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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哭什么?我当时只晓得哭,但我哭什么呢?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吗?我为李昂而哭吗?还是为自己?有什么事发生过吗?发生了什么吗?没发生什么吗?不是发生了什么吗?不是没发生什么吗?因为我年轻吗?年轻人的忧愁无需理由的,你好,忧愁!我哭累了,站在那发呆。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上午我犯了大错,我触犯了李昂,他要我下午去办结算,我将离开公司。我还可以去哪里呢?虽然我拿到了一张大专文凭,但这不可以保证我出去能找一份象现在这样的工。我在这算是管理人员,不用再亲自做搬运的事,我还可以回头从普通的仓管做起吗?拿五、六百块的工资,住八人间的宿舍,任主管呵来呵去,恐怕不能。人多奇怪啊,我以前多能吃苦啊,台资厂那么辛苦我都挺过来了,现在的我变得娇气,买衣服都要和阿伦一样去专卖店买。看来,我只有回家了。我来广东前的梦想不就是开个杂货店吗?我现在的存款已够我回家开杂货店的了,我的梦想迄不要变为现实了吗?杂货店?多幼稚的想法!守着杂货店,每天的生活就是进货、站柜台、晚上点一天几十块钱的钞票。等过几年,年纪一大,家里一逼于是和小梅结婚,第二年当上爸爸,每天洗尿布、熬夜,白天还要站柜台,老婆在家做月子,产假满后单位效益不佳下岗回家,那家杂货店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多恐怖的生活!这就是我的梦想吗? 无数个念头纠缠着我,我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想起常对我微笑的阿伦,他的笑容就如春风般可亲,他介绍我进厂,教我读世界名著,让我去读大专,仿佛一个兄长,如果我离开公司我将永远地离开他,再也见不到他,我将在家乡小县城的杂货店里过我余下的时光而他在广东依然青春依然多姿多彩。这念头让我绝望,我绝望地想象着我们的未来,空虚至极。空虚。 同宿舍的回来问我怎么没吃午饭,我说不想吃。他哦了一声去了洗手间。我想起了阿伦将的一个故事:一个人病了,他很想被别人同情一下,他打电话给家里人,没等他开口,家里人问他这个月的生活费这么还没寄,他说明天去寄,家里人说不要忘了就挂掉了电话。他又打电话给朋友,朋友正在聚会,问他过不过去,他说不行,朋友一听骂了他一顿挂了电话。他没其他的电话可打,可他真的很想被人关心一下,他于是打声讯台,声讯台的小姐安慰了他一晚,他这才安定下来。阿伦笑着说这个故事,李昂回应说这真是现代人的悲剧,阿伦笑笑,“是啊,现代人没时间关心他人是一个悲剧,可更大的悲剧是:我们需要别人的关心,我们的精神不可以自给自足。”
同宿舍的关了灯,有人在外面敲门,同宿舍的开了门,发出大大的惊讶声。我抬头问是谁啊,他大声说阿伦找你来了。我立即起床穿衣服,阿伦已经进来了。 “没妨碍你们休息吧?”他笑着说。面带微笑,脖子上系着黄色的领巾。同宿舍的连说没有。我给他让座,他坐下和我们聊天,聊了几分钟,他问方不方便去他那,他有事找。我犹豫了片刻,他笑了笑,说:“我那边很方便的,李昂去邮局汇款了,你看行吗?”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拿起伞跟着他出门。 出门前阿伦和我同房的打了一个招呼,他叫我和他共一把伞,宿舍楼静悄悄的,除了有几名女文员在楼道窃窃私语,其他人午睡了。他搭住我的肩头,这是他少有的举动,他光滑的皮肤有隐隐的光泽,他俊秀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他转头对我笑笑,不说话,将雨伞朝我这边靠,我攥住他冰凉的手。他笑笑,秀发迎风飘扬,他留长发更显飘逸。 “今天可真冷。”他一进门就给我斟上一杯绿茶,问“你穿这么少会不会冷。”我摇头说不会。他又给自己斟一杯茶,坐在我旁边。我不知他要说什么,我猜可能与上午的事有关,该我说吗?从何说起呢? “是李昂叫我找你的。”阿伦轻声说,语气郑重。我紧张地听他说, “这是不同寻常的,他从未要我介入过他的工作,我们在不同的部门,各负其责。工作中我们都会遇到问题和挫折,在可能的情形下,我们尽量地支持和鼓励对方,但有一条原则在我们的内心:不干涉对方的内部事物。如果他不主动地提出来,我是不会去对他的工作妄加评论的,反过来他也一样。各部门的事当事人最清楚,旁观者未必了解事情的全部和真相。而且,作为一个主管他有权利处置他职责范围内的事物,他的工作是由他的上司来评价的,他对他的处置行为必然地负起相应的责任,外人的意见仅作参考。工作中他决定的事无论对或错,我从未主动地谈论。当然,他会让我给他一些参考意见,但一旦他作了决定后即便我有另外的看法也只会尊重对方的决定,而且,我相信他是一个称职、合格的主管,我对他充满信心。我很意外他会找我谈你的事,我更意外你们之间会有问题发生,需要我来协调。我一直为你骄傲,你进公司三年,连年都是公司的优秀员工,三年来,你从一个普通的仓管升为领班,其中渗透了你不懈的努力和进取。虽然你是我介绍进来的,李昂又是我的朋友,但你能拥有今天绝非我们的关照,阿伦也决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对下属要求相当的高,你能令他满意绝对是因为你出色的表现。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一直是那么坚韧、用心、乖巧、上进,用不着我们操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有这么大的问题出现。李昂的确对下属要求甚高,也曾经有下属和他顶撞过,但我没想到你也会顶撞他。” “对不起,当时我太冲动了。”我低声说。 “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你应该不会这么冲动的,你一向听李昂话的呀。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看我可不可以帮你嘛。” 我摇摇头,努力地露出笑容,面带微笑地说:“没有,是我自己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李昂顶撞起来,可能是我有些骄傲了吧。我不该那样,对不起。” 阿伦拍拍我的手,安慰我没事,“人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人很难完全地做到自控,特别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些事非我们能控制的,它必然地发生,我们面对事实难免做一些在外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这些事也许不可挽回。如果当时没有旁人的指点我们可能会执迷不悟,永远的错下去。我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而影响你的将来。”他未深究下去,那不是他的性格。 “知道啦,让你费心啦。我以后会记住的。”“那就好。李昂快回来了吧,你想和他谈一谈吗,毕竟有些事需要你们亲自谈的。我到外面打他的手机,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出去不一会,李昂进来了,我想他没去邮局。他敲门入来,在门口磨蹭,我起身对他点点头,他的手叉在牛仔裤里,脚上的旅游鞋还是干的。他蹭到我旁边,叫我坐,我低头坐下。他啃哧着,我则被紧张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是不是...... ”他的语气出其的温柔,“我上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这人有时说话没点分寸容易伤人,虽然我是对事不对人,但我可能没考虑到对方当时的心情和情绪,失之武断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应该说声对不起,希望对方明白我是在工作。” 我摇摇头,看自己的脚尖,“没有。是我不好,我太任性,我不该顶撞你。” “你没有怪我上午恶劣的态度?”他盯住我问,我再次摇摇头,他长吁一口气,“这下我放心了,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会坚强地离开,那我又有一段时间的脑筋要伤了。你真的帮了我很多,你是一位好的下属,我为拥有你这样的下属而庆幸。” 我听了非常高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夸奖他的下属,我回答了一声谢谢。 他轻松地笑起来,我跟着他笑起来。“那一晚,我也许犯了一个大错,我不知如何弥补它,我所做得远远超过我的道德标准,我深感内疚,我一直在寻找个一个适当的机会想你道歉,取得你的谅解,但我缺乏应有的勇气,我怕你不会原谅我,我更怕这件事已经对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无论现在我作什么都不可补救,但我不能因此降低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现在,我正式地向你道歉:对不起!”他朝我恭恭敬敬地鞠躬,我吓了一跳,往旁一闪,大腿碰到沙发硬硬的木扶手上疼得我咧歪了嘴。 “很疼吗?”他扶我坐下,我笑笑,忍住痛,等疼痛轻一些,我笑着说:“那一晚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实际上也没什么啊,我们只是一时软弱嘛。没什么的,可能这段时间三级片看多了吧,我都没怎么去想它,不太好意思。”我的心在流泪,我竭力忍住眼泪不让它夺眶而出,为了阿伦,为了他,我必须笑着说完。“我生你的气是因为这几天你老是躲着我,好象我们真的有什么事一样,我有事找你你也不予以解决,我好气你突然间的冷漠,我一下子受不了啦。”我不能再说下去,我带着微笑看那幅油画,我的命运就象这变化莫测的海吗?我的心慢慢下沉,沉入太平洋洋底。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冰凉,“你没事吗?” 我的目光从油画转到他的身上,我轻轻地笑,“你希望我有事吗?我现在够好的了,我挺满意的。我不会再做让你发火的事了。相信我,李昂哥。” 他细细地望我,我一脸纯净的笑容。“谢谢你!”他真诚地说。我摇摇头。他迟疑地看我,问:“阿伦知道那晚的事吗?我这样问或许有些自私。”我瞪大眼睛望他,“我没对他说耶,我以为是小事。”李昂笑笑,“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你长得很象阿伦的一个同事,但你比他好得多。难怪阿伦这么喜欢你。谢谢。”我不再说话,我听他的这些话,想着轻柔似水的阿伦和他春风般的笑容。
