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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菡11-15 作者:GEMINIC




蒋玉菡(十一)

    刘妈出去,我坐下苦笑。玉萍再有千般不好,把她们治得服帖,我省多少心!他现在出去了,我却得对着这些子人。远则怨,近则亵,这分寸竟是一分也不能错,不然他们有的是说嘴的话头。今后有够我伤神的。
    也许该另外找一个管家?刘妈这样管着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可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样合适的人?也许该看着玉萍在外面怎样作为,若他痛改前非,我将他重新叫回来也无不可;若他不能用,叫紫鹃来帮衬着,只怕也比刘妈来得清爽。
    我心里筹划着,张先生进来了。我将玉萍出门的事约略一讲,叫张先生看着,若玉萍两口儿来铺里,除了银钱以外的事务不妨都给他们做。玉萍的工钱,只能叫紫鹃收着,不许玉萍自领。种种交代清楚,就叫张先生出去。
    张先生迟疑着说:“蒋爷,您这样待玉萍,若他领情自然是好的;若他不领情,在铺子里兴风作浪,您这不是养虎遗患么?”
    我笑道:“张先生说的有理。依您说怎么办呢?”
    张先生道:“我就想,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您既然已经叫他出门了,不如两清的好。彼此都不亏欠,以后也好见面的。”
    我笑道:“张先生,不怕您笑话。这玉萍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看他象自己的弟弟一样的,没打算过要他死在外面。他眼下出这样大事,我虽然恨他不成器,却又想着我疏于管教,也有我的错。只要他记住教训,再不出错,今后我还有用他的地方。 ”
    张先生道:“我明白蒋爷的意思了。我以后会加意看着他,教他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叫他不负蒋爷的苦心。铺子里的伙计,也万不许欺负他们两人。”
    我谢谢张先生:“要劳先生费心了。”
    张先生出去,胡氏进来。
    我将外间泼皮设套诈玉萍钱财之事告诉胡氏。
    胡氏怒道:“我找他们去!”
    我止住胡氏:“大嫂子,您这样去找他们有什么用?让他们笑话罢了。也要留着他们,才知道玉萍是不是有心改过。我将玉萍欠他们的银子都交与紫鹃,一点一点地还他们,叫他们知道这诈来的钱也不容易到手。今后玉萍他们两人在外,要劳您加倍费心照应,别让人欺负他们。”
    胡氏道:“蒋爷的话我记住了。”
    我谢过胡氏,两人一同出门。今天是十九,我该上护国禅寺给忠顺王爷上香。顺道看湛德和尚。
    湛德和尚说是进宫去了。他的侍者清霖出来招呼我。这清霖不过三十多岁,其风度竟和湛德和尚近似,故湛德和尚看重他,有意叫他日后继承衣钵。
    清霖又比湛德和尚圆滑。在方丈室外的天井院子一块儿吃茶,他一席话说得密不透风,我也觉他有些意思。两人说到后来,便脱略形迹,讲些闲话。
    清霖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昨个儿见一个人,和蒋爷的模样竟然有如一母所生的兄弟。”
    我心里一动,莫不是宝玉?
    清霖笑道:“这人的来历又奇怪了。他从前是金陵城甄家的公子,名字叫甄宝玉。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平日里除了读书之外,也好拳脚,于佛道也有些心得。可算是一个文武全才。他十八岁那年,皇上不知怎的,把他家给抄了。他流落江湖,好不潦倒难堪。后来皇上念旧,将他家起复。他便回来在东忠王手下当差,意气风发,和先前的困窘是两重天地了。可知这世事无常如转轮的道理是一点也不虚。”
    我笑道:“这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不过从来没有见过的。”
    清霖笑道:“我那日见他,也不料想是他。就叫他‘蒋爷’——他倒好脾气,不仅不恼,还问:‘这蒋爷是谁?和我面貌相同真是奇事,哪天一定要拜会的。’”
    我笑道:“你没多嘴告诉他我的住处吧?”
    清霖笑道:“阿弥陀佛!蒋爷这样玩笑,把我可羞死了!我这人万种不好,两舌恶口的戒是从来不犯的。”
    我笑道:“你都把我的名字告诉别人,还说没犯戒?”
    清霖笑道:“你们太像了!我叫他‘蒋爷’,他只笑道:‘你倒知道我叫蒋爷。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当你开玩笑,便笑道:‘蒋爷取了个如花似玉的好名字,自己忘了反问我?’他笑道:‘我的名字怎么如花似玉?说来听听。’我心里奇怪,便不再多话。他笑着报了自己的名字,我方知道自己花了眼睛。他本来是湛德和尚的故人,我想他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好奇而已,便将蒋爷的名字说了出来。但蒋爷的住地,我又怎肯说与别人知道?”
    我笑道:“你这和尚,还犯绮语戒呢!”
    清霖笑道:“心里无绮念,不过是一句玩话。你倒认了真说僧之过,才是犯戒呢!”
    我笑道:“你倒急了!竟开始派我的不是!”
