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 此刻,是一个明媚秋日里悲凉的黄昏。 所有的一切都在车窗外,被夕阳渲染成如泣如诉的金黄。
树枝,枯干了,在阴冷的空气中用固执的沉默,传递给人一种沧桑的生命感。
“小的时候,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刻思考死亡。”
黄昏。另一个。欢爱后的房间。 每一样东西都精疲力竭。 声音轻轻地飘起,晓舟的声音,在疲惫中悄悄地弥散。
激情的辉煌象火山爆发。 冲动,幻想,狂热,都在卷天的大火中燃烧殆尽。只剩下岩石般冷峻的理智。 理智被大火锤炼之后更显犀利,果决插进思想的深处,剖析着脆弱的灵魂。
那时,夕阳也象现在这样,霸道地往窗里挤。 百叶窗柔软的缝隙被毫不留情的撑开。 金黄涂满晓舟的背、臀、腿,映出一道一道斑痕,像灼烧着白晰的皮肤。
林剑吻遍那金黄灼烧的痕迹,想用亲吻与夕阳争夺对这柔细肌肤的占有。 晓舟柔软的身躯极力与白色的床单溶为一体,凸兀的肩胛、下凹的腰线、隆起的臀,都像床单因剧烈撕杀而揉起的绉折的伸延。 晓舟的头,深深的埋在枕头里。声音从那里传来,顺着遍体的唇迹追寻到林剑,向他诉说着死亡。
“那是夏天,吃完晚饭,正好是黄昏。 我负责收拾碗筷,把它们堆在洗碗槽里,打开水龙头,水就哗哗的流开了,那声音盖过了屋里的电视和外面的嘲杂。夕阳照进来,金黄金黄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它罩住,什么也没有逃了。 我想, 这就是死亡的颜色吧! 因为死亡也会这样,笼罩住一切。什么也逃不了。 所以我就想—— 死是什么?为什么什么都要结束。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于是在哗哗的水声里,我仿佛听到自己,在哭……
后来大了,我才明白,要死的东西比较好一些。 因为,他不会让人厌烦得那么厉害。”
车,慢慢地滑动。 车窗划过连续的街景,像在整匹的布上裁下一块来,又缝回去;又裁下一块来。 车过了。街景已变得残破不全。但没有人注意。
路边,一带白墙的平房。靠着一片住宅楼。是一家小饭馆。 半殖民时代的装饰风格,但明显象是新建的。雕花的门廊和柱子,即使远远看去也不象石头,大约是水泥刷的涂料,或者是石膏,就那么肆无忌惮的白着。 在这刺目的白底上,高大﹑浓妆,而且真正有些粗鲁的大个子姑娘站在门边。 旗袍艳红,强劲的杀伤力在夕阳中又被放大了许多倍,更使人不敢直视。等待来客的脸上,微笑中带着太多的不在乎,让人感到沁出心底的寒冷。
汽车穿过一个路口,夕阳从围成街道的房屋之间倾泻而出,正照着过街的中年妇女。 影子,长长的一片黑暗,覆盖住本是金黄色的路面,象一块拂拭着地面的抹布,一寸寸擦过,又让夕阳再一寸寸的污染。
中年妇女匆匆的走着。 知识分子的风度,精明干练,下班回家的脚步。 管理着一个单位或部门,还有一个家。 虽然这一切都将消逝,但她还是鞠躬尽瘁的管理着,并为之感到真实的满足。
林剑还看着车窗外,但此刻已不再注意任何东西。 只有那中年妇女的影子在眼底自顾自的走着,走着,走着。 走出他的视线。走到垂柳轻抚的街道。
垂柳,只剩干枯的枝条,还自顾在秋风中卖弄的婆娑着。 街道疲惫地伸延在匆匆而过的行人脚下。
路边,一幢很旧的楼房。 褪色的墙壁,荫黑与灰暗交织的色彩,象为过去的岁月涂抹的肖像。 但卷花铁栏的阳台上,大捧大捧的秋海棠蓬勃地开着。似乎依然在热情地宣告,虽然时间可以被碾为尘埃,但在这尘埃里生命还是要开花,结果。
紧挨着过去,是一幢新的住宅楼,落成不久的样子。 玻璃护窗、挡雨棚严严实实的把它缀补成补丁落补丁的百衲衣。 护窗一扇扇的紧闭。 象罐装流水线上的封装机,把家居生活封装成一听听的罐头,百味如一的,分发到城市的大街小巷。
楼门空洞的敞开着,黑漆漆的样子,仿佛是一个陷阱或是一份恐吓。冒然而进的人,会在光线突暗的刺激中,被一阵旋晕攫住。 慢慢的,黑暗分别出层次,吃力的点染开些微的色彩。楼道。狭窄而且真正的昏暗。串起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每一扇都象一份毫不留情的拒绝。在楼道中穿行,让人不由得不小心翼翼,就象是穿行在敌国的阵地。
终于,有一扇门为勇敢、执着的寻觅者开启。 中年妇女消失在空气中,象卡通片里的精灵向导,被强光一照便崩解掉了。
客厅不大,但布置整洁、色调柔和。透露出一种端装、得体、空中小姐般的职业化微笑。却又似乎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温暖,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无情地要从你战战兢兢的神经末梢中挤压出舒适。 桌上,通体透明的球型玻璃花瓶里,艳丽的玫瑰还在吃力地坚持开放。
“这个季节的玫瑰,一定很贵。” 晓舟接过宋华光递过的玫瑰,尽量将惊喜与愧疚调配得当的说。
宋华光就是所谓的绅士。 因为许久以前,晓舟拒绝了他与玫瑰一并送上的求爱。
“那是十一月,第一场雪后,他约我见面,提前去了半个钟头,在雪地里抱着鲜红的玫瑰。 我都觉得真是浪漫。特别是当时,他已经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他了,就更显得浪漫。” 晓舟介绍林剑和宋华光认识的那天晚上告诉林剑。
“他不是败金主义者,不是。他要的是成功,金钱是伴随成功而来的。金钱对于他来说,就是能提供在初雪的野地上,他所需要抱着的——那束玫瑰。”
晓舟把玫瑰插入花瓶。 在冬天、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 他总得把玫瑰插入花瓶。 因为宋华光还是作晓舟的朋友,顺便把林剑也捎带上了。 他还是送晓舟玫瑰,每次来晓舟和林剑家里做客时。 玫瑰是他一种固执的态度。
“我不是理想主义者,如果合适能嫁一大款,也要嫁的。 但我们的分歧是世界观的分歧。他相信世界是强者的,我相信世界是所有人的。所以他是压迫者,我站在受压迫者一边。于是我们的矛盾就成了敌我矛盾。 我不能与一个情人作爱,然后又批判他,这是对爱情的不忠。我也不能斗争了一个敌人,又委身于他,那是对事业的背叛。”
晓舟跟上了无钱无势的小警察林剑,以便能心安理得的批判弱肉强食哲学,也能毫不脸红的与这个情人作爱。
但晓舟还是保持着与宋华光的友谊。 ——他也是所有有生存权的人之一。对世界的认识不能成为一个人被厌弃的原因。—— 所以他还是得接受玫瑰。并不得不为之表示惊喜,还为自己必须提到金钱表示歉意。
于是,温室中那种不分季节,为高昂售价随时开放的玫瑰,就这样在客厅的桌子上,继续恬不知耻的灿烂着。
哦,这是我们的家,我和晓舟的家呀。 林剑欠然的打断思绪。 在这里有过那么多的快乐,温暖,陶醉,安宁。可是为什么,最近总是觉得它……造作呢? 也许因为它——太过舒适吧。 舒适本身就是造作的吗? 但或许另一个词来形容它更贴切,那是——乏味。 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忘恩负义吧!舒适是乏味的,却又要不断的追求它。 荒谬。就象生活中的许多荒谬一样。就象——爱情——似乎只有在它被追求的时候才最美好。得到了却又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晓舟的脸在眼前晃动,他轻轻的笑着。 ——那笑里有一些满不在乎—— 林剑一直这样以为。 可晓舟还是笑,轻轻的挑挑嘴角。 他应该知道我不喜欢他这样笑。所谓阴谋得逞的骗子,卖掉猎物后,看着猎物帮自己数钱的笑容大概就是这样。 也许这就是关系亲密到一定程度以后的尴尬。
晓舟像一堆刚刚落定的柳絮,轻薄的摊在床上。 林剑觉得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晓舟全部扑抱在怀里,否着他会被自己带起的风,再卷得四散飞扬。
林剑轻轻的噬咬着晓舟的身体。 身体的什么部位却不知道。 晓舟正融化成肉体的汤,粘稠、混沌。他想把它们重新塑造成型,可它们却在连他一起融化着。
林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噬咬着晓舟的每一个细胞,象蛮族席卷文明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 晓舟的细胞象一群殉难的基督徒,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敞开胸膛接受侵略者送上的死亡。 在那个辉煌的时刻,生命在毁灭中得到永生,殉道者用自己的苦难救赎凶手的罪行,并将上帝赐予自己的容耀与光辉,同这些还没有看见天国光明的生灵分享。
战斗结束了。凶手喝下被害人的鲜血,却使自己的血液被全部换掉。侵略者占据了亡国奴的土地,却被迫放弃了自己的游牧生活方式,过起了亡国奴的定居生活。 林剑的细胞咬破晓舟的细胞壁吸取着晓舟的原生质,而晓舟的DNA趁机钻进林剑的体内,利用林剑的原生质复制着自我。 肉体的胶质重又凝结成实体。林剑已不复存在,只剩两个不同个体的杜晓舟。
汽车在路旁停下来。 林剑定了定神才站起身,于是他不得不跟在其他下车人的后面,最后一个挪到车门口。
一个胖大女人堵住了车门,奋力往车上挤。 黝黑面孔上,皱纹因发胖而被碾平,却在眼角唇边炫耀着它已然占领这张面孔的轻蔑。咄咄逼人的身体,示威般的迎向林剑,仿佛警告着:你可以厌恶,可以憎恨,但它还是要存在。 这让林剑不寒而栗的身体也曾被人渴望过,被人追求过,在这一切之后留下了被歪曲的记录。象一曲曾经优美的情歌的录音带在岁月的侵蚀下霉变,剥落,被遗忘在城市中的某个角落,变调成锅碗瓢盆的磕碰嘈杂和絮絮无休的抱怨呵斥。
林剑躲了躲让那女人先上。 顺着他让开的道路,一个又一个上车的人跟了上来。 售票员吆喝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像林剑的委托律师,不遗余力的为林剑申明着他理应享有的权力。 然而这权力还是被一群暴徒践踏了。 暴徒们不但无视林剑先行的权力,还肆意的劫掠着林剑所有的空间。他们从林剑身边狠狠的蹭过,仿佛如果可能他们会穿过林剑的身体,把他撞得四分五裂。
汽车启动前的最后一刻,林剑才跳下车。 劫后的他觉得疾驰而去的汽车也狠狠的蹭了他一下。稍过了一会,他才肯定自己稳稳的站在了地上。
太阳完全落下。彩霞抹过枝头。象一条长长的广告横幅,为一个货品缤纷的夜晚招徕着顾客。 林剑缓缓地迈开脚步,向那座包藏着自己无数斑驳夜晚的小楼走去。
晚霞,在脚下,一丝丝黯淡下来。干透了的树叶随着碾过的鞋底碎裂着,喀嚓、喀嚓,像是什么玻璃制品碎裂了。
不会是谁的心吧! 就像18岁时最喜欢的那首歌, 爱人的心是玻璃做的, 破碎了就无法再弥合。 …… 似乎人人都尝试过心碎的感觉。可有几个人意识到让人心碎该是没有感觉的。 只有对别人的付出真正的麻木不仁才能让人心碎。 如果人的心真需要这样被放在脚下踩踏,又能有多少人会去花费这样的力气呢?
少年,匆匆地走着。 清秀的脸上有种脆弱的桀傲。紧绷的表情下面似乎覆盖着一丝颤动。与林剑擦身时,固执的目光更笔直的射向前方。
是回家吧。 他有十五岁。大概是这个年龄。 林剑似乎十分肯定。
“年轻人那种不能自卫的情形,常常使我感动得落泪。年轻人太容易受伤害了。那么无情,那么绝对,那么慷慨,那么苛求。” 风烛残年的老乔纳森律师,以暗淡下精明的眼光,仰身靠进舒适的旧扶手椅的姿态,从阿茄莎·克里斯蒂的笔端流泻而出。悲天悯人的把一个凶手比做朱丽叶来说明青春。说明青春的无私与青春的残酷。
青春是毫不谦逊的自信。相信自己的爱比世界上的一切都更重要。相信为了与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世界的一切秩序都可以重组。 青春是毫无矜持的奉献。为了一丝火花的迸发可以燃烧自己的全部。不求任何回报,起码自己以为可以不求任何回报。 青春是毫不妥协的占有。当他们需要时,只能是全部,一丝一毫的分享都不能容忍。
但林剑的判断并不因为那少年目光中的对世界勇敢的信任。也不因为他神情里随时准备付出一切的慷慨,和要求得到一切的苛求。 只是因为:他有那种只有这样年龄的男孩才有的皮肤。
总有人强调青春的气质。 可气质,并不能标示任何东西。一个25岁的男人完全可以像一个15岁的男孩那样的说话举止,毫不造作。 但他永远不会再有一个15岁男孩的皮肤了,它绝对是一次性的,就象童贞一样。
然而有多少男孩真正知道15岁皮肤的意义? 上天赐予的锦缎被不经意的揉搓、折皱,当一个男孩还不懂得为之骄傲的时候。 许多东西如果来得太早,那么当你还不知道为他欢乐时,他就会逝去。有时你永远不知道他曾经来过。 有多少男孩慷慨的将人间的极品赏赐给他的朝圣者? 他们大多数永远不知道自己曾有一笔无价的财富,永远也不知道。
林剑为自己失去的15岁的皮肤而追悔。 虽然此刻他并不愿用自己十年的经历和一个25岁男人的身躯与这座城里任何一个15岁的男孩做交换。但他还是为他失去的如丝般柔顺的、光洁无瑕的皮肤而追悔莫及。
二
“回来了。” 杜晓舟用极轻的声音和林剑打招呼,是到了林剑从身后搂住他的时候。
门响的时候,杜晓舟正在厨房里,他听见了门响。 林剑在换鞋。 把皮包扔到沙发上。 脱了外套。 杜晓舟都知道。可他没有出声,没和林剑说一句话。
松弛,此刻,林剑需要的是彻底放松自己。不要别人的打搅,晓舟的也不需要。 林剑把自己象公文包一样的抛进沙发里,狠狠的用沙发每一个可及的角落,揉搓着自己的身子,迫使每一寸肌肤彻底放弃保护自我空间的警觉。让自己在与外物的交错中,将疲倦的感觉交换出去。
身上的疲惫大都卸下后,因过分的轻松而感到一丝不可承受的飘忽,林剑懒洋洋地荡进了厨房。晃到平静的调弄着油盐酱醋的晓舟身后,身子软软的向晓舟的脊背上摊去,两臂也顺势滑到晓舟胸前,搂住他,搂住单薄但此刻有力摆动着的肩膀。剧烈起伏的胸膛贴紧了坦然的脊背,想获得一些平静下来的力量。
微笑。 尽管闭上了眼,把头深埋在晓舟的脖颈后,林剑还是感受到晓舟那一丝宽厚得有些无奈的笑意掠过。仿佛晓舟不是用嘴唇与眼角在笑,而是用林剑怀中的整个身体,轻轻地,象对着个执拗的孩子般略带轻蔑的微微一笑。
林剑感到愤怒。为自己被宽宏而轻视的对待激起了孩子气的愤怒。 愤怒推动着他,强扭过晓舟的脸。长长的舌头顺着腮边插进晓舟的嘴里,横冲直撞地卷起一阵热浪。 一双手在晓舟胯下粗鲁地揉捏着。强壮的身体更紧的迫进晓舟的背、腰和微隆的臀。在坚强的支撑了自己一整天之后,这身体四处寻找着可以承担自己重心的替代物。
“好了,好了,摆桌子去。” 杜晓舟终于从林剑嘴里挣脱,扭着身子让他放开自己。
仿佛被抛向宇宙空间般的失落,林剑极力想让这紧紧依偎的踏实感更长久一些,又扭着晓舟摩挲了好一阵子,才放开晓舟。临了还恨恨地在晓舟没有防备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尽管懒散不经,躲开晓舟报复的小手依然不在话下,没等晓舟扔下手里的锅铲,林剑已经端起灶台上热气腾腾的菜肴窜出了厨房的门。
饭厅桌上,盘子、碗、筷子,井然有序的各就各位着。 林剑有些恍惚的看着这一切,似乎感觉到不是自己在摆弄着它们,而是它们在自己安顿下来。 看着这一切,林剑觉得,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个家了。 此刻即使最恶毒的父权主义者走进这间小小的饭厅,也会被这菜肴感动得热泪盈眶吧。多么普通的菜肴,多么标准的气氛,简直可以作为中产阶级家庭的典范。 为什么还要排斥他们? 既然这两个人在这个时刻中规中矩与千千万万的核心家庭共同担负起晚餐的责任,那他们还有什么值得憎恨的理由呢?
