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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菡16-20 作者:GEMINIC




蒋玉菡(十六)

    与北静王爷尽欢之后,我和顾守敬辞别王爷回家。
    我道:“大哥,谢谢你。”
    顾守敬笑道:“你还是客气。我们还说这些?”
    我道:“大哥原不知道我的心事。我一生之中,所痛者一是不幸沦落为戏子,一是被人目为淫贱之徒。大哥的豪迈不拘,和一般人迥然不同,令我感动不已。”
    顾守敬笑道:“我们是兄弟。今后再不许提这些话。”
    我向他笑道:“日后到我家里来。先叫人说一声,我备下酒菜让大哥喝个痛快。”
    顾守敬一笑上马,绝尘而去。我上了王府的轿子,向仁清巷宅子去。
    时近大寒,万木萧疏,就是太阳也无甚热力,白晃晃一个悬在空中。行人们吐息成云,匆匆往来。我满怀喜悦,望着轿子外微笑。
    柳湘莲还在。我将画儿展给他看,他亦惊喜无限。
    柳湘莲道:“这画和你有缘。你可收好了。”
    我叹道:“我还以为再不能见它一眼了!不承望王爷有心,会把这画给我!我的心也安稳了。”
    我把今日觐见北静王爷的详情告诉柳湘莲。
    柳湘莲笑道:“到底是北静王爷老辣,几句话就叫大哥省得道理。换了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说。”
    我笑道:“为什么要说?这本来是我的事。我并不打算告诉大哥。日后他若有一分嫌弃之态,我和他绝交就是了。”
    柳湘莲笑道:“你最狠就在这里。他们却只封我为冷面冷心。你的心比我还冷,他们却见不到。”
    我笑道:“你如今是热面热心热二郎。他们又知道么?”
    柳湘莲笑道:“你倒会改名字。你自己呢?叫蒋玉寒好了。自己的心寒,也叫人心寒。难怪夏天和你处很是清爽,到冬天就觉得冷得紧。”
    我扬手打他,他避过笑道:“难怪你家里的木炭也比别人家用得快。我可知道了!”
    两人大笑。
    柳湘莲又道:“三弟,王爷叮嘱你成家。你怎样打算?”
    我笑道:“再说吧!哪里去找这样的女子?”
    柳湘莲道:“若是我说,从前我在宝玉家里玩时,遇见他的一个妹妹叫史湘云的,最是豪爽女子,你何不托人去说他?”
    我笑道:“你疯了么?那史湘云是史家的千金,大家的闺秀,你竟叫我去说她?可不笑话死人?”
    柳湘莲道:“你却不知道了。那史家早败了。史姑娘她从前嫁过,姑爷体弱死了,她如今一个人过活。你是个干净人,什么地方配不起她?她也看得起你,从前宝玉和她说过你的事,她吵着要见你。当时她没有出阁,所以不得一见。今后你们有机会可见见面。你便知道我所言不虚。”
    我道:“见过她了。”
    柳湘莲道:“在哪里?她必然是大咧咧的说笑吧?”
    我道:“便是薛蟠那里喝喜酒的那次见的。她是大咧咧的不拘小节,很是随和。”
    柳湘莲笑道:“她在生人面前也不会放肆。可见她多少对你有点意思。你何不一试?”
    我笑着回想她在桌子上饮酒的样子,竟然是把酒当水似的在喝。她当然很美,喝酒后双靥生晕,眼波流动,更显得娇艳。只是我素不喜喝酒,更不喜欢像她那样喝酒的女人。
    我笑道:“二哥放过我吧。我们不谈这些。”
    刘妈进来向我道:“爷,外间有人求见。”
    我道:“是谁?”
    刘妈道:“从前来过的一个年轻妇人, 自称贾夫人。”
    我出来一看,原是宝钗。她和袭人一道来的。
    宝钗笑道:“上次蒋爷给的那种胭脂极好,我们都喜欢用。不想这样快就用完了。我今天打算买些胭脂。就要借问蒋爷在何处购得,我和袭人好去挑些回家。”
    我笑道:“您这么客气。您只须吩咐一声,我叫人挑好了送来。何必出来跑一躺?天气这样冷的。要是冻着了就不好了。”
    宝钗道:“久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我们现在不比从前规矩严厉,出来也方便了。出来还可以见识一下京中风物。从前是再不能的。我们看什么都新鲜,和小孩子差不多。“
    她微笑着说话,并无一丝局促之态。我听了却觉得恻然。他们那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姑娘在闺阁里长大,出了阁成了另一家的媳妇,每日不过对些妯娌姐妹,外间人再不能见。现在家势倾颓,她竟然同小户人家的女儿家一样要抛头露面。难得她这样淡定。
    我道:“您不知道,这胭脂是我门前一个商人家里卖的。姑娘也不必再跑,我叫人让她带些好货进来,您就在这里挑吧。”
    我着人叫胡氏进来。良久见刘妈领了一个女孩子进来,说是胡氏正忙,叫她家里叫喜儿的丫头送进来。那丫头远远地一拜,将东西放在桌子上,低首说:“我家里太太说的,请蒋爷挑好了放在那里,钱是不敢收的,剩下的叫我带回去。”她说完之后再不开口,自顾自低头站在那里。
    我心里疑惑,碍于宝钗她们在那里,也不多说,只叫她们挑好包了,将剩下的胭脂叫喜儿带走。又叫刘妈赏钱。那丫头死活不接,拿着货就向外走,刘妈与她推搡着出去了。
    一切变得尴尬。我不好说什么。宝钗也不开口。
    袭人道:“蒋爷,谢谢您。今天这些胭脂够我们用上好一阵子了。”
    宝钗笑道:“这胭脂极好。倒似我哥哥从前让人专门配给我用的那种,又细又滑,还带着梅花的寒香,我也有一年没用过了。现在再用这种,就放不下了。”
    我笑道:“那我就安心了。”
    宝钗起身说道:“那我们回家了。蒋爷改天到我们家里来玩。我们一定用心做些好菜招待您。”
    我笑着应允,送她们两人出门。
    宝钗上了轿子,袭人回身向我,似有话有说,想了想,到底是没说,只向我微微一笑,便转身走了。
    她刚走出几步,突然身子一晃,脚一软,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走在后面的轿夫发一声喊,放下了轿子。宝钗探出头来道:“出什么事了?”