    两人笑作一团。
    湛德和尚久候不至,我便告辞回家了。家里早有薛家的家人等我。我一问,原来薛蟠老婆一年前死了,现在他要将香菱扶正。我素不喜这些场合,便欲婉谢。那家人见我推谢,便道:“我家太太吩咐过的,蒋爷是清雅人,这样的热闹喧哗必然是不喜欢的。蒋爷不来也是应该的,我们却不能不告诉蒋爷。不过蒋爷多少要看在太太的面子上,待这几日过了,我们家里备下薄酒,再请蒋爷过去一聚。”
    我笑道:“难为太太费心。我若不领情,就是我的不是了。”
    五日之后,薛家派了青呢小轿将我送到贾家的别院,薛家的居所。
    薛蟠在门外侯着。见我下轿,边上前扶我下轿,两人又寒暄一阵。
    我笑道:“薛爷太客气了。哪有您亲来迎客的规矩?这可折杀我了。”
    薛蟠笑道:“蒋兄的身份是与别不同。我这样是应该的。今天请蒋兄过来,备了些薄酒,不过是大家会一会。今天也是巧,我的一个旧友,久仰蒋兄的大名,一定要相见,蒋兄不知可愿意一会?”
    我一听便道:“薛爷。我这样卑贱的人,哪能和别人一会?我不过是想着太太抬爱,却之不恭,方才前来叨扰。这样的场合,我倒要回避才是。”
    我再不顾薛蟠苦劝,叫家人将贺礼送上,便要告辞。
    一人朗笑而出:“蒋爷幸会!”
    我一见之下,如雷轰顶。这人和宝玉好像!也是长眉秀目,也是隆鼻丰颊,也是嘴角蕴笑,也是顾盼有情——我的心狂跳,我是在做梦罢?宝玉怎么会在这里?他竟然回来了么?他还记得我吧?
    这人笑道:“我久仰蒋爷的大名。今日来贺薛爷的大喜,听说蒋爷要来,所以不揣冒昧,一定要留下来见蒋爷一面。若蒋爷这样去了,岂不是我的不是?”
    这人不是宝玉。
    薛蟠松了口气,忙笑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不是!若蒋兄走了,我就是与你绝交又如何?只怕还会给太太和妹妹她们骂死!”
    这人笑道:“我一心只想见蒋爷,你的死活我就顾不得了!”
    薛蟠忙着向我赔不是。我只想着宝玉,淡淡地不搭理他。这时薛妈妈她们听到外间喧哗,也出来了。
    薛妈妈笑道:“蒋爷来得好!您看,这人和您可像?”
    薛蟠道:“蒋爷还在生气。我嘴笨,你们来劝劝他。”
    薛妈妈笑道:“蒋爷原不喜欢见生人。是这个家伙硬要留下,说是在护国禅寺听到人说蒋爷和他相象,一定要见。我想着他原来也是个好孩子,比我家里这个呆子强上百倍,蒋爷见见他也有趣。所以就做主让他留下了。都是我的不好,蒋爷要怪就怪我吧!”
    薛妈妈这样说,我也不好开口说走。
    薛蟠笑道:“来来来,蒋爷,我替您介绍,这位是金陵甄家的公子,现在刑部当差的甄宝玉甄爷。”
    那甄宝玉上前一诺:“蒋爷好!我久仰蒋爷,日后可要多亲近亲近。我是个粗人,礼数不周,蒋爷不要见怪。”
    我忙还礼:“我也听说甄爷是个异人,原是要多亲近才好。”
    一行人便进屋去吃酒不提。

蒋玉菡(十二)

    我们进门之时,两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上前招呼。一个是薛宝钗的妹妹宝蟾,另一个叫做史湘云。两个都是极美貌的,只宝蟾要孩子气些,史湘云却大大咧咧似个男子。
    宝蟾万福道:“我原不在家里,不知蒋爷是我哥哥的救命恩人,竟然不能来谢。今天回家听妈妈说了,心里不知怎样感激蒋爷,又佩服蒋爷的大仁大义,待会子一定要敬蒋爷一杯,以表忱谢之意。”
    我还礼道:“宝蟾姑娘太客气。反叫我愧杀了。”
    史湘云笑道:“来来来,坐下说罢。你们自顾客气,我们在一旁可想着要在席上和蒋爷喝酒呢。”
    宝蟾笑道:“你就知道酒。哪天要醉死在花丛里才称心了!”
    史湘云笑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我心里的虫子,也只有用酒养着才不会作乱。咳!再说就煞风景了。我们休再提这些事,大伙儿一道坐了吧!”
    我们坐下,那甄宝玉立起来举杯笑道:“这一杯我先要向蒋爷和大家赔不是。若不是我赖着不走,蒋爷早就和大家言谈甚欢了!”他也不待众人答话,仰头一杯下了肚,又将酒杯满上,向薛蟠笑道:“这一杯敬你。你和香菱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惟愿你二人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他喝下这一杯,又向我笑道:“这第三杯,我却要专敬蒋爷。我从前书呆子一个,从来不在场面上走动,只知道孔孟诸子,却不知世上有种种奇异的男女,孔子称为狂狷之仕,惟愿同游的,其行状之不俗,竟然是我从未想见。我真是浅陋之至。我听说蒋爷的高义,心里敬重得紧,今天为了一见,连他们赶我也不能顾了。只是叨扰了蒋爷。万望蒋爷不要怪罪。”
    我见他客气,只得起身道:“甄爷洁身自好,自然同我们是不一般的。怪罪一说是甄爷太客气了。”
    他笑一笑,将酒饮尽,然后向我笑道:“请了!”
