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菡(二十一)
我淡淡道:“我没有那画儿。”
男子笑道:“你还是舍不得。我却不喜欢和人猜谜,也懒得搜寻,你若是不说,你看看有什么事情等着你?”
他一拍手,向外间喝道:“把他们带来!”
房门开处,玉萍紫鹃被推搡进来。二人皆是一脸惊慌之色。
那男子笑道:“这个小子跟了你多年,你是已经将他看作自己的小弟似的对待的。只是你教人无方,他竟然连你的一点倔强也没有学会,也没有防人的心计,被人玩弄,令人可笑!”
玉萍满面愧色,低下头去。
那男子笑道:“我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在仁清巷居然躲着五年前名动金陵的琪官!左右说你富庶,我不过以为是一般的肥羊,没放在眼里,只由着他们找几个零花钱玩乐。你身上下不了手,只有打这小子的主意。他倒是好得手,几个月下来送了他们千把两银子。”
我渐渐明白他的来头,冷着脸听他说笑。
“你也有你的手段。”那男子笑道:“先是禁赌,待发现这小子私挪银子赌钱,竟将他赶出门去。佩服呀佩服!不过我的弟兄们也不能白忙对吧?他们总得找他把钱还来。一百两银子怎么能打发人?他们见他没钱,就想用他老婆抵债。谁知这小子死活不肯,只把你的来历交代出来,说是你手里有值钱的好东西,待他回来后将东西搬运出来抵债。谁知几天没动静,我想着你大喜之日,心胸开阔,最好说话,所以亲自上门来取。蒋爷不如把东西给我,我们就此罢手,您意下如何?”
我道:“废话少说。我没有什么画儿。你要命我有一条,别的东西你别打主意。”
那男子笑道:“你什么事都是死脑筋。只是现在的情势由不得你。这小子虽然不成器,到底跟了你多年,你忍心见他死在你面前?”
他转到紫鹃面前,对我道:“不过我可以让你先想想。把这小子留一会儿,先把她给杀了,让你知道我不是说来玩的。”
玉萍挣开贼人,在我面前跪下哭道:“爷,是我的错。紫鹃没错的。请老爷可怜她,把画儿给他们吧!”
紫鹃挣扎着骂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为什么要爷替你顶缸?你还是男人呢!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你这样活下去和死有什么分别?我才不要像你呢!”
她瞪着那个男子,骂道:“你把我杀了吧! ”
那男子笑道:“你还有些骨气。我还舍不得杀你了。”
紫鹃凄然笑道:“为什么?我遇人不淑,现在只想着赶快死了好投胎,再也不见这个人的面——”
她挣脱贼人的手,向男子扑过去。那男子见她来势汹汹,闪避开去。她追上去打,原来拿着她的贼人抽出刀来向紫鹃砍去,那男子制止不及,紫鹃后背中刀倒地。
那男子见紫鹃倒地,反手给那贼人一记耳光。那人手一软,刀掉在地上。他踉跄后退,用手掩住面孔。
男子斥道:“谁叫你动手?!一边去!”
他转身向我说道:“我本不愿伤生。你看,你把画儿拿出来就没有这回事。”
我冷冷看着他不开口。
玉萍早已扑过去,伸手探紫鹃的鼻息。他呆呆地跪在紫鹃面前,半饷抬头向我说道:“爷,紫鹃死了。”
他的面目突然扭曲,对我吼道:“不就是一幅画儿么?竟然比人命还重要?!你早拿出来,紫鹃就不会死!”
袭人道:“你糊涂!是谁杀了紫鹃?怎么能把罪过派到蒋爷的头上?”
玉萍眼泪滚滚而出,他吼道:“就是他!他若是早将那画儿拿出来,紫鹃怎么会死?”
他向我说道:“爷,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受了多少闲气?他们笑话你,几时不把我连带着笑话?我虽然是奴才,但别人的奴才还可以倚仗主人的势力耍些威风,弄些银子,我却得过什么?我什么都认了,谁叫自己命不好来着?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才觉得有了做人的兴头。她不过只要用一幅画儿就可以换回来。爷就连一幅画儿也舍不得给?!你是什么样的主子?!”
我觉得自己有些晕眩。这是玉萍?或是烟霞?或许都不是?我不知道。我轻轻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的眼眶突然就有些湿。
不要流泪。我对自己说。这不值得流泪。我用力闭着眼睛,不去看他,也不说话。也许一开口,一睁眼,我会忍不住痛哭。
那蒙面男子笑道:“你看,情何以堪?不如把画儿拿给我,就不会再有事了。”
我猛然睁开眼瞪着他,厉声道:“你以为你蒙着面孔,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你有种就把我杀了!”
我知道他是谁!我一直装着不知道,不愿他露出真面目杀人。现在我只觉一切无可留恋,只求速死。
我骂道:“甄宝玉!你当真以为蒙着脸,压低嗓子,我就不知道是你?我告诉你,你这点小伎俩,可瞒不过我!”
