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七十年代出生的作者精心撰写的几位七十年代人之间的传奇故事。
那些指责七十年代人生活放荡、毫无理性的人,那些辱骂七十年代人只会用身体写作的人,那些认为与网络有关的作品都非常业余的人,将通过这部作品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七十年代人自己,也会在这部作品中找到自己的共性:完备的教育,独立的人格,宽容的个性,理性的思维方式。这些存在于七十年代人身上、使他们区别于其他年代人群的最本质的特征,第一次较为详细地得到了描述。
七十年代人不等于粗俗、无知和放荡,他们的优雅与众不同。
本故事来源于网上发生的一场真实的网骂,并在此基础上虚构成篇。主要人物均曾在网上发过贴子,这些贴子目前还存在:网络菜鸟西门小哥由于少不更事,初入江湖就开始指手画脚,跟几个网虫展开打斗,导致整个BBS站点上板砖乱飞。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神秘人物王泣花和自称师兄的粉侯先后出来解围,西门小哥得以从容退却。但是粉侯却被惊才绝艳的王泣花所吸引,想方设法寻找有关对方的一切消息。终于有一天,粉侯来到“花冢”,找到了王泣花的踪迹。可是王泣花到底是谁?王泣花的真实面目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粉侯,直到最后,谜底揭穿,粉侯心里却充满了万劫不复的悲哀……
整个故事充满了神秘优雅的色彩,在叙述某种感人至深的爱情的同时,深刻细致地探讨了人们在网络社区的种种表现和网络文化对人们的影响。其中有些问题非常耐人寻味,诸如:屈原到底是不是同性恋?王泣花和西门小哥有什么关系?红豆馆究竟在什么地方?蜘蛛最独特的性格和网络野狗最本质的特点都有哪些?……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将随着主人公之间的交流,在《双曲线.love》里得到回答。
一些读过《双曲线.love》的人称它是e时代的《红楼梦》,这种说法当然太过夸张,但至少说明它是一个少见的动人故事。
《双曲线.love》之谜
双曲线是什么?
众所周知,它是数学领域里一个完美的对称图形。可是最近又有了新的说法。有人说,双曲线是两只背对着平放的高脚酒杯的形状;双曲线的中间部分像精美的咖啡杯,所以双曲会被有创意的人当作网吧的招牌。
有人说,双曲线是乳房的形状,因此它暗示着某些爱情和某些人物。这些爱情,这些人物,就像双曲线本身一样,虽然可以近到极限,却注定不能融合。还有人认为,双曲线其实是手写体的字母“x”,它是众所周知的未知数。所以,它的神秘无与伦比。
双曲线到底是什么?
答案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说不定每个人都会有独到的见解。
但无论如何,我们至少知道一个事实:双曲线在空间上无限延展,没有尽头。它的神秘和悲剧色彩,跨越有人类以来的时间,同样没有尽头。一些人的一些经历,不过是它在某一瞬间的一个截面。
第一章 汪汪汪……
为了查找资料,西门小哥开始上网。
她的大学生活忙碌而又丰富多彩,精力一直倾注于现实世界,虽然身在一所以善于接受新事物著称的大学,对吸引了身边大多数人的网络却直到快毕业的时候才接触。要不是写学位论文,估计她仍然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网上的世界保持陌生。就连上网搜索素材这个主意,也还是同寝室的廖文卓告诉她的。