    轿夫道:“袭人姑娘昏过去了。”
    宝钗忙下轿来看。我也赶了过来。分开众人,只见那袭人云鬓微乱,一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唇上再无些许颜色,呼吸似已停顿。模样竟有说不出的娇怯。我的心轻轻跳了一下,遂用力掐她的人中。
    她渐渐有了呼吸,她的眼珠开始活动,她醒了。
    她睁开眼睛,凝视我。
    她轻声道:“是你。”
    我将她扶起,问她道:“你怎么样?”
    她轻声道:“好多了。谢谢你。”
    我放开她,对她说道:“得罪姑娘了。你且站一站,我叫人送你。”
    宝钗扶住袭人。我叫人找了轿子来,宝钗搀着她上了轿,又谢了我,上了自己的轿子去了。

蒋玉菡(十七)

    我回身进门,盘问刘妈。刘妈支吾着不肯说。
    我笑道:“刘妈何必顾虑?我什么事都见过了,再不会生气。不过不肯糊涂,受气也得是明明白白的受,再不肯不知道原由的。”
    刘妈红了眼睛,向我说道:“今天早上,那公公叫蒋爷琪官琪官的,旁边人听到了就说爷是戏园子里做相公的出处。他们本来就不忿爷家大业大,素不见爷和女人交接,已经谣言纷纷,说爷只爱男风,荼毒玉萍那小子;待玉萍成家,又说爷喜新厌旧,见玉萍大了就扔开了;玉萍出门,他们又说爷刻薄寡义,欺凌弱小。我们略有分辩,他们就越说得凶。后来我们都不理他们,他们又说是爷本来如此。平日的委屈都不说了,今天他们说爷是做相公来的,人是脏的,手里的钱都是脏的,和爷哪怕站在一处都辱没了自己——”
    我一摆手道:“我知道了。我且问你,你可也是一般心思?”
    刘妈道:“我只见爷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就算爷是戏园子里出来的,也是我的主子,我不计较这些。”
    我点头道:“难得你还有些见识。你替我去问问其他人,若是觉得委屈了自己,我放他们出去。你下去吧。”
    我一个人坐在厅里,心里恨意铺天盖地而来。这些人。我痛恨他们。我是戏园子里出来的怎么样?戏园子里出来的就一定是坏人?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我不过错在穷,因为穷才干了这营生,我一直正经做人,凭什么说我脏?他们干净么?我可不觉得。听他们是怎么样毁谤我的——只有心志卑劣的人才想得出来这样的流言。他们心是脏的,人能怎么样的干净?可笑他们竟然以为自己是干净的,反来说我脏!
    他们觉得我脏,不愿理我——我竟然要他们的理会么?他们好象很高洁呢!不理像我这样的脏人,他们就真的高洁了!他们尽可以笑我骂我,甚至想把我杀死。我要是死了,他们就真的高洁了!
    我握紧拳头。我为什么要怕他们?我真的怕死么?我从来不怕,但我不想这样死去!我还要好好地活着,比他们活得好!
    柳湘莲从内室出来,伸出手来拍我的肩膀。
    我努力压抑心中的恨意,淡淡地向他道:“你都听到了?”
    柳湘莲道:“听到了。”
    我道:“你看,他们竟然是这样说我的呢。”
    柳湘莲道:“你介意他们说的话?”
    我道:“不介意才奇怪了!他们的心地这样脏,我为什么要受着他们的毁谤?“
    柳湘莲道:“你想怎么办?”
    我苦笑道:“我能怎么办?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孤零零一个人,他们却是人多势众。我就是提剑冲出去杀他们,只怕我死了也杀不完!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柳湘莲道:“那你总得有个办法来应付。”
    我道:“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我的心境这样的悲伤,带着愤恨、凄凉、惶惑……...,种种情感在心里交织,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炸开!
    我道:“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我知道他们的坏。我一直远远的不和他们往来。我想着只要我做好了自己,他们并没有伤害我的能力。可是,他们还是要伤害我——他们蔑视我的出身,他们诋毁我的为人,他们制造流言来打击我。只因为我和他们不同。
    他们其实也不相同。天下应该没有两个相同的人吧?即使是我和宝玉,还有那个甄宝玉,面貌或许是近似,但仍是不同的人。他们也是一样。贤愚不肖,聪辩与聋哑,美与丑,贵与贱,几时是相同的?他们一样的要相互的蔑视、诋毁,互相倾轧争斗,流血杀人,千年以来亦未曾停止。我好好的一个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只因为和他们不同,他们就这样一致的对付我!
