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菡6-10 作者:GEMIN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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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菡(六)
这便是袭人。他最初的爱恋。 我从前听他讲过,这袭人不大开口,一开口就是一堆道理,让人不能分辩。她比他大三岁,原是老太太屋里的,老太太疼他,便舍给他作为首的丫鬟,统领一帮女孩子。她把诸事弄得消消停停,竟不费他半点心。老太太原想着待他大了,就给他正式过门做妾。两人的感情也好,外面的小子丫头们都已把她当姨娘看。谁知这人说跑了就跑了,不给一个交代,弄得袭人左右为难。 从前我第一次见他,北静王给的极珍贵的红茜罗汗巾给了他做念信儿,他把袭人做的绿松花汗巾回赠给我。我见它做工之好不在红茜罗之下,很是喜欢,就带在身边常用。回头见宝玉却没有用红茜罗,心里便猜着几分。一日里问宝玉红茜罗的下落,宝玉便想搪塞过去。我哪有这么好说话?立马就叫他还来。若不肯还,烧成灰也行,把灰给我。他曲意央求了半天,见我不松口,只得说是给了袭人。 我冷笑道:“你怎么把我送的东西这样糟蹋,给一个蠢丫头片子使?你原不知道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什么事都要人人满意,到头来竟是人人都不满意。趁早站定一边。晚了只有自己后悔。” 宝玉笑道:“你的口气同她差不离。她也是心高的人,把红茜罗锁在箱子里不用,我又怎好再找她要?” 我一听火冒三丈,把那汗巾往他身上一扔,就此不和他说话。他又想着法儿讨我的好,把那汗巾塞给烟霞带回来。我叫烟霞给扔了。烟霞道:“爷把这汗巾也锁上不用就不吃亏了。”我想这倒是个好办法,虽然孩子气忒重,只要能消气就好。这汗巾今天竟不知道放到哪儿去了。不然可以还给她。 我突然暗暗发笑。有时侯我还是小孩子似的赌气,何必呢。 这袭人说来聪明,其实也有发蠢的时候。宝玉告诉我说,他第一次来人事,被袭人替他换裤子时发现了。女孩子家装不知道就行了,她偏上前问个究竟。宝玉又是羞又是恼,又想着梦里那些事情,遂用强和她来了一回。有了第一次,后面还能清高?也就由着宝玉任性胡来。这个世道,女人和物件没什么两样,放在摊子上标个高价,买到手就贬一半,若用上一用,连送人还嫌寒碜。今天她这么尴尬,到底是自作自受,不能全怨宝玉。 可是,她还是个可怜的人。我看着她,弯眉蹙然,眼睛不知看着何处。那么晶莹的眼睛空荡荡的没有生机,整个人虽然美貌,却也似没魂的木头人。她的灵魂给了一个不能负责的男人——她的空虚和我的空虚也没什么两样。 薛妈妈置的酒菜还是好的,可见是诚心请我。我和他们边吃边聊些旧事,紫鹃和玉萍在一边插科打诨,好不热闹。他们说到原来贾府的繁华,提到大观园的壮丽,都无限感慨。 “我也知道大观园。”我说,“元妃省亲的时候盖的,在金陵城里引起轰动,说是比皇帝家的园林还要精致些。到底我两处都没见过,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哪能同皇上比。”薛妈妈说,“这大观园确实齐整,但是没有逾越规矩,皇上也没有多怪罪。我们还怕皇上听了疑心我们手脚不干净来查呢。我们花皇上的银子为皇上办事,向来不敢克扣,只有多加。为什么呢?怕皇上想,原来少点银子也能办得不错。多出的银子必然是叫办事人给吃了。别人也麻烦。所以有一分银子办一分银子的事,镇日心惊胆战,怕皇上翻脸。” “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最怕的就是皇上翻脸。有人就想了个妙计。”薛蟠酒盖脸,也不拘谨了,拿个酒盅笑道:‘多找老婆,多多生养儿子,最好是皇上身边的每一派都有自己家的人,平时互相照应,如果互相冲突就更妙,败了的就算了,总有胜者这方的家里人出来整顿局势,这家业便可以一路兴旺下去。” 宝钗他们见薛蟠说得伧俗,都不搭理他。薛蟠觉得没意思,只得闷头喝酒。 宝钗道:“蒋爷,若是白天,我与看园子的婆子一说,您可以进去看看解闷。现在时间晚了,那园子不安生,都不敢叫您进去。” 紫鹃搭话道:“年前妙玉给强盗掳去的案子到今天也没个结果?” 袭人冷笑道:“这些官家人不过唬我们小老百姓在行。人走失了固然找不到,那些大盗几曾见他们捉到?