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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的恩宠1-5 作者:涂沐 Eagin@china.com


序 

    发鸠之山,其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谘.
    在一个传说中的地方,长了很多桑树,也因此林子大了,什麽鸟都有。其中有一种叫精卫.花脑袋,白嘴,红腿根儿,自己管自己叫进精卫。她非常有来历。
    是炎帝只少女,名曰女娃。
    炎帝有个女儿,取名和叫“女娃”。(如果他有个男孩,是不是叫“男娃”?也不知道这小女孩有没有埋怨她爹起名太简单?可见重男轻女之风由来已久……)
    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东于东海。
    炎帝不是皇帝,没啥权,但他在我们中国人心中有着极好的形像,他还有个别名叫神农氏,就是那个胃好牙齿也好吃嘛嘛香还身体忒棒的农村干部啦,他尝百草以济天下,为黎民百姓和子孙后代造富,但他和每个事业成功的男人一样,忽视对家庭的关心和子女的教育,结果他的小女儿就在某一次海滨洗浴活动中不幸溺水身亡。可怜的女娃死后,怨气不散,在那洪荒的年代上演了一部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倩女幽魂之口袋妖怪版,她变成一只小鸟,满山遍野地叼一些小石块树枝子什么的扔到东海里,目的很简单-把大海填满。
    这个故事我不知道古人想说教什么,反正她表现出青春期女孩子很不好惹,精卫敢向大海复仇,效果不强但意志坚定。然而很多很多年以后,当精卫变为化石,二氧化碳腐蚀了臭氧层,两极冰川开始融化,海平面渐渐上升。我们生活的陆地一点点沉没。不晓得有没有人想过,万一有一天自己坐在电脑前喜怒不形于色地忙碌时,海啸袭来,万道巨浪在你还没存盘前直击灭顶,你不再拥有凡人的生命,变了精卫、精卫2000、精卫简体中文版什么的,你会不会拍着翅膀,衔点所朔料袋、可乐罐、盗版VCD什么的去填海?你会不会为自己原本自由或不自由中但总有一些快乐的人生被混和着纸浆、粪便和石油的海水所毁灭、糟踏后鼓起勇气去复仇?
    精卫是可笑的,但它并不可耻。而我们是可笑的,尤其在被无法预料的命运改造后,但在这个填海的时间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远离可耻。我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一只精卫,在日日夜夜地填着那淹没我的大海,而我,却正巧是可耻的那一只。

----《精卫填海》出自《山海经*北山经》
----相关评论为笔者曲解,其中若干古字因 输入法 导致有误,望见谅!