    柳湘莲道:“你心里一定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道:“是。我在想这个问题。但我没有答案。”
    柳湘莲道:“世人都是傲慢的。他们以自己的优点和别人的弱点相比,便将弱的一方归为贱民。贱民受欺负是应该的,因为他贱。这些人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但是,世间评定优劣的标准本来就多,贱民也不是绝对不变。有些贱民在某些方面是优越的,有些优越的人也会在某些方面是贱民,他们辗转仇害,没有停止的时候。”
    他对着我道:“三弟!你不是也一样的把他们看作贱民!”
    我悚然而惊!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于蔑视他们,认为他们蠢钝、下流、凶残。只有自己是干净的人,还有几个意气交投的朋友是干净的,此外便再无清者!我竟然同他们是一样的么?!
    柳湘莲道:“你的心充满了傲慢。除了自己,再不许可别人。你几时曾真心的称赞过一个人?你发笑几时是真心喜悦流露?你的友善只是为了表示你的高贵,在你温和宽厚的外表下面,你的心是那样的冷漠!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呢!”
    我说不出话。他的话好象有些道理。可是我真的没有真心?我平时都是假意对人做事的?我并不相信。
    柳湘莲道:“你不认得自己。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你一味抱怨世道不公,人心太坏。你做过什么?你远远躲起来就好了?你看,你不能逃避。”
    我道:“二哥,我没打算逃避。”
    柳湘莲笑道:“你好象没有那么生气了。”
    我道:“生气有什么用?气死了自己,他们才高兴呢。”
    柳湘莲道:“你还是赌气。”
    我笑道:“我只会赌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做。”
    我居然发笑。我刚才那样的愤怒,现在我发现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柳湘莲笑道:“亏你还和湛德和尚贫嘴。他教你出离,你轻轻放过,这下子可吃苦头了。”
    我笑道:“湛德和尚告诉你了?”
    柳湘莲笑道:“他当然会告诉我。我们是同门师兄弟嘛。”
    我道:“那你说,怎样出离?”
    柳湘莲道:“出离不是逃跑。你在世间活着,你能跑到那里去?就是削了头发做和尚,一样的是人身。只要是人,就有烦恼。你须得找一个法儿把这些烦恼给丢了,才是究竟的出离。”
    我笑道:“什么办法?我并不想像他们似的喝酒赌钱,嫖也不喜欢;我也不想做和尚吃斋念佛求往生,做道士装神弄鬼求成仙;要是像那些儒生头悬梁,锥刺股,一年两考求做官,镇日低声下气揣摩上意,最多做到丞相就顶天了,还是得看皇上的眼色;就是我做了皇上,还得防着别人害死自己。总归世间人的办法不过这些。”
    柳湘莲笑道:“你好刻薄!他们的奔头就这样给你说得一钱不值。”
    所以我这样空虚。我象行走在无人的旷野,连行走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只是受苦。我已经死过一次,死好象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行尸走肉。
    柳湘莲道:“三弟,你不是为这些而来的。你也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呢。”
    我轻声说:“是么?你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
    柳湘莲道:“从前我不懂。现在我努力去做。”
    我抬头看他,对他说道:“你懂了些什么?你做了些什么?”
    柳湘莲道:“我知道自己糊涂,所以努力让自己不再糊涂;我知道自己软弱,所以努力让自己不再软弱;我知道自己有过龌龊的时候,所以努力让自己不再龌龊。”
    我笑道:“这些我也会的。”
    柳湘莲道:“我知道自己傲慢。我就努力改变。”
    我道:“二哥。人无傲骨,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柳湘莲笑道:“为什么傲慢?不傲慢就不能表示你和他们不同?”
    我道:“不是么?我和他们原是不同的人。”
    柳湘莲道:“你不肯承认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我道:“他们不是也不肯承认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么?”
    柳湘莲道:“你可以承认你和他们没有不同。你承认了,你便真的如此;他们不承认,并不能改变事实。”
    我道:“真的?”
    柳湘莲道:“你应该相信。你和他们是平等的的人。就算有不同,也是平等的。他们轻视你是他们的错。你若轻视他们,你不是也在犯错么?”
    我点头道:“我明白了。”

蒋玉菡(十八)

    刘妈进来向我说道:“回爷的话,大家都不愿出去。”
    我点一点头,向刘妈道:“刘妈将张先生请进来说话。”
    柳湘莲待刘妈出去,向我笑道:“你还要试人?”
    我道:“大家说清楚好些。”
    张先生听我把话说完,笑道:“蒋爷说到哪里去了。那起子小人不过几个,您别放在心上。铺子上大家都知道蒋爷的好处,他们哪里再去找这样的主人家?他们就算是没见识,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
    我的脸一下红了。这样使性子让下人们表态,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们为了生计也不会出去。我何苦问他们?只显得我小气罢了。
    我待张先生出门,向柳湘莲笑道:“你看我,气急攻心,什么也不想,先把家里弄个鸡犬不宁,何苦呢?”
    柳湘莲笑道:“你知道就好了。我正有话给你讲。”
    我道:“什么事?”