事情就是这样地过去的,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从未再提起过它,我还是经常去湖边,尽管已近冬天,荔枝林的颜色开始变淡,我却惊讶地发现荔枝林里生长着几棵松树,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叶轻薄,层层叠叠,层次分明,远望轻纱一般的飘逸。李昂则以电脑游戏打发晚上的时间,我不好再去他们宿舍,我们晚上在超市碰到了,相互点点头,一起回来。一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轻轻的月光洒在我们的身上,路上飞奔着大的货柜车,闪亮的车灯将前方的路照得有些不真实。我们沉默,感觉到对方的思维,他温暖的气息将我包围,让我觉得温暖。我发出清淡、纯洁的青春气息,他感受到了这股安谧的气息,同我一样的沉静。 “今年圣诞节公司又还会办活动吗?我听阿青说阿伦的歌唱得很好,是吗?”我问他。他笑着点点头,眼睛里洋溢着幸福,“艺惊四座呢。”他高兴地说,“完全不似平日的他。他有着表演的天赋呢。” 关于阿伦的唱歌表演才能在圣诞节来临前突然被众人广为流传,从部门主管到生产线工人,从写字楼到车间,他成了中心人物。这大概出乎他本人的愿望吧。我倒不是怀疑他的唱歌水平,我怀疑的是他的演唱是否真的达到了众人所言的明星风范。 他进这家公司有些偶然,当时公司刚从深圳搬过来不久,大陆管理人员极缺,香港上来的人少,公司经常去深圳招人。李昂来公司一年多深得香港人信赖常为其他部门代招职员。说是代招,也就是帮其他部门的经理收集收集应聘者的资料。电脑主管这个职位招了几个月都未招到,香港电脑部经理亲自去了几次。深圳市内打工的一般不愿出关来到较偏的东莞,愿意来的条件稍差不能令香港经理满意。搞到后来,公司任何部门去深圳招工都要代电脑部招主管。 阿伦来公司前也在深圳市内一家企业打工,为何辞工不得而知。他去人才市场时尚为辞工,他应该是想去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工作。如果那天李昂没去阿伦可能就不会来了。他要找的是深圳市内的公司。他在摊位前瞟了几眼,他那会儿还不象现在这么能讲究穿着,他穿着件米色夹克,灰色西裤。李昂正在面试一位女孩子,偶然扫了一眼摊位前的人,觉得眼前一亮,他立即叫住已准备离开的阿伦。 “请问你是来应聘的吗?”他站起身,礼貌地问。阿伦笑了笑,摇摇头准备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微笑着的小伙子:他很帅,英气逼人,很有礼貌,举止洒脱。阿伦有点奇怪,哪有招聘单位这么热情的,他还不知我是干什么的呢。阿伦困惑地想。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资料吗?”李昂伸出手,阿伦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资料递了过去。李昂请阿伦坐下来,阿伦从李昂的行为中体验到某种温情的东西,这种温情只应由亲密的人的身上才有的,他困惑地看着英俊、健美的李昂,心神恍惚。李昂抬头冲他笑笑,笑出两个酒窝,阿伦立即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以免自己胡思乱想。 “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公司呢?电脑主管这个位置我们已招了许久一直未有合适的人选,从你的资料来看你非常适合我们公司的要求,不知你对我们公司有什么问题想要问呢?”李昂亲切地问。 阿伦摇摇头,头脑尚未清醒过来,“我想找一份深圳的工。”他的嘴发干,他觉得了几分歉意,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失望立即写在李昂的脸上,“深圳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也许你要的东西就在东莞呢?”后面一句话让阿伦骤然醒悟,他呆望着李昂,李昂象一个渴望得到新年礼物的小孩子那样渴望着他,阿伦的心一热,一股暖流喷涌而出,他轻轻地点点头。 “你愿意来我们公司啦?”李昂喜出望外,热切地问。“是。”阿伦笑着点点头,眼睛放在桌面上。“你等等,我和香港经理联系一下,看他什么时候有空见你。”李昂用手机打电话给香港,阿伦听不懂白话,不到五分钟,李昂收线兴奋地对阿伦说:“明天上午十点来公司面试,行吗?”阿伦一时反映不过来,“不行吗?担心请不到假?担心白跑一场,你放心,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你会通过面试。” “我还要考虑考虑,事情来的太快了,我一时反映不过来。让我回去想想,好吗?”阿伦低声说。“你还要考虑吗?你有什么疑虑吗?你不放心我吗?”李昂几乎是在哀求阿伦。阿伦沉吟片刻抬头,笑容灿烂, “行,我愿意去东莞。” 这戏剧性的故事绝非杜撰,它是李昂离开公司前亲自告诉我的。
阿伦来后不久公司举办圣诞节晚会,那年公司运作渐入正轨,经营状况良好并已开始赢利。董事长一高兴包了镇中心最豪华的一家酒店来搞晚会。公司每个部门都要表演节目,仓库表演了小品,李昂亲自编的剧本,生产部女孩较多,跳了两个舞蹈,行政部说相声,电脑部当时才三个人,没人过多地要求他们什么。一个节目又一个节目过去了,主持人李昂和小青干劲十足,他们商量着怎么让董事长上台表演一个节目。阿伦的节目排在中间。在后台听到李昂的报幕阿伦从容地上台,他的打扮让同事们惊讶,他平时着装相当的斯文,那晚他穿了一条黑色山羊皮裤,脚蹬深帮防水鞋,雪白T恤,洗白短牛仔上装,头发向后吹起,一副乔治。迈克尔的装束,他唱的是乔治。迈克尔的《无心快语》。他的嗓音沉着、性感、低沉。他先是低音吟唱,在前半部温柔,说着一个故事,到高音区时他的感情蓄势而发:缠绵、凄婉,他成了歌中的男主角,他成了乔治。迈克尔,散发男性的魅力。公司的同事起先一楞,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鼓掌鼓得最起劲的是李昂,他甚至打起了口哨。 阿伦一唱成名,小青从那一晚开始注意这个低调的电脑主管。而阿伦自己似乎浑然不知,他还如初来时那样低调,除了和李昂交谈较多外他在公司保持着矜持,对人礼貌的冷漠,让人不可接近。但他的唱歌已成了公司圣诞节晚会众人期待的节目。第二年他唱了《滚滚红尘》,戴着眼睛围着白围巾穿着中山装:纯净、感性、沧桑。他的中山装上面两粒扣子不扣,露出里面的蓝色羊毛衫,古典而新潮。第三年,他唱了《铁达尼号》的主题曲,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玉树临风。 “今年他会唱什么歌呢?“我问李昂。李昂耸耸肩,“你会不知道的吗?他要在房间里练歌的呀。”李昂露出幸福的微笑,“我真的不知道,他练歌时是不许我在场的,他一定要把我赶出来才开始练。不过我想应该是首快歌吧。”我不服气地问:“你又知?”他得意地说:“看他买的衣服就猜得到了。” 临圣诞,公司拼命地赶货,货仓晚上十点半下班还要排演节目,李昂从市艺术中心请来一位老师帮我们排现代舞,节目是好看排起来却相当辛苦,而且没有加班费。人虽然辛苦些,却也快乐,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晚会,以前我不够级别。 亚洲金融风暴过去了,听说公司今年效益不错,人人对新年寄予厚望。新年,要加工资,有抽奖,有年终奖,表现特别出色的还能得到红包,听说红包多的有两个月的工资。说来奇怪我和他们相识三年了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工资。公司职员工资是保密的,只听别人隐约地说过他们工资很高,但到底有多高,大陆人中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相互之间应是互知的吧,阿伦照例不谈这些,李昂有次和阿伦撒娇要阿伦为他买一条领带。 “抽屉里没钱?”阿伦奇怪地问。他们每月各拿三百块钱丢进抽屉,共同消费,买生活用品、吃饭等等。买衣服等个人消费各自掏钱,抽屉的钱大多有剩的。“有。”李昂说。“今天是你生日,或是什么节日?”阿伦笑着问。“不是。”李昂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你手上没钱?”阿伦的笑意更浓了。“有。”李昂笑着回答。“那你工资比我低?”阿伦问完大笑,李昂边笑边答:“不是,我工资比你高。”李昂回答地得意洋洋。 “那,给我一个理由。”“需要理由吗?”李昂皱着眉问。“不需要理由吗?”阿伦反问。“需要吗?”李昂再问。“不需要吗?”“需要吗?”李昂反问。“爱不需要,给你买领带就要。”阿伦回答。李昂蹦到阿伦身旁,拉着阿伦的手,“就不需要理由,就要你给我买,给我买嘛,我好喜欢那条领带,给我买嘛。嗯......”“不买。”阿伦坚定地说。“不买算了,我新买的那件蓝西服缺少一条合适的领带,就象一个男人缺少一个女人,多可怜!”李昂沮丧道。“你需要女人吗?”阿伦笑道。“我不需要女人,我的西服需要领带。”“行了,别扮可怜了,我给你买。”阿伦摇头。“谢谢你,好阿伦,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母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立昂开心地说。阿伦拍拍李昂的脸,“不要得了便宜就卖乖,小滑头!” 一场风过来,天色冷几分,一场雨过来,风声渐紧。我们早上进办公室,中午出来,下午再进去,晚上才能再出来,星星挂在天边,昏黄的月亮高高挂起,工厂内沉默了,生活区内灯火辉煌,操场上挤满了打球的小伙子,女孩们抱着毛线站立阳台,一边闲聊,手不停着。一些叫嚷从这栋楼房传到另一栋,主管们则宽容地早早地关上门睡了。
11 中午的阳光明媚,我背倚阳光,耳里塞着耳机,手里拿着D.H劳伦斯的《恋爱中的女人》,我在看第二遍,第一遍看得模模糊糊的,一些细节被我忽略了。我被小说中的两个男主人公迷住了,一个冰一般理智、易碎,另一个水一般莫测、多变,他们俩是稀罕的人物,有着现实生活中难寻的品质。阳光弄得我懒洋洋的,我闭眼,周遭安宁,我体会到丝丝的幸福。 我仰头可见青天和天上一团团白云,周围房子的屋顶:绿色的,蓝色的,灰色的,高高的梧桐树的繁茂的绿叶,屋面上斑驳的阴影。我的衣衫敞开,阳光射入我的心扉,我被阳光抚摸。我看见李昂在走廊上向人招手,他是在向我招手。 我放下书,一口气跑到他的房门口。房门开着,阿伦在里面收拾着什么。李昂没等我问主动说:“我家里有急事,我必须马上赶回去,我已经和经理通过话了,他批了我一个星期的假。货仓的事我已吩咐过李副主管,他将代理我的职务,你们多帮帮他,不要出纰漏。我坐下午的飞机走,需紧急处理的事项我列了一份清单,你转交给李副主管。” “嗯,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虽然好奇,我还是没问。 阿伦从里面跑出来,“你是穿皮衣还是大衣?要不穿我那件长大衣?”“随便。”李昂勉强地笑笑。阿伦握住李昂的手,“没事的,你要坚强。”李昂点点头,我这才注意到李昂脸上的忧郁。“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放心吧。” 李昂回头对我说:“你不用给其他人多说什么,你就我有急事回家好了。”阿伦进去接着收拾,李昂看着他的背影,“有空陪陪阿伦,我怕我一时回不来他一个人寂寞。”我连连点头,“我会的,你放心地走吧,不用惦记这边,我们没问题的。”“OK,不要让我失望。” 我陪他们下楼,李昂的行李简单,一个行李箱、一个挎包,阿伦提着行李箱,我背着挎包,李昂则在后面跟着,我们走得飞快,经过公司门口,保安没敢过来询问,阿伦主动地让保安检查,保安例行了一下公式,我们到大路口拦“的士”,阿伦让我先回,我执意要等,阿伦和李昂都没说话,大太阳照着我们,马路上行驶过的汽车喷出的浓烟趁着热浪扑面而来,阿伦用身体挡住李昂。 “跟我一起走。”李昂哀求阿伦,阿伦看看对面的公司大门,看看李昂,又看看马路,“再等等好吗?我担心他们接受不过来,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好担心。”李昂说。“没事的,冷静点。” 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吧,要不一向冷静的李昂怎么会乱了分寸。阿伦送李昂去机场,他请了半天假,他们上“的士”,阿伦对我招招手,李昂动动了嘴唇,可能说了声再见吧。红色的夏利卷起一股烟浪绝尘而去,我觉得车上的李昂象一个受伤的孩子:无助、软弱。 