“系里开会说什么?” 林剑一边给坐在对面的晓舟盛饭一边问。 晓舟接过饭碗。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用平时谈到工作时那种事不关己的伤感语气缓缓地说:“开始,赵季成读了学校两个文件,说了一下系里几个科研计划。也没什么大事。后来他说下个月曾老爷子八十大寿,系里边准备给他办个大庆,请他的老朋友、学生来聚一聚。吴明胜当既就破口大骂:‘曾鸿瑞!他哪来什么朋友!他的学生也都被他整死完了!57年,系里的老师,学生他放过哪个了?给他祝寿?还不如来个送瘟神,早点儿送他入土为安了!’” 林剑笑了起来:“曾鸿瑞真的整过他吗?” “你以为反右的时候是谁整谁?那时红卫兵们都刚刚才上幼儿园;旗手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家庭妇女,成天忙着给王光美参谋出国的服装呢。还不就是这些文化人你整过来我整过去。曾鸿瑞当时是系主任,吴明胜刚毕业分到系里好多事情都看不惯,鸣放一开始就给曾鸿瑞提了好多意见,而且言辞激烈。到了反右,他顺理成章的就成了右派。现在一开会,他不论说什么,最后都要引到曾鸿瑞当年整他的事儿上去。” “他怎么还不退休?” “也快了,翻过年就差不多了。所以系里也拿他没办法,他要骂,也就让他骂去吧。” “他退了休,又该提一个教授了。” “是啊。” “会提谁?” “反正暂时还轮不到你老公我头上,大概是齐淮月吧。” “就是上回你住院,她也住院那个老太太。” “对,她两个儿子送她入院,你就死盯着人家不放。” “你这就是栽赃陷害了!”林剑嚷了起来,“你病成那样,我急的什么似的,那有心思看谁的儿子。再说你当时烧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在看谁。” “嗯~!就是以为我烧糊涂了,才抓紧时间到处瞎眨么!” “不跟你说了,我们警队新来了个小伙子,才二十,长得可精神了,我爱怎么看怎么看,你管得着吗!”林剑恨恨的说。 晓舟笑了起来“喔!真的!也介绍我认识认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呸!越说越不象话了!快吃!”林剑顺手在晓舟脑后来了一巴掌。
晓舟承认,学烧菜就是为了能逃避洗碗,逃避那哗哗的水声中把自己吓得要死的哲学思考。所以现在膳后工作包括哲学思考都由林剑接替了下来。
可是林剑干起活来要务实得多。他把盘子碗堆进洗碗槽,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就流开来。只是现在是深秋,没有夕阳,让人伤感的色彩已经褪尽。林剑匆匆忙忙的涮洗着。没有多想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也没有细辩那水声中,是否还有一个男孩切切哀哭的余音。 他只是觉得乏味,为每天刷盘子洗碗感到乏味,但他不抱怨。男人不该抱怨,不喜欢的事情非做不可时,就当作责任。可把洗碗当做一个男人的责任,更加令人感到可笑。 水哗哗的流着。 在哗哗的水声中,仿佛有谁在不怀好意的低低窃笑。
电视上,新闻联播在播放着。 杜晓舟斜倚在沙发上。
是的,就象个成天无所事事,醉生梦死的交际花或者姨太太。 晓舟就象看见了自己的姿态。 颓废,在这个被叫作速度与效益的时代,多么不合时宜!那么没有容身之处!所以它就是那么的美。
“他的前世就是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白流苏、顾曼桢……” 晓舟象《神女》中的母亲一样,在指指点点中颤抖着,昂首前行。 “所有这些都是他不同生活阶段,不同性格侧面的写照。他就是那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三姑六婆的滔滔不绝泛滥着,交织成一片布景让晓舟在上面搬演悲欢离合。 “张爱玲是他最知心的闺中密友,总是默默的倾听他细诉自己的不幸,把它们记录下来成为绝世的传奇。” 交头接耳还在跟随着晓舟,但他自顾漠然地前进,让流言掩盖他身后的脚印。 生生世世都注定的孤苦飘零。 安适的生活只是假像,无人了解的内心苦痛。
晓舟构思着,排演着,自己为之欣喜若狂。 但他并不要让别人知道,就连林剑他都不让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用颓废来形容我!真叫人扫兴。 尽管这平静的幸福让人满足,可还是,让人扫兴。
林剑回到客厅。 晓舟机械的摁着电视遥控板,一轮又一轮的扫描着所有频道。 林剑把晓舟的腿挪了挪,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 晓舟坐起来,身子来个180度的大转弯,又躺了下来,头枕进林剑的双腿之间。他伸手把遥控板高高举到林剑鼻子底下,林剑接了过来,又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屏幕上,陈莎莉优雅而刻薄的数落着俞小凡,俞小凡固执地抿着嘴唇,两个女人打不完的战争,她们相互太过了解了,都知道对方致命的弱点——同一个男人。
林剑一手抚弄着晓舟的柔弱的头发,撩起来,又从指缝间滑落。 晓舟抱着林剑的另一只手,不时将它捧到腮边唇畔摩挲着。 两人的目光都空洞的投向电视,却什么也没看见。
这就是幸福吧! 林剑常常想。简单而舒适,没有太多奢侈,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就在这间斗室,一张沙发,两个男人依偎在一起,相互体会着、交换着——体温、气味与触觉,极力想让自己感觉到已与对方溶为一体。并试图将这种自以为的感觉通过手掌的按压,唇舌的蠕动和喉头的哽噎传递给对方。
林剑别无选择,一切向这最简单,最容易的方向坠落着。 林剑低下头,闭上眼,嘴唇找到晓舟的嘴唇,用那灵巧而有力的舌尖撬开它们,刚准备再与下一道防线的尖牙利齿搏斗,遇上的却是急急赶来与它会合的另一个舌尖。 不安份的小舌头一副开门掬盗的架式,忙前忙后的把来犯者向口腔深处引。 林剑象放出一条毒蛇,让舌头在晓舟的口腔内尽兴翻腾,直到那里被扫荡得满目疮痍。 舌头从来路退回,顺着下颔舔到长长的脖颈,然后被层层叠叠的衣领挡住去路,恼羞成怒的招来一群白色帮凶,死死的箝住那脖颈上的一块皮肤,只为了给它留下一块烙印。
毛衣、衬衫、裤子、底裤扔得满地都是。 沙发上,两具纯粹的男人的躯体,只有略微差异的色泽可以将界线分辨出来。 林剑还是固执的试图用唇印为晓舟每一寸肌肤标志上自己记号。 但即使如此牢固的扼制住晓舟,林剑的心里还是感到一丝隐约的忐忑。 晓舟真的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怀里、自己的唇下吗? 此刻,晓舟仿佛已消失了意识,身体在林剑的摆布下,柔顺地迎合着,低低的呻吟不象是发自喉头,而象肌肉挤压的声响。 是否晓舟的灵魂已把肉躯抛弃给凡俗的他,独自去往至圣的世界? 林剑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消失着,消失在自己肌体的奋力运动中,用那剧烈地运动将思想从体内挤出,让它可以追随晓舟轻快的灵弥散入永恒的虚空。
于是林剑不知道自己把晓舟的双腿高高地举起。 不知道自己将头深埋进两瓣富丽而丰实的圆臀之间。 不知道自己奋力的吮吸舔噬着那通往灵肉深处的罅隙。 也不知道,自己在茫然的暴怒中深深的刺入那已然空虚的身体。
肛门是人之本我所在! 在肉体被穿刺的爆裂中,晓舟的灵魂冲上宇宙的最高处,向整个宇宙呐喊。 没有声波的传送,晓舟仍感到他振聋发聩的宣告中,世界在苏醒,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肉躯抖散开在眼前,细细察看。
是什么使我们以为这肉躯是专属我们自身的?不,它属于其他的,或远或近的人们。永远被别人享用着。 那脸孔是每一个或近或远的眼睛的猎物。 那双手是无数固体、流体、肉体的占有物。 嘴被奉献给食物、其它的嘴、其它的其它。 还有性器,被告知是为另一个性器设计的。
然而一万年的人类文明给我们留下的最终的避难所在肛门里。肛门是文明社会中个人不可示人的最终防线。 “where the sun doesn’t shine”在美国俚语里有对肛门这样的称呼。 “阳光不照耀的地方”。 在文明的道德标准中,即使是性的暴露里,肛门仍是被要求紧紧守住的最后的隐私所在。 只有将它彻底交出,人才能融汇于宇宙连续、统一的存在中,才能抛弃对本我的固执,才能体会并分享永恒本身。
此刻,一个真实的个体在他的肛门内寻找着存在的可能。 于是在晓舟的意识里,他就是容纳得下一切的宇宙,就是空间,就是永恒。
那巨大的存在,仿佛是宇宙间的一切,裹挟着太阳风般巨大的能量从那狭窄的缺口冲杀进另一个无人了解的世界。 它一次次突破,放下携带的物质与能量,又返回裂缝外的世界,再承载上更多的物质与能量,更迅捷的冲杀回来,在不知疲倦的往返中将整个宇宙转移到晓舟的身体之中。 极高的能量被压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裂变着、聚变着、连锁反应着。
晓舟象一个妄图主宰宇宙的狂人,被自己疯狂的行为引向灭亡。 当他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将如此庞大的物质与能量安置下来,为时已晚。 能量爆炸着,物质夺路而走,粒子在逃逸。 那曾几何时还强大无比的载体,象死去的星星一样塌缩而去。
躯体经过一次毁灭的崩溃,飘散成无数的碎片,充斥着整个宇宙。 星云在体内运行,肉体与星系相互撞击,碎块碎裂成更加细小,新的星体在撞击中诞生。 此刻肉体在参与着宇宙的创生! 仿佛亿万年前,这肉体就与宇宙一同从混沌中苏醒,今天再次融合为混沌,只等再一次诞生出新的宇宙!
强大的向心力牵引到崩裂的碎片,由远及近的,再次聚合起来,排列、重组、搭接、脉冲通过,固定形态,恢复功能;脆弱的尝试着重新运行起来。 身体与外界的界限变得清晰甚至敏锐,边界的粒子虽然还因不稳定而高频率的振动着,但它们在安定下来,恢复着实体的一切特征,意识再次与实体相互依附,并因与宇宙融合失败而深切的失落着。 接下来意识巡视过臀、腿、背、臂、颈和头颅,确定它们已被准确的拼接在一起,并且这整体被另一个真实的实体支撑着,而不是危险的悬浮在空间里。 安全的信号触发了无数个阀门,开启了意识通往外部世界的日常通道,信息的潮流再次洪水般泛滥而来,淹没了仅仅清澄了片刻的思维。
“据新华社香港消息,香港著名爱国实业家,全国政协委员,香港特别行政区临时立法会委员,香港世达集团终生董事长聂世达先生昨天在出席世达集团一座新商厦的落成典礼时,被一名持枪歹徒连击数枪,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据香港特区警方披露凶手目前在逃。有迹象表明凶手可能潜入内地,日前公安部与香港特区警方已联合对一名名叫丁子杰的25岁男子发出通缉令……” 电视上一张轻年男人的脸占满整个的屏幕。
“凶——手。” 象两团飞舞的野火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野蛮的? 粗暴的? 冷酷的? 阴险的? 但是没有。 都没有。 那脸上什么都没出现,凶手的一切类型都没有被这张英俊而冷漠的面孔包容。 那是另一张面孔。 一张紧绷着一种固执的面孔。固执于对生命的一种认识,固执于对一种命运的听任。
“他真帅!”晓舟的声音象从地底下冒出来,打破了晚间新闻播音员流畅而单调的独白所交织而成的无形的网。
三
杨维志感到厌倦,为他所要做出的决定。
窗,善解人意的敞开着。即使不能帮人把烦恼吸收到窗外,也可以暂时把窗外零七碎八的无聊挤进屋里,将厌倦稀释些许。
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出去,是公安局的老办公楼。黑沉沉的建筑,到处都生长着圆顶、尖塔和阁楼,象仙人球上长满了形态各异的小仙人球。 以前,这里做过伪满宪兵司令部。那可是很久以前了。现在有一层改了资料室,其他的还空着。 房子是俄国人建的,文物局给挂了保护建筑的牌子,所以房子不能拆,还要天长地久的矗立在那里。 俄国人、日本人、伪满宪兵、公安战士。 抗联、走资派、刑事罪犯。 在这里呆过的人,名目繁多,可总可以分成两类:当权的,和被镇压的,当然还可以用另一个标准来划分:好人和坏人,但这个标准就不那么容易把握,经常会来回的颠倒。 只是所有的一切,老楼都包容过了。好的、坏的,它从不评价,也不决定,只是包容着。
杨维志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包容。 但他得决定。 因为他之所以成为这座城市里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就是为了做这样的决定的。
案卷堆在桌上,杨维志拖延着。
今天苏容有一个大手术,她该进手术室了。
谢苏容穿上了手术服,带上了大口罩,双手泡在消毒液里做着消毒。 在脑海中,杨维志在与妻子一起准备着手术。但不知怎的,那形象有些不太真实。
是什么不太对呢? 杨维志专注的思考着,仿佛这个问题比世界上一切事都重要,特别是比他正要解决的事情更重要。
眼睛。对了,是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丝鱼尾纹。 那是十好几年以前的谢苏容。 杨维志已经许久没有去过谢苏容所在的医院,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穿着手术服带着大口罩的谢苏容了。
自己对妻子是一个医生的记忆是那么久远,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更新。然而这古老的记忆居然还那么实用,在自己没有注意到时,这么多年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但妻子还确确实实的是一个医生。
谢苏容是医大附院的外科主任。当之无愧的位居全市最好的医生行列。 她救人,救每一个需要救助,又碰巧被送到她面前的人。 而且这些人在她面前一律平等。 没有贵贱高低。 没有好与坏。 没有罪恶与起清白。
她抢救械斗中受伤的流氓。 抢救被歹徒打伤的受害人。 抢救因拒捕而被击伤的逃犯。 抢救抓捕罪犯的过程中受伤的公安战士。 抢救努力活下去的重症患者。 抢救走投无路的自杀者。
只要一息尚存,她就全力以赴地让他们起死回生。 哪怕仅仅是让他们面临死刑的判决。哪怕仅仅只是让他们在绝望的深渊里陷得更深。 这一切的后果与她无关,她无力干涉命运的摆布,但她决心要干涉自然的安排。
在手术台上的她显得异常冷酷。 她不是在帮助任何人。她只是在和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力量竞争。 她要赢。要赢得一个生命,从死神的手中把他夺过来。 她象一个技艺高超的选手,在比赛中处乱不惊,面对强大的对手,她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好球,一分一分的遥遥领先。死神象一个一败涂地的倒霉球员,被压在角落里毫无还手之力。 感激涕零的病人家属在为她叫好;气息微弱,刚脱离危险的病人在为她叫好;白衣白帽的队友在为她叫好。
然而突然,战局扭转了。天上降下雷霆。 还是有那么多的生命在她手中流逝。最终她的弱点暴露出来,对手开始反击。 她不是神,不是救世主——一个声音坚定的响起。 还有什么比挽留生命更必将失败的事业呢? 每一条她努力留住的生命都将逝去,尽管并不一定在她的监视下。 身体僵硬了,变成一具尸体,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她的一切功绩,在最后的一刻被轻易的一笔抹杀。 死亡庄严地宣布:在与那个叫做谢苏容的固执的女医生的竞争中,它又赢了一局。
此时就有一具尸体,尽管它没有确实摆在杨维志面前,却让杨维志无限的厌恶。 一个抢劫犯被刑讯致死。
在城郊接合部,一个抢劫团伙最近十分猖獗。昨天刑警队突击行动,大部分犯罪分子落网。连夜突审中,刑警队长许崇信失手将一名嫌犯打死。
许崇信已不是第一次在刑讯中打死人了,那时他还不是杨维志的部下。 但今天要由杨维志来决定是调查还是掩盖这一事件。 尽管谁都知道,全世界的警察都用刑讯的方法获取供词,但掩盖刑讯致死的责任还是要由他这个局长来承担。
他讨厌这件事,特别是想到自己能为这件事定出的性质,他更加讨厌。 ——草菅人命。 是的,尽管他是个罪犯,尽管他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不应该是这样,被随随便便,毫无尊严打死在一间黑暗的讯问室中,然后被掩盖、强制性的被遗忘,他所有的罪与罪的因由,还有他受到的不公,都不再存在。
有时杨维志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与谢苏容竞争的对手。他仿佛看到谢苏容和自己都在信誓旦旦的重申着自己的责任。 谢苏容平静而自信的说:“任何死亡都不被允许!” 接下来杨维志镇定自若地开口:“我们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自始至终的,杨维志坚信,必须将生杀予夺的权力赋予一些人,尽管这荒谬,但舍此别无他法。 然而这权力必须是公正的,它必须首先约束自己,才可能被用来约束别人。 因为自这个星球上出现法律时起,法律就庄严的宣称它最根本的任务是保护弱者不受强权的欺凌。 然而还有什么比国家的权力更强大的强权呢? 还有什么比有组织的社会,更有效的强制力量呢? 这力量本来是被用来对抗欺凌弱小的强权的,但如果它本身已被滥用,已成为欺凌弱小的代表,那又有什么力量来约束它? 法律宣讲着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要求一切人予以遵守。 但如果它本身都在进行着违背自身的举动,那么在它监督下的个人又怎么可能不予效法?