    柳湘莲道:“刚才见宝钗来,我想去她家里一躺。”
    柳湘莲自去薛宝钗家,我左右无事,就向护国禅寺找湛德和尚玩。往常我都从小巷子走,今天偏从门面出去。我再不看那些人,施施然骑马前行。
    胡氏从铺子里出来,笑着向我道:“蒋爷,那胭脂可合用?怎么今天拿回这么多来?”
    我一看胡氏,她的神色并无异常。大冷天她只穿了件紧身袄子,满头是汗,身后伙计正在吆喝着搬货。
    我道:“今天是家里两位客人自己选的,她们听说不要钱,反不好意思拿得太多。”
    胡氏笑道:“这胭脂也不能放太久的。少少的拿去用,用完后再拿新鲜货色。只是蒋爷要她们下次别这样客气。”
    我笑道:“劳您费心。我记下了。”
    别过胡氏,我自去护国禅寺不提。晚间回来,刘妈说柳湘莲已经回来,我忙去招呼。
    柳湘莲笑道:“湛德和尚也不招待你吃晚饭?”
    我笑道:“他天天这顿都吃面。再请也逃不过这样东西。我还是回家吃,什么菜也是家里自己做的,吃来总要舒服些。你可曾吃过了?”
    柳湘莲笑道:“我吃过了。薛妈妈备下的酒菜,不吃不行。”
    我笑道:“这样好。我一个人吃一桌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和人客气。”
    柳湘莲笑道:“我可生气了。本来不打算吃的,现在我要喝酒。叫刘妈替我打来。”
    我自吃饭,柳湘莲坐在一边喝酒。
    柳湘莲道:“三弟,今天我到了宝钗家,听说袭人病了,顺便就问了一句。谁知听后为袭人难过,就想帮她一个忙。”
    我道:“只要不是要忠顺王爷的画儿,你就请说。反正你向我开口,我不敢不答应的。”
    柳湘莲笑道:“你这人!竟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先挡住我的兴头。瞧你把那画儿宝贝的!”
    我笑道:“失而复得的好事不会再有的。原来把画儿给你是肉痛的,不过给了就不去想它。现在这画儿回来了,才知道先前的痛难捱,断不能再有第二次。索性让你绝了念头,我也好过了。”
    柳湘莲笑道:“哪知道我这次竟然不是要画儿呢。”
    我讶道:“我这里不过这画儿有点用。你没打它的主意真是奇怪!好吧,你先说来听听。”
    柳湘莲道:“你知道那袭人是贾府老太太指给宝玉作妾的。袭人就死心塌地待宝玉,连家里要赎她回去也不答应。一家上下都知道她和宝玉好。谁知宝玉一去无踪, 宝玉他娘就想,袭人和宝玉什么名分也没有,放在家里把女孩子的青春都耽误了,也是不好的。她便想给袭人找一个人家,让她下半辈子有靠,只是不好给袭人说。她就让袭人的哥哥叫花自芳的给袭人物色人选。袭人知道后只有暗地里哭。她原是强健的人,为了宝玉走失,身子已经折腾得虚弱不堪,这下哭得厉害,竟然到了昏厥的地步。”
    我记起早间她跟着轿子回家,一下倒在地上的情形。
    柳湘莲道:“现在宝玉他娘叫她回家静养。我去的时候她正提了包袱要走,见我之后,趁着一个没人的空子,托了我一件事。这件事,要落在你的身上。所以要你帮忙。”
    我奇道:“要我帮忙?帮什么忙?”
    柳湘莲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只说求你帮她忙,详情却不肯说。只说若蒋爷愿意帮她的话,请拨点时间到她哥哥家里一谈。三弟,你意下如何?”
    我好奇心大盛。她居然会求我帮忙!
    我笑道:“去去倒也没什么。不过我不认得路。要去也没法去的。”
    柳湘莲道:“我知道。我们一道去吧。”
    我看看柳湘莲笑道:“你们不是串通好了要陷害我吧?”
    柳湘莲笑道:“有你这句话,我的心真的寒了。”
    我笑道:“我倒不信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们什么时间去?”
    柳湘莲道:“她的神态甚急,不如今晚就去?”
    我笑道:“急也急不来。她求到我的头上,必然要想好怎么样才能把我说动。我们急哄哄闯上门去,她若是不能想好说辞,我一口将她回绝了,她不免会怨恨你我。”
    柳湘莲道:“你好象没有起心要帮她?”
    我笑道:“她是谁?我是谁?八杆子打不着。我凭什么要帮她?我就当是看个热闹。若是说得好,我也能做,动动手也没什么。要是说不好,我犯得着帮她么?”
    柳湘莲道:“那你就不去了吧。”
    我笑道:“你生什么干气?你早不说就没有这事。你既然说了,就由不得你。你不带路,就当我不能找人问路似的。再说她这么急,见我不去,说不定自己找上门来也未可知。”
    柳湘莲想一想方笑道:“你这样子好象魔王!既然袭人要招惹你,是她命不好。也由着你荼毒她了!”
    我冷笑道:“你这话真是有趣!我是什么人,自己都保不住,还敢帮别人?别说荼毒别人了!我又不是你,一挥袖子就可以走人。我自然得思量一下利弊得失才能知道能不能帮忙。你倒是热心帮人!不如你自己帮好了!”
    柳湘莲赔笑道:“是我说错了。别生气好不好?”
    我笑道:“我是一生气就什么也不认的性子。别说是你,就是皇帝老儿,我也不会理会。你别惹我。”
    柳湘莲笑道:“是。我记住了。以后不敢了!”