不定就是他们扮的。” “我也是纳罕,”紫鹃说,“先是园子被盗走好多东西,后来妙玉姐姐也给掳走。竟是胆大包天。官家人莫不是真的有干系?” 袭人道:“我想着俗话说有一种人‘又做巫婆又做鬼’,猜了一句,作不得准。” “现在说拢翠庵里竟是惜春小姐在住?”紫鹃道:“那多险?” 香菱答道:“东府那边只有加拨人手守着。” 他们几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看着天色渐暗, 袭人转头向宝钗说了句什么。 宝钗见我像已尽兴,便笑道:“蒋爷,原想多留您坐一会。不过我们这里不比从前,夜里不清净。要是蒋爷回晚了有个什么,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今后还盼蒋爷不要嫌我们不周全,不时过来坐坐。让我们略尽绵薄孝敬才好。” 我站起身说:“那么就此别过。夫人和众姑娘要点什么就到我铺子上说一声,我差人送来可以,自己来挑上心的也好。” 宝钗吩咐人摆轿送我们回家。薛蟠跟着走了几里才回去。时移事异,他也老成了,看来坐几年班房对他大大有益。只盼他日后少添乱,多积德,帮着母亲和妹妹将家道兴旺起来。宝钗有靠,我就对得起宝玉,对得起自己和忠顺王爷的画儿。 夏日渐过,秋日来临。一日里菊花都开了。这日薛宝钗差人送来肥美的螃蟹一篓,说是庄里的出产,并不费钱,要我收下。我着紫鹃将东郊田地里产的土产挑些送去回礼,突然记起门前胡家新进一种胭脂竟是极好。上次我见宝钗他们都有些憔悴,脸色苍白,便着人叫胡氏带些好货进来。 胡氏一见我就笑着问安。我念着她照应,便和她闲话。 胡氏说了些趣闻,待紫鹃挑了胭脂,出去打发人送东西。胡氏见她不在,变换了脸色与我说:“蒋爷,您最近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处?” 我说:“挺好的。玉萍他们两口子帮着照应,家事我现在也不大管了。您要说些什么?” 胡氏缓缓道:“蒋爷。这紫鹃不错吧?” 我说:“挺好的一个孩子。” “她和她男人可处得好?” 我就觉得怪了。这胡氏到底是个粗人,人家夫妻之间的事还轮得到你管?便不开口说话。 胡氏道:“蒋爷有所不知。您家里那个玉萍原先看着是个极好的孩子,自从成家之后,就时不时出来和街上人厮混。您想,街上人多杂,他也不细谨,任是什么人也好言好语地打交道。有那么几个存邪念的,就引着他吃酒赌钱。我想,很多事就是从吃酒赌钱起的。您须要提点他几句。也叫他媳妇劝着他点。” 我倒不好意思了。她原是这样为我打算。我错怪她了。当下便道:“大嫂子,您说得对。我原打算让玉萍多学些人情世故,没想到他这样不长进。您日常照应我,我心里感激,却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胡氏笑道:“蒋爷说到哪里去了。您太客气。前向帐房先生将我的租金饶了一半,我还没谢您。” “这是因为您在人前替我出头说话。”我说,“那些小人们不好惹。您这样仗义打了那满嘴胡话的泼皮,不怕他寻空子报复?” 胡氏欠身笑道:“要劳蒋爷费心。我们一家在这条街是有名的人人会武艺,并不怕人来滋事。” “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家官人、两个男孩子。” “人丁不算是很旺盛。”我说,“若他们人多,你们怎么抵挡?” “蒋爷原不知道,我娘家里是开武馆的。只是我嫁给胡家而已。”胡氏笑道:“我娘家的子弟和徒子徒孙多了。” 我讶异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行当。” 胡氏笑道:“蒋爷是清雅人,不比我们小老百姓。我们老百姓势单力薄,靠自己怎么能和官家争斗?只是受他们荼毒罢了。所以但凡能有些办法将这些散沙聚起来合在一处,官家反不敢欺侮。” 古来便有游侠之说,我只道象柳湘莲那样来去如风,任意作为便是,不知有这些关节。 胡氏叹道:“可惜人一杂,事情就难了。有种人打着侠义的旗号,把街上混混、绿林强盗捏合起来,专干荼毒小民的勾当,与我们势同水火。他们原是什么下三滥的事都做的,每将自家人塞到官府里充任文武职务,依附着官府作威作福。如今有好些强盗就是这样被护着,任他们明火执仗的抢劫财物。你说做小老百姓好苦?!“ 我恨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胡氏站起来道:“蒋爷,我先去了。您有事叫我。” 我送走胡氏,对着家人们厉声道:“把玉萍给我叫来!他来了把门关上!”