第一章 

    很多人认为我不属于人类,怎么说呢,因为我总是高高在上,志得意满。作为学生,我品学兼优文武双全;作为班干我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作为男友我高大英俊温柔体帖;做为……总之我是个善于表现且表现得体的聪明人。我的谦虚看上去自然诚肯,我的狂妄伪装的潇洒大方。老师信认我,男同学敬佩我,女同学迷恋我;有时我在想,我倒底是不是一个怪物;虽然我心里鄙视整个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人,我想征服、霸占、毁灭所有我不喜欢的东西,但只因为我长的好看,就被别人当成了天使,天天被当成稀有的宝贝,被人捧着、供着。
  但天使也好,怪物也好,我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我的姑妈的话更有揭露力:
  “你是个婊子养的,和你妈一样不干净!我操,你哭丧呢,你妈没死呢!小杂种,你到我家来就的规距点,还不知到你是不是我们老李家的人呢?我操!你再哭,再哭我用剪刀把你裤裆里的那玩意给铰了!”
  其实我当时不是真哭,我那时7岁,只想用眼泪来试探一下她的母性。然而我姑妈虽无儿女,也不曾受过高等教育,但她对儿童真的是天赋异禀,一眼就看出我的哭泣只不过是在表示对她的不耐烦,就也不是特别用力地扇了我几耳光,然后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楼上,甩上门不管了,她一走我就不哭了,用他家的新窗帘擦了擦鼻涕,跟没事一样。
    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常有病住院。她第一次住院我印象最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上午--一切都象小学作文里描写的那样。我妈在里屋看书,弟弟在院子里抓蚂蚁,我在写作业。我看见两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拿乐一根桔子冰棒在逗我弟弟;可是6个进水管8个出水管的那个题太难了,哪有闲心注意弟弟?太阳的光线在书桌上游移,外面的蜜蜂在嗡嗡乱叫,我心乱如麻,题还是没有作出来。我无意向外望去:弟弟不见了。我喊他,没回音;我扔下书本跑出去找他,他的小瓶子还在地上,旁边化了一滩黄水。我慌了,回屋告诉我妈,她匆匆跑出去,喊着我弟的名字。那本《红期谱》扔在一旁。我不知该干什么,就坐在门槛上等。直到中午也没人回来,我饿了,就摘了一个西红柿吃,家里空空荡荡的,我不禁凄凄然落起泪来。晚上我爸和我妈一起回来了,脸色铁青仿佛被人打了,谁都不说话,后来说话了,是我爸在骂我妈。我妈不善言辞,呜咽着不出声,我很害怕,偷偷上床睡觉;可是半夜我却家热闹起来,我隔着门缝看见一大群人在我家门口看着我爸和邻居三叔拖着我妈出去,有人打着手电、还有人叫叫嚷嚷的。我妈眼皮翻翻着,嘴里不停吐着白沫子,一个黑瓶子上面画着死人头扔在厨房的地下。
    从此我开始了与家庭疏离的日子。我爸在三天后领我到了医院,我最怕医院了,好象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个个兜里都揣根针,趁我不住意就会照我屁股上扎一下子。在穿过很多有怪味的走廊后,我在一间病房见到了我妈。她黑黑的眼圈里一点光泽也没有,脸白的吓人,我走到她身旁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转过头用我一生都会铭记的表情看着我——冷酷、执着而又冰冷,仿佛我是一个恶魔,在探望她这个垂死的无辜的天使。我的母亲在我的生命中始终对我不温不火,尽职尽责但少言寡语;然而今天她对视的我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夺走她一切的人。我叫她妈妈,然而没有回应。
    几天后我妈死了,不是农药中毒,而是胃癌。我也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弟弟,那时我明白了两件事:人是会死的,人也是可以卖的!我妈死了,我弟被人卖了。
    后来我明白我妈临死前眼神和我并无直接关系。22年后我姑父告诉我,我爸和我妈本来是在文革时在农村认识的,我爸是大学生,而我妈只是一农村姑娘。爱情在偶然和必然中滋长着,两个人向毛主席海誓山盟要在革命中结合,不想在梦想如祖国山河一片红的绚烂中我爸回城了,我妈只有在青纱帐中等待。不知道对我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在一个丰收的秋天,月色当空,繁星点点,我妈从公社回家的路上被两个氓流拖进了成熟的苞谷地里强奸了。其实在那时的农村这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但对我母亲来说却是毁灭性的,因为她和我父亲的爱情一直遭到我爷爷奶奶和其全家人的反对。我父亲回城后也是抱着长期抗战的准备想在他工作安定后把我妈带回去,不管是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将争议进行到底我妈一定要娶。
    我爸决不会想到,就在他争取和平和爱的时候后墙起火。当他重返旧地时我妈已怀了孕。我爸是个伟大的男人,我妈是个软弱的女人;最后我爸以光辉的共产主义战士的美德战胜了屈辱和痛苦,在众目睽睽窃窃私语中把挺着大肚子的我妈接走了。
    一到家我奶奶就气死了,我妈开始了郁闷的人生,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以我姑姑为首的一干人从不放过任何能讥讽嘲骂她的机会,其话题核心无非是来历不明的我。一年三百六十日,冰锋霜剑严相逼。我妈恬退隐忍,从无反抗,好在我爸很爱她,也对我视如己出;加上他仕途得意,被调到市郊一县城当书记离开大家,我们的生活才相对平静下来。在我的引象中,我妈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对我和后来出生的弟弟也从不多言。她的脸永远平静、安祥,我猜啊猜啊,却一直没得到过她的一丝的心迹。
    我妈死后,我爸又被调到新疆工作了(长大后我才明白后来他能当上市长也是因为这个),我先是被送到我大舅家,然后是我大姨家,最后是我姑姑家。我姑就是那个骂我的女人了,其实她对我也蛮不错的,我在她家里住到上高中,住她的、吃她的、还不行她骂骂我?再说她也就是说说,从来没动真的。
    “你真是够笨!不知道你妈和那个高梁地里的野男人生了你这个脓包,吃啥啥不剩,学啥啥不会。你明天别上学啦,我找条狗皮给你披上,上大街要饭吧!”
    我的姑妈对我在中小学时期的学习成绩极为不满。她自己没有孩子,丈夫又软弱又无能;所以她把自己假象中优秀的小孩和现实中失败的我之间的落差当成她发泄家庭压力的对象。她打我、骂我,对我刻薄在邻居中都是出名的。我无法抗拒但从无恐惧,更不记恨她。我只是自然而然地在用堕落来打发自己无聊有郁闷的日子。我上初中时认识了凯歌,一个大我五岁的小流氓,他那时在我家那条街上很厉害。
    那天我放学回家,走到楼后面的小胡同里,天已经有些黑了。我低头正在走路,突然一个黄毛穿牛仔裤的男孩子跳了出来,抓住我的脖领子说:“小崽子,拿钱!” 
    “没钱。”我楞楞地望着他说,没有意识到这是打劫。
    “X你妈,没钱,让我翻翻兜。”
    我把书包放下来,紧紧握住书包带,回首挺身狠命而又突然的朝他身上砸去。他没有防备,被我那净重5公斤的书包打在脸上,身体倾斜向后倒去。我没命地撒丫子就跑,但没跑几步,就被他从后背一拳击中,一下子跌在地上。他拳打脚踢,骂道:“小王八蛋,敢打老子我,没钱?没钱就扒你衣服!”接下来又是几个耳光。
    “你打我也没有钱。”我想还手,但是这个高我一头的男孩子拧着我的手臂,我丝毫动弹不得,可是我嘴上没有停:“你狂什么,欺负小孩,我回家找我爸打死你!”
    “你有爸?你是个野种,是你妈和男人在高粱地里生的,你爸不要你了,你住在你姑家,是个要饭的!”
    我顿时没有了力气,只觉着自己被谁抽了筋,全身松软在地上。他高傲地望着我,以为我会向他求饶。然而他失算了,我突然抬起头来,怨毒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打我吧,你把我打死了,我也不会给你钱。”我狠狠地盯住他,下定决心要让他打我。我想知道人究竟能挨多少打,才会死,才会摆脱自己不愿再忍受的一切。那个男孩子举着拳头,停住了。
    “你他妈的有种!”他淬了一口唾沫。
    “你打呀?你不是要扒我衣服吗?”我不知好歹,仍在将他。
    “你他妈……”他踹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腰上。我感到巨痛,但咬着牙,始终抬着头看他。我觉着自己要是在革命战争年代里一定会是个儿童团小八路,面对敌人视死如归方显英雄本色。
    “我操,你挺有本事的啊,你以后跟我混吧!”他闪动着大眼睛对我说。我沉浸在老电影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问我一遍:“你以后跟我混吧!”
    于是我真的就和他混了。一直混到现在,我俩虽然有过短暂的分离——他蹲监狱劳改我念高中考大学——但感情却混得越来越深;他没有妈,他爸是个卖水果的,天天赌不太管他。他自然而然地流入社会,被抛弃并自我抛弃。我俩的生活有着类似的地方,而且他天生有一种保护欲,喜欢把我当弟弟看待。而我自幼长成的自卑和怯懦也需要他的呵护。于是我俩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开始游戏青春。 
    例如:我俩开始逃学、抽烟、小偷小摸。我俩在公共厕所里写上学校里长的比较好看的女孩子的名字——后面再加上我爱你三个字。还拦路抢劫过小学生的书包和口袋并威胁他们不许说出去。那时候我好快乐,我原以为我能和他一直这样混下去,就算成为地痞流氓也无所谓。然而命运是一块抛向天空的一角人民币,你怎知落下的是国徽还是数字?
    就在我初三临毕业的那一年,爸爸从新疆回来了,很多许久未见的叔叔阿姨开始可可气气地到我家来。管我爸先叫局长再叫市长,从此我的世界里没有了煤油炉子、竹凉席、酱油拌饭,出现了彩色电视机、席梦思床和巧克力。我上了省重点高中,我周围的所有的人都变的可爱起来,嘘寒问暖,声色有加。就连我姑妈也不骂我了,我从她家搬走时她还抹了眼泪。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的爸爸,他八年没有见过我,极力想在一夜之间把八年的父爱倾倒在这个剩下的唯一的儿子身上。他眼睛湿湿的搂着我又是许诺又是发誓,让我过最好的生活念最好的学校。我也顺其自然地哭了,抱紧了他,哭的好大声,极富于技巧。
    高中的三年是非常乏味的,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理想。凯歌在我搬走的那天用刀捅了人,他恰巧刚满十八岁所以被判了刑,蹲几年我不知道,反正再见他已是我大学将要毕业。在高中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难堪和寂寞的日子,我在上课下课时用第六感收听到同学们对我的专题广播,关键字无非是我是高干子弟,我又当过小流氓之类。我学习很一般,甚至可以说差,但我上课迟到不会挨说,缺席劳动可以没事,下雨天只有我坐小轿车回家,这一切足已使我善意的接触和主动的交往徒劳无益,并使我在同学中更加孤立。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体育课打篮球没人给我传球,联欢会唱歌没有掌声……我也并不反抗这种压抑的气氛,相反,我很知足,我开始拼命努力地学习。我想考大学,离开着这无精打采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认得我,崭新的世界里去,摆脱我的所有阴影和包袱,从新活一回。
    高考时我超水平发挥,纵如此也不过在人才济济的省一高排几十名而已。可谁让我捡了个厉害的老爸来着?我向他暗示我要念B大,于是我就接到了那远方陌生城市的一纸通知,我握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好象孙悟空捏着观音菩萨给的毫毛一样得意,有了它,我就能摇身一变,再世为人,欢欢喜喜地到那西天极乐世界,翻云覆雨,无所不为!
    后来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我没有了压力,象逃出动物园的狼冲进了草原。争夺着我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驱逐着心头多年来积攒的不安与阴霾。我因为高大进了篮球队,把心中的表现欲化为力量驰骋在球场上,我是个天生的阴谋家,知道什么时候好勇斗狠,也知道什么时礼贤下士。所以在我加入B大企业管理系篮球队后,这只弱旅开始铁树开花,懒驴变黑马杀入B大三强;教练说我懂得开动脑筋,团结一致,于是我当上了队长。我想一定是我的身高优势和友善态度遮掩了我的缺陷,所以很少有人说我技术粗糙、缺乏天赋。与此同时,我一不小心加入了校园的一个文学组织。我写的一堆无题的所谓诗歌发表在校报上,严重的是在一行行的铅字下还附了一位据说在文坛上很有影响的B大教授兼诗人的评论。那为教授当然十分有眼光地指出我在诗歌创作方面的稚嫩和肤浅,但也十分中肯地形容我的作品是:“近几年来校园诗坛里难得一见的风景,让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这件是没打篮球那么辛苦,但轰动效应是骇人的,那以后,我在食堂吃饭被人围观;我的信箱空了,收发室的老头嫌费事,早晚两次用塑料绳捆一大包直接堆在我寝室门口。
    我知道着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害怕我有一天会失去。我小心翼翼地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我有钱,但我从不显摆自己的皮鞋、手表、录音机什么的,我空闲,但我从不泡吧、打牌、更换女朋友。我对同学亲切、慷慨,对老师诚实、礼貌。我轻松自在的入了党,当上学生会主席;我天天沐浴在阳光下,沉浸在幸福中。我每时每刻都在歌颂着人生,祝福着人类。我知道自己成功了,但我不会说,不会表现出一点点骄傲和自满,我不动声色贪婪尽兴地享受着自己苦尽甘来的命运,在无声无息地微笑、踌躇。并以为一切将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永远,永远。