廖文卓除了上课之外百事不干,整天闲得发慌,由于睡觉过多,早就从刚进校时的窈窕淑女变成了体态丰满的小女人。后来她也学着去上网,很快就成了网迷,吃饭睡觉都在念叨网上的事,西门小哥后来就认为她在某种程度上患了网络综合症。由于盯屏幕的时间太长,廖文卓看人的眼神总是显得迷离飘忽,她本来就生得颇有几分颜色,这一来脸上又平添了几分凄艳,惹得那些精力过剩、自诩是天生情种的男生没事就找她搭话。可是廖文卓所有的心思都在网上,自然不会把身边的阿哥阿弟放在眼里,一有空就急匆匆地往电脑面前跑,打发那些男同胞们时态度不免有些急躁。以前廖文卓本来只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因为去计算中心上网增加了抛头露面的时间,才引来了这些男生的骚扰,从此有了“冷美人”和“刺玫瑰”两个昵称,慢慢地有了些名气。这也算是网络给生活带来的改变之一种。
廖文卓多次对西门小哥提到网上现放着无数信息,也亏她有耐心,重复了怕有十几次,西门小哥才终于不耐烦地答应上网去看看。因为这个主意,西门小哥找到了比原先想要的还多得多的材料,在搜索的过程中,她也逐渐熟悉了那个光怪陆离的虚拟环境,甚至感到了强烈的诱惑,并为此付出了大量的时间。所以西门小哥对说服她上网的廖文卓既心存感激,又在心里把这些浪费掉的时间都归咎于她。
触网才一个星期,西门小哥就知道自己有些上瘾。除了教室,她现在出没最多的地方就是学校的机房,以前她只有上电脑课的时候才光顾这里。很多事情都给耽误了,原本要读的几本书也被扔在一边,积上了灰尘。她学会了收发电子邮件,并且熟练地把这种邮件叫做伊妹儿,也开始不屑一顾地管从邮政系统慢腾腾传递的信件叫snail-mail(蜗牛信件)。她误打误撞地进了几个聊天室,又路过一些BBS(公告栏),几番摸爬滚打之后,多少懂得了一些江湖规矩,有事没事都喜欢去网上闲逛,俨然就是一名网虫。
伊妹儿、聊天室和BBS,是网络吸引西门小哥的三大要素,它们使西门小哥放弃了平时的散步,把在坚实的土地上边走边看边聊天的习惯改成在网络上信马由缰。后来她连自己的名字也改了,到网上就不再傻呼呼地使用本来的名字,摇身一变成了西门小哥。
西门小哥这四个字,无论是读、看还是听,都非常男性化,甚至带点儿流氓气,感觉就像一个只喜欢闹花丛的公子哥儿,但是它代表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姑娘。她在聊天室和BBS站上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网名和昵称,顺便就给自己拼凑了这么个名字作为代号。她希望和聊天的对象开开玩笑,让对方误以为自己真的是男人,却因为出道不久,常常被人三言两语就套问出真相,或者从字里行间看出蛛丝马迹,最后只好匆忙撤退。她不知道,能够把不同的性别扮演得活灵活现需要功力和经验,往往只有飞虫级甚至骨灰级的网民才可能瞒天过海。
好在西门小哥是个活泼爽快的人,有一点点儿小聪明,很少有事情想不通,所以她并不在意网上的成败。网络毕竟是虚幻的,聊几句天,发几张贴子,寻开心罢了,不能太当真。网上的人物表现得有善有恶,不管是香艳的名字还是故做平实的称呼,以及那些干脆由字母、数字或符号组成的简单代码,都不像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一样能看出好坏来,但是西门小哥认为能够上网的人应该是受过一定教育的,她相信网虫不会太离谱。这种一厢情愿的猜测也会带来麻烦,有时候她就莫名其妙地被人骂一顿,回过神来时对方却又跑掉了。类似的经历多了她也不以为意,心里倒还觉得可笑:骂几句也不会让我变得难看或者短命,这人的低劣素质可就遮掩不住了。然而网络却和她开了个玩笑,有一次她实在生气了,不由得当真起来,就在某个BBS上跟人吵了一场。
以前西门小哥从没去过那个BBS,跑到那里去也是又一次在网上到处乱蹿的结果。几次点击之后,她发现这个很可能是由一堆在国外讨生活的华人办起来的BBS略微有些特点,在上面发言的很有些中国留学生。西门小哥已经取得了美国名校的全额奖学金,几个月之后也要出国读个博士学位混饭吃,因此她就留在这里多看了几眼。不看还好,一看就生出事端来。