下午,我将李昂的请假条送到人事部,阿青在楼梯口看见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去,她将我拉到一边,她梳了个古典发型,她问:“李昂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不知道,我怕她不信,说:“我送他们上的车,只听到阿伦安慰李昂,没听到他们说什么,李昂心情很差,事情比较严重吧。”她笑笑,表示理解,“我多嘴问问,我只是关心他。阿伦送他上飞机?”“是,李昂有些行李。”“而且,这个时候朋友的安慰会给李昂以力量。谢谢你,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不会觉得我八卦吧?”“怎么会?你也是关心李昂嘛。” 一下午不断有人问我李昂的事,公司这段时间太平静了吧,大家从早到晚都呆在这里,外面的讯息相对较小地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内心里都盼着发生些什么,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些,改变目前生活的单调与乏味。真的发生了些什么,我们很好奇地打听,好奇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的发展与结局,更好奇当事人的状况。我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对我有稍稍的不满,他们的不满不是用言语来表现,而是用脸色。那几天的工作我陪上多一倍的小心,用我甜美的笑容融化他们内心的薄冰。 阿伦坦荡得多,没人向他打听什么,他清淡的笑容足以将那些人的勇气打消。我去他们宿舍陪他,他正在上网,李昂过虑了,阿伦不需要我的陪伴。“打扰你了吗?”我客气的问。“没有啊,坐,我没烧水,要不要可乐?”他显得有些疲倦。房间有些乱,报纸丢得到处都是,客厅里摔着波鞋、拖鞋、电脑台蒙着一层灰。 我让阿伦去他自己房间呆着,“干嘛?”他不耐烦地问。“李昂让我盯住你,你看你,李昂不在就懒了吧,进自己房间呆着,我来收拾收拾。”我推他进房间,“哎呀,李昂走了,我以为可以放松几天,怎么还有一个你?”“我可是奉旨行事。”我先收拾桌子、沙发,将脏桌布、脏台布扔进洗衣机,拖地板时将他的鞋归好,他的脏衣服藏在门后,我等洗衣机绞好桌布、台布后绞衣服,阿伦换衣服换得比较勤,三天他换了两身衣服。他不好意思地站在屋中央,“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不用了,很快便好了。”我愉快地说。 房间恢复原有的整洁,我心满意足,得意洋洋,他含着笑地对我说:“你和李昂一样会是个好丈夫的。”“是吗?”这当然是夸奖,但似乎也是某种讽刺。“你说,”他仰头靠在沙发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没有你们两个我该怎么办?我不会买菜,我不会吵架,我不会烫西服,我连讨价还价都不会,我好没用啊!”他幸福地叫。“你聪明、内敛、英俊,又是IT人士,你还嫌不够吗?”我挪揄道。“不够啊,我觉得我不够好,你们对我太好啦,我太幸运啦,我还不够好啊。”他简直要叫出来。 “叫什么?李昂还要过几天才回来呢,有没有打他的手提?”我追问。他笑笑,诡秘得很,“不告诉你,八卦!”他佯装生气。“不用你说啦,查你的手机费就知道啦。”我得意地说。“八婆!”他笑骂,“我真的没打电话给他,我不想他分心。”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他:“到底什么事?”他叹口气,“他妈妈心脏病复发,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他收起笑容。“这么严重吗?”我感叹。阿伦喝一口茶,说道:“他父母都是老师,三十多岁才有了他,自然对他特别的疼爱,父母对他的疼爱并不是宠爱,而是给了他一个静谧的家。他从小生活在关爱之中,生活平实而温暖,父母带他去郊外爬山,采摘红树叶做书签,去图书馆阅览报刊,每逢暑假全家人一起出去游山玩水。李昂的EQ大概便是这样潜移默化地提高的吧。他没有令他的父母失望,他的成绩一向很好,对师长、同学有礼貌,乐于助人,深受老师、同学的喜爱。他从一年级便开始当班干部,一直到大学毕业。他如父母所愿地考上了重点大学,在大学里品学兼优,连年拿一级奖学金。现在你可能觉得他有时过于严厉,他这是跟香港人学的,他刚进公司时不是这样的,社会总是要改变人的吧,外资企业的竞争这么严酷,难怪他会对下属严厉些。他一直是一个被夸奖的孩子、学生、同学,直到今天他都是那么受欢迎,这都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他是如此的完美,如果他和其他人一样,他没有生而不幸地成为某一类人。也许上帝是公平的,他不会将所有的东西全部给他,他拥有温暖的家、过人的智慧、出众的外表、良好的教育,上帝宠爱了他,对上帝,他应是感恩的。他唯一违背父母意愿的就是大学毕业后没回家乡而是选择了外出打工,一来就是七年。七年,他的父母退了休,身体开始便差。他在这边放心不下家里,两、三天就要打一次电话回家,他母亲的心赃不好,前年已住过一次医院。三年前他父母退休时很想他回去,他考虑了许久问我怎么办,我劝他回去,毕竟他们是他的父母啊,他们孤零零地该是多么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啊。最终,他选择留了下来,他让父母再给他三年的时间。转眼三年到了,老天真是有眼,在规定的时限内给他出了这道难题。 “我见过他的父母,我来公司的第一个春节李昂带我去他们家,我不太愿意去,李昂央求我去。春节他是必须回家的,他说他要我去看看他的家,去看他读小学、中学的学校,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邻居,他的朋友。