第二章 

    九月是北方最惬意的季节。满大街的梧桐仍然鲜绿,空气中却已开始弥漫起秋天清凉的气味。天空显得宽广、湛蓝。让人觉得空气污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在杜鹃花盛开的路上飞驰着。突然我想起今天下午新生宿舍军训会从市郊回来,就转弯到宿舍去看一看;系学生会的人可能正在撒扫庭除迎接那些学弟妹们。
    拐过几条小路,遇见了我们系的主任,三十二岁的杨洛秋,正蹲在一个花坛子上抽烟。我下了车,推着来到他身旁,说道:“杨老师,你怎么坐在这儿凉快呢?”
    他抬起头看见我,愉快地说:“良子啊,你今天不是去上辅修吗?这里没什么事儿,生活部那几个丫头片子能忙得过来,你去上你的课吧,有我呢!”
    “没事,还早呢,我就是来看看。”
    “哦,你考研复习的怎么样了?”他感兴趣地问我。
    “八字没一撇呢。”我笑了笑。
    “这及个月可是关键,别太累了。”他用手搓着一块石片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划着,胡子拉茬的脸满是期许的微笑。他刚刚离婚,但看不出有任何的挫折感,举手投足都毫不掩饰他刚从城里冲出来的释然与快乐。
    “谢谢老师,对了,车还没来?”
    “快了,没看我正蹲坑呢。”
    我把车子往老榆树身上一推,对老杨说:“那我先到里面去看看。”
    没走几步,就听见几个女生在叽叽咋咋地在吵,一个大嗓门带山东口音的女孩冲着我喊:“大家个就各位喽,主席来视察工作了,闲杂人等退下,生活部长上前领旨……”接着是一阵哄笑,一群人挤眉弄眼地望着我。这时黄文英拎着扫帚从宿舍里走了出来,看见我也没说话,只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挽了挽头发,不紧不慢地走向我,把手伸向我的领子,皱眉头咬了一下牙,“嘣”一声拽下一根乱线,象幼儿园阿姨教训小朋友一样说:“你多大人了?出门也不照照镜子,在脖子上系条绳等人来牵你啊?”
    那些女生都嘿嘿笑着望着我们。我回报黄文英一个感激的笑容,这时蔡玲玲、陆虹屏她们又叫嚷起来:“光天化日啊……举案齐眉啊……”
    “你门瞎叫什么?”黄文英春意盎然地回头用眼光扫射了一下,那一片女孩子们的声音和气氛都压了下去。
    “你下午不是去上选修课吗?到这来干什么?有你什么事啊?”她昂头看着我,靠得好近,眼睛里流动着自豪与满足。
    “顺便来看看,对了,男生宿舍你去过了吗?”
    “没,我不愿意见你那些哥们儿,他们见我就起哄。”她脸上红红的。
    “去看看吧,他们干活对付;我有消息说这次迎新生宿舍大扫除可是要检查的……我又不好对他们挑三拣四。”
    “哼!你倒是盘算的挺好啊,让我去扳黑脸,你在背后卖乖。我怎么那么爱枉为小人呢?”她不屑地盯着我看。我贴近她的耳边,轻轻说:“不是枉为啊!”
    “那你想怎么样?”她抿嘴笑了,甜甜的,象所有年青、美丽而又得意的女大学生一样。
    “大不了我以身相许啦。”我压低声音,并等她打我。
    “去死啦!不要脸。”她甩手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我扭头便跑,溜进了榆树后的小路。她追了上来,我拽住她的手……两分钟后我们肩并肩向男生宿舍方向走去,远远的又传来女生们的嘻笑。
    我身旁的黄文英来自南方,但她和我想象中的南方女孩子不同,她没有温柔娇嫩多愁善感的气质。相反,她总是很沉着、独立;亮晶晶的大眼睛总是绽放着青春的自信与高傲。她在B大号称冰山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自己心里恐怕也在为这个称号窃喜呢。我俩是在大二开始交往的,我忘了是在哪一次班干活动还是周末舞会上她给了我鲜明的印象,以致于后来我俩总有事没事的在一起。她的聪明才智大方冷静一度征服了我,我认为我爱上她了。于是我们道貌岸然地牵手,心平气和地吵架,在舆论导向里我俩比谁都象夫妻。但我们两个都是理智而又精明的,几年来三番五次的带有扫黄性质的针对生活作风的大小运动都和我俩滴水不沾。这归功于以下两点:第一,不向其它人炫耀我们的恩爱;第二,不用风花雪月点缀彼此的关系。领导老师们都用祝福的眼光默许我们的爱情,好象我倆一出校门就是家庭幸福的新楷模,革命路上的好夫妻。糊里糊涂地我就被塑造进了一个新时代大学生健康恋爱共同进步的神话,这个神话也使我一度放弃了与黄文英上床的想法。
    到了男生宿舍,一切都静悄悄的。情况要比想象的好,地扫干净了,暖壶里的水也是满的,热的。对于男寝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我推开一扇窗户放眼望去,见到几个男生在楼下打球,天有点热,他们有的光着膀子,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玩的正起劲。
    “不锁门就走了,真没记性。”黄文英不满地说,一边用手去摸了摸玻璃,吹气看有没有灰尘。
    “我好担心哦……”我喃喃地说。
    “你担心什么?”她又看了看屋里。
    “我在担心将来不知道那个倒霉鬼投胎做了我的儿子,天天被你管着,不是唠叨就是教育,烦也烦死了。”
    “你的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背过头去,假装没听懂。
    “你和你的儿子在我家里呗。”
    “我到你家里去干什么?”
    “当小褓母,我一个月给你500块钱,包吃住,我还包三陪。”
    “滚你的,一天到晚尽就臭美吧你。几点了你不去上课?”
    “啊,真的要晚了。”我叹道。
    “哎。李良,晚上我有事要你帮忙,六点钟在美术馆门口等我必须得来啊。”她好象对我十分有把握,连看都不看我,望着窗外幽幽地说。
    “干嘛啊?”我有一点点不满。
    “少费话,要你来你就来。”


