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菡(一)
五月,碧云天,金陵。 我远远的能看见阳光,都闪耀在树首,风吹树动,阳光闪闪烁烁似流动的河水,不过落不到人间。树阴下芳草丛中散开着虞美人,花一路绵延到池塘,内有剪去羽翅的仙鹤无聊赖地戏水,新发的荷叶亭亭摇动,色泽如碧玉。 忠顺王爷穿着的便服也是色作碧玉,他背着我,我不能看到他的脸。 长史来的时候很客气,只说忠顺王爷思念,要见我一面。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不知道?大家都是场面上人,和气要紧,当下也不说破,便来见他。 他背着我不开口,我站在那里不动——我没有下跪。虽然我是他的家奴,家里戏班子演小旦的下人。打从认识他之日起,我便没有跪过他。 我因为家穷,被卖到他府里作小厮。掌事的见我年幼清秀,便将我拨到戏班充旦角。旦角——优伶的一种,和妓女同列,永不入户籍,子孙永不得参加科举。连子孙也被歧视,人生在世,有什么意义?我没法反抗,又不想再死,浑浑噩噩过日子罢了。人的一辈子要象戏文多好,热闹紧凑,再长超不过三个时辰。那边厢看客还在哄笑的哄笑,抹泪的抹泪,我们已经完事下场,面前放满赏钱。什么东忠王北静王,南平王西肃王,银子多得没法使似的,专在我们面前抛洒比阔,好没意思。只有我这主子还有一丝人味,见我功夫好,叫我过去夸赞一番。我要拜他,他伸手拦住不让,只说:“听闻我们家里的这个琪官是个有志气的人,你这样一拜,倒辱没了。以后但凡没有外人的场合,你也不必再讲这些虚礼。” 那时他不过二十岁,刚封了爵,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便伏身道谢。 他同一般的王公贵胄也没什么两样。正室之外,女人多得他也记不住,遇见一个熟面孔便心虚地笑,心里猜度哪日哪时和这个忘了名字的女人有过一手。他们还着兴玩相公——越是出名越是英俊,越能衬托出他们身份的矜贵。象我们这样名满天下的戏子,正是夸耀显示的好物件。我当然很悲哀,为什么偏是我?我又偏是戏子?如果我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和他好倒也无所谓,厌倦了找一个女人成家过平静日子。我是他的家奴,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就算他发慈悲拨个丫鬟来配我,一则那些蠢人没什么事理讲,二则生出来的子孙还是奴才,三则我享福惯了,老了再派我打杂差吃苦受罪,还得听其他奴才差遣排揎,还不如当初一头撞死干净。我的顶门上至今伤疤还在,头发掩住,他人看不到。忠顺王爷知道,所以待我客气。 我有那么一点名气,三天两头那些杂七杂八的王爷官员请托主事让王爷准我去他们府上助兴。三番四次王爷烦了,对主事说:“以后这些事不必问我。琪官乐意去的,由他去;他不乐意去的,也不用回我。” 他没有把我当下人,阖府上下都知道,所以我出入王府无挂无碍。我高兴了,在外边呆上几天不回去也没人追查。真真如闲云野鹤。 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主子找我还得动用长史,怕是他想不到的吧。他如果发怒,也是应该的。 他倒没有发怒。他虽然背着我不说话,我竟然觉得他的背影有无限萧索之意。非常怪异的现象。 “琪官,我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发闷。 我听得心里突突地跳,一种绝望的感觉攫住我的身心。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打算怎么办?种种念头如潮水涌来。对主不忠,交接他人,擅离主家,私治田产,依家法都是可以杖死的。不过我做的时候就没打算过再活。活要活得好,偷生不如死。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打算认帐。 他转过头来,微笑道:“你也不必多说,我全知道。我并不怪你。我一向敬重你的地方,正在于此。世间蠢物比比皆是,要觅那么一两个清净的人却难。和你朋友一场,从来没有想过有今天之局,可见造化弄人。” 我说:“王爷,是我的不是。” “琪官,今日我心灰意懒,也不多说。这张契书你且拿去。我嘱人在城南置了些产业,全是写在你的名下。算是我们相交一场的纪念。”他把契书递给我,笑道:“以后…….或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看那契书。我的卖身契。王爷为什么说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我抬起头惶然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忠顺王爷笑道:“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你不是没有唱过的罢。” 我当然知道,不过他是忠顺王爷。前朝皇帝第十子,当朝皇帝的嫡亲兄弟,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原无担心的必要。 “这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他沉声道,“总之,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奴才。你的户籍我已着人办妥,今后你和子孙都不再是贱民。以后好好的,也不必结交权贵,权贵最靠不住;也不必太汲汲营利,钱也靠不住。至要紧是读书识理,莫做个糊涂人,一辈子被人摆布,受人荼毒。” 我含泪道:“王爷!”他今日推心置腹讲这些体己话,必有奇变将生。他赶在倾巢之前将我安排妥当,可见他于我还是有情义的。我岂是凉薄之人?当下我道:“王爷,我原不知道这些情形,我若走了也就走了。但现在我的主意变了,我要陪着王爷,大不了一个死。” 忠顺王爷笑道:“也有你这等痴人。死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才不枉我一番心意。你还不知道,为了找你,我叫长史跑到贾家要人,闹好大一个笑话。你如果感我一片情谊,休再提那个字。我的话也就是这些。你且去吧!” 我抢步向前哭道:“王爷——” 忠顺王爷本已踱到门边,旋又回身道:“你久居金陵,正所谓井底之蛙,见识有限。今后一两年,你不妨袖风担月游历天下,领略各地风物,不必急着回金陵。以后若是有缘,我俩自会有相见的一天。” 他见我犹自恸哭,双眉一轩,对我喝道:“痴人!还勘不破么?我原来看错你了!”他一拂衣袖,消失在花荫道中。我发呆的当口,主事喝令几个家奴将我赶出王府。“嘭”的一声,那扇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从前在门内的时候,老是想着门外的好,恨不能永远在门外不回来;今儿真在外面了,却又害怕起来,想着门内的好处。可见我确是呆子。无怪王爷骂我。 我转身出城,吩咐家人们收拾停当,又将家事托付给几个老诚的健仆,带着盘缠并一个小子叫烟霞的,飘然向西行去。 我走得仓促,没有知会任何人,免得麻烦。这一去便是三年。再回到金陵,已然物是人非。先前的故交,死的死,散的散,得罪的下狱流徙,得意的高升封疆。人的际遇不同,谁还会记得曾经认识一个戏子叫琪官的?我也不欲高攀——忠顺王爷有言在先:也不必结交权贵,权贵最靠不住。于是我恢复本名,在忠顺王爷赏的城南宅子住下,以城东原来置下的田产并城南铺面收益维生。从前的种种繁华都渐渐淡了,只剩下大堆金银首饰古玩和我做伴——就象是当初下了戏台时的感慨。 忠顺王爷因叛逆诛三族。王府改为护国禅寺。他是前朝的忠顺王,在本朝叛逆。“天威难测”就是这个意思吧。据说他是被赐鸠酒自尽。临死之时痛得以头抢地,大口咯血,缠绵五六个时辰才咽气。我在每月十九上护国禅寺去给他上一柱香,愿他早证菩提,圆成佛智,身在极乐世界受人天供养,再也不必转世为人。 随喜游寺,我会到我们最后一见的花厅小坐。那里,是我一生的转折点。他在倾巢之前圆满了我的心愿。这足够我感念他一辈子。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二十岁,他二十六岁。我们认识六年。现在他死了。我还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我感到空虚。 这个空虚的我,原来叫琪官的旦角,现在被人尊称为“官人”、“公子”、“爷”,本名蒋玉菡,时年二十三岁。
蒋玉菡(二)
金陵城南有一街叫十里街,街内原有一条巷子叫仁清巷,巷内有个小小的香火庙子叫葫芦庙。不知哪年这巷子被一场大火烧作白地。官府出面将街道重新规划过,铺上青石板,令居民就街两侧修葺宅所商铺。如今这里竟然是金陵城内一二等繁华之地。忠顺王爷送我的宅子就在这条街上,连着的十余间商铺为外围,铺面与宅子后园墙之间一道青石小道隔开,将喧哗市声全挡住了。正是结庐于人境,略无车马喧的意境。这外间的十余间商铺也是他送的,连帐房先生并伙计也给了,我不在的时候由他们照应产业。亏得他想得周延。铺面我自留了一个开作米油铺子,其他的由帐房先生做主租给生意人卖些胭脂花粉绫罗绸缎书画棋琴之类,只不许经营酒肆楚馆。 我身上既有些银子,怨不得别人眼红,就有些风言风语,宵小也暗作主意。忠顺王爷早料到这一层,替我捐个员外郎的虚衔,吓唬这帮蠢人,等闲人等也真不敢找我麻烦。我常在王爷跟前走动,他们的做派手段也略知一二,便学着他们宽柔以待人的样儿,把诸细事料理清爽,日间读些子金刚经南华经之类,戏园子是绝足不去了。 跟我的烟霞大了。这孩子很忠心,我很喜欢,便合计着给他说个媳妇。听说门前卖胭脂的胡老二的内人干着说媒的营生,便叫人传来与她说话。那胡氏四十五六年纪,眼神活动,一看就是有心机的,样貌还端正,看来品行也不错的。我想着这样的人还可以用,就叫她给物色一个合适的女人来。 烟霞抢上前来跪下哭道:“爷,求你别赶我出去。” 我笑道:“烟霞你起来说话。你年纪大了,还不知事?找个女人成家正是应有之事。以后你子女围绕,含饴弄孙,这才快活。难道你要一生一个人不成?你成家之后,我会送你些银子土地,你们应该比一般人过得体面。我哪里是赶你?” 烟霞哭道:“爷,你不明白。爷对我好,我岂不知道?我恨不得死了做牛马来报爷的大恩大德。只是我跟了爷这些年,爷的心事我也知道,爷的苦楚我也知道。从前想,我跟着爷好歹有个照应。我今儿若是去了,要是我比爷福薄,在爷前死了倒好,要是我竟然看着爷孤零零一辈子,比死还难受——” 我的脸一下煞白。这孩子倒看不出来有这份心。只是忒蠢了些,当着外人乱说!我喝道:“放肆!