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情人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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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杰一袭黑衣,大步行走在淮海中路上,敏捷地闪躲超越着路人,橱窗里掠过匆匆的身影。 阳光耀眼,虽然才是暮春,燥热和着喧闹充斥在街道的每一处角落。 经过一家专卖店,子杰停住脚步,审视着橱窗里的模特,转身闪进门去。 导购小姐笑着迎上来:“先生想看件什么样的衣服?” 子杰指着模特身上的那件:“就这样的。”那是一件白色长袖V领T恤。 小姐一边挑选衣服一边唠叨:“这件不错,今年的新款……” 子杰没有理会她,拿着衣服走到试衣间门口,两间试衣间的门都反锁着。左边?右边?左边。 子杰靠在左边的门口,仔细翻看T恤的领口款式。门突然推开,子杰猝不及防,差点撞上。 一个男孩急冲冲的走出来,对子杰抱歉的一笑:“对不起。” 子杰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的亮亮的眼睛,转身走开不见。 有点熟悉,好象在那里见过?子杰没有多想,走进试衣间,反手关上门,套上T恤,站到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冷漠而忧郁。 933路空调车在站台停下,子杰跳下车门,看见了街对面的茶馆。 热气包围着全身,微微出了点汗,子杰有点后悔穿了这件白色T恤出来,刚下公交车,已经染上了一点灰尘。也许穿那件黑色的更好,与自己的肤色更相配。子杰这样想着,回头在商店的橱窗上照了照。 还差十几分钟到两点,也许来早了,过几分钟再进去吧,子杰踌躇着,象个准备不足的学生马上要进考场,略略有些紧张。 昨天晚上,子杰上网进入自己的sohu免费邮箱,显示有一封新邮件。You got a mail. 是网友Eric发来的,迫不及待地点击,打开:‘明天下午两点,想见你,好吗?回我电话。’ 一丝满足的笑容爬上嘴角,子杰舒展着身体,转身拨通电话:“Hello……” 算了吧,还是进去吧,站在这里多傻,子杰几步跑过街去,推开茶馆的玻璃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店里人并不太多,子杰冷静地四处扫视,服务小姐已经迎了上来。 子杰的眼光掠过靠着橱窗的桌子,一个男孩坐在那里,正对着自己微笑。子杰心里忽然轻松下来,嘴边淡淡浮起微笑,径直走了过去。 “Eric吗?” 在这里我无法准确描述子杰当时的心情,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在希望中应该都有失望的准备,所以一旦尘埃落定,我想子杰心里是有一些轻松的,可惜我后来没能好好问一问他。 我见到子杰是在九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他约我在靠近南京西路的一间酒吧里见面。我对上海的街道不太熟,找到这个酒吧很费了一些工夫,所以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个离我们都较远的地方见面,直到后来我才了解这个地方对于子杰的意义。 那天晚上有点凉,我赶到时已经晚了一点,子杰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杯红酒,血红的光泽闪烁着映照在他的脸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没有出声,眼睛直盯着桌子上的某一点空间发呆。我有些惊讶,在我印象里子杰是很少喝红酒的。 过了一会儿,子杰忽然好象从梦中醒来,疲倦地对我笑笑: “林枫,我要回北京了,我回去休假。”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惊异了,因为前不久他还说国庆节准备和朋友去黄山,现在又有了变化,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没等我开口问他,子杰摆了摆手:“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明天晚上的火车。”停了停,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这里面是我这几个月的笔记,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林枫,我相信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且,我知道你能写,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它整理一下写出来,就当是我对过去的一份纪念,我自己是没有心情去写它了。” 我接过日记本,精致的缎面,摸上去有种冰凉光滑的质感。 子杰不再说话,慢慢一小口一小口饮着红酒。酒吧间里放着一支歌,是我熟悉的伍思凯的‘你爱谁’。 不一会一杯酒就喝光了,他打了个手势:“再来一杯。” “不要喝了,你会醉的。”我有点担心。 “没事,再来一杯就好了,”子杰满不在乎地说:“林枫,你不陪我喝一杯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看着他,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呛住了,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抬起头,擦了擦眼角咳出的泪水,对我笑了笑:“想听故事吗?” 我很奇怪他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我没有问他。 “这个故事是我前不久听来的,现在转述给你,也许你也可以把它写出来。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了,讲的是四九年,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些往事。” 夜色已深。 开场锣鼓锵锵的响了几声,接着,二胡悠悠的拉了起来,引出一段陈年旧事,渐渐消失在街头巷尾。在这寒冬的夜晚,听上去别有一番苍凉。 是最后一场戏了,今天下雪,看戏的人不多,用不了多久,就会曲终人散。芝哥有些疲惫地想,坐在镜子前开始卸装。昏黄的灯光下,涂满粉彩的面孔呈现出异样的柔和光芒。 芝哥先脱掉了戏装,微微有些冷,拿了件旧棉背心套上。然后小心地一件件取下头饰,在盒子里放好。褪去这些行头后,芝哥拿出一叠纸,仔细地抹掉脸上的胭红粉白,又打了小半盆热水,将毛巾浸湿了,在脸上擦了又擦,直到看上去不留一丝痕迹才停手。 芝哥倒掉水,脱掉棉背心换上自己的大衣,围上围巾,对着里屋叫了一声:“四叔,我先回了。” 四叔应了一声:“路上当心一点。” 芝哥答应着走出去,来到戏院后门口,一阵冷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芝哥站住了,紧了紧围巾,推开门走出去。 正在下着小雪,空中一片片的雪花飞舞。芝哥扬手叫了辆黄包车,正要上车,转头看见门边站着一个人。他没有在意,自顾上了车,车夫放下挡风帘,拉起车走了。 芝哥紧紧裹着大衣,蜷缩着,感觉稍稍暖和一点。街上很少几个行人,黑暗中,整个街道仿佛只有这一辆车,在漫天飞雪里直驶入无边的黑夜里去。 车座微微颠簸着,芝哥不时挪动一下身子,叹了口气。现在时局不稳,北方天天在打仗,看戏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不知开春后会不会好一点。 到了家门口,芝哥下了车,打发走车子,取出钥匙开门,转身看见后面远远又来了一辆车,到了弄堂口,就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车子走了,那人却远远站在那里不动。 这么晚了,同是风雪夜归人呢,芝哥不禁想起一出新戏的名字,打开门走上楼去。 走进房间,芝哥拉开灯,脱下大衣。这是一间租来的房子,在楼上,靠着街,虽然不大,却很干净。芝哥去厨房打了一盆热水,洗了洗脸。然后脱掉鞋,和衣倒在大铜床上。一晚上唱了两场,真是有些累了。 过了一会儿,弄堂里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芝哥迷迷糊糊才觉得有些饿了,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叫住小贩,垂下小篮子,吊上来两个烧饼。一抬头,灯光照射下看见街对面有个人正看着自己,依稀就是戏院后门口的那个,看他的穿着打扮,象个读书人的样子。 这么冷的天,站在这里做什么,又不象等人,芝哥奇怪地想,放下篮子,转身去关窗,却看见那人慢慢走了。 “刚才看见你在对面商店门口呢。” “是吗?”子杰喝了口可乐,一股凉气直透下去,看了Eric一眼,Eric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奇怪,哪里见过? “你一下车我就看到你了,刚才看你在那里转来转去,我还以为你是在等人呢。” “唔……”子杰略有点窘:“我不知道你早来了。”忽然想了起来:“前几天,在淮海路,试衣间门口,是不是你?” “啊,是你?”两人同时发现对方穿着同一款式的T恤,只是颜色不同,一件纯白,一件黑色。 “不会这么巧吧?象日剧里的大俗套。”两人大笑起来。 “还有更巧的事,你是从北京来,而我也是在北京上的大学。” “我们该不会以前见过吧?在北京?” “不会的不会的,再巧下去就该让人害怕了,好象都知道底细似的,还是有所保留的好。对了,听你的口音好象有一点是南方的。” “是的,我是湖南人,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在北京快三年了。湖南人的口音是最顽固的,怎么都改不过来。” “不过也蛮好听的,有特点。北方人很少有你这么好的皮肤的,一般不适合穿白色,但你穿着很不错。” “啊,我是苗人,可能跟这个有关系吧。” “是吗?” 子杰抬起头,看着Eric,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亮,直直的鼻梁。Eric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子杰低下头喝着可乐。 悠悠的歌声在店里飘荡,齐豫的‘细语咽咽的草原’。 “喜欢上海吗?” “喜欢,我出差去过很多城市,但最喜欢的还是北京和上海。我在北京不会迷路,北京的街道四四方方的,方向不会弄错,可我在上海坐车,只要转几个弯,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只知道到外滩,人民广场,还有几条主要街道怎么走,其他地方就不清楚了。” “刚到上海都是这样的,过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 “你应该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两人沿着街边闲逛。 “是吗?何以见得?” “你在‘有情天地’里的留言给我的印象很深:‘当爱已成网事,在这个世纪末我们还能留住什么?孤独的我渴望与你结缘,在这酷热疯狂的夏天,在这寂寞无边的都市。’虽然有点文诌诌的,我还是很喜欢。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一个外表冷静,内心丰富的人。” “啊,把我想成这样,我是那样的人吗?”子杰笑了起来:“现在印象如何?符合你的想象吗?” “是的,”Eric轻声说:“与我想的一模一样。” 子杰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热烈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子杰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耸耸肩。阳光下,两人转过街角。 “这里有一座寺呢。” “是啊,我以前就住在这附近,听说这个寺里菩萨很灵的,有好些人来拜呢,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你相信吗?” “信不信是一回事,试一试没关系的。” “那好吧,我也去试试运气。” 大殿里寂静无声,偶尔几个游客,空气中沉沉的线香,仿佛尘封了千年的味道,墙边一个灰衣老僧静静坐在那里。