西门小哥最先看到的一张贴子是《如果》。发贴子的人用了一个女气十足的名字,文字还算通顺。后面跟的贴子有一大堆。她逐个看过去,觉得大家虽然口气有所不同,言语功夫参差不齐,表达的意思都差不多,不外乎是一些愿望或设想的排列和堆砌。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如果天从人愿,让我的幻想变成现实,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更加美好,我就会更加快乐。于是西门小哥就跟了一张贴子,大致是说,一个人的生命要如同水果那样美好,才能说得上“如果”。
接下来,西门小哥又到了另一个栏目,在那里看到一帮人热热闹闹地在贴子里互相夸奖,也有对个别人的攻击,不过都显得文质彬彬的样子。看他们的字句,也还有点儿意思,偶尔跳出几句机智的对白。到了贴子的末尾,她看到一个白种男人的裸体图片,经过处理之后,给加上了一对天使或禽类的翅膀。发这张图片的人言语之间对自己的杰作非常得意,后面一个人跟着用女性口吻撒娇撒痴地说,那裸男两腿间半隐半露、到臀尖儿就十分明显的一小点儿东西,似乎就是痔疮。然后又有一人出来嗔怪说,女孩子家不该注意这些。看到这里,西门小哥感到很不舒服,她认为这样的贴子在公众云集的网络上出现已经不够尊重网上的女性和孩子了,还要加上乱七八糟的调侃,实在有些过分。因此她就胡乱发了一张贴子,题目叫做《如果,或淫秽地飞翔》。大意是批评这样的图片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些自认为高明的人堆里,更不应该随便乱贴。发完贴子,她想起晚上还要去老师家商量论文的修改,就下了线。
第二天上午,西门小哥又到那个BBS上看了看。在她跟过的那张贴子《如果》后面,又多了好几张贴子,仍然是在言语老套然而心理幼稚地陈说各种梦幻,与前一天看到的没什么分别。不过,贴子的主人倒是紧跟在她的话后面加了一句:“西门小哥,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写呢。”这种少见多怪的口吻让她感到很有意思,附带着又觉得这些人也还说得上是直爽可爱的。她继续翻检了一轮,也没再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就又去看昨天批评那张图片的地方。
在那里,她发现有几个人在她的《如果,或淫秽地飞翔》后面跟了一些贴子,只有一个署名“绿袖子”的看不出好恶,其他人说的尽是冷嘲热讽的话。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让人奇怪,网上很多角色从来就是听不进去人话的。比较可笑的是,那张图片的始作俑者没有反应,却从边上冒出来个引人注目的粗汉,用了个名字叫Roger,汉语大概应该写作“罗杰”,让西门小哥想起有部电影的名字就是《谁陷害了兔子罗杰》,同时又在心中猜测这个人和兔子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精神或形体上的联系,并进而莫名其妙地就对此人产生了一点儿同情(上帝保佑!可怜的罗杰千万不要长着豁嘴唇或长耳朵之类的奇形器官!我可是个见不得丑陋面目的人!)。西门小哥的同情还照顾到了这位罗杰仁兄的贴子本身。本来应该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他偏偏取了个再土不过的英文名字(也就相当于有一阵儿中国大陆城乡居民都爱用的“小明、小刚”之类),还企图用英文写顺口溜来进行打击报复。结果他拿出来的东西就成了几个长短不齐的大白话句子,虽然该贴子的记录显示它们被发布之后又曾被作者精心修改,读起来仍然毫无音律之美,只是乱七八糟的一摊,散乱地堆放在网络上,刺眼复刺鼻,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的英文底子和表达的内容同样粗糙。