蒋玉菡(七)
玉萍几时见我发这样大的脾气?只跪在地上不做声。我的气撒完了,想自己当初没有交代分明,不让他和那些人往来,他自然没有分寸;又怜他年幼时从来没有被严管过,现在大了我反这样疾声厉色地训他,他脸面上定然不好看,他媳妇也不好意思。就放软了态度再和他说理。 我道:“玉萍,我这样说你是为你好,你明不明白?” 玉萍点头道:“爷是为我好。我再不去和他们胡混了。” 我叹息道:“我但愿你是真的这样想。你不知道这些人的坏。他们对你有所图谋,却不露在脸上,只笑吟吟和你说长道短,又是请吃又是请玩。等你放心和他们交道,他们就用骨牌色子等和你玩,先让你赢个痛快,上了瘾,三天两头不玩就不舒服的时候,等你去找他们玩,几人便串起来把你的钱全赢去,还借钱给你翻本,你别以为能如愿——有一天他们觉得时间到了,就换上凶相逼你还钱。你的家业再大,只怕也不够还!” 玉萍听我说得凶恶,脸色变得惨白,只道:“爷,这竟是真的?” 我冷笑道:“我唬你不成?你是大人了,再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媳妇想。我听说竟有输得将媳妇卖到窑子里抵债的,你可仔细了!” 玉萍道:“我再也不去了!爷,我再也不敢去了!”说着便哭起来。 我本还想告诉他外间的种种险恶,怕他吓着,便不告诉他了。我见他哭得真切,便劝道:“你好好和张先生学生意经。外面就少去了。今后你也不必出去,就留着替我管些事务可好?” 玉萍一听喜出望外,忙给我叩头道谢。 我将他扶起,笑道:“先这样吧。薛家今天送了螃蟹来,叫你媳妇把它们蒸了,我们对着菊花下酒。” 紫鹃替我们斟酒,我和玉萍坐在一处闲话。后来索性叫紫鹃一块儿坐下吃。因和紫鹃相谈,才知道她原来是林姑娘的人。那林姑娘听说模样淡雅如同天上仙子,一张嘴却是利如刀刃,再不肯饶人,所以不得人心。我怪说她那种神情不让人爱,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紫鹃道:“从前姑娘们也一块儿吃螃蟹赏菊花作诗玩笑。现在想起来和梦一样。我在园子里的时候,看着什么都想起姑娘待我的好,忍不住就要落泪。现在我的罪孽可满了。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进那园子一步了。” 玉萍道:“你一天就念叨着你们姑娘姑娘的,还对着爷念,真是糊涂了。今天大家吃得高高兴兴的哪不好,你偏说些来败兴。” 紫鹃便噤了口。这时家人来报,说是柳爷来了,我忙出去迎他。柳湘莲一身风尘,精神却是极好,见面便笑道:“有些什么吃的?我今天跑了两百里路没沾一粒米,现在恨不得把自己吃了填肚子。” 我笑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往日我们吃素你再不见影子,今天蒸了螃蟹你就来谗嘴了。” 柳湘莲大喜,笑道:“我原来爱吃这横行将军。你有多少我吃多少。只怕你舍不得,要把它们藏起来。” 我笑道:“我只料你说自己吃素不沾这些来着,原不打算让你吃,只吊你胃口玩。” 柳湘莲笑道:“你现在人也胖了,嘴也油了,原来是用的这个方。” 我们两人说笑着坐了。我叫紫鹃把剩下的螃蟹全蒸了来,玉萍退下帮手去,只留我们两人说话。 柳湘莲道:“玉菡,你道我这阵子干什么去了?” 我说:“您请说。我最恨猜这些谜语。” 柳湘莲道:“年前贾家出了件奇事:自家园子里拢翠庵里的妙玉师父给人掳去,到现在踪影全无。这妙玉师父曾经和我谈过禅,我知道她的性子最是孤僻,心地却好,所以有心查一查。这一查不打紧,竟叫我发现一伙大盗的踪迹。” “这一伙大盗最是厉害,从不妄动,往往先花精神和你蘑菇,把你的家底打听清楚,能用手段轻巧夺取的就用手段,若不能用手段,就来硬的,趁着你防备松懈的时候,明火执仗地将你家洗劫一空。贾家是遭在他们手里,妙玉师父也是被他们掳去。他们头子见妙玉师父貌美,将她百般凌辱。你说她好生可怜。” 我道:“柳兄怎么不救她出来?” 柳湘莲道:“她自己不肯。说是自己已经污秽了,就这样子活吧。” 我恼道:“这人怎么这样糊涂!” 柳湘莲道:“我原想再说,那大盗头子发现我的踪迹,令人四处查找,我在她掩饰之下方逃出来。” 我道:“而今柳兄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周延。”柳湘莲道,“他们的势力竟是和官府中人勾结着的,这就叫人难办了。” 我将袭人的话讲与柳湘莲听。 柳湘莲叹道:“这袭人是有见识的人。你不要瞧她是女子,好多男人也不如她有本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柳湘莲抱怨道:“你真多事。怎么想起告诉薛家,说是我给的画儿?弄得那薛蟠跑到我这儿又跪又哭,何苦呢?” 柳湘莲笑道:“这也是袭人猜到的。原来忠顺王爷刚把那画儿给你时,你不是叫我们来一同看?宝玉回家告诉袭人说你手里那画儿真好,袭人就记下了。我把那画儿拿去,原说是自己的。袭人就说:‘你别瞒我。这画儿是蒋玉菡的,他的宝物怎肯给你?是不是你见着他了?’我想抵赖也不成了。” 我讶异道:“真有这样的女子?这记性好的倒没什么,心思的细密就奇异了。” 柳湘莲道:“你还记得‘花气袭人知昼暖’吧?” 我怎么不记得?我第一次同宝玉见面,大家行酒令,我便说了这一句词。