陈词滥调,就开始了幼稚可笑的各班各级的表演,也无非唱首歌朗诵首诗跳一个滑稽的十六步舞再不就是说上段青涩的相声。气氛倒相当活跃,不管台上出了错或忘了词,底下照样给予热烈的掌声。
    学校没有操场,做广播操要巴巴赶到小学外面的大草坪上,没有电源放不了音乐,由体育组的老师手持大喇叭清喊。今天,学生全集中在教师宿舍区内的那面水泥球场上,因为坐不了这么多便有学生被挤到了食堂的门口、宿舍檐廊下,有的教师则端坐到二楼过道上。所谓舞台也就是体育组的两张乒乓球台而已。
    我被“死党”和几个年青教师哄上台,望着底下黑鸦鸦的一片,本不愿开口,觉得掉档次(可见我的虚荣心),经不住众人的再三怂恿,遂问黄伟红借了吉它,唱起费翔的《只有分离》。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
    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
    ……
    一曲既终,掌声雷动。情势所至,我又接连唱了《外面的世界》、《驿动的心》、《一场游戏一场梦》。
    此后,美术簿里开始有纸条出现。有请我看电影的有请我教吉它的有说我潇洒很喜欢我的,称呼也千奇百怪。一日上课,黑板上竟写了:肖老师,你好帅!弄得我十分尴尬。
    我的办公室正靠着窗户,下课后忽然就有一些高年级女生在此玩耍,起先并没在意,黄伟红法眼识破端倪:“这帮女生平时不出教室,怎么全挤到这儿来了?要别相只有到东面去,那里有花坛厕所,窝在这个小角落还不是你魅力所致。”
    听罢很不以为然。没隔几日,我走出办公室正想去小便,其中某女生忽然叫住了我,递上一张卡片转身就走,我打开一瞧,又是求教吉它的,落款是高二(1)班袁丽萍。周末的师生大会上她也唱过一首民歌,只是面日模糊无甚印象。
    次日,那群女生又在窗外高声喧嚷,黄伟红一把推开窗户大声道:“肖宇就在办公室里,要看进来看,用不着遮遮掩掩。”女生闻之落荒而逃。  
    等信的日子是漫长的,幸好买了煤气灶,每天为了好食而忙忙碌碌。周武为此也沾了不少的光,他经常风卷我的剩余产品,口里还念念有词。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关于鸡的对话。那晚我心血来潮的想买只鸡来炖着吃,便问他喜不喜欢鸡肉,他想了足足有十来分钟,才答:“不怎么喜欢……也不是不喜欢,这要看谁烧的……总之,我还是不喜欢鸡肉。”
    “那你喜欢什么肉?猪肉?牛肉?”
    他呆怔了一会才说:“我只吃过一回好吃的鸡肉,味道怪香……香得很神秘,不是清香……也不知什么香,也点像……”
    “像凤凰的味道,对吧?”
    “对,有点像吧……也不是凤凰的味道,有点像……有点像埃及金字塔里的味道。”
    我笑弯了腰。至今仍弄不懂为何鸡肉的味道会和木乃伊的味道有所牵扯。  
    那天饭后,我把两个鸡翅膀各舀在一只汤碗里准备送到吕敏和黄伟红处。端着碗小心谨慎地跨出月门,就看到水泥球场上正有两支球队争夺地厉害。一队穿着背心另一队赤膊,四周围着一群男女学生各自为上心的队加油。办完事便也凑个热闹走到裁判席上坐下。
    虽很少摆弄篮球,但对各种规则和处罚条例倒是一清二楚。那时但凡“他”开战,我总会在一旁摇旗助威,一段时间以后要说个子丑寅卯全不在话下。
    眼前,赤膊队一个瘦高男生一发中的以62:57稍稍领先。背心队并不急躁,稳稳地把球运到中场,一记妙传,接球的男孩一个背旋高高跃起抖手扣篮,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斜刺里一个赤膊的小伙恶虎扑羊,盖住了球随即施展燕子三抄水的功夫大步回赶,众人皆以为他要传球给篮下的同伴,孰知他抖了抖手做了个假动作,球入到从后面上来接应的另一男生手里,那男生左蹬右闪跳扣,球应声入网。一片呼声。
    我胸中鼓荡起一种可怕的兴奋,那“程咬金”打球的姿势太似“他”了……
    我已无心观球,目不转睛地追随他在人群里生龙活虎的东蹦西窜,联想使往事一串串从视屏穿现,宛如电影中常见的蒙太奇。
    汗从他的皮肤不断溢出,凸出的胸肌、隆起的三角肌、块状的腹肌如抹了橄榄油般熠熠生辉,他的姿态和谐美妙恰似行云流水,不时得到一群女学生的阵阵喝彩。
    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像喝了一杯狂躁、激荡、酸楚、痴惑调和的鸡尾酒。我醉熏熏地分不清是在想“他”还是看他。逐渐地“他”的一切在我心中杳缈,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和我专注期待的目光相撞,就好像有一群蚂蚁爬上心头,我悚然一震,这才意识到大大失态,这时“他”的一切复又像刮风的阴雨天的乌云那样,又浓又厚的从我眼里心底不断掠过。
    一声鸣响,比赛结束了。赤膊队以86比72胜了背心队。他和同伴轻笑着从容地向我走来。我刻意望着他,企盼对方能够报之以李。无奈他漠视我的存在,抓起凳上的背心胡乱地擦抹着身子,一只手揩拭额上的汗珠挥手甩落,有两滴恰恰飞到我的唇边,我轻轻一舔,咸咸的有些涩嘴。
    这时一个男孩高喊“林伟”,他应声大步而去。
    “林伟”,我喃喃自语,原来他就是林伟!
    我怅然若失地回到宿舍,久久无法平静。按响随身听,耳机里传来刘德华落寞的声音:
    让我回到你身边/就算在梦里面。
    我无力地随着音乐吟唱,靠着墙的窗玻璃上,这一刻隐现出苍白的萧瑟的我。  
    国庆的那天早上,我一觉睡到十点半,母亲用快餐盒在宾馆买了几个家常菜搁在桌上又走了,节假日服务性行业是最忙火的。父亲要打理店堂,平常中午就近买些面食充饥,假日更无暇回家。我支起身,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坐到客厅里,拔了个电话给燕峰,答说出去了。我翻了翻眼,无情无绪地吃完两个鸡蛋喝足一杯牛奶又晃荡晃荡回坐到办公桌前。桌上是三封同学的来信,昨晚阅过了,仍抽出来再看一遍。
    一封是张璐的。她父亲张德俊乃全国著名的年画家,回头瞧瞧你家的中堂不定正是他的手笔。她分到了常州一家中外合资的建筑装饰公司,月薪五百元,颇春风得意,回想起三月份和她熬脂油渣般挤在府合到榆林的汽车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慨叹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封是屠伟文的。她有一头令男士屏息的乌丝长发,直而飘逸,她的习惯动作是挑起一绺调皮的鬓发甩向脑后,单单一个动作不知迷死多少男生。她正恶补“太阳文”,年底可望东渡扶桑抠日元去。
    一封是尿频男生来的。他是山东人,分配在老区一个贫困县城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且是班主任。前几日,班上两个学生打架,他竟然为他们做裁判,被校长发现后大大教训了一通。
    看罢,神经长膘。小镇的一切在徜徉中变得恍惚不定,似乎南柯一梦。
    无聊之中产生了冲动,跑到卫生间折腾了一番,但总觉无甚快乐。
    煮了一锅饭。坐到客厅里,找出盒旧的录影带看。屏幕上一正一邪飞来飞去厮杀的难解难分,那邪的眼见不能取胜,施展诡计发出一把暗器……电话铃声大作。
    手持摇控器把音量调低,双脚一蹬转椅嗖地往后滑去,取过听筒,懒洋洋地问:“哪位?”
    电话的一端沉默不语,我提高了嗓音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话。
    “你好。”是万山红。
    我吓了一跳,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信收到了。”听不出她的语气是悲是怒还是怨。
    “……对不起……”
    “用不着抱歉,你并不欠我什么。我只是不明白。”
    “……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君子之交。”
    对方陷入了沉默。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知觉麻木,听觉长苔,话筒那端传来了轻轻的叹息。
    “再见!”她挂了线。
    我握着电话久久不知其意义。戏终于演完了,卸妆的时候心却尤在戏里。
    关了录像机,我摊开四肢仰躺在床上,心里只一个念头你认命罢!
    我企图用那一段异性恋来结束同性情结,结果仿佛一股冷空气撞上了一股热空气,磨擦出雷鸣、电闪、浓云狂飚、寒雨飞雪,待风平浪静以后才发现天空依旧,大地依旧,人类依旧。
    我是同性恋依旧。
    命运赋予我这种选择,我唯有俯首。这才深深体会出什么叫做无可奈何,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我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羞怯?为什么要让自己活的那么痛苦?
    原来都是自寻烦恼。
    我一跃而起,翻箱倒箧,把以往的所有信札、日记、留言簿、荣誉证书统统撕成碎片,有的卷入抽水马桶,有的丢进垃圾筒。
    我用冷水拍打着脸颊,自言自语:“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从零开始。”  
    回学校的一早,父亲用摩托车送我到车站。他把一只装有十条云烟的提袋交给我,又塞给我一百块钱。
    “多买点水果吃,小伙子没营养老来一身病。”
    “知道了,你回去吧。”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很是惭愧,对于父亲我好像从未有过类似的感情。每当电影电视里出现父子相抱的镜头总让我打一个激凌,特别难堪。
    父亲为我的工作颇费了心思。市里某中承诺下学期将接收我(当然是孔方兄在里面斡旋),万事俱备,只欠王木桥中学同意放人,因此交于我十枚“糖衣炮弹”。
    没有把想去深圳的念头告诉父母,我无论做什么父亲都不会过问,至多提醒我小心而已,相反母亲却事事过问,唯恐一不留神我就会被“狼外婆”拐走。
    并非厌恶教师这个职业,只是这个职业尤其不适合我。当初报考师范实属无奈之举,如今大学毕业当然想找个更能发挥自己优势的环境做事。  
    10月9日,终于收到了盖有“广东深圳”邮戳的回信——一封让我牵肠挂肚、寄以厚望的回信。
    那天早饭后,把盆碟筷匙装到铁锅里端去河埠洗涤,走出月门一额首就看林伟潇洒而来。潇洒两个字似乎被文人骚客用烂了,我想大多数是浮夸之词,真正名副其实者绝少。他把断了背带的军用书包搁在肩上,右手轻松地扶持着;左手斜擦在牛仔裤的后袋里;圆领白汗衫的两袖被他卷起在膀上,露出诱人的坚实的肌肉;他的头发蓄的很短,极自然的流露出男性的彪悍;他的脸只在我视网膜逗留了几秒种便甩下了一个背影,接着连背影也消失在月门内。
    “真是帅呆了。”港产影片中惯用的台词,平时抢白它的肤浅和造作,此刻竟脱口而出。
    忽尔就感到索然无味,就痛恨自己的莫名其妙,有点难过、有点好笑、有点疑惑、又有些害怕,我欺骗不了自己,那种破土而出的感觉,那根垂而不死的神经!
    我的那颗裂变的心又开始驿动……
    我必须毫不犹豫地剪去发芽的幼苗,逼迫自己牵回逃离在宇宙的日饵,把若即若离的那一部分重新依附到太阳的引力上来。
    还好,我收到了那封信,也许明天我将远离小镇。
    哲人说过:盼望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我把火山熔岩般的心冷却至火山石,认为至少不会被“黄果树”瀑布般的落差摔得皮青骨裂,才抽出信笺。  
    肖宇:见信如唔!
    时光过得匆匆,依稀记得那一日我们一起回家。你说:古人真聪明,就这样两个轮,用脚一踩走得这么快。我坐在车上笑得几乎要掉下来,这样的岁月真是无忧无虑。有许多事,我们不知为什么,也没有精力再去追问其究竟。
    终于得到了你的一封信,很久很久了,那信封上的字迹还是我所熟悉的。
    仔细阅读了你的心声,我深深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和处境。是啊,乡村小镇对于一些人来说确实太不公平了,找不到用武之地,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气,何况像你有着如此天才的智慧和雄心呢?没有料到你会去做老师,可往往事与愿违,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爱开玩笑,我们都是主角演员,自编自演,命运真会安排好一切吗?