不过,贴子的功能不会因为本身的形式或内容发生变化,就像同样是骂人,文明一点儿的只是笑嘻嘻地指桑骂槐或者含沙射影,教养差一些的就知道唾沫横飞、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相同之处在于都不怀好意。罗杰同志一看而知是怀着满腔怒火的,他在贴子里竭尽所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西门小哥进行恶毒诅咒,从用的词语本身就可以看出他花了很大的力气。尤其令西门小哥哭笑不得的是,此人居然在贴子里用了“邪恶”这个词来骂她,好像提上一点儿意见——且不管意见本身是否合理,就显得居心不良似的。西门小哥由此可以看出那人实在是昏了头了,她不禁摇了摇头,算是对这个人的回答,心想以后也不用到这里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了。离开之前,为了搞清楚那个例外地没有对她开骂的绿袖子是何方人氏,西门小哥又专门搜索了一下,结果找到了一张绿袖子的贴子。绿袖子用的题目是《你很美,可是你很脆弱》,大意是劝一个名叫pearl的女子要坚强一些,然后两个人就互相夸奖了几句。
中午吃饭的时候,西门小哥和廖文卓随口东拉西扯几句,话题慢慢就转到网络上来。廖文卓说:“最近老听人说起有个BBS不错,一直没有去看。”然后她就使劲儿夸了一通这个BBS如何如何好,栏目多,人气旺,等等等等。西门小哥问道:“什么样的BBS?是清华那个吗?”清华的“清华的BBS”早就名声在外,西门小哥上网之初就受人指点去看了几次,感觉内容确实丰富。廖文卓说:“清华的我早就去过了,我说的这个听说是几个留学生在美国办的,我的通讯录上记了一个网址。”西门小哥估计很可能就是她新近去的地方,饭后找廖文卓一看,果然就是。
到了下午,西门小哥忍不住又去挨骂的地方兜了一圈,这一次她的火气就上来了。那个Roger居然又在后面和几个人发了几张贴子不依不饶地骂她。西门小哥认为,不管此人是男是女,这样做实在也太过分了。更可恶的是,Roger本人的贴子还提到她的《如果》,说她是做皮肉生意的。西门小哥以前在网上也曾经被人辱骂,却是第一次发现有人如此下流。她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气得满脸通红,差点儿流下眼泪。愤怒之余,她也顾不得羞耻,就另起炉灶,在一个显眼的位置发了一张新的贴子,回答了几句。
西门小哥新发的贴子题目是《亲爱的Roger》。在这张贴子里,她承认自己是女性,也提醒Roger注意自己母亲和姐妹的性别,还顺便提到了在这位罗杰先生和兔子之间的联系。客观地说,西门小哥的这张贴子写得不算克制,句子中间出现了“肛交爱好者”、“同性恋”之类的言辞,这当然都是基于“兔子”这个词的假设和联想。一般观众要是想到这些话居然出自一个大学女生之手,肯定会大跌眼镜,可是西门小哥激怒之下,已经没时间去仔细考虑后果了。她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中国某些地方把这类人称做“兔子”或“兔儿爷”,就在这里略微发挥了一下。这张口蜜腹剑的贴子使她和那帮人纠缠了几天。
Roger后来竟然没有出来回骂。倒是一个叫做鲨鱼的跑出来叫阵:“亲爱的西门小哥,如果你还敢来,我要让你后悔从娘肚子里钻出来!”这句语无伦次的话让西门小哥乐得哈哈大笑(傻瓜,你以为换个名字说话就更有分量了吗?天生的土人,别说是在美国,就算留学到火星去也改不了一身匪气!),她的笑声如此之大,以至机房里的很多人都抬起头来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鲨鱼紧接着又在贴子里嚷嚷:“王泣花,别装蒜了。你不就是西门小哥那徐娘半老的妈吗?”