那男子突然大笑。他道:“到底是琪官!耳朵还是好的。”
他抬手将面上黑纱揭开,露出一张与我和宝玉相似的面目。果然是甄宝玉。袭人身子一颤,面露惊愕之色。
甄宝玉笑道:“我这次本来无心杀人。所以带翠娘来看看稀罕之事。翠娘你看,他和我可是像极?”
那翠娘缓缓点头道:“确实相像。”
甄宝玉笑道:“可惜呀!卿本佳人,一个作贼,一个作戏子!还有一个相像的,作了和尚!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天地不仁,对我们何其刻薄!我们为什么要受它的摆布?!”
甄宝玉缓缓抽刀,一边笑道:“想从前我也是好人家的子弟。那昏君一道旨意将我家抄得精光,我就此流落江湖,受尽折磨。他有一天想通了,又对我家市恩,把我弄到刑部做事。他以为我会感激他——我凭什么要谢这昏君!我的家人、我的师门,都给摧残得元气丧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喘过气来。我若不想法弄些银子,这家业复兴要等到几时?反正这世上的有钱人多少来历不干净,拿来为我所用也没什么不可以。等闲的我还真看不上。”
他将刀架在我的颈项上笑道:“我不过是喜欢你这里的一幅画儿。你不给我,我不能自己找到?你反正想死,我先成全你。只不过你这样死了,我还是可惜你。明年这个时候,我会给你烧香。希望你那时已经投胎转世到好人家,再也不必吃苦受罪。”
他又扭头向翠娘道:“没想到要你见这种场面。你要是不愿看见我杀人,现在就出去等我来吧。”
翠娘站起来,看他一眼,又看我一眼,就走出去。
她在门边站住。她说:“你何必造业?”
甄宝玉笑道:“你还是不忍。不过我不能坏了我的规矩。这是他自己求死。我成全他,有什么不对?”
翠娘叹息一声,出门而去。
袭人叫道:“玉萍!你真糊涂了么?杀紫鹃的人就在你面前,又要对你主子下手,你就楞在那里!把紫鹃身边的刀拿来砍他呀!”
玉萍一惊,应声而起,提起刀向甄宝玉身上砍去!
甄宝玉回手将刀一挥。玉萍胸口中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甄宝玉将刀又放在我的颈上,笑道:“他会陪着你去。你要是不急,呆会儿不要赶着投胎,你的媳妇儿也会和你一道去。你看,连死都有人陪,你不会寂寞的。”
我闭目无语。
突听得一声轻喝,我颈项上的寒气消退,耳边响起兵刃交击之声。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又觉得不象。我睁开眼,发现甄宝玉和一个人正在交手。那人是柳湘莲!
拿住袭人的那两人见甄宝玉渐落下风,发一声喊,提刀冲上去助阵。
甄宝玉喝道:“谁叫你们来?走开!”
那两人退后,甄宝玉一笑,和柳湘莲又战成一团。他究竟不是柳湘莲的对手,眼见着不支,便向我这里一跃!
他笑道:“还是先把你杀了,放下心事再说!”
柳湘莲见他要伤我性命,紧随而至要挑开他的刀。不料甄宝玉早有防备,顺着他来的方向一刺,柳湘莲竟然被他刺中小腹!不过柳湘莲也变招极快,在被刺中的时候,用剑在他胸口划开一道极深的伤痕,眼见着血流出来。
甄宝玉捂住伤口,得意地笑道:“君子以智谋,莽汉用蛮劲。怎么样?大名鼎鼎的冷郎君不也伤在我的刀下?”
柳湘莲沉声道:“你以为你能走?”
甄宝玉一惊,走到门边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柳湘莲道:“我若不是找人拿你,还能容你猖狂到现在?我却没有想到你会出手杀人。”
甄宝玉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杀人?”
柳湘莲道:“你的规矩,露了行迹就要灭口,不露行迹就不肯杀人。我怎么不知道?”
甄宝玉脸色又是一变,但是仍笑道:“是谁告诉你的?”
门被推开,翠娘进门说道:“是我说的。”
甄宝玉大笑道:“你说的?什么时候?”
翠娘说:“数月之前,你上山那天。你不是觉得我有些异样么?那时我刚告诉他这些事情。我原是要缠住你,好让他脱身。”
甄宝玉面目扭曲。他竟然也有伤心的时候。
他笑道:“原来你是骗我的。”
翠娘道:“也许吧。”
甄宝玉跳到翠娘面前,用刀指住她的咽喉吼道:“为什么骗我?枉我一片真心相待!”
翠娘也不挣扎,她看着甄宝玉,淡淡地说道:“我横竖是已经死了的人。再死一次也没什么。你留了我一条命,现在要拿去,我也不会怨恨。”
甄宝玉道:“你不恨我?”
翠娘道:“我并不是恨你才告诉他这些事情。”
她看着甄宝玉,脸色平静,眼神却变换不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蒋玉菡(二十二)
甄宝玉的刀轻轻自她的咽喉上放开。
他柔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是我的不好。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才能碰到?你看,神佛都是这样残忍。所以我再不相信这些东西。”
翠娘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甄宝玉转身向柳湘莲道:“柳爷,她是我掳来的好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能不能不为难她?”