阳光直射进来,照得满室一片昏黄,无数微尘在光线里飞舞。 “今年春节我还来玩过,为新年许了一个愿。” “实现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今天我想应该有希望能实现了。” “是吗?你许的是什么呢?” Eric没有回答,带着一点狡猾的笑容看着子杰。子杰忽然明白过来,白了他一眼,心底小小的一点快乐。 “谁担保你能实现呢?” “不用担保,凭感觉。你也许一个愿吧?” 子杰站在佛像前,插上几支香,香烟袅袅的升起。子杰双手合什,闭上眼,默默许了个愿。 “许的是什么?” “唔……以后再告诉你,今天不能说。” “不说?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甩在这里,让你找不到路回去。” “好啊胆敢威胁我?你敢这样,我马上就报警,说你拐骗人口。” “哈……”Eric放声笑了起来,凑近子杰:“那我就说你是自愿被我拐带的。” “嘘……”子杰转过头,那老僧正静静看着他们。 “瞧他在注意我们呢。”子杰轻声说。 “是吗?”Eric也回头,那老僧站起来,撩开垂幔,慢慢走入后堂去了,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芝哥有些心烦意乱地胡乱擦着脸,一不小心,棉背心蹭上了一点油彩,赶紧用湿毛巾擦掉。 这十几天来,隔一两天,那个人就会等在戏院后门口,然后远远跟着芝哥回家,同样每次在楼下站一会儿就走了。芝哥起先有些害怕,但过了几次,那人并没有拿自己怎样,而且样子看上去也不象个坏人,芝哥倒不害怕了,可是又禁不住好奇。今天晚上芝哥在台上唱戏时,站在台前拧腰转身,忽然看见那人正坐在头排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芝哥吃了这一惊,差点忘了戏词。 不行,今天我一定得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芝哥边想边穿上大衣走了出去。 走出戏院后门,外面下了点小雨,路湿湿的,那人就在不远处徘徊。芝哥装作只当没有看见,径直上车走了。 坐在车上,芝哥撩起垂帘向后探望,远远地一辆车子跟了过来。到了门口,芝哥下车,取出钥匙假装开门,一边回头望。车子到了弄堂口,那人下了车,站在那里向芝哥张望。 芝哥打开门走进去,转身掩上门,却不上楼,站在门背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那人果然又走了过来,站在街对面,仰头看着芝哥房间的窗户。等了一会儿,那人似乎轻噫了一声,似乎觉得奇怪怎么还没有亮灯。 芝哥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打开门走了过去。那人吃了一惊,待看清是芝哥,局促地转身想走,终于又犹豫着站了下来。 芝哥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那人年纪看上去比芝哥大着几岁,面目俊朗,两道剑眉,又带点书卷气,这时满脸的不安,却仍迎着芝哥的目光。 这一下芝哥反倒有点尴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请问这位先生,你是……你是……你是刚才在戏院看戏的吗?” “啊……不……啊……是。”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到这里来呢?” “啊……我……我……” 那人更窘了,低着头说不出话。 芝哥也有点不自在起来,这样的问一个人,审问似的。 “那……我进去了,以后请不要再跟着我好吗?” “请别走,”那人忽然叫住芝哥,紧张地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请相信我, 我不是坏人,这是我的名片,我是一名律师,我看了你演的戏,真的演得很好,我……” “谢谢你,但是你也用不着跟我到这里来啊。”芝哥看着他着急的样子,不觉有点好笑,接过他的名片,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看见名片上的名字:陆天明。 “啊……我这样做实在是很冒昧,”陆天明好象忽然有了勇气,说话也流利起来:“我半年前才从英国回来,在那里上的学,对戏剧比较感兴趣,在学校我也参加了戏剧团,演过戏。前几天我看了你演的白蛇传,你把白娘子演得真好,柔弱中带有刚强,我从来没有见过演得这么好的。” “你过奖了,”芝哥脸微微发红:“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是真的,我连看了你好几场戏,每次都看得我入迷。” 一时间,芝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沉默不语。这时,雨点点的下来了。 “啊……下雨了,今晚打扰你了,我该走了。” “……你住的远吗?” “不要紧,我叫一辆车子好了。” “这么晚了,车子不好叫的,我就住在上面,不如你先去我那里拿一把伞再走。” “……谢谢你,那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过几天你去看戏时带过去好了。” 子杰靠在外滩江边的栏杆上,风带着一点浑浊的味道迎面吹来,对岸东方明珠塔和金茂大厦高高耸立。 “上海真是一个有着奇特魅力的城市,仅仅一江之隔,古老的和现代的对比如此强烈,又各自相映成趣。” “那么,你是喜欢古老的多一些呢,还是现代的多一些呢?”Eric转过身来。 “我想我还是喜欢古老的东西多一些,它那种庄重含蓄的美丽,可以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只要一想到在这上海滩发生了那么多的传奇,就不能不对它心怀向往。也许,就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很久以前就曾经发生过一些感人的故事呢。” “这么看来,你是一个怀旧的人。” “是的,我对过去总有太多的怀念,尽管过去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但我喜欢回忆中那种简单而带点忧伤的情调。当然我也不排斥现代的东西,只是现在的一切变化得太快,让我有些跟不上它,往往到了最后都忘记了自己当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当我想要留住一些什么时,它不是匆匆溜走,就是已经变得不再是它了。” “那你跟我不一样,每天我只要想到今天也许会发生一些我不能预料的事,我就觉得生活才有意思,充满变化。想想看,如果今天知道明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这个月知道下个月是什么样子,今年知道明年,甚至知道十年后是什么样子,那多恐怖。”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子杰看着江面,一艘客轮正缓缓驶过,船舷上一群旅客正兴奋的张望。“前几年假期我也曾乘船来上海,当我面对这个庞大无比的城市,我和他们一样充满兴奋和幻想,但后来呢,并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发生。越抱太大希望,往往也就会越失望。所以我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这句话是真的大彻大悟了呢,还是对生活的一种无奈妥协。” “如果是我,我宁可选择多变的生活,即使会失望,也总比没有过希望好。也许有一点不安定感,但是永远不会厌倦,也不会后悔。就象今天,我们相约见面,我们从来不曾相识,而且就在昨天也决不会想到会有现在这一刻,正是这样,所以才会觉得更有意思。”Eric说着笑了起来,看着子杰:“怎么讨论起这么深刻的话题来了,我说你是一个感性的人,没说错吧?” 子杰也笑了,瞟着Eric:“我宁可你把这两个字倒过来说。” Eric凑过来,低声说:“当然会的,过几天,我呼你,去我那里,好吗?” 子杰微笑着看着江面,没有回答,江水在脚下起伏荡漾。 芝哥取出钥匙打开门锁,略略踌躇了一下,推开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进来坐坐吧,太寒酸,见笑了。” “不不,蛮清爽的。”陆天明四处打量着房间。 “请随便坐。”芝哥有些紧张,又有一点兴奋,第一次让陌生人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我热一点茶,陆先生也喝一点吧?” “太客气了。” 芝哥进了厨房,打了半壶水放在炉子上,又找出两个杯子,仔细洗了洗。“陆先生府上是……” “我父亲也是律师,所以他把我送出国去念法律,希望我子承父业。” “陆先生真是年轻有为,比起我这样演戏的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千万别这么说,你可别小瞧了自己,在外国演戏的地位很好的,很多人都想当演员,一般还不行呢。” 水烧开了,芝哥拿出茶叶筒,在两个杯子里搁了点茶叶,放在桌子上,提出水壶来,冲了两杯热茶。 “龙井茶,不知道陆先生喝不喝得惯。” “蛮香的,我喜欢喝绿茶。” 芝哥慢慢品着茶,问:“陆先生在外国也演过戏?国外有些什么戏呢?” “国外的戏么,虽然不象国内有那么多剧种,也没有国内那么多本戏,但还是有不少好戏,比如象一个英国人叫莎士比亚的,就写了很多很不错的戏。” “那你演过那个叫莎士什么的人写的的戏吗?” “在学校里演过的,有一出戏,叫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我在里面演过一个角色。” “哦,这出戏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杯子里的茶水喝完了又添上,故事也慢慢讲完了,芝哥犹自端着茶杯出神。 “真惨,两个那么要好的人,偏偏不能在一起,就象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 “是的,但是比起白娘子来,他们的结局又要好得多了,至少他们死后可以在一起,而白娘子呢,却永镇雷峰塔下,不能与许仙相见。你说,要是许仙心甘情愿地陪着白娘子一起压在雷峰塔下,白娘子心里会不会好过一些呢?” “啊……”芝哥张口结舌:“这倒没有想过,你这个想法倒是蛮新鲜的,这出戏我演了这么多次,还从来没有想到可以有这种结局。” “当然戏里不会这么演,要是这样,这出戏就不会这样感动人了。” “不过,”芝哥犹豫着说:“我想,如果真是那样,白娘子可能心里会更难过,因为她喜欢许仙,如果许仙陪她一起受苦,她只会更加不好受。” “哦?”这下轮到陆天明吃惊了:“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你想得更深,到底是演了这么多次,我就想不到。” “你又在夸奖了。”芝哥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再给你添点水。” 正在这时,灯灭了。 “又停电了,这一阵子经常停电,”芝哥说:“你稍坐,我去找蜡烛来。” 芝哥摸索着去柜子上找来蜡烛,转身走回来时,忘了桌子摆在那里,一不留神绊了一下。 “小心。”陆天明坐在旁边,连忙扶住了芝哥。 芝哥只觉得一股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人已倒在他的怀里。芝哥定了定神,只觉得满脸发烧,忙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点亮蜡烛,灯光下,他的神色也是有些不自然。 芝哥强笑了一下:“真是糊涂了,在自己家里还摔跤。” 陆天明也笑了笑,看看表:“哟,都快过了一个钟头了,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我该走了。” “啊……就走……好的,等一下,我拿伞给你。” 陆天明拿着伞走到门口,转身对着芝哥,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抖抖衣袖,一拱手: “多谢小……”一转念又住了口。 芝哥不由得哧的一笑,想起戏里断桥相会,雨中借伞那一折,忍住笑说:“快快回家去罢。” 陆天明也笑着说:“明天我就把伞还给你。” 人走了,芝哥关上门,心情还是不能平静下来。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与一个陌生男子接近过,讲了这么多话,还曾这样的靠近他,不是在戏台上——白娘子当然要靠近许仙的,可那是演戏。