    人总是要经历一点挫折,一点失败的教训才会真正懂得生活的真谛。说真的,我到深圳来,到如今都不知对与否,这其中的得失是无法说清的。我们在这里是特区的打工仔打工妹,上级就是老板,人情味很淡薄,虽然老板是同乡,一样的。我们都很羡慕家里的清闲自在,可这里几乎都被铜臭味淹没了。
    好多有良知的人都在感叹,多少到深圳的GIRL和BOY都变了,变好或是变坏?肖宇,望你三思而行!小董现在已离开了画行,去了动画公司,我们画行说真的也没什么大的前途,我都不想画了。在深圳只要拥有真才实学,找一份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你得做好准备。
    不过,我以为你南下深圳还不如回无锡,这两年无锡的乡镇企业搞的很红火,正需要广告策划,你的专业在那里更能发挥,那是一片新兴的土地,还未被开垦过,正好让你大施拳脚。
    年底我和小董一起回来,到时再详谈好吗?相见时,但愿我们都没有增添沧桑和忧愁,仍然像往昔那般纯真。
    我们正年轻,明天的太阳是属于我们的,肖宇,振作!
    你友:槐菲
    89年10月4日  
    信读了两遍,我依原样折叠塞进信封,端坐在办公桌前,注视前方伤痕累累的黑板盲点了五秒。我打算具体分析一下信的内涵,却不知从何着手,我的思路麻痹,失去了往常的敏捷,好比被人针灸,一针下去不疼却有点麻。
    我支起身走进阳光。
    初来时,附近堆满了砖块、黄沙、石子、毛竹,此刻新教学楼的地基已经浇固;办公室前方挖了三口很大的石灰池,有两个民工正掘出石灰送进搅拌机;泥瓦匠们挥舞着瓦刀,熟练地将沙灰抹在砖块上垒起墙群;东面一角已砌了半人高;一群好动的男生在竹板架设的壕沟上玩着翘翘板游戏;三五个高年级女生口含着冰棒在校门口旁若无人的嬉闹而行。兰山在阳光的照耀下花树藤枝历历在目,近得似乎触手可及。一阵微风吹来,校园里硕果仅存的一棵“宅南树”抖动它绿得滴油的叶片,发出“唰喇喇”的声响。
    我在阳光下踱着步,浑身散发出倦怠的讯息。绷直的弦瞬息松弛竟有那么一丝空落的憩恬。去深圳又何尝是我真心的选择,不过是无奈时下的铤而走险的一招棋。就好像一头驴被人狠抽了一鞭,疼痛和愤怒使它极力反抗挣扎,结果却是徒劳,它依然围着磨盘打转;但假使负气狂暴,踢了磨盘或拽着磨盘急窜难保不坠入深渊或挨主人更多的抽打。
    一些鱼刚被搁浅在海边铁定会活蹦乱跳,待明白于事无补时,一种鱼会觅一处水洼保存生命期盼下一次涨潮重回海里;另一种鱼则更扑颠地厉害,以至精疲力尽最后晾晒成了鱼干。
    急躁的抗衡往往是得不偿失的。
    那晚,我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或者上苍特意安排我继续留在王木桥,也许情缘未了,一段奇异的感情故事正不期而至……
    不知是否又是The Sixth Sense?  
    “喂,小肖,怎么搞的?”吕敏说,“近来精神不大好嘛?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的”。
    “不会吧。”
    “别否认,遭女朋友离弃了?”黄伟红问,“看你收到两封信后魂灵都掉了。”
    “没这么严重。”我笑,“没劲的慌。”
    “初来时不和你一样,新鲜感一去特别无精打采,一段时间后也就习惯了。”黄伟红说。
    “吕老师,好佩服你,在小镇一晃都十年了,换成我早和凡高一样割了自己的耳朵。”
    “痴小子,我是一棵树,种在这里已经生根了,这就是我终身厮守的土地,想去别的地方都没那份精力和魄力了。所以说树挪死人挪活,你要是在王木桥教上三年书保管和我一样一个地方都没法去。三年后你的专业就停留在教初中美术的水平上,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一来自己已赶不上形势,另外也养成了凡事稳当的惰性。假使你要跳槽,我劝你趁早打算,趁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去闯闯。”
    “我也是这么认为,男孩子应该以事业为重,像你这种年纪正好到社会上碰碰运气,混五六年即使无所收获再讲婚姻也无关紧要,何况城里的男人二十七八岁找对像一点都不晚。”杨小春说,“哪像农村二十七八岁小孩都满场跑了。”
    “杨小春,我不是说你,你也太挑剔了。乡下哪来和你差不多年纪还没结婚的,将就点,二婚头只要人品条件各方面还般配,谈一个也算了了桩心事,婚姻不就是这么回事,你还当十七、八的小姑娘介般风花雪月?我家云钟民温吞开水一杯还不照样过日子。”吕敏将心比心谆谆教导。
    “就是,别高不成低不就,梦想着白马王子从天而降,花前月下永结同心什么的。”黄伟红说。
    “死人,开我什么玩笑,谁不晓得目前的处境,总要有个过得去的,眼巴巴跑上街唱拉郎配?女人真的比较悲哀,非要找个男人才叫女人,也不管这男人是丑是美是高是矮是残废是自己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
    “男人也一样。”我说,“中国人的婚姻有多少是两情相悦生死与共的?到了法定的年龄一窝蜂的登记注册,也不管自己饿不饿、困不困,到了时间就吃饭睡觉,许多人只是将它当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来做。”
    “相爱是满难的,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黄伟红说,“谁不想找个自己爱爱自己的人结婚!”
    “婚姻应该宁缺勿滥,不要搞人均主义,不要滥竽充数。”
    “爱情如果要用婚姻来保障,这种爱情恐怕迟早会变质。我认为爱情是一种个人行为,婚姻则属于社会行为。”吕敏侃侃而谈,“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两个相交的圆,既有自己独立的部分,比如两人相爱却没有结婚,结婚却没有爱情;又有相交的部分,有爱情发展为婚姻的,也有因为婚姻产生了爱情。”
    “那你和云钟民是爱情发展为婚姻还是因为婚姻产生了爱情?”杨小春问。
    “我们呐,不是冤家不聚头!”
    云钟民此时正好从外面进屋,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
    平常听惯了仨人编排韩顺生、许大嘴,或对朱冬健和小许飞短流长再不就唠嗑山海经,以为她们仅仅是一群爱磨牙的三姑六婆,孰料行家一伸手个个一套“真知灼见”。再一想,在人生舞台上,哪个不是百变梅艳芳千手观世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善变最多角的生物,我们周围的每个人都比任何一位名演员的表演来得真实、生动、精彩,只是我们习惯地把大舞台叫做社会,把演员和情节的概念换成群众和社会新闻罢了。
    四人闲聊了一阵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理想。
    吕敏说:“我年青时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遇到不顺眼的事就口诛笔伐,全国各地走走,结识各式各样的人,还能尝尝天下美食,可现在恰好相反,一个地方都到不了,凭几个死工资买青菜萝卜都要精打细算。”
    “我那时很想做一名音乐家,真幼稚!”黄伟红说,“考大学那年的作文还这么写的,我老子小辰光总骂我:细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我小时候只知道听毛主席的话,现在就想……”
    “在身上挂个‘待价而沽’的木牌。”我笑得不可收势。
    “去,小孩子家懂什么?爱情空想主义。”杨小春拍了我一巴掌。
    “贼喊捉贼。”我说:“我曾经想做歌星,还参加了好几个电视大奖赛。去年上海台有个‘校园歌手大赛’看了没有?当时和我同台的周冰倩、陈铭洲、胡佩蔚都出道了,我却贬谪此处。”
    “以你的条件再加把油我看能行。”黄伟红颇权威地分析,“流行歌曲又不像美声唱法,只要嗓音有特色,人长得出趟就有机会成名。”
    “人贵有自知之明,都这把年纪了,来世吧!我现在只想多赚点钱,找一个爱我的我爱的人,跑到新疆或西藏的某个小镇上过荷西和三毛的生活。”
    “还说不是爱情空想主义,你父母就你一个独子,会让你这么做?再说好端端的跑这么远干什么?爱得死去活来也用不着像逃犯一样躲起来。”
    “别说他,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没结婚的人都这么罗曼蒂克,一结婚就是柴米油盐尿布奶瓶,孩子一大更让你心烦,我现在半只脚已经跨进棺材里了。有时想想独身也满写意,高兴吃饭就吃饭,吃粥就吃粥,愿意上哪就上哪,无牵无挂一身逍遥,哪像我又要料理小的又要料理大的。”
    “我们这里还能独身?北京广州上海这种大城市还能行,乡下小镇不把你说得体无完肤那才怪事。男人要么有怪癖说是同性恋,要么有生理毛病,女人就更难听了,不是作风有问题没人要就是丑人多作怪,精神搭错线,恋爱受刺激。”
    猛然间听到同性恋三个字,我吓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犹如耳闻张翼德当年在长板桥厉声大喝。我面红耳赤,似乎被人剥去衣裤裸露和人相对。等心惊肉跳,战战兢兢的感觉稍安,立即被极度的自哀笼罩。我活着为了什么?我的人生意义何在?纵然苟且偷生屈服于社会约定俗成的角色期待,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也许帽子铺的掌柜会劈头呵斥,难道你的人生就是为了畸爱而活?就没有想想如何为四化作贡献如何忘我工作?还有社会责任心家庭责任心都丢哪去了?
    我无言愧对,我真是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但请原谅,并非每个人都能成为雷锋、张海迪、焦裕禄,否则这个世界早成了模特儿中心。我绝不是这个社会的蛀虫,我仅仅要求活回我自己,使自己能够最大限度的愉快欢乐,这也符合整个人类奋斗的目标,我又何罪之有?
    我自舔着伤口,像一匹狼一样对月长啸。
    “痴小子,又发什么呆?”吕敏问。
    “哦,在想……人生无常!咱们今天泡杯茶翘着琵琶腿喋喋不休畅所欲言,明年此时还不知又是怎番光景。黄老师或许回了宜兴办了喜酒,杨老师找着了称心如意的白马王子,我也不知在无锡或深圳哪个庙里供职。”
    “小肖,念你金口。”
    “你们都走光了,我是走不了了!”吕敏有点黯然。
    “活一天算一天,谁能保证活到明年的今天。你们知道吧,柳溪有个搞振冲(打桩)的大老板,平时穿着像个瘪三,走在上海城里还当他叫化子呢,前两天到宜兴收了钱回家,半路被一辆摩托车撞死了,背上那只麻袋里都是钞票,十来万呢。公安局一调查,他在各个银行的存款有五百七十多万,还有十几辆卡车,他的小儿子在无锡念大学,两天换一套衣裳。真是前世活作孽,吃辛吃苦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人心不足蛇吞象,换了我有这么多钱吃利息就够了,还这么拼死拼活做什么?”