在自己三十年的警察生涯中,有多少生命被轻描淡写的抹去了。 自己无能为力着,推波助澜着。 有时他希望自己象许崇信一样自然的将人划归为对社会有益的人和对社会有害的人,而不是首先把他看成一个人。这样他也许就也能象许崇信一样心安理得的将一个抢劫犯活活打死,而不必为必须做出掩盖一个人死亡真相的决定而厌倦。 但法律不是以有益有害为标准的,是以罪与非罪为标准的。如果践踏了这一标准,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刑讯中,顽抗的嫌犯被殴打致死;追捕中,逃遁的嫌犯被击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但法律的天平倾斜了。杨维志的自我信念动摇了。 在过去的岁月中那些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坚持、信心、满足都在崩溃着,也许一切都不是对的,也许从来自己就不应具有这样的权力。
如果社会为了维护自身的安定,为着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可以随便将人的生命抹杀。 那么这和为着个人的利益杀人的罪犯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仅仅因为社会所代表的人更多吗?那么谁纠合起越多的人来,谁就越有权处置别人的生命吗? 当面对永衡的正义时,自己真的能说:我问心无愧吗?
一直拖延着的决定终于还是要做出的。杨维志拿起电话。 “喂,给我找一下林剑。——小林吗?到我这来一下。”
四
从车尾看过去,火葬厂的推车好长好长。 林剑站在车尾,看着尸体。那具正准备推进火化炉的尸体。 这是他看这个无人怜惜的抢劫犯的最后一眼。 也是这世界看这个被自己淘汰掉的生命的最后一眼。
他出生、成长、努力的试图活下去,但最后都归于失败,被摊放在熊熊的炉火前,即刻就将灰飞烟灭。
因拒捕而被击毙。这是最后填写的死亡原因。 林剑负责处理此事,因为杨维志欣赏林剑的谨慎。 但林剑讨厌这事。 因为在这个人的一生中,可能遭遇生活的种种不公,而他,却是给予这人最后一个不公待遇的执行者。
这世界没有提供足够每一个生命生存下去的条件,又为什么要将这么多多余的生命制造出来?仅仅为了毁灭他们吗? 残酷。人们憎恨残酷。可又有什么比这无动于衷毁灭着自己的造物的世界更残酷的呢?
然而就在此刻,这个被社会拒绝的人,最终在一件事上被社会接受了——他享有了一个死者所应享有的一切权力,他有了自己的一张表格。 在那里他象任何一个曾被这社会接纳、尊重、保护过的人一样把每一个空格填得满满的,尽管那一切不尽真实,但这些构筑了他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历史。 他活着时这社会拒绝接纳他成为其中的一员,现在却允许他作为社会的一分子般的死去。
“我们乡下很穷。” 声音。许久以前的。 有多长时间了? 林剑问了。却没有回答。 因为,他听到这声音以后的时间并不重要。这声音久远了,是因为在他听到之前,它已经很旧很旧了。 一团声音流畅的滑过,因为被反复使用,而变得光滑润泽。 声音传来的肉体。在另一端,浓稠的液体,滴滴渗出。 有人在机械地擦拭着。
“我到城里来是因为乡下实在呆不下去了。” 擦拭完毕,他在林剑身边躺下,接着说。
他有一口很白的牙。 林剑努力在脑海里勾画着身旁这个人的形象,却不想去看他。 就是那口牙最早引起林剑注意——他一定是从一个喝很清亮的泉水的地方来的。
林剑在警队的头两年,也是他上渔场最活跃的时期。 危险的行动之后,他会迫不及待冲到渔场。 他需要干一个男人,因为就在刚才,他制服了一个男人却不能干他。
多白的牙呀。刚才抓住的那个罪犯也有一口白牙。 林剑抚摸着那男子的身体。 结实的身体,干体力活的结果。 还有一双非常粗糙的手,也正在抚摸自己。也许正因为那手粗糙吧,他的抚摸特别轻柔。可能怕别人不喜欢他抚摸,他只是试探性轻抚着林剑的脊背。
林剑搬动着他的身躯,他流畅地翻过身去,象一种双人的舞蹈,默契的配合着。 他趴在了床上,浑圆的臀部自然地隆起着。
权力,这是权力。 阴茎狠狠的插进那个男人的肛门。 于是林剑相信自己就是绝对的权威。
那肛门猛然的紧缩,臀部的肌肉不自觉的颤抖着。 对于林剑,这一切都在说明,自己的要求必须给予满足,不论别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那男子疼痛着,颤抖着,紧缩着,但林剑并不在意。
——他会习惯的,习惯就好了,到时候他会喜欢上这种感觉。—— 独裁者也用同样的语言评论着受他奴役的人民。
——我要让他们忍受更大的痛苦,这样他们会更加爱戴我。—— 独裁者继续叫嚣着。 林剑更深更狠的插入着那个男子的肛门。
在独裁者发动的战争中,人民家破人亡。 但自杀性反攻的检阅场上,人民泪如雨下向独裁者欢呼。
在林剑的狂插滥捅中,那男子瘫软无力,大汗淋漓。 但他呻吟,他请求,请求着更深的插入,更猛的冲击。
仿佛一道魔咒紧贴在他肛门的深处。他被那道魔咒支配着。把那攻击着他、蹂躏着他、撕裂着他的暴君当做生命中一切欢乐的源泉。
“到城里是想找工作的,但没有地方要我。” 后来他躺在林剑旁边时,告诉林剑。
但此刻,身体里这个男人,要他,要他的身体,要他的肛门。 他这本来卑贱的人,卑贱的身体,卑贱的肛门,却在为一个高贵、英俊被社会承认的有为青年服务着。这本身就足以让他,他的身体、他的肛门感动得感到无比欢快了。 在他的生命中,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他被需要着。需要着。不断,不断的需要。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凶猛。
痉挛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驱除着意识的残渣。 尊重、唾弃、接纳、拒绝一切都没有了分别,只有冲击、痉挛、呻吟和嚎叫在主宰着世界。 世界扭曲着,旋转着,扭曲成两个巨大的连接的胯部,在一个对另一个的冲击中爆炸着,融合着。高贵与卑贱象温度不同的气体,混合在一起就迅速趋于同温。肉体的混合使社会的差别瞬间消失,一束礼花腾空而起,欢庆着大同理想的实现。
一团火焰喷射进他的体内。雄姿英发的青年给了他致命一击。在生与死的交界处,青年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又赐于他新生。 火的洗礼中,一切的卑微都已逝去,他变得纯洁而神圣,在万丈光芒中他无法睁眼,只能感受着光辉的热流温暖着整个身体。熔化了的天堂,滴落在他的身上,熔化着他的身体。 生命变得不再重要!时间不再重要!只有此刻!此刻是存在!此刻是生命!此刻便是一切! ……
热流渐渐的消退,寒意袭来,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 泛滥而出的欲望溢满了他的体内,淹没了他的感官。 貌似狰狞的暴君,轰然倒下,剩下苟延残喘的被废者。一切的许诺都已被遗忘,徒留破碎的山河。 强壮凶猛的男人精疲力竭,暴露出最软弱的一面,喷涌而出的烈火,冷确凝结,变成粘稠的液体,从空荡荡的肛门中滴滴渗出。
“后来,我遇上一个人,他和我做这个,然后给了我五十块钱。”他躺在林剑身边终于完成了对自己服务的说明。
把他带回局里找个理由整一顿。 直到现在,林剑还清楚的记得这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居然诈到我头上,真是自投罗网!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林剑突然感到: ——那浑圆的臀部正在企求着怜悯。——
是的,贫穷不是他的错。 柔软的肛门还在颤动,希望为贫穷赎清一切罪过,为自己,也为其他贫穷的人们。
牙齿很白的男娼与牙齿很白的罪犯一样从贫穷中走来,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于是抢劫,于是卖淫。在被社会拒绝中成为被放逐的人。当危害社会成为维持生命的方法时,一些人只是在等待社会将自己碾碎。他们为什么要继续活着?就为了让这社会来将他们摧毁吗? 就在今天,他们最终把自己交到代表这社会的林剑的手中,被林剑逮捕着,鸡奸着。
自由女神高擎着火炬的。接纳一切苦难的、无助的、绝望的人们。 林剑也象自由女神一样接纳着他们,接纳着苦难的、无助的、绝望的人们。 但并不赐给他们生的希望,却将他们抛进更加无边的黑暗。
就在今天他将其中一个绳之以法了。 而眼前这个正在用身体尽力取悦着自己,用他浑圆的臀部,柔软的肛门乞求着生命。 自己还能给他惩罚吗?
林剑把一百块钱塞给那很穷乡下来的青年。 看他收好后,命令到“转过身去。” 那通过体力劳动变得适合被玩弄的臀部再次高高耸起。刚才被以权力的名义奸淫的肛门,职业化的微翕着,渴望着被以金钱的名义再度奸淫。
不再有疼痛。只有被金钱和权力强奸后的幸福,以及被权力与金钱奸淫着的欢乐。 浑圆的臀部耸动着,迎接着一切对他身体的给予。肛门夹紧,再夹紧,让一切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不要失去。
林剑绝望的操着这个感激涕零的男娼,为自己所要完成的代表着社会的责任操着他。 所有社会的污秽,都积聚在自己的体内,准备着填满这卑贱的接纳者的身体。 权力与金钱留下努力奋斗、仁慈道德、公平正义的辉煌的光环,把巧取豪夺、放荡淫秽、尔虞我诈的污浊嫁祸于被自己放逐的人们。在城市的街头,在闷热的小旅馆,在权力与金钱的光辉不照耀的地方,排放这令人不安的废物,然后再以权力与金钱的名义将接纳这一切的人灭口。
林剑把又一股污浊排泻进那无知的接纳者体内。
接纳者颤抖着,欢乐着,他不知道,也许是不愿表示知道,总有一天,他将被这社会除去,因为对这社会不愿提及的一切,他知道得太多。
清晨的微光中,林剑孤独而疲惫走在灰蒙蒙的街道。
在过去的那个夜晚,他代表着社会,处理了两个不被这社会承认与接纳的人。毁灭了一个,赦免了一个。 城市在微明的晨曦中渐渐醒来,又自然的感到安全与富足,并不用去表示知道,那些在暗夜里的放逐者;不用去关心,他们是已经绳之以法还是侥幸逃离。下一个夜晚、下下个夜晚它的代表林剑会处理这一切。 林剑确实处理着。把更多的很穷乡下来的青年绳之以法。但他不再以为,这是对的,而仅仅觉得这是不得不做。林剑也不再上渔场,他遇到了杜晓舟。
林剑在表格的最底下签了名,作为这个人曾经活过、已经死去这一事实的见证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炉火正旺,带着吞噬一切者的傲慢。 火光里仿佛有一双双眼睛在跳动。那坚信自己已被社会抛弃后,立誓与社会为敌到底的目光之中,深深地镌刻着一道裂痕——绝望。
确曾活过却不被承认有活着的权力的身体消失在炉膛深处。厚厚的铁质炉门沉重的落下。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仿佛宣告:一个错误已被纠正。
五
杨维志一副为难的样子。是做给自己看的吗?
在市公安局办公大楼的楼梯上,许崇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该对这种事很有经验了。但他还是要做出这样的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演。 也许自己的角色还是让他满意的。毕竟自己省去了他很多麻烦。都按章办事什么也办不成。但不按章法的事总不能让他来做。有自己这样的,他可以把责任推个干净。但有了功劳总少不了他那份。 当权的就该这样。 自己没有当官的想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枪声。 应声倒下的人。 血在路面上浸润开。 他是罪犯。 可是不!不是那个罪犯!是他身旁的行人!