有你这样对主子说话的?” 烟霞哪见过我恼,自知说错话,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身子发抖。那胡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一旁也不敢开口。风过南墙,窗下的竹子摇得簌簌响,旋又静止,正衬出死一般的寂静。 我叹息道:“烟霞,你起来罢。这事我自有主意。”又向着胡氏说:“大嫂子见笑了。这孩子胡乱说话,你别理他。我托你的事好好去办,我心里有数,少不了你的谢礼。若办得人人满意,我还另外重重赏你。” 胡氏眼神闪烁,一壁里应承着去了。 烟霞站在我的旁边,垂头听我吩咐。 我笑道:“烟霞!看不出你还这样有心,不枉我疼你一场。你有你的理,我也没什么可说。我原想哪个人不想当家作主?为了这一念,我拼着被王爷杖死也要往外跑。他倒慈悲放了我。今儿我料你大了,正该顶天立地作个男人样子,好心放你,你却犟着不肯出去。说来是为了报我的恩,落到外人眼里,他们定然道我这主子偏僻乖张,自己不亲近女人,也不许你亲近。你的好心翻倒坏了我的名声。” 烟霞道:“爷,我有句话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遍,憋得难受。多少次想说,又怕你打我。今天我见你恼成这样,还是好好与我说话,可知你确实是对我好。这样我反愿意说出来。不知爷愿不愿听我一句?” 我看着这个小子。他自十二岁跟着我,给我提包袱,一晃已经七年。我想着自己是个受气下贱的角色,再作践他更加造孽,所以拿他当弟弟看,时时护着不让人欺负他。他本来就是清俊样子,现在长开了更是英挺,还有自己的主意——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恐流年暗中偷换”,这一句哪里出的?我只觉得寒到心里去。我轻声道:“你说。我不会恼。若是合我心意,我还要赏你。” 烟霞道:“银子爷从来没有少给,我不在乎。要是爷听得我一句,我就是目下死了也会笑着见阎王去。爷,你只道我一个人孤零零可怜,岂不知道爷在众人眼里也可怜?” 我眉毛一竖,就要骂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又记起自己说过不恼,我硬生生忍住不开口,要看他说出一番什么道理。 “爷的心气高,我从来知道。平常和王爷相处,眼界也开阔了,就容不下那些粗蠢的男女在眼前晃荡。别的王爷高官见王爷眷爱,虽然猴急要来交接,见爷不搭理,又不敢得罪王爷,只有忍着曲意讨爷的好,巴望着爷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王爷敬重爷,看着的就是爷持身端正庄敬,从无矫词饰言放浪形骸。现在王爷到底没了,爷自领着一家子人过活,可知世事无常。我想着爷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与俗世间的那些脏臭须眉都不可比。那些俗物偏以己度人,笑爷不出外勾留,也不娶妻纳妾。纵然有这样大家业,以后一并归官家所有,只便宜几个贪渎之徒。我从不与他们计较,又转念想他们虽然蠢,也不是一无可取。爷固然把这些都看得淡,面前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把一干家务事给管了,爷要省好多心。虽然世间有情有意有见识的女子稀少,爷何不放出风声来求?能求着固然好,若求不着,外面的谤议也就偃旗息鼓。爷又省好多心。” 烟霞说着,一边看我的脸色。我淡淡地不置可否。心里却想起忠顺王爷从前说过世间男女在外流荡,必是心有不平。或是年幼无知,或是不能见用,或是家中不睦,或是生计窘迫。他们与女人交接、与男人交接均有所求。所求既遂,忽而厌倦;所求不遂,弃之他往,并无情义可言。人皆无情,故要找个无情里容身处。娶妻嫁汉,不外此意。可笑烟霞竟然以此权宜之计来说我。这家业要来作甚?我死的时候捐到庙里去,把那里的青石板统换了,让人人在上面践踏。 当下我道:“烟霞,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烟霞伏首应诺,我一个人留在房里。光转西南,自身后斜斜照来,将我一袭白衣照得作金黄色。我感到有一股寒气挥之不去。索性叫烟霞备马去报国禅寺去转一圈。 报国禅寺的方丈湛德和尚和我在五年前就认识。他那时是城东承恩寺的知客,既有出家人的飘逸出俗,又有儒生的风雅亲切,是个妙人。他的佛法据说也挺好,不然皇上那么偶然一会,谈了半个时辰后,龙颜大悦,随手将才抄查的忠顺王府赐予他改为佛寺?人的因缘真是叵测。有人连死都要缠绵许久,有人却转瞬换了人间。我要问问他为什么如此? 我和他绕着报国禅寺转到后面的水池子边。仙鹤是早就没了。新发的荷叶层层叠叠,小小的菡萏刚探出水面。四周烟柳垂绕,掩着花厅的红色柱子。一时我竟有些恍惚。 湛德和尚在一旁温言道:“施主。情之过患,竟然还没有参透?你可知情正是轮回的根由?” 我道:“和尚,愿闻其详。” 湛德和尚道:“世间由心所造,心亦随境而转。正是一体两面,分不得先后。若必有先后,何先何后?欲求解脱,怎先怎后?是故困于先后反不知解脱。佛祖向来少言物境,唯说心境,是因物性坚固,心能役制;而心为物转动,是以奴做主,正可反攻倒算。你知道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虚幻的道理,你的心却不做此想。