    我将酒一饮而尽。
    我待丫头斟满了酒,又站起来向薛蟠道:“薛爷大喜,请饮此杯。”说罢也不待薛蟠答话,自顾自喝了,将杯底一亮,便坐下了。对于薛蟠,我始终是不能平常待他。他究竟是我从前深恶痛绝的那类人。
    薛妈妈笑道:“好好好,看到你们好,我比看这呆子结亲还要高兴!蒋爷和甄宝玉就像是亲兄弟似的面相,一般的俊,真是难得之至!要是那个宝玉还在,你们三人一会,竟然像三兄弟,连老天爷看到也要高兴的!”
    她到底是老了。这样的场合,她竟然将宝玉拉出来讲,我看着宝钗的眼神一下便黯淡了。
    袭人忙着给宝钗夹菜吃,要将这事混过去。宝钗举起筷子欲吃,究竟没有心情,又将筷子放下。
    史湘云站起来笑道:“我要敬蒋爷一杯!风尘中的异人,我一向喜欢。当初我便恨不得自己也要跳到红尘中,痛痛快快地,逍遥一辈子。今天见蒋爷风神如玉,真是好不艳羡。改日一定要登门拜访,一道相谈这江湖的种种神异之事。”
    我忙道:“姑娘这样豪爽亲切,我还能说什么呢。”
    同湘云饮了一杯,宝钗、宝蟾又一人敬了一杯。薛蟠和香菱一同敬了一杯。薛妈妈也同饮一杯。一时宾主尽欢。
    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从前喝的时候也是一两杯就停了的。今天竟然不能停下,喝着便觉得头晕了。他们见我不胜酒力,便打发人送我回家。
    我挣扎着进了门,躺在床上,便看见宝玉,在一旁含笑而立。他也不开口,就笑吟吟看着我。我是在做梦吧。
    我撑起身子,向宝玉道:“宝玉,你可来了。”
    我说着眼泪就流出来。我等待了这样久,他终于来了。我喝醉了。我这样醉醺醺的样子好难看!可是,他还是那样笑吟吟看着我。竟然没有一点嫌弃的神色。
    我笑道:“宝玉,你看,我原来也会哭。我从来想,我是男人,不能哭的呢。在你的面前,我从来没有哭过吧?今天我竟然哭了。你一定要笑话我的。”
    眼泪止不住的流,我倚在床边,看着他,笑道:“你真的好狠心——我的命差点送在你手里。你就是这样从不思前想后的性子。林姑娘去了就不提了,薛姑娘做了你老婆,为什么不好好待人家?还有袭人,你看她都这样憔悴了!你竟然一摔手就跑了!你可知道她们心里的苦?”
    宝玉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我冷笑道:“来了又怎样?你是你,我是我。她们也指望不了你。我早就想通了。我从前虽然怕那些恶人,迟早我还是得一个人对着他们,和他们打交道。谁也帮不了我,我能靠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那样孤独恐怖的从前!那些可憎的面目!我虽然害怕,还是得打叠精神对付他们。他们凶的时候我是害怕的,他们就是笑着对我说话,我也疑心着他们心里藏着坏水。
    那时我常常做噩梦。许多不同的噩梦。它们缠绕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其中的一个。
    在梦里,我一个人在灼热翻滚的熔岩上奔跑,四周不断落下火焰。地面上总是突然出现巨大幽暗的洞穴或是悬崖,稍不留心就要掉下去。地面上盘着一团团蛇,它们仰着邪恶丑陋的三角形头颅,丝丝地吐着信子。我这样惊慌,急切间躲进种种房子:寺院、宫殿、民居……回身想关门,门却是坏的,永远锁不上。在黑暗的角落里,伏着一个个黑影,他们看不见面目,只有一双眼睛,从暗地里窥看我。我只有逃——门外依然是岩浆、火焰、蛇和突然出现的悬崖洞穴。我拼了命地跑,想叫,却没有声音,然后,我失足跌下悬崖,在恐惧里不断下坠。
    我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我在瑟瑟发抖。我一个人,蜷在黑暗里发抖。
    我喃喃地道:“宝玉,你对我一点用也没有。”
    宝玉笑道:“你原是为了用处才和我来往的么?”
    我恼道:“我什么时候存过用你的心?我什么时候求你为我做过一件事?”
    宝玉笑道:“那你定然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往来的?”
    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是喜欢他的。我知道。他是那样明朗地笑着,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没有一点俗气,是那么明快的一个人。我这样单纯地喜欢他,对他没有一丝欲求,只要看着他就觉得快活。这种感觉令我感到自己在燃烧。
    宝玉笑道:“是不是?”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这样害羞的人,怎么肯告诉他,我喜欢他?可是,我不告诉他,他终究也不会知道。这不过是个梦。在梦里,我竟然也不能说实话么?
    我点头道:“我是喜欢你的。一直喜欢你。”
    我这样的喜悦!我终于能够表达,向他告白。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叹息道:“你这样痴!”
    他伸出双臂,将我拥入他的怀里。
    我感觉到他的温暖。他在拥抱我。我不是一直的渴望着他拥抱我?多么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不要放开。可是,他究竟是有妻室的人——他要回去的。他和我,怎么可能一直拥抱?就这一刻,我已经非常满足。就这样吧。
    我努力争脱他。他越发抱得紧。他的呼吸开始粗重,我心里惊惶起来。
    我一身冷汗,酒就醒了,这才知道我确实被人抱着。
    我冷冷道:“放开我。”
    那人笑道:“我见你可怜,不过想安慰你,怎么就生气了呢?”