多少年了? 16年了。那个残废了的行人。
他离开了这座城市。而且是悄悄地。 许崇信照例去看望他。但是没有人了。没有人需要他看望了。 他离开了这座城市。是为什么?后来许崇信想。
后来,许崇信明白了,他要与那件不幸的事件永远的断绝关系。他不要再让许崇信去探望。因为,许崇信没有理由去看望他,唯一的理由是伤害了他。 自己要永远面对伤害了自己的人吗?并且没有理由表示愤怒。 没有怨恨的对象。那么不幸本身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还要生活在那个不幸事件的遗荫里。 也许离开了这座城市,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没有过去。过去只是一个背景,还是一个身份——一个残疾的人。仅此而已。他可以作为一个残疾人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但是许崇信也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也许当时……如果…… 可说到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人总要做些什么吧。当时如果不开枪又会怎样? 宁可让罪犯伤人,那错不在你。你要为了阻止罪犯伤了人就是大问题了。这是法律。 但有些事是你必须去做的,不管对与错。
死的那个也是早晚的事。 他还能怎么样,案底都一大堆了。要改邪归正。哪儿会要他?人就是这样,走上了一条路,再回头,别的路上早就挤满了人,哪有你的位置。 其实这样对社会,对他都是好事。他活着受罪,还要祸害别人。
“队长。”迎面走过来的李智给他打招呼。 “小李呀!一会开会知道了吗?” “知道。” “哪好,一会儿见。”
前天的行动他又慢半拍。 哎!永远慢半拍。明明他离长腿最近,可临了还是刘杰冲在了最前头。 是害怕还是反应慢?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有时候就是一点点的犹豫。可是,傻瓜!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犹豫这一下只是给自己带来危险,决不是给别人。在真正紧要的关头,根本不能给自己犹豫的机会。那时除了行动,不能有任何杂念,至于是什么后果,等你想清楚就晚了,绝对的晚了。
“哟!老钱。” “你好!许队长。” 法医室的钱明远拿了份什么东西。 这次那个黑子的死亡证明就是他开的。什么都没说。 “老钱啊,老早就想跟你好好聚聚了,怎么样,星期天到我家坐坐。” 欠人情总得还的。 “瞧你,什么事还这么兴师动众的,有事你说话就是了。” “没有,没有,就是我们老哥俩聊聊。” “好好。我一定来。”钱明远说着拐进了走廊。 也许和钱明远相比自己还是把死亡看得太重了。 和死人打交道比和活人还多,该更豁达些吧,可也不怎么看得出来。还是一样的争升级,争奖金。
真是累啊!最近老是觉得累。可能真是老了。干这行人要折寿的。可警队这帮年轻的,哪个顶得上?自己不冲在头里行吗? 就林剑还有不错,人机灵,也负责。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身上好象少了一股子劲儿。这回出这事他好象对我很有看法。 这些年轻人,也不知道怎么了,书读多了,想法都让人摸不透了,倒好象当警察不是为了抓坏人似的。 我怎么还在往下走,这已经是三楼。从下面上来的不是林剑吗。 “小林。” “许队长。”
许崇信的面孔看起来那么的坦荡而正直,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他刚刚打死了一个人。
兆东街的街角有一座铜制的雕像,是一个俄国的将军,后来被推倒了。不知道怎么的却没有被捣毁掉,在某个仓库的角落里躺了很久,又被树了起来。 林剑和晓舟就是在雕像的下面遇见了许崇信一家。 林剑很坦然的做出和朋友逛街的样子,晓舟的表现也很好,说了两句话就各自走开了。
“应该给他塑一座铜像。”走出好远,晓舟开始评论林剑的上司。 林剑没有理他,继续走着。 “就叫‘父权主义’。要是甘子回国我就叫他去看许崇信,他一定能把他身上的象征意义挖掘出来。”晓舟有些得意忘形的自说自话着,还拉上自己出了国的前情人。仿佛这样才够刺激林剑。 林剑也有了反应:“你再胡说,我揍你。”
许崇信不是大男子主义者,绝对不是,但晓舟说父权主义者和大男子主义完全是两个概念。
“都解决了?” “解决了!” “这回多亏你了,谢谢!” “哪的话!” “这次没抓着他们的头目,还得加把劲。” 林剑微微低着头,象在认真的听许崇信讲,其实只是不想去看许崇信。 许崇信真正让人害怕的正是他确实坦荡,并坚信自己正直。然而,有多少人间的苦难是那些坚信自己正直的人带给这世界的。
床头灯象一个忠实仆人瞪视着的眼睛,尽管自己不赞成看见的一切,但并不说什么,还是要为将要发生的事情尽自己的义务。 晓舟把手里的《飘》往梳妆台上一扔,扑到了刚躺下林剑怀里。 “你不是说《飘》很大众化吗?” “对,通俗点说,就是它很俗。” “那你还看。” “可它里面有一些通俗的思想是恒久不变的。我喜欢思伽,因为她有一种非常伟大的思想,那就是——不论什么主义,都不值得为它牺牲人的生命。”
“办案子吗,要动脑子,要懂得变通。我们要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犯罪分子抓住了我们的这个心理,并加以利用,这就使我们很被动。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解决罪犯。”
林剑不知道听了吗,他好象有些心不在焉,让人搞不懂的小伙子。而且还一直没听说他搞对象的事,都这么大了,男人不结婚就是靠不住。 不象以前了,这种事组织上可以关心,要放十年前,我都让曾文丽给他介绍一个了。可现在,这是人家的私事,别人不好多问。这社会真是越变越没人情味儿了。
信息室的门开着,方敏正在门口的饮水机旁放水,还冲屋里说着什么,突然注意到林剑走过,他好象楞了一下,然后似有似无的对着林剑笑了一下,林剑也在嘴角给了一个隐蔽的回应。
“许队长,你女儿的病怎么样了?”行动那天,刚好听说许崇信的女儿病了,该问问。 “出院了,把她妈妈累坏了,我是一点忙也没帮上。哎,有什么办法,欠家里的太多了。”
电话,放在办公桌头上。 电话铃响起。 “喂!”许崇信拿起电话,漫不经心的招呼。 脸色突然变化。暧昧的柔和。仿佛办公室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许崇信和电话。 “好吧。好吧。 ……我尽量早点儿。 ……你放心 ……” 曾文丽仿佛出现在了办公室。而其他的一切都暂停了下来。 时间凝固。许崇信和曾文丽随随便便的讨论着家务。夫妻间特有的随便。旁若无人。谈话中没有主语,省掉了相互的称呼,只是重复着许多年来已经习惯的家务分工。安排着,承诺着,直到一切又都可以开始进行。
终于,电话挂断。办公室又活动起来。许崇信再次汇入到案件、讯问、追捕之中。几分钟里的一切只是一段插曲。
妻子没有来。 但她还是在身边一般。作为办公桌上电话那头的一段插曲。她的存在给自己满足和慰济。也许在许崇信这就是妻子的价值所在吧。
那么对于妻子,丈夫又是什么呢?
家,许崇信的家。 曾文丽在打扫房间。把家中体面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 体面的家具,装饰,电器。 还有体面的丈夫。
尽管经常外出。丈夫还是一样体面的摆设。即使不在,也让人感到他的价值。就象光亮的家具,昂贵的电器,典雅的装饰品,和争气的女儿。 这一切组合成一个完满的家庭。是她的。她的成功与骄傲。即使丈夫不在。但他还是一样体面的成为自己光荣的证据。
“那你该多陪陪她们。”林剑接着话头说下去。 “是想啊,可是工作怎么办。”
“接下来还查这个团伙。” “要查,可不是都去查,最近有个特殊任务,你回来得正好,一会儿队上要开个会。”
六
“半个月以前,一位香港富商聂世达先生被谋杀了。他在香港很有影响,是全国政协委员。所以中央对这个案子都很重视。”
会议室。暗红的丝绒窗帘低垂,为了阻挡住阳光。却似乎造成了要把所进行的事情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的感觉,让人从心底里升起一种重视。 刑警队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每个人都木然的凝视着一个地方,为了避免盯着讲话人久了让大家都觉得尴尬。 杨维志不紧不慢的讲起来。
什么东西在林剑的眼前晃动。
“凶手逃跑了,但香港警方查明是一个叫丁子杰的职业杀手做的案。”
眼前的东西清晰起来。 黑色、暗黄、浅红。那张固执的面孔。 冷静,绝望的冷静。
举枪。 射击。 轰然倒下。 但倒下的不是枪口瞄准的目标。而是举枪的人。
当一个人举枪射击时,他枪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人对自己生命的认识总是建筑在对别人的投射之上。 人总是先看见别人的容貌,于是知道自己会有相似的容貌。 看见别人的生活,于是认识到该有相似的生活。 看见别人死亡,终于明白自己也必将死亡。
当有人将一个生命四分五裂时,真正感受到这一切苦难的,是施予这一切的自己。 碎裂的生命即刻消失无影,却把全部的过程,沉重的后果永远的刻进凶手的身体上。 被害者的鲜血已经凝固,凶手的伤口却永远不能愈合。
“背后应是某犯罪团伙,但因为没有证据,无法对这个团伙采取行动。”
楼房。街道。汽车。行人。一个纷乱的城市。 本来已是无比的拥挤,却还暗藏着另一个社会。这世界的包容力是多么的无可限量。 白天,人们在街道上行走,相遇,交易买卖。 夜晚。行人退缩到家里,安享天伦。 城市被转让给另一帮人,斗殴、仇杀、流通毒品。 就象一台运转良好的计算机,用分时的方法,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更多的程序。
“现在的关键是抓到丁子杰。”
舞台的正中央,有着一张固执面孔的男人独自站在聚光灯下。 编剧、导演、舞台监督,所有策划者,都躲在幕后,把他们的男主角遗弃在荒芜的舞台上。没有任何人出来承担责任,只是让男主角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遭受审视、挑剔、评论或者极刑处死。 男主角对走到前台会遭遇的命运一清二楚,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上场。迎向四面八方射来的看杀的目光。
只有职业的罪犯才在众目睽睽下举枪杀人。 象职业的演员,为了别人,表演着别人的剧本,仅仅换取回养家活口的金钱。 秘密的谋杀就象业余的表演爱好者。在自家的镜子前面,满足着自己的表现欲望,为自己带来真实的满足。因此出于满足自己愿望动机谋杀的大都是业余的凶手。
“一些迹象表明他潜入了内地。”
为什么? 象一道闪电惊得林剑一个激凌。
在中国辽阔的土地上,一个负案的逃犯在匆匆前行。 把南中国被他的枪声惊呆的都市抛在脑后。 他走过乡村。 走过城镇。 在淳朴的乡民中讨水求宿。 在繁华街坊的背后寻找偏僻的安身之所。 走过依然闷热的南国初秋。 走过红叶如火的中原大地。 秋意森森中走上古时负案的前辈出关逃亡的旧旅途。 走到百草凋零的北国大地。
路旁行人止步,惊奇的看着这气势辉宏的行旅。 他为什么要这样直闯危险的境地? 他在找寻什么,要如此千山万水的在随时被抓捕归案的阴影中勇敢前行。
林剑在他的行旅中找寻答案,在他的足迹中找寻答案,在他的背影中找寻答案,在他目光中找寻答案。 那双眼睛好象是看见了些什么。 他看见了什么?
“根据对丁子杰的调查,他的家在喜鹊岭。离我们市20公里的一个小山村。”
死亡!原来。 他看到了死亡。
归家的罪犯在寻找落叶归根的地方。 带着启程时注定的结局。 带着不肯洒落异乡的泪水。 回到依旧飘雪的北方。 找一个理想的日子,和自己的绝决一起把所有罪恶埋葬。
然后,那不能再清白的身体,就这么抱欠的躺在清白的雪上。与自己的一生,一同等待随冰雪消融,流向那自己留下罪恶的南方。
“根据香港警方传过来的情况,他很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
在他的生命中应该还有其他的牵绊吧? 可他还是选择了——家——作为最后旅程的目的地。 也许,这是对生活最深刻的抹杀,从这个起点之后没有任何值得他与之一同去毁灭的东西吗?
他爱过吗? 他有没有愿意为之活下去的女人或男人? 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寻找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地方,再让它把自己的生命收回。 这是沉重的眷恋,还是刻骨的怨毒。 他不为留住这里赋予他的生命采取任何行动。 还要,千山万水回到它的身边。 把这个残酷的现实抛在它面前。连不忍目睹的机会都不给它留下。
“昨天,新亭路大华旅社的值班员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住店的,很象通缉令上的丁子杰。如果确实是丁子杰,他身上就有枪。我们今晚行动,要注意不要伤着群众。”
七
独自踯躅在这华灯初上的街头,是一种什么样的流落。 孤独。多好。 那怕爱情也不能替代孤独的欢乐。只有自己才能与自己共享这一份寂寞。
刚才的小饭馆里,每一个人都注意的看过了杜晓舟。 一副碗筷,一只酒杯,一瓶红酒,一个人在独自进餐。
独身的食者是一段有待解开的谜。 孤身旅行的人是来自何方?为什么远行?归期何时?都是平凡生活中的故事。何况它还可能包含着不期而遇的浪潮。
但是没有。 没有行李。没有背包。没有匆匆的行色。 年轻的食者,没有来路与前程。他只是在一个傍晚出门来吃自己一个人的晚餐。
那一年,在学校旁边。 小饭馆朴素而温馨。青年学生喜欢的情调。 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一起来了。 他们要庆祝些什么。 因为是学生,因为没有经历生活中的大起大落,因为家境宽裕,要庆祝的事情总是很多。 所以他们走进了小饭馆。就看见了那个独自进餐的女孩。
桌上有两副碗筷,两个酒杯。菜是一个人绝对吃不完的。但她还是努力的吃着,无望为了另一个人的爽约做着补偿。 在无数猜测的目光中。她用努力的进餐保护着自己的秘密。不曾来的,和已经过去的都在被她吃掉。吃掉。 最后,留下大半桌的菜,她义无反顾的起身离去。 晓舟清楚的记得她出门时的脸上。那是他所见过的最让人肃然起敬的高傲。
在这个太拥挤的世界,人却害怕拥有自己的空间。独处总是在失意中。 今天的参观者都猜自己受到了什么打击了呢?该采访一下他们。 他们会断定我失恋了?失业?股票赔本?晋级受搓? 多么没有创意。如果有人以为我因不能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而失意,那该多么让我感动,尽管他还是没有猜对。不相信有人会猜到我在享受孤独。
书房里。静谧被传呼声打断。 没有准备的耳朵,还来不及辨明声音的方向,声音已经嘎然而止。 杜晓舟想了一会儿。 还是没想起传呼放那儿了。于是起身来找。 转了大半圈在梳妆台上找到了。上面没有回复的电话,而是一组数字,意思是林剑今晚有行动。
一个自己的夜晚。突然,晓舟觉得多么好! 就如同弗朗西丝卡发现又有了能跳舞的天地。 但弗朗西丝卡只是在人到中年后才尝到爱情的甜蜜。更没有时间去找寻爱情之外的自己。
晓舟把下午买来的蔬菜塞进了冰箱里。不去管摊在书房桌上的书和笔记。 然后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打理自己。
没有炒菜、做饭、没有两个人的晚餐,不去管什么人洗碗、没有电视、没有作爱。 ——对最后这一点晓舟不太确定,因为,不知道林剑什么时候回来。可即使有这点缺陷,也不太令人遗憾。毕竟,今晚已有了太多的不同。而且一切都是自己的,连林剑也不给他分享。
深秋的凉意熟悉的袭来。每一盏路灯都只照出一个影子,周围的地面光洁的衬托出它的挺拔秀丽。
“林剑今晚有行动。” 象传令的号角在山谷间回荡。
“去抓捕某个让每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不安的异类。” 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开拔,欢送的人群还在为这代表着自己荣誉的行列欢呼雀跃。 但是多有趣,林剑自己也是一个让那些尊贵的公民们不安的异类啊!