柳湘莲道:“不会。你放心。若我是你,便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听候王法处置。”
甄宝玉笑道:“我为什么要受那昏君的宰割?我的命是自己的,生死都要自己做主。兄弟们过来!我护着你们冲出去!”
那几个贼人发一声喊,冲了出去。只听得外间有人叫道:“放箭!”箭声飕飕作响,惨呼声不断。眨眼之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四周一片寂静。
柳湘莲跌坐在地。身下的地面有大滩大滩的血。我忙奔过去想扶住他,蓦然记起自己的手被缚住,便回头叫袭人帮忙。袭人拾起玉萍扔下的刀,将我手腕上的绳索挑断。
我在柳湘莲身边蹲下,要看他的伤口。
柳湘莲笑道:“你不要急。先把大哥叫来。”
我道:“大哥来了?”
我忙打开房门,只听得顾守敬在一队弓箭手的身后叫道:“三弟,你们没事吧?”
我道:“二哥受伤,你快进来!”
顾守敬急急越众上前。我百忙之中往地上一看,甄宝玉蜷在院中,身上给射成一个刺猬。
顾守敬看过柳湘莲的伤,皱眉道:“怎么伤了的?”
柳湘莲笑道:“中计受伤,不必再提。不知外间怎样?”
顾守敬道:“三个贼人跳墙,一人断后。跳墙的叫胡氏家的给杀伤擒住,断后的伤了几个兵士,叫弓箭手射杀了。”
柳湘莲道:“断后的这个是主犯元凶。矶山贼党,至此覆没。你向王爷请旨,把他的老巢给荡平了罢。”
翠娘静静站在门前。柳湘莲向她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翠娘道:“我不知道。”
柳湘莲道:“你自去吧。天下之大,定有你的容身之处。”
翠娘惘然道:“天下真有我的容身之处?”
柳湘莲道:“我有句话一直想告诉你。你不要以为自己肮脏,就起自暴自弃的念头。你并不因此低人一等。你应该好好活下去。你可知道,金玉就是金玉,纵然落在污泥里,本性也不改分毫。你不要以为本性会因为一时的染著而改变。”
翠娘道:“我明白了。”
她回身向顾守敬拜倒道:“这位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外间那人的尸首,可许我带走?”
柳湘莲道:“顾爷须将他的尸首带回衙门勘验。不过,你可以求他待勘验之后把尸首给你。”
顾守敬不解。他疑惑地看着柳湘莲不做声。
柳湘莲道:“大哥,我求你成全她。”
顾守敬略一沉吟,对翠娘道:“勘验后我将尸首给你。”
翠娘道:“谢顾爷柳爷。”
她站起身,再不回顾,自顾自出门离去。
袭人道:“快把柳爷扶到床上去躺下!”
她一言提醒我们,我和顾守敬忙把柳湘莲抬到床上。我突然听到玉萍叫我,回头一看,他不知什么时候抬起手来。
他还活着。
我奔过去,要把他扶起来。他摇手不让我扶。
玉萍虚弱,眼见不支。我明白他是回光返照。
他苦笑道:“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世道险恶,没把爷的话放在心里,结果害了自己,也连累紫鹃和你。”
我温和地说道:“都过去了。你今后改过就是。”
玉萍轻声道:“我能改——爷,我知道您一直待我好。我刚才的混帐话您千万可别往心里去。我真是糊涂。”
我道:“我不会记恨。你别再说话。待你好了我们再说。”
玉萍的眼泪流出来。他道:“爷,我是好不了啦!我知道。紫鹃还等着我,她一个人孤零零好可怜。我要去陪她。爷,今后您要自己保重——”
他的手一沉。我拼命用手掐他的人中,但是玉萍再也不能醒来。他真的死在我的前面。
袭人喊道:“蒋爷!您快起来!柳爷晕过去了!”
我一惊,放下玉萍的尸首,赶过来看柳湘莲。柳湘莲面若金纸,呼吸微弱,我一下惶急,忙向顾守敬道:“大哥,我去找大夫来!”
顾守敬苦笑道:“怕不行了!他创口既深,失血又多,就是神仙也没法救他!”
柳湘莲睁开眼睛,微微笑道:“你们别急。我一时死不了。只是我有些话要和三弟单独说,你们先出去吧。”
我在柳湘莲身边坐下。顾守敬将玉萍抬出门,袭人将门掩上。现在,只有我和柳湘莲两人相对。
柳湘莲微笑说道:“三弟,我有许多话想告诉你,但不知从何说起。”
我强笑道:“你只拣最想说的告诉我。”
柳湘莲笑道:“我只是想,这人世真是奇妙。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你,谁知道不但能相见,还能与你结义。人生最快意事莫过于此。”
我道:“我亦做此想。”
柳湘莲道:“我原在妙寄和尚处得了些法眼,见你忧郁,总想着要开解你才好。谁知这竟然做不到了。”
我道:“我自己也能开解。你曾说过,只要我时时观照自己,我总有开解的一日。”
柳湘莲笑道:“是。我相信你。你是聪明人,会有一天能开解自己的大事,做一个明白人。只是这也不容易做到的。想我昔日悟道之前,也落到枯寂境界,自觉一切皆是虚幻泡影,并无实相可得。成佛成魔,皆无意义。当时生死茫茫,不知怎么是好。后来侥幸翻身,惊出一身冷汗。才知道古今多少行人,都落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对事对人,皆不能究竟圆满。”
我道:“我知道了。他们所见非真,以假乱真,实际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柳湘莲道:“所以你当日问我真假善恶,我便知道你隐然明了这一层。真假善恶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时势不同,观念变异,一切犹如江月。不过其虽非真月,却是真影。在物境变迁之外,原有不变的实相存在。”
我道:“什么是实相?”