它以假作真,认贼作父,把一干幻影守得死死的,就是抛却了这一个皮囊还要找下一个再来世间。这一种愚衷,无知之人便叫‘情’,佛家却叫做‘烦恼’、‘毒’、‘苦’,正以远离为要。” 我仰头笑道:“和尚这话却有不对之处。若你都远离了,谁来救度我们这些痴人?我看维摩诘经里说,天女散花,比丘众避之不及,却教花瓣着衣不能去;香华严身的诸菩萨含笑而受,花瓣却落到地上。可见远离也不是一定的。” 湛德和尚笑道:“施主进益了。这正是依经解意,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允为魔说的意思。法非法,非法非非法,法原无一定之规。若死嚼文字,终是落入魔道。不过自心要肯认得真,别被自己瞒过。若是真解得,从此见佛杀佛,见魔杀魔都是一定的,若不真,仍旧落在六道中头出头没,不知了期。” 我俯身道:“谢和尚开示。我其实解不得。” 湛德和尚笑道:“你倒老实。我前日见一个人,他原和我一并参峨眉山的妙寄和尚。妙寄和尚在他身上痛下针砭,好象他也懂了。就留下一首诗跑了。现在头发也留了,荤也开了,我说不过他,也由着他自便吧。” 我笑道:“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湛德和尚笑道:“他还是你的老友呢。从前就爱唱戏,整日和你研究怎样吐字发声,身形步法的。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猛然记起一人,不禁失声道:“是柳湘莲?” 湛德和尚微笑。 “他在这里?” “昨日说有些事要做,一早走了。我想你不一定想见他,所以没有告诉他什么。” 我默然。 “故人都凋零了。”湛德和尚说,“见与不见有什么区别?你回去吧。改日我们再见。”
蒋玉菡(三)
胡氏来见我。一打照面就笑道:“恭喜老爷!老爷交办的事我不敢怠慢,当时回去就四下打听哪里有合适的人家,能有配得上贵家那孩子的妙人儿。托老爷的福,也是这孩子命好,到底叫我找着一户大家。老爷是一定知道的,那就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以前有个说法叫‘贾不贾,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家。那家现在虽然败了,公侯家的气象还是有的。对府里的小子丫头好得让人没话说。他家现在合适配人的丫头都是十年前最盛时买的,个个都是一表人才,样子好得也让人挑不到毛病。他家里放出风来,只要男方端正有情,就是穷些也不计较,只要来求无有不允的。还送些嫁妆当念信儿。您说巧不巧?我合计着,老爷原许了那孩子田地银子,又给上户籍,这孩子又是个有情有貌的人,把他荐给贾家是再合适没有。这天作之合定然的了。老爷您的意思呢?” 我道:“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你去办吧。” 胡氏答应着,却不肯移步,只管上下打量我。 我皱眉道:“大嫂子,还有什么事情?” 胡氏收敛了笑意,仍然不肯说话,只将眼睛望四下一看。我省得,便叫众人下去,独与胡氏说话。 胡氏缓缓道:“老爷,我原来错看你了。实在是惭愧。我原听着外间谣传,说老爷是下贱人来着,对女人不理不睬,专荼毒男孩子。我生平最恨这种禽兽,拿定主意要趁你对孩子下毒手时将你杀了。我在你屋顶上蹲了三个月,只听得你将佛经念了又念,从未做过半点谣传之事。心里已不信他们所说,你又将我招进宅子给那孩子提亲。我眼见那孩子真情流露,心里便十分信了小人之言不可信的道理。” 我打住她的话头:“大嫂子,不定我真是他们说的那类人。你要杀就放马过来好了。”我的旁边竟藏着个女侠,我没有想到过;她要因为我和男人交接而杀我,我更没有想到;我眼前心灰意冷,不交接男人竟然救我一命,犹是我想不到的。我就是这类人,你要我死,我不见得怕,你要饶我的命,我还把它给你。大家打一架,死的还不定是我。 她果然说不下去。她瞪着我,眼里满是迷惑。 我说:“大嫂子,世上人形形色色,岂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不过‘真心’二字,是男是女有什么相干?荼毒就是荼毒,几曾有过男女之别?若是两人真心相交,你一剑下去岂不造孽?那些人若无真心的,死了还污你的宝剑。天下的脏人斩之不尽,你纵然尽一生来杀他们,怕也不能了事呢。” 门外有人大笑,“说得好!说得好!”笑声中一人推门而入。看起来好不面熟。此人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身形矫健,抱拳笑道:“姜桂之性不改,故人别来无恙?” 柳湘莲。冷口冷面冷郎君柳湘莲。 柳湘莲笑道:“胡氏,这下你见识到我这烈性的兄弟了。” 胡氏笑道:“果然是极刚烈的人物。我原看他温言软语,待人和气;没想到一扬眉竟然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柳湘莲道:“你还不知他的来历——” 我说:“柳君,前事休再提起。” 柳湘莲便对胡氏说:“你知道他不凡就可。今后你可好好的,他的身家性命,你都给护着,不要让那起子小人打歪主意。” 胡氏应诺。又道:“柳公子,您托的事,我记在心里,决不敢忘。况蒋爷这样的大丈夫,我敬重得不得了,今后必然照应,不让小人生事。蒋爷交代有事情,我先去了。” 