1968年,巴黎。 “五月风暴”的枯枝残叶间。 米歇尔·福柯睁开了一双同性恋者的眼睛。于是他看见了,他不能不看见的事实。 罪犯被社会惩处。 精神病人被隔离。 同性恋被标志成身份。 在自己研究的不被社会认可的生活方式中,他选择了其中一种。自身的体验让他懂得:将社会成员淘汰出社会生活之外,是社会焦虑的根源。 一个全力排除异己的社会永远有它的敌人,因为它喜欢树立敌人。这样才为一切排除异己的措施找到了实施的理由。 那个向往着纯粹的社会一次又一次地宣布:哪一些人没有了生存的权力。 接着它惊讶的发现:他们竟然并不心甘情愿的被毁灭。
夜里,就在现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正有一些人在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形式。 不被承认的,不被接受的,但就是要存在。
目光在街灯下悬浮。飘起飘落着一缕缕欲望的挣扎。 它也是这城市里最真实的一种赌博。 中产阶级狭小的客厅里,麻将、扑克被用来赌博无关痛痒的金钱。辟啪的拍击声和怨声载道的叫骂掩盖着暗夜的另一边欲望、情感、名誉、地位甚至生命的红尘豪赌。
来了。人们。没有阶级、地位、身世、家庭的区别,在一刹那中,相遇在那里。 ——你也在这儿。—— 红尘中的际遇。不容许改天再来的一次激情。只是在那一刻,在那一地,相遇。 永远不再有下一次的机会。 淹没在渺渺人海间的记忆。是与冥冥相通的联系。没有未来的结合最纯粹也最无私。只有这一切能让人真正的在此刻存在着。
可我正在远离这种生活,不是吗? 晓舟突然在一个街口猛醒。 十字型的天空在楼宇的黑影间猛的展开,规规矩矩的压缩进城市的背景里。
和林剑的爱情不正在远离一切革命的实践,在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康庄大道上阔步前进。 甜蜜小窝,温馨的晚餐、电视、作爱。 是的,不是性交是作爱,一种人与人的交流。 不是欲望发泄。 不是自我发现。 不是自己与永恒的交流。 而只是维系某种关系的纽带。
性是人类窥探终极存在之谜的手段。但现在,与晓舟共同体验性的是林剑,而不是终极的存在。
革命的目标就是反革命。 苦涩的微笑溢满嘴角。晓舟还是无法释怀。 一切推翻旧制度的努力都是建立新的制度。但所有制度都将成为革命的对象。革命永远是激进的,而制度永远是妥协的。 同性恋革命,同时也是同性恋中产阶级化的过程。被压迫的性取向者要求着权力、尊严。这一切让既得利益者颤抖惊恐。他们顽固但也无望地拒绝给予。 但这一切终将被叛逆者夺取。
然而衣食无着的人们有了财产。 街头的激情被要求以家庭的形式固定。 新的机器开始运转,昨天的叛逆者今天成了既得利益阶层。新的要求会被别人提出,我们将固执而无望的否定。 多么荒谬的一部历史,它就要上演,也正在上演。而自己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也许不过是千古的罪人。但既然已经在命中注定,那么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杜晓舟根本没有想到要去寻找一次性交,这念头连在他头脑中泛起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他相信自己还没有到用性去证明什么的地步。
八
沿大华旅社陡峭的楼梯向上,有一盏荤黄的灯一直照着上楼的人。 对目睹的一切,灯光守口如瓶。
灯这么暗。就算是枪声也不会刺耳吧。林剑站在楼梯口时,不知怎么的就这么想了。
楼梯,木质的。灰土扑满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粗糙有力的双手努力的让它们获得整齐化一的形态。但在无数脚步的雕琢下,每一块木板顽强地再度显现出各自的个性。生命中阳光、雨水和土壤所赐于的坚实与疏松,在岁月的冲刷下又一次证明着人类要把一切事物统一成同一模式的努力的失败。
值班的登记员也许在凝视的工夫远远比不上路灯。所以在散播消息上把自己的优越感找补了回来。
张少娥谨慎地走在刑警队员中间。身躯沉重的中年妇女突兀在迅捷移动的一小群男性之中。 昨天,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少娥把那个令她心惊肉跳的人安排进了207号房间。然后给派出所挂了电话。
该不会有什么闪失吧。这么多民警同志,他就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可是万一……。 万一会出什么事呢?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这万一会是什么,如果知道了,也就好让民警同志注意了。就是这不知道,民警同志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防范。 要不,跟民警同志说,不要我去叫门了? 不行。这要让老姐儿几个知道,我这卯足了劲儿要帮着民警同志抓坏人,到了楼梯中间又给吓回去了,那还不成笑话了。 没问题。民警同志有经验,这样的情况见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张少娥象个小脚女人,只将一点点脚掌慎重地落在每一级楼梯上,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挪。
这个服务员好象很害怕得很。
许崇信的眼光盯着楼梯口的那个房门,眼角的余光挂定了身旁蹑手蹑脚的张少娥。
真是骑虎难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答应了叫她帮着叫门。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又违反规定。 但丁子杰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叫门的是不是值班服务员,他一下就能听出来。她去叫可能能叫开,不然只有硬冲,危险就大多了。 不会出问题的。都安排好了。可瞧她害怕的样子。刚才是她非要帮着我们去叫门的。我再三拒绝了。她就是缠着不放,以为冒险很出风头呗。罗勇说这样能让罪犯不防备,自己也就顺坡下驴答应了。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出了事还是得我兜着。但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只要任务圆满完成谁也不会说什么。 林剑看来没问题,只要他的第一击打好了后面就好办了。我们人多。李智不会出什么问题,把他安排在楼梯上,基本就没事干,不会有什么的。罗勇能跟上吗?要是晚了,林剑可就有危险了。老王的角度还行,必要时能一枪打到要害。
许崇信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位置,思量着一会儿会发生的各种情况。轻轻的向上逼进。
许崇信就是这样,只要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不考虑!这么危险的行动让个小老太太掺和进来。 当然对行动来说要方便得多,而且对警员来说,也更安全了。但是万一小老太太出点事儿呢?他好象谁的命也不在乎。 得了,一会儿要快,第一得挡住她,不能让她出事。 丁子杰只能在门后,他的枪肯定是往楼梯口打。要快冲进门去,这样他来不及掉头来。一步要到位。
林剑目测着207号房间的房门,估算着自己要落脚的地点,和射击的方向。轻盈镇定地向上,向上。
刑警队的警员在灯光下,悄无声息的靠进着207号房间。 房门平静的面对着静悄悄涌来的这么多人,仿佛见惯不惊,又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灯光与房门的平静中,无数颗剧烈跳动的心更显剧烈。悄无声息显现出强大的震撼力。每一个身体都感到这悄无声息的巨大压迫。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十分费力。
警员个个到位,张少娥看了看许崇信,许崇信冲她点点头,她又看了看身边的林剑,林剑向她贴得更紧了一些。她这才上上前举手敲门。
“谁?” 声音突然打破这静默。楼道仿佛在声波中晃动起来。
“送开水。” 张少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样发出的,等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林剑已一把把她推到了身后。她也不知那来的灵敏,闪身跳进了隔壁的空屋,居然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脚步声在木地板上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后。 门栓的响声。 声音突然消失,静寂再度降临。 门开了,空洞洞的对着灯光下的一切。
林剑一个箭步冲进了门,脚刚落地立即一转身,枪口对准门后,“别动!警察!”
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峙着。 两双乌亮亮的眼睛对峙。
就是这双眼睛,明亮的,绝望的眼睛。 可是那里,现在,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
砰! 枪声。 刑警拥进屋里。两个人扭住那个右臂受伤的人。许崇信从地上捡起枪,走到还一动不动的林剑面前。“好样的!小林!你比他快。” 然而林剑感觉到,不是他快的原因。 那里闪过了一丝什么。就在那眼睛里。一丝绝望以外的什么东西。
> 九
钥匙哗啦啦一响,敲击着沉沉的夜幕。 黑暗中,一切声响都有着特别惊心动魄的力量。
林剑尽量轻地关上门。站在门边,没有开灯。等适应了一下黑暗,才慢慢挪到卧室门前。门没关,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路灯,隐约可以辨明晓舟蜷缩在床上,林剑似乎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林剑轻轻地带上卧室的门。
镜子里一个疲惫的男人盯着自己。 眼里满是恐惧。
卫生间在淡桔色的灯光里,隐隐的有种烧灼感。 支离破碎的影像向脑海里涌来。 刚才都经历了些什么?
罗勇的脸仿佛全然的空白。 许崇信因兴奋而充血的面孔。 荤黄的灯光向每一个人压过来。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断然的行动。 对面的人倒下了。
恐惧。排山倒海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向自己镇压下来。 谁也不知道,在行动过后一个多小时,在浴室的镜子前,林剑在为那个指着自己的枪口颤抖着。
恐惧并不在事发的当时。当时没有任何空隙留给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切已经过去了。发生了。行动了。 也许自己就是具有这种不去思考的能力,行动者完全是本能的。只有在本能的支配下,不可能的事情才会变成可能,等你考虑了以后,什么也做不了了。
真的好象没听见枪声,在那暗黄的灯光下。 灯光里一切又都被清除了痕迹。都没有了影踪,潜进着的队伍。猛然一扑。受伤的罪犯在警察的押解下从楼梯上走过。
在这一切的背景上,一双黑洞洞眼睛牢牢的盯住自己,那眼里闪过一丝——绝望之外的什么东西。
林剑摸黑进了卧室,轻轻的躺下。 晓舟还是醒了。 他翻过身来。 “嗯~。”不清晰的一点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林剑搂住了他,把头贴在他胸前,轻轻摩擦着。
终于,安全了。 林剑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 在自己的冒险生涯中,晓舟就是等待他归航的港湾。这是真的。只有到躺在晓舟身边时他才不再恐惧。是的,别人都不知道他恐惧,只有晓舟知道。 在晓舟的怀里他不会被外面的世界伤害。
“后天我出差。”黑暗中,林剑凑近晓舟耳语。 凌晨两点。林剑抱紧晓舟,轻声告诉了他自己要远行的消息。 “我们抓住了他,就是那个打死聂世达的凶手。” “喔。”晓舟应了一声。 “局里派我和李智跟许崇信把他押送到广州,香港那边的警察在那儿接他。” “行动的时候出事了吗?” 平静的声音,进乎冷漠。 但林剑的心理涌起一股感动。
晓舟从不在林剑的行动之后表示歇斯底里的关怀。晓舟也从不等林剑行动归来。 他总是自己先睡,但总会在林剑躺下时醒来。 他从不焦虑,起码不在林剑面前焦虑。
既然他选择了危险,而自己选择了他,焦虑只能给他带来负担。 当危险已经过去,再表示焦虑只是一种表演。 现在他要的是宁静,就这样躺在自己怀里,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需要一些温暖,需要一些安全的孩子。
“没有。我一枪打中了他胳膊,他没来得及开枪。” 林剑简单的复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他觉得好多了。因为听起来不象自己做的,所以也就不那么让自己害怕了。 “你第一个冲上去的。” “对。” 两人沉默了下来。
“你想做吗?”晓舟突然问。 黑暗中一点火星爆出。 林剑感到一丝冲动。他的手抠紧了晓舟的身体。头更深深地埋进晓舟的胸膛。 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林剑紧紧的抱着晓舟。就象要把自己勒进晓舟的身体里。
然后,林剑好象缓和了下来。双臂放松了一些。 “你呢?”他轻轻地反问了一句。
晓舟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林剑想要什么。 然后,他说:“如果你累了,就休息吧。”
林剑好象松了口气,又好象有些不甘:“如果你想……”
晓舟还是迟疑着,最后下了决心:“我无所谓。我也有点累。”
“好吧,睡吧!” 林剑的语气中真有点不甘了,又仿佛觉得大局已定,只好如此。
林剑伸出舌头插进了晓舟嘴里。两人吻在了一起。 好一阵子,两人的嘴终于分开了,晓舟拍了拍林剑的背。“睡吧。” 林剑点点头闭上了眼。
十
方块的铺路砖石,一块挨着一块。 街道有些扭曲。 旧城区拥挤的房舍间,街道夺路而逃,曲折蜿蜒。 跟着它走,不知被带向何方。可他们还是跟着它走。
熟悉的地方又变得陌生了。 房屋在生长,衰老。死亡。每一面墙的表情都在时刻的变化中。 “瞧。” “哦。” 好象是一件他们注意过的东西。林剑让晓舟看。晓舟看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 最后的一天。明天要分离。所以林剑休息。他们上了街。 很少一起逛街。太象夫妻的感觉了。晓舟觉得讨厌。象在向敌人的阵营学些什么。 但今天他们在街上。 今天晓舟不想争辩任何事情。他想和林剑一起漫步街头。与相识、不相识的人相遇,同行,擦肩而过。
毕竟街道也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夺去。 谁也不能禁止我们并肩走在这拥挤的街。 拥挤,是的,但拥挤并不成为首先排除开我们的理由。
天哪,他真漂亮。 刘雨佳觉得眼前一亮。 她更喜欢有些文弱的传统中国型小生。所以尽管英挺的赵涛就在身边,她还是禁不住认真的盯住了对面走来的两个青年中更文静的那一个。
他的眼里有种忧郁的气质。就是那种城堡中的王子的眼神。对了,孤独的王子等着自己的牧羊女来临。旁边那个多象个侍卫,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会带着牧羊女穿过重重封锁,等牧羊女成了王后会赏赐他作将军。
王子擦肩而过,刘雨佳似乎觉得那迷朦的目光在交错时与自己的目光相遇,并且久久的纠缠着。
多好的小伙子。一定是大学生。 孟秀云在自己的杂货摊后面看着过往的行人。按自己的意愿给每个自己感兴趣的人下着定议。 两个同学出来逛街。 孟秀云十分肯定,不去管两人身上的衣服从质地到款式都说明那决不是学生能买得起的。对昂贵的服装她从来不熟悉。 这样的好小伙以后一定都能找到好工作。成了家就更象男人了。 尽管孟秀云一家五口,挤在小街深处的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的小平房里。她还是真诚的希望,两个青年和自己的妻儿在宽敞的住房中共享天伦。
街边,他们停下来。 长条型的铁皮炉子里,炭火呼呼地明灭着,粉白的炭灰扬起,扑向天空,又悄然落下,羊肉的小块穿起来,在炭火上干枯着。 卖羊肉串的新疆人,翘起的胡子上粘着炭灰,用行人听不懂的语言吆喝着。 “你不是说许崇信不喜欢李智吗,为什么让他去?” “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只是上面重视,所以许崇信亲自出马,其实谁去都一样。” “那干吗你去?” “总是我表现太好了,上面让我出去轻松轻松。怎么?舍不得了?”林剑的眼里透出一丝邪意的笑容。 “呸!你不回来才好呢!” 新疆人粘满炭灰的胡子翘得更高了些。带着暧昧的微笑他把一把烤好的羊肉串放到了炉子边。