薛呆子跳出来说是我想着宝玉的丫头,逼我喝酒,宝玉给解开了,众人倒罚薛呆子喝酒——我不禁微笑起来。那个笑吟吟的潇洒公子,在众人里最最耀眼的人,为我解围。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柳湘莲道:“那袭人原不叫这名。宝玉读书时得了这句话,欢喜无限,以她姓花,又温柔体贴,就给她改了这名字。” 这个人有时候还是霸道的。 我道:“别说这些了。先吃蟹。过后我们慢慢谈。” 柳湘莲吃过之后,我料着赶了一天的路他困乏,就叫玉萍带他去睡了。我自己做些功课。前日里我将维摩诘经看了数遍,觉得熟了,便从湛德和尚处借来妙法莲华经看。这经文的优美迷离又在维摩诘经之上,我细细玩味,感叹无尽。 第二日起来,柳湘莲还没走。他坐在超手游廊上想事情。他听见我来,回头笑道:“你还真消闲。非等到太阳出来才出来么?” 我笑道:“反正无事。我乐得消闲。” 柳湘莲道:“我今天要到贾家的园子里去。那惜春小姐还等着我回话。只是要问你一句,你反正无事,不如跟我一块儿进去长长见识。” 我道:“王府的园子我都看腻了。他家的有什么看头?想来总不会高明过王府。你自己去吧。” 柳湘莲笑道:“若是我逼你去呢,你心里还是欢喜的;我若是这样走了,你一会子后悔都不说,我却是白等了这么久。” 这人竟是我肚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索性承认了,他反不好再取笑我。我笑道:“是,我拿架子给你看——谁叫是你呢。” 这句话便把他给闷住了。他同我一直兄弟似的,连拉手都没有拉过。他的笑容略有点僵。我的脸烧得烫人——我怎么开这种玩笑?我现在竟然轻浮了。他会瞧不起我吧。 柳湘莲轻笑道:“这帐我们日后再算。今天快收拾了走吧。” 我几乎是逃走的。
蒋玉菡(八)
五年前宝玉的姐姐元春小姐受皇帝的宠爱,被封为元妃。贾家为这事狠狠露了一把脸,风头一时无俩。为元妃回家省亲,皇家拨发大笔银子给贾家,令其营造省亲别墅。这别墅之别致壮观,轰动朝野,好事者誉之为比皇家园林还幽雅。因元妃得宠,皇上一笑即罢;后来忠顺王爷以叛逆诛三族,元妃去世,贾家靠山既失,几个仇家在皇上面前一挑拨,皇上就变了面孔。追究联络忠顺王爷事,贾家弄权营私事,后令查抄贾家资产,种种事故一时俱起。本来轰轰烈烈、不可一世的贾家转眼就败落了。 靠女人邀宠,究竟不是正道——什么是正道呢?我所见的权贵,走的是怎样的仕途?还不是将自己如同优伶倡伎一样出卖?优伶倡伎出卖的不过是用自己的色相来换取生存,他们竟然是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求升官发财。谁更卑鄙一点?也许卑鄙不可以比较。 我和柳湘莲走到大观园门前,见青墙冷冷,素瓦朝天;从侧门入内,有奇石嶙峋,峰回路转;又过沁芳亭,见一院隐百竿修竹之内。 柳湘莲停住脚步,向我道:“这里是潇湘馆,宝玉取名‘有凤来仪’,最是清净,原来是给林黛玉林姑娘住的。” 我道:“这里好。我若是在这里,每天必有心念书。” 柳湘莲道:“那林姑娘也喜读书。她诗文之好,连宝玉亦难以望其项背。” 我想起宝玉说过,这林姑娘是他心里最珍贵的人。两人既是早定了亲,彼此又极喜欢,今后一定会成亲的。我当时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想男人总有这样一天。我总不可能和他成亲。我不过是喜欢他,两人便好好相处,总胜过不相处。谁知道,我固然不能和他好好相处下去,他也没有能同林姑娘成亲。 我道:“柳君,我有一事不明白。宝玉虽然不能同林姑娘成亲,和薛姑娘糊里糊涂把亲成了,也应对薛姑娘尽心才是。还有袭人,他也应该体贴的。他原不是决绝的人,为什么后来竟跑了呢?” 柳湘莲道:“因为他知道林姑娘的死因。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才不顾一切,在考试结束之日离家出走做和尚去了。” 我点头道:“我料着必有隐情。” 柳湘莲道:“宝玉在林姑娘的忌日来给她上香,原没有惊动人。进了园子听到有人边哭边诉,便停步细听哭泣之人的说词。原来是紫鹃在给林姑娘烧纸,一边哭诉说林姑娘何必自尽,为什么不活。宝玉只觉五雷轰顶。” 我讶道:“林姑娘竟是自尽死的?” 柳湘莲道:“宝玉冲进去揪住紫鹃问,林姑娘怎么是自尽?不是说病死的吗?紫鹃冷笑着说,哪是病死,实在是气死的。原来林姑娘本来生病,听到宝玉与薛小姐成亲,又羞又愤,竟至于吐血。她见大局不可挽回,强撑着将自己的诗文全烧了,又吐了一口血,便晕了过去。” “老太太她们延医买药,林姑娘终于缓了过来。老太太她们放下心忙宝玉和宝钗的婚事。为哄宝玉,把林姑娘的丫头们统叫去帮忙。林姑娘一人呆在房里,万念俱灰,就悬梁自尽了。通府里只瞒着宝玉一个人,不让他知道。” 宝玉他只道是和林姑娘成亲,兴奋莫名。在他人的眼里,他也就是一个傻子。他被家里人像木偶似的摆弄,直到挑开喜帕才知道和自己结亲的竟然是另外一个人!和他成亲的人,又竟是平日里除了林姑娘之外最喜欢的女子。他若是当即休妻,便是害了宝钗;若不休妻,林姑娘怎么办?林姑娘那样心气高的人,会嫁给有妻室的宝玉?不嫁给宝玉,那会嫁给谁?正在彷徨,听到人说林姑娘没了。痛心倒是痛心,一定也决意好好待宝钗。今天突然知道真相竟然是另外一回事,情何以堪? 一切都是骗局。