    我笑道:“自己罚一杯吧。”
    柳湘莲喝了酒,和我说好明天一早就去见袭人。逼我答应后就笑着自去睡了。我料理一阵家事,也自去睡了。
    第二天诸事吩咐停当,我和柳湘莲去袭人家。原来她家就在贾府旁的一条巷子里。这里人多半都是贾府的仆役出身,虽然是小门小户人家,却有一种气势,到底是见过世面,应对还是得体的。
    袭人哥哥花自芳将我们迎进门。他满面堆欢,不停的对着柳湘莲说好话。原来柳湘莲曾经在这里见过宝玉,故俩人认得。柳湘莲也肯敷衍他,与他不咸不淡说些闲话。
    花自芳待我们坐下,叫媳妇上了茶,赔笑着向我们告了个罪,进内室去叫袭人出来。
    袭人的精神看来还好,一出来先向我们万福。我们还了礼,她便道:“请俩位爷稍坐一下。我和我哥哥说句话就来。”
    我和柳湘莲道:“姑娘自去。我们喝些茶。”
    袭人叫了她的哥哥嫂子出去,三人说了几句,她哥哥嫂子就走了。袭人在院子里怔怔站着,好一会子才进门来。她也不说话,低头向我们一拜,就跪在我们面前。
    我和柳湘莲皆楞住。然后便离座扶她起来说话。
    袭人打死也不肯起来,她只说:“俩位爷别管我。我的话一定要跪着说的。站着说话我说不出来。”
    柳湘莲道:“好,你说。”
    我们侧开身子,避过袭人跪的方向,听她说个道理。
    袭人抬头看我。她的面容如此平静,静得让人心悸。她的眼神也是静静的,全然没有一点犹豫的样子。她向着我道:“蒋爷,我有一事相求。您一定要答应我。”
    我道:“姑娘请说。若是我能做到,我自然帮你。”
    袭人道:“蒋爷。我求你娶我。”

蒋玉菡(十九)

    我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袭人要我娶她?开玩笑。怎么说她也是宝玉的人。我怎么可能和她在一起?
    我向袭人道:“袭人姑娘你不是当真的吧?若是当真,我也不敢答应的。”
    袭人道:“蒋爷。我原想先请您答应帮我之后,才告诉您要您这样帮我。我想,若是强你答应,您也要回绝的。这样就没意思了。不过我有几句话不能不讲。您愿不愿听我讲讲?”
    我道:“袭人姑娘若有其他要我帮忙的事,但说不妨。不过这件事我真是不敢答应。”
    柳湘莲道:“袭人姑娘,你站起来说。”
    袭人道:“柳爷别管我。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好受些。”
    她静静地跪着,向我道:“蒋爷。我虽然只和您见过三次面,但我知道您也不是一日俩日。从前宝玉常常在我面前说起蒋爷,总是说蒋爷的好。我总是不肯相信。后来有机会相见,便真的知道蒋爷是一个君子。”
    袭人看着我,竟然是毫不羞愧。我心里纳罕,这女子是有些奇异的。便听着她讲。
    袭人道:“我的心从来只在宝玉身上。这心就是现在也没变。只是宝玉不吭声走了,让我好生伤心。太太看我一个人难堪,慈悲要找人来配我,我也不敢不从。我要是闹着不走,只让太太为难;出来住到哥哥家里,也不方便;要是娶我的人竟然不合我意,我是不愿委屈的,大不了一抹脖子死了,只是害了娶我的人。我左思右想,心里没有主意。”
    “我总是想着,宝玉有一天会回来。我要见他。”袭人道:“我不能死。死了我便见不到宝玉。也许那时他已经不喜欢我,或者我也不再喜欢他,我见一见他总是好的。”
    我听着心就软了。我何曾不是这样想着?他也许不再记得我,我只要能见他也是高兴的。
    袭人道:“我若是嫁人,怎么还能见到他?我若是不嫁人,我也不能在他家里呆上一辈子。”
    袭人抬起头来,向我道:“蒋爷!我求您娶我,不为别的,只为知道蒋爷是个君子,日后我若能见宝玉,您可以给我写休书放我走。或许您待我到了您家里,几天后就可以打发我走。”
    我和柳湘莲耸然动容。她的打算这样奇怪!
    袭人道:“蒋爷或许想,我要是出来怎么安身呢?哥哥嫂子自己是一家人,我定然不会呆在这里。我在府里时太太给的体己银子不少。我手里的钱尽够我一个人找间房子过活。我有手有脚,什么事也会做,我不信我会饿死。蒋爷不必担心以后不好向我家里人交代。”
    我道:“可是,为什么是我?你看,柳爷也是好人。”
    袭人道:“柳爷是贵人。我怎能高攀?太太也疼我,原要人明媒正娶做正室才肯放我。她是断不肯把我给柳爷的。”
    我道:“我却不是正经人家出身。多少人在背后说我坏话,我的名声是不好的。难道太太反愿意把你给我?”
    袭人道:“蒋爷是君子人。这世道上那些做媒的伎俩你自然是不知道。他们的嘴能说白成黑,说恶为善,务求把两家说成了好得赏钱。太太哪能知道什么?就是我哥哥找来的人,我也不能放心。只有我认得的人,我才能放心出来。所以左思右想,只有求您帮忙。”
    柳湘莲道:“袭人姑娘的话有理。三弟你就帮这个忙吧。”
    我道:“只是袭人姑娘要想仔细。你这样出来,以后名声就不好了。以后若宝玉回来,不在乎这些倒好;若是他始终不回来,你怎么办?”