柳湘莲笑道:“我怎么能形容?从前那些懂了的人还不能形容得确切明了,何况是我?你若是想知道,自己去寻觅吧。”
我茫然道:“我能么?这么久以来,我也做过不少功夫,却并没有明白。”
柳湘莲笑道:“时候未到,急是急不来的。只可惜以后我不能再帮你一把!”
我打断他的话:“你别胡说!今后日子还长!”
柳湘莲笑道:“你这痴人!我们的生命并不在自己的手上,强求不来的。如何做明白实相的人的法子,从前我虽然给你说过,你却不懂。现在我时日无多,须得交代给你,你自己会去。”
“你要知道,世事纷扰污浊,有些人看到这层就远远逃开,以为可以独善其身。他们哪里知道竟然不能呢?世间事须在世间了。所以懂了的人无不回到世间,从烦恼中求证解脱。你从前并未见这一层,和那些人的逃脱心思一般无异。”
我道:“你说该如何是好?你从前说的退步抽身怎么做?”
柳湘莲道:“退步抽身是方便说法。你要真的做明白人,须得看清自己的心地,真的明白自己所思所想,切实行事以求验证自己的所得是否正确。离了世间,你到什么地方求证?所以永远不要想逃离世间。也不要怕犯错。谁也会犯错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我道:“二哥,若是错了,到老才知,又怎么能从头再来?”
柳湘莲微笑道:“你知道错的一刻,就是你新生的开始。和老有什么关系?你看,腊梅花开了又谢,今年花落,明年花开。你要知道你是与它一样生生不息,没有停止的时候。这辈子不行,还有后世呢。再不必怕不能重来。”
“三弟!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生命是在不断变化中流动着,永远不会枯竭。你只要记着你曾经许下誓言,一定有那么一天,你会明白自己和世间的一切真相。”
柳湘莲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眼里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去。我心里狂叫,不要死!你不能死!可是我一个字也叫不出来。我紧握柳湘莲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希望他能留下来。
柳湘莲闭目不语,半天才睁开眼,轻声说道:“不要执着。缘生缘灭,执着只会令人痛苦和迷惑。”
我的眼前模糊一遍。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我只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柳湘莲微笑起来。他道:“我突然记起从前——你在台上,我在台下看得入了神。心里想,要是能认识你,该有多好!你看,我们居然能这样长久相处!我会记得的。我很高兴,我们是这样真心的朋友。”
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我等了许久,他的身子渐渐变冷,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蒋玉菡(二十三)
我呆呆地守着柳湘莲。终于我明白,他是真的走了。很奇怪,我没有号啕大哭,我甚至没有流泪。我轻轻放下他的手,起身出门,对着守在外间的顾守敬等人说:“柳爷过世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心思做。也不想说话见人。请大哥帮着把事办了,只是要钱要物,刘妈叫先生去张罗。”
顾守敬道:“好。我来出面办。你且去休息一会儿吧。”
我看着他们把玉萍的尸首抬出,把紫鹃的尸首抬出,然后把柳湘莲的尸首也抬出来。我慢慢后退,刘妈把我扶到客房的床边躺下。
我说:“有事就问顾爷。别让人烦我。”
刘妈应是,她退出门外,轻轻关上房门。
四周一遍黑暗。空气中有熟悉的气味。这是他一直住的房间。我躺在黑暗里,许多琐碎的回忆都回来了。很多像碎片似的记忆。温暖喜悦的瞬间。我抓住一个,又抓住一个,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些幻象,不愿放手。
有人轻轻扣门。我说:“有事找顾爷和刘妈。别烦我。”
那人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走了。我知道那是袭人。
夜渐渐深了。我突然看见忠顺王爷立在一侧。我满怀喜悦,奔上前要和王爷说话。
我说:“王爷!您还好吧?这些年不见,您还记得我么?”
王爷将脸一沉,怒道:“你这小子!对主不忠,用情不真,还有脸来见我!?”
我正欲辩解,一边来了宝玉。他拍手笑道:“他不过是个奴才,你还拿他当回事,才真是奇怪了!”
我怒从心起,要与宝玉理论。我是奴才又怎样?我就不能有自己的心么?你不过有几个银子,还不是你挣来的,就有脸取笑我!
一边柳湘莲施施然走来,边走边笑道:“不错不错,这人身为下贱,心却直上九霄,世间还有比这人更可笑的人么?二位何必与他纠缠?不如我们自去作乐,理这小厮作甚?”