他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卒子。 我觉得泣笑皆非——被人摆布,遭人荼毒。我以为只是我一人如此。宝玉还叫‘富贵闲人’呢,既富且贵还有闲的人有几个?优越如他,一样被人摆布荼毒。 或许我们都是被人摆布,遭人荼毒。同时摆布荼毒别人。 柳湘莲道:“你不知道还有一层:还要摆布荼毒自己。” 我不解。 柳湘莲和我出了潇湘馆。过稻香村,转至蘅芜院。这里是薛宝钗的旧居。各种奇草都衰败了,院里冷清清没人。穿院而过,遥见前路牌坊高耸,上书“省亲别墅”四字。牌坊后一条清溪,上架一桥名“沁芳闸”,过桥见柔柳森森中小小一院,粉墙碧瓦,好不奇异。 柳湘莲道:“这里就是宝玉的旧居怡红院。他有个别号‘怡红公子’即从此出。” 我立在门前,象在做梦。我竟然能到他的居所。宝玉从前就在这里分花拂柳,与一家子人快活。现在他跑了,我却来了。 柳湘莲领着我入月洞门,门内两边都是超手游廊,廊中庭院内芭蕉山石相映,石下一本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进入房内,只见用各种花纹的雕空玲珑木板间隔空间,却是隔而未隔,整个房间连成一片,说不出的空旷潇洒。又有格子各式各样,或是放书或是置笔砚,或是供花或是放盆景。曲折迂回,我竟然不知道路在何处。 柳湘莲笑道:“今天可像老鼠进八卦阵,只顾乱窜了。” 说着我突见对面来两个人。一个竟是宝玉,另一个笑吟吟的是柳湘莲。当下不禁一怔。后来一看,那可不是我?是我的身形映在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里。这样大的镜子,竟是忠顺王爷府也没有的。 从前北静王爷和我极好。一日去见他,他一反常态,笑着把我从上看到下,一边道:“妙极!竟是真像!” 我笑道:“王爷怎么了?” 北静王爷携我在云床坐下,叫人看茶。这才笑道:“今天我出门见了一人,是金陵数一数二的贾家贾政贾老爷的二公子叫宝玉的。当时看了就觉得亲切。你可巧来了,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笑道:“那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我不过是唱戏的。王爷这一比我倒是高兴受抬举,只怕贾家听了觉得不高兴呢。” 北静王爷笑道:“你说的是。我当时忍着不敢说。你来了正好就说给你知道。你们二人的眉眼有三分相似,气质里都带一股子清冽之气;他是贵公子的像,你到底要清秀些。他是如宝似玉,你是如花似玉。正是各有千秋。” 我没照镜子有三四年了吧?这几年居移气,养移体,原先的容长脸长得丰满些,竟然和宝玉看上去近似。突然想起柳湘莲笑我“人也胖了,嘴也油了。”,不禁笑起来。这一笑,竟然和宝玉那种眼角含情的模样又似几分。 如宝似玉的叫“宝玉”。如花似玉的叫“玉菡”。连名儿都是异曲同工的味道。可是一个是贵公子,一个是臭戏子,老天何其残忍! 玻璃镜一动,里面出来一个清秀少女。她看着我,立即迎上来道:“二爷,您可回来了!当时怎么话都不留一句就跑了?”她眼里含泪,面带笑容,一个劲地说:“二爷快把衣服换了!我们回太太去。太太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她转眼看见一边的柳湘莲,脸色绯红,避之不及,向我道:“这位爷是?二爷怎么想起的,把外人带到园子里来!太太知道了不骂死才怪呢!” 柳湘莲笑道:“这位妹妹,是惜春小姐叫我们进来说事的。你刚才认错人了,这位可不是你们二爷。” 那少女叫了一声,只往后退。到门边站住了,略想了想道:“我们二爷曾经说过,这世上和他挂像的人,一个是甄家的公子甄宝玉,一个是唱戏的蒋玉菡。甄爷哪会到这里来的?莫非你便是蒋玉菡?” 我道:“正是。” 那少女一顿脚,啐道:“我这真是倒霉呢!怎么碰上个脏东西!”她再不回顾,掀开玻璃镜子进去了。 柳湘莲就待追过去。见我脸色不好,就停住等我。我不作声,心里羞愤。一个丫头片子这样排揎我!远远听到外间两个女子对话。一个稚气的声音笑道:“麝月姐姐,麝月姐姐!你是见鬼了吗?才进了屋子就逃出来?” 那个被唤作麝月的丫头冷笑道:“可不是见鬼了!还是一个脏鬼!我要回太太那边洗澡换衣服去。你现在别动,过会子那脏鬼走了,你进去把屋里用心洗洗。洗过的帕子和桶等等一律扔了。记住了!” 那稚气的丫头应了一句。 我掉头从来路上出去。我怎么可以被那个蠢丫头作弄!我不是爹娘所生?我不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为什么连她也看不起我?她不是贾家的奴才么?也是下贱的人呢!她偏摆出那种样子和我为难! 柳湘莲跟在身后,看着我匆匆过了牌坊,向一片谷地而去。那谷地绿树掩映,溪水淙淙, 远远传来梵香一缕,听得见引磬的轻响。那样委屈狂乱的心就沉静了。 我停住脚步,向柳湘莲笑道:“你看,一时当戏子,一辈子都不能翻身了。” 心情不是不苍凉的。我曾经不顾一切,要摆脱这个令我屈辱的角色。可是,只能骗不知道的人罢?在知道的人眼里,我的脸上刻着那两个字:戏子。像犯人们黥了那一个永远不能洗掉的黑印,要跟着我一辈子。 柳湘莲道:“你从来不和那些人一般见识的。今天怎么反没了主意?他们不过是蠢人,懂得什么?” 他见我失落,笑道:“你看,我们到了!”