    “俗话说人心无足时,有了一百想一千,而且越富越吝啬。就像王少康家娘,原先摆馄饨摊,住在桥北下,我刚到王木桥时对人真佬客气,街坊邻居有点困难有求必应,后来老官一阔穿金戴银既势利又小气,好像人人个个要占她便宜,亲眷都快断绝了。老天报应,生个儿子十八岁念初一王木桥出了名的打杀匠。”
    “上梁不正下梁歪,细嫩骨和他老子一丘之貉。伙了学校里的女生到宜兴跳舞,听说有一次几个小流氓还去‘华亭’开房间呢,被人家赶了出来。”杨小春说。
    “这也不能全怪王少康,这帮女生自己心甘情愿,一只碗不响两只碗丁当,现在的细丫头港台电视剧岑凯伦小说看得太多,贼贱!我帮小肖批的美术簿里发现了好几张纸条,上音乐课时被我一个个骂得狗血喷头。”
    “我们那时谈恋爱,拉拉手都脸红,现在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做得出,满口我爱你我想你。前天的《新民晚报》上有篇文章说谭咏麟在广州开演唱会,被女歌迷追吻得狼狈逃窜。”吕敏笑,“钟民班上有个女生要死要活地爱上了林伟,书也没心思念,整天失魂落魄,钟民不晓得找她谈过多少次了,就是死不悔改。她原先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去年下半年开始倒退,刚刚一次模拟考试三门红灯笼。”
    “我看她脑筋有问题,小姑娘不识丑。我在宜兴××中学时,女孩子都很矜持,极个别有早恋的苗头,乡下学堂倒颠倒了。”
    “我们学校真是坟墩头上种辣椒——辣鬼!两个打杀匠都长得一表人材,引得一帮细丫头春心荡漾。”
    “林伟成绩好吗?”我还是忍不住问。
    “不来事,高一时还总排在十名之内,现在倒数十名差不多。他高二已经留了一级了。”吕敏补充说,“我家钟民原先做过他的班主任。”
    “林伟家娘命也真苦,一早死了老官,守寡养个儿子又不争气,这次地理才考了38分,本打算50分就送他及格的,悬殊太大我也爱莫能助。”
    “小伙子以前蛮讨人欢喜,都是被王少康这个短寿命带坏了。有一阵几乎天天打架,他的身胚结实,两三个小伙子都打他不过,有一次差点打瞎一个街混混的眼睛,林伟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才把他从派出所领回家。”
    “我见他打过篮球,很有明星味的,一点看不出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嘛。如果有人能培养包装他,一准成青春偶像。
    “明星这么容易做?中国十来亿人,俊男靓女多如牛毛,在银幕上哭哭笑笑还不这么几张老面孔。”
    “就是。绣花枕头一只,长得赛西施赛潘安又有什么用?”
    “如果以后有钱,我一定成立一个包装公司,专门包装各种有特长的人……”
    “我看你有了钱也满为难,既要带着女朋友到西藏新疆去隐居,又要成立什么包装公司。”杨晓春笑着调侃我。
    “说着玩呗。”我红了脸。“等我有钱还不知猴年马月鸡日呢。”  
    躺在床上思绪浮翩。
    从镜子里看自己,眼睛眉毛一如往昔,连笑脸依旧如此纯真,如此灿烂。
    这是我么?我不仅怀疑了。镜子里的我太未谙世事了,而真实的我却那么饱经风霜。从不经意地爱上一个男孩,到刻意忘掉那个男孩,从极力扭转这种倾向到默认这种倾向,从厌恶痛恨自己的同性情结到为之呐喊,这是怎样的一条心路历程!
    遥望未来一片渺茫,我该怎样迎接又该怎样走过?
    人生是一首无言的歌,尘烟滚滚,一路行来,我很可能是迷了路了。  
    周一早上的第三节课,薛金贵有一堂高二(1)班的语文公开课。小黑板挂在办公室门前的破柱上,风吹来“拼抨”作响,上面写着:欢迎各位老师光临指导。
    薛金贵的课当然要去捧捧场,但心知肚明,因为林伟就在这个班上。
    我拎了一张长凳,夹着备课笔记匆匆而去。教室后排已挤坐了不少没课的取经者,有老有少,杨国庆也在其中。搁下板凳一扫视,林伟就坐在靠后门的倒数第二张,离我仅咫尺之遥。
    旋即暗暗诅咒自己,怎么一见他就像苍蝇见了臭猪头?就像老烟鬼犯瘾看到了大麻?就像泼留希金发现了一枚破钮扣?
    是因为打球像“他”?还是对他的故事产生了兴趣?或者无聊中落单的时候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精神寄托?
    从侧面观察,他的皮肤纹路非常细腻,犹如奶油色的大理石,绝没一颗半个青春痘,也没一般男人常有的粉刺、疙瘩、粗毛孔,这多半由于烧香河的水质清澈毫无杂渣化学污染所致。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木桥镇上的男女老少很少有皮肤粗糙者。他的侧影极富雕塑感:鼻子高挺;嘴唇紧薄;人中的凹凸线条流畅;眉毛斜挺,不蔓不枝恰到好处;眼睫毛浓密且长,这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有层次有神气;他下巴的转折弧度优美,既不扁平也不外突,使人忍不住欲伸手作一番探究;他的耳朵毫无瑕疵,耳垂部分隐约透明,一言以敝之,这是一尊近乎完美的东方“朱利诺”。
    他听课并不专注,望了段时间黑板又偷偷瞧一瞧窗处栖息在电线竿上的几只山雀。我在备课笔记本上画满了他的侧脸,却无一得其神髓。
    铃声响过后,抱歉地看了一眼薛金贵泱泱而回。在下楼梯的时候,莫名地就哼唱起王杰的:眼里都是你/心里更想你。我被自己唐突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近期,对于学生的无知和漠然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浮躁。
    一(3)班一个女学生的周记这样写我:我们的美术老师肖老师长得英俊潇洒,他对工作非常地认真负责,刚开学时显得很腼腆,说话也有点急,慢慢变得严肃和严厉了。宁刚在课堂上讲话被他发现后,用教鞭狠狠地打了三下。他还说,谁还在上课时讲话就要给他吃粉笔。
    如果说刚开始还有点专业情操的话,那么近来就愈发索然无味了。学生的愚钝顽劣让我意兴阑珊。就拿这节课来说吧,我问:“大家知道徐悲鸿吗?”五十几个脑袋倒有一半目瞪口呆,我记得上他们第一节课时就已经重点介绍过,徐悲鸿是咱们宜兴人的骄傲,当代著名的美术大师和教育家,并且他的故居离王木桥仅几十里路程。望着这些坠入五里雾中的面孔,真不知他们想些什么!我气馁地摆了摆手,让他们打开书自个临摹去了。
    回溯当年和他们同龄时,为了买一个新的文具盒向母亲苦苦哀求了三天,那个文具盒才卖六角八分人民币。我尤记得捧着散发出塑料味的文具盒时诚惶诚恐的心情,得之不易的东西总会倍加珍惜!
    十年不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作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时间真是人类永远征服不了的对手!
    冷静以后,我禁不住问自己,当初母亲向我灌输忆苦思甜艰苦朴素,我抱以嗤之以鼻,今日又何必气愤学生的无动于衷?
    况且还有一半学生记住了我讲述的内容,岂可强求每个人对每件事都做出落力的行动?这个社会不一定每个人都要知道徐悲鸿,只要他能知道华罗庚、钱学森、阿基米德、莎士比亚。这个社会没有全才,每个人只需扮演好一个角色,一个就够了!
    我望着这些文具盒上贴满“刘德华”、“赵雅芝”、“周海媚”的中学生笑意陡生。
    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我要努力做通情达理的婆婆。  
    晚自习过后,我取出了箱底的十枚“糖衣炮弹”,用报纸卷成两扎,一扎六枚,一扎四枚。去深圳的路既暂时关闭了,谨防临时抱佛脚,我得把父亲的那条小道疏通。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就教导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薛金贵和“葫芦鼻子”是同桌,关系照例亲密些,且为人也比较和气。我揣着“四枚炮弹”蹑手蹑脚地敲开了他家的门(这是平生第一次拉共产党员下水,阿弥驮佛,罪过罪过)。
    薛金贵的夫人不甚欢迎地问:“你什么事?”
    “薛校长在家吗?”我一闪而入,颇有抗日战争时期地下党员的警惕。
    “老薛,有人找。”校长夫人随手关了门,抛给我一个臃肿的背影。
    “哦。”薛金贵趿着拖鞋从里屋出来,手里正握着牙刷,嘴角溢着白色的泡沫。“呀,小肖,坐,随便坐,我马上就好。”说罢缩进厨房,直听得里间传来咕噜咕噜漱口的声音,接着噗地一下,尔后唏哩哗啦舀水声响起,我赶紧从鼓鼓囊囊的夹克里掏出烟来,搁到沙发的角隅。
    大约十来秒钟,薛金贵满面红光的再次出来:“小肖,真是稀客呃,来,来喝点饮料。”他边说边打开冰箱取出玻璃瓶装的雪碧。
    我急忙站起身,连连说道:“薛校长,别,别,和我客气干嘛,我刚刷过牙。”
    “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到我这里就是客人嘛。”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拣了其中开瓶盖的启子用力一掀,“当啷”一声,瓶盖滚入了桌底。
    “来,拿着。”他不容分说地塞到我手上。
    “谢谢,薛校长,您太客气了。”我一时找不到话头,拎起雪碧浅啜了一口,冰凉沁肺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驱散了些许燥热不安。我提醒自己务必镇定,要学习诸葛亮唱空城计的那份悠闲自如,这是一场从未经历过的人生课堂。
    “坐。”薛金贵移过一张藤椅,在我对面坐定,“小镇生活习惯了吧?条件当然和无锡这种大城市不能比,我初到王木桥中学时连一张象样的办公桌都没有呢,这几年应该讲越来越好了。”
    我点了点头,意示赞同,顺手把雪碧放到桌几上:“嗯,等新教学楼造好后,学校还有点规模了。”随后,为了显示自己并非一味附和,紧接着说,“如果镇政府能够批一块地造一个操场,那就齐全了。”
    “学校正在申请批报,就是校门口的那片稻田。”薛金贵不愧老江湖,话峰一转就往点子上去了,他自然看出我乃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肖,如果在这里有什么困难、不方便之处尽管开口,用不着客气,别说我跟老冯有交情,就是新来的老师有啥事体找校长解决也是天经地义的。”
    “知道。”我顺风扯旗,“薛校长,这些天来谢谢您给予我的种种方便和照顾,我父亲让我带了两条烟聊表谢意……”
    “说哪里话,烟你拿回去,心意我领了。”
    我起身连珠炮似的说:“薛校长,刚才您还让我不要客气,您自己倒这么客气。我不会说话,您别见怪,不打扰您休息了。”
    我且说且退,在和薛金贵言语的推让之中撤出大门并带上了锁。走廊里空无人影,每个灯光外泄的门窗内都传出不尽相同的声响。淡月胧明,小镇的夜浮漾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影影绰绰;远山、近舍安静地沉睡在这若无若有的秋风之中。
    次日,我如法炮制送出了更重磅的“炮弹”。有了一次经验,我做得游刃有余、得心应手,甚至在告辞的时候兀自从容不迫。
    离开王伯海住处,在厕所“放水”的刹那,我突然发现了自己一大特殊的潜质,即我拥有海绵般的吸收力,凡事活学活用悟性极高。假以时日,必有当年“顾阿桃”老妈妈的水准。
    五
    自那天听罢课,每日清晨,我必定戴上耳机,瞻顾在后校门口,等待和林伟默默地擦肩而过。这似乎成了我一天唯一的企盼。
    内心的矛盾无以复加,如一个手淫的少年既感觉羞愧难当又感到兴奋难抑。
    贼贱!想起黄伟红唾骂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胸中一片翻涌,恨不得跑进厕所大吐特吐,把自己那些肮脏变态发酵的念头一吐而尽。我怎么就不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包裹在柔软的鸭绒被里,我左思右量,像手术医生似的有条不紊地剖析翻找自己对他的感觉,然后,驾起一个斤斗云远离心魔布下的障眼法,洞若观火地寻找蛛丝马迹,终于查明,我对他仅仅是着迷。
    是着迷,而非爱!
    人往往会在某一时段为某事某物着迷。比如迷上了放风筝迷上了看武侠书迷上了集邮迷上了稀奇古怪的卡通人物。
    好险!瞬间的放纵,换回遍体鳞伤的身心,岂可轻易重蹈覆辙?
    但是——这两个字真好比杨再兴的回马枪——次日中午我便毫不犹疑地断然否决了隔夜的论断。
    真想找弗洛依德问上一问:着迷是不是也是爱?  
    那天是10月21日。
    饭后,我把吃剩的半条鱼藏到课桌肚里,以防“茜茜公主”趁我不在分享了此等美味佳肴。“茜茜公主”近来脸皮越来越厚,公然钻到枕边对我大吐甜言蜜语。
    在河边洗好锅碗,顺手掐了几枝芦花。室内红灯牌录音机里邓丽君凄婉地痛斥负心情郎。手中,我正翻阅一本西方美术史。蓦地,就听到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谁?”我大声嚷,周武很少有人拜访,饭后多半仰倒在床上睁大眼睛处于半休眠、半游离状态。
    “是我。王少康。”
    我挺直腰杆打了个呵欠,嘴里嘀咕道:“这屌人这些天也不知去姐夫家干什么了。”
    门一开,我还未看清对方的穿戴,张口便问:“说好来上课,怎么第二天人影也不见?”