    袭人道:“蒋爷您放心。我一个人也能活的。”
    我惊异地看着她。她眼里有着坚毅的神色。这个柔弱的女子,竟然是这样有主意的人。
    我叹道:“你起来吧。先坐一会儿。我答应你。我们说好了,你一过门,我就把休书给你。我叫人替你去看房子,待一切妥当,你就自去吧。”
    柳湘莲有事要办,见我们说妥,和我从袭人家里出来后便走了。
    我想着还是找胡氏说媒。便到胡氏的铺子上找到她,把要她到贾府说亲的事交代给她。胡氏笑着应了。
    我到自己的铺子上和张先生说了一会子话,又叫叫玉萍出来说话。玉萍白着脸,胆战心惊地看着我。他还是怕我了。我心里一阵怅然。我几时要他怕我来着?我不过要他知道学好。当下也不多说,就问他的行状。
    我道:“玉萍。你这阵子怎么过的?”
    玉萍低声道:“回爷的话,我在铺子里帮着记载货物的进出。收工后就老实在家里呆着,再也没有和那些人混过。”
    我点头道:“我问过张先生,他也是这样说过。可知你多少有悔改之心。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害你的心,只有为你打算的事。这次把你打发出来,就是要你长些见识,明白世道不易。你如今懂得些了吧?”
    玉萍道:“爷,我知道我从前错了。今后再不敢了。”
    我道:“你愿不愿意回来帮我?”
    玉萍一惊,随即满面喜色,跪下说道:“只要爷愿意让我回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我道:“只是你不比从前。现在我叫刘妈管事,她做得挺好,我不打算叫她下来,以后你得要听她的差遣。你是做主惯了的,叫你在她之下,你可受得了?”
    玉萍道:“爷。只要爷愿意叫我回去,我也没什么好说。刘妈原和我不错。只要她不消遣我,我不会计较。”
    我道:“那叫你媳妇和你一道回来。住原来的那间房子。”
    玉萍喜盈盈去了。我便叫张先生另行安排人手管玉萍留下的事。张先生应承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蒋爷这样急着叫玉萍回去,可是有什么事?”
    我笑道:“张先生一眼便知道有事。真是法眼无花。不错。是有事,有喜事。”
    张先生笑道:“愿闻其详。”
    我笑道:“我要娶媳妇了。”
    张先生忙站起来道喜:“爷的好事是几时?”
    我笑道:“先说着。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事。你别讲出去。”
    张先生笑道:“爷和我讲笑话。我几时乱说话来着?”
    我笑道:“就这样。待有了确信我就告诉你。到时我请你喝酒。可不许不来!”
    这真是喜事。我暗笑。为了袭人的请托而表演的喜事。
    第二天胡氏喜滋滋的向我报喜。说是难得的顺利,一下就说妥了。贾府的太太满意,问过袭人也不开口反对,太太便当是姑娘家怕羞,当即肯了,还说要送袭人一笔体己,还另给嫁妆,叫她先回娘家,择日就让我上门迎亲。
    这样的待袭人,贾府算得上仁至义尽,也可见他们家只想着与袭人将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从此后袭人再也没脸和他们说三道四论短长。
    袭人和贾府从此两不相欠。她今后的际遇,是自己的命里注定。她若遇见好人,锦衣玉食是好的,是贾府成全了她;她若遇人不淑,困苦短命,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和贾府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着这个倔强的女子,只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孤注一掷,要把自己放逐,不禁唏嘘。
    我也为自己唏嘘——从前,我作过相似的抉择。我什么也不顾,逃亡出去,只想着要做自己的主人。
    不知她会是怎样的生活下去呢?
    她说:“我有手有脚,什么事也会做,我不信我会饿死。”
    她眼里有那样奇异的光芒!
    我对胡氏说:“大嫂子,你看最近什么时间是吉日?”
    胡氏略思忖一下,对我说道:“三日之后是黄道吉日,宜于婚嫁之事。只是太匆忙了一些?不如再向后挪一阵子?”
    我道:“就三日后吧。也没什么要张罗的。我不打算铺张,街坊们也不想请,只要有几个相熟的人来热闹一阵子,有些喜庆的意思就行了。”
    胡氏道:“只是怕新娘子委屈。”
    我道:“明媒正娶,把她和外人见得着的地方都做得合度,她也不会有什么可怨的。”
    胡氏道:“蒋爷,我忍不住要说您一句——这是大事!您要做得热闹才是正经。不然以后想来要后悔的!”
    我笑道:“以后再说以后!到时我们再认认真真来办!”
    胡氏道:“蒋爷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糊涂,竟然听不懂!”