蒋玉菡(九)
我抬头见一个小小的庵堂,门上一块匾,写了“拢翠庵”三个字。 我们入内礼佛竟,柳湘莲向立一边的姑子道:“我们是来和惜春姑娘说事的。请您通传一下,就说是姓柳。” 姑子进去,出来便道:“柳公子。惜春姑娘请您进去说话。” 我和柳湘莲入内。里间的门开着,用一层绿纱帘子挡住。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对着柳湘莲冉冉下拜道:“柳公子,劳您费心了。不知我那妙玉姐姐可有下落?” 柳湘莲忙着回礼,笑道:“妙玉师父还在人间。” 那女子身子一颤,立起来抢上前将门帘一掀,急急地道:“柳公子请说!” 她鹅蛋脸型,肤似凝脂,细细的眉下一双凤目,有说不尽的焦急之态。她还是个小女孩子——但她有一股掩不住的清纯气息,令人不禁自觉形秽。 她一横眼见我。楞了一下道:“这位是——” 柳湘莲道:“一位朋友。” 惜春便不多话,微一万福,即回头问柳湘莲道:“柳公子,她现在可好?” 柳湘莲道:“说好呢,还是说不好呢?我竟然不能断言。” 惜春道:“她原来这样尴尬。我就知道的。” 柳湘莲道:“金陵南出二百里,有山名矶山。山下通江处有一块芦苇地叫平安洲。那地方却是金陵城左右最不平安的所在,一向有贼人在此剪径。官家去了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后来三五贼人聚在一块儿议论,说是官家既然不能奈何,我们不如一块儿干。这样可以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快我心。他们合在一处,很做了些案子,官家就决意要把他们治下来。两边纠缠了几年,这伙贼人见事不妙,便作鸟兽散。官家不过抓了几个小蟊贼向上司请功罢了。” “后来这伙贼人又聚在一处,说是从前太过愚钝,就想着变了打劫的办法。他们先是将自家人塞在衙门当差,有事就能向他们通风报信;又派出眼线在金陵城里寻查可乘之机。一旦吊上某家,先是把那家的种种起居人事弄清,若能巧取,就用手段把那家的钱财诈出;若是那家人竟不能乘虚而入,就瞧一个空子将人家洗劫一空后呼啸而去,还布下疑阵,让人以为是家里的纷争,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惜春恨道:“这起子贼人忒狠了!妙玉姐姐落到他们手里还能有好了的?幸好佛家规矩,比丘尼被人用强时,只要自心不起淫念,便不做犯戒待。她仍是清净戒体。” 她说的时候,脸泛桃花,说不出的娇羞美丽。 柳湘莲叹道:“若是她真的如是想,她也不会活到现在。” 惜春大吃一惊道:“莫非她竟然自己肯了?” 柳湘莲道:“那伙贼人的头子,偏是个风流人物,潇洒男子。我虽然没见他面目,但看他房内陈设,种种精妙之处不可尽说。便知他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只是行到邪路上去了。他住在金陵,一月只回去一次,面目也用纱帽罩住,除了妙玉师父之外,别人是见不到的。” 惜春道:“金陵城中,竟有这样的大盗,已经骇人听闻;而官家人愚钝无用,同流合污,叫人好生不平。只是这大盗头子住在金陵,来往贼巢,竟然不怕行迹败露?” 柳湘莲道:“这人颇有武功,且又机警,行踪又诡秘,竟然无人知道。我正苦劝妙玉,就听到外间的小子来说,那头子回来了。妙玉忙出去缠住他,我方才脱身回来。” 惜春道:“妙玉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柳湘莲道:“她说,她从前是自误了。” 惜春一挑眉道:“这话从何说起?” 柳湘莲苦笑道:“那大盗头子颇有言语,将她打动。妙玉只是说,她从前看惯世态炎凉,便已决意一生事佛。后来见宝玉,觉得他倒不俗,原是很喜欢。不过宝玉和她云泥之别,两人是绝无因由能在一处,所以也死了心。今天这大盗头子虽然走邪路,气度却是和宝玉不相上下,她反正也不复原来那个讲空说洁的妙玉,不如跟了他,就此了结一生。” 惜春怒道:“这便无耻了。她自己乱了心性,反拿宝玉来说事。倒象是宝玉没有和她好过,对不起她,她就该这样了!从前她再不理那些男子,我们只道她秉性高洁;她请宝玉吃茶,我们也道是人以类聚,无甚奇怪;后来宝玉过生,原没她的事,她眼巴巴送一张帖子来!嘿,‘槛外人遥叩芳辰’,别人排揎她,我还为她说话。现在看来,倒是我看错她了!” 惜春说红了脸,又觉得我们看着她失态,再挂不住面子,便转身背着我们不再开口。 一切都结束了。 惜春怔怔的样子落在我眼中,想来她也是迷惑的。妙玉选择了这样的路,为什么?她当然喜欢着宝玉,远远的望着他也是好的。青灯与古佛,要她把一生都这样的消磨,必然是不甘心的。然而她能怎么样呢?宝玉只是神祗,隐在烟雾里不可接近。心里的空虚要找一个出口,这出口也隐在烟雾里不可知的角落。好容易抓住一个人——未曾想过的,以令她堕落的方式来的恶人,给予了她做女人的感觉——她不想放弃。 惜春转过身,淡淡地道:“柳爷,劳您费心。她是自己愿意的,谁也不会迫她回来。到底她心里还是有欲念,说空说洁都是多余的事。这事就这样放下吧。这拢翠庵竟然也不干净。我要回去了。今后有事到东府找我吧。” 柳湘莲和我一道回家。 柳湘莲道:“玉菡,你在出神呢。” 我望着天边的一缕云烟,对柳湘莲道:“你说,她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柳湘莲道:“对错都是虚幻的念头罢了。