    这人是甄宝玉。一定是我在薛家醉酒,他就自告奋勇送我回来。也许是薛蟠设的局,要看我的笑话,特意叫他来的!
    我瞪着他。恨不得杀了他。他放开我,举着手,一步一步后退,在门边站定了,向我露出非常暧昧的笑容。
    他笑道:“你恨着我干吗?想吃了我似的。我也没做什么——你方才又哭又笑的,我还以为你是借酒发作呢!”
    我恨声道:“你还不走?!”
    他笑道:“我就走。不过要劝你一句:寂寞也是能伤人的。”
    我喝道:“出去!”
    甄宝玉笑笑,将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这是一个噩梦。我扶住床柱,忍不住吐了起来。!

蒋玉菡(十三)

    对于我而言,甄宝玉一事是很耻辱的经验。我不能对任何人诉说。谁能想象那个甄宝玉竟然会打这些龌龊主意?我本以为他是君子来着,不过是略带风尘气息,并不反感他。但他竟然趁着我醉酒的时候扮宝玉来唬我,这就可恶了。不过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也只有恼恨自己醉酒误事罢了。
    这日无事,便上铺子看看。这米油铺子挺好,将我庄上多余的出产全卖了不说,还从别人手里进货来卖,收益比庄上好的多。那些租我铺面的老板见我出来,纷纷上前招呼,我一面和他们寒暄,一面进了自己的铺子。
    张先生迎上来道:“蒋爷今日到店里来,怎么不打个招呼?这里脏乱,一会子污了蒋爷的衣服就不好了。”
    我笑道:“张先生多虑了。我随便看看而已,没打算多呆。我只想着问你,这玉萍两个人在这里干得如何?”
    张先生道:“他们还是勤谨的。我给伙计们打了招呼,不许为难他们,粗重的活也不叫他们干。如今玉萍管着登记进出货物的多少,紫鹃就帮我给客人们端茶倒水。我固然省心,生意也愈发兴旺了。”
    我笑道:“这两个人都是能干的。若不是玉萍犯事,我何曾想叫他们走?现在里面我一个人只有撑着,好不辛苦。”
    张先生道:“蒋爷打算什么时候叫他们回去?”
    我道:“也不急。我还撑得下来。张先生这阵子看着玉萍,他可有怨言?或是竟然又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绞在一起?”
    张先生道:“他有些洗心革面的样子。一天只低头干活,再不搭理旁人的闲话。”
    我点头道:“这样便好。我也安心了。”
    张先生道:“他现在在铺子里忙,要不我将他喊来同爷说话?”
    我摇头道:“不必。等他历练一阵再说。”
    这时紫鹃出来,见了我便红了眼圈,向我拜倒说道:“蒋爷。我们究竟是没有办法。只能在这铺子里帮忙过日子。还望爷慈悲为怀,不要赶我们走。”
    我道:“我既准你们在这里立足,就没有赶你们的意思。只要你和玉萍好好的,我全知道,也会为你们打算。你就放心吧。只是问一句:出来之后,玉萍待你可好?你们有什么麻烦没有?”
    紫鹃道:“玉萍待我是好的。我们虽然比从前不如,但过得还算安稳。玉萍收心不去赌了,晚上只在家里做些杂事,哪里也不去了。那些人得了钱,也不来找玉萍玩了。”
    我点头道:“这样好。你们先历练着,日后我会给你们想法子的。”
    紫鹃眼里有了希望的光芒,一个劲点头。
    我辞过他们,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十里街的繁华,秦淮是不能相比的,便是江南的扬州,也不如远甚。我记得从前看古文里说一座城市的繁华,行人摩肩接踵,扬手如云,挥汗如雨,可不就是这般景象?人们都说笑着,无限满足于目前的生活,他们认为这就是盛世。只有我满怀孤寂,想着这样的世道不知哪天就没有了。哪时他们又何以自处?经书上说人世如火宅,脆危不堪,世人如无知小儿,不知出离。惟有佛如慈父,用种种手段劝他们明白出离之道。可知道出离的只是少之又少的几个人吧。心里不禁感叹。
    有人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却是柳湘莲。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身边一个伟男子见我望他,亦含笑点头招呼我。这人也是眼熟的。
    这男子笑道:“我就和柳君打赌,说是琪官,他还不信。这下柳君输了,应该请我们喝酒。”
    这男子是北静王爷手下的总兵,叫顾守敬。从前我在北静王爷面前曾经见过的。他好记性,把我认出来了。
    我知道柳湘莲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也不说破,便向顾守敬笑道:“总兵好记性。多年不见,竟然还记着我。”