一人抓着一把羊肉串,两人又继续走。 身后是新疆人长久跟随着的暧昧的目光。 但他们没有觉察。只是走着。
街的尽头,隐约可见的是大教堂洋葱头型的屋顶。 天空,在街两边屋顶的夹逢里。 橱窗,与灰色、白色、砖红的墙镶嵌在一起。 人们,在这些之间。
有一年,这片橱窗上结着象一整条孔雀翎一样的窗花。 白色的,象白孔雀在翩翩起舞时翎毛轻飘,被风卷曲成一条波斯花纹。然后就被封冻起来,就放在这里展览。 后来就没见过了。大概是那时这个商店没开张,进去的人少,窗花才会结出大花样来。 晓舟没有看身边的橱窗,因为他知道那里现在没有凝固的孔雀翎。
也许不去更好吧。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剑让心头不祥的预感随意的膨胀着。 固执的面孔。 闪过一丝什么的眼睛。 假如仅仅是那面孔,也许还好些吧。 恰恰是那眼睛里东西,仿佛一丝命定的不祥。 他是我的剋星? 或者我是他的剋星? 好象都挺要命的。
天色在暗下来。行人,看起来又有那么些凄凉了。 街的尽头是广场,教堂沉重的座落在这里。 夏天会有鸽子,但现在没有。 稀稀落落的人群在广场上。在暗下来的天色里。 他们穿过广场。
又是街道,更狭窄一些。 人群显得稠密一些。 天色更暗了,就在他们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的时候。仿佛这条街就连接着白天与黑夜。
河,这是穿过这座城市的那条河。 河面上映着点点灯光。岸上的灯就这样搅扰着河的宁静,一点点烙上去的斑痕,刺目地耀眼着。
堤上,起风了,吹着不明不暗中的人们。 “我累了,想坐一坐。” 晓舟的声音里不知是什么卷进林剑的胸膛,让他感到忽然的一阵心悸。
他们,在长椅上坐着。 黑暗中无言的坐着。
风还在刮。河面的灯光在风里摇摆。 林剑握着晓舟的一只手。晓舟的手有些冰冷。 林剑伸手握住晓舟的另一只手,那只手也有些冰冷。 林剑握着冰冷的手,那手微微温暖了一些,只是那么的不够。林剑还是握着,固执的用自己微弱的热量温暖着它。
林剑的手冷却着。 冷却到也变得冰冷。 两双冰冷的手紧握着。仿佛冻结在了一起。
河在还在流着,也许是因为风。 他们坐着。 黑暗完全的降落下来,把他们笼罩在一起。 黑暗塑造着他们。将他们刻画成同一个轮廓。 他们还是坐着。 好象是在等着风把他们完全地冻结在一起。
十一
清晨,在雾中,与一名凶手走在长长的站台。
冷,但是敏锐。 被寒冷刺激的敏感起来的神经清晰地分辨着混沌在雾色苍茫里的一切。
人们,来自四面八方的,与奔向四面八方的,在匆匆交错中拥挤着,推搡着,避让着。雾气成了镜头上的薄莎,柔和了一张张美丽的、丑陋的、纯情的、世故的面孔。 事物的大多色彩都被黎明的前哨吞噬,站台象一部弗里茨·朗的影片,无穷无尽的人流在一个巨大怪物的奴役下,盲目的运动着。
面孔。美丽的、丑陋的、纯情的、世故的,一张张联续的展现着,重叠着,平铺开来,象装在礼品盒中用格子格开的泥人面像。七情六欲栩栩如生,但太多太多的放在一起,所有的形色都渐渐混同,在疲惫的眼里只看到一种呆滞。 呆滞,一个呆滞的犹太人脸,两个呆滞的犹太人脸,一群呆滞的犹太人脸,成千上万上的呆滞的犹太人脸,在呆滞背景中辛德勒在哭泣。 无数的面孔都不需要有表情,只需要成为英雄震撼人心的表情的衬底。没有愤疾,没有凄凉,没有宽忍,没有绝决,只有等待,等待被拯救或被处决。 在某些英雄的征服者或英雄的拯救者眼里,这些面孔只可能包含两种表情——崇敬或恐惧。他们不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强大,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仁慈。除此之外别无用途。
车厢,漫无尽头的在身边静止的退行着。 车窗里,明亮的灯光下,清晰的映出有人在忙着放东西、找东西。无声的。 小男孩圆圆的小脸贴在一扇车窗的玻璃上向外看,玻璃压扁了的小鼻子和乌亮亮的眼珠象嵌进玻璃里。 乌亮亮的眼珠就是一个黑洞,那后面是一个与自己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自己也不过是一张呆滞的面孔,一个等待被救赎或毁灭的藐小生灵。
一个扛着旅行包的人迎面跑来,象一团白色雾中的灰色的雾,模糊的流动着,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有人。等到差点儿撞上林剑和丁子杰,才顿下脚步,迟疑一下,又从林剑身边跑过。 银幕上的焦距突然对准,林剑清楚地看见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清秀、紧张,站台上凄惨的灯光里略微泛出青光的苍白色,唇边的细细绒毛上隐约有细小的水珠。空洞而焦急的面孔一闪而过,林剑没有回头追寻他的踪迹,只觉得那定格的特写似乎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
林剑拉着丁子杰继续往前走,李智跟在后面。 男男女女的列车员在每节车厢门口放下短梯,手里拿着的一大串样式古怪的钥匙稀里哗拉地响着,在众多的嘈杂声中,这声音有着一种独特的权威感。 从车窗里透出来的光线随着他们的行进忽明忽暗。在明暗的交错中,几个人的脸孔象感光板一样变幻着色彩,也仿佛变换着表情。
他们走着,走得不急不缓,有种奇怪的一致频率。 林剑感到他手中拉着的那条胳膊就象长在自己身上,与自己的手之间没有一点拖拽的感觉。他隐约的意识到丁子杰不想觉得是被自己拖着走,所以尽量和自己保持完全同步的速度。
林剑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前面,一直没有去看一下身边的丁子杰。自从他们举着枪对视以来,还没有相互正眼看过对方。 丁子杰总是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而林剑如果要面对着他时,总是宁可低下头去。
眼前的两个背影分列式般的步伐。李智茫然跟着这步伐。虽然速度不快,但让人觉得跟着很累。
这前面哪一个是林剑?哪一个是那姓丁的?好象都分不出来了。 两个背影重叠在一起。一个背影复制成两个。
昏黄的灯光照着紧闭的房门。 门猛的被撞开。李智冲了进去。 砰! 江湖上威名显赫的丁子杰仰面倒下。定格——李智举着枪,前面两米远处,躺着一具尸体——一代枭雄的末路。 一步一步的走向尸体,身体慢慢的向下俯去,目光越来越接近那尸体的脸。 死灰的面孔,直勾勾射来的目光。那是林剑的脸。
前面不远处,许崇信正在和列车长、一名列车员还有两名乘警交谈着。大家都满面春风的样子,好象是谈成了什么大买卖。许崇信在说着,另外几个人不住的点着头。
和这一堆人距离几步远的地方,林剑迟疑了一下,身边的丁子杰也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过头来看只是站着。李智赶到了前面,来到许崇信身旁。许崇信转过脸来看了看林剑他们,又对李智指了指车厢,李智先跳上了车。列车员也跟了上去。
“好吧,一路上就请大家多帮忙了。” 林剑又拉起丁子杰走了两步,站在了许崇信身后。许崇信还在客气着。 “应该的,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列车长热情的说。
李智出现在车门口对许崇信点点头。 “小林,你先带他上去。”
刚踏上车厢,听见有人在相邻车厢说话:“好吧,先这样吧,现在换锁也来不及了。” “要是使劲撞还是撞的开的。” “那除非是有人要自杀。”
十二
黑暗并不很浓,不时被不相干的光源打破。 一排明亮的射灯闪现,留下一条条光的尾巴,有些颤抖。 火车驶上一座桥,桥下没有流水,却是载着车辆的公路。 不近不远的地方平行排列着的楼宇,在视野中矮的奇怪,好象陷进地平线里,又象刚被挖掘出土。 好多东西都在视线的下方出现,山、房子、车,再加上速度,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一种形态。
路基突降。铁道边的景物突然窜高一般。房屋、电杆,几个巨大的圆塔,大约是发电厂的炉子,还有隐隐约约与飞驰的景物不协调运动着的小影像,应该是人。
夏天。一趟从北京驶往西安加班的旅游车。 晓舟放假,他们出去旅游。也许因为知道这趟车的人少,车上并不挤,晚上,他们的两人各占了一条长椅睡了。 早晨醒得很早。窗外有些飘雨,细细的雨丝斜斜的织在车窗上,并没有完全遮住视线。只是让窗上映出的景物有些润渍。 黄土高原在夏季的细雨中,笼罩着苍葱的绿意。山坡上的田地当中,不知为什么一堆一堆的烧着干草,大约是驱赶什么虫害,细雨中,火没有熄,也没有燃烧起来,只是冒着一股股白烟。 他们俩坐到了一条长椅上,晓舟在看着一本车站上买的杂志。林剑看着窗外。
车驶过一个小城,远远的有高高低低的房屋。接着又是田野。林剑转过头来看看晓舟,却发现晓舟泪流满面。
“这上面有一篇文章。” 林剑有节制地拉着晓舟的手,知道他为书里什么而感动或是难过。过了好一会晓舟才开口继续说。 “松下公司一次招考员工。发通知的时候把成绩弄错了。考试成绩最好的一个青年,没有被录用。 后来,他们发现了错误给那个青年补发通知时, 那个青年已经自杀了。 工作人员都感到惋惜。而松下幸之助却说:‘不。他的心理素质这么差,就是录用了,也不会做出好的业绩。’
在松下幸之助的眼里,一个人的生命与他能从这个人身上榨取的金钱相比,又值得了什么?
当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只能用他创造的物质价值来衡量的时候,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难到我们忘了所有我们创造的一切最终都是要毁灭的吗?”
“我要上厕所。” 火车还在平稳的行驶着。上车以来,丁子杰根本不说话。这时他谁也没看,只是简单的提出了要求。 林剑迅速的瞄了一眼他的侧脸,然后站起来,示意丁子杰跟他走。 许崇信和李智都坐直了身子,注视着他俩,直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包厢。
车箱头的厕所有人。他们又往前走。相邻车箱的厕所空着。林剑给丁子杰打开手铐。丁子杰关上门。林剑靠在车箱门框上,看着厕所门,点上一支烟。
烟头上的火星随着呼吸忽明忽灭。 燃着的火柴从烟头旁移开。一团火炎象一朵诡谲而美丽的花朵,在黑暗中妖艳着。飘摇的光线忽明忽暗的勾勒出一个坚毅的下巴,延伸上去是明暗变幻着的面颊线条。 一只手猛的一抖,妖异的花朵惨然湮灭在黑夜里。
这是夏天。 仲夏夜。夜越深的时候,丁香花的气味就越浓。窗子开着,后窗外的丁香趁着没有月光的夜色,潜入了小屋。
呼~! 强烈的烟味突然冲散了丁香暗然浮动的气息。 烟雾散开,一张疲惫到空洞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显露出轮廓。 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此刻这面孔全然没有了平日被称作诱惑力的那些色彩,只剩下纯净端正的五官。 他的目光似乎盯在了屋顶上,但事实上已被横亘在眼睛与屋顶之间的黑暗阻断了视线。
一动不动的僵持了好一阵子。孙江又抬起拿烟的手,但手没有把烟送进自己嘴里,而是半路伸向了胸前,凑到了靠在自己胸膛上的那个头颅的旁边。
深埋在胸口里的头侧了一侧,好叼住香烟,面孔显露了出来。林剑的面孔。 模糊在黑暗中的面孔无法分辩出与现在的林剑有什么差别,只是让人不能不相信的是——那个林剑看起来应该更年青。 那是19岁时的林剑。
林剑吸了一口孙江送到他唇边的烟,烟雾顺着咽吼滑到肺腑,又慢慢的弥散开来,要从胸膛中溢出。正当他张嘴要吐出烟雾时,另一张嘴堵住了他的嘴。两片嘴唇贴在他的唇上,从他嘴里吸走了烟雾,又和他的嘴纠缠了一会儿,才仰头把烟雾呼出。 接着那嘴自己吸了一口烟,又低头,压在林剑的唇上,把烟吐进林剑嘴里。 一口烟从两个口腔里传递一个来回才呼出,一支烟抽成了两支烟。 但那烟还是越来越短,火星在黑暗中烧灼着的还有最后一点的时间。
烟头掐灭在床头的烟碟里。林剑突然坐起了身。 “我该走了。” 孙江被他呼的坐直的背影惊了一下。 沉默,几秒钟或是更长。 “就在这过夜吧。”一个与平时自信的声音完全不同的语调。
房间,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需要记得的,这是孙江母亲的私房。孙江的父母住在他父亲单位的宿舍。孙江结婚以前住在这儿,结婚时单位分了房子。现在这儿名义上没人常住,但孙江还是常来这儿。在过去的半年里,他和林剑在这里做爱。
一个充分的理由要求着这一切的结束,施南燕的预产期还有十天就到了。
林剑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去拿床边的衣服。他把胳膊套进衬衫袖子就下了床,站在地当间,把裤子套在腿上,往上提。 两支胳膊从身后环住他,从他手里抓过裤腰。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任由裤腰从手里滑开,整个身子也僵在了那儿,听任那两只手的摆布。 那双手,把裤子拉到腰间,用自己赤裸的腰胯压住,开始扣林剑衬衣上的钮扣。虽然站在林剑背后,完全看不见,但他还是熟悉的一颗接一颗的扣上了。如同半年以前熟练的将它们解开。 然后他把林剑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扣上裤扣,系好皮带。 一切收拾停当后。那双手并没有离开林剑的身子,而是从背后紧紧的搂住了他。
两个身体贴在一起,一个赤裸着,一个衣衫整齐。 而林剑觉得自己赤裸得更加厉害。因为这个人把自己扒光又装束起来,他了解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无论外面还是里面。 现在他把自己心领璧还了。自己还要象半年前走进这间屋子一样的走出去,什么也不带走,但却成为这间屋子里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
终于,双手放开了他。但那赤裸的身子还站在原地不动,过于迫近的感觉使人有种威逼感,以及让人不能不感觉到的巨大的期待。那身躯就那么赤裸裸的站在那里期待着一个转身,那怕是最后一个转身,只能是最后一个转身。或者还有最后的一个吻。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 装束整齐的身躯绝决的向前走去,越来越远。两具身躯的距离越来越大。直到小屋的门被突然打开,正对着赤裸的身躯,仿佛突然把一切昭示于众,一个赤裸裸的男人,一段赤裸裸的情欲,在那一刻,大白天下。
门砰的关上。 一切惊心动魄的秘密、激情与冲突都归于了沉寂。
厕所门开了。林剑扔掉剩下的半截烟头。把手铐拿在手里。丁子杰从厕所里出来,走了两步靠近了林剑。他很自然地伸出了手,让林剑给他带手铐。林剑也迎了上去。 突然,丁子杰一把推向林剑。林剑一闪身,向后跳了半步。与此同时,丁子杰向车门撞了过去。
车门洞开,呼啸的风卷着夜色的凄迷觫而涌进车箱,丁子杰消失在车门外。 刚站稳身体林剑冲向车门,他还来不及想什么,身体已腾空跃起。
林剑在地上滚了几圈,他似乎感到有人和他滚到了一起又和他分开了。当他停下滚动在草地上躺倒时,他感觉了一下周身,没有什么地方特别疼,于是他坐起来。 “别动!”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他。
十三
北中国的天空彤云密布。风刮到半夜,停了下来。 街对面的小酒馆,圆圆的大红灯笼还没有摘下,寒风中飘摇了半个晚上,正在老树的枯枝间喘息着。 郭淑华坐在大北旅社登记处的窗口后面,织着一件灰棕色的厚毛衣。
看样子今晚是不会下雪了。
毛线溜过指尖,顺利的纠接在一起,从一条生长成一片。又联接成一个圆桶,在四根竹针的催发中,一点一点的生长着。
今年冷得早,还好求老黄家的大林把后面小屋的窗子换了,那窗框坏了,封上窗也要漏风的。 再打一寸该分岔了,还以为赶得上第一场雪以前让老头子穿上,看这两天的天气恐怕够呛,这雪就这两天就得下。 二海子这个月能回来吗? 刚才那个大胡子,看样子也是跑边贸的,该问问这一向生意好不好做。最近是不比从前了,老毛子越来越精了,那象头几年,看见点什么都象宝。陈喜凤家的小奎,就是跑得早,真是发了,瞧陈喜凤那一身的金链子、金镏子,也不怕人抢了去。 二海就怨我,那时候不放他也去,到现在晚了。可那时候多乱啊!不是也有被抢了,被杀了的都有啊。钱财这个东西,那得看命里带不带来,有呀早晚是有。 二海子就是什么也不听我的!哎!秀云那姑娘多好,又温顺又懂事,过起日子来准是好媳妇。可他就是整天跟老乔家的丫头缠在一起,俩还一起去跑生意,那有个二十啷铛岁的大姑娘成天跟一帮子大老爷们儿东跑西颠的,还和老毛子打交道做生意。她妈当年就不是剩油的灯。那还是时候早,要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可现在,我和他爹的话,二海子一句也听不进去,说不高兴摔手就走,好不容易回来几天就只有哄着呗。哎,这要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得了。那乔成梅准得讹上我们二海。 哟,错了一针。