浮华的花花公子,也有时时来戏班骚扰的,凭着直觉,芝哥感觉陆天明和他们不同。 芝哥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上起床,芝哥只觉得头晕眼花。 子杰回到租住的寓所,夜色已渐渐染上了天边。 这是一间老式的房子,深红色的雕花衣橱和沙发,一张古老的铜床,小小的红木床头柜。子杰洗了洗脸,靠在窗边,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夜风吹进来一丝凉爽,天空中几颗星星在闪烁。音箱里放着一首歌曲,是THE CURE乐队的那首The same deep water as you, 悲怆的吉他鼓点声中,一个男声忧伤地反复吟诉着。 子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心里却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涌动着,久久不能平息。子杰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经过这几年的经历修炼,以为已经可以对很多事情都无动于衷了。面对感情的来袭,一点点的感觉,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的付出,一旦受伤,马上收回,尽管不能做到不留痕迹,但至少不会有难以承受的伤心。只是这样,再也不能体会到那样疯狂的爱恋和绝望了。这是个两难的问题,子杰想,到底那一种选择更值得呢? 可是W,子杰闭上眼,想着W,那个有着不大的亮眼睛,鼻梁笔直,笑容有一点狡猾的W。已经过去十年了,子杰仍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自己坐在课桌上,W走了过来,穿着一件有点短小的夹衣,带着怯意的笑容问:“你的作业交了吗?” 那是十月的一个阴天,窗外的灰色楼房和红色屋顶,梧桐树的叶子已开始变黄,操场上远远的传来嬉闹声。W就那样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 就在那一刻,子杰喜欢上了他。没有理由,就象喜欢冬天的阳光。 而后是三年的高中时光,大学四年的分离。子杰记不清这四年里两个人有多少书信往来,倾诉过多少喜怒哀乐。子杰把生活里的每一件有意思的事都写信告诉他,以至于到了假期见面时,似乎这半年来的经历都不必再说,两人仿佛就不曾分开过。 可是年轻的W知不知道,子杰对他的那一份爱恋呢?他对他那样好,就象一个兄长对待自己宠爱的弟弟。自己是不是应该满足了呢? 直到那一天,那个下着冰凉小雨的情人节夜晚。子杰在W家里过夜,只有他们两个。他们的床头相抵,彼此之间只隔着一道栏杆。终于子杰说明了一切,就象一个囚犯,面对不知是怎样的惩罚,可是已无法再隐瞒一切。 子杰落泪了,静静地在黑暗中痛哭。窗外的雨淅淅地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W好象已经睡着了。可子杰知道他并没有入睡,隔着栏杆,子杰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W的头发,他的短短的硬硬的头发,就象抚摸着一片小小的黑色森林。 就在那个夜晚,子杰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去。而他的灵魂,也有一部分迷失在那片小小的黑色森林里了。 这么几年来,他们每年春节都能见面,仍象一对亲近的朋友。可是子杰知道,在他们的笑容底下,掩藏着一道深深的鸿沟,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哪怕过一百年,一千年,哪怕世界终结。子杰仍然爱着他,在心底的最深处爱着他,那么小心翼翼地,就象扎在心口上的一根针,一不小心,就会刺出血来。 如今W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他们之间的路是越分越远了。暮色苍茫中,依稀看见W的背影,那么遥远,子杰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到他身边了。 可是子杰清楚的知道,只要W对他说一声“来”,不管他身处何方,在天涯海角,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他去,抛下冷漠的面具,抛下拥有的一切。 而今天呢,子杰想着Eric的眼睛,闪亮的,似曾相识的眼睛,微笑着对他说:“不会后悔。” 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子杰心里隐隐感到一丝危险,象面对着隐藏在丛林里的狮子,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将自己吞没。 可是子杰已别无选择。 芝哥发着烧,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嘴唇干裂,额头发烫。 四叔和四婶中午来看过芝哥了,去抓了几付中药——四叔向来只相信中医。四婶给芝哥煮了面条,熬了点粥。下午两人回戏院去了,事情多走不开。四婶走时叮嘱芝哥说,粥是现成的,晚上热一热就好了,明天早上他们再来。 天已黑下来了,芝哥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实在不想爬起来熬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芝哥被惊醒,这才感觉到实在是饿了。 芝哥挣扎着爬起来,开了灯,去打开窗子,正想叫住小贩,一低头,看见天明正站在楼下望着自己。 “啊……你怎么来了?你等着,我下来开门。” 天明冲他笑了笑,说:“你别动,把钥匙扔下来,我自己开门好了。” 天明打开门走进来,急急的说:“怎么发烧了?是昨天晚上雨淋的吧?这都怪我。” “哪里的话?我还不至于那么弱不经风。”芝哥苦笑了一下:“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我看见你房里没亮灯,以为你睡了,就没叫门。” “你今天没去看戏?” “去了,没看到你,一问才知道你病了,就过来了,顺便还伞给你。你吃药了没有?” “中午喝了一碗药。” “那你晚上还没吃药?”天明边说着边走进厨房:“我给你熬一碗药。”打开碗橱看见一大碗粥:“你还没吃晚饭?” “别别,”芝哥连声说:“不要紧的,我自己来,不费什么事,你坐着。” “既然不费事,那就我来吧。”天明不由分说,把芝哥按坐在床上,开始动手熬药热粥。 芝哥拧不过他,只好任着他来:“真是,那能让你伺候我。” “这有什么,以后我如果病了,你再伺候回来不就得了。” “你会病?咳,只怕你是没有机会了。” “托您吉言,不过真要是能让你伺候一次,生一场病也是值得。” 这话有点调弄的意思了,芝哥脸红红的没有接腔,天明却浑然不觉,自顾熬着药,过了一会,端着碗药汤走了出来,说:“快喝了吧,吃饭前喝药效果好一些。” 芝哥双手端着碗,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着,天明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芝哥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什么呢?” 天明有点不好意思:“药太苦了是么?”忽然想起什么,在口袋里掏出一小盒药片来:“刚好我带了点西药,你也吃几片,好得快一点。” “哎呀,”芝哥看着药盒上的洋文:“是进口的药呀,很贵的,多少钱?我付给你。” “不要了,是别人送的礼,没花钱的。” “真是,”芝哥有点想笑:“哪有送礼送药的?” 天明自知失言:“反正就是不要你的钱,你要付钱,我再也不来了。” “我不付就是了,看你急的。”芝哥笑着看他,倒出几片药,就着药汤喝了下去。 天明问:“粥和药是谁给你做的?” “是四叔和四婶,四叔是我师傅,对我很好,我从小跟着他们长大的。” “那你父母呢?” 芝哥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我是四叔捡来的。” “对不起。” “没什么,我好几个师兄和我一样。” “你想过要去找他们吗?” “找不到的,这么多年了,”芝哥轻声说:“其实我很想念他们,哪怕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我在台上有时会想,说不定他们这时正在台下看我唱戏,只是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两人默默无语,芝哥慢慢喝完了药,问:“粥煮好了吗?” “哎呀,我忘了。”天明叫了一声,转身冲进厨房:“糟糕,都糊了。”连忙去端饭锅,忽又大叫起来,把手烫了一下。 芝哥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又好笑又担心:“怎么样?烫伤了吗?” “没事,”天明笑着说:“只是你今晚得喝糊粥了。” 天明小心地用勺子一层层舀粥,这样不会把底下糊掉的也舀上来。芝哥端着粥,一会儿喝下了大半碗,说:“不吃了。” 天明把碗放到盆子里,芝哥忙说:“就放在那里吧,我自己明天洗。” “不用啦,你发烧还没好,不能洗冷水的。”天明边说边把碗洗了。 芝哥看着他忙忙碌碌,问:“你还从来没有这样伺候过别人吧?” “倒真是让你说对了,”天明用毛巾擦着手,说:“我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伺候不周,还请见谅。”说着站到芝哥床前:“行,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一点休息,我明天晚上再来,给你带一点好吃的,可怜见的。” “去,谁要你可怜了?”芝哥从床上坐起来:“我送送你。” “你就乖乖躺下吧。”天明边走边穿上大衣:“再让风吹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子杰还没下车,就看见了Eric等在那里。 “我等了你一会儿了。”他笑着说。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晚了一点。” “不要紧的。” 走出电梯,Eric打开房门,拿出拖鞋给子杰换上。 这是间新房子,透着一股新房子才有的明快整洁。子杰犹豫着走进客厅。 “随便坐,喝点什么?” “可乐吧。” “你好象比较喜欢喝可乐,记得上次我们见面你也是喝的可乐。”Eric走过来,递给子杰一罐百事,顺手打开音响,王菲清澈的嗓音渐渐在房间响起。。 子杰走到窗前,夕阳已在西沉,满天的霞光映照在子杰脸上,淡淡的柔和安详的光芒。Eric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手轻轻搭在子杰肩上。 子杰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的色彩在变幻。半边天空的艳红光芒慢慢变成酡红,又化成玫瑰色,而后又变成绛紫,湛蓝的夜色已慢慢染上了天空。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虽然你从来不曾为我着迷……’ 子杰轻轻闭上眼,是的,从来不曾。 叹息一般的,‘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慢慢地,感觉到Eric的唇靠过来,呼出的气息轻轻哈到子杰后颈上,微微有点痒。似乎停顿了片刻,而后,双臂慢慢环抱,温润的双唇轻轻贴在颈上,一点一点,摩挲着向前。子杰稍稍侧过脸,感觉着他舌尖的轻点,向上,轻轻吻着鬓角,耳垂,又向下,沿着颧骨向前,下巴,向上,吻着闭上的眼睛,眉毛,向下,吻着鼻梁,从容不迫地,象一头温柔的豹。子杰仿佛睡着了,可呼吸渐渐变粗。 而后,停顿了片刻,突然,猛地压下来,压在子杰的唇上,疯狂地蠕动着,贪婪地吮着,子杰已透不过气来,微微张开嘴唇,舌尖伸进来,纠缠在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赤裸着紧紧拥在一起,身躯扭动着,似乎要把对方镶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子杰感受着坚硬的兴奋和冲击,热情在一波一波高涨。仿佛此刻,这里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无数光芒闪耀的星云在旋转,高速地飞奔远去,又呼啸着压了下来,漫天的星星在飞舞,疯狂地四处飞溅撞击,整个世界都已毁灭,令人窒息着陷入昏迷,可是又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一丝细细的电流,麻醉着每一根神经末梢,无数小小的海葵在身体里狂舞…… …… 子杰疲惫地侧身躺着,Eric在背后拥抱着他,手掌轻轻在胸口抚摸。 “你真瘦啊,一身排骨。” “对不起您哪,硌着您了。” Eric 笑了起来:“贫嘴,”他抚摸着子杰的头发:“告诉我,你过去有过比较固定的朋友吗?” “没有。” “是吗?我不信,象你这样的,怎么会没有人追你呢?” “有的,可我不太喜欢。我喜欢的,又不在意我。总是这么阴差阳错。” “那你有没有爱过,唔,一个人呢?” “爱?”有那么一瞬间,子杰想起了W,心里微微的一点刺痛。我爱过他吗?那是真的爱吗?年少的我真能分得清爱和迷恋的区别吗? 不要去想他,子杰对自己说。转过身来,摩挲着Eric的臂膀:“有的,在我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曾疯狂的爱上一个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是吗?你今年多大了?” 子杰凑近他的耳边,说:“二十五。” Eric笑了:“那个人不爱你,因为他是个傻瓜。” “他为什么是个傻瓜呢?” “本来很聪明,自从遇到你,就变傻了。” “那我喜欢傻瓜,傻瓜乖。” …… 窗外,天空已变成深邃的幽蓝,无数高楼大厦的灯光闪亮起来,车流在每条大街小巷穿行,辉煌的夜上海刚刚开始展现精彩,多少幸福在等待绽放。 芝哥走下楼,正好碰上天明:“咦,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今天是礼拜天,你忘了?” “真是,”芝哥笑着说:“病了这几天,都糊涂了。我说呢,这才下午四点钟,怎么你就到了呢。” “你去哪儿?” “我这不是病好了吗,所以想趁你还没来,先去前面街上的寺里烧几支香,求菩萨保佑我祛病消灾。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去了。” “去吧,我陪你一起去。” “你也去?我还以为你们洋学生都是不信菩萨的。” “既然菩萨都已保佑你的病好了,那我怎么也得陪你去谢谢他呀。”两人说笑着一起向寺里走去。 冬日的阳光照在街上,带着一些暖烘烘的味道。芝哥穿着厚厚的灰布长棉袍,围着条猩红色的围巾,双手笼在衣袖里,缩着脖子一步步往前走,天明看着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看你的样子蛮有趣,”天明笑着说:“象个小孩子。你的围巾颜色很好看。” “是吧,那是师兄告诉我的,说红色能辟邪。” “对了,你的病好了,不只是光要谢菩萨吧,准备怎么谢我呢?” “好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芝哥站在佛像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点了几根香插在香炉里。双手捋着棉袍,跪下磕了几个头,天明站在一边看着。 芝哥站起来,把香资放在木柜里,旁边的香火僧人微笑着双手合什。 走出大殿,芝哥说:“这里的方丈和四叔是同乡,我也经常来这里,求菩萨保佑。” “你今天许了几个愿呢?” “许了三个愿,第一个是愿我们戏院人人无病无灾,生意兴隆;第二个是愿我自己早日能和亲人团聚;这第三个愿嘛,”芝哥看着他:“是谢谢你的,愿你好人有好报,大富大贵,大吉大利。” “啊,就这么谢我了?” “那你还要怎么谢你啊?” “起码也得伺候回来我一次吧。” “想得挺美,真贪心。想找人伺候你,娶个媳妇吧。” “唉那太麻烦了,这样吧,”天明说着凑近芝哥:“以后我去你那里,你可不许嫌我烦把我轰出来。” “轰是要轰的,就是我力气小,心肠也软,也不知道能不能轰得动。” 周五下午,子杰心里有些烦躁,以至于打错了一份文件,只好坐在电脑前重新来过。 自从那天从Eric那里回来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与他联络了。子杰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样的发展,虽然那一晚极尽缱绻,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还会有以后。凭着感觉,子杰相信他是喜欢自己的,可子杰也明白,那不能成为保证。 已经快四点了,几天的期待开始慢慢变成失望,曾经的快乐正悄悄从手中溜走,心里感觉空荡荡的。想起黄耀明的一句歌词:‘再见日光以后,欲望溶掉以后,那表情会否同样温柔。’子杰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这时,子杰的呼机响了,显示:请复台。 呼台小姐回答:请看邮箱。 子杰迫不及待地连接上网,打开邮箱,急燥地等待电脑慢吞吞地下载邮件。 点击,打开。 ‘周末情人,忘记了我吗?Eric’ 子杰笑了,一刹那所有的疑虑都已无影无踪,心里充盈着舒畅轻松。 天明进来的时候,芝哥正在费力地缝补着一件衣服。看着芝哥笨手笨脚的样子,他不禁笑了起来。 “又有什么好笑?”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缝补衣服,所以觉得新鲜。” “那有什么?少见多怪。不过也是,以前都是四婶帮我缝的,这几天她身子不太舒服,所以我只好自己补了。” 天明在芝哥对面坐下来,看着芝哥拿着针在衣服上比划,一不小心刺了一下,嘶的吸了口气。 “看你的样子,真是个持家的人。” “那当然,我们这样的穷人,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不象你,衣服破了,自然有佣人补,就算没有佣人,也有媳妇补。” 天明看芝哥心情好,大着胆子说:“我要是娶了媳妇,只要她有你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芝哥住了手,沉下脸,却不说话,只是盯着陆。 天明哎哟叫了一声:“瞧我胡说八道的,你别生气。”又看看芝哥:“你可别拿针扎我呀。” 芝哥还是沉着脸不说话。 天明唉了一声:“我又说错话了,真是该打,”说着举起手佯装要打自己嘴巴:“真该打。”看着芝哥没什么反应:“我真要打啦。” 芝哥还是沉着脸,可眼里已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天明看在眼里,反而放下心来:“那我打了。”说着轻轻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够不够,不够这边再来一下。” 芝哥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不够,打得重一点,狠狠地打。” “你好狠心。” “那当然,对付你这样的坏人,不能手软。” “我是坏人?我坏在哪里啦?”天明叫起屈来。 “你哪里都坏。” “唉这年头,尽冤枉好人哪。” “别打岔,”芝哥说着又开始缝补:“本来就补得慢,再说下去,一晚上都补不好了。” 刚缝了两针,灯熄了。 芝哥把衣服往桌上一放:“又停电了。”伸了伸腰,却没有站起来去取蜡烛。黑暗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慢慢地,芝哥听见天明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不知不觉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忽然,他的双手伸了过来,握住了芝哥的手,芝哥抖了一下,但没有拿开。 芝哥只觉得他的双手越握越紧,越来越热,不由得浑身都在颤抖,心中一片迷乱。慢慢地,他的手沿着芝哥的手臂往上移动,握住芝哥的手腕,他的肘,他的肩,然后,轻轻抚摸着芝哥的颈部,他的手也在发抖。停了一停,他的双手往上捧住了芝哥的脸。芝哥只是不停地颤抖,浑身发软,似乎所有的气力都在一丝丝失去,整个身子往下坠。 天明轻轻呻吟着,仿佛正在承受着莫名的痛苦,他的脸靠了过来,黑暗中,芝哥看见他的眼,他的眼里有一团火在烧。慢慢地,他的唇吻在了芝哥的脸上。 芝哥浑身发僵,好象整个人都已冻住了,只感觉天明温暖柔软的唇在自己的脸上疯狂的揉搓,挤压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眉,然后,猛的压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一刹那,芝哥头脑中轰的一声,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瘫倒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任凭他的双唇在自己嘴唇上吮吸,自己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感觉在心底爆发,似乎身体都在爆裂。 不知何时,两人已缠绕在床上,双唇没有片刻分开,彼此疯狂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不一会儿,已是全身赤裸,象两条活泼的鱼,翻腾跳跃着。芝哥感受着他的重压,似乎已经透不过气来。 天明忽然坐了起来,跪在芝哥身边,芝哥全身赤裸地躺着,在黑暗中象一具白色的雕像。 天明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象哭一样的声音,弯下腰,双手轻轻在芝哥身上抚摸,芝哥一动不动,皮肤上泛起一片细细的疙瘩。 天明猛的压了下来,顺手拉上了被子。两人狂热的翻滚着,抽搐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快乐令他们意乱情迷,喘息着不肯有丝毫的停歇,直到最后的高潮来临,互相吮吸着对方的喷涌,芝哥只觉得四肢发麻,疲惫着而又兴奋着…… …… 芝哥静静蜷缩在天明怀里,轻轻摩挲着他的胸膛,天明一只手搂着芝哥的背,另一只手环绕着芝哥的颈,轻轻揉捏着芝哥的耳垂,两人都没有说话,不时互相轻吻一下。 良久,芝哥轻轻地说:“我总算有亲人了。” 天明没有回答,只是把芝哥搂得更紧了…… 子杰等在大厦门口,焦急地向路口张望。 这几个星期,每个周五的下午子杰都在这里等着Eric,然后一起去他那里过周末。今天他在电话里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准备见面后告诉他,子杰不免有点着急,问他,他又卖关子不说,害得子杰一下午都在胡思乱想。 远远地他走了过来,看见子杰,满脸都是狡猾的坏笑,子杰恨恨地:“你这厮,到底什么事?” “啊,这个嘛……我要旅行结婚了。” “呸!正经点。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有什么勾搭之事?” “是真的,”看着子杰着急的样子,Eric禁不住乐出声来:“老实告诉你吧,单位明天有点急事,让我去杭州一趟,两天就回来,我想反正你在家里也是闲着,干脆陪我一起去玩,顺便监视我,免得你不放心。” “德性,多爱搭理你似的,”子杰笑着骂:“不过去杭州,这倒是个好主意,那我就吃定你啦。” 两人在杭州站下了车,先去找了一家旅馆,订好了房间,然后子杰留在房里看电视,Eric快手快脚匆匆忙忙办完公事,两个人直奔西湖而去。 下午的阳光正是热烈的时候,西湖在阳光下清晰地展现着风姿。湖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碧绿的荷叶中处处点缀着粉红的花朵,长长的柳条在微风中荡漾。 子杰和Eric躺在湖畔树阴下的草坪上,湖面就在身前漫漫的平铺开来,微微的波光跳跃。远处的山岚一片翠绿,露出尖尖的古塔。 不知过了多久,子杰拍了拍Eric:“喂,睡着了吗?” “累死了。”Eric唔唔的答应着。 “别懒了,过会儿去灵隐寺,看三生石,说好了的。” “别去了,这样躺一会儿多好,又没人来打扰。” “大老远跑到西湖来睡觉,有没有搞错?” “那有什么不好?”Eric说:“反正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好了。” “我一个人去干什么?” Eric没回答,干脆翻过身,装做睡着了。 子杰气鼓鼓地,也不说话了,自个儿呆呆的看着头上的树枝。两只小鸟在枝头唧唧喳喳的叫。 过了一会儿,Eric忽然说:“我猜这两只小鸟一定在吵架。” 子杰这才发现他早就转了过来,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呸,你又不是鸟,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两只鸟,大的那只想睡觉,小的那只想去玩,所以就吵起来了,小的鸟就生气了,骂那只大的是呆鸟。” “真是,”子杰也笑了起来:“真是只大呆鸟。” Eric伸出手来握住子杰的手:“不生气啦?” “我跟只呆鸟生什么气?” “好啊,我是只大呆鸟,你就是只小呆鸟。” “你又骂我?” “我说错了吗?啧啧,放着眼前的大好时光不去珍惜,偏偏要去和一帮人去挤着看什么三生石。我是不相信什么三生结缘的,只要好好的有只小呆鸟陪我躺着就行了。” 子杰看着Eric,Eric也在看着他。子杰忽然心里有一点感动,轻轻握着他的手,揉搓着。 Eric拉过子杰的手,吻了吻,垫在腮下,闭上眼,好象又睡着了。 清风掠过湖面,满湖菏叶翩翩起舞。