我眼见他们大笑着离开,四周空旷无人,心里不禁惶急起来。他们都走了。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要寻他们讲理去。这心念一动,我迈步向前。突然头顶一声炸雷,我脚下一虚,整个人就象要落到万丈深渊里去。
我醒来,浑身的汗。四周仍是黑漆漆一遍。
有人喜滋滋地说:“总算醒了!”
另一个人说:“刘妈,劳烦你给蒋爷打一些热水来搽搽身子。还有,叫厨子弄些软烂的食物来,也许蒋爷要吃一点。”
我缓缓睁开眼,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轻声说:“是你。”
袭人说:“是我。我在这里。”
她拿起我的手,紧紧握住说:“我在这里。”
我没有挣脱。这么多年以来,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找不到出口,永远是孤寂,恐惧,失落,彷徨,此刻似乎看见些许微光。我决定不顾一切,先冲过去再说。是对是错?我不愿思考。
我说:“不要走。留在这里。”
袭人一颤。我握紧她的手。
她静默半饷,然后道:“我不走。”
我说:“要委屈姑娘了——”
袭人道:“蒋爷何必讲这些?只是蒋爷,要紧的是自己知道怎么才是对自己最好。”
我茫然。我何尝知道对错?我也不知道好坏。我只是奋力挣扎,要找出自己的路数来。
袭人道:“蒋爷别多思虑。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她把我扶起来靠在床边。刘妈拿来莲子羹,袭人一勺一勺喂给我吃。吃完后又扶我躺下。
我不知道我竟然虚弱到这种程度。直到一周之后才能下床走动。袭人便扶着我到园子里散步。
这期间大哥已经将柳湘莲安葬。我和他约定待我稍好就去给他上坟。
有时我会给袭人讲起从前。
我说:“那时在王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而不高兴。因为不是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地位。我什么也不懂。”
沉默半饷,我说:“王爷知道我的心思,便叫我和他一同读书。说是一道读,还是他教我。四书五经就是那时打的底子。”
我想起我第一次到他的书房去。满屋的书,巨大的书桌,他下了龙椅来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急,有一天你会看懂所有的书。”他叫人在自己的桌子边安一套普通的桌椅,他自己读完书后就来看我练字,然后搬一根春凳来教我认字。
我想起第一次和他到他的寝宫去。是我自己愿意。
我想起我紧紧拥抱他。满心的喜悦。好象这样才能报答他。后来被人嘲笑,虽然感到屈辱,却没有后悔。
后来之所以动摇,是见他对女人的随便。便疑心他对自己也是随便罢了。
然后认识了宝玉。
他的见地又不同。他说男子不过是俗物,浊臭逼人。唯有至清至美的痴情女孩子才是好的。好就好在痴情。俗物恨不能将天下好男好女尽归己有,以供片刻之欢娱;痴情女子却恨不能将自己粉碎为情之所钟者一用。
我笑。他为什么不做女孩子?他其实很有优越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要是他自己就是以来者不拒的态度对女孩子,何必要以这番话来傲之众人。
我对袭人说:“他对你们好,只是真心的喜爱你们。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到这个世间来。”
袭人道:“我们都知道他痴。只是他对我们这样好,我们岂有不知道感激的?他再有天大的毛病,我们有什么可说的?”
沉默片刻之后,袭人笑道:“他哪有什么毛病呢?我可不知道。”
我亦笑。袭人这人煞是玲珑。
我和宝玉之间并没有什么事件发生。我只是不太懂得王爷的行事,见宝玉好玩,就和他交好。两人无话不谈。和宝玉好到一定程度,我不免使些性子。他诚恐诚惶的样子,想来好笑。
不是没有动心想更加深入,不过两人都能克制自己。我有王爷,他有黛玉和宝钗,已经够令我们头疼。
旁人那些闲言闲语,只显得他们下流。
也有好处,他们让我明白,我只能靠自己立定脚跟,谁也靠不住。常常和宝玉说起心事,宝玉对于世务惊人的驽钝,根本帮不上忙。全是柳湘莲的指点,我才置下城东的田产以作退步之用。
我渐渐疏远王爷,他人在花丛,目不暇给,哪里还和我认真?我越发寒了心,不欲留下,终于某天销声匿迹,不再出现。
我在乡下过神仙日子,宝玉和柳湘莲不时来探我。我心里怅然,因为自己在王爷心中的地位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重要,他竟然很久都没有找我的动静。看来我不过真的是他玩过的相公之一,玩完罢手。
我渐渐有些恨他。不过自己搭架子上了高台,现在要下台也难了。只有自己忍受一切。
表面仍是嘻嘻哈哈,谁也不知道我的想法。
突然想起从前后羿射日,嫦娥寂寞,偷了不死药来吃,跑到月亮一个人生活,结果更加寂寞。诗里说的“碧海青天夜夜心”,也就是一颗寂寞的心。
都是自己的找的。
也许我的做法是对的呢?放就放了。大家笑吟吟说再见。明天就是新的一天,全新的自己和全新的世界。一切都可以在这天开始。可惜我是这样留恋从前的世界。
是我愚痴,不懂放弃,执着不放,结果倍加辛苦。
这次我不打算放过机会。
我的事袭人知道,袭人的事我也知道。两人不用掩盖自己的面目,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人,遂相处非常轻松愉快。
越是接近春天,这雪反倒越发的多。我们很多时候在屋里烫了女儿红,做些家常菜吃。袭人是丫头,却从来没有下过厨,反而是我兴之所至,把从前在王府里跟着大师傅偷来的三招两式,用在家常小菜上。刘妈见我吊汤,用一只乌骨鸡,两只猪肘子,干贝鱿鱼等慢火熬得雪白,再加以猪肉绍子混鸡蛋,烧开后用滤布滤过澄汤,如是再加重复三次,把汤弄得有如清水。刘妈一边看一边念佛,说是糟蹋了小户人家半年的家用银子。可是我叫她尝尝用这汤做的菜,她说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样好的菜。
花月静好,现世安稳。大概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景况。
眼见除夕将至,我们合计着要办的几件事:一是要给柳湘莲上坟,一是要打发人到薛家送些节礼,一是要上北静王府请安,还有到大哥家去走动。连日大雪,上坟的事只能一推再推,眼见春节一天比一天近,我便交代刘妈把节礼备下,择日送到薛家去。
这日正好雪停,我们打发家人把节礼送去,不过一个时辰,刘妈进来,说是薛家有人上门来。
我说:“送礼的小子回来了?”