    我飞奔到课堂已经打铃了。因为法律辅修要考试了,所以老师这堂课美其名曰复习,实际上是在暗示考题缩小范围,我虽困倦但仍然不敢怠慢。紧锣密鼓地忙活了一节课,到下课时笔记还是没弄完,只得在教室里继续拷贝。直到天已放黑,我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往回走,路过新生寝室看见灯都亮了,窗户也打开了,传出喧闹声和弹吉它的旋律,甚至晾衣架上还挂满了衣服。着情景让我想起我刚来B大的时侯,不仅心头一热,想进去看看我们系新来的28名小弟。
    我放好自行车,慢慢踱上二楼。宿舍里真热闹,一张张因军训而显得疲惫的脸孔洋溢着走进大学的兴奋。一群群大男孩在走廊里、水房里打闹着,吆呵着。还没到我们系的宿舍呢,就有两个新生认出了我,一个满面春风地向我走来,一个回去报信。
    “你……你是立良大哥吧?报道那天我见过你的,我是2班的王强,我是济南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累不累?”我对新生很有经验,知道他想对学生会主席套进乎,这种心态很正常,但我不想听他报户口。
    “下午两点,我不累,我在家天天干活,经折腾,李良大哥,到我们屋里坐一会儿吧?”他扯这我的手,兴高采烈地把我拉进了206寝室,屋里人已经知道我要来,个个都站着,一脸恭敬。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副典型的由高中生到大学生蜕变期的模样,呆呆的、很可爱。我象进自己的家一样,径直走进屋里的一张床坐下,那床的主人——一个矮个子戴眼镜的男生受宠若惊地想站到一旁;却百我熟练地一拉坐在身边。我搂着他的肩膀,亲热地问他们:“吃过饭了吗?”
    我被他们用花生、苹果和水杯围住,我习惯性地开始讲演,唾沫星子横飞。我面对着他们心里怪怪的,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尊敬和好奇将在一个月后消失,我只是一个既定的存在,一个学生会的头头。我努力把他们告诉我的名字和真人对上号,重复着好好学习珍惜时间之类的话。我例行公事又走了其它两个寝室,遭遇相同,我的表演也相同。后来见时间已晚就告辞,并相约明晚迎新生舞会再见。好多人送我下楼,引起不少学生的注意,搞的我原本很厚的脸皮也有一点点红。
    出门已近六点,天空上已经挂了一片苍白的月亮。一阵风吹来。凉意袭人,我突然觉着身后有人在跟着我。
    “李良大哥。”一个陌生的、颤抖的声音在叫我。
    我一回头,看见细长的树影中伫立着一个男孩子,个子不高,有些单薄,在朦胧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叫我?”我友善地问。
    “嗯。”他神情有一些着急,声音让人感觉到他的窘迫呼之欲出。
    我推车走进了他,微暗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一张娃娃脸,大眼睛、高鼻梁;虽然大概有一星期没刮胡子了,但仍然能看出他那稚气未脱的灵秀。我乐了,我说:“你叫许小果吧?”
    “嗯。”他点点头,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穿了一件略显肥大的运动衫,上面还写了两个大字:“泰山”。
    “我们边走边谈好吗?我有点事,赶着回去。”我说。
    “嗯!”他好象放松下来。
    “你是农村来的吧,哥哥我真配服你,乡下孩子能考到这里,相当不简单呢。”我的自行车轮被小路上的坑硌得咣啷啷直响,为他脚上的厚底胶皮鞋伴奏。
    “我不是我们乡考的最好的呢,我是第四。”他兴奋地说。
    “你家里人知道你考上大学后,摆了几桌酒席啊?放炮了吧?”
    “嗯,我大杀了要产崽的猪呢!”
    “真的?你大一定很疼你,他乐坏了吧?”我热情地问道,可他却放慢了脚步,没吱声。一片梧桐叶子落下来,轻轻拍在我的肩上。
    “你找我一定有事,我会算命哦。”我突然转过身,他吓了一跳,他身子一抖从衣兜了掉出一个硬梆梆的发白的东西,滚到地上直打转,他马上俯身拣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把那个东西掖在身后。
    “那个馒头几天了?”我皱起眉头又问。
    “不……不是馒头,是花卷……昨天早上才买的……”他好象还很满足呢,虽然这真的是一件糗事被人发现。
    “哦,那我看错了。”我该说些什么呢?
    “李大哥,我知道大学里的学生会主席,不是大官,但是能管不少事,和老师都很熟?”他跟着我说气小心的问。
    “叫我李哥就可以了,哎,你听谁说的?”我对他的直接了当感到少许惊讶。
    “我们寝室的老大说的,他说学生会主席在学校里很牛逼……”说到半截他反应过来,好像害怕了,急忙道歉:“李良大哥,我不是说你。”我越发想笑,我告诉他:“牛逼的时候也有,不过吃亏倒霉背黑锅的时候比较多。”他见我这么说似乎松了口气:“李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恳切的说,口气中三分虚伪四分无奈五分坚定。
    “李良大哥……”他突然不走了,站在路中间,低下了头。
    “李良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向学校的老师和领导说一下,我这学期的运动服费和杂费晚交几天。”他说这话说得很快,但是十分清楚,一抹冷风刮过,好象刀片刮在人的皮肤。
    “许小果,你家里经济不太好?”
    “不是,不是,我的学费和住宿费都交了。我大来送我时本来带够了钱,可是上个星期我大胃出血住院了,我妈把家里的钱都给我爸开刀了……李良大哥,你帮我跟学校说一说,过了这阵子,我去打工挣钱一定交,一分也不少,全交上!”
    我明白了,一个农村家庭倾其所有供儿子念大学,本以为捉襟见肘以后可以待子成龙,无奈人算不如天算,飞来横祸打碎了家庭生活的平衡,也给刚刚迈入大学校门想松一口气的孩子压上了重重的一层少年愁。
    我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打断“:李良大哥,我知道学生会主席……”他已经带着哭腔了,我把车子推到一边,走近他,盯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说:“许小果,如果你找学生会主席帮忙呢,我想告诉你,他很忙,忙着搞迎新生活动、忙着准备考试、忙着谈恋爱对付女朋友。忙到根本没有时间管你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你能不能交上那百八十块钱不是他管的,你这么大个小伙子跟他流鼻涕撒眼泪也没用。”
    他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天彻底地黑了,他可能看不到我脸上的笑容。
    “但如果你是诚心诚意地求李良大哥呢,告诉他你的情况和困难,虽然他不是雷锋,但这种针头线脑的事他会象打苍蝇一样就解决了。唉,许小果你到底多大了?”
    “十八。”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恭敬地看着我;嘴唇一撅一撅,大概要说什么。
    “我以为你八岁呢,杀人都够枪毙了!不就是几个钱吗?学校不会追着你要的,不过着点事也用不着跟领导老师说,还不够我跑腿儿呢。”我拿出皮夹子,看也没看掏出两张百元纸币,塞到他那可笑的、潮湿的、宽大的上衣兜里。“看好了,别弄丢了,你不用着急还,一张去交那些什么费,一张用来好好吃饭。”
    “我不要你的钱!”他恼了,“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是向你讨钱的……我,我……”
    他拿着那两张伟人相颤抖着,气急败坏似地摇晃着,想把钱塞还给我。我知道他本能地在排斥,年青人嘛。可是我想让他明白,人是一定要在某一时刻承受那些人生中原本自然而然、原本就应该承受的耻辱。我懒得跟他解释。
    “好吧,许小果,我是真心诚意要帮你,我也相信你能还我,你拿着吧,这几个钱对我来说九牛一毛,你不用放在心上。有钱再还我,在大学这是常事。”
    “可是李大哥,我又不认识你……”
    “啊,小鬼,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你来找我干什么
    “可是……”
    “可是个屁!我告诉你,你不要有想跑出去打工挣钱的花花肠子,你父母用血汗是供你来念书的,而且我告诉你,你在这里除了好好念书也没有别的事可干,出去扛大包人家嫌你太小,刷盘子嫌你太苯,做鸡做鸭又嫌你太嫩!你给我回去老老实实睡觉去,再说你也不想让学生会主席生气吧?”
    晚风中他颓唐地站在那里,好象哭了,也好象在思索。我感觉自己有一点过份,我柔和地说:“你爸爸在那里?”
    “在这里呢,我爸想在这里打工陪我的,谁知道……”
    “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随便掉眼泪,叫人看见了笑话。”
    他点点头,十分腼腆。
    “你的名字真奇怪,为什么叫你小果呢?”我好奇地问。
    “我有个姐叫小花,所以我就叫小果。”他小声的说,我忍住笑,又说:“小果子,你是什么果子呢?是苹果?还是芒果?我以后就管你叫小果子吧!”
    “嗯。”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对虎牙,白白的,十分可爱。
    “为什么你总嗯嗯的?”我问他。
    “嗯?”