    “想想没劲。”王少康嬉皮笑脸地叨了根烟,“我带了个朋友来。”
    话没说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身后的林伟。  
    有一篇短文说西晋时美男潘安,驱车从闹市经过,回家后马车里的糖果糕点足足可以开一爿小店,都是沿途的小媳妇和大姑娘相赠的,潘安之俊美不言而喻又实难言喻。
    林伟的俊美大概不遑多让。
    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肖老师。”注视我的眼睛里荡起一片笑意,那眼神比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更有杀伤力!
    我突然想起莫里哀在《可笑的女才子》里吟诵的一首“歪”诗:
    呕!呕!我没有留意,当我不怀恶意地望你,你的眼睛就恰恰偷去我的心。捉贼!捉贼!捉贼!捉贼!
    “林伟,呃,王少康,呃,进来,里边坐。”大庭广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将失态的言表在一转身的当口冻结、雪藏了,但内心深处,昨夜垒起的御敌城墙分崩离析,瓦解得踪迹全无。
    王少康拉着林伟坐到条凳上,我颤颤瑟瑟地倒了一杯茶,搁到桌上,说:“不好意思,只有一个茶杯,共用啦。”
    “没事,我跟林伟合穿一条裤子呢。”王少康掏出一包外烟,发了支给林伟,又递给我,我摇手回绝说不抽。“摩尔,女人都能抽,很淡的。”
    说不清基于何种心理,是想介入他们希望得到认同亦或没烟在手好像少了表演的道具?我出尔反尔的接过那支摩登的符合女人情调的“摩尔”。
    王少康“丢琅”一声拧着打火机。各人吐出一股青烟,小空间里便有了一种和谐的氛围。  
    透过袅袅飘浮的轻烟,林伟的表情变得些许虚幻,他避开了我放肆的目光,似乎即将隐遁的精灵,我想抓住那一份真实:“林伟,你篮球打得挺好。”
    “马马虎虎。”他说话的声音浑厚透着磁性,“高一时经常打,现在拉不起球队了。”
    “我和林伟配合很少有对手的。那时候镇上的一批小贼种约我们交手,一输就是十几个球。”
    “你们倒是配合默契,不管打球还是打架。”我拉出一个职业般的浅笑,搞不懂到底是恭维还是挖苦。
    “那当然,王木桥谁敢惹我们?申猴子被我们用桌腿追赶的喊爹喊娘,从学堂门口一直逃到桥南,不是别人拉开的话,这一顿家什打到他死蛇样。”一提当年勇,王少康眉飞色舞。
    “看你们两个的长相一点想象不出杀气腾腾时是什么模样。”
    林伟把眼光投向几个钉在墙上的壁挂说:“朋友多,有了事总要出面的,你和这个结了仇,他的朋友兄弟又会来找麻烦。”
    “王木桥这么小的一个镇,哪来那么多隔仇宿怨,我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到过一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
    “晚上去电影院门口试试,三句话不对一拳头就上来了,乡下寿头带了女朋友看电影,街上的贼种就上前要钱:‘朋友,借点分用用。’不给,有你苦头吃。”
    “我和吕老师她们去看过一回电影,年青人倒是有一些,挺规矩的。”
    “你们是老师,谁愿意撞你们?不信今天晚上就带你去转转。” 王少康用食指很潇洒地弹出烟蒂。
    “有机会跟你去见识见识。”我敷衍道。“ 林伟,干了这么多架,王少康额上还有个疤,你倒丝毫无损。”
    “嗯,运气还不错。以前被一个细贼胚挖出了两条血丝,已经看不见了。”林伟把烟头扔到脚底碾碎,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穿了一双廉价的旧回力鞋,多次洗涤使红沿条发焉成了灰褐,左鞋邦的胶水也失了效,裂了几处口隙。他腿上绷了一条泛白的牛仔裤,皮带扣得很下,大约在胯骨处。上身套了一件无领灰白夹克,可能原先是纯白的,时间长了所致。拉链仅使用了五分之一,露出里面藏青圆领衫包裹下发达的匀称的胸肌。
    王少康又发了一圈烟,“摩尔”果真淡淡的,并不辛辣,连我这种素不抽烟者都有些飘飘然。
    “你们两个应该收手了,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不大动手了。”林伟说,“在学校提不起劲,又没心思念书,少康倒舒服了,自由自在的。”
    “听说你高一时成绩挺好。”
    林伟愣了一下,干笑道:“后来不用功了。”
    “被蒋清菊搞昏了头。”王少康说,“死×高一下半年天天缠着林伟,我还劝过林伟几次,好就好,散就散,不要牛牵马旁拿不定主意。”
    “初恋,难舍难分是吧?”
    林伟露齿一笑,掩饰这个话题给他的难堪,毕竟和我尚第一次见面。
    他的牙齿有点灰,不用说是抽烟太多的缘故,很像“他”的。这是他脸部仅见的缺憾,但于我却倍觉亲切,我脱口道:“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经常有人这么说。”
    “大部分是女孩吧?”
    “追他的女生多得不得了,他到宜兴去参加一次篮球赛,立即有女孩追到王木桥来呢。”
    林伟的脸有点泛红,似乎不大习惯被人当面议论。
    从箱里取出相机,将焦距拉近推远摆了几个架势后,我说:“下个礼拜一放学后我帮你拍个专辑,怎么样?我的摄影技术还可以的,全国人像摄影大赛都拿过二等奖呢。”
    “也帮我拍两张,我都没像模像样的照片,拍得身份证囚犯一样。”王少康说。“不如你今天别回家了,明朝我们去太湖边别相,把照相机带去,那边景色好。”
    “没问题。呆会儿去邮局挂个电话给我妈就行了。林伟你明天有空么?”
    他点了点头。
    “如此定了。”我心情激动。“今天是周末,寄宿的老师大都回家,牌局也凑不齐,晚上我请你们去看电影怎么样?”
    “我做东,哪能让肖老师请客。”王少康说。
    “又跟我客气,叫我肖宇,不然怪怪的,好像我处处在训导你们。”
    林伟直起身打了个呵欠。“快到辰光了,第一节班主任的课。”
    “同走,我们六点半过来。”王少康说。
    “等歇会。”
    “那行,等歇会。”我依依不舍。
    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月门的拐弯处,我呆楞了好一阵。
    这是真的吗?
    室内,烟味尤未散尽,我坐到林伟刚才坐过的凳上欣喜地难以自持。理性早已被激情一拳打趴,或者这便是缘分,冥冥之中前世今生因果注定。  
    我急冲冲赶往教室,学生正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舞,教室里喧哗嬉乐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我大喊了一声上课,众人才懒洋洋地站起。
    我望着底下并不开口,很娴熟地运用手中的职权。后面交头接耳的学生似乎想坐下,一瞧前排的同学直愣愣地站着,这才发现一脸严肃的我,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失,站势也逐渐统一协调。我握着点名册从讲台绕到后排转了一转,这才庄严地招了招手让他们坐下。
    学生们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汇成了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相互惊异地对望一眼发出会心的哄笑,霎时响起一阵“乒乓”移动桌椅的声音,有些特别叛逆的学生故意弄出巨大的响声表示对刚才的不满和抗议。
    他们当然瞧出我只是一只纸老虎。
    “老师临时有点事所以迟到了,敬请大家原谅。”我润了润喉把所有的狠毒、阴险、冷酷释放到脸部。“我刚上第一节课时就和大家有言在先了,你们是初三的学生,时间比较紧,上我的课愿听的坐到前面,不愿听的做自己的作业,都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了,难道没有一点自觉性和自律精神?我喜欢以诚待人,希望你们也能以诚待我,彼此尊重对方的人格和劳动。”
    我见后面的同学一个个昏昏欲睡,前面的则噤若寒蝉,一口气倏地泻了,因心有旁骛,也无心恋战,草草布置了作业一边沉醉去了。
    两节课后,我匆忙到邮局打了个电话给母亲。随后拣了爿看起来较卫生干净的“花舒发廊”理了头发。其实头发刚剪没多久,只是很喜爱上理发店的感觉,总觉得无论头型、精神都能为之焕然一新。回到宿舍,周武已经回家了,借用他的两只热水壶到食堂泡了四壶水,倒在那只大浴盆里洗了个澡。把换下的衣服端到河埠洗尽后,又泡了四壶热水,混着冷水浑身冲了个遍,这才感到周身舒泰。
    扭开煤气灶,在饭里加了点热水闷了片刻,我很小心地就着吃了中午剩下的半条鱼,然后收拾碗碟洗脸刷牙。
    暮色从容地由仙人荡笼罩过来,天空中有一丝微风在呻吟、在游动、房间里没有开灯,半明半暗寂寂无声。
    黄昏……
    在一间木板的小屋里,食具洗得干干净净,地板擦得光亮可鉴。一个穿着简单舒爽的男人弹着房间里唯一的奢侈品——一架三角钢琴,此时,门轻轻地开了,有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黯淡的逆光使他的脸模糊难辩,弹琴的男人心有灵犀地停下来回望,静静地感觉对方的快乐或忧伤,高大的男人走到钢琴边坐下,不需要任何的语言,他们脉脉地感知对方的眼神,默契地投入地弹起“爱情宣言”。行云流水般的琴声萦绕在窄小的空间,流泻在彼此的心域,那琴声由无声转到有声,轻灵地穿透我的耳际……
    这是怎样的人生意境呵!可惜墙里秋千墙外道,此景只应天上有!  
    开了灯,刚刚抽出一本《新月派诗析》,林伟和王少康便进了屋。
    王少康穿了一套浅绿色西服;黑色的高支棉内衣衬得他肤如凝脂;头发用摩丝梳理地平贴油亮,如同早前邓光荣饰演的《冬恋》里的奶油小生。林伟的穿着并无改变,只是头发湿溽溽的,显见刚洗过。
    “稍等,我换件衣服。”我挑了一件淡紫的超短矮领衫,配上黑白相间的竖纹奔裤,这使我看起来高佻些。上装的领和袖口都是仿照今年欧洲春季最流行的款式裁制的,很别致;奔裤的斜袋也改在明处,是从一本儿童服饰里移花接木而来。套上皮鞋,打心眼里自我感觉良好。
    “怎么样?合身吗?这条裤子第一次穿。”
    “满好,名牌吧?”王少康摸了摸衣服的料子,“上海买的?”
    “NO,我自己做的。我父亲开了一个布店,我经常会挑些好料裁些奇装异服,都成瘾了。集邮的人是看到新邮立即倾囊购买,我看到新的布料就浑身发痒。”
    “我听林伟说你唱歌唱得很好,还会弹吉它,真佬多才多艺。”
    “样样精通,样样疏松,每样都略懂皮毛啦。”
    我们沿着一条石子铺设的小路往农贸市场方向前行,左侧是小学和一面大的操场,右边是零散的住户和种着蔬菜的田洼。
    “林伟,你家就住这一带吧?我经常看见你背着书包从后校门进出。”
    “喏,界山角下,里面的一排,门口有颗枣树。”
    “离学校挺近的,冬天可多睡半个小时懒觉了。”我轻笑,“在学校的时候,我每天早上要不停地看表,见还有半个小时才肯爬起来,多懒一分钟也好。”
    “哎呀,我和你一样,每天早上都要呣妈催三勒四,夜里不想睡,十二点钟当八九点过,早上正好困就要起床了。”王少康说。
    “我也是,我爷爷六点钟就开始叫我一直要拖到离早自习还有二十分钟才起床。”
    “那你晚自习回去以后干什么?”我问林伟。
    “不干什么,听听音乐,有时借两本武侠书看。”
    “喜欢谁的歌?”
    “不一定,主要听歌,齐秦还可以。刚刚出来一盒高明骏的《那种心跳的感觉》挺不错。”
    “我喜欢张国荣,”王少康说。“到音像店首先要看看有没有他的新磁带,他出的每盒带子我都买。”
    “高明骏?没听说过嘛,那盒带子王木桥有卖吗?”
    “我表弟从宜兴带来的。你要听我明天拿给你。”
    往农贸市场作九十度右拐,顺着坡道往上走,穿过小镇唯一的主干道便是电影院了。沿途不时有男女向我们投来各种费解的目光,我绕到林伟的一边,让他走在中间,因为我比王少康矮了两厘米,这样就平衡了视线,不至于高度呈一边倒。三三两两的有年轻小伙向林伟和王少康打招呼,并好奇地瞥我。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聚了不少貌似王少康口中的小贼种,有的吹着口哨、有的相互闲聊、有的勾肩搭背、有的逗一旁三五个一群的女孩。
    “咦,怎么全是年青人?”