今是而昨非,昨是而今非的事多了。哪由人随便说?” 我道:“可是,我们做的事——我们如何决定自己的事?” 真的是迷惑。永远在迷雾里挣扎。我是对的?或是错了?我昨天觉得正确的决定放到今天会显得如此愚不可及;我在戏台子上无意的一个动作竟然会赢得无数人的喝彩? 柳湘莲不答。他只是微笑。 我笑:“你讲过‘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其实一点也不明白。” 柳湘莲仍然微笑。 我策马靠近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摇动:“你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我这样激动!我的一生——我活了二十四年,我只活在别人划下的道里:他们说对的、善的,我就老老实实去实行与欣赏;他们说恶的、错的,我就不假思索的远离与厌憎——他们是对的?或者他们只是当时是对的?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柳湘莲仍然微笑。 “你知道么?我是这样迷惑?”我停住马,绝望地望住他说:“我对什么都开始怀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柳湘莲道:“你终于开始怀疑——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的答案是我自己的,你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你要的答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怔怔地望着他。 “你要问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不会骗你。”柳湘莲笑道:“反过来说,你自己也是最会骗自己的。” 我轻声地说:“我知道了。” 柳湘莲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一路无语。 柳湘莲送我到家门,他骑在马上对我说:“我有些事要办。过些日子我们再见。” 我道:“你不是要和那群大盗们斗法吧?” 柳湘莲道:“我想和他们斗一斗。” “我只有一句话:你要活着回来。”我看着他说,“你要知道,我统共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兄弟。” 柳湘莲突然露出极之灿烂的笑容。 他离开了。我站在门前微笑。早晨的尴尬这样化开了。
蒋玉菡(十)
月底是结帐的时候。张先生带着帐薄来见我。我先说了些慰问勉励的话,就听张先生报盘。这张先生是极老诚的人,五十岁的人,一双眼睛仍然清澈,与我是极融洽的。 帐薄很快的翻完了。我细细地又看了一道,心里有些疑惑。 “蒋爷,帐有问题?”那老诚的张先生开始不安了。 我只有缓缓地答他。一边答一边想不要得罪他。 “张先生,张先生,你看——”我把月中支出一栏的数字指给他看,“这数字和我所知的款项不太合衬——您再想想,可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的?” 那张先生开始出汗。“蒋爷。我是反复算过了的。应该不会错。这些支出都是从每天的流水帐上记下算过,和收入、余钱都是一分不差的。要不,我把流水帐拿来给您看?” “张先生您别急——”我说,“也许我记错了。” “蒋爷。您等一等。”老先生把手一摇,转身提起衣襟就跑出门去。 帐薄拿来,我的心开始发凉,又开始发热——是玉萍!这小子隔三岔五从张先生那里支款,说是我用。他要银子,我会不给?何必打我的旗号到张先生那里冒领?我合上帐薄,强忍怒火,向张先生道:“张先生,原来是我记错了。您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张先生作揖要退出。 “张先生您别见怪。”我他送出去,一边道:“您平时照应,我都有数。今后还得请您多照应。” 张先生道:“蒋爷。那是个小孩子。您别为他气坏了。” 原来他知道。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 “小孩子贪玩是难免的。”张先生说:“只要今后懂得忍耐,小赌原可怡情。” 我还能说什么?送走张先生,我的脸只觉笑得僵痛。这玉萍竟然瞒着我,拿铺子上的钱去睹!我还那样说过他——都是假的吗?他哭不过是假意唬我! 我怒火上冲,转身到后院玉萍的房间。老远听到紫鹃在笑——这个女人,由着丈夫胡来竟然不开口劝他改,真好糊涂! 我一脚踢开房门。紫鹃坐在镜前,玉萍正俯身为她簪花。我闯进来,玉萍的手僵在半空——他的脸上有极大的恐惧,可知我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我冲过去,将他手里的花一把夺下扔了,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紫鹃惊呼,玉萍捂着脸跌跌撞撞坐到床边。 我的手发疼。