刘妈说:“还没有回。我看来的这位姑奶奶面善,从前是来过的,只是气色很差——”
袭人忙道:“快请人进来!”
蒋玉菡(二十四)
来人是香菱。她一见我们,眼圈先红了,叫了声:“蒋爷,袭人姐姐!”,便拜倒在地哭出声来。
难道是薛蟠又欺负了她?想来又不象。我忙抢步向前将她扶起,说:“夫人别急。有话坐下来说。”
这时我见她头上系一条白色麻带子,心里一凛。
香菱不肯起身,跪在地上哭道:“蒋爷,袭人姐姐,我家宝钗姐姐过世了!”
袭人一颤,抢上前来抓住香菱的手,急急说道:“你说什么?你说宝钗姐过世了?怎么回事儿?”
香菱眼泪滚滚而下,抽噎着说:“前几日宝钗姐姐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宝二爷踏着雪回家来了。就不顾家人苦苦相劝,一定要到长亭那里去等二爷。有天恍惚看见一个披大红猩猩毡的赤脚和尚,她以为是宝玉,便追过去,风大雪大的,和她同去的家人追不及,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只有打发一个小丫头先回家报信,并贾府的家人一道找了两天,今天早晨才在山坳里找到姐姐,她被埋在雪里——”
袭人再忍不住,叫了声“姐姐!”,眼泪簌簌流下来。
宝钗是宝玉的妻子,丧事由贾家办。我们并没有去。只是送了一份礼。日后再在宝钗坟上去凭吊。袭人为宝钗刻了块往生禄位,供在佛龛里,日日为宝钗上香。
这日大哥来说,要到柳湘莲坟上看看。我们交代了家事,便和大哥出门去了。
天色灰灰的,树上积着雪,道路两旁雪与泥混着堆得老高,大路笔直向远方展开。也就是金陵冬天的样子。
远远有个人向我们走来。他头上一顶斗笠将面目掩去,因此看不真切,只是披着红色毡衣。
袭人面色变了。她轻声说:“那人的步态好像宝玉!”
她探出身喊道:“二爷!宝二爷!”
她不是不急迫的。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人停下脚步,揭去斗笠,刹那间,我的呼吸几近停顿。那不是宝玉是谁?他比从前清减了些,眉宇间有风尘的痕迹。可是眼神仍然是那么清澈,就象当初相遇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叫车停下。袭人和我下车,宝玉向我们走过来。
袭人叫声“二爷!”,眼泪便流下来。
我轻轻地说:“宝玉!”
很奇怪,明明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可是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也不是自己想说的意思吧。
我看着宝玉。袭人一壁里哭。宝玉笑吟吟不说话。
袭人——她要是跟着宝玉去,我不会拦她吧?想来宝玉不会为难她。要是宝玉对她好,她也算是福气。
袭人说:“二爷——我……我已经嫁给蒋爷。今后——”
宝玉笑道:“这样的喜事,还要哭,可见还是痴。今后你们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他对我说:“有许多话想说,还是不说了吧。你都知道。我也明白。”
我道:“好!”
突然就记起诗里说:古今多少事,都付一笑中。
我微笑看着宝玉。我曾经为他挣扎过多少日子,忍耐过多少日子,心痛过多少日子!现在一见,都变成甜蜜的记忆。我知道,他是我真心喜欢过的人。只是时间地点人事什么都不对,我们错过了。
不是不遗憾的。多少次我反复想着,要是自己略微放纵一点,也许和他会更加亲密——可是,越亲密越会伤害对方,最后也许连友谊也不能得到。
后来我果然恼他得不得了。只是现在才淡了。要是那时真是亲近了,这些日子不知我会恼到什么程度?真是不敢想象。
一切都笑笑算了。把原因全部推给“缘分”二字,也不必深究。我们的过去已经过去,现在是现在,还有不可知的未来一步一步正在靠近。我们不如向前看。
袭人拭去眼泪,对宝玉说:“二爷,今后,我——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宝玉点头微笑。
袭人又问:“二爷有什么打算?”