    “离开映时间还早,现在门口的全是些没事的混混。这里又没舞厅音乐茶座,一到晚上当然往热闹的地方凑。”林伟在中间一级台阶站住了。
    “今天星期六小贼种更多。”王少康说,“肖老师,去,怎么老改不过口,会打电子游戏机弗?”
    “不是此中高手,玩玩还行。”环顾四周,不少女孩在悄悄注视我们或不露痕迹地朝我们蹭近,更有一些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还有廿几分钟,走,去打一阵。”
    “今天放什么片子?我先把票买了。”
    “我已经买了。外国片。”王少康带我往游戏室走去,我扯了林伟一把。
    “你们玩,我有几个朋友来了。”林伟跨下台阶朝四五个男女迎去。
    “谁呀?”我问王少康。
    “我也不认识,可能是他初中的同学。”
    游戏室狭长矮小,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五六台机器里发出嘀嘀嘟嘟的尖锐叫声。一个二(3)班的男生正起劲地玩着“打通关”,见了我和王少康连忙让出位置。
    打电子游戏务必全神贯注,思想着林伟,没多久就死了两回。王少康玩得轻松自如,双手摇拔晃捺配合娴熟,颇有谈笑间樯橹飞灰烟灭之气概。我让二(3)班的男生替了我。踱到门外,黑夜已吞噬了最后一束微光,霓虹灯闪烁着,使得每张脸都阴晴不定。剧场里传出舒缓的轻音乐,观众正陆续入场。台阶上人影幢幢已失去了林伟的踪影,我焦急地穿梭在人群里东寻西觅,却一无所获。我退到台阶的柱子旁停下,企图作高瞻远瞩。
    “找我?”林伟不知从何处降落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找你。”周围纷杂的声响俱已消失,我看牢对方,那种感觉就好像飘飘荡荡的蒲公英终于落了地入了土。
    “我看到你在东张西望。”他别过脸。
     
    影剧院大约有一千个位置,人们并不对号入座,随意散坐着,因为至多三百名观众。难以理解王木桥这么个小镇何以造如此大的剧院。
    我们三人视力都还不错,拣了靠后的位子。入场的时候我特意买了包“万宝路”。老实说,中学生抽烟不外是装老成,叛逆好奇,玩潇洒,很少有瘾君子,是以对香烟的牌子相当看重,不像成年人对烟味的浓淡纯正口感价格诸般讲究。
    第一部片子是苏联的儿童片《稻草人》,讲述一个名叫“臭八怪”的小女孩和一个男孩之间纯真质朴朦胧的初恋。影片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毫无矫揉造作的成份,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具震撼力的儿童片。
    第二部是国产电影《圣殿幽魂》,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影片无情无节,零乱粗制,集大陆电影之弊病于一身。
    出了影院,天空中雨云滚滚,风卷着枯叶灰尘恣意畅游。空气中有了点点凉意,人群像荒原的野兔一样四处乱窜。清冷的街道黑黢黢的,偶尔有一两户兀自亮着的灯光弥漫出惨淡的光源。
    我们在电影院台阶前的小块广场站定。
    “明天早上九点到我那里汇拢,如果下雨就在我那里吃饭,我到菜场去买条鳊鱼,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你别回宿舍了,住我家吧。”
    “我的箱子没上锁,照相机和钱都在里面,我还是回去睡保险。你别送了,新西装被雨淋了划不来。”
    “少康,你先回去,明天上午早点起来,我在家等你。”
    “那两位明早见。”王少康怕是真担心西装淋湿了,向我们挥了挥手,一溜烟跑去。
    疏暗的灯光。低矮的老屋。窄长的小街。我和林伟迈着统一的步调,却是怀着不同的心情。一阵狂风吹来,皮肤微微瑟缩,我向林伟的一边靠近。
    他默默无语,我无语默默。路不是很长,再长的路终有尽头,在学校的铁门外,我停住了脚步或者还有心灵的跋涉。
    “我走了。”
    他转过身,急走了几步,拉大步伐正欲奔跑,不知想要表达什么,我忽然轻叫:“林伟。”
    他站稳回过脸,并不开口讯问。
    “走好。”说完脸蓦地热了。
    他为之一愣,随即飞快而去。  
    倚在床头,抿着白开水,睡意炒了我的鱿鱼。
    窗外,风也箫箫,门外,雨打芭蕉。内心的喜悦无法言语,似乎心域里干枯了的河床,龟裂的田地,漫天飞灰的沙漠,都被灌溉了清纯的泉水,欢快地奔流着轻唱着。
    这是到王木桥来第一次彻底让我感到快乐和无悔。
    从裤袋里摸出“万宝路”,爬下床,在煤气灶上点燃,我惬意地吐出一缕青烟,这是今天抽得第九支烟了,超过了以往吸烟的总和。10月21日,真是个值得回忆的日子,创造了平生种种之最。
    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年月,然后写了一行语意不通的句子:林伟“臭八怪”《圣殿幽魂》九支烟。
    突然就觉得这感觉如此熟稔,如坠烟海。我搜肠索肚非要找出个所以然不可,无奈眼前飞舞着影影绰绰的光斑,这种感觉如“土行孙”一样遁了地,和小时候玩得捉迷藏异曲同工。
    抓起镜子,一口烟喷在肖宇的脸上。他的脸红红的,眼珠贼亮,一抹想要掩藏却违反他意志的笑意在他的眼眸底跳跃,他龇起牙,牙齿洁白而整齐……啊!
    我的面部霎那凝固,烫手似的扔了烟,“他”的牙齿和林伟的牙齿在我眼前叠现,于是一如破裂的自来水管被修好了,记忆的水龙头一经打开,那搜肠索肚的感觉哗地流淌开来。
    我有点不能容忍自己的见异思迁了,怎么精神里的这么一颗大树突然被我忽视?我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涩嘴,不知是否香烟的缘故。
    当初,我是怎么爱上“他”来着?  
    刚到大学才三天,我没有一个朋友。
    八角餐厅的设计宽敞、明亮,很有时代感,却也有着小小的弊端。西南一角排列了十五个售菜的窗口,仅有两个靠北的窗售饭,不难理解售菜窗口的冷清和售饭窗口的热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打了菜,我耐心地等待着嘈杂拥挤的队伍零落涣散,那一拔一拔的学生却有增无减,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对我说,“还没打上饭?把盆子给我,我帮你带。”
    那天,“他”穿了一件淡柳青的衬衫,很土很真实很高大。
    我的鼻子有点酸,在接过饭盆的瞬间“他”成了一棵树,那种感觉也就“吱溜”一声破壳而出。
    一切简单的好像1+1=2  
    即使隔了八百多个日子以后俯瞰这段感情,依然是丝丝缕缕上心来,曾经极力摆脱“他”的纠缠,但是“他”已成了感觉的一部分,成了我心河中最远最亮的星,我已鞭长莫及。
    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
    不去打扰“他”也罢!


    窗外碧空如洗。清早的阳光投在对岸渔船的桅蓬上,色彩饱和鲜亮。一个小男孩站在舱顶对着河面撒尿,不时拨弄他的小玩意,那尿就时高时低形成不同的轨迹。
    伸了伸慵懒的腰,跳下床,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光彩焕发,一股崭新的血液正在我的血管里朝气蓬勃地流淌,似乎能听到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漱洗完毕,我冲了一杯牛奶,和了两个生鸡蛋,悠闲地饮啜着,同时翻那本《新月派诗析》。不久,门外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很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扑扑"声响,接着就有人敲门。
    是林伟。
    "少康去加油了。让我们到农贸市场等他。"
    "坐。我给你泡杯牛奶。不过就一个杯子,刚刚放了两个生鸡蛋,可能有点腥。"
    "不用不用,我吃了早饭。"林伟换了一件夹克,赭石的细花格布料配了熟褐的人造革镶条;立领;袖管和下摆用罗纹带收紧;钮扣是练功服似的人造革回扣,穿在他身上不刚不柔,和他的脸型相得益彰。
    我搅拌着奶粉让他坐下,他不置可否仍背靠床架。
    "磁带我拿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磁带搁在床上,"没录音机吗?"
    "只有一个随声听。"我把杯子塞到他手里,他犹疑了一下接了,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他的手挺大,骨骼粗壮,皮肤毛糙。
    "你的手和我一样,一点不像脸。"我把手背平放到脸的两侧,"如果把它拍成局部特写,绝对没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的,说不定还以为有意把城里人的脸和农民的手设计成对比效果。"
    "打篮球的缘故,冬天还开裂呢。"他喝了一口牛奶浅笑。
    "我那时画素描,手上老是铅笔灰,后来又满手颜料,还有一阵上造型课,整天玩泥巴,就是你们宜兴丁山的泥巴,皮肤越来越粗糙了。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每只手都有五六个又痒又疼,你有冻疮吗?"
    "那倒没,我从来不生。我班上有个女生去年两只手总共生了四十九个,用圆珠笔画满了圈,手肿得像馒头一样。"
    "那还了得。"我咭咭咯咯笑,"你可别说不会生,以前看别人脸上、手上、耳朵上生了冻疮,我很得意,因为自己一个也没有,谁知一说从来不生,这年冬天就有了,连脚上都生了两个。"
    我抽出桌上夹在书本里的备课簿,展开凑到他眼前:"那天画的。"
    他马虎地扫了一眼,不答我的话,把喝了一口的牛奶搁到桌上说:"走吧,少康在等了。"
    我顿时有点泄气,闷闷不乐地背起相机包,把随声听里别在皮带上。
    他默默拎起三角架径直出了屋,我尾随他赌气似的"砰"的一声使劲关上门。
    觑了觑他的侧脸,有点心虚。毕竟我们只是太普通的朋友,认识了还不到一天,我有什么权利要求对方予以回应?再则,你也太明目张胆不知廉耻了,你自己莫名其妙总不能要求他也同样莫名其妙,我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滑,越感心灰意冷。
    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骑车的是位上了岁数的老大娘,她晃晃扭扭地响了响铃,以为我们会让开,岂知我正心不在焉,路面本来就窄,她手足无措地高叫着一头撞向我,待反应过来,业已来不及躲避了,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林伟猛地一把拉开了我,老大娘一腿点地,双手按着刹车噔噔噔向前冲了五六米,连人带车倒在草丛里。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走路的,想啥心事。"老大娘被自行车压着脚,爬不起来。
    林伟快奔过去,支起自行车扶起她说:"志明婶,没事吧?"
    我趋近连声道歉。老大娘活动活动筋骨,走了两步并无大碍,只是裤子上脏湿了一大片。
    "小伟,你的朋友啊,走路怎么不当心点,我都捺了两遍铃,幸亏呒跌坏,我一把老骨头进医院哪能吃得消。"
    "我们老师,无锡城里人走不惯这种小路。"
    "你的老师,倒是蛮年青......"
    "婆婆,真对不起,要不要送您到医院检查一下?"我红着脸内疚地看着她浑浊的两眼,猜想她大约有七十高龄了。"您这么大年纪还骑自行车啊?"
    "天天骑惯了。"老大娘转了转手腕说,"近来手有些不大灵光了,按不牢刹车,我没事,我没事了,你们有事走吧。"
    "真的没事?"我小心掸掉沾在她裤子上的一丝草叶。
    "嗲事体嗲事体?"王少康驾着摩托车呼啸而来,"我等了五分钟还不见你们人影。"
    "志明婶,我们先走了。"林伟对王少康说,"挡着她摔了一跤,没伤着。"
    "那上车吧,肖宇你坐中间,相机包挂我脖子上。"王少康缓慢地扭转车头,是一辆九成新的日产雅马哈。
    老大娘推着自行车蹒跚而去,并不时回头张望。我跨坐到车上招呼林伟,他将三角架斜背在肩上,从后面一把环抱住我。
    拐上公路后,王少康踩足油门,摩托车像离弦的箭一样急速掠进。因为没带安全帽,劲风扑面,吹得脸颊生疼。一辆摩托车坐着三个人,我似乎三明治一样被夹得紧紧的。林伟的鼻息吹在我的颈脖上,如同一群蝴蝶在那里采着花粉,忍不住为之打了几个激凌。林伟拉我逃离"虎口"的一幕夸大地在脑屏反复,并被处理成慢镜头配了加强效果加强感染力的音乐,愈发感动我。起码他是关心我的,对不对?十几分钟前的心灰意冷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一下子又鼓起了希望和勇气,纵然我不被爱,我依然可以爱人!在茫茫人海中,能遇上一个被自己喜爱的人是何等难能可贵!