错误的结扣被解开,毛线重新寻找正确的位置与邻里,按部就班的成形起来。
十一点半了,该不会有客人了,要不早点儿关门。
郭淑华探头往街里看了看,街道死沉沉的摊开着,没有一丝反映。
得,还是等等吧,我也不太困。万一有人赶晚了路呢。 刚才那俩警察就象是赶路赶晚了。那个便衣连个证件都没有,不过便衣吗,都是执行秘密任务的,带着证件被坏人发现了就得暴露身份啊。那个穿警服的好象很紧张。大概是什么紧急的任务。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大案。前一向那个抢银行的案子都破了。毙了四个,该,这些个坏蛋,毙得越多越好。象那些罪犯都该毙了算了,国家还得花钱养着,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好人都还养活不过来哪。 对了,不会是市里那个强奸了好几个姑娘的强奸犯有下落了吧。他强奸了几个,六个还是七个。该不会他又做案了。这公安局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姑娘都被遭踏了,他们就是抓不住这畜牲。多可怜哪,都是十七八的黄花闺女。 小玲今年也十七了。
想到侄女,郭淑华不觉浑身一颤。
小玲可是漂亮姑娘啊,上初中的时候在我这住了三年,那时候,前街后街的小子就爱围着她转,我可是一擦黑就不准她出门,生怕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她妈交代。现在回城里读高中,明年要考大学了,听说城里学校抓得紧,晚上要上自习,她爸她妈该天天接她去吧。这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那强奸犯到底是还在城里啊,还是跑了,这警察怎么也不把他抓起来呀。
在郭淑华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可能与强奸相联系的景象。仅仅是“强奸”两个字的震撼力就让她颤抖,这两个字把它背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惨烈、悲伤、屈辱和羞耻都涵盖其中,并且不可限制的将其放大,它用一个名词的形式阻断了想象的深入,又在抽象的层面上加深了想象的力量。 郭淑华一边被自己不敢去想象其涵义的两个字心惊肉跳着,一边本能的把手中灰棕色的毛线一针接一针毫无差错的编接在一起。
强奸。 以它抽象的名词形式,震撼着郭淑华这个普通劳动妇女的神经。 但她却没有感到,强奸,正以它赤裸裸的存在形式,整个地震撼着小镇东南头这家小小的旅店。
从215号房间紧闭的门后。强奸以其粗野暴戾的本能侵犯着大北旅社睡去和醒着的每一个人的安详与平稳;嘲弄的,在这些看似的安详与平稳近旁恣意逞凶。假如旅社中的人们知道在他们身边发生些什么,他们又如何能如此安详的睡去,或平稳的醒着。一切就在紧闭房门后发生着,拒绝理睬一切安详与平稳要容身于这个小小客栈的要求。
强奸,以最肉体的形式从身体的最深处,让林剑感受到它。 疼痛从被撕裂开的肛门开始,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同柔弱的肛门一起感受到强奸。 侵犯掠过每一寸肌肤,又回到出发的地方。林剑仿佛感到自己的整个意识被压缩到痛不欲生的前列腺上。在那里被戳刺着,挤压着,只有在冲击与冲击之间瞬息的间隙里才不确定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面对面的性交姿势使得女性遭受到其他雌性灵长类在生理学上不可能的噩运——强奸,在生命的世界里,只有某一种蜘蛛和男人能在违反女性的意愿的情况下完成性交。” 尽管灯火通明,透过古老花窗玻璃透进来的阳光,还是在三维的空间上,把这地陷东南的教室划分开区域,老教授声音在不同频率光子各自运动的区域间振颤。欧洲大陆这座古老大学的课堂里,他的名姓正在被忘却着,如同他所固执相信和宣扬的一切一样。
林剑空洞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床栏上。那里被手铐铐着的是自己的双手。手铐是在铁轨边上找到的,钥匙还在林剑身上。
北中国大地的一个角落里,名叫林剑的警察俯身在狭窄的木床上的事实,使正面性交成为强奸的生理条件的论断变得如此可笑,人类所有有效的防御手段都集中在正面,手、脚、头、牙一切可以用来抵抗违反自己意愿行为的器官在俯卧时变得无能为力。 性交于是顺利的进行着,伴随着清晰的标明它是强奸而不是其他的疼痛。 然而林剑模糊的意识到似乎疼痛掩盖着一些真相。疼痛代表着恐怖,疼痛代表着无助,疼痛代表着愤怒,疼痛代表着悲伤。一切都以疼痛名义而行。只要疼痛还在一切都可以缓行。
但疼痛的统治并不长久。肌肉放松着,神经传导的电流改变了线路。难以扼制的一波波痉挛取代了疼痛,这时林剑才感到疼痛起了多么大的麻醉作用。 在疼痛中自己可以仅仅去体会到被伤害,被侵犯,却没有意识到性的来临。 疼痛的面具被干脆的撕掉,性赤裸裸的冲击进自己的身体。 被撬开的肛门,被摩擦的肠壁,被顶戳的前列腺都清晰的告诉自己这是性。
大河亿万年前就流过的土地。大河也就在这里赐予我们生活的特殊形态——文明。在文明历史三分之二的时间里,大河与大河之间散落着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场所——神殿。 神殿中央,天神巨大的雕像前,女祭司仰面躺倒在黄金与宝石镶嵌而成的床榻上。 朝圣者虔诚地膜拜着巨大的天神雕像和雕像前摊开的女祭司的身体。 女祭司面无表情,仿佛也是一尊塑像。 但肉体在油灯晃动的光辉中散发出诱惑的光芒。
性交的感觉如此清晰。尽管违背自己的意愿,但肉体的反应并不给予特殊的方式,只是真实的记录着与另一个肉体全方位的接触。 就在自己的肛门内,自己在被干着。粗大的阳具在抽动,每一下都那么确定无疑,都那么刻骨铭心,似乎已经把这些感觉镌刻进了自己的身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随时把它释放出来重温。象一种神力的获得,一经拥有永世不弃。
朝圣者在女祭司的身上挣扎。女祭司超然的接受着一切。 ——但这是一个男权社会的陈述。 在那个事件发生的世界里,她不是在接受而是赐于。 “神妓制度是卖淫业最初的形式,”大学继续开课,不去管所教授是否是事实,因为什么是事实本来就由他们来决定“神庙利用神妓出卖肉体来增加自己的收入。” 对一个逝去世界,人们可以把它最崇高的理念践踏到如此地步! 祭祀业是古代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古代社会效益最好的行业,又有什么必要用污秽堕落的行为来玷污神圣庄严的所在,并且用人所不齿的行为来增加一个高尚行业的收入呢? 教授们不去回答,他们也无从回答,因为提问中的话语漏洞百出,根本成为不了问题。 在那个时代,卖淫并不是被社会意识所排斥的行为,而是被接受和推崇的行为。
田野,一眼望不到边,收获后被漫不经心的晾在一旁。 没有宏伟的建筑,辉煌的神龛,但田野间不被用于耕作的土地上竖立着朴素石柱,也一样完整的代表了赐予丰收的力量。 性交。 石柱前的性交正是高潮,把性交作为重要部分的祭祀的庆典也正是高潮。 性交孕育生命,于是性交成为生命的象征,性交的仪式成为促进谷物牲畜生殖力的方法,也同样被用来祈求丰收和吉祥。
石柱如同其他一切被人类利用的东西一样被遗弃在地力贫瘠了的田野之间。 巨大的大理石被拖到大河的近旁。许许多多的堆在一起完成原由一块石头完成的事情——代表着一个现在叫神的力量。 但无法被放大的是性交的程序,在黄金和象牙雕刻的神像前,与面对朴素的石柱,性交没有什么两样。 但不同的是在性交中出现了最初的尊卑贵贱,出现了一道文明的裂痕——剥削。
“异教徒所崇拜的阿芙洛迪蒂不过是一个娼妓。”这位公元二世纪须发皆白的基督教长老也许一生中没有作出过几个正确的论断。但这一个却是的。
当上帝还是一位妇女时,女祭司代表女神本人与前来朝圣的香客性交。并收取嫖资,事实上是女神本人在卖淫。 然而女祭司却因此获得崇高的社会地位。因为性交是一种赐福的方式。凡人通过与神的代表性交而与神得到接触,获得神所赐予的幸福与吉祥。神庙不可能放弃神妓卖淫的嫖资的原因这在于——这就是献祭的牺牲。
林剑那么清晰的意识到的还有这个和自己性交的人。 那双眼睛在脑海深处牢牢地盯着自己,那阴茎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标注了自己的独特,它一下又一下的反复告知着肛门。这是那个被追捕的,在奔向最终灭亡的男人的阴茎。它强奸着自己。与自己交媾着。
是什么使一种高尚的,连接人类与神界的行为变成了堕落下流的罪恶? 是剥削。 祭祀业的发展使性成为一种剥削的形式,以女祭司阶层为代表的剥削者,垄断了性的权力,制造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性别不平等制度。她们强迫受压迫者必须用赎买的形式来获得运用自身本能的权力。
丁子杰还在奋力的抽送着。象在此之前的所有时候一样,他干着林剑时也是一声不吭。他猛烈的动作与出奇的沉默营造出一种惊人的气氛,使人那么强烈的感觉到一种发泄感。他仿佛在把一切的情绪毫无保留的挤压出来。
那么这情绪是仇恨了。
当性成为一种惩罚时,它可以成为仇恨的载体。 被制度剥夺了性爱自由的人,通过性爱向制度讨回基本的权力。作为制度的代表,林剑在乾坤颠倒的惊愕中战栗着。肌肤的次序被排山倒海的体内冲动所颠覆,神志的安排在巨厦突倾的肉体遭遇中扯断。
在性必须由女性施舍或出售给男性的时代,得不到施舍也买不起性的男人,不得不依靠掠夺的方式获取性。 强奸是一场阶级斗争的产物,是一次社会革命的前兆。女祭司领导的繁荣的古代社会,被蛮族的游牧族长打翻在地。一种不平等的制度被消灭,另一种不平等的制度又被建立起来。 强奸从来不是什么生物的本能,更没有什么生理限制,它是一种社会的形态,一种生存的方式。
在俄提斯湖沿岸小亚细亚的崇山峻岭间,一群孔武有力的妇女策马奔驰。任何人都能一眼认出她们,因为她们都只有一个乳房。 阿玛宗人是一群职业强盗,她们不事耕作,不牧牛羊,唯有洗劫所到之处。 尽管在后世的传说中她们为了传宗接代而同邻近部落男子成婚。然后再把丈夫送回家,生下男孩交还其父,生下女孩便留下练习武艺。 但事实可以肯定并非如此,一个成天打家劫寨四处流窜的犯罪团伙会有这样固定的同盟者吗? 四处征战,居无定所的阿玛宗人应当就象她们的男性同行一样,征服一个地方,便将此地抢劫一空,再把当地的男人强奸,然后抛弃或残杀他们,生育的子女,女孩留下,男孩便被遗弃掉。
将快乐践踏成灾难,将神圣诬蔑为罪恶,将祝福贬低为惩罚,性的一切初始形态都不复存在,人们盲目的交合着,却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丁子杰突然停止了动作,撑着身子僵了几秒,接着更狠更深的两、三下戳刺。一个沉重的身体瘫软的趴在了林剑身上。 林剑听见长长的一声喘息。
嗌!我就不信你这口气也能憋得住。 林剑不知那来的幸灾乐祸感使自己得意非凡。
不知丁子杰是感觉到林剑不怀好意的快感,还是本来就不愿让自己的瘫软状过多的被感觉到,有些草草的从林剑身体里退了出来,翻身躺在了一边。
没有休息到林剑以为会有的那么久,丁子杰坐了起来,打开将林剑双手铐在床头的手铐,接着他把林剑和自己铐在了一起。 林剑似乎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自己不用有什么想法,就可以好好的睡了。
十四
80年前这里就是咖啡馆了。 在那时,中国,知道什么是咖啡的人还寥寥无几。
绿色,被刷涂得有些微深浅不一。出现在这种铁皮矮墙上,就成为一个标志——市政当局为市民办好事的标志。 它被涂在居民小区的售货亭上,报亭上,奶亭上。都是铁皮的矮墙,围着蔬菜瓜果、柴米油盐还有道德文章。
不知情的人从这里走过,不经意地也把它看成一个方便与实用的所在。 绿色铁皮矮墙并不懊恼。 即使有人不去知道,它仍然围成了这个城市最浪漫的传统。
卡尔登饭店的咖啡座,是街边一条长长的简易平房。 绿色的矮墙与绿色玻纤瓦之间是整片的半截玻璃窗。 坐在窗口的客人望向窗外。 街中的行人与咖啡座里的客人相视而望的隔绝着。
饭店,在咖啡座的背后。就是当年乔治·卡尔登建造的饭店。 来解决远东事务的政客和将军在这里改写过历史。在他们身后,影影绰绰的是间谍和杀手。 白俄王公贵族在这里典当珠宝。利用自己的贵族头衔,与老实的、不老实的商人、掮客相互招摇撞骗。 豪华岁月聊倒的谢幕时光,交织在无奈的叹息与愤怒的咆哮声里,还有背景音乐中欢快的玛祖卡舞曲。
在深沉的、世纪初风格的饭店的对面。街道另一边,五十年中不同时期树立起来的房屋,参差不齐,式样各异,但并不在饭店的阴影中有所局促,都那么坦然自若。 历史,不管是不变的还是变化的形式,都被叫作沧桑。 现在,80年的沧桑相逢在一起。 原来所谓“现在”的,我们存在于其中的地方,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只是过去,过去的遗骸和过去挥之不去的阴影,被折叠、揉压在了一起。
墙壁,窗户,屋顶,地板。都被拆卸,更换。许多次了。 可是80年前就已经注定的命运,已经写就的剧本还在上演。 单独的,配对的,成群的,人们来到这里,为一个80年前设计的场景,营造着氛围。
杜晓舟直直地望着窗外,一面端起咖啡杯。 盛在朴素的纯白瓷杯里的“卡布其诺”。浮在杯面的奶油上撒着可可粉,象雪地上的一把黑麦。杜晓舟漫不经心的啜了一口。雪地崩塌,黑麦泼撒,旋即迅速重新构成着,趁着杜晓舟的失神,装扮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咖啡馆。不是卡尔登的咖啡座。是遍布欧洲的许多咖啡馆中的一家。 罗兰·巴特走进来,挑了一个座位,思念起不在那里的情人。 然后,对思念的情感追根溯源。然后发现,思念是属于女人的情感。 女人呆在一处,男人外出狩猎。 女人等待,男人漂泊。 于是女人有了时间去思念,去酝酿相思的情愫,并把它添枝加叶,编织成最早的文学——情歌。 在纺织机旁,一边劳做,一边吟唱着最终要比一切思念、一切爱情、一切痛彻心扉的感觉更长久留存的思念的歌。
后来的中国。爱人远行的女子似乎更忙碌一些。她们大多是把梳妆的时间省下来用以思念。 所以“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 所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只是后来,人们也忘记了,这些婉约的,哀怨的词句大都是些刚刚起床的女子蓬头垢面着匆匆写成。
西服,白色的。过去花花公子的装束,特别容易显得土气,可在杜晓舟身上不会。他是很少几个真正适合白色的人之一。 早晨做过面膜的面孔,在白西服的映衬下,这面孔年青得惊人。
精心梳洗的杜晓舟无所事事地坐在有80年历史的咖啡座里,两眼看着窗外,僭越着曾在织机旁勤劳着,在春闺中仓促着的女子们的情感——思念。
雨,下着。没有来由,不可理喻。 有一些什么在雨中紧缩起来。两个人的身体,以雨为借口紧紧的靠缩在一起。 伞于是有些小了。 不知为什么伞对于两个人来说总是显得小了。也许为了他们靠得更紧。
后来,林剑远行时晓舟不再送他了。 但当时他们并不知道。 林剑觉得踏实,前所未有的。让晓舟送他出行。然后等他归来。心安理得。 多少年里,与许许多多的人相遇。但其中没有一个是他有权让他送他、等他的。现在有了——就是晓舟。
雾蒙蒙的早晨,面目模糊在雾中的男子把他带出迷宫似的街区,一直送到汽车站。相送是一个彻底的休止符。不再有下一个段落叫——期待。 然而晓舟不但有义务送他,还有责任等他,他不去管他那来的这权力,只是坚信自己有着。
晓舟有些惆怅,因为多年以来他习惯了在送别中惆怅。 他送季青时17岁。那是初春。 然后他等待。他准备好了一切思念的情绪,以为会用得上。但接下来的夏季突然告诉他,不必再等了。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 所有思念都不再有用途,仓惶中找出的悲愤那么零乱不堪。
然而时间并未停止,晓舟曾感到无法理解在这一切之后为什么还会有后来。 然而,还是后来更强大。终于晓舟不得不承认。许多的事情都发生在后来。 那个夏天,唯一成功告诉他的是:保证什么也不失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要指望得到。
他送甘亮的时候是23岁,送得那么彻底,根本没有打算去思念。但却实实在在的思念过。 因为没有准备,所以也思念得颠三倒四。
终于,现在,晓舟如释重负的感到,可以有条不紊的思念了。
雨把落叶的碎屑糊得满地都是。此刻风对这些夏季纤小的记忆也奈何不得。就这么一任它们污玷了秋的清白。 要不是这阵雨,也许不会有人愿意去想起那些过去的夏季。但雨中有些人却不得不去想起。
“你总要给我个理由,为什么不能走?” …… “我不想取代他的位置,我也不会想用带你离开让你忘了他,可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 …… “而且,难道他的一切都不说明,你应该离开这儿吗?”