    我知道说漏嘴,忙用话混过去。胡氏也没有深究。两人说好要办的事,胡氏还是象以前帮玉萍娶亲时一样,把外间的事打理好,我就让家人把家里的事管好,再不用操心。
    胡氏出门,我叫来刘妈。吩咐她将家人们全叫来。
    刘妈嘴上答应着,脚却不迈分毫。
    我问刘妈道:“可是有事要回我?你快说了好去叫人。”
    刘妈吞吞吐吐地道:“蒋爷,玉萍回来了,我——”
    我知道她担心玉萍来抢她的位子,便道:“刘妈,你的好处我都知道。这阵子你做得不错,我就不想换人。今后只要你勤谨,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刘妈放下心头大事,喜滋滋谢过我出去了。

蒋玉菡(二十)

    家人们听我说完,纷纷向我道贺。说是今后家中有了主母,我必然能省心。改年添了子女,家里就热闹了。我笑吟吟听他们说完,把三日后各人的事情交代了,向他们说道:“今后主母面前,你们须得敬重才行。她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须得听从才好。”家人们应了,我就叫他们自去。只要玉萍留下来。
    我听玉萍说他已安顿妥当,紫鹃也进来了,现留在屋里,听候我吩咐她做事。
    我道:“也没有什么事——还是叫她到我面前来,临时有事要她帮忙也未可知。你叫她来。”
    玉萍叫来紫鹃,我便和他们两人说起这次娶亲的事。听说是袭人进门,玉萍和紫鹃皆大吃一惊。我不欲告诉他们袭人不过以此求自立的打算,只是说袭人的身份只有紫鹃知道,以后不可和旁人多说过往的旧事。就是夫妻间也不必多讲。俩人答应后,我想了想,叫紫鹃在三日后照顾袭人,玉萍随我招呼客人。俩人应了,我便打发玉萍去顾守敬家里请他三日后来喝酒。
    我对玉萍说:“你告诉顾爷,帮我在北静王爷面前告罪,说是我身份低贱,不敢惊动王爷大驾,也不必差人来道贺,我一切心领,日后再登门请罪。”
    玉萍应声去了。我对紫鹃说:“这就把家里弄干净些子吧!”
    几日间,在刘妈一力操持之下,玉萍和紫鹃也齐心协力帮忙,家里很快变了模样。墙上新刷了灰,柱子新涂了黑漆,窗户涂成红色,糊上玉色的宣纸。他们连园子也没放过,大冬天里铰了花枝,有叶子的树也用水将叶片洗得发亮。地面上水洗了一次又一次,青石板亮亮的竟象是涂了层油。他们还想到市面上收来松针,把青石板盖上一盖,说是到春天时,石板间的青苔会绿得分外可爱。
    我笑道:“你们这会子就兴这么多规矩,以后不知道会弄多少事来。算了算了。”他们才悻悻然罢手。刘妈犹自说:“我们不过为爷打算。你想,奶奶过门,见这家里齐整周到,便知道这家道好,也是给她面子才这般隆重。今后还有不对爷推心置腹的好么?”我笑道:“好不好,这些就够知道了?这样就把心给哄住了,你们也太小瞧人家了吧。”
    真是奇怪。从前我再不和他们说这些事情。现在瞧见家里气象一新,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竟然可以和他们说笑。
    紫鹃在园子里铰来腊梅,供在各房之中,一时疏枝斜横,满室飘香。
    诸事停当,也到了我迎亲的日子。
    因为袭人到底是从贾府里出来的,四周尽是相熟的面孔,若是请了他们,贾府的面子须不好看;若是不请,自然只能静悄悄不声张的走人。当天我打发玉萍带着一顶小轿,将她接回。她的哥哥嫂子,自己跟了来,与家里的大哥、二哥、诸位师爷序了长幼,分席坐定,待礼成送袭人进了洞房,大家便不拘礼一同喝酒。
    宾主尽欢之后,诸人告辞。
    我见二哥也要走便问他:“你怎么也要走?”
    二哥笑道:“我怎能不走?大喜的日子,我岂能赖在这里?”
    我道:“今天不许走。一会子我们三人一块儿再喝酒行令,玩个尽兴罢。”
    二哥道:“实不相瞒,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不过昨天我得了妙玉师父的信,说是那伙贼人会在这几日下山劫掠,我要同大哥一道和他们斗一斗。所以只有改日再聚。”
    我道:“可知道是哪家会遭殃?”
    二哥摇头道:“这便不知道了。”
    我道:“不管怎样,你要保重自己。”
    二哥笑着应了,和顾守敬一道出门。我送走他们,看两人骑马轻倩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将家人们遣回房休息,只留玉萍紫鹃俩个人在耳房听命。我推门而入,只见案头红烛高烧,床边坐着袭人,头用喜帕盖着,看不到她的神色。
    我道:“袭人姑娘,你可要揭起喜帕?”