    上一座高桥时,我轻轻仰倒在林伟的怀里,略侧过脸,把头挨在他肩上,我知道他并无回旋退缩的余地,他的脸近在咫尺,我感受着那份沐浴春风的欢畅,期望时光能为我停留。
    下坡,他就势将我往前送了送,我的心格噔一顿,犹如被蜜蜂螫了一口,讪讪的。这些细微动作虽不为王少康了然,但彼此心照不宣。高手过招无需拳来脚往大动干戈,从细枝末节便可观其走向,只有像梁山伯这种呆头鹅才能不知所以。我当然不是梁山伯,然而似有一条大蟒在心湖蠢蠢欲动,无法不心血来潮心猿意马。
    据说鬣狗每年变换性别,有时是雄的,有时是雌的。有条鬣狗看见狐狸,责备他想和自己交朋友,却又不肯接近,狐狸回答说:"你不要责备我,还是责备你的性别吧!我不知道应该把你当作女朋友还是男朋友。"
    林伟是否那只狐狸?
    不知不觉地,摩托车穿过了一个中镇,在一顶刚建的水泥拱桥上俯冲下去,随后绕过一些矮旧的民居,一条两旁栽满水杉的笔直的细沙路呈现眼前。水杉树干通直,很少有杈枝,高度和间隔非常规范,犹如三军仪仗队接受检阅。道路漫长,水杉由高至低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如果美术老师在此教导"透视"真乃绝妙的去处。路的两边各有一条宽整的水渠,再往外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茂密的桑林。风驰电掣在这样一幅美奂美仑的图画里,油然生起一股对人类的崇敬。
    "这里原是太湖,围湖造田后才种上了桑叶养蚕。"王少康减慢了速度,大声对我说。
    "你停下让我拍两张照片作资料行吗?"我咬着他的耳朵将他搂得紧紧的,作出亲密无间的姿态。恋爱中男女的IQ绝对下降二十个百分点。望着自己拙劣的演技,不忍卒睹的下三烂套路,心头阵阵鸡皮疙瘩。
    支起相机,选了几个角度把油绿的桑杉、黄褐的泥土、湛蓝的天空一一装进胶片,然后自拍了一张三人靠坐在摩托车上,似浪迹江湖的现代少年侠客照。不幸洗出来的却是我目如一字,王少康口呼万岁,林伟低头认罪,个个表情荒诞不经。
    顺便说一句,我这人还有一大别人闻所未闻开创历史新纪元的怪癖:照片一经洗出立即毁了底片。是以,我十几本资料和自己的影集全都独一无二。因为自小深受物以稀为贵这种谬论的毒害,每每期冀着×××倒塌坠毁火化淹没,而我手中的"孤片"成了历史上仅存的见证,界时身价百倍,价值千金。由此推论,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并非寓言故事,想想又不犯罪,兴许还能望梅止渴,不亦乐乎?
    水杉的尽头往左一拐地势顿时又低了许多,但见阡陌交错,渔塘纵横,零星散落着一些农庄。田畴之中并不空旷(时值收割季节),间或种植着瓜果蔬菜。就近泥地里栽的是我熟悉的渎边萝卜,一两处竹编的篱架上挂着已近收市的长豆,沿途还不时瞧见青椒、茄子、蒜花等农作物。
    “西浦”是这里的地名,也是一条街名。自围湖造田后,就近迁来了不少菜农渔农,逐渐聚拢搭建了一些乱石堆砌的平屋,中间空留了一条弯弯曲曲的不到两米宽的路基供人通行。由于“西浦”原是湖底,堤坝拦住了湖水才得以见天日,地势低洼,并且偏离市镇泥泞小道行路艰难,那些沿路基的人家自有聪明者,拆开门墙开起小店,初始可能仅副食、理发、裁缝店,因为家家都离不开油盐酱醋,人人都需要剃头做衣,后来就面面俱到了。
    摩托车绕着一条内河驶了片刻,穿过一片梨林,过了一座老旧的石拱桥,桥下便是"西浦"小街。小街前面加形容词"袖珍"两字一点不为过,我初始还以为王木桥的街乃"麻雀",相比之下则庞然大物也。小街蜿蜒百余米,林伟往中间一站,舒展两臂几可触壁;路面是青石板铺成的,大小不等,凹凸不平,走在上面摇摇欲坠;每日只正午片刻享受阳光,乃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一线天",飞来峰上的充其量"一孔天"而已。
    我们的到来使小街人感到"受宠若惊",纷纷探头张望。沿街的门洞窗棂幽暗阴森。王少康看来比较熟识此地,把摩托车停靠在一处弄堂口,带我们进了一爿馄饨店。这是小街仅有的熟食店,也不是专卖馄饨,它大体应该说面店。附近的居民自带面粉到此加工成面条饺皮,早上炸几根油条卖,并在墙边摆了两张桌椅,方便远处到此种菜捕鱼的农民充饥。
    "这里的韭菜馅馄饨蛮好吃,上次来时吃了两碗。"王少康在长凳上坐下,"老板,来三碗馄饨。"
    "我吃过了,来两碗就行了。"眼看桌上油漆剥离,黑腻乌亮,免开尊口为上策。
    "来了来了。"一个半秃的中年男人穿着灰不拉叽的类似中山装的两用衫从里屋快步出来,脸色红润,堆满生意人的媚笑,"啊呀呀,三个英俊小伙子,城里下来别相的,是伐?今朝没有买肉,只有素馅馄饨。"
    "三碗馄饨,肖宇,你少吃点,尝尝味道。"王少康说。
    "一起吃点。"
    "我这人心太软,凡事和我泡蘑菇准缴械投降。嗳,这里的墙很有味道,林伟,呆会儿从太湖回来选几处为你拍头部特写,皮肤的细腻和砖石的粗糙形成强烈的反差,特出效果。用黑白胶卷拍,再用彩色相纸辑成单一的咖啡色调,像好莱坞三四十年代的明星照一样。"
    "我多拍两张彩色的就行了。来,抽支烟。林伟,怎么变成大姑娘了,不见你说话。"
    "操。"林伟笑,"沉默是金嘛。"
    "呀,我都忘了听录音带了。"
    塞上耳麦,一段过门音乐后,响起高明骏粗犷苍凉的嗓音: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多少日子我迷失在回忆里......  
    再见“他”会是何番景象?是苏轼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或李清照的“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还是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上桌,我尤自沉静在遐想中,条件反射拿起调羹舀了一只张口便吞,舌头上极细微的触觉神经被烫得火烧火燎,顿时清醒过来,"哇"一声吐出馄饨,倒抽丝丝冷气。
    "慢点吃,烫着了吧?"老板站一旁关切地问,"俗话讲性急吃不了热白粥。"
    我的脸暗暗发烧,刚才还口口声声不吃,现在表现的猴急,关了录音机忙说:"听音乐进入了情况。林伟,分一半给你,我真吃不了这么多。"
    "我够了,你给少康吧。"林伟挪开碗,这才发现,汤匙和碗非常粗厚,碗口裂了许多细纹,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产物。
    "你吃吧,吃剩就搁着。"王少康"咂叭"得津津有味。
    "城里人的胃口就是小,种田人要吃就是一大碗,我还特意给你们下了小碗。"
    "这碗还小,抵上我家菜盆了。"我连连咋舌。尝了只馄饨,味道差强人意,便有问有答地和店老板闲侃起来。那老板姓李,很是好谈,从小街的起源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今天街梢有一户人家招亲。
    "小伙子去年高中毕业,长得一表人材,在镇上的机械厂做临时工,丫头是我们'西浦'一枝花,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家里养鱼养猪种田不比男孩差,两个姐姐嫁出去了,爷娘舍不得她,就招小伙子做上门女婿。"
    "去年高中毕业,二十吧,这么早就结婚了?"王少康风卷残云吃完后,饶有光趣地听着老板的话问。
    "我们这里除了在外面念书的,二十岁的男孩还没对像,爷娘都急煞了,一头忙着做介绍一头催促儿子快去女孩堆里扎扎苗头,要上了二十三四岁,铁定是好吃懒做没人肯嫁的。"
    我们憋不住大笑。
    "小伙子怎会愿意入赘的?既高中文化又长得一表人材,他父母同意吗?"
    "他家四个儿子,大阿哥奔五十了,没钱没房子,三阿哥还光棍一条,爷娘都不答应,小伙子自己愿意上门。"
    "他们是自己谈的,还是介绍的?"我有点为小伙子感到委曲。环境迫人就范,我父母的悲剧正是最好的诠释。
    "这个就不清楚了,小伙子不愿回家,住在这儿差不多半年了。"
    "那女的几岁了?"王少康问,"这里倒蛮开放。"
    "十八九岁吧。啥开放闭放,习俗呗,到了法定年纪再去补领个结婚证。你们有空过去瞧瞧挺热闹的,办了十几桌酒呢。"
    "林伟,我劝你别过去,万一那女孩一眼相中了你,我和王少康回去难以交代呀。"告离了店老板,我逗弄不语的林伟。
    "你大学毕业,又是无锡城里人,我们三人中条件最好,要被相中也是你。"
    "就是。"王少康随声附和。
    "敢讽刺我。"我乘势呵挠林伟的胳肢窝和腰部,他吃吃笑着连连躲闪。周围的黑门洞里立即伸出许多各式各样的脑袋,有几个小孩好奇地盯着我裤带上的随声听,只得收势作罢。
    "王少康,等会跟你算帐。"我虚张声势地恫吓。
    "林伟说的是实话,你不要太谦虚。"王少康发动摩托车笑着答我。
    "本来嘛,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林伟说。
    "你们两个还同仇敌忾了,是不是?"
    王少康怕搔得不行,我略略整治,摩托车便东倒西歪,如醉汉行路。
    "林伟,快抓住他的手,哎哟。"
    "这么怕挠以后准怕老婆。"我说,"撞死算了,一块过奈河桥还有个伴。"
    "我可不想死,女人的×××××。"
    "蒙谁呢你。我可听说你在宜兴和女同学开房间呢。"
    "骗了你不是人,怕怀孕,顶多和她们关个嘴。"
    "林伟这么有经验,问问他不就成了。"
    "嘿嘿,你别吓我。"
    "林伟,你跟蒋清菊有没有睡过?"王少康发了一个棘手的"下旋球"。
    "问你呢?老大不小了脸红什么,还守身如玉?"我将语气调理的很有痞味,藉以掩饰那份淡淡的恼恨与失落。
    "你在大学里肯定常干这种事。"林伟的双手用劲一夹,我被箍得喘不过气来。
    "犯不着杀我灭口,是王少康问的。"
    “竹山到了。”王少康叫。摩托车冲上一个高坡,眼前出现了几座毗连的山丘。
    “竹山?是不是竹子的竹?”
    "可能是吧。"
    "呀,蒋捷就隐居在这里。这本是太湖里的一个小岛,围湖造田把岛都造到岸上来了。蒋捷知道吧?南宋词人,学者称他为竹山先生,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我如数家珍,也不理会他们明白与否。  
    摩托车在崎岖的小径上颠簸了一阵,峰回路转,浩渺的湖面迎面展开,水声喧哗,清风徐来,虽说在无锡鼋头渚不下几十次领略过这种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的风景,但此刻身处异地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心情,所产生的感觉截然不同。
    熄了火,我们三人跳挪着在乱石荆棘杂草丛生的山路上往湖滩而去。竹山矮得可怜,只五六十米,土墩一般,而且被人工开采得体无完肤。
    湖滩上乱石嶙峋,到处遍布被风浪送上岸的水草、藻淀、芦根、蛤蜊壳,还有一些渔民的废弃物,腐烂搁浅的鱼干。湖的正对面是形如月弧的马迹山,阳光明媚,清晰可见郁郁葱葱的杨梅树、柑桔树覆盖整座山梁。山角是一些白墙黑瓦的人家。湖的西南遥无边际、水天相连,几点白帆如同莫奈点上去的颜料,也不知来自天上人间。轻柔的、爽滑的波涛绵绵不断地有节奏地吻拍着脚下的石隙,发出恋人般的喃呢。
    "在山上造一座别墅,晴时看日出日落,闲来开辟一片荒地,种些蔬菜自给自足,啧啧,难怪那么多名人逸士隐居山林田园。"大自然动人心魄的景致,引发了我意念深处那片旷阔的纯静,跟着似乎人也沾染某种空灵和仙气了。
    "天天对着湖发清秋大头梦。坐'劳斯来斯',手提大哥大,出入五星级宾馆那才派头呢。"王少康一棍把人打蔫。
    "我说王少康同学,得培养点情调和诗意,做人哪能这么庸俗。林伟,对吧?"