“你把我,当作一个传奇的遗迹。没有我和他的一切,你根本不会爱我。 但是,那个传奇已经不在了。我不是他的遗孀。 我不能跟你走与他无关,也与你无关。只因为我不需要走。 我理解你改变生活的愿望,但我不再需要为了什么而改变什么了。我愿意这么活着,只要能有思想的空间。” “但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你思想!” “思想不需要环境。” 风扇的颤动声在小屋的四壁间跌来撞去,象球桌上的撞球,斜刺里碰上了一丝细细的啜泣。 “我知道……我知道……是因为我不值得你跟我走。”
甘子永远不能明白的是,人可以自己活着。 那些随你到天涯海角的故事不属于我。 生活就象大海,如果作一滴水珠,那么天涯海角你都可以同时到达,而固执是一艘船,乘上它,你永远只能在一个地方。 对一个人的固执确实很美,但那一切对于我都已经永远失去了。
记得也曾发誓:把我所有的财富放在你脚边,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
但这誓言不会再有第二版。 我可以等待。一面等待,一面可以做真正属于自己的事,就象在织机旁纺织和歌唱。 然而与另一个人成为真正一体,为了他的梦想去漂泊,去奋斗,让自己成为一个影子慢慢枯萎的豪迈已不再有惊心动魄的力量。我愿意与一个人分享彼此的世界,却不要再为了谁放弃自己的世界。
他们在街的拐角停了下来。 雨中,街上行人廖落。 晓舟不能拐弯,那样等在车里的同事会看见。 晓舟把挎包从肩上滑下,递到林剑手里,林剑挎上了。两人从肩并肩变成面对面,于是伞下显得不那么挤了。 他们默默的相对,林剑的眼里有些稚气的哀伤,那么清亮,象就要滴下水滴来。 晓舟突然想到,如果这世界不是如此无理的运作着,他本应该——吻他。
杜晓舟又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咖啡有点冷了之后,香浓的味道开始散去,剩下的是不愿散去的苦涩。
十五
原来把一小块馒头这样来来回回的反复咀嚼,它真的很甜。 淀粉被唾液濡湿再濡湿,象水里酽开的胭脂。起初是实实的一团,掉在水面上,水还是清澈透明的水,胭脂是浓得发腻。到一点点化开来,水才觉得了粉红。淀粉糊溢满口腔才让人觉到象要满溢出来的甜。
林剑还是慢慢的咀嚼着,象是一场比谁更慢的比赛——是自己的咀嚼还是丁子杰喂自己的动作。
桌上,粥碗被朝阳破窗而入后,霸占了一半,另一半还被墙的阴影保护着。丁子杰放下馒头,端起了忍辱偷生的粥。 一小勺舀起来在碗的上方澄了好半天,等确实一滴米汤也不滴了才送到林剑嘴边。
他手还真稳,伤口要愈合还得些日子呢。到底是职业杀手。
一勺粥林剑刚啜了半口,丁子杰就抽了回来,等着林剑咽下去,才把另半勺送进去。
如果就这样永远被铐着,永远让人喂…… 为了喂我而把我铐起来,实在也算一件“甜蜜的丢人事儿”了。 他还穿了我的警服。自己穿着警服铐着他的时候怎么就没这样的机会呢?买早点的钱还是从我兜里搜出来的,真是亏大了。
辣,使林剑的一些神经末梢紧张起来的感觉,不过是三四条细细的朝鲜咸菜。 就象昨夜让自己疼痛和羞耻的不过是这个人两腿间的一团血管。 假如神经末梢应该为疼痛负责,那羞耻又是谁的罪过?
他又拿起了馒头!就象编好程序的机器人!难道换一下次序都不可以吗? 不知是林剑的不满并没很好的传达出来,还是丁子杰根本没打算在乎林剑的心情,他还是按部就班把馒头、稀饭、咸菜依次送到林剑嘴边。
要是我不想吃了呢?或者我没吃饱?总不至于还得我告诉他吧?他要抱着这样的动机就有些无耻了。
但丁子杰看上去根本不象是要喂林剑吃饱,而象是在完成宗教庆典上的一个仪式。
分食了上帝的肉体,喝下上帝的血,过往的一切罪孽都被赦免,灵魂得到圣洁的重生。 于是制度的维护者林剑就成了虔诚的亡命徒?
他又看了我一眼。每回抬头,他都看我一眼,好象要把这几天没看我的都看回来似的。为什么我押着他时不能做的,他押着我时都能做呢?
还有什么当时没做过的吗……?
对了!还有……还有那个……当时也不能做! 早知道这样,我干吗当警察呀!也作杀手啊!
林剑忿忿不平的一口含住勺子头,没让丁子杰再抽回去,一口气把一勺粥全吸进了肚里。
馒头吃完了,丁子杰又夹了一大夹咸菜送到林剑嘴里,接着把粥碗凑在林剑嘴边,并没有往里抽,等到林剑用力啜时,才倾斜到一个适当的角度,让流体顺利的完成它的旅程。
丁子杰又淘了手巾给林剑擦了擦脸。然后拿钥匙打开了他的手铐。
十六
月色在紧紧追赶。 前面。后面。到处都是袭来的月色。 跑,为了摆脱掉月色和其他。 墙在晃,或者摇。 砖石在跳。
跑。不是迫近的东西,就是扩张的疲劳,有什么让跑着的身体和其他都在变大,变沉。 奔跑着的人让凌晨三点的小镇的街道不太习惯——两个一起跑着,不远处大约还有一个或是更多的追着。
不行,得比他快。他用枪押着我往前跑还说得过去,自己追着他跑就不象话了,虽然是和他铐在一起。 可是真他妈有点跑不动了!被人赶着和赶着别人就是不一样,这点路我就累成这样。 月光照着的墙面上,青砖泛着白光,是砖在跳,还是光在跳? 是心在跳才对呀! 窗户都那么黑。跌进去就该一了百了了。 可是身体好象只能按一条轨迹运动,就是正在跑着的这一条。
月光泼满了眼前的街面,好象踩进去,就会被淹没。只有速度足够快才能保持漂浮在其上。 路砖也漂浮着似的,每一脚都要踩空一般,是孤注一掷的脚步牵扯着它们悬在原地。
喘息声。 一个人的?两个人的?哪一声是他的?哪一声是我的?
手铐着手从后窗跳出来,居然谁也没伤着真是怪事。我要伤了,他会放开我,自己跑吗? 后面应该只有一个人,而且我知道他是谁。 一准是许崇信他们跟过来发现了我们,他叫李智去当地公安局叫援兵,自己跟上来了。要不是他翻墙进院子,丁子杰也不一定能察觉被跟上了。要等当地公安来围了院子,那我们还跑个什么呀。 他一干傻事就得连累我。我真喘不上气来了。
墙,突然从身边包抄过来,就在面前堵住去路。 一半涂上月色,一半没有。 傲慢的耸立在面前。 脚步声。灌进三面墙和半壁月色围成的深谷,没了去路就沉淀在谷底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向呆站在墙前的人压过来。
丁子杰扯着林剑转过身来,脚步声嘎然枯竭。
月光在枪管上闪出一条亮线,夺去了枪口黑洞洞引人注意的主角地位。
“把枪放在地上。”
月光,照着地面,有种洋洋自得。坐观壁上地看完两人末路夜奔后,摊开双手,准备接枪。
丁子杰低身放下枪。
“把手铐打开。”
丁子杰瞟了自己一眼。 真瞟了,还是自己觉得? 真瞟了。
丁子杰掏出钥匙,开了手铐。
“小林,把枪捡过来。”
碾进月色里的脚步,有些难拔,是因为速度太慢。 距离正在变化,离丁子杰远了,远了。 再远一点就回到制度中去。 弯腰,摸到枪。 枪又回到自己手中,是权力的失而复得。迷失在制度之外短暂的一切,在自己直起身时,就要消融在月色里。
总得直起身啊!
身体好象没有充分准备好恢复直立,骨骼相互的角度无法把重力分解到双脚。林剑一个趔趄。
怎么了!
丁子杰动了!
火光。
砰!
欠身去扶林剑的丁子杰顺势扑到在地。
许崇信再次瞄准。
砰!
随着重心一点一点的坠落,但越来落得越慢,于是与重心的距离越来越大,永远也赶不上了。 月光扑面泼下来,满脸满身。
小林你又快了。 只是这次,是比我快。
十七
雪。 车。
——“这方向是去国境线的。” “不然去哪儿?” ——“怎么不回你家?” “不是警察早在哪儿守着了吗?”
雪,下着。 车,开着。
——“那你原来为什么打算回去?” “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雪本份的悄然而落。 车声大得有些不成体统。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开枪。” ——“你有过开枪以后后悔的吗?”
雪,细细密密地把自然造物与人工雕琢的差异抹平。 车,兢兢业业的在雪造的大同中刻划出人力的专横。
——“谁让你杀聂世达的?” “他儿子。”
沉甸甸的雪花落在没有风的夜里,显得很实在,既然一定要落下,不去挣扎着在空中翻滚舞蹈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爹。” ——“为什么?”
也许车的嘟囔已经是尽量压低了的,但它需要理解,理解它为自己主人的不平。撞进这么一个终极杀手的枪口里,却毫发无损。这辈子再碰不着这么值得一死的机会了。
“聂世达是黑道起的家。这些事对他儿子是前程上的障碍。而且他和以前的兄弟还没断了来往。所以不要他的命,他就得要他儿子的命了。”
第一场雪就这么大,今年冬天会很冷。不冷的冬天总让人觉得不太真实,也会有点儿挺怨的感觉。
——“事前你没计划好撤退吗?” “他们计划的。让我在码头等船。却等来了警察。”
车没有觉得走在黑夜里有什么困难。既然车灯照向了地面也就照了,因为不需要知道还有多远的路,所以没有必要感到疲劳。
“我从来不让别人插手行动计划的。” ——“那这次为什么这次要听他们的。”
雪本来只是为车让了让路,却不知道已经被车拐跑,当它明白永远不能达到地面后,似乎又觉得在车上也挺好。
“97以后香港的治安越来越好。”
车知道雪一定要霸占路,就随它去了。没有了路,车依然开着,是因为它不愿意让人知道,也不愿自己知道——它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十岁,母亲是五年前死的。”
雪花中好奇的那一播扑上车窗想看看里面的究竟。有的被挡了开去。有的赖上了不走。
“六年前我去的香港。”
车似乎有着一种坚定的信念——这样开着总会有一块地方没有雪吧!
——“干嘛,要带着我?”
雪没有去想融化后能不能浸润进车的肌体,他只想知道,这一刻是他把车完全的覆盖。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得不活着。可最后,他还是会发现一样让他愿意活下去的东西。”
车停了。
——“怎么了?” “没油了。”
雪下着。
十八
太阳。 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冲突。 因为太阳是一切生命活动的能量源泉。所有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斗争,根本上都是对阳光争夺。 于是以太阳的名义可以杀戮。
阳光抢先包围了小屋。但更捷足先登等的还有雪。 孤零零的小屋在山中。此刻又在雪中;阳光中;和围拢来的这群人中。 他们围拢过来是为了杀戮,哪怕不是立刻的。也是为了把被杀戮者带向杀戮的时间和地点。 而这一切又是因为另一次杀戮引起的。 用一次杀戮来弥补另一次杀戮——两个损失等于没有损失。对等报应原则是经不起逻辑推演的。但它使一个物种的存在成为可能:尽管后一个损失对前一个损失毫无益处,然而它为前一个损失赋予了价值。
雪地。阳光。无声运动的人。 雪地,是雪落下的始料不及的后果。 阳光,是太阳燃烧的始料不及的后果。 人,无声的运动会有什么后果。
小屋不愿醒来。也许情有可原。屋里的人就不该这样了。因为阳光、积雪和人们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他们应该给予起码的尊重吧。
小屋矗立在那里,足够给聚焦着的一切带来焦虑。 禁猎令颁布后,使用小屋的身份成了被禁止的,小屋存在本身就成了对制度的挑战,特别在雪地里,阳光下,存在着的小屋凸兀的为违禁的历史做着证明,又成为一个违禁现实的空间。 人的运动中有种盲目。他们是来拔掉违禁的小屋,还是来掏空小屋中的违禁。
门,阳光下,虚张声势的瞪视着一切。静止给了他一种优势,尽管孤立无援的矗立在一切的包围在中,它还是把静默的蔑视向世界重重地镇压下去。
运动停止在承受这压力的极限范围之外。图形构成,每一顶点都准确。每一顶点都伸延出一条直线停止在静默的门上。
门猛的一撤身,似乎空间中的气压因门的后坐力突然降低,在每个人的胸口狠揪了一把。 紧靠在门上的阳光猝不及防的泼向门内,在进门几步远的地方撒得满地都是。 踩着被放倒的最初的敌人。丁子杰搂着林剑走到小屋外。枪指着林剑的太阳穴。
警车,在左方,包围圈的后面。 一条直线延伸过去,从小屋的门口。 就是这条线——沿着它走吧。
面孔。 是谁? 面孔。 是谁? 面孔。 是谁? 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吧?虽然是那么熟悉的面孔。 他们来干吗?
图形中所有点发出的直线,被运动着的物体牵引,做着扫描。 物体向图形的一边压来,压力使构图开始变形,被挤压的一边崩裂开,线条向两边收缩。 带着压力的物体没有与图形交叉就运动到图形之外。图形重构着,断裂的边连接起来,以前结束于小屋的端点,开始向运动着的物体聚拢。 物体还在运动,两端聚拢的速度相比要缓慢的多。
这是欺骗吗? 他们害怕他向我开枪。如果他们知道发生的一切之后还会吗? 他会向我开枪吗——如果值得?
车越来越近。因为运动。 人越来越远。因为速度。
准星瞄过去是丁子杰的眉心。 扣动扳机。 丁子杰倒下。 林剑安然无恙。 周围赞许的目光。 林剑感激的目光。
林剑的目光就在准星两边?是他们动了还是自己手抖了? 再瞄准。
枪声。 丁子杰顺势把林剑一挡。 林剑倒在雪地里。
太冒险吧。 准星里到底是谁? 两张面孔合成一张。 一张面孔复制成两张。
车,就在身后。根据刚才的目测,该就在十步远左右。 小心别撞在车上,乱了阵脚就会功败垂成。 一步、两步、三步。
砰!
子弹方向没有和自己连上!那么…… 空间剧烈的转换,肌肉赶在了前面。没有让子弹的后果发生和被意思到,两个身体滚在了地上。 枪摔出老远。
是自己把他扔出去的?
林剑落地时是侧身着地。丁子杰压在了林剑胸前。 图形的变化速度突然加快,向停止运动的物体威逼过来。
枪,别在丁子杰腰间,许崇信的枪。压着林剑的手。林剑握住它,抽起来有些费劲。 丁子杰欠了欠身,枪顺利的从腰间滑出。 林剑的拇指拉上枪栓。 图形正在汇聚成一个点。所有的线条都在走向毁灭。
枪开始往两个身体中间挤。上面的身体再次欠起。 枪还是有些吃力,但成功的成为两个身体内空间的一部分。 上面的身体正正的压住它的出口。那么近,那么紧,从没有过的亲密接触,让它有些不知所挫。
目光,从上面照耀下来。 在这目光的照耀中阳光不再有存在的理由。 那目光里有着一些什么东西。 那东西正在占满那目光。 第一次相对时的那一丝颤动就这么扩张、渲染,溢满了一切,让绝望没有了容身之地。
□ ……
一道裂纹从物体旁边发散出来,在雪地上蔓延。 图形的一切顶点嘎然而止。一切的运动嘎然而止。
雪地不顾一切都应停止的禁令,空洞地碎裂开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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