宝玉道:“回家去,父母尚须侍奉,妻子也须敬爱。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一扬眉——宝玉何以这样想?
袭人的眼圈又红了。她哽咽道:“宝钗姐姐已经过世了!”
宝玉一听,略有些失神。他失声道:“怎么会?”
袭人将因果一说,宝玉黯然道:“愿她早登极乐,证得无生。”
我道:“你怎么办呢?”
宝玉略一思忖,展颜道:“我还是得回去。”
宝玉见我们疑惑,笑道:“想来我逃了这些年头,也算想通透了。世间因缘,总要自己来了,逃不来的。我便不打算再跑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忍不住说:“可是薛姑娘和林姑娘都过世了!”
宝玉笑道“前日我见湛德和尚,他说起柳君过世的消息,顺便将从前柳君写的诗念给我听,你可听过?”
我道:“愿闻其详。”
宝玉悠然念道:“君住苍柏下,风鹤与同游。花英以为食,雨露聊润喉。昔我从君子,自谓已无忧。合当登云舆,御行于九州。今君仍故尔,我似堕浊流。岂知有深意,诸苦亦所求。君子犹苦尔,君子不觉知;君子徒悯我,我笑君子痴。”
宝玉看着我,微笑着说:“世间的事,又岂止是薛姑娘和林姑娘呢?我只是回头来面对该面对的一切,做该做的事。这就是我的决定。”
我道:“世间清浊难辨,龙蛇混杂,稍一疏忽,即是过患。你既已择定出世,何苦又翻将回来?”
宝玉微笑道:“可见你没有懂得柳君的意思。‘未曾尝醍醐,醍醐味若何?总是光影事,天华且不留。’世间出世间名殊实同,只要心安,哪里都是安身处。”
我喃喃道:“是么?一切原无分别,我们作好作歹有什么区别?只要心安——心安就可以作好作歹?那么我们不是白白辛苦?”
宝玉道:“你又错了。你几曾见白白辛苦?世事原是因缘法,并无世事的实体存在,是以万事皆同此性而无分别;又因是因缘法,你所做的一切并不能使世事尽如你意。只是自己努力过,无愧无悔,所以心安理得,安心处即是安身处罢了。”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
宝玉一笑,环视我和袭人良久,方才说道:“想起从前,我有愧有悔的事就多了。只是和你们相识,却以为是人生幸事,无愧无悔。今后各自行路,请多珍重。前路漫漫,就此别过。请了!”
他低身施礼,再向我们一笑,紧紧蓑衣,扬长而去。我们看着他身影渐渐变成微细的一个黑点,直至大地又恢复了白茫茫一遍。
四下静无声息。
大哥道:“三弟,该上路了。”
我点点头,向袭人道:“要不要去追他?”
袭人摇头。
我道:“你不后悔?”
袭人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天下有很多奇景名胜,你可愿意和我一道前去赏玩?我敢打赌,就是到八十岁,我们也看不尽的。”
袭人微笑。她道:“是逃开么?”
我摇头道:“不是。哪里都是安身处。我只是要依自己的心意生活。”
袭人道:“好。我同你一起去。”
我向大哥说:“大哥,我们先去给二哥上坟。待回家后,我请大哥帮我的忙,替我打理一下家事。我和袭人会出门很久,间或差人回来取些银子用度,其余的大哥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样可好?”
大哥笑道:“你的就是你的。我替你看好就行。只是你总要记得一年半载回来一次,我要你们同我一道喝酒。”
我笑道:“岂敢不听大哥的话?我答应你。”
大哥大笑,翻身上马,向马夫道:“我们上路吧!”
蒋玉菡(尾声、后记)
宝玉回到金陵,为宝钗一直没有婚娶。他家景况日差,最后宝玉落到在城门当差的地步。后来见史湘云孤苦,两人结为夫妻贫寒度日。他渐渐老了,动作不免缓慢。一日北静王爷要出城祭祀,绝早来到城门叫开门,久候不见看门人到,北静王爷大发雷霆。他手下的豪奴将宝玉捉来向王爷前一扔,便拟痛打。岂料宝玉衣裳散乱,项间的玉露出来,被北静王爷看见,一下记起前事。王爷喝退豪奴,叫宝玉上前说话,知他坎坷贫寒,动了恻隐之心,因带了他和史湘云回王府养老。岂知他二人久病未愈,吃药也不能好,来到王府后不久就相继去世。
我和袭人游历四方,手头没钱的时候就找个城市住下。袭人帮人缝缝洗洗,我找个场子说书,再画些画儿卖些钱,待手头有些银子,我们又到另外的地方去,很多年都没有回金陵。那些家业,管他的呢!