    "随缘而往随遇而安,想这么远干嘛。"
    林伟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这和他的体格个性极难协调,是言为心声还是惺惺作态?费解的答案无疑令我对他刮目相看,觉得有一种更贴近的陌生。
    至少,他不像王少康这般浅薄!
    原来在潜意识里我一直是轻视他们的。这使我后怕、不安,唯恐他们洞察我的内心。左右回顾他们的表情一如平常,暗叹一声惭愧!
    "管它庸俗清高,我就想多赚点钱。肖宇,你将来想干什么?"
    将来两字对我来说是一座压顶的泰山,那种削足适履式的婚姻被我视为畏途,像一道深壑无从逾越。包扎的伤口一经撩开纱布又渗出汩汩的鲜血,我对以一个苦恼人的笑,说:"向林伟看齐,随遇而安、随缘而往、随波逐流、随风而逝。"
    "不愧大学毕业,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林伟讪笑。
    "走,那边有一大片芦苇,周围水底都是沙滩,夏天来游泳时踩在脚底痒飕飕的,一直可以往湖中心踱下去五六百米。"王少康说着带我们往东走去。
    "可惜。来早一个月就可以游泳了,还能拍些泳装照孤芳自赏。"
    "现在也行呀?阳光当头照着本来就觉得发热,水温又不凉,北方人还冬泳呢。"林伟倡议。
    "冻死了,再说又没带泳裤。"倒不是怕水冷气温低,越刺激新奇的东西对我越有吸引力,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次浴室事件后,便再也不敢冒冒然把白皙削瘦的身体展露人前了,刚才不过在条件许可下开一张空头支票罢了。
    "等会光套条长裤不就行了,那时我跟林伟还有匡源他们偷偷溜到仙人荡游泳经常这样。"
    "游泳还偷偷摸摸。"我好奇的。
    "淹死过一个男生,学校归定一律不许去仙人荡游泳。"林伟解释说,"光穿了长裤走路还特别凉爽,夏天气温高,头顶着短裤日晒风吹一会干了,再找个地方换一下。"
    我咽了口唾沫,渴盼平庸。
    真羡慕这些普通的男孩!在前人早已铺设的道路上结婚、生子,为人父母。与同性保持友谊,与异性发展爱情,循规蹈矩不偏不倚。我这只歧路之羊,却禁锢在自怨自艾的牢里,何乐之有?
    我为什么不敢在同性面前脱衣?我就是我,一个从精神到肉体统一协调的整体,没有这具躯体精神将何以存在?
    你这种扭扭捏捏的心态本身就是不正常的病态,不敢正视自己何以面对别人?拿出第一次走上舞台的勇气罢,信手扯落你的衣服,洒脱些。
    "怎么样,大小伙子还怕冷?"
    "谁怕谁呀,反正冻死也有人陪着。你不会怕冷吧?"我下定决心,坚壁清野,奋力把"自卑"这个侵略者驱逐出境。
    "好怕。"林伟笑,同时夸张地把自己尽量绻缩进衣服。他笑得灿烂和率真,令人难以和"打杀匠"的概念划上等号。
    看他的脸不仅是一种视觉享受,更是某种精神上的享受,一如熨斗舒展挺刮了布满皱褶的衣料。
    "前边有个防空洞,原来是石矿工人休息用的,我们到里面换衣服。"王少康说。
    "我先帮你们拍照,头发湿了乱糟糟的。那面山壁很陡,看着矮拍出来还蛮有气势的。"
    "头发被风吹得野叉小鬼一样,你带木梳没有?"王少康撸了撸前额四六分的刘海。
    "相机包里有一把,这是我常备的。大学时每年都外出写生,我的头发又软又细,风一吹就变作麻雀窝,后来买了一把带着走到哪梳到哪。"
    "我也是,头发太软,弄不出发型,林伟的头发倒又粗又黑,洗过后一撸就成。"
    "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所有的优点都让他一人囊括了,好像我们前世和他有仇,把咱俩造得跟假冒伪劣产品似的。"
    "臭我是吧。"林伟说,"知道你水平高,我认输还不成。"
    “刚刚可是有人说的哦,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黄石的肌理比任何色彩大师的精心描绘更丰富多变,我让林伟靠崖壁摆了几个姿势,用多层次参差嶙峋的山石衬托柔嫩的肌肤;另外用纯净湖蓝的天空作背景,仰拍了一组他和王少康(站在相机后)说话的各式表情。
    山虽不高,却是附近的制高点。站在一块鹰嘴似的坡顶,一回头便恍惚两个世界,一面是草木菁菁菜蔬薿薿,一面是碧波渺渺桅帆片片;一面是坚实的大地,一面是飘浮的水流,恰似人生百态,一切尽在悟与不悟之间。
    翻过几个山头,果见一长条芦苇绕沙滩蜿蜒迤逦。坡下不再是乱石嵯峨,界域分明地延伸了质地细腻的黄沙,踩在脚下簌簌声响。
    防空洞就在山角的一个凹陷处,因地制宜的用几块山石垒成。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充斥着尿臊味,靠山岩的墙角移进了四个石墩,南边一个还摊着半张残破的报纸,地面是灰褐的砂砾,几堆干燥的粪便零乱散落着,旁边是充当手纸的蹩脚香烟壳。
    我捏着鼻子高呼吃不消。"街头贩卖的通俗小说最常见的就是这些地方,什么荒郊野岭下起倾盆大雨,孤男寡女到此避雨,总是女的被雨淋后体态毕露,然后要么发生了一起血腥强奸案,要么产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这儿还真有一堆血。"王少康故意掀开报纸,一条赤练蛇盘卧在石墩上,此刻敌意地昂起头,恼恨我们扰乱了它的午觉。"啊哟,吓我一跳。"
    "想骗......哇!"我的表情瞬息万变,惊恐地扑向林伟,面如土色。这一招古今中外美女专用的"奋不顾身"被我无意中演义地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火赤练,又不剧毒。"林伟挣脱了我的钳制,"小时候我还经常捉了去卖呢。"
    我心神俱乱,奔出数十米,远远地离了防空洞,心脏如爵士鼓一样敲得咚咚作响,细细看了看周围的沙地并无异物,方颓然坐下。
    对于蛇的强烈恐惧始于那位尿频的男生对蛇的种种谈资。那位仁兄生在山东某乡村,自某日"西方美术史"介绍群雕《拉奥孔》,彼夜畅谈蛇经,吓得我等一干人闻蛇色变,见了草绳也会风声鹤唳。
    不一会儿,林伟和王少康出了防空洞,笑嘻嘻地朝我走来,狐疑地看着他俩的表情,觉得有甚阴谋。
    "你们手里拿的什么?"我见他们都反绑着手走路。
    "没什么。"林伟和王少康各伸出了一只手
    "还有一只手。"我提高警惕,翻身站直。
    "喏,给你。"王少康拎了那条火赤练的尾巴轻轻抖动,伸手作传递状,三角暗花的蛇头伺机昂起。
    我发出一声尖叫,刘易斯一般舍命飞跑,站定时已气喘嘘嘘,听到身后他俩的笑声不禁怒火中烧:"好哇,你们两个屌人合伙算计我。"
    我叉着腰,面色阴沉。王少康见我真的动气了,一甩手把那条蛇抛得老高,远远地落在草丛里。
    "逗你玩,还真生气?"林伟趋近。
    "是啊,你还真生气?"我自问,这也太煞风景了。
    王少康不安地站到我面前,讪讪地劝慰。眼见时机成熟,我如捕食的猎豹一般迅速出击,在他俩腰肢、颈脖上操练一曲《笑傲五湖》。
    “就兴你们使诈,我就不能?”我意犹未尽地追逐他俩,洒下一路笑声。
    "王少康,把你的手洗干净,想起你那只手抓了蛇就浑身不自在。"我尤有余悸。
    "蛇最喜欢干净了。"王少康把那只手凑到鼻子前嗅了嗅说,"一点没有腥味,不信你闻闻。"
    "少恶心。"我挪了挪身体。我们三人累倒在沙滩上,阳光刺目。侧过头,林伟舒坦地闭了双眼,长睫毛阖拢着一睒不睒,根根可辩。
    "还游不游泳?我肚子都饿了。"
    "快十二点了。咱们就在这里下水。"
    "相机、三角架还在那边沙滩上,我去拿过来。"一骨碌爬起,我轻踢了林伟一脚。
    "真有点困。"林伟打了个呵欠,"一起去。"
    转过身,我尾随他默默朝前走,反复咀嚼他话里的涵义,企图破译出一丝特殊意蕴。
    回来的时候,王少康已脱得只剩条竖纹短裤。
    "冷不冷?"我问。
    "挺舒服的,一点不冷。"他躺在被太阳晒热的沙上伸展成一个大字,他的肤色和我相差无几且也同样削瘦,让我惊奇的是他腿上光溜溜的竟没有半根汗毛。
    "你的大腿真性感。"我故作惊讶状,欲报恐吓之仇,"乖,让老师摸摸。"
    他笑着躲开了:"遗传我父亲,他也没有腿毛。"
    "腿上无毛,办事不牢。快去买瓶101生发精试试。"我一本正经地规劝他,甚至眼里都不带丝毫笑意。
    "有用吗?"他来劲了,"我也曾经想去买瓶试试,不大敢,怕长出来的和头发这么长。"
    "野人。"我捧腹大笑,滚倒在沙滩上。
    林伟不解地望着我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他已脱了上衣,露出矫健的肌肉,发达而又不似健美运动员那般"大张其鼓"。他赤了脚,只穿了条牛仔裤,裤管被卷到膝盖下,此刻仰望过去,霎时视线生根笑容冻结,心中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低徊着、旋转着......
    我第一次发现男人赤了上身,穿一条牛仔裤竟如此魅力可餐,他使我记忆中所有西装革履、皮衣华服的形象为之失色。
    "别动别动。"我飞快起身支好三角架,拧上相机。
    "我又不是木头人。"林伟举起手臂抗议,却没有离开取景器的范围。
    "把头略微仰起,眼睛平视,对,就这样,左手的姿势挺好,王少康,点支烟给他的右手拿着。"我握着快门线,臆享电影导演的快感。  
    仅剩两张彩色底片的时候,一咬牙扒了自己的衣裤,只怕和壮士断腕的勇气难分轩辕。我不敢看他们的脸,唯恐惨遭五马分尸的眼光。
    "你们站到水里,背向着芦苇,咱们拍张合影。"
    "你的皮肤雪白。"王少康不知是好意赞美还是乘机揶揄。
    "正儿八经的白马王子嘛。"林伟随声附和。
    怎么又是同样的话语?我的血脉喷涨,面孔发烫:"林伟,欠揍了你。"
    "我和少康讲话实事求是,对伐?"
    "嗯。就是同我一样太瘦了,没有胸肌。"
    "大二专门练过哑铃,拉过健力器,一点效果也没有。"
    与其遮遮掩掩捉襟见肘,还不如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我外交地微笑着,声音却是尖锐而颤抖:"林伟,向你拜师学艺成不成?"
    "行,天天做一百个俯卧撑,包管你一个月见效。"林伟架起健美表演里老套的姿势,不无得意地审视自己块垒分明的肌肉。
    "瞧你,嫦娥奔月美上天了。"我踅回去调好焦距,"王少康,往里靠一靠,别满脸三年自然灾害的样子,啊呀,林伟,这么好笑,天上掉了馅饼下来还是拣了金元宝?"