第三章 

    赶到美术馆门口已是六点过一刻,我回到宿舍后饭也没吃洗了把脸就直奔这里,可还是晚了。一路上许小果的身影总在我的脑海里打晃,我觉的自己刚才有些过分,那二百元钱会不会让他难堪呢?
    昏黄的门灯下黄文英和另外一个女生在等我,见了我她有些不悦,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倒是那个女生一见到我就热情地叫道:“呦!李大主席,真不好请呢,才让我们等了二十分钟,您真给面子。”
    “不好意思,刚才我们系的新生找我有点事儿,对了,文英,这位是……”
    黄文英开口了,她知道我来晚了心理上会有一些劣势,语气有些高傲,但好象又在忍住笑,她说:“我把你借出去了。这是美术系画社的会长廖爱惠,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廖爱惠向黄文英使了个感激的微笑,激动地说:“是这样的,我们画社举办了一次校园写生活动,为的是准备一写素描画参加明年香港的大学生艺术展,我们觉得画石膏像没什么新意,请模特又太贵,所以就请学校里比较优秀的同学临时客串一下,当然了,重点不在于画谁,而是想在同学中找到一些灵感。李大主席,您不会不赏脸吧?”
    “哦,让我当模特啊。”
    “时间不长,两个小时就OK,完事后我请你和文英吃宵夜,李良大哥,帮帮忙啦!”廖爱惠甜美地笑着,她既大方又热情,让我惊讶黄文英竟然也有这样的朋友。
    “两个小时你不会死的,就算我求你好啦。”黄文英插言道。我知我其实没的选择,叹口气说:“好啊,看在宵夜的份上,我可要吃炒面哦!”
    “吔!我真没看错人,文英,你真舍得?”廖爱惠揶揄道。黄文英早已习惯了这类情景,镇定自若捏了她一把,笑道:“快进去吧!你的兵们都等了好半天了。”
    画室在三楼,走在楼道里,我突然问:“不是画人体素描吧?”
    “对啊!”廖爱惠认真地回答我。
    “废话,不画人要你来干什么?”黄文英推了我一把,又说:“快走!”
    “那画我的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又问。
    “唔,男生女生都有啊,你别不好意思,我们画惯了的,你不用紧张。怎么,大主席,害羞啊?”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最近感冒了,还没好,可能有点怕冷。”我慢下脚步,站在台阶那里不动了。一滴汗在额头蛰伏。
    “没关系,我们画室热着呢,呆不了多一会儿你就该冒汗了。”廖爱惠仍旧慷慨热情地对我说。黄文英察觉到我有些不对,不高兴地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还是不去了吧!真的,我这个人不太懂艺术,可能……也许……我真的不太舒服,而且,而且我今天都没洗澡。”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也会如此拙劣。
    “你刚才还好好的呢,行了,别摆架子了。”黄文英知道我在撒谎。
    “不行,我真的不行,我身上很脏的……”我就快摇尾乞怜了。
    廖爱惠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盯着我惊慌失措面红耳赤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马上用手捂住嘴,仰头大笑,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手指着我,有气无力地说:“李……李良,你该不是以为……我们……哈哈……”
    “我真的不合适!”我真挚地再次声明。
    “哈……你真好玩,原来你以为我们要画裸体人像,好啊,你李大主席若不介意,我们今天就开开眼界,哈……逗死我了。”廖爱惠脸笑的通红,捂住肚子站都站不起来了。黄文英也明白过来,也忍住笑意,不由分说伸出两指,在我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眼里分明在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谁也没说让你脱衣服。”一个陌生的男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不经意转身一望,见到一个头发短短,一身白衣的男生。他手里拎了几只笔,都还在滴水,他在轻蔑地望着我,好象我欠他很多钱没还。
    “哦,海庭啊,你来了。”廖爱惠小鸟依人地跑到他身旁,仿佛在告诉我和黄文英,她的私有财产来了。那个男孩子个不高,有点瘦,不过他很干净整洁,也没留长头发,不象一般美术系的学生那样故意让人觉得颓废和深沉,整个人散发出自然的俊秀,看起来乖乖的。
    “骆海庭,我听爱惠说起过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黄文英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欢迎,这倒让一向高傲的黄文英皱了一下眉。廖爱惠靠在他身边,高兴地介绍道:“海庭啊,这是我的高中同学,黄文英,他和他男朋友李良是我们学校商学院企业管理系的,哪,这位就是李良了,他可是人家系里的学生会主席呢!”
    “我知道,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他的语气不冷不热。
    “唉!这是我们系的……同学骆海庭,他不大会说话,你们别介意啊!”
    “怎么会呢,你好!”我友善地伸出手去,可这个人连看也没看,转身向画室走去,他走路声音很轻,头也不回推开门消失了。
    “嘿嘿,他就这样,你们别介意啊……他一天到晚总是自以为是,我也拿他没办法。”廖爱惠无奈地对我们笑笑,又说:“请进吧!”
    我和黄文英对视了一眼,迈步而入。

    画室里挂着猩红的落地窗帘,地板上满是纸屑和木片,人也不是特别多,大概只有十几个女生五六个男生。我进去后廖爱惠也显得严肃起来,她简单地介绍了我一下,下面的人只是点点头,表情麻木,爱理不理的,让我决得他们好酷。我知道搞艺术的人都有这毛病,对人不是特热情就是特冷淡,好象在显示其独特的职业性格与众不同。廖爱惠和他们商量了几句,对我说:“李良,你随便坐吧,坐好后就别乱动就行了。”我会意地点头,然后被一个女生安排到一个沙发上,那沙发很软,也很舒服,我坐上去就一点也不紧张了。黄文英轻轻对我说了一句:“你老实点!”就自行走到画室后面,找了个凳子坐下拿出一本书开始看。
    见我坐好了,下面的人都开始铺画纸,然后严肃认真却不带任何表情地审视我。突然有这么多人如此聚精会神地看我,我脸上虽腼腆但心里倒是美滋滋的。我想当模特真好,这么受重视,那象我在例会上读报纸,虽然也是坐在中间,可是下面的人各个若有所思低头搭脑看似在用心良苦学习体会,其实都在神游八方各怀鬼胎视我为无物。想想今天有这么多双专注的眼睛齐唰唰地在盯着我看——那可都是艺术家的眼睛啊——真是让我倍感人间冷暖有分,说不定这些画家里将来出息一个,把今天的画搞成了什么蒙娜丽莎呀、缺耳朵的老头呀那样的东西,我可就出名了。这副名画不但被收藏在卢浮宫里,还将作为典范出现在大中小学的美术教科书上!到时后我的儿子问我:“爸爸,这个坐在沙发里的人怎么这么象你啊?”我就会拍着他的头说:“乖儿子,这就是你爸我啊!”……
    “你笑什么?”廖爱惠突然问我。我才发现下面的人都换了一种不理解的眼神,好象在说:“你当一回模特也用不着着么臭美吧!?”
    “没,没什么。”我脸红了,我望向后面的黄文英,她看书看的正出神。