    顾守敬笑道:“琪官如天人,我们都仰慕得紧,只是往日不能亲近,实为人生憾事。所以便记下了。”
    我笑道:“琪官已是前尘。就不要提了。我们故人重逢,甚是难得。不如改日再会。”
    顾守敬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今日柳君逃不了要请客,不如一道去小饮几杯。琪官的脾气,我都是知道的,再不敢惹你生气。不然琪官固然以后再不能见,就是我那主子面前,我的名声也坏了。柳君是君子人,有他在,您竟然还顾虑,就是不给他面子了。”
    我见顾守敬说得明白,倒不好意思了。于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顾总兵这样抬爱,我们便一同去吧。”
    三人到十里街最好的青云楼坐了吃酒。
    我道:“我素不爱喝酒。今天意思一下,顾总兵可别介意。”
    顾守敬笑道:“酒有什么好喝的?多了乱性,再顾不得行状不说,只叫人当作牛马饮水一类粗人,就是我们的过错了。琪官只管随意。若是不想喝酒,我叫他们拿菊花桂圆茶来。”
    我知道他曲意迎合,便笑道:“顾总兵还当我是琪官?我如今早不干这行当了。”
    顾总兵忙站起来道:“我竟然不知道!您可别见怪。”
    “这几年没有音讯,顾总兵不知情也是应该的。”我说,“我已出了乐户籍,现在叫蒋玉菡。顾总兵今后就叫我玉菡好了。”
    顾守敬笑道:“您这样客气,我也有面子了。只是我原痴长几岁,今后便以兄弟相称吧。”
    柳湘莲笑道:“这顾守敬最是光明磊落的汉子,素来与我意气交投。蒋爷便不要觉得他粗鲁。他与蒋爷今后也可深交的。”
    柳湘莲的眼力我是相信的。也不推却,只笑道:“我这样的出身,别人惟恐避之不及。顾总兵竟然垂爱,叫我说什么好呢?也只有借薄酒一杯聊表寸心。”
    顾守敬大喜。他笑道:“这里还有一个柳君。他素来和你交好,我都知道。不若我们三人结义,才是美谈。”
    他来得豪爽,我细细看他的眼睛,竟然也是清澄有神,并无一丝邪意,可见人品也是好的。当下三人序齿,顾守敬最长为兄,柳湘莲次之,我最幼,分别称二弟三弟。三人既已排定长幼,就吩咐伙计拿帖子来写下生辰八字,互相换了帖,喝了酒,从此兄弟相称。
    顾守敬笑道:“实在不承望有今天!从前三弟在北静王爷前走动,王爷敬爱三弟的品行,总向我们夸耀,让我好生相敬!只是远远看着三弟像神仙似的,竟然连话也不能说得一句!只有二弟身份不同,可以同游。当时我便知道三弟持身最严,即使是北静王爷,也不能——哈哈,看我这嘴!我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三弟不喜喝酒,便喝茶好了。只是我醉了的样子定然不好看,三弟要多担待才是。”
    我笑着应了。我看着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人倒真是性情中人。
    三人同欢,柳湘莲也喝着酒,一同摆些闲话。最后顾守敬大醉,我们送他回家,柳湘莲和我回我的宅子。
    我便将甄宝玉趁我酒醉来作弄我的事告诉柳湘莲。
    柳湘莲笑道:“你也是太认真。他或许真是见你可怜,忍不住想劝你罢了。”
    我不语。柳湘莲说的有理。我当时对着他说了些疯话,心里恼怒,下不来台,索性迁怒于他也是有的。只是这人和宝玉的模样如此相同,品行却是两样。宝玉再不肯这样以假作真,趁乱胡来的。
    柳湘莲道:“你就放下吧。今天这样高兴,不要再想这些尴尬事,反而不是男儿应有的胸襟气度。”
    我遂一笑罢之。

蒋玉菡(十四)

    我道:“二哥这阵子却忙些什么?回了金陵也不来说一声,叫我好生挂念。”
    柳湘莲笑道:“我今日才回金陵。因为要与那伙大盗斗法,不得不要有些兵力做后盾。我想来想去,只有大哥是能放心说话的,就和他约着上青云楼吃酒。谁知路上就见你在游荡。我想着你早不和旧人往来,就拉着大哥走路。他的脾气也是倔的,又认准了是你,非要和我打赌。我拗不过他,只得上前相认。不想竟然成就了一段美事。”
    柳湘莲和我一向交好,我始终维持距离,只叫他“柳君”,他知道我的脾气,也不多说什么。今日大哥陡然提出结义,我固然始料不及,柳湘莲也是喜出望外,我都是一一看在眼里。
    柳湘莲笑道:“大哥的豪爽,今后你就知道了。他素不喜男风,竟然愿意和三弟结义,我是万想不到的。”
    我笑道:“我又喜欢男风么?我不过喜欢清爽的男子而已。和那些蠢物有什么关系?你这样一说,我可要生气了。”
    柳湘莲笑道:“竟然是两种情形么?”