当我写到这里时,不禁有些怀疑。回想起那天子杰对我所讲述的故事,我发现有太多的巧合,甚至有一些雷同。我不敢肯定下面所要讲述的部分是否是子杰自己添加上去的,或者,整个故事都是子杰杜撰出来的。但是,想着子杰讲述这一段时沉醉的表情,我又犹豫了。明知是一个美丽的梦,也仍然会成为一个人的向往? 当我考虑这些时,我的音响里正在放一首黄耀明的老歌:想入非非。‘让我们彼此都来想入非非,真真假假都无所谓,假如爱情都容易枯萎,又何必在乎真伪。’ 黄耀明是对的,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就算是谎言也好,只要能让人沉醉,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况且,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谎言中成熟长大的。就让美丽的梦想来陪伴我们一生好了。
车子穿过新绿的街道,初春的西湖展现在眼前。长堤笼罩在嫩绿的柳丝下,一树树红的粉的桃花。 芝哥惊喜地叫出了声,象个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天明坐在旁边含笑看着芝哥:“怎么样,没有来错吧?” “那当然,好不容易请了两天假陪你来杭州,要是不好看,就得找你算帐了。” “呵,好不讲理,本来都是为你好,看你过得闷,让你散散心。” 车子到了断桥边,芝哥说:“就在这里下吧。” 微风吹来,带着初春的凉爽气息,湖面上细细的波浪。芝哥站在桥上,扶着栏杆四处张望:“真没想到,断桥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是啊,想当初你就是在这里遇上我的,触景生情,不由得我心中感慨万分哪。”天明走过来靠在芝哥旁边。 “胡说八道,我那里是在这里……”芝哥忽然明白过来:“你以为你是许仙啊?” “我不是许仙是谁?” “你不是,你是虾兵蟹将,乖乖地听我指挥水漫金山。” “那也行,反正我是跟定你了。” 芝哥笑着说:“真听话——这里人太多,我们走走吧。” 两人沿着长堤慢慢向南走去,远处青山含黛,湖心岛上隐约传来丝竹之声。虽是乱世,可游人并不见少——谁又去管它明天的事呢。 离花港观鱼不远了,芝哥说:“走了这么远,歇歇吧。” 两人在桃花树下坐下来,绿茵的草地,散落着花瓣。芝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远的对岸出神。 过了一会儿,芝哥说:“要是天天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是被压在西湖边上,我也心甘情愿。” 天明伸出手,握住了芝哥的手,芝哥转头看着他,眼里蕴藏着一湖春水。 天明拿起芝哥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说:“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天明从颈上取下一个挂件,是一个小小的金锁,丝线是褪暗的深红色。芝哥接过来,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金锁表面已显黯淡,一面有四个小小的字:吉祥如意。另一面是:四季平安。 芝哥不解地看着他,他说:“这是我出生时家人去寺里求来的,我戴了它二十多年,甚至我在国外时,我父母也叮嘱我要时时带着它,保佑我一生平安。现在把它送给你,希望能带给你好运,四季平安,也希望能把你锁在我的身边。” 芝哥握着金锁,轻轻放到唇边,金锁似乎还带着他的气息,芝哥低下头戴上金锁,把锁片贴在心口上,微微的一点凉,很快就温暖了。 芝哥说:“我也有一件东西送给你。”说着伸手到贴身的衣袋里掏摸着,取出一个小小的褪色的银环。 芝哥把银环放在天明的手心,说:“这是四叔捡到我时,包裹在襁褓里的,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唯一表记。这些年来,我一直藏在身边,希望有一天,我能凭着它找到我的亲人。可是现在,已经用不着了,”芝哥看着他:“有了你,我知足了。” 天明紧握着银环,双目凝视着芝哥:“一生一世,永不辜负。” 江南的春风中,长长的柳丝飞扬纠缠着,在他们身后,桃花灿烂,宛若云霞。
窗外天色越来越晦暗,这座城市正在遭受一场暴风雨的侵袭,狂风卷着大雨在林立的高楼上空肆虐,乌云在飞快地翻卷移动。 子杰蜷缩在沙发上看录像,电影‘春光乍泄’。 黎耀辉和何宝荣在阿根廷聚了又分开,异乡的生活,各自的寻觅,寂寞着又希望着,直到再次的相见。“我们不如重新开始。”荣说。 可是一切都已改变,最初的感情,遥远的梦想,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辉在大瀑布底下无声的哭泣。 “为什么两个一起走过了千山万水的人最终还是分开了呢?”子杰叹息着。 “我想,”Eric慢慢地说:“那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所想要的东西是时刻完全一样的,所以,也就不会有两个人始终同路。在某段时间,某个地方,聚在了一起,靠得很近;而当时间变了,地方改了,各自分开,也在所难免。” “可是,毕竟还有共同的梦想,即使不会一直同路,偶尔也会分开,但总是还可以走到一起来的。‘我们不如重新开始。’” “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完全重新开始的,无法再现过去,也无法抹杀过去。去日留痕,时间长了,痕迹会变得模糊,但总是不可能完全消去的。” 子杰走到窗前,大雨在窗子上画满条条雨丝,透过玻璃,所有的楼房都已湮没在烟雨中,街道上的树木在风雨中飘摇。 “你说得对,”子杰说:“就象现在的上海,经过这一场风雨的洗刷,不管明天是否雨过天晴,总是会有一些痕迹留下来的。” VCD机响了一声,光碟放完了。 “看完了,”Eric跳起来:“再看一部?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 “早看过了,记得里面有一首歌蛮好听的,莫文蔚唱的,好象是改的一首老歌,歌名想不起来了。” “是吗?怎么唱的?” “佳偶共联理,共对是多么美;你的心似嬉戏,不解这道理……” “我知道了,改的是‘天涯歌女’,唱的还不错嘛,接着唱。” “可以,拿钞票来,想白听啊?” “淘气,过来,让哥哥抱抱。” 子杰挣扎着:“拜托了老兄,不要学电影台词,有点新意好不好?” Eric笑了起来,轻轻咬着子杰的耳垂:“我就喜欢你这样,刚才还装深沉,一转眼又胡闹,没心没肺的东西。” 子杰脸贴在他肩上,喃喃地:“我是没心没肺,我的心肺都在你身上挂着哪。”
芝哥走出戏院后门,天明已等在那里了,两人没有上车,慢慢沿着街道往家走。天色还没有黑透,可路上已没有多少行人了,谁家的收音机细细的唱着‘天涯歌女’,哑哑的若有若无。 今天芝哥出来得早,心里紧张不安。他告诉天明,戏班里的一位师兄今天已经动身乘船去香港了。临走时对芝哥说,战事紧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到上海来,赶快给自己安排后路。而且,听说四叔准备把戏班散了,回乡下去。 “可是,中央不是说能打败共军,上海不会有事吗?” 天明沉默着,没有回答。前方的军队节节败退,他是知道的,可他不想告诉芝哥,以免芝哥担心。但芝哥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自己得赶快想个办法,两个人不能留在上海,否则,谁知道打起仗来会怎么样呢。 “你说,上海真的会打仗吗?”看着天明不说话,芝哥着急地问。 天明搂住芝哥的肩,温和地说:“芝哥,老实说我也不敢肯定,前方的军队的确吃了大败仗,上海能不能保住,谁也不知道——不过不要紧,不会有事的,我会想办法,到时候我和你一起走。” 芝哥紧紧握着天明的手,自我安慰说:“也是,上海这么多人呢,哪会那么巧,就只有我们会出事——你说今天有一件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天明看着芝哥,犹豫着。他实在不想把这件事在这个时候告诉芝哥,以免更添烦恼,可是又不能不说。 “芝哥,还记得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吗?” “当然记得的,你说还要带我去你家里玩的——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芝哥仰着头笑着说。 “唔……芝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不去我家了,我们去你那里好不好?” “为什么?”芝哥不安地问。 “我们的事,好象我家老爷子知道了,他昨天有意无意地点了我几句。所以,我不想让他看见你,免得到时候你会不高兴。” 芝哥忽然心里起了恐慌,紧紧攥住天明的胳膊:“那怎么办?他会责怪你吗?会逼你吗?” 天明轻轻拍着芝哥的手:“不用担心,就算他逼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生日那天,白天我到你那里去过,晚上我再回家。你放心,我只要你。” 芝哥仍然紧紧抓住不肯松手,轻轻地说:“天明,我是——我是只有你了。” 天明揽过芝哥,紧紧在怀里抱了抱:“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走吧,有人过来了。” 芝哥松开手,两人默默向前走,芝哥忽然抬头笑了一笑:“生日那天,我要送给你一件特殊的礼物,你从来没有收到过的。现在先不说是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子杰躺在床上,看一本小说,‘荆棘鸟’,看麦琪和拉尔夫的爱情,隔着上帝的爱情。Eric在浴室洗澡,一边怪声唱歌,子杰边听边笑。 手机响了起来,子杰叫了一声:“电话。”子杰向来不接他的电话。 Eric光溜溜的在腰间裹了条毛巾出来,湿淋淋的手在子杰脸上擦了擦,子杰踹了他一脚,Eric哈哈笑着拿起手机:“喂?是我,你是……哦,是你?” Eric看了子杰一眼:“稍等一下,”转身到浴室去,关上了门。 子杰心里稍稍有点不快,也有点不安。Eric打电话向来不用避着自己的,今天这是第一次。一定是有什么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子杰一边想着,书也无心看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Eric从浴室出来,看了子杰一眼,有点不太自然的放下手机。子杰装着看书,尽量漫不经心的问:“谁呀?” “啊,一个朋友,出了点事,找我帮忙。”Eric轻松地说。 子杰没有看他,可是知道他在说谎。子杰觉得有一点难受。 Eric靠了过来:“刚才你那一脚踹得我好痛,怎么补偿?” 子杰放下书,看着Eric。在他的眼睛深处,子杰发现了一点点自己所不熟悉的东西。 这一夜的爱恋仍如往日一样热烈,畅快酣美,淋漓尽致。可子杰心里总是有一点小小的阴影,而且,他感觉Eric也察觉到了。 两个人疲惫地躺在一起时,Eric的手轻轻抚摸着子杰的肩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终于Eric开了口:“其实没有什么,是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今天他突然来电话,说想见我。我说我已经有了朋友了。刚才没想告诉你,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过去的,也不必都彼此完全了解,是不是?” 子杰低下头,轻轻吻着Eric的手。Eric紧紧搂住子杰,嘴唇紧贴在一起。 是的,子杰心想,我们都是有属于自己的过去的,而且,我们并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对方。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我竟然忘记了这一点呢?