    我就这样坐在沙发里,时而胡思乱想,时而恹恹欲睡。最后完事我已身心俱疲,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站起来直叫唤:“救人一命啊!当模特真辛苦,跟受刑似的。”
    “呦,大众偶像什么没见过啊!这点小风小浪也让您大惊小怪!”廖爱惠还是笑眯眯的,我好奇地望向他的画稿,只见到一个长腿男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沙发里。我强忍心中不满,对他说:“我就这样?你照没照过相啊?”
    “哦,这和照相不一样,我们是很写实的,素描往往反映生活中独特的一面。”她好象没听出我的意思,双手比划着讲解给我听。我闷哼一声,心里暗想:写实?你画得差吧!于是我在画室里溜嗒了一圈,眼光游弋,只见那白茫茫的画纸上无一例外,都是黑乎乎的一个傻大个在憨笑,要不就是眯着眼,好象刚被打昏。
    “李良,今天谢谢你,走吧,我请宵夜。”廖爱惠拍了我一下,微笑着说。
    “你们是不是不常画素描啊?”我问她,语气十份冷淡。
    “常画啊,你看,那个男生,十六岁就得过全国素描大奖。他坚持一天画3副,现在画稿有一万多张呢!”廖爱惠十分崇拜地指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对我说。
    “是吗……”我喃喃地说。
    “不是我自夸,我们画社的素描水平在B大也是数一数二的,这里的人可都是精英。”
    我感到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摧残,我冷冷地来到黄文英身旁,对她说:“我们走吧,原来所谓美术专业的人画画也不过如此。简直浪废我的时间和感情。”
    黄文英抬起头,淡淡地说:“是不是他们把你画的不是那么臭美啊?”
    “什么玩意嘛!简直是丑化我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我低声说。黄文英到廖爱惠身旁,亲热地欣赏那些画,大声赞扬道:“画的真不错,和他一模一样。”
    廖爱惠得意地把所有的画都收了上来,堆到我面前说:“大主席,看那张好,我复印给你!”
    “不用了,谢谢。”我茫然地说。
    “那好,我们去吃饭吧!我请啊,海庭,一起去吧!”廖爱惠回头对正在收拾东西的白衣男孩说。他一直都没出声,我想他一定不会去。
    “好啊。”他看了我们一眼,竟然答应了。
    “哦,不容易啊,大画家终于赏脸了。”黄文英冲着廖爱惠一眨眼睛,廖爱惠脸马上就红了。她高高兴兴地到骆海庭的身边,对他说:“不许赖皮!还得送我回寝室!”
    骆海庭一边装他的包,一边点头,他若有所思,又好象犹豫不决。我想他一定是廖爱惠心目中的男友,而他却在斟酌自己是否要接受那个女孩,今晚他可能要撤销城防,面对开朗大方的廖爱惠。
    “你累了吧!”在下楼时黄文英小声地问我。
    “我可让你给坑苦了,你等着吧,下次什么拳击队柔道对找陪练我一定把你送去。”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埋怨,就当我欠你一次情好啦。”她在我身后轻轻拉住我的手,然后自然地依在我肩旁,毫不避讳旁边的两个人。廖爱惠见了,抿了抿嘴,看了她身边行色匆匆的骆海庭一眼。骆海庭好象在考虑自己的事情,不大说话,只是在默默跟着她。
    我们来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小店里,这是一家以面食闻名的北方饭馆。廖爱惠和老板很熟,我们挑了靠窗子的座位,按照黄文英的意愿点了四个菜,全都是我爱吃的。我见只有我和廖海庭两个男生,就主动和他说话,我说:“你以前见过我吗?”
    廖爱惠替他回答了:“李良,我们B大有名的帅哥才子呢,谁不认得你啊!我常听文英说起你,好象你家是北方的吧?”
    “对啊。”我喝着茶水悠然自得地说。
    “我看过你打球,上大一的时候。”骆海庭望着我,突然插言。我觉得他对我说话总是很直接,象是对老朋友那样;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一点客套和矜持都没有,我见多了人场官场,反而对他的普通有一丝亲切。我见他主动开口,就含蓄地说:“啊!我现在不行了,退了,骆海庭,你也打球吗?”
    这个问题廖爱惠又替他答了:“他?他可是纸扎的面捏的人儿,一上场还没接到球,恐怕就被撞飞了……呵呵……”
  骆海庭好象早就适应了他身边女孩的心直口快,淡淡地说:“我体育不行的,我只会游泳。”
    “听说你家以前住在鱼村,家里还有船,是吗?”黄文英问道。
    “嗯,我家离海只有半里路,我不到海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头,讲到他的家他似乎高兴起来。我羡慕地叹口气,说:“你们都是南蛮子,家边上不是湖就是海的。我长这么大,连水泡子见得都有限,唉,不怕你们笑话,我可是一只彻彻低低的旱鸭子,进了水我直接就沉底了。”我说的不假,黄文英乃苏杭人士,什么西湖水钱塘潮的讲起来头头是道,而我是从过去俗称北大荒的地方考来的,哪里见过什么五湖四海,所以我一直对那种大面积的水域十分向往。今年夏天本来要到北戴河去玩玩,可黄文英愣是要到我家见我爸。我审时度势最后屈从,了断我在毕业前一观沧海的美梦。
    “海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海岸污染可严重了,那水黑浑浑的,好一点的地方也早就建了海滨浴场,进去要收钱的。去年我妈领我到我外婆家以前住的村里去玩,早上去赶潮,就捡了几个海红,立马跑出仨老头说我们进了私人家地盘,还说我们盗窃!你说说,这年头怎么美好事物都消亡了呢?”廖爱惠气愤地用她那夹杂京片却又不失地方风味的口音对我说。
    “那你家那里呢?”我问骆海庭。
    “不知道,我高考之后就没回去过。”他平静地回答。
    “那你爸爸妈妈不生气?”黄文英好奇多过吃惊地问。
    “不,不会,他们很忙,他们做生意,不太管我。”他尴尬地笑着说。
    “哦……”黄文英做明白状点头,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想:又是一个没家教的小孩。
  菜很快就上来了,我饥肠辘辘,很快就投入战斗,两碗大米饭下肚我望着周围羞愧的黄文英、含笑的廖爱惠和皱眉的骆海庭不好意思的说:“今天这么高兴,我们喝点酒怎么样?”
    黄文英的高跟鞋跟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运动鞋,脸上虽无表情但她眼里的子弹已上了膛。我视而不见,捧着碗对骆海庭说:“哥们儿,喝两杯?”
    “怎么?瞧不起我是不是?只有你们男生才能喝酒啊?”廖爱惠听见喝酒,脸上露出会心一笑,又喊道:“老板,拿两瓶二锅头!”
    我心中一顿,笑道:“怎么,廖大社长,您也好这个?”
    “李大主席,听说你们东北虎都是有量的,怎么样,敢不敢和小妹我干两盅?”她笑靥初绽,得理不饶人地说。一旁黄文英急了,连忙制止:“爱惠!你老毛病又犯了,我们今天聚一聚,吃些饭就行了,干嘛非得喝酒呢?再说了,海庭从不喝酒的……”
    “文英,你都说了,今天我们聚一聚,一来感谢李良支持我们画社活动,二来我一直想见见你的黑王子白王子的,好不容易有机会见着了,大家喝一杯见面酒吗!对了,文英,你在高中不是挺能喝的吗?怎么到了大学一天到晚总是做淑女,累不累啊?”廖爱惠真的是心直口快,她毅然接过老板拿来的酒——烈性的、醇白的二锅头——一人满上了一杯,并对慌慌张张的骆海庭说:“你能喝多少就和多少,喝不了我帮你喝!”
    “哦,原来你也是被人戒了酒的。”我在黄文英耳旁轻声说。她脸红了,咬咬牙没说话。酒已斟满,我开心地对廖爱惠说:“我真没想到,文英还认识你这样的女中豪杰。”她乐了,举起杯子:“先别夸我,干了再说!”黄文英见大势已去,也举杯对骆海庭说:“好啊,大家一起干杯!”

  我曾不只一次地思考过,为什么人类在急于表达某种感情态度是总爱饮酒。酒没有阶级性,象衣服一样穿在身上能显示出你的身份地位;也没有营养,象中华鳖精或脑百金那样喝了后能拿奥运会金牌或语文算数都考一百分。人们,尤其是中国人,无论是七盘八碗围着一火锅,还是清汤寡水加两粒花生豆,都会不约而同念念不忘郎心如铁一往情深地想到它。而且酒精的服用量对古今中外千千万万的中华儿女来说都是一个代表荣誉,象征尊严,衡量气质并生死攸关的指标;我比你能喝,你比他能喝,他又比我能喝,永远是酒池肉林中从无休止的话题。酒作为一种液体,下肚后无非被胃肠道吸收,其成份被汗腺、尿道等再排出体外。你能喝,只是说明你的消化、循环、泌尿、系统效率高,劳动生产率大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要用大口喝酒来证明自己没有糖尿病、胃溃疡、心脑血管疾病呢?喝酒那里好玩呢?
  我的理论不代表我能置身世外,我的酒量在男生中算中上等,却没想到廖爱惠却是国奥队的。她喝起白酒象是在漱口,大杯小杯落玉唇之后,我渐感不支她却刚刚性起;黄文英也有一点量,但她狡猾,不怎么喝;骆海庭是真不会喝酒,只是面代嘲讽地看我和廖爱惠混战。而且我喝多了酒后话也多了起来,和廖爱惠谈的更加投机;什么中东和平进程啊,麻将断幺九能不能胡啊、木星的卫星上发现太空船啊都侃得兴高采烈其味无穷。黄文英也开始后悔找我去画什么鬼画;最后我都不知道怎么出的饭店的门,怎么回到的寝室,怎么吐了我们寝老大一身,我就记得我和廖爱惠相约第二天晚上再喝……