改头换面成了鲨鱼的Roger提到“王泣花”,并不是由于他盛怒到了极点,以至于成了失心疯(如果真是这样,世间倒少了一个社会公害),“王泣花”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的发明创造。原因很简单:王泣花出来跟了一张贴子,劝西门小哥不要这样不顾脸面地跟人争吵。
王泣花的贴子让西门小哥百思不得其解。她搞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来跟她说话,甚至还胡说八道,管她叫“妹妹”,感觉两人好像从小在一个家里长大似的,这使她既觉得好笑,又非常生气,因为西门小哥在家里是独生女,也没有在学校里或者外面结识过什么干哥哥干姐姐之类。女孩子中间的友谊向来不牢靠,越是假装亲如姐妹越容易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翻脸。男生更不用提,通常是先认个漂亮的妹妹,然后就名正言顺地去泡她,口里叫的是妹妹,心里想的是老婆,到最后妹妹就真的变成了老婆。这一类的把戏西门小哥早就见得多了,中学大学几年也多次毫不留情地打消那些傻孩子认她做妹妹的念头。在她看来,只要不是骨肉同胞,就没有人配叫自己做妹妹,谁也没有这样的资格。
西门小哥一个人反复琢磨:王泣花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仅仅是因为两人一起聊过天吗?可是网上的人很少讲什么道义,经常说过几句话就会翻脸,王泣花又何必来赶这趟混水?像这样明目张胆地编故事,就不怕挨自己的骂?但是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只能回忆起当时遇到王泣花的一些情景。
那时候,西门小哥才开始启用“西门小哥”这个名字,第一次去大家认为人气最旺的一个网站聊天室里闯世界。“大家好!我是西门小哥。”这句话是该聊天室为刚进去的人准备的固定格式,不管你是新朋还是故友,只要登录一次,名字后面都要莫名其妙地显出这么一句。西门小哥刚刚身不由己地向聊天室内诸位“大虾”(大侠)问候完毕,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就遭到了几个人的围攻。
老军医:西门小哥?听起来跟西门大官人有点儿渊源,莫非你同样是个色魔?
白骨精:哎哟哟!那厢来了个青年貌美的郎君,端的是才如宋玉,貌比潘安,赶紧来让老娘快活三天三夜!
老军医:气煞吾也!这妖精又开始勾引男人了。小子!可别上当,白骨精是碰不得的,还是跟大夫我回去治疗性病要紧。
白骨精:死相!说不定人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眉(妹妹)呢?也让你医?只怕是想趁机下手吧。
西门小哥被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纠缠得烦躁不安,可恨她的网速又格外的慢,想要回答一句也半天出不来。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正在跟人聊天的王泣花过来解了围。
王泣花:是格格(哥哥)还是美眉都不要紧,来了就好。
老军医:小哥儿,千万注意别染上毛病,祝你福体金安。
白骨精:花,你总是这样体贴,你的话姐姐哪能不听呢。
就这样,西门小哥和王泣花开始聊天,后来又多次在同一个聊天室对话。看起来王泣花给大家的印象似乎还不错,聊天室里的很多人都愿意跟此人交谈。根据每个人的话都能得到及时回答这一现象进行分析,这个叫做王泣花的人打字速度应该是非常快的,简直可以说是运键如飞,而且说话的内容又很机灵。但是西门小哥对王泣花言语中流露出来的清愁和忧郁的感觉不太喜欢,她自己是个快乐开朗的人,所以不太理解这样的颓废从何而来——好端端的年轻人,何必这样阴风惨惨地说话!不过,如果王泣花是女孩子,倒还可以原谅,西门小哥在生活中原本见过一些事事吹毛求疵的娇小姐,她们也确实过得不开心。
有好几次,西门小哥都想旁敲侧击地问王泣花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可是王泣花始终巧妙地绕开她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说话的口气也仍然是清新优雅,但又夹杂着哀愁的样子。这种感觉让西门小哥很是郁闷,后来她就实在懒得再去那个聊天室,害怕又碰见这个活死人。