天明走进房间,芝哥早已等在那里了。 天明穿着一套新的藏蓝色西装,白色衬衫,有点热,进门后脱下了外套。看见芝哥欣赏地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啦?不认识了?” “不是,”芝哥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真是一表人才,新郎官似的。” “我是新郎官,你就是新……”说着打了个结:“不说了,免得你又生气。” “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才不会生气呢。”芝哥说着走到天明身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天明低下头,捧着芝哥的脸,深深吻着,好一会两人都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天明松开芝哥,说:“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呢?” “啊,这么着急?” “那当然,我都等了好几天了,心里早就痒痒的了。” “好,就给你,不过你先闭上眼。” 天明顺从地闭上眼,听见芝哥打开衣橱,欷欷瑟瑟的拿出一包东西来。芝哥说:“好了,可以睁眼了。” 天明睁开眼,看见芝哥手里抱着一件金丝银缕的大红戏装,拿着一个化妆盒子,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要唱戏吗?” “对了,”芝哥把化妆盒子放在桌子上,抖开戏装:“今天我为你唱一出戏祝寿。就为你一个人唱,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说着坐到桌子前,打开盒子:“来,替我上妆。” 芝哥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天明坐在对面,用一只小小的画笔,轻轻勾画出两条细细黑黑的眉线。然后取出白色的粉底,均匀地涂抹在芝哥脸上。放下粉底,拿出红色的油彩,沿着芝哥的眼下鼻侧仔细一点点画出轮廓。最后,用红丹点在芝哥唇上。芝哥一动不动,任凭他在脸上涂抹。天明微微侧着头,在芝哥唇上吻了一吻,嘴唇上也沾染了一点红色。 芝哥睁开眼,天明痴迷地看着,赞叹着:“真是国色天香。” 芝哥微微笑了一笑,起身穿上五彩戏装,戴好金枝玉叶的凤冠,轻轻拧身,徐徐抖动衣袖,一点点挪开脚步,开始唱出这一折戏:贵妃醉酒。 沉香亭边的牡丹花开了,名花倾国两相欢,花光照耀着人面,微醺的酒香,轻轻荡漾着的眼波——是太平的极乐,盛世的华美,霓裳羽衣在花丛里飞扬,琥珀色的美酒在玉杯中闪光,香风送来阵阵笑语晏晏——花醉着,看花的人也醉着——天明也醉着。 终于要醉倒了——芝哥轻轻旋转起来,衣袖轻举着,半遮着脸上倘恍的醉态,裙琚飘带随风飞舞,昏黄的光线里,说不出的华贵艳丽——看哪,是盛世最后的光艳了,象变幻无穷的彩霞——渔阳鼓动了,羯声阵阵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一生一世只为这一刻,就让我醉倒在你的怀里——不要去管日后的颠沛流离——这一刻我是你的贵妃,你是我的明皇——来吧,一起醉倒吧。 芝哥旋转着,慢慢倒了下去,倒在了天明的怀里。
子杰和Eric坐在一家酒吧里。灯光柔和幽暗,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窃窃私语。 电视里放着MTV,各式乐队轮番上场。 这是上海圈子里很有名一家酒吧,靠近南京西路。子杰从来没有来过,在网上知道了它的存在,就缠着Eric一定要来看一看。 “怎么样,眼睛不够使了吧?”看着子杰忍不住东张西望的样子,Eric又好气又好笑:“看上了哪一个?哥哥帮你去说合说合。” “去你的,”子杰说:“我这才是光明正大,想看就看,说明我心里没鬼,那象你,表面上装着特无动于衷,其实心里没准早就在琢磨怎么下手哪。” “哈,哈。”Eric怪笑两声。 “不过说真的,还真是有不少长的挺精神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时髦俊男聚在一起。上海风范,名不虚传。” “自惭形秽了吧?深受打击了吧?省得你总是在我面前骄傲得什么似的。” “去去,谁骄傲了?” 正说笑着,子杰发现Eric的脸色略略变了变。子杰不由得回头,顺着他眼光看去,一个男孩正走进来。 那男孩身高与子杰差不多,身材瘦削,眉目少有的清秀,皮肤白皙,一身黑衣,带着芭蕾演员才有的优雅走进来。 旁边的桌上有人挥挥手,叫了一声:“Sunny,这儿。” 男孩走过去坐下,点着了一支烟,轻轻吐出一口,微笑着四处看看。他的目光与Eric相遇,怔了怔,又看了看子杰,笑着对Eric点了点头。Eric的神情有点尴尬。 子杰没有问那个叫Sunny的男孩到底是谁,只是低头轻轻搅动面前的咖啡。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子杰对自己说。 Eric也没有说话,只有小勺碰撞杯子的轻轻叮当声。 过了一会儿,Eric说:“咖啡快凉了吧?” “真是的,”子杰端起杯子,饮了一口:“真苦,我忘了加糖了。” “喝完了,我们回去吧。” 子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两人正想起身,Sunny微笑着走了过来:“嗨Eric,好久不见。” Eric淡淡笑了笑:“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礼拜了。”Sunny坐下来,笑着对子杰点点头:“对不起打扰了,”转头对Eric :“朋友?介绍一下。” “子杰,我的朋友。”Eric说。 “我叫Sunny,”Sunny微笑着对着子杰:“Eric好眼力。” “哪里,过奖了。”子杰有点不好意思。 “回来多久?”Eric问。 “不一定,两三个月吧。”Sunny开始和Eric聊了起来,说的上海话。 子杰不大听得懂上海话,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插不上几句。Eric有意不要冷落了子杰,时时与子杰说几句,可是子杰自己渐渐也觉得没意思,只好装做全神贯注地看MTV。一个光头女子穿着黑色的长袍,在黑暗与光影中穿行,黑白的色调,穿插着电影画面,激越的乐曲中,偶尔响起细细的钢琴声,简单,透人心弦。 “这是谁的歌?” “Sinead O’Conner的You made m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 Eric回答说:“你让我偷走你的心。” 子杰低头端起杯子,轻轻的说:“偷心。” 天刚刚亮,芝哥就起了床。 昨天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个小小的皮箱。芝哥环视着房间里的家具物件,感叹着,终于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了。 前几天,天明匆匆赶来告诉芝哥,他的父亲通过熟人,已买好了去台湾的船票,他们全家都要走。战场已逼近江北,上海指日就会攻占,不会有太多的时间了。 “可是,我怎么办呢?”芝哥惊慌地问。 “不要紧,芝哥,”天明抱着芝哥的双肩,沉着地说:“你跟我走。我有一张船票,你的票现在是买不到了,到时候我给检票的人塞一笔钱,一定能够上船。” “我们去台湾干什么呢?那里我们一点都不熟悉,靠什么生活呢?”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台湾,可是留在上海太不保险。我有一点积蓄,去台湾后我努力找一份工作,你也不用再唱戏了,我们过得俭省一点,生活应该不成问题的。” “那么,我一定能够上船吗?” “一定能够,我听说有很多人就是这样上船的。”天明看着芝哥的眼睛:“相信我,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芝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喃喃地说:“我们永远不分开。” 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芝哥的回忆,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是天明。 芝哥跑过去,打开门,天明站在门口,喘着气说:“芝哥,我们快走,车子等在楼下。” “不是中午的船吗?”芝哥一边拎起皮箱一边问。 “忽然改了时间,船很快就要开了,我家里人已经赶往码头去了,我跑来叫你,赶快走。”天明抢过芝哥的箱子,匆匆往楼下跑:“芝哥,快点,快来不及了。” 芝哥留恋地回头看了房间一眼,关上门跑到楼下,跳上车子,车夫拉起车,急步向码头跑去。 码头上到处都是匆匆赶来的车子和人群,嘈杂地拥挤哭喊着。车子已经过不去了。天明和芝哥跳下车,天明拉着芝哥的手,拼命向检票口挤去。周围的人群搡动着,芝哥挤得透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挤到门口,铁门半开着,几个警察死死抵住潮水一般涌来的人群,检票的轮船公司职员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偶尔放进去几个持票的人,江边轮船呜呜叫着。 天明紧紧拽着芝哥的手,另一只手拿着船票,高声叫喊:“我有票,放我进去。” 检票员一把抓过船票看了看,伸手抓住天明往里拉,天明拽着芝哥一起往里挤。 检票员拦住芝哥:“票!” “在这里。”天明回手拿着一叠钞票,塞在检票员手里。 检票员楞了楞,马上把钞票塞到怀里。就在这一瞬间,后面的人群象疯了一样猛的挤了过来,芝哥一下子被挤在一边,只是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门里边天明的手。 人群还在往里涌,警察狂叫起来:“关门,快关门!” 芝哥整个身子都紧紧贴在铁栏上,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身边涌动的人群,冰凉的紧贴着脸的铁栏,门里边天明的叫喊,都似乎象是在梦里一般,只有手里紧紧握着的天明的手,才是那样真实的——真实得象一个遥远的希望,而这希望也在渐渐滑落。芝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住天明的手指,象紧紧攥住自己的一生,慢慢地终于他的手指脱开了,芝哥的一生也坠落到无底的深渊中去。 芝哥双手紧紧抓住面前的铁栏,泪眼朦胧地看着铁栏里边的天明。天明在疯狂地挣扎着,叫着芝哥的名字,被他的家人和船员拖向船上去。皮箱早已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检票口的铁门已经关上,船员开始准备开船了。 芝哥只觉头脑中一片空白,可是又异样的冷静,象看着一场电影一样,看着天明一步步被拖上船,拖进舱门。