我说:“大嫂子且慢。先前无礼,您多担待。今后您也不用客气,就叫我玉菡好了。” 胡氏含笑而去。 柳湘莲回头来笑道:“你倒好,一走了之。我们以为你被忠顺王打死了,流了多少眼泪;看着忠顺王府倾覆,连手掌也拍红拍疼。谁知你竟躲在这里当富家翁。” 我肃然道:“忠顺王爷待我不薄。他眼见祸事在即,将我放了,令我在外地去避祸。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柳湘莲道:“先看着王爷也是一个浮华浪子,谁料到他竟然也有深情的时候。可见人事都没有一定的。” 我黯然。忠顺王爷当初以主子身份和我论交,我满心委屈,只道逃不掉被人玩弄的命运。后来虽然也看出他多少用心,还是不能相信。也是到了生死关头,才看真了。谁知就生死两隔。人生不如意的事,竟都叫我碰上。 柳湘莲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他的肺腑之言吧。我听说从前他痛打薛蟠,后来为尤三姐出家,原来心肠还是热的。出了家又还俗,连面也热了。从前他也在我面前笑,对旁人却板着脸,现在任是不相干的人也笑吟吟说话。我看着他,心里感慨。 “你定然是觉得我变了。”柳湘莲说,“经历过一段孽缘,我削发为僧,在佛前深切忏悔从前的种种孟浪。后来想开了,僧衣几成枷锁,我又跌落红尘。你不会笑我吧?” 我道:“几天前我去看湛德和尚,已经知道你的事。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有告诉你。我倒有心一见,你却早早去了。” “你料我是何事走的?”柳湘莲道:“我在进香的的人里看见恍惚是你,又不敢认。你的形容也改了。就着人跟着你去,把事情都打听清楚,才信自己没有看错。这胡氏和我是旧识,就在她家呆着,看你为人处世丝毫不乱,可见你的见识也多了,竟然不是从前天真的样子了。” 从前——他一壁里追着我学身形步法,不也是痴人?我因见他诚挚,不比那些人目迷五色,只转些龌龊的念头,好生相敬。他本来英雄,为情投僧,原以为再见不到,不料还有今日。 我笑道:“大丈夫不拘于细行。我今日见你,欢喜不尽。我们喝几盅酒,一同醉了,将从前的往事尽都当做一梦忘了罢。” 柳湘莲笑道:“能忘固然好,若不能忘,也盼记着才好。” 我道:“柳君,我是一直记得你我初识之时。你原是那么英雄的人物,却喜生旦戏中作个角色,正叫人好生奇怪。后来解得,明白你心里一种不平,俱化作戏中口吻讲出,无知的人只做戏看,懂得的人却是心有戚戚,黯然消魂。” “来,敬你一杯。”柳湘莲笑道:“此其一也。你能看出已是慧心灵性。你可知这第二层?” “请讲。” “我也是读佛经才能懂得。”柳湘莲道:“原来我只道自己是个男儿。后来才知自己空自有这一个皮囊。” “好新鲜的说法,敬你一杯。”我道。“不知竟做何解?” “佛经上讲‘无我’,原要人体认一个‘空’字。可佛经上又讲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随形庄严。一般愚钝的人都轻轻放过,只道是佛方有这种种成就。我却想,佛也是肉体凡胎所成,为何为他做王子时只说聪明大能,相貌端严?又,佛自悟后叫人体认空性,如何讲这种种皮肉之相?岂不矛盾?” “我参妙寄和尚,和尚说:‘大丈夫方有如此庄严。’我恍恍惚惚的好象知道。一日里看和尚写字,疑团一下打破,不禁笑出声来。和尚回身便是一个耳刮子,喝道:‘会么?’我笑道:‘和尚已写出来了。’和尚说:‘念!’我便念道:‘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和尚转身捻了一个火种,将纸烧了,风一吹,连灰也不见。和尚又问:‘这个也会么?’我便给打闷在那里。” “回来坐禅,整个人象站在空中没有着力处,四周层叠的都是死物,全无一点生趣。我想不如盘腿去了干净。岂料一抬头,那山月银盘一样,下有云气缕缕,都映做银色。我突然明白和尚的苦心,便爬起来去给他磕头。” “和尚没睡,握着珠子念佛。见我来,笑道:‘恭喜恭喜。你不如把心迹说与我知,作个证言。’我道:‘乞借和尚笔纸一用。’当下展纸舔笔,将‘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八字写下递与他。和尚接过,只道:‘你下山去吧。今后都是自己的事了。’” “玉菡,你懂是不懂?” 我茫然摇头。他讲的明明是自己唱戏的第二层意思,却给绕得老远,我一时竟不能会意。 他叹道:“你还是痴心。不过我留一个种子在这里,你他日会了也未可知。我只就唱戏的第二层讲。你瞧,佛是‘无欲则刚’,因此有大丈夫相;我们俗人却‘有求皆苦’。好一点的具男儿身,相貌也还端严,差些的形容丑陋,残弱无智,多得如蝼蚁一般。而世间又有女人,佛说的五障之身,偏多风流俊俏的人物,倒比许多男人还强,是怎么一回子事?我想,男女身形都有差异了,心却是没有两样的,都在欲求攀附,不能自立。世间男子的自傲,真是可笑。他们几曾自己站定脚跟,把自己看个清楚?只一味地找出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来遮羞掩惭。所以戏里是戏,戏外还是戏,里外都分不出来。他们以己度人,托心绪于古人杜撰的故事,只顾着伤春悲秋,再不想自己是昏惨惨黄泉路近,正以退步抽身为要。” 我站起来道:“柳君,且受小弟一拜。” 柳湘莲忙站起来笑道:“折杀我了。我不过将从前之我和今日之我比了一比,那能受你这么大的礼?” 我道:“柳君一言,已胜我十年读书。深情如此,焉能不拜?” 柳湘莲侧过身子道:“当是拜妙寄和尚吧。不是他,我也讲不出这些疯话。” “柳君请坐。我们慢慢谈。”