    我肃然道:“世间人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纵欲无度,恨不得天下男女俱为一己玩物,以求一时之欢愉。他们几时用情来着?横竖只为自己打算罢了。而柔弱的人终不免受他们的荼毒。人中又有一种自甘堕落的,明知被荼毒,不以为耻,反以对方送些金银珠宝相夸耀,或是以交接巨子贵族为荣,真是愚不可及。世人不查详情,男女之间,便称淫奔;男男之间,便称男风。岂知其间竟有千差万别,本不能一概而论的。”
    柳湘莲道:“这倒是新鲜说法。”
    我冷笑道:“我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什么没见过?从前只是不懂,为什么那些王爷官员妻妾成群,还要来和我们这些下贱人交接?后来知道他们竟然也被人摆布,自己的妻子竟然不能自己来选。多少不如意也不能休弃;年纪既长,心眼俱开,所以外求妾人以补缺憾;妾人既得,又不如意了,就要偷人。偷女子之外,又见着我们年青男子别有风味,就来荼毒我们。所以我极不愿和他们往来,平常连话也不会搭一句。”
    柳湘莲点头道:“原来如此。”
    我笑道:“我后来又大一点,发现外间原有两情相悦的,两人别无所图,意气交投,彼此的情意竟然连一般男女都不及的。我不免疑惑了。”
    柳湘莲笑道:“这也是有的。”
    我道:“我在忠顺王爷的书斋里翻古书,看历朝历代将男风说得下流污秽,心里不知原由。细细看去,见书中所说的龙阳宋玉之流,并无操守才识可言,不过以一己的容貌求宠幸于上主,既得宠幸,复又玩弄权势,荼毒天下。其形迹之污鄙,一般的读书人自然是深恶痛绝。这是他们自己不行正道,咎由自取。而民间的风尚,并不以男风为非,而以其为仕人应有的风流之举。那些俗物得此一说,便以交接男人相夸耀,情义两字只略而不论了。”
    柳湘莲笑道:“当今之世也是如此。”
    我冷笑道:“什么男风!不过借些名目来遮羞罢了!我素来不喜他们的做派。见到清爽的男子,我也是喜欢的。两人做朋友有什么不可以?若要深交,便检择得严了。非是那有真情的,我固不愿交接;若对我脾胃,便将身子给他也无不可。只是这样的人难求。”
    柳湘莲叹道:“我却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不对了。”
    我笑道:“你不是说过对错都虚幻的么?”
    柳湘莲道:“虚幻中有不虚幻的,你不知道而已。”
    我道:“这又是机锋了。我是不懂的。”
    “三弟,你是聪明人。”柳湘莲道,“日后你会懂的。”
    眼见夜深,两人自去安息。
    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心所想。纵然一般人以我为戏子,等同于娼妓,我原不愧疚。我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比他们那些轻视侮辱我的人还来得干净。我喜欢男子,也是被他们讥笑的,我也不愧疚。我认认真真的,从无虚情假意,亦不求得些什么,那些俗物怕也不能做到。
    他们一辈子都在乞求:向皇上乞求富贵,向群众乞求风评——若他们被认为是‘孝廉’,又是孝子,又是手脚干净的人,正好反过来向皇上求富贵!他们向婚姻乞求安稳,向妻子乞求满足;他们向孔子乞求智慧,向神祗乞求长生……他们何曾无求无欲?一辈子都在乞求里过活,最后两手空空离开,他们什么也带不走。
    他们何曾立起来,向大家说一声:我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自己一脚站定,对你们毫无所求!
    我笑了起来。侧身睡去了。
    长夜已尽,天下大白。我还在床上躺着,想今天怎样过?众人皆嫌时光疾迅,我独觉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是尽头。不是不空虚的。
    外间突然喧哗,刘妈跑来敲我的门。
    我道:“什么事这样慌张?”
    刘妈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外间来了一队官兵,将街道封了,又来了一个骑白马的公公,好不威风,只叫我们快通传蒋爷去接旨。”
    我忙穿好衣服,迎了出来。
    那太监见我,满面堆欢,拂尘一摆,尖声笑道:“琪官呀琪官,你原来还活着!”
    这太监我原来也相熟。他是北静王爷手下的执事太监张公公。从前我在北静王爷那里走动,和他说过些话的。
    我笑着迎出去,扶住他笑道:“张公公,您越发清健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张公公笑道:“我原来听说忠顺王爷将你打死了,好不伤心。想着这样一个妙人儿今后再不能见了。今天见你这样好,可知你是有福之人。”
    我扶着张公公进了明堂,便问他有些什么事情,这样突然来访?
    张公公笑道:“我倒真有事找你。你可知道,北静王爷为了你大发雷霆?!”
    我心中一凛,仍是笑道:“王爷千金之体,怎么会为我生气?你说来听听。”
    张公公喝了一口茶,方笑道:“你这人的脾气这样坏,王爷竟然喜欢,真是怪事一桩。王爷恼怒,是想着你从前和他那样友善,他不知多器重你,你从忠顺王府脱籍出来的大事,竟然不告诉他!”
    我笑道:“当时是情势所迫。王爷应该体谅才是。”
    张公公白我一眼道:“你从外地回来也快一年了吧?竟然也不向王爷请安!当年为了你失去消息的事,王爷一直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如今看来,竟然是被你骗了!”
    我笑道:“这是我的错。”
    张公公笑道:“你就这点好!王爷始终念着故人,才放了你一马,你这就接他的旨吧!”
    我忙叫人备下香案,跪下接旨。
    张公公念道:“着那原叫琪官,现叫蒋玉菡的家伙来见我!”
    我笑道:“遵旨!”
    张公公携着我的手出门,送我上了王府的官轿,一行人就向北静王府而去。我坐在轿子里,只见街坊们都出来了,什么神色都有,心里隐隐不安。可是,事情都这样了,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进了王府,北静王爷已经在花厅里等着了。我一看,原来大哥也在一旁含笑站着,心里便明白了。
    这家伙的嘴巴真大!头天见了我,第二天就将我的消息告诉了北静王爷!我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有想着交代他一句,别给任何人提我的消息呢?