这一定是一场梦魇,一定是,过不了多久,梦就会醒的,到那时,一切都会过去,都会好起来的——天明不会就这样离开自己的,他说过,我们永远不分离的。 可是轮船呜呜的叫了起来,烟囱里冒出了滚滚黑烟,船缓缓离开了码头,朝向黄浦江的下游驶去。 人群沿着外滩江边跟着轮船奔跑,挥着手,叫喊着,无数的希望在这一刻破灭。芝哥忽然醒悟过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江岸随着人群奔跑,眼光在轮船上下搜寻着。 忽然他看见了天明,天明从舱门里冲了出来,冲到船舷边,翻上栏杆就要往下跳,可是马上被人拖了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那是芝哥最后一次看见他。轮船渐渐消失在天边,带走了天明,也带走了芝哥的所有希望——芝哥站在江边,楞楞地看着轮船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凉。 子杰拿着一个礼品盒,焦急地一遍一遍打Eric的手机,没有开机。 今天是Eric的生日,早在一个月前,子杰就和他说好,白天Eric回父母家过,晚上子杰去找他。可是现在已经下午6点了,还是不能和他联络上。礼品盒里是一对泥人大阿福,胖胖的憨态可掬。 终于打通了,子杰问:“你在哪里?” “我在我爸妈这里,”电话里Eric的声音有气无力:“几个同学把我灌吐了,我现在动不了啦。子杰对不起啊,我今天回不去了,明天中午我才能回去,明天你过来,好吗?” “你自己注意,别把胃喝坏了。”子杰放下电话,这才想起来忘了告诉Eric,自己现在就在他住的楼下。 怎么办呢?现在回去?子杰想,反正已经晚了,先去找个小吃店吃了晚饭,再去对面的音像店逛逛,看有没有喜欢的CD。 吃完了生煎和馄饨,子杰在音像店里慢慢挑了半天,买了一张王菲的‘只爱陌生人’,听听感情遭受变故的王菲想唱些什么。 付了款,子杰正想走出店去,忽然看见街对面,Eric正和Sunny并肩走了过来。 子杰愣愣的呆在那里,看着Eric和Sunny说笑着走进楼去。子杰走到街边,站在树底下,昂头看着Eric的房间。天色暗了下来,路灯已经亮了。 子杰看着Eric的房间里灯光亮了起来,而后窗帘拉上了,灯光变得昏暗。又过了一会儿,灯光变得更暗了一些,子杰知道,那是壁灯,Eric喜欢开着壁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子杰还是那样愣愣站着,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口有一点点冷,针尖那样大的一点,略略刺痛着,渐渐扩散开来,往四周蔓延,到整个胸膛,到手臂,到大脑,到身体的每一部分,只是冷,冰一样的冷。又从心口生出一丝一丝的痛,撕扯着,整个心脏一抽一抽的收缩,而在心底深处,某一些东西在渐渐变硬。四周的高楼冷冷矗立着,轻轻地一阵晚风,树叶哗哗的响。 子杰忽然笑了,转身大步走开,头也不回地走入黑暗的树荫中,在夏夜的上海街头,象一个黑色幽灵。 风吹进车窗,无数的高楼往两边后掠。子杰靠着车窗,看着万家灯火,在每一盏灯下,是否都发生过一些让人刻骨铭心的事?曾经有那么一盏灯让自己挂念,可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半夜里,子杰从梦中惊醒,灯光下打开礼品盒,两个大阿福面对面坐在一起,傻傻的笑着。 第二天下午,Eric呼了子杰几遍,子杰没有回。 第三天,子杰收到了E的E-mail,只有一个符号:? 子杰回复:Δ 第四天,子杰见到了Eric。 那是在一家超市门口。子杰正要走进去,却看见Eric和Sunny拎着几个袋子走了出来,同时看见了子杰。 子杰脸色有点发白,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Eric的神色有些尴尬,但还是笑着问:“前天你去哪儿了?我呼了你好几遍。” 子杰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Sunny。 Sunny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说:“我先去买张报纸。” 两个人默然相对,子杰仍然不说话,眼睛看着一边。 Eric也没有出声,过了一会,才生涩地轻声说:“你真的那么在乎吗?” 我在乎吗?子杰忽然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涌出来。我在乎什么?我还能在乎什么?我在乎外滩的风,我在乎佛像前的愿望,我在乎西湖边的草坪,我在乎你对我的每一次关爱,可是现在,你问,我在乎吗? 子杰强忍着,眼睛已有点模糊,不敢再站在这里,转身就走。Eric拉了他一下,子杰回头,朦胧中看见Eric,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这个印象深深刻在子杰的脑海里,一个月后,当子杰闭上眼,Eric若有所思的神情,仍清清楚楚的浮现在眼前。 芝哥不知道是怎样走到寺里来的,戏班十几天前就已散了,自己住的房子已退给房东了,而且,天明也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芝哥只记得寺里的师父们匆匆迎了出来,而后自己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过了两天,芝哥才醒了过来,浑身发烫,头脑里晕晕沉沉。 “你这是急火攻心,休息一些日子,吃些药就会好的。”方丈师父对他说。 芝哥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神智才慢慢清醒,可是清醒着还不如昏迷着好,时时想起码头上那一幕,心里刀铰一般,又强忍着自己不要去想。 “我不要去想他了,”芝哥想:“我不要去想他,这是一场梦,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过的,他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可是街上传来的消息却一日紧似一日。大员们都跑到台湾去了,战场已打到江北,长江守不住了,而且,去了台湾的人都回不来了。 寺里的师父们都瞒着芝哥,但芝哥还是知道了一些消息。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这一天,方丈师父来看芝哥,坐在芝哥床头,说:“阿弥陀佛,你可总算病好了。菩萨保佑,让你度过这一劫。” 芝哥心中若有所悟,问:“师父,难道每个人一生中的劫难,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当然,你一生中所要遭受的劫难,都是你前世因果注定的。所谓欲知前生业,今生受者是。” “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今生的孽果呢?”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多行善事,一心向佛。” 芝哥说:“师父,我要出家。” “阿弥陀佛,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让我出家吧,师父,”芝哥恳求着:“如果真的是前生的孽果,就让我出家来消除吧,况且,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 “你先不要着急,好好想想,这是大事,不可轻率决定。”方丈劝说着走了。 我一定要出家,芝哥想,天明是不能再回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出家真的能消除我们今生的苦难,就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只要天明在遥远的他乡今生能过得好一些,再也没有疾病灾难,那么,我付出这残生,也就值了。 芝哥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冰凉的刀锋在头顶擦过,一缕缕头发掉了下来。 大殿里充满香灰的气息,咿咿呀呀的颂经声在殿堂回荡。 芝哥睁开眼,隔着长袍,抚摸贴着心口的金锁,感慨地想:我是两世为人了。 大殿里仍是空荡荡的,光线晦暗,积尘的布幡微微摇晃。 子杰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双眼盯着端坐的佛像。佛像面带微笑,仿佛已看破人间的一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香炉里几根线香缭燎的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问道:“请问施主,是来还愿的么?” 子杰转过目光,正是上次见到的灰衣老僧,目光柔和,正看着自己。 我是来还愿的么?子杰心里一酸,我的愿实现了么? 昏黄的阳光里,沉沉的线香在荡漾。子杰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的许下一个愿: 让他喜欢我吧。 夏日的温暖在身边围绕,年轻的子杰,新的希望,Eric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他。 我的愿望实现了吗?子杰自嘲地想,我真是傻啊,居然相信除了我们自己,还有别的可以给感情以保证,这个城市太大了,有着上千万的人,每天发生着千万件事,所以,两个人的分开,一个人的伤心,在永恒的佛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子杰慢慢转身,老僧依然静静看着他。在他的眼光里,子杰分明看到了同情和怜悯。 一周后,子杰收到了一个陌生的传呼。 “是子杰吗?”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问。 “是的,你是……” “我是Sunny,”电话那头说:“对不起打扰你,我无意中从Eric那里得到你的呼机号,请相信我没有恶意,今天我呼你,他是不知道的。可以见一见你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聊一聊。” “……在哪里?” “就在上次见面的酒吧,好吗?” 子杰到达时,夜色已降临,灯光依旧如那一天一样柔和幽暗。这个时候人还不多,Sunny坐在靠墙边的一张桌子旁,微笑着对子杰招招手。 电视里放着达明一派的演唱会,艳红的诡暗的灯光,末世的感觉。 “来一杯可乐吧?Eric说你喜欢喝可乐。” Eric,子杰心里微微的颤抖:“不,来一杯红酒。” Sunny带着关切,又有一点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你真的爱他,是吗?” 