蒋玉菡(四)
柳湘莲本名柳自忠,是神武将军柳国豪的孙子。他父亲死得早,他由祖父养大,以后世袭爵位是一定的。他一日在忠顺王府听我唱戏,来了兴趣,也要玩票做小旦。我本不想理他,看他和那些人确有不同,就教他些戏文。那些人见我们两人亲近,不免说些酸话,以他是湖南人,取一个‘湘’字,他跟着我学,取一个‘莲’字,就叫他柳湘莲。他甘之如饴,只笑道:“我和琪官原不能比。大家这么抬爱,我不受着是对不起大家的一份情。”他索性就叫了这个名字,本名反倒不为人所知。我从金陵销声匿迹,他就红了,这才惹出许多事端。 他笑道:“你可知道,有个人差点为你死了。” 我拉下脸来,冷冷地说道:“你休在我面前提他。这种无情无意的人死了倒好,活在世间只是祸害。” 柳湘莲道:“原来你还是在意的。” 我不做声。当年若不是他把我的去处告诉忠顺王府的长史,我的良心也不会这样受煎熬。他原来是个懦弱寡情的人——我看错了他。我既恨自己无眼,又恨他无义,还愧对王爷的眷爱。我冷笑道:“他怎么死得了?总有人舍命也要护着他的。皮肉之痛终究只是一时,心智不长也是枉然。听说他现在中了乡魁,又说他跑去当和尚,又说他家里人凄凄惶惶好生可怜。你看,什么时候都是手一摔就去了,再不顾他人死活。就是做和尚,也怕不成就!” 柳湘莲只笑不语。 “我回金陵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再不和他有丝毫瓜葛。”我笑道,“柳君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必是有说的,拿这人来作个话头。你不妨直说好了。” “你可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浙江天童寺碰到他。他正要落发。”柳湘莲道:“我和他说了些话。” “是不是后悔什么的?”我嘲笑道,“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好个多情的人!” “玉菡,你何必这样?这并不是你的真意吧。”柳湘莲眼光中有无限怜悯,“我们兄弟面前,何必作状掩饰?” 我的心事被说中,便不再开口。 柳湘莲站起来,推开西窗,月光涌入,地面恍如铺满银霜。“玉菡,当时是形势所逼。长史手段厉害,先找着他的父亲,把什么话全抖出来,才由着他父亲来逼问他。你想,若是长史直接问他,他肯承认?就是在父亲面前,他也抵挡了一阵子。他原是最怕父亲生气,又怕母亲和老太太知道他父亲凶他。要吵得天翻地覆。又料着王爷一向疼你,想来不至于怎样。谁料着你自此再无消息?他悔也悔不及了。后来找着一个空子出去祭你,哭作一个泪人。” 原来是这样。我的心空落落的,人生仿佛又失去了一个目标。我原来也赌着气,要活得好好的,让他后悔。这下竟象是我错了。 “他对我说,这一辈子亏欠了太多人。你是第一。第二呢,你是不认识的,闺名叫林黛玉的女子。原是老太太做的亲,不料女孩子家身体既弱,性格又不合群,家道也败了。老太太在身边人挑唆下,做主用移花接木之计,将薛呆子的妹妹叫做宝钗的强配给他。林姑娘一气之下死了。他和那宝钗也有情的,这下宝钗既给了他,他总不能把她给休了。不过心里终究难受。现在他跑了,留下宝钗孤单凄惶,这是第三个。还有他房里一个为首的丫头叫袭人,对他至好不过,原说给他做妾,这下给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是可怜。这是第四个。其余的父母、尊长、家国,都顾不得了。” 我才知他经历了这么一番劫难。这样一个人,从来不知忧患是什么滋味,神采飞扬,永远笑吟吟的翩翩公子。他们家和忠顺王的关系,小孩子也知道,忠顺王倒了,他们家怎能逃脱?镇日害怕王法加身,这都不说了。心爱的人死了,还要和另一个强加的妻子过一生,这世界对他来说,也就是地狱了。是我,我能受得下来么? 我好像错了。我那么恨他——什么是恨?什么是爱?都一样虚浮的情感。我在虚浮里面迷了路。我呆呆看着圆月,再看立在窗前的柳湘莲。他沐着月光,衣袖迎风鼓荡,身子银白,像飞翔在空中,说不出的飘逸优美。 “柳君,我心痛得厉害。”我嘶声说,“我竟然什么也没有为他做。”我甚至为他遭逢大难而幸灾乐祸——看无情人得现世报,是多么适意的快事。我一直以为我和那些蠢人不同。原来我看高了自己。我还是蠢人,蠢得比他们还厉害! “俱往矣。你何必自责?”柳湘莲道:“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很多年没有哭过。上一次是为忠顺王,我以为我的眼泪在那时就尽了,今后再也没有事可以让我哭。今日竟然止不住。也只有这样放声一哭,我才略好受些。 柳湘莲站在一侧,静静的,看着我。 我好半天才止住。我的衣襟衣袖全都是泪痕。我强笑道:“柳君,见笑了。你稍坐,我换件衣服再来。” 这一哭,为的是谁?是他?还是我自己?或是兼而有之?我没有答案。我也不过是个蠢人。 换过衣服,我来见柳湘莲。 柳湘莲道:“玉菡,我不知怎生敬重你。” 我轻声道:“柳君,我很感激你。” 突然就疲厌了。我觉得一切都无可留恋。若是原来死了,不过是个糊涂人,现在,却还是糊涂人。我辜负了忠顺王爷的期望。