    我呼么喝六卖弄着自以为是的幽默,却被木头木脸旁观的王少康气得神颠智昏,急急抬出老祖宗公明仪阿Q一下方才心理平衡。
    拔了自拍装置,跑到林伟身边站好,本想用手搭在他的肩上,显得自然亲切些,却害怕控制不住某个部位会起某种生理反映,那便有违初衷贻人口实了!  
    王少康率先钻进水里,毕竟已是深秋,他猛窜起来,一阵搓胸拍肚。
    "在水里游一会就不冷了。"林伟说着掬起凉水轻拍心脏。
    "看我的。"我虚张声势地做了几个霹雳舞的动作,退到沙滩尽头,冲锋陷阵般地向湖水奔去,水的阻力将我掀倒在湖里,冷得我毛孔俱缩,猛吃了一记鼻酸。
    水刚刚及腰,前面已被芦苇拦截。我学着王少康一阵搓拍,捂到水底,只露出个脑袋。
    "这儿怎么能游水,肚皮眼都露在外面。"林伟在我身旁蹲下。
    "穿过芦苇到外面去,这儿太浅。"王少康说。
    "哪有空隙?山上看下来一长条全是芦苇。"
    "从芦苇里穿过去,那边全是浅滩,可以走下去一二里路,怎么都淹不死。"
    "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就在太湖里淹死了。他和我从穿开裆裤一直玩到初中毕业,亲兄弟一样。" 他人的痛苦就像墙上的鞭子,不落到身上怎知刺肉?当新闻说说便算,我及时逆转思路。
    “王少康,你在前面带路,林伟你走中间,我来殿后。”
    “我在前面开路。”林伟自告奋勇,说完拔开芦杆往里钻去。王少康紧随其后,由于刚才受到蛇的惊吓,我把双手搭在王少康背上亦步亦趋不时东张西望。
    "每人头上戴一张大荷叶,就和抗日战争时期的游击队差仿不多了。"
    "抗战时,这里的太湖游击队蛮有名的,我家叔公就是游击队员。"林伟说。
    "那时的中国人也太怕死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尽赚,中国这么多人怎么会打不过矮东洋!"王少康对于打架打仗尤其兴致浓厚。
    "老百姓手无寸铁怎么和他们对抗,再说了,他们出来就是一小队,要想同归于尽都不可能。你的想法我也有过,还挺纳闷,有些中国人眼瞅着自己的老婆女儿被日本鬼子强奸,丝毫不反抗,这种忍术足可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我说。
    "换了我,趁狗日的×得正开心,一脚踢他的脑袋。"
    "你别踢我。"林伟叫。
    "嗳,你们快看,那边的芦苇怎么动的这么厉害?不会有鳄鱼吧?"一阵寒意从脚底生起,我想拨根芦苇在手里做防御武器,拧得枝叶稀哩哗啦直响却一无所获。
    "鳄鱼倒没有,说不定是条蟒蛇。"林伟说。
    我的手指紧紧掐进王少康的肉里,脸都发绿了,痛得他龇牙咧嘴。
    "怕什么,可能是群野鸭子,我过去瞧瞧。"王少康拨开芦苇蹑手蹑脚前行。
    "小心点。"我想让林伟跟去照应,又怕自己有什么危险,大脑里一再闪现蟒蛇缠身的景头,恐怖得汗毛倒竖,嘴里像刚吞了苦胆。"林伟,我们也跟去吧。"
    "没事的,三个男人还斗不过一条蛇?刚才你还嘲讽过中国人怕死的。"林伟轻笑。
    脸顿时热了,真真无话可说!恨不能马上有条蟒蛇出现,和它展开殊死搏斗。原来,道理谁都清楚明了,面对的时候便唯我例外了。
    一阵劈啪抖簌声中夹杂着几声"叽叽呷呷"的鸭噪,我循声望去,三五只笨拙的野鸭振翅窜起,低低地在芦苇顶扑腾着盘旋着,飒飒声响惊动了它们的同伴,顿时一片嘈杂的鸭歌应和着高唱起来。我们仿佛中了八面埋伏,周围扑飞起数以百计的野鸭,叽呷声此起彼落,有一只从我们头顶飞过,被林伟守株待兔逮个正着。
    "我捉住了一只,还挺肥的。"王少康和我们汇拢。一阵虚惊后,想不到竟有如此收获。
    "先回岸上把它们绑起来了,早知是鸭兴许我也能抓上一只。"我大言不惭。
    "今天晚上可以尝尝野味咯。"
    "你喜欢红烧还是清蒸?"
    "当然清蒸。放些蘑菇、木耳、笋片、蒜末在里面,啧啧,味道好极了。"王少康作馋诞欲滴状,"等会在你那儿炖了吃,林伟那只带回去给他娘烧。"
    "有得吃当然没问题,我再去买两个菜,我们也应该庆祝庆祝,大千世界能够相识相交也是挺有缘分的。"
    "再买两瓶啤酒,不如今晚我们结拜成兄弟怎么样?"王少康说。
    "那敢情好。"
    我和他俩既非君子之交,也不属物以类聚,大概就是武侠书中常见的惺惺相惜。其实骨子里对于结拜兄弟这种中国人特有的嗜好颇为不屑。同生死共患难果真能承诺否?恐怕未必。正如结婚男女领一张证书只是为了达成某种协议,婚姻一旦破裂难道还真要他们去兑现那些月下花前的海誓山盟?我的想法的前提是,我和林伟之间必须要有超越其他人的特殊的关系,似乎除了兄弟我和他不会再有某种协议了。
    “我们现在不就像兄弟嘛。”林伟说。
    然,拒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假装不曾在意地打量着四周的芦苇,内心却如乌云压境般沉甸甸的。  
    找了几根枯死的山藤系牢了两只野鸭,我们穿越芦区,来到澄澈的浅水域。登高远望湖面风平浪静,此刻站到水里,就有潜流暗暗涌来,如若不用心立稳即刻会有风中杨柳的感受。因为一带水域底俱是细沙,湖水特别清净,一眼便能看到自己的脚丫。离我们百十米外是那群惊飞的野鸭,随波逐流静浮在湖面上,犹如点点飘萍。
    我和王少康似乎达成了某项共识,互相击水嬉闹比闷气时间比自由泳,把林伟晾在一边任凭自娱,对于他的请缨参与也是敷衍了事。过后回顾,攒眉咧嘴真不愿相信这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忒过家家味了!然而再一深想,这个世界的各国外交比我尚且"幼儿",中美关系、日美关系、中日关系,之间的钳制和微妙变化,动辄还以孩子的面孔。
    人生的戏本来就是肤浅的,就像魔术的神奇和奥妙一经拆穿也便一文不值。
    戏只要热闹就行,何必吹毛求疵洞察其真伪?正如葱葱玉手勾人心弦,哪管手指缝里有多少细菌,否则那才真是焚琴煮鹤不解风情矣!
    离了水,微风轻拂,冷得瑟瑟颤抖嘴唇发紫皮肤起皱。岸上,相机三角架尤在,两只捆牢的野鸭竟如穿有隐身衣或吃了隐形药般没了踪影。到手的肥肉丢了岂肯善罢甘休,我们骤然间有了相同的话题和共同的目标,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和谐。
    "这儿经常有人来玩,会不会被人偷走了?会不会是附近的矿工?"王少康说。
    "不可能,随声听照相机比两只鸭贵重多了,为什么动都没动?我记得原来就在这个位置的。"
    "可能系得不牢,滚到草丛里去了。"林伟说,"我们扯根芦苇在附近草丛捣捣看。"
    "明明绑得满扎实,两只脚四只翅膀捆在一起,真佬怪事一桩。"
    "这块沙滩上没其他人的脚印,不可能有人顺手牵羊,一定躲草丛里了。"我搓抖着四肢,"先找个地方换上衣裤吧,我都快冻僵了。"
    "这就儿换,四下又没人。"王少康说着,脱了短裤随手拧干胡乱抹了抹身子,俯身拣了长裤就套上。
    眼见林伟也紧随其后,难容我优柔寡断,依葫芦画瓢拿出奔向四个现代化的速度扢干腿上的水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穿上长裤,在那短短的瞬间所有的自尊、高傲、才气全部风散雨收。
    如此说来,衣服岂非文明的代义词?
    我们在草丛里搜索了足足一刻钟,其踪杳然。我由于害怕蛇虫自然做做姿势罢了,骂骂咧咧一阵后假想被山猫或大蟒叨走了也就自认倒霉,乍喜和乍悲就是这么一回头!
    我们并排仰躺在沙滩上晒了片刻太阳,逐渐有了丝丝暖意。
    "你们饿吗?"我有气无力的,"我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
    我的右手无意中搭在林伟的手臂上,顺势摸到了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握住,他不动声色地任我握着并不退缩,于是心里有了丝丝满足。
    "你摸摸我的肚皮。"王少康拉着我的左手在他肚皮上来回按了按,"瘪透了,再去小街吃碗馄饨好弗?"
    "有吃就行。林伟,睡着了?"我侧过脸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没呢,捏我的手干嘛?"他嚷,就势挣脱了我的控制。好像被当街抓住的小偷,我无地自容险些一头栽进沙里。
    "我还以为你秉承了祖先猪八戒的脾性,呼呼大睡了。"我气急败坏地摆出挑衅的语态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同时把那个真实的中矢的自我缩回壳里。
    "哪有?"他笑咪咪地看我,还以一招以柔克刚,"我的胃也饿得咕咕直叫了,你不是说帮我和少康拍两张黑白照片吗?"
    林伟挺身站直,打了个呵欠,走到我和王少康中间屈膝将我俩拉起。
    或者他早已透射了我的内在,和我玩一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稳操胜券地运筹帷幄,而我这只飞蛾自甘扑火,眼睁睁落入了周瑜打黄盖的古井陷此不出。
    透过取景器,我企图捕捉他眸子里哪怕浮光掠影的狡诈虚伪洋洋自得,然而彻底败北。他的眼睛纯洁明净一如烧香河的水质,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的中枢神经搜索记忆储存库后,曾一度勾连起雷锋同志的眼睛......也不是雷锋同志的眼睛......周武的表达方式发挥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按下快门,我噗嗤乐了。
    "笑什么?"林伟一脸狐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裤子拉链。
    "哈哈哈哈......"我愈发笑得不可收拾。
    "少康,我脸上是不是哪儿脏了?"
    "鼻头边有一块污泥。"王少康不假思索道,"被你揩得花面老虎一样。"
    林伟将信将疑地跑到湖边掬水清洗,我和王少康笑得面肌生痛,待他发现上当受骗时,我们提了鞋袜夹着相机早已逃之夭夭。他提起自己的鞋袜赤足猛追,快乐就在我们脚下恣意流泄。过了二千多个日子再回首,那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眼前,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笨拙地东鳞西爪地叙述罢了,当时无形的多变的心情却实在难以重复地惟妙惟肖。
    "短裤怎么办,湿漉漉的握在手里真是个累赘。"我说,"带个塑料袋就方便了。"
    "套头上做帽子。"王少康边说边套,腰身比额头大了尺许,一下子成了蒙面采花大盗。
    猛然想起《十日谈》中的一个故事,我笑岔了气,唬得王少康和林伟面面相觑。我拍着胸脯镇定情绪,硬逼自己想象刘胡兰同志被鬼子铡头时的悲痛来隔离笑神经的兴奋。
    "看过薄伽丘的《十日谈》吗?其中有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叫伊莎贝拉的修女跟一个男人相好了,修道院里的修女们都很妒忌她。有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偷偷幽会,那个修道院的女院长怒气冲冲地率领了众人前去捉奸,并把伊莎贝拉押到大厅里,当着全体修女的面痛斥她淫乱无耻,起初,伊莎贝拉非常羞愧,但抬头一瞧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俩异口同声问。
    "那个女修道院长这天晚上也正陪一个男人睡觉,修女们去报信时,她在黑暗中慌里慌张地把男人的裤衩当头巾戴上了。"
    王少康终于省悟其矛头指向,扯下短裤追打我和嘿嘿而笑的林伟。我们挥舞着各自的短裤如同挥舞快乐的旗帜,道貌岸然的面具遗落在了风中。
 进入相约雨季论坛发表或观看讨论,==>

天客工作室制作维护,版权属作者所有
rufenge@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