子杰没有回答,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那么,”Sunny往前靠了靠:“告诉我,你准备爱他多久呢?” 爱他多久?子杰有点茫然,我准备爱他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或者更久? “你一定没有想过,”Sunny淡淡的笑了笑:“因为我们对于感情,向来都是没有把握的。所以我们宁可只在乎今天的热情,至于将来,我们是不要因为对将来的忧虑而影响今天的快乐的,是不是?” 是不是?子杰忽然想叫出声来,不对,我是真的爱着他,而且,只要他愿意,我是宁愿付出一生的情感来爱他的。 可是子杰并没有叫出来,只是坐在那里,紧紧盯着Sunny。 Sunny轻轻摇了摇头:“知道过去我和Eric的事吗?”他看着子杰:“已经快两年了,那时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我相信,刚开始时我对他的感情,不会比你现在弱。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个多月。”Sunny轻轻搅动着咖啡,停了停。子杰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Sunny接着说:“可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那时我们都还不太懂得去珍惜,以为被人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不明白要得到一份真挚的感情是多么不容易。所以,有一次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赌气去找了另外一个朋友。我们都是有些心高气傲,不肯向对方低头,结果,我们再也没有能够在一起。不久后,我就和另外那个朋友一起去了香港。” Sunny苦笑了一下:“其实,如果我们不吵架,我想我们最终还是会分手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象我们这种人,太过感性,对于感情,往往有着超乎一般的渴望和要求,一旦燃烧起来,就会分外猛烈,不明白保持一点适当的距离。但是越完全的投入往往越是短暂,就象昙花永远只能一现,越是美丽越不长久。所以现在,我宁可只要这一刻,在现在我是快乐的,这就够了。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在一起彼此都快乐,那么,我还想以后,想什么永恒,什么忠贞干什么?那太沉重了,是我们都背负不起的。” 子杰没有说话,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Sunny也喝了口咖啡,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 Sunny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想,你是爱着他的,他也是爱着你的。你们在一起,彼此也很快乐。但是,一旦他感觉到他对你的感情必须承担某种责任,你的爱成了他的一个包袱时,这时的快乐,也是不完全不彻底的。爱他,就要让他快乐,让他自由。有时我在想,世上的婚姻,如果没有形式上的束缚,没有家庭的,财产的,各种原因的限制,仅仅凭着感情,那么大多数到底能维持多久?爱情说穿了只是感情的一种,而感情是一种时时变化着的东西。所以,永久不变的爱情,我不相信。” Sunny从袋里拿出两块巧克力,“吃一块吧?” Sunny含着巧克力,让它在嘴里慢慢溶化:“我特别喜欢巧克力在嘴里溶化的感觉,甘甜,有一点微苦,有一点麻醉,就象爱情的味道。”Sunny手里慢慢折叠着包装纸:“其实,爱情与巧克力一样。现在有巧克力吃,就尽情体味它带给我的快乐,从不去想这种感觉到底能持续多久,明天我还能不能再有。爱情也是一样,是你生命里的巧克力,给你增添一些幸福,但决不是必需的空气和水。” Sunny摇摇头,叹了口气:“所以,爱情来的时候,不要拒绝它,它要走了,不要去留它。我们都还年轻,也许还有明天可以经得起浪费,但是,还有多少呢?对于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因为现在看上去不能接受的原因,那样轻易地就把它抛弃。可是一生中,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可以去了再来的呢?他还是爱你的,珍惜他吧,就象珍惜你自己。我知道这一次,他是有些对不起你。但是,如果换成你,处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你又会怎么样做?” 我会怎样做呢?子杰想,如果真的W来找我,说“跟我走吧。”我会放弃Eric跟他走吗? Sunny不再说话,慢慢地饮着咖啡。 过了一会,子杰问:“为什么你今天要对我说这些呢?” Sunny笑了。“因为我喜欢你,”他盯着子杰,慢慢地说:“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过去的影子。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你,所以,我不愿意看着你难过。而且,这件事,我也是有责任的。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谈着世纪末的恋爱,可是你的本质,却有一部分是八十年代的。” Sunny揉捏着自己的手指:“从前,有个朋友告诉过我三条新爱情定理: 第一:唯一定理:我现在爱你,并不等于我只爱你一个; 第二:时间定理:我现在爱你,并不等于我明天还爱你; 第三:责任定理:我现在爱你,并不等于我对你有责任。 我以前并不能完全接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记住这几条,你会过得轻松一点。” 子杰没有说话,慢慢饮着红酒。 电视里演唱会光线幽暗,黄耀明捂着脸,颓坐下去,正是子杰喜欢的一首‘青春残酷物语’。 Sunny也在静静看着电视,忽然咬咬牙说:“我喜欢这支歌,一点没错,青春是一种残酷的东西,当它在的时候,往往那样不珍惜它,可它走了,却叫你夜夜痛悔的思念它。”
芝哥端坐在佛堂闭目颂经,寺院外的街道上,到处是红色的旗帜和兴奋的人群,寺里的师父们都出去看热闹了,开始迎接解放军进城了。 芝哥念着经文,渐渐心中一片空明,慢慢觉得自己仿佛已脱离了身体,轻轻飞了起来。芝哥低头看着自己端坐着的身体,看着面带微笑的佛像,飞出门去,飘过院里的香炉和树木,飘过院墙,飘过街道上欢乐的人流,在城市上空游荡。这个城市里有千万个人,可是,自己要去哪里呢? 对了,我要去找天明,芝哥心里快活的想着,没有什么能够挡住我了,于是真的感觉到自己向城外飞去,飞过大片的田野和一条条河流,飞过村庄和树林,在路上的远行的人们头上飞过,芝哥微笑着看着他们,愿他们路途平安。 阳光出来了,整个天空一片清澄,丝丝白云在湛蓝的天空飘荡,芝哥的眼光望向遥不可及的苍穹,那里就是天堂的所在吗? 芝哥往前飞着,看见在遥远的天边,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一片灿若云霞的桃花,轻轻舒卷着,摇荡着,在那桃花深处,隐约看见天明微笑着站在那里。 芝哥欣喜地飞了过去,飞入了弥漫着的花海,片片桃花迎面而来,轻轻飘落在身上,芝哥仿佛卷入了一个瑰丽的旋涡,随着清风荡漾着,飘扬着,任凭花雨携卷着自己,直飞向那花海的最深处。在那里,再也没有痛苦和悲伤,只有无穷无尽的温暖的柔情,拥抱着安慰着,直到生命的终结。 在那一刻,芝哥忘记了天明。 子杰看着我,林枫,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些羡慕芝哥,不是因为他曾经有过的爱情,而是因为最后他可以忘记一切,我就是不能做到这一点。 子杰又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想再难过了,可是由不得我自己,我需要一段时间,我给自己定下半个月的期限,在这半个月里,该怎样难过就怎样难过,过了这半个月,我就一定不要再去想它了。 我说,国庆节我也回北京,我去找你。 子杰摇摇头,你不一定找得到我,我有一个朋友,旅行社的,国庆节带团去西藏,我有可能随他们一起去。知道吗,我特想去西藏看看,看看那里广阔无边的雪山和天空,我感觉如果人去了那个地方再回来,就象活过了一个轮回,那时,我的心情一定大不一样了,我要重新开始。 子杰端着酒杯,怎么样,陪我喝一杯吧,为什么不喝,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年的国庆节假日特别长,全国处处都在准备大庆。我在节日前几天回到了北京,火车上挤满了各地观光的人群。 北京城里到处都是节日将至的气氛,人们忙着打扫街道,摆放鲜花,商店门口都挂上了崭新的国旗,准备检阅的飞机在长安街上空编队飞过。 国庆节那天,市中心交通管制,我呆在家里看庆祝大典的转播。整整齐齐的飞机编队呼啸着从我住的楼房上空掠过,过了一分钟,才出现在电视转播中。楼里的人都跑到阳台上来仰头观看,大家都说:“真给劲。” 第二天,我去了天安门广场和王府井。广场上摆放着几十辆彩车,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王府井大街上的人比广场上也少不了多少。 我想,其实就某一条街道而言,就每个人的生活而言,北京和上海也没有太多不同。 我又想,假如这一次,不是Eric,而是W,是不是又会有什么不同? 我爬到景山顶上,环视着金秋十月阳光下的北京城,想念着子杰,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是在哪里,是在三里屯的某个酒吧和朋友一起懒懒的晒太阳,还是在西藏的雪山脚下凝望深邃无比的天空? 夜深人静时,当我坐在灯下再次细细翻阅子杰的笔记,我忽然理解了子杰的情感,他的所有快乐与悲伤。因为对于我们,他的快乐也就是我们的快乐,他的悲伤也就是我们的悲伤。 MGM迪厅里似乎永远挤满了人,强劲的节拍声中,尽情狂舞的人群象黑色的沸腾的海洋。 子杰沿着舞池边缘慢慢游动,轻轻地,缓缓地,按着自己的节拍舞动。 舞曲声一变,一个刚强的女低音响起,正是Cher红遍全球的Believe。 Cher的声音忽然爆发,唱出了那句‘Do you still believe in life after love’,人们舞动得更为狂热。 子杰微笑着,沿着舞池边缘游动。 一只手轻轻搭在肩上:“子杰。” 不用回头,那么熟悉的感觉,又那么遥远,子杰鼻子微微发酸。 子杰慢慢转身,眼前一双闪亮的眼睛,微笑着。 “今天,去我那里,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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