他叫我读书识理,莫做个糊涂人,一辈子被人摆布,受人荼毒。我竟然做不到。或许我也该远离尘世做和尚去。 “玉菡,你切莫丧气。”柳湘莲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错了。你可知道‘因地不真,果遭迂曲’?万事不从原因里勘破,所求都是镜花水月,了不可得。你以为逃开就了事?我老实对你说,是决不可能的。你快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我怎么办?”我茫然道,“我现在一点主张也没有了。”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你从前没有什么做过什么错事。”柳湘莲说,“今后也这样行去。” 我应诺。 柳湘莲笑道:“说起来做善事呢,目下倒有一个机会。” 我说:“柳君,这才是你真心想说的话吧。你好狠的心,赚我这么多眼泪,却是叫我行善?” “这是有关系的。”柳湘莲道,“你知道他的妻子宝钗孤苦,他便嘱我照应。这宝钗的哥哥,你也认得的,呆霸王薛蟠,如今在刑部大牢里押着,被官差虐待,被犯人欺凌,好不可怜。” 我霍然起立,道:“柳湘莲!你这可奇怪了!” 柳湘莲不恼反笑:“你觉得他活该受此报应?” “这人的龌龊,你是知道的。你不是因此打过他?今天却要怜惜他来?”我迷惑地说,“还要扯上我?你几时见我搭理过他?” “慈悲无因亦无求。”柳湘莲道,“若有差别,便不是慈悲。” 我道:“也许你是对的。你说。”我缓缓坐下。这呆霸王毁了他一生的幸福,他竟然对他慈悲。我要听听他的心思。 “今年大赦。”柳湘莲说,“宝钗家里四处筹钱要赎他出来。你想,他家里因受忠顺王爷的牵连,生意没了,为打点官府还把银子化得七七八八,家里顿时穷了。要一笔大款子来赎人,只有借贷。你想,世间人从来只做鲜花着锦的事,几曾有雪中送炭的道义?一时看尽了白眼,还是不能借到钱。他母亲急得头发都白了。日夜哭泣,让旁人听了伤心。那宝钗本来极苦恼的人,还得强颜欢笑,善加纡解。男人本来是她们的主心骨,眼下竟然一个也没有——” 我站起来:“柳君,你随我来。” 我拿出包袱的时候,手也在抖。这包袱里裹的是吴道子的观音相。忠顺王爷的爱物。见我喜欢,就给我了。我原打算死的时候烧了,带到阴间去给忠顺王爷解闷。现在,这画我也留不住了。 忠顺王爷,您别怪我。我默默的把这句话反反复复念着,把画递给柳湘莲。 “你快走,在我没有后悔之前。”我说。
蒋玉菡(五)
我这几日睡得不安生,到今天眼肿得睁不开。于是叫烟霞取来从前用的铁勺子用冰水制过,紧紧贴住眼睛令其消肿。这几日烟霞的事正如火如荼,我竟不得些空子休息,意志也有些恍惚,还得撑着主持,辛苦莫名。烟霞见我委顿,便道:“爷,这事不如缓一缓吧。” 我笑道:“烟霞说傻话呢。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是不知道的。趁着兴头做了,今后哪儿找这样巧的工夫。” “爷,您的身子——” “你别操心我。你的衣服可做好了?房间叫刘妈收拾出来了?要用的东西叫刘妈她们买去,我不管,出了漏子可拿她们说话。” 我的眼睛略清凉些,当下睁开眼看着烟霞眼红红的,便笑道:“你看你,旁人还以为我打你呢。” “爷,您真的定了心要我出去?” “怎么了?” “爷不知道这世道。当年我跟着爷,从来没有受过罪的;现在跟着爷,也觉着日子安稳,没有去见过外面的险恶。爷前向说要放我,我就到外打听了一下,才知这金陵百姓的可怜。官家的捐又重又多,豪门的威势也不能惹,街面上的混混镇日偷鸡摸狗,还有强盗明火执仗地抢人。一般的庄户人家,日子也难混。有几分薄田的,被旁边的豪强觊觎着要白抢了去。如今竟是没一处安生的地方。” 我看着烟霞。是我害了他。因把他当弟弟看,没让他吃苦,竟然把他娇惯了。这孩子不成器。多少人家也这样过着也没去抹脖子上吊,你偏觉得不能活似的。到底不是有担当的男人。可是,这是我的错。 我叹息道:“烟霞,你成了家还是不肯出去?” 烟霞跪下,哭道:“爷,我真是不想走。我愿意服侍您一辈子。” “你不想着自己的孩子?他们生下来就是奴才,你也顾不得了?” “爷待我们好,总有办法。” 我除了叹息,还能怎样?今后再历练他吧。等他可以自己飞了,我再撂手不迟。我道:“烟霞,我一向拿你当弟弟看,为你没少花心思。你竟然不愿自立——也罢,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今后你是大人,要有担当,才不愧自己是个男人。成家后我不忙着让你出去,你随米油铺里的张先生学着些生意经,以后人事熟了,你再走吧。” 烟霞喜得忙把泪拭去,给我磕头道谢。 我想一想又道:“你的户籍还是得上。不能委屈了对方姑娘。你反正跟我,我送你一个名字,就叫‘玉萍’,跟我姓蒋。你看如何?” 烟霞他喜笑颜开,一叠声道谢。 从此,我家里多了一个老二蒋玉萍,少了一个小子烟霞。 蒋玉萍办事,街坊们听说来贺。虽然是些小家子人,送的礼不大合衬,我感念他们情真,统统叫玉萍收下。玉萍从我这里得了些钱,在十里街上一家酒肆招待众街坊。他渐渐人头熟了,和街坊们亲厚。我思忖着他这样能通达人情世故,竟不阻他出门。 他媳妇叫紫鹃,样子齐整,就性情怪些,不合群,老是闷着,象人家欠了她银钱不还的架势。我便不太喜欢。谁都是辛苦人来的,凭什么要看你脸色?到底是丫头出身,全无气度。一想,配玉萍还是不错的。玉萍不恼,我在一旁看不顺眼真多事。遂一笑罢之。 这媳妇有一种毛病。