蒋玉菡 后记
本文的写作,原本是一个游戏。
因为网上的一篇文章的缘故,我对小K说可以写一下有关的文字来谈自己的观点,但是我并不是喜欢论战的人,所以选择了小说的形式来表达,顺便把自己多年来读《红楼梦》的一些记忆和研究者的推论夹杂在内,当是练习写作文——这篇文字虽然很长,但是并无多大的价值,相当于大学时代写的拼贴式论文,只求把教授糊弄过去的那种水准。《红楼梦》的高度,我是达不到的;也没有资格去攀比。我的文字,有时夹缠不清,连自己看了都觉得自己思维混乱,不过是抱着游戏心态,写来玩,因此特别宽大,写了十多章,甚至没有打算写完,竟然敢发给小K看。
意料不到的是,小K居然不打招呼,就登到网站上,让我生气。但是,这迫使我修正想法,努力完篇——只是勉力为之,因为不再是游戏,自己都觉得写得辛苦。在此之前,常常是写得高高兴兴的,忽然回想从前的经历,复杂的心情如同地震时被摧毁的调料铺子,百味混合,无以言喻的混乱。然而很享受,很沉溺。我知道,我曾经那样深的去和某人恋爱。
在讲述一只叫威伯的猪和一只叫夏洛的蜘蛛的童话故事——《夏洛的网》中,有一段令我感动的文字,现在引用于下:
…………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他问。"我不值得你帮我。我从来也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情。"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夏洛回答。"这本身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为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我们短暂的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
"噢,"威伯说。"我并不善于说什么大道理。我也不能像你说得那么好。但我要说,你已经拯救了我,夏洛,而且我很高兴能为你奉献我的生命--我真的很愿意。"
"我相信你会的。我要感谢你这无私的友情。"
…………
我很惭愧,用这种没头没脑的手法来说事——因为我深爱这个故事,在此竭力向大家推荐,你不会后悔花费时间在网上去寻找并阅读它。这个故事说的是友情,而我要说的是爱,真正的爱,不计回报的爱,也同样是需要奉献,才能使自己在生命里找到价值,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只能说,我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爱,我知道、爱他,是我从来不会后悔的事。后来我放弃了。因为恐惧,恐惧于不可知的未来,也因为爱着对方,要彼此自由的选择生活,终于,我们分开,各自结婚,也许一辈子不会再见面。
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无悔,是骗人的;后悔,悔又如何?有些人、有些事,是错过后再也不能重来的。我们只能埋头走自己的路。只是,我多了一个习惯,看电视时去看天气预报。每次都可以知道他的城市明天是什么天气。电视里有那里的消息,也是要看的,他就在那里生活,我要知道他走过的每一条路和居民的样子。那些人,也许有他的亲朋好友。他要和他们和睦地相处到天荒地老。
他对于我的感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所以,我们不再联络,我即使经过他的城市,也不去看他。只是,要怎样的忍耐才克制得了见面的欲望!
我们沉默着,时光在沉默中飞逝。
在本文里,因为原有线索的限制,我只能参差放入自己的感情,在一些幽微的角落抒发自己的观点。更多时侯,是随顺故事自身的发展来安排故事的进展。一方面,我省去了动脑找桥段的麻烦,另一方面也同原来的故事保持了逻辑上的联系性。这样好不好,我不能确定。至少,我知道我写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主人公同我全然不同,要按照他的心理去叙述故事。所以不能把自己想说想写的一次性写个痛快。也许以后?——我同许多朋友一样,希望写出自己的心声,但受制于种种条件,不能写得满意,还是等待自己老了以后,洞明世事人心再来写,或许写得更好些,也更轻松些。
在古代中国,人身的压迫或许很重,但是对性向的问题采一种宽容的态度,在以生殖为核心要义的婚恋观下出现这种情形,与中国自有周以来的人本精神有莫大的关系。因为尊重人性的存在,人们容忍爱与婚姻并无直接联系的现实。人们向往两者的和谐存在,同时重视婚姻的存续。女人是被压制的,不能逾越婚姻规则,否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而男性则享有特权。婚前婚后都能轻易得到与不同对象交往的机会。男性之间的交往也同于此例。所以我们会发现在《红楼梦》里,并不泛泛以这类关系为污秽之事。宝玉和秦钟,柳湘莲和蒋玉菡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作者要嘲讽批判的对象。而真正污秽的是既不付出自己的真实心意,又违背对方真实意愿,视人如玩偶,只求一夕欢好的轻薄之徒如薛蟠贾琏等人。以及将身体作为筹码换取权势金钱的小人一流。
因此在本文中,蒋玉菡的苦恼根源并不是性向,而是身份,并非是我的杜撰。他受制于自己的身份和时代,不能发现身份的虚妄性,所以不能蔑视社会强加于他的卑贱身份而洒脱的生活。洒脱,不是无所谓的代名词,是深刻理解规则的荒谬之后活出自己的天地。不逃避,不推诿,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会得到什么,勇敢地面对生活的无尽风波。所以,在今天,为性向所苦的朋友们来说,当能发现到性向问题的虚妄性,并且努力去尝试超越这个问题时,我的文字就算没有白写了。
我以为,爱有两种表现形式:执取和放弃。很多人只知道执取的一面,执取不得就痛苦难言;若是他们发现放弃能令对方更加幸福,自己对于对方的爱却不损分毫,其实也是一种美好的结局。本文要述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让我难过的是,我的能力太过平庸,不足以写出迷人的文字来说明自己的观点,希望大家宽容我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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