那座城市是美丽的,坐落海滨,风景优美,天特别的蓝,没有一丝的皱纹。他的父母和善、有修养,对我很好,怕我吃不惯面食,天天另外给我煮米饭。李昂和他的父母的关系是那么的融洽,有时我想我是不应该来他的家的,他们一家三口享受天伦之乐,我一个外人阻在房间里实在是太煞风景。李昂觉察到我情绪的低落,问我怎么啦,我可以怎么回答他呢,我说我很羡慕他有一个这么美满的家。他领我去见他的同学、朋友,他们对他亲热得不得了,他很受他们的欢迎,他的风趣、善解人意令他大受欢迎,朋友们都不舍得他走,叫他尽可能地呆多几天。回来的前一晚,他父母做他喜欢吃的面点,他们什么都没说,没说舍不得他的话,灯光打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的身影那么的孤单,他们低着头揉面,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手微微的抖颤。李昂一旁呆坐着,脸上全无平日的风采。吃饭时大家都没说话,时间仿佛停止了前行,每一秒都是漫长的。饭后,李昂争着抹桌子、洗碗,他母亲不让,他母亲说:‘不知还能为你做几次呢?’听了这话我很羞愧,我充满了罪恶感。 “晚上我睡不着,李昂躺在我的身边翻来覆去,我拉他的手,他将手收回,背对着我,我没有怪他。我同他一样的难受,他的父母就在门外的的客厅,这样他们以为离李昂会近一些。一晚上,我们四个都没睡,客厅的灯一直亮到天光,半夜我听到李昂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那是那种压抑自我的哭,我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到天亮。早上吃的饺子,他父亲对他说:‘我们就不去车站送你了,你大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在外面做事一定要踏踏实实的。’他埋头吃饺子,头发遮住他的脸。他父亲问我这些天过得惯不惯,欢迎我下次再来。出门,李昂说我走了,你们在家小心,做不来的事就请钟点工,不要怕花钱。他母亲说,我们好着呢,你在外就安心的工作吧,不要老惦记着家里。我谢谢他们多日来的照顾,他母亲说我太见外,说李昂常说我关照他呢。 “清晨的风冰凉,星星还挂在天空,薄薄的月亮似层纸,脚下了路笔直地伸向前方,遥不可及,两旁的建筑物带着夜的神秘气息,一种蓝色的清冷悬浮空气里,我的手冻得冰凉。我们拦不到出租车,李昂走得飞快,我勉强跟着,背包里塞满了他父母送的柿饼,他们听李昂说我爱吃这个特意买的。 “昨天晚上,李昂打过电话给我,他母亲过了危险期,但还不能出院,他可能要呆多几天。希望他母亲快点康愈。搭机,划票前他再次请求我和他一同飞过去,我没答应,我怎么能答应呢?我不愿再次面对他的父母,何况,这种情形之下。 “说太多了,不说了。”他起身,将折好的衣服带进他的房间,“你自便吧,我上会网。”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清淡,他开着台灯,一束光亮追随着他,他的影子拖得老后,到门口被客厅巨大的光芒吞没。键盘单调而快速的敲击声在沉默的时刻敲入人的心,我数着键盘敲击的次数,我相信它可通向远方,带给人希望。 可阿伦知道他的决定对后来意味着什么吗?后来的悲剧绝对不是因此而起,但如果说这个悲剧发生前阿伦还能做什么的话,那就是他可以和李昂一起飞回山东。 虽然我知道他的决定本身就是另一个悲剧。
12 圣诞节如人所期待地靠近,天空作美,好好地下了一场冷雨,温度降到十度以下,人们的穿着也开始有圣诞节的气氛。我们身处中国,我们却对外国的节日这么期待,是因为香港人吗?不管怎样,我们有酒席吃,有礼物收,有节目看。我们的节目差不多排好,我却好奇阿伦的节目。 临圣诞节工人要大量大量地加班,我们借排节目提前下班。阿伦房间的灯没亮,他还在公司里。操场上空无一人,天太冷了,图书馆里倒是挤满了人,我等阿伦下班。 李昂拖着行李车低着头,从拐角拐入,进到操场,他带着皮手套,穿着阿伦的长大衣,南方穿这着大衣令人觉得怪异。我奇怪,我觉得他象一条受伤的狗,夹着断毛的尾巴灰溜溜的进来的。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上楼梯时用力提了一下箱子,第一次用力不当,箱子歪向一边,第二次才将箱子提起来。他匆匆上楼,匆匆地打开房门,一闪进去了,门被关上,灯亮起来。 阿伦呢?他没去接他的机,李昂没通知他?我又等了一会,九点钟阿伦才下班,他在楼下朝上望了一眼,楼上的灯提醒他李昂回来了,他却放慢了脚步,他的脚步犹疑,他是自己开的房门,李昂没在门口接他。房门又一次地关上,另一盏灯亮起,那是阿伦房间的灯。 心绪不宁,李昂拿着电话半天没按号码。副主管向他汇报这段时间的工作他时时走神,副主管不得不重复几次。他给我们带了家乡的特产,同事们在外间办公室喧闹着,他坐在里面,对着报表发呆,他的神情萧索,眉头紧锁。他身上所具有的迷人光彩荡然无存,他变得平庸,了无生趣。联想到阿伦在电脑房的表现,阿伦对着开着的电脑,手放在键盘上一动不动,半天才出来拿打印文件,看到我淡淡一笑,转身进办公室。他们俩个天生的工作狂,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晚上李昂还是检查了我们的节目,他带着淡淡的笑容,看我们搞笑的表演,他看完,掏出一百块钱,说是请他家的客,文员有些放肆地说一百块太少了,他笑笑,又掏出一百,说我们辛苦了,让我们再练练,他先走了。我还是喜欢他象以前那样挑剔,那样的他光芒四射,魅力无穷。 圣诞节晚会还是他和阿青主持,他恢复了往日的风采,穿着深黑色西服风度翩翩,皮鞋蹭亮。晚会先是董事长献词,总经理祝词,接着是几个中港职员游戏节目,文艺表演从八点钟准时开始。我们的节目排在第三个,阿伦的节目压轴。节目乏善可陈,包括我们的节目,均属较低的业余水平,倒是有两个香港职员的粤语歌唱得还不错,颇有四大天王的风采。大家期待着阿伦出场,他唱完后开始抽奖。 