老看着我,泪就要流下来。我心里发麻,想是个花痴就糟了。一日里叫她上前说话,见她竟是十分细密的人物。莫非是我从前见过?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渐渐的转性子,开始有说笑了,脸也有了光彩,眼神也活泛了。可知玉萍和她克谐。我料着他们夫妇二人好了,就将家事撂给玉萍看着,自己时时上护国禅寺和湛德和尚聊天。 这日我在自家茶室坐了,吃湛德和尚送我的铁观音。我只觉香起肺腑,风生两腋,心地一片清明。忽听得外间喧哗,玉萍跑来说有人来拜,在家里坐着不肯走,非等我出去一见。 “是一个白发婆子、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共一个年轻妇人。他们认得紫鹃,来了几次都不让告诉爷,今天却在家里盘桓不去,还叫我快快请您出去。” 我满头雾水,出来看见紫鹃和那个婆子及年轻妇人讲得热切,男子垂着头立在一侧。紫鹃见我出来,起立笑道:“爷可来了。”那婆子妇人忙站起来问好,又叫男子上前跪下谢恩。那男人跟没脚蟹似的,扑下去便哭道:“蒋兄,承您的大恩大德,我方有回家的 一天。我是个没用的人,您的恩德这辈子我不知道怎样报答,只有下辈子变猪变狗来听您处置吧。” 是薛蟠。我最看不起的人之一。虽然听柳湘莲的话搭救了他,也不承望他来谢。这下我作了难。我不想碰他,就叫玉萍过来:“快把薛爷扶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拜我当不起。”正说着,那婆子和妇人又盈盈拜倒在地,这下我手忙脚乱,忙着上前相扶。那婆子仰头见我,突然面色一变,叫道:“宝玉?——”那低眉的妇人仿佛给雷电轰击,一机灵,便瞪大眼睛瞧我。 这妇人是极美貌的,虽然憔悴,还看得出盛姿,竟是蓬服不掩国色的样子。这便是他的妻子,薛蟠的妹妹薛宝钗。我猛想起他曾经说过,这宝钗虽然是商人家女儿,心志既高,学养又深,兼得为人谦厚,最为家中众人爱戴。这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可惜他心里有人占住,竟容不得。想来要令她伤心。没想到说中了。 她的憔悴,半是家业倾溃,半是被他抛弃的结果。 她非常仔细地看过我之后,一脸歉然,扯着她妈妈的衣袖摇动,又回头对我道歉说:“我妈妈老糊涂了。您别见怪。她是伤心过头,真是可怜。多谢您仗义相救,不是您,我哥完了就完了,可怜我妈妈也不能再活。您救了我们全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的恩德。” 她还是得体的。这样的情形,依然是不卑不亢的应对。大家闺秀的行事确不同。 “您别见怪——”那薛妈妈也恢复常态,歉然说道:“蒋爷和我家姑爷的面相竟有七分相似。我一见之下竟忘形了。” 薛蟠被玉萍扶起,仍然垂着头。这时忍不住抬头来看我。他真是憔悴了,早年的那股子狂劲从面上全褪了,眉头上郁结着一种张惶畏缩之气,说不出的难堪丧气。 我和他们入座,大家拉杂说些子闲事。 薛妈妈道:“我们同蒋爷住得不远。今天来拜会蒋爷,一表忱谢,也请蒋爷不要嫌我们寒酸,到我们家里吃些许薄酒淡饭。” 我固辞不受。薛家哪肯答应,直说若不答应,叫薛蟠立即死在我们面前。 紫鹃道:“爷,您去吧。他们家最是讲礼。从前在我们身上没少花过银子,我们都一直感念。如今他们虽说穷了,饭还是能请得起的。爷若不去,他们没面子不说,爷以后想起来怕心里也过不去。” 薛妈妈道:“正是正是。蒋爷您就屈尊移驾随我们去吧。” 薛妈妈、薛蟠、薛宝钗并我,又请了玉萍紫鹃作陪,用青呢小轿送到他们家里。下轿一看,花木葱茏,柳树森森,好一个清净的所在。 紫鹃道:“这是我们荣国府的别院。薛姨妈他们一直住在这里。当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今天却萧条了。我家小姐和薛姑娘交厚,平时常在一块儿吟诗来着,今天也不在了。”说着便滴下泪来。 忽听得一个年轻女子的笑声,院内出来一个娇柔的姑娘,眉心一点红痣鲜红欲滴,一壁里说:“客人来了,请进来坐。”她本低着眉眼,突然一瞥见我,忍不住道:“宝二爷!您可回来了!”她撩起裙子,抢上前来哭道:“二爷,您可知道姑娘为您流了多少眼泪?!这下好了,您可回来了!” 紫鹃正要分辩,一边有女子道:“谁回来了?也不至于哭呀。” 我转身一看,那女子一双大眼,两道弯眉,看上去怅怅的。她抬着一盆衣服,从一侧过来。她一见着我,象见了鬼似的,浑身一个机灵;马上又恢复了常态,笑道:“差点认错了人。香菱你别哭了。他是蒋玉菡蒋爷,不是二爷。” 那香菱一听,唬得跳开去再打量我,脸色绯红。好半天才转向紫鹃怨道:“你这蹄子怎不告诉我?” 紫鹃笑道:“你动作快,我怎么告诉你?” 那怅怅的女子道:“客人们先到了,不知姨妈他们在哪里?” 正说着,薛妈妈的轿子到了。她探出头来,向香菱说:“别楞着。去给客人引路。” 我笑道:“主人还没到全。我不先动好些。” 薛蟠并薛宝玉的轿子也到了。原来先时北静王巡街,把路给封了。他们临时绕一下,故来晚了。那怅怅的女子快步向前,把宝钗从轿子里扶出来。 宝钗道:“袭人,来见过蒋爷。” 袭人盈盈拜下,口称:“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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