第四章 

    恶梦。
    我和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女人牵手走在乡间的麦田里,那女人对我十分冷淡,我起初以为是黄文英,就想抱着她。但当我靠近她时,她抬起头,我竟然发现那是我的妈妈;她的脸还是那么冰冷,我对她说:“妈妈,妈妈,你不是死了吗?你是不是骗我?其实你根本就没死,你一直在躲着我,你嫌弃我,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对不对?”我泪如泉涌,我扯着她的袖口,放声大哭,好象我还是小孩。我妈的嘴咬得紧紧的,盯住我看,可是就是不说话,不说话…… 
    早上醒来时寝室的弟兄们都走了,老大留了一张条给我,告诉我他们对老杨说我病了。我的头疼得象要裂开一样,只觉得天翻地覆一切浑浑噩噩,胃里也空的象有一只老鼠在乱窜。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说:“喝,喝死你!”
    我认为昨天的那场酒是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会到美术馆去,为什么会认识廖爱惠之类的人以致我为什么会喝成这样都感到莫名其妙。我目光游移只见下床的老大换了床单,地也被拖布拖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好象还飘着一股糖醋肉段的味道——我昨天没少吃那菜。
    我怎么了?
    我收拾了一下衣服,掏了掏兜,还好,这次比较争气,没把钱包扔在出租车上。不经意间掉落一张纸片,我想大概是我记录的什么学生会活动日期吧,随手一翻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行一行的蝇头小楷:

李良:
我一直在制造机会见你,昨天我用画画的方式终于得逞了。很卑鄙是吧,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什么理由与你见面。我利用了黄文英,对不起。但我的确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这是一件对你也许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却是命般重要的事。如果你能在15日下午2点以后到B大外邮局对面那座十一层搂577室来一趟的话,我将终生感谢你。

    下面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我在上大学以来受到过不少这种匿名纸条,最后无非是女生们对我的赌博而已;后来由于黄文英对我的垄断,这青春时期美丽的小游戏就再没出现在我身上,我叹了一声道:“真是令人怀念的过去啊……”就把那纸条悄悄塞到床下,也没再想太多。

    晚上我又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工商管理学院的俱乐部里,一年一度的迎新舞会又如期举行。照例是黄文英主持节目,照例是领导和学生代表讲话;我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也又谦虚谨慎的关照学弟妹们在系里好好混,唯一不同的是我又加了几句我们老生要毕业将来这里的天下是你们的之类伤感的话。当然舞会气氛还是融洽欢乐的,商科的学生都会跳舞,新生有老生代,也都象模象样的在规规矩矩的音乐里跳了起来。老杨见了我笑着说:“昨晚上又喝多了吧,你们这些小孩啊……”我臊得脸红,吱呜了几句就找了个僻静地儿坐下来装酷,我不想跳,因为有黄文英在也没有女生敢来邀我,索性落个清静。但没坐上五分钟那个新生王强就笑眯眯地靠到我身前,讨好地与我搭茬:
    “李哥,你怎么不跳舞呢?”
    “我今天不太舒服,你呢,找到舞伴了吗?”
    “我,我不会;李哥,你教我?”
    “什么啊,两个大男人跳舞,多难看,你自己跳去吧!对了,我问你点事,许小果是你们寝室的吧?”
    王强奇怪地问:“他是你老乡?我怎么没听他说过?李哥,你找他有事?”
    “没,我只是问问,他今天好象没来?”
    “都让他来着,可是谁也没把他拽来,他太小了,才十七,有点腼腆,他见了女生都害臊呢。”
    “我听说他家里经济不太好?”
    “可能吧,他家是农村的;看他穿的那些衣服就知道他是一土包子……”
    “我家也是农村的,农村怎么啦!”我有些不满,白了王强一眼骗他说。
    “对,对,现在农村富着呢,我二姨家就在农村……”
    “那许小果现在在那里?”我打断他的独白,装做无关紧要地问。
    “在宿舍看书,那小孩儿在学英语呢。”
    “哦。”我点点头,“那对啊,咱们系男生英语普遍不太好,都得象他那样学才行。”我无聊地四望着,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看见黄文英出于礼貌和大师姐的风度正在和新生跳舞,她冷冰冰的表情和她飘飘然的舞步配和的想当完美,整个舞厅里的女生就数她最有神秘感了;我的笑眼中已经有几个初生牛犊在不怕虎地摩拳擦掌,好象要与这位美丽又冷酷的大姐磨出点火花来。我想今天晚上我有空了。
    “王强啊,你看见那个穿蓝裙子的高个子女生了吗?对,就是那个和你们寝老大跳舞的那个,一会她下来你找她跳,她肯定能教你,她可是我们系的镇山之宝啊。快点去吧,再不去又让别人抢了……”我指着黄文英不怀好意地对王强说。
    “能行吗?我没跳过。”
    “男子汉大丈夫啰唆什么,让你去你就去。没吃过死猪肉,还没见过活猪走吗?跳个舞都没胆量,还山东来的呢。”我在一旁煽风点火。
    “哦,那我去那边等着……”他动心了,激动地挪到人群里去。
    我见他离开,披上衣服,溜出了舞厅。外面的空气明显好多了,我吐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也可能是要毕业了的缘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愿接受以前热衷的场合和环境,象今天的舞会,以往都是我出风头的大好时机,而现在却在意识里避之惟恐不及。
    我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漫步着,想今天的纸条的作者是谁。我不认为是廖爱惠,她太开朗了,不会做那么扭揑的事;那么怀疑对象就落在了法律辅修班的那几个女生上,可惜那几个女生毫无姿色可言,又无共同语言,我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就跑到那高楼之上的577室去呢?笑话。
    我一路胡思乱想来到了新生宿舍,我想看看我的二百元钱倒底给了什么样的人。昨天晚上天暗,没太认清。咚咚两声我把门敲开了,只见还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瘦小伙傻愣在那里。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娃娃脸,大眼睛;除了显得乖巧懂事再就是少年老成,不象他说起话来嫩嫩的、涩涩的。
    “李良大哥?你怎么来了——”他惊异地问我。
    “别害怕,我不是让你还钱来的,许小果,不,小果子,你怎么不去舞会啊?”我亲切地对他说。他没顾得上答话,匆匆忙忙地拿出一个瓷杯子满满地倒上水,又在自己的包裹里翻了半天,捧出一大把红枣来,恭恭敬敬地摆到我面前,拘谨地说:“李大哥,你吃吧,这是我家种的大枣。”我斜眼望去,只见他的桌子上摆着崭新的英语课本和一大摞旧报纸,他在用报纸上的空隙写单词。
    “我问你呢,系里舞会怎么不去啊?有很多女孩子的,你长的这么白净,她们不抢疯了才怪。你不去可是自己的损失。”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说:“我不会跳舞,不会跳。”
    “那没关系,学啊!你知道吗,到了二年级,跳舞可是必修课,你这么害羞,将来看你怎么及格。”他脸红了,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爸爸怎么样了?”我扭转话题,小声地问他。
    “还在住院呢,我妈也来了,天天守着他。”许小果虽然讲到伤心事,但依然羞涩。
    “那你妈妈住在那里?”我追问。
    “我妈在医院里住,过几天我大好一些了,她就到饭馆里去,我妈现在那当改刀。”
    “你别急,你的事我会向领导反映,你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哥给你联系担保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你是我家的恩人啊!”他哽咽在那里,说了一句我在电视剧里才听过的话。我咋舌道:“不用这么夸张吧!”
    “哥,你心真好,你要是我的亲哥就好了。”他意尤未尽地说。我暗想我要是你亲哥那我就该哭了,但嘴上却说:“好啊,以后我就是你哥,谁敢来欺负你你就来找我!”他高兴地眨着眼睛,一脸欣喜,说:“哥,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可不是赖帐的人!”
    “那你不用急,对了,明天下午你们有课吗?”
    “没有,我要去看我大。”
    “那好,我也没有课,我和你一起去。”