    北静王爷依然是冠玉似的脸,温文尔雅的神色,只是开始显老态了。他看着我,表情复杂,又是恼恨又是欣喜的,我见了不禁心头一热。当即抢上前跪下道:“王爷!”
    北静王爷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王爷!我只当你记性给元桓那小子打没了,竟然记不住我了呢!”
    我恭敬答道:“忠顺王爷待我极好,从来没有为难过我。”
    北静王爷喝道:“他不是什么忠顺王!他只是一个叛臣!”
    我恭敬答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恩人,至死我也不能改口的。”
    北静王爷笑道:“幸好在家里。你这一席大逆的话,皇上听了可不会答应的。”
    我道:“他是皇上,要我死我也反抗不了。只是我的主子,我决不会因为他是逆臣而不敬他爱他的。”
    北静王爷大笑道:“你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元桓也不许你跪他的呢,我反倒要你跪,别人要笑话我了。”
    我恭敬道:“谢王爷。”
    北静王爷扶起我,上下打量,只笑着说了一句:“是个大人了!”
    他的语气里有无限的苍凉。

蒋玉菡(十五)

    恍惚又是回到了从前——北静王爷携着我的手在云床上坐了,与我一道吃茶闲话。他的厅里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销金炉子熏着龙涎,地上厚厚的老虎褥子,木炭在铜炉里噼噼啪啪轻响。连壁上的画色调老旧了也不换过。
    北静王爷笑道:“你有些感慨呢。”
    我笑道:“王爷这里我原很熟,许久不来,看见王爷这里一切如旧,就想到了从前王爷待我的好。一时就忘情了。”
    北静王爷笑道:“你还是有良心的。还知道我待你好。”
    我道:“王爷把我当子侄看待,从来轻言细语,谆谆教我向善。我心里一向感激,但只有今日才体会到王爷的苦心。”
    北静王爷笑道:“你这孩子有些子慧根,我是知道的。不过始终黏着一个‘情’字,却不免受些夹磨。这是各人的天分,勉强不得,不过能洁身自好,还是强过多少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我知你行径,也觉得未曾看错你。”
    我道:“王爷一向教我自立。我也做了。所以无论别人如何毁谤讥讽,心里始终如青天皎月,从无些许惭愧。”
    北静王爷笑道:“那些俗物始终心志卑下,看人不用脑子。他们只道一个人若是多金、有势、强健、聪颖,出身清白,就是好人;若是和他们所知不一,再伟壮的男子也被说得一钱不值。”
    我笑道:“王爷痛下针砭,可惜他们不能听得一句。”
    王爷笑道:“谁求他们听来?懂的人是一点就懂得了,不懂的人始终是不懂。我又不是孔夫子,讲些有教无类的废话。”
    北静王爷指着顾守敬笑道:“我们也不能冷落他。要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你还在人间?”
    我笑道:“我倒不知道他口无遮拦。正在怨他多嘴。”
    顾守敬脸色绯红,上前笑道:“三弟,是我误了事。”
    北静王爷笑道:“也不能全怨他。他平时板着脸对人做事,不知被我骂过多少次也改不了。今天一早见他满面春风,便知道他定然遇见好事。就叫他说出来同喜。这才知道你竟然躲在城南,又知道你和他还有那冷郎君结义的奇事。”
    我笑道:“王爷心细如发,见微知著的本领,我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呢。”
    北静王爷大笑道:“你现在嘴真油了!从前再不会奉承人一句的,你呀你!”
    我笑道:“也不过是对着王爷说笑。你不知道我的身上都起鸡皮疙瘩呢!这奉承人的本事,我也是学不会的。”
    北静王爷大笑。顾守敬也笑起来。
    北静王爷对顾守敬道:“你去把那边箱子里,一个红色匣子拿来。”
    北静王爷向我笑道:“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你可知道是什么?”
    我微笑不语。看着顾守敬把匣子拿来,里面是一个画轴。不知怎么的,心开始跳起来。顾守敬将画轴缓缓展开,我不禁热泪盈眶。
    泪眼里,是吴道子的观音图。忠顺王爷送我的观音图。右首有他一颗闲章:闲桓清赏。我一直珍而重之藏着,为救薛蟠将它交给柳湘莲拿出去卖了。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竟然在北静王爷处得见,而王爷要将它送还给我。
    北静王爷笑道:“几个月前辑古斋送来的。我见画思人,就留下了。得闲静坐之时,展画玩弄,回想起你和元桓那孩子的音容笑貌,心里感叹无限。如今你还在,这画儿你拿去存着,免得我伤心。只是元桓,那孩子今后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泪水滚滚而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北静王爷叹道:“元桓这孩子仗着先皇宠爱,不将他哥哥放在眼里。他哥哥念着他小,不和他计较。他就越发有脸,非和他哥哥争个高下。他哥哥做了皇上,还能象从前那样相让?他还当是先皇在的时候?他当年在殿堂上当着众大臣的面和他哥哥闹得不象话!就有人揣摩圣意,告他谋逆。他哥哥气头上,非要杀他,我们苦劝,皇上只道:‘你看他的劲头!今日不反,日后未必不反的!’后来好说歹说才罢了,只令他回家闭门思过。谁知当晚便发了御林军围住他的王府,把他一家子人全杀掉,又赐他鸠酒自尽。天威难测!我这算是领教了!”
    我哽咽道:“忠顺王爷死得好惨!”