可我的心才疼——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懦弱倒也罢了,竟然学着赌钱,用不属于自己的钱来赌。我一语不发,一脚将他踢倒在床上,随手拿个顶窗户的叉子将他打得辗转反侧。他没有反抗。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不拿点血性出来!我的手越发重。终于,有人抱住我,夺我手里的叉子。 是紫鹃。玉萍只是伏在床上不动。 紫鹃哭道:“爷!要把他打死的!他已经不动了——” 我手一停,叉子被紫鹃夺过了。 紫鹃扔下叉子,扑过去探玉萍的鼻息。玉萍的身子一动,轻轻地说:“我好痛——” 我踉跄退到花凳上坐下。 为什么?我想问他。可是,应该问不出结果。他一直是假意唬我。原说不赌了,只要我一日不在家,他就支款去赌。沾赌上了瘾头,家毁人亡就不远了。我这样重重地告诉过他。他哭着发誓说再也不去了的。一切都是假的。 紫鹃将他扶起,看他缓过气来,便向我哭道:“爷!这是哪一回事?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死人。他是你的小子,打死了他也不敢怨的。可怜我今后怎么活呢!” 我见这女人说得可怜,叹道:“你不管住自己的男人,以后只怕真的没有活路!” 紫鹃见我说得奇怪,问道:“爷,这话怎讲?” 我便把玉萍在外赌钱,还盗用帐上银子的事告诉他。我道:“你是他媳妇。你原应管着他不要出错。他的祸闯大了,还不是要你来担待?总不能我去给他顶缸。我说得心都冷了,他还是不改,我不是心痛银子,我是心痛他今后不知怎么活!” 玉萍醒来听到我们说话,不禁痛哭。 紫鹃又羞又愧,含泪推他道:“爷苦心教你,你还不改?你说,是怎么回事?” 玉萍抽泣道:“我在爷面前发过誓再也不去了的。我一直躲着那些人。哪知一天他们又是用强,又是哄我一起玩,还借银子给我。说是不急着要我还,只是大家一起高兴。我就忍不住和他们推牌九,哪知一会就输光了。我心里一急,想翻本,他们又借给我。这样我就止不住了。我原想爷每月都给我钱,我就在帐上先支了用,待爷给了钱再还到帐上。只是不好向张先生开口,只有推说是爷用。今天见爷发这样大气,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紫鹃听得放声大哭。 我静静问他:“你欠他们多少?” 玉萍眼睛不停地转动,好半天才嘟囔着说:“一百两——” 紫鹃在一旁脸色煞白。一百两!三五户人家一年不吃不喝,能挣的银子不过是这个数。我今天替他出了,以后还得替他出不成?我有多少个一百两?这孩子完了。 我又不忍心见着他死。 我叹道:“玉萍,我不能再留你了。” 玉萍惊得犹如风中竹叶,不停地抖。他爬起来伏到我的脚下,放声大哭:“爷!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紫鹃也伏过来哭道:“爷,你发慈悲吧!” 我想着从前这样待他,无非是想他过得好了,我的凄惶童年就有了补偿。他就此骄惯,只听着我一人的话,别人再指使不了他。他不谙世情,幼稚浅薄。种种我不过一笑罢之。现在他已经成这样的人!我若不恨下心来,今后不知惹出什么祸事! 我一咬牙,再不看他们哭得凄惨,对他们道:“这笔银子我会替你还了。不过下不为例。今后你若是再犯,哪怕是被人五马分尸,我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你们收拾了包袱出去,今后生死自便。要是找得到活法,就自己活去;要是找不到,我叫张先生收下你们打杂,银钱一分也不许你们过手。今后玉萍你的工钱叫紫鹃来取。紫鹃你可仔细了,把他看住。要是他不老实,就来告诉我。我来降他!若是你也替他藏掖着,今后他累及于你,我也顾不得了!” 我拂袖出门,只留下这两人痛哭。 第二天一早,我将刘妈叫来。先谢了她这几年的操劳,又给她加了一份月例钱,叫她日后在我跟前走动。 这婆子喜从天降,笑得眼眯成一条缝,不停口地答应着。她见左右没人,胆子就大了,向我笑道:“爷本来就像庙里的菩萨一样俊。心肠也像菩萨一样好。我就知道爷是我的贵人!我早晚都给爷烧高香——爷可越发清俊了!” 我打断她的唠叨:“你不必说了。今后只要老实做事,我断不会亏待你。” 她还不见机,眼里闪着迷惑的光,笑道:“老爷,这玉萍真是——” 我站起来,脸就拉下了。女人唠叨,比唐僧给孙悟空念紧箍咒还让人头疼! 我板着脸道:“刘妈你可仔细了!我这人脾气好,不过见不得是非。外间的是非,你别讲给我听;家里的是非,要是传出去,我第一个找你麻烦!你只要照我的吩咐做事,把该回我的事回我就行了。今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长,你也不指望我另外找人在你头上作威福吧!” 她见我声色俱厉,立即噤口不说话了。 我笑道:“刘妈,我就是急些。以后你和我处惯了,就知道我的脾气。你也别怕我。” 刘妈恭谨地说:“爷说到哪里去了。我都记下了。” 我笑道:“你先出去吧。把张先生叫来。待张先生出去,你便去将门前的胡家娘子找来与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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