    我对许小果没有什么目的,我只觉的他可爱,象个小弟弟。我不是常有这种博爱之心的,虽然关心一下有困难的同学对一名学生会主席来说是天经地义有时甚至是必须的事。第二天我领着他先逛了一下大城市,除了在超市里他见到摄像机里的自己兴奋地告诉我自己上电视了和他非要坐一次传说中的电梯以外也没发生太多好玩的事。我在医院里见到了他的父母,那一对农民既善良又单纯,许小果说话的口气和他们一模一样。他爸爸躺在床上以为我是学校派来的什么大领导,见到我诚惶诚恐,最后还说要在出院后找我喝酒;他妈是一个因操劳过度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女人,把我带去的水果把玩欣赏了好半天。
    从医院出来我和许小果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天很好,暖洋洋的,我无聊地望向对面的停车场。那一排排桑塔那、奥迪什么的在阳下闪着小康的光泽。我注意到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盯着我看,虽然他戴了墨镜,我还是有感觉;因为他就站在我的正对面,一动不动好半天了。就连许小果都注意到那人的存在,悄悄地对我说:“李良大哥,有个人瞅你哩,你看,他穿的那身黑衣服跟家里死了人似的,我看过一个香港片,那里面的流氓打手都是那样,我们快走吧,别惹上坏人。”
    “别瞎说,他不就是穿了套皮衣吗,这样的衣服我也有……”我不满地斥责他,其实我觉得那个男人打扮得很有型,我一直觊觎那种黑亮贴身的皮衣,也早买了一件,可是黄文英说那是黑社会制服,高级流氓着装,禁止我穿;没想到许小果倒和她是知音。
    说着话,那个男的竟然穿过马路,向我们走来,确切地说,是向我走来,许小果害怕地躲到我身后,不再出声。那男子摘下眼镜,对我小声地说:“李良吗?”
    “对,请问先生是……”我彬彬有礼地说。
    “小兔崽子!怎么真是你!”他兴奋地挥拳向我打来,我一惊抬头看他,原来是我多年未见的凯歌,他长得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还留了落腮胡子,脸也晒的黑黑的,怪不得我一眼没有认出来他。
    “凯歌!你,你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兴奋夹杂惊奇地搂住了他,他比过去结实了一圈;我百感交加,一时间竟有一滴水在眼圈里涌动。
    “我操,这里是你家啊,光行你来念大学,不许我来混口饭吃?刚才我就寻思着是你,却没想到你个小王八蛋长得这么高了!早把你哥我忘了吧?”他也很激动,上下打量着我,眼里光芒四射,好象不相信当年那个脏兮兮、脸沉沉的小孩儿已经变作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
    “还说呢,你怎么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发达了吧?”我笑得十分放松,我知道在他面前我不必伪装,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他假装恼怒地朝我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子,说:“上车,上车,到我那去,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育你这死小子,他妈的,这么多年也不看看我!”说着把手一招,远处开来一辆白色富康车,我才知道原来他还跟着一司机。
    我心里有点重重的,自从我被我爸从姑妈家接走后,我就在事实上结束了和他胡混的日子;虽然我一直把他当一个靠山,但我对他的呵护却一直视为理所当然,不思回报;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他也曾找过我,但我对他表面虽热情但心里却是在尽力摆脱,因为我不需要作小痞子了,可他不知是没搞懂行情还是他重仁义,对我始终如一,象个大哥哥。而在他入狱的时候,我却只顾自己的前途学业连去看看他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如今时过境迁,在这离家万里的异乡异地,又见到已是二十八岁的凯歌,我怎能不羞愧,又怎能不伤感。
    我回头对看得直发楞的许小果说:“小果子,我遇见熟人了,现在不能回去,你自己认得路吗?”他不放心地点点头,好象在对我说:你可别叫坏人骗了呀!我笑了笑,对他说:“你先回去吧,小心车啊!”他真是个懂事的小孩,没做声,自己见公车来了,就搭了上去,消失在赶车的人流里。
    我坐进了凯歌的车里,他的司机对他说:“老板,刚才罗小姐来电话,问你今天晚上到那里吃饭?”
    “你打给他说我今晚有应酬,不去了。”他厌恶地说,那司机瞅了我一眼,转头开车。凯歌美滋滋地问我:“良子啊,有女朋友了吧!”
    我望向车外,平静地告诉他:“有啊,我爸都见过了呢。”又问他,“你呢,你结婚了没?”
    凯哥听见我的问题大笑起来,“我,谁要我啊?”


    在接下来的交谈里我了解到他的一些事情;五年前他出狱后没有工作,年纪有大了不适合再在街道上混下去,索性搭上了火车来到大城市里打工。他一开始什么都做过——在码头抗大包、卖报纸、酒店里的服务生;后来他倒卖二手家电攒下了一点钱,就和几个熟人开起了游戏厅,凭着他的敢拼敢死的劲儿再后来他把买卖做到了歌舞餐厅夜总会之类的场子,现在黑白两道上他的名字也不是一般的响亮。总之当年的小混混如今已是身家百万的款爷了。我在心里佩服他的成就,真的,他没上过几天学,在这里完全无亲无顾,能爬到今天,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
    车开到一处装修得让人目迷五色的酒家,凯歌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包房,笑着问我要不要找个小姐。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他也没动真的,我知道到象他这样的大款身边一定会有数之不尽的女人,他不会随便找个三陪五陪的来麻烦我们的。他象进了自己家一样带我到处参观,并告诉我这里还有他的股份,我笑着站在一个装满了水有无数美丽的热带鱼在游动的大玻璃箱子前对他说:
    “凯歌,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对我说,等你将来有钱了,就买一养鱼场给我,咱们天天钓鱼,早上烤中午煎晚上熬鱼汤,哦,现在你是大款了,说话可要算数!”
    凯歌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知道那是我们小时候在市场里游荡,我见到一个青岛人在用活碳炉烤鳕鱼片,当时我馋的要命,就用我姑妈让我打酱油的钱买了一片;结果我姑妈用扫帚打了我一晚上,第二天他见我站不敢站坐不敢坐就追问我原因,我告诉他之后他就这么安慰我。
    “哼!小少爷,我还记得我还说我将来有钱了,给你买一架轰炸机呢,你要把所有不让你进的电影院、公园啊什么的都炸了!”
    “对,对,凯歌,我的飞机呢?”我还在起哄。
    “找你的市长老爸要去!”他微笑道。
    “赖皮。”我叹口气。
    我们俩坐到一间挂了一幅欧式油画的包间里,我看着那一丝不挂的裸女轻蔑地说:“档次不高啊,还挂这种假艺术,没劲!”凯歌没理我,他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我,自己也端着一杯,躺在沙发里斜眼盯着我看。
    “你看什么啊?”
    “变了,变了,良子,你长大喽!”
    “费话!你都三十了吧!我还不长了?”我知道他只有二十七岁,故意刺激他。
    “跟我说说,这几年你都怎么样?”
    “我?念书呗。不象你,三折腾两折腾就混一大款当,喂,我明年毕业了,到你这来混口饭吃,你别说不要我。”
    “我这小庙怎么装得下你这不吃素的神仙,你老爸早不就替你打算好了?”
    他说的是实话,我爸恐怕早就替我安排好了下半生的长征路,到时候不由我不走。我无奈地笑笑,一时间我真不晓得要对他说什么,也许是话太多,也许是话太少,也许,我已不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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