    北静王爷叹道:“他自作孽,不可活!一味的倔强,再不懂‘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只可惜了这样的聪明仁善的心地!我当时知你早一阵子进了他府门,从此再无消息,本来打算劝他慈悲,把你放了。急切之间竟然连话也没说一句,他就走了。谁知你竟在人间!”
    我强笑道:“只因忠顺王爷说得一句,叫我日后不要再与权贵往来。我既然答应了,从前的故交一个我都不见。实在不是有意让王爷生气。”
    北静王爷笑道:“我如今既然知道了,今后你可以多来坐坐,也不算是违背誓言。”
    我俯首道:“是,谨遵王爷谕旨。”
    北静王爷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笑道:“好孩子!我们一道喝上几杯。守敬你也来。”
    顾守敬忙道:“是!”他便随着我们一道去喝酒。
    北静王爷笑道:“明儿见湛德和尚,我要骂死这个秃驴!他的嘴竟然这样紧,这等事情也不说出来让我高兴!”
    我笑道:“王爷几时喜欢别人多嘴来着?趁早别想着骂他,不然今后你桌子上告密的折子就够你烦的。”
    北静王爷笑道:“你还护着他!也罢,我们喝酒吧!”
    我们坐下吃了片刻,北静王爷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道:“马上就二十四岁了。”
    王爷叹道:“瞬间沧海桑田。我们四年不见,发生多少事情!你现在可娶了媳妇?”
    我道:“还未作打算。”
    王爷道:“男大当婚。世间人如你这般大的,孩子已一大堆了。你何不放出风声求去?”
    我笑道:“王爷不知道。我原是戏子出身,哪个姑娘愿意配我?听到就要洗耳朵去,觉得玷污了自己。要是我不说出身份,骗来的人也没意思;再有,娶了之后才发现那女子是个蠢钝的俗物,就更没有意思了。”
    王爷点头道:“世人总是如此。非要是奇女子才能于风尘中识英雄。一如前朝红拂女巨眼识得李靖,传为千古佳话。若此佳话多了,又成何为佳话?只是太难得。”
    我笑道:“难些也罢了。我这样总归是了无牵挂。”
    王爷看顾守敬一眼道:“守敬,我素知你不喜风月人物。玉菡虽然持身甚严,遭毁谤的事却是多有,你何以竟和他结拜?”
    顾守敬道:“王爷,我素听您夸赞三弟人好,已是喜欢。昨日见他虽然风尘劳碌,清逸一如从前,心里仰慕万分。我想,我在人世间行走,从前也是一般清爽的少年,后来竟然日渐世故,面目越加可憎,怎么也比不过三弟。我想,既然我不能比他,至少可与他亲近。智者只凭自心抉择行事,什么毁谤言辞,才不理它呢!”
    王爷笑道:“原来守敬还有点见识。我们喝一杯。”
    待他饮了一杯。王爷道:“我且问你,若是毁谤之词并非空穴来风呢?你又如何想?”
    顾守敬楞了一下,方笑道:“三弟自己做事,只求自心安稳,与我何干?”
    王爷笑道:“你还是有些黏着,不肯相信自己的抉择。你亦疑惑着,想玉菡竟然是真的如那些人说的?我不妨告诉你,玉菡确是喜欢过男人的。”
    顾守敬的脸一下僵了。我坐在王爷的旁边,听着他把这一层一般人不可言说的事情向顾守敬讲明白,虽然不解他的意图,却也不止住他的话,只是微笑着看顾守敬的反应。
    他若是同于那些人,我不介意同他绝交;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我已不是从前那个孤独恐惧的小孩子。我一个人也能过活,并不需要有人装点我的生活。
    北静王爷扭头向我笑道:“你看,他还是不能放下那些俗念!我一试就知道了!”
    我微笑不做声。
    顾守敬默然半饷,终于展颜笑道:“他如不在污泥里,也不能显现他的高洁;我既知他高洁,为什么还要计较他在污泥里立足?想来像三弟那样的人,喜欢的就是男子,也与他是一类清逸人物,和那些脏人不同的。”
    王爷笑道:“玉菡该敬你大哥一杯。他这样通透,真是可喜可贺!今后你们将永无芥蒂,兄弟之情可以长保。”
    我和顾守敬均向王爷一拜道:“多谢王爷提点。”
    拜完王爷,我和顾守敬相视而笑。
    北静王爷道:“好,我又说回来。玉菡你虽然说不欲求妻室。我却不能不说一句。若是你碰上这样的奇女子,万不可犹豫,须要趁早将心意剖白。你二人若是能成就美事,我也是喜欢的。”
    我道:“王爷!我原来喜欢男子,我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是我又反去喜欢女子,岂不是反复无常?”
    王爷喝道:“你还是痴呢!你喜欢的是人,求的是彼此的真情,关男女何事?”
    我肃然道:“王爷,是我错了!”
    王爷笑道:“你从前再不顾忌他们的毁谤,如今却陷在自己的定见里。可见你还是不能完全超脱。良马见鞭影而驰。你好好想我的话。”
    我俯首道:“谢王爷的教导。”
    王爷笑道:“从前元桓老爱讲些无情地里容身处的话。他哪里知道,任是无情地,只怕有情人。只要彼此有情义,在在皆是有情天地。他也只有下一辈子再来参这个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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