阿伦出场前李昂叫工作人员将灯光打暗,舞台中央闪烁红蓝两色灯束,他带着一顶棒球帽,人精神了许多,上身红色宽松羊毛衫,桃型领,露出他俊美的脖子,下身靛蓝色牛仔裤,羊毛衫敞在牛仔裤外,脚上一双反毛皮鞋。他的打扮简洁、明快,使他看上去比平时的他硬朗、朝气。他的歌却激越,他唱的是一首老歌,张过荣的《MONICA》。音乐一响,他就不是平日的他,他散发活力,象一条灵活的鱼将舞台当做了湖泊游来游去,肢体语言丰富,挑逗、性感,他的眼望向不可知的远方,他的诱惑不是对着我们的,是对着他心中的自己和他,他带着奇妙的笑容,嗓音沙哑、沉厚,他故意放轻音量,声音似从心里发出,他又将声音放柔,我们听到的是一把柔而沙哑、内在里集聚着力量的嗓子。他在舞台中央随音乐摇晃,唱到“thanks, thanks, thanks......”时眼放光芒,眼神痛苦而骄傲,他的嗓音厚起来,底气十足,造型刚强。他在急雨般的音乐声中结束了演唱。 他让我看到了他生命中的另一面:他内心的狂风暴雨,他的过去,他的愤怒、他感情路上的崎岖波折,他不灭的信念和内心的柔弱。众人的掌声对他而言已不重要,他通过每年一度的表演将心中的风暴宣泄一次。他要谁看到呢? 舞台一角的李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的表演,他明亮的眼睛暗盈泪光,他静默的身驱里也在经历一场风暴,他望着阿伦,等待阿伦目光的交流,阿伦的眼睛望着其他的地方,阿伦的表演是孤独的,他的歌是唱给自己听的。以前,起码有李昂听他的歌,他从中得到了愉悦,这一次,他得到的怕只有感伤吧。 众人期待的抽奖按程序进行,李昂继续主持节目,他要大声叫,大声地笑,台下的阿伦冷漠的坐在那,冷漠地看中奖的人上台,冷漠地听香港人说的笑话,他寂廖的神情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可他处之泰然,他自如的沉默,望来望去,用旁观者者的眼光。他甚而自得其乐,他满足他设置的高高的内心篱笆,他站在篱笆的后面通过缝隙看我们这群不自控的大小孩,他无动于衷,仅是好奇而已。他再次将内心的门封锁,他的心陷入深不可测的枯井下,他透过长长的下水道呼吸。 他中了一个二等奖,一台奥林巴斯照相机,他从容地上台,从总经理手上接过相机,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总经理亲热地握住他的双手,露出配合的腼腆的笑容,象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李昂和他握手,他笑着点点头,照样说了一句谢谢,面带微笑地下台。 我以为他会早走,他没有,他等到了晚会的结束。我们货仓及行政部的人留下来收拾场地,李昂负责监督,我们坐同一辆面包车回公司,我坐到他身边,他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似乎黑色的夜可以给他他所需要的答案。我握他的手,他的手结实、修长,我说不出安慰他的话,而实际上,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下车回宿舍,我拎着他的袋子,上楼前我等待他给我说点什么,他只是笑笑,点点头,接过袋子上去了,走廊上、操场上、房间到处都是兴奋的职员,他们意犹未尽。他们主管宿舍楼,只有他们房间的门是紧闭着的,他们房间的灯熄得最早。 我等待他们告诉我真相,我对李昂的期待多过对阿伦的期待。在他们诉说之前我只能保持着善意的沉默,我不可以去他们房间,我不能询问,我只能等待。 又是山坡,又是荔枝林,又是湖边。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李昂,将身体紧紧地贴住他,他头向后靠靠在我怀里。他在湖边站了许久不说话,我按耐不住,从后面抱住了他。我轻轻地吻他俊美的面容,我们的嘴贴在一起,他吸吮我的唇、舌。我们抱在一起,彼此搂得紧紧的,他的哭泣声从我的胸怀升起,我不再亲他,我将他搂在怀里,抚摸他秀美的头发。他的哭声低沉、短暂,他平复他的情绪,说:“我要结婚啦。” 我说不出话来,这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一百倍。“这是我父母的意思。我母亲从未求过我,这次病危,进手术室前她央求我一定要和琳结婚,我没办法不答应她。她这样做也是我造成的,他们暗示过许多次,我均以我年龄还小男人应以事业为重作为借口推辞,他们着急却又不愿太过逼我,但这场病让他们觉得了人生的无常,他们的人生已无多大的期望,他们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看到我结婚过正常人的生活给他们生一个孙子。七年啦,我在外面七年啦,他们没责怪过我的自私,总是鼓励我好好工作。他们并不知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冷淡地对待阿琳,我为什么不回家。很多次我想向他们坦白,请求他们的原谅,可我害怕,我怕他们失望,我怕看到他们绝望痛苦的目光,我怕他们余下的时光会生活在爱与恨交集之中,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这次回家我准备和他们交代清楚,我背后里准备了许多次,我以为我已有足够的勇气,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拒绝他们,他们是爱我疼我的父母啊,恐怕我一世都无法报答他们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这是我唯一可做的。我希望能令他们满意。 “我要阿伦同我一起回去,他做不到,换做是我,我也做不到。不过,也许有他在我的身边我会有勇气了,也许没有。我的婚礼定于元月28日,家里已开始请人布置新房啦。我这样的决定对很多人是不公平的,对阿伦不公平,对阿琳不公平,对我自己不公平。我是一个多没用的人啊,为人子不肖,为人夫不伦,为人爱者不忠。 “曾经有一段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当失去它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帝可以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会对女孩说:“我爱你!”如果一定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它是......一万年。 “这是尘世间最大的痛苦吗?是吗?曾经有一段真诚的爱情摆在我们的面前,我珍惜了它,当不得不失去它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帝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会对他说:“我不爱你!”,如果一定要给这份爱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它是零。如果上帝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希望那天我没去人才市场,我没叫住他。” 怀中的他缩成一团,象个婴儿,脚下的树木浓成一团黑影,我再次感觉到他们的丑陋,清柔的湖水荡漾,在银色的月光下放波,轻轻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怪石,水声空灵剔透,一团黑在湖面上漂移,几只夜鸟不甘寂寞地来回飞翔,挂在树上的那只不用心看疑是一片巨大的叶子。我的心剧烈地收缩,我觉得我们的命运就象空中缓缓下坠的绿叶,等待我们的是泥泞的污垢,所有的希望与我们无关;我们的生活就象黑夜出没的蝙蝠,所有光明的、温暖的、美好的东西统统与我们无关。我很想问他:你还有会幸福吗?你会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吗?你能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吗?这句话我不仅仅是在问他,乞求他的答案。我也在问我自己:你会得到幸福吗?我多么希望他们在我的 眼前展现一段美好的、天长地久的爱情,他们的幸福不仅仅属于他们,也属于我。我替他们高兴,我更替我的未来高兴。 我们相互揽抱着,从对方身上获取微薄的温暖,我们象两知受伤的夜鸟,丢失了回家的路。我们在荒郊野岭里疗伤,我们荡失了对未来的希望。风不停地吹拂我们的羽毛,我们的感觉是冰凉的伤。高高的芦苇林里百花盛放,这是春的盛典,远方嘹亮的歌声婉转悠扬,那是对爱的赞美诗。谁会在意两只受伤的小鸟,谁会将他的赞美诗献给黑色的爱情?我们惟有相互地搂抱,我们的心荒凉。 他在我怀里说:“我挺自私的。我问阿伦可不可以接受我结婚。你看,我多自私!我既要得到爱情,得到百分百的感情,又要得到一个安全的社会角色,同时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抚,我一举三得,所有的人都成了我的棋子。我的算盘打得多么精明啊!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不想啊,我不想这样,我的心好痛啊,我只要阿伦一个,如果他让我去死我都愿意的,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 我好喜欢怀中的英俊男子,他痛苦的模样令人爱惜,他的魅力吸引你愿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能做点什么呢?我无能为力。 “他对我说,不是他离开公司就是我离开公司,如果我结婚的话。他离开同我离开有什么分别?他不在了,这家公司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看来,我只有离开了。公司一下子走两个高级主管对公司的冲击也太大了。我不知道阿伦以后还会不会再理我,我想他不会再接我的电话了,他可真够坚强的。你可一定要经常给我打电话。你知道吗?我的手机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当时他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他知道我喜欢时尚的东西,他知道我要就要最好的,他买的这一款是当年最贵的,它以后将成为纪念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我今生今世无以回报,来生我祈祷上天将我便成女孩子,我一定做他的新娘。” 风停了,夜沉了,我们的心碎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我想起那英的那首歌《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们之间没有延伸的关系,没有相互占有的权利,只当黎明混着夜色时,才有浅浅重叠的片刻。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我们仍坚持各自站在原地,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就好象白天不懂夜的黑,就好象永恒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就好象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为何会坠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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