    袭人道:“我来。”
    她伸手揭开喜帕,缓缓抬起头来。我见她收拾得甚是齐整,红烛映得脸面若施胭脂,眉也仔细画过,弯弯若新月形状,眉下眼波流动,煞是动人。我不由一呆。
    她笑道:“今后——今后或许再也不能有这种场合,所以要仔细些对付。蒋爷不要笑我。”
    她的语气里隐然有苍凉的况味。她知道自己的未来并不美好,仍然要奋力一博。她为什么不认命?一个女子,独力在世间生活,比一般的男子又苦得多。何苦走这条辛苦的路?她为什么不肯认命?还不如老实找一个人嫁了,是好是歹都是人妻。心里哪怕无限委屈,三年两载过后有了孩子,镇日忙着相夫教子,慢慢人就老了,从前的一切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人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我心中叹息,脸上却不露分毫。我低头自袖中取出休书递给袭人,对她说道:“你的房子我已托柳爷找好。待哪日你看着合适,就自去吧。”
    她接过休书,看也不看,将它卷好放在自己的包袱里。
    她轻声道:“谢谢蒋爷。”
    我道:“有什么好谢的?你的名声就此坏了,你今后不怨我,我就安心了。”
    她道:“我不敢怨蒋爷。是我自己的主意。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道:“只是你孤身一人——”
    袭人笑道:“蒋爷不必担心我。”
    我道:“我也没什么可以帮你。我不过手头有些银子,别人还嫌它脏,不肯要。若是今后姑娘不嫌弃,手里一时不方便,不妨来找我借。”
    我并不敢说送给她。她是这样高傲的性子,怎么肯要我的银子?说是借,多少体面些。
    我道:“姑娘不要逞强斗气,觉得找我借钱没有面子。你想,你总要活下去,不然怎么能见宝玉?借钱度一时的不便,待手松时再还我就是。”
    袭人看着我,满眼都是感激的神色。她道:“我怎敢嫌弃蒋爷?蒋爷的好心我心领了。今后我若是拮据,我知道蒋爷会帮我,这颗心就定了。”
    我点头道:“姑娘知道就好。”
    我们一时无话。
    静夜里远远传来打更的铜锣声。
    我笑道:“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
    袭人道:“蒋爷怎么办?”
    我笑道:“今天我将柳爷赶出门了。客房空着。我就睡那里。姑娘不必担心我。”
    我拉上房门。站在门前四望。
    屋檐下红灯笼四处悬挂,把院子映得明亮喜气。虽然是冬夜,也不觉得寒冷。我并无睡意,将裘衣一紧,在院子里散步。
    竹篱里数丛腊梅虬曲如龙,繁花满枝,清冷的香气一阵阵飘来。我站在梅前细赏,突然记起忠顺王府里我的住处,屋外也种着的一株老梅。此时也定然开得极好。
    忠顺王爷知道我喜欢腊梅,嘱人找来这株老梅,种在我的窗下,和原有的一本修竹相映,又添上太湖石若干,石下阴地补上极珍奇的兰草。春夏枝叶葳蕤,不与诸花争艳;秋来兰花细白,香若君子;冬来腊梅点点,独占枝头。
    四季都是好景。
    景物无情,模样不改。只是旧人,再也不能见到。
    我静静站着,回想往事,无限感慨。要不是王爷大难临头,他未必肯放过我。也许他盛怒之下,已经将我砍头。
    若能回到从前,我会不会另外选择自己的路?世界会不会和我现在面对的这个世界不一样?我会不会比较快活?
    我没有答案。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人轻笑。接着颈上一凉,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两支手随即被扭到背后用绳索绑缚住。
    那人是一个男子。他笑道:“为谁风露立中宵?洞房花烛夜不去颠鸾倒凤,真是少见!”
    我的心狂跳!
    那人收了刀,推我回到我的房间。
    房间内,袭人被人挟持着立在一旁,香案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女子,木着脸不做声。她抬头见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旋又隐没不见,仍然木着脸不做声。
    我只听得袭人道:“妙玉师父,真的是你?”
    那女子道:“妙玉是谁?我不认识。”
    袭人道:“你连自己也认不得了?我可认得你。你就是妙玉师父。你的样子改了,你的声音可骗不了人。”
    那女子不做声。我身后的男子笑道:“她真不是妙玉。她是翠娘。你是认错人了。”
    袭人见我被他所制,挣扎着要过来,可是被身边人紧紧拽住,动弹不得。
    袭人怒道:“你们这些贼人!打劫富贵人家还可说是劫富济贫。这里不过是小户人家,并无权势,也不殷富,更非为富不仁之辈,你们也来打劫,不怕报应么?”
    我身后男子笑道:“你见过什么人有报应的?你也像是不怕报应的人——好女不嫁二夫。嫁了二夫,死后入地狱将被一剖为二,分给二夫一人一半。你不是照嫁不误?”
    袭人身子一晃,瞪着那人道:“你是谁?为什么不敢露出真面目?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藏头露尾不敢见人?”
    那人笑道:“我的规矩是不露面就不杀人,露面就要杀人,决不留下见过我面目的人的活口。这正是心有不忍,惜命好生的意思。姑娘不必激我。”
    袭人道:“难道我竟然是怕死的人?你不妨揭下面纱,让我把你看个仔细。”
    那人笑道:“你的胆子不小。只是要为别人想想。你竟然忍心让他也陪你一起死么?”
    他拍拍我的头,笑道:“这样英俊温柔的男子!你是有运气的,随便乱找个男人配你,也会遇到这样好的人物。你舍得?”
    袭人怒道:“你说些什么!?”
    那男子笑道:“我如今没有工夫和你斗嘴。我原是要找他要一件东西。”
    他走到我的面前向我笑道:“我听说这位爷家里有些宝物。你拿出来,我们马上走,再不伤你们分毫。”
    我道:“什么宝物?我不知道。”
    他笑道:“听说你从前是做戏子出身,专门交接王公高官,他们视你比什么还宝贝,眼巴巴送上各种奇珍以博你一笑。你还和我打马虎眼?”
    我道:“你打听得这样清楚,还不知道我几时收过别人东西?我不过是个唱戏的,哪来宝物?”
    他笑道:“别的我倒也瞧不上。只是我有一个病痒处:喜欢古画。蒋爷既然有那吴道子的观音图,今天便给了我,既免了自己的灾,又治了我的毛病,何乐而不为?”
    我犹如听到晴天霹雳。他怎么知道?是谁走露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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