这个故做清高的人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了,实在让人奇怪。按照此人一贯说话的风格,应该对这种地方退避三舍才是。西门小哥突然好奇心大起,就在这个网站上搜索王泣花发的贴子,没想到还真给找到了。王泣花在这个BBS站点上一共有两张贴子,还颇有几个人去跟贴。这两张贴子,一个名叫《假装是隐者》,另一个题目是《爆玉米花在香山开放》,西门小哥仔细读了一遍,也不禁承认其文字优美,想像力丰富。像这样的一个人,有这样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有处理不好的问题呢?也许是她自己实在是年幼无知,西门小哥不能理解王泣花身上的这些矛盾的地方。不理解归不理解,西门小哥还是对王泣花在这种时候来浑水摸鱼地叫自己妹妹感到不满。尽管她隐约看出王泣花有几分好意在里边,但还是忍不住在重新建立并发给Roger-鲨鱼的贴子里顺便冲王泣花嘀咕了几句。
很快,西门小哥的两张贴子,《如果,或淫秽地飞翔》和《亲爱的Roger》都被那里的“斑竹”(版主)火舞给删掉了。后面那张贴子的命运,西门小哥早已料到,她的贴子里本来就没什么好话,而且火舞连同后面鲨鱼骂她的贴子、王泣花劝她的贴子,也都一股脑儿删除,显得很公平的样子。可是《如果,或淫秽地飞翔》就只删去了西门小哥本人的内容,也就是说,这张内容清白的贴子本身给删去了,只留下了一个题目,还有Roger等人辱骂她的话长期保存在那里,让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可以看一遍;也许删掉她的内容还有一个好处:没见过这张贴子的人说不定就会以为是西门小哥首先惹事,说了什么恶毒的言语,才导致这次不大不小的争端。想到这里,西门小哥发现这个火舞原来很会算计,要不怎么是版主呢?她立刻搜索出火舞的所有贴子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点儿线索。那个由Roger化名的鲨鱼(这个名字恰如其分地显示了其人的歹毒和嗜血成性),旁边显示的是junior
member(新成员),明明是刚注册不久的,火舞却向他打招呼说“好久不见。”这表明火舞知道鲨鱼就是Roger,同时也跟这厮很熟悉,甚至有可能火舞、鲨鱼以及什么兔子Roger根本就是一个人。面对这个发现,西门小哥不禁心中冷笑。
只要有了热闹,一定会有人来围观并发表议论。没有热闹就没有看客,没有看客就热闹不起来,两者本来就是生死与共的。西门小哥得出这个结论时,她发的那张新贴子《兔儿鱼儿花儿火儿》已经被浏览了几百人次,后面又跟贴了几张,说什么的都有,连版主火舞也终于坐不住出来攻击说这张贴子是“汪汪汪”。其中那鲨鱼竟然还在沾沾自喜,夸说他已经轰走了她。西门小哥想到这个人的头脑之简单,思路之混乱,忍不住有些可怜起他来(像这么个人,摊上这样愚蠢的脑袋,当时为了出国一定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吧。可叹他过于白痴,毕业之后在洋人世界里不可能熬出人样儿,岂不是会把华人的脸都丢尽了?)。这次她终于不忍心再公开骂他,只是大义凛然地说了几句道理,以示劝戒之意。但她毕竟是阅历太浅,只顾风风火火地说话,却是不够精细,情急之中连自己是北大学生这一点儿也给说了出来。
这后面跟贴的一段话却引出了另一个人来。那人在BBS上留的名字是粉侯,在王泣花留的贴子后面跟过两则,俨然是浪荡公子的感觉,现在又来自称是她的校友。粉侯批评西门小哥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不如安心读书。西门小哥在网上一个人孤军奋战了几天,虽说也没让那帮儿流氓讨得了好去,但毕竟是个年轻轻的小姑娘,到底有些心虚。看到粉侯给自己的贴子,她感到十分亲切,心中又酸又甜,很快就回应了几句。但是她这几天跟人吵惯了,言语越来越尖刻,连对粉侯说的话也捎带上了埋怨的意思。后来粉侯倒是没再说什么,估计也生气了吧,先前露过面的绿袖子却又过来数落了西门小哥几句,原来绿袖子也是西门小哥的校友。绿袖子认为西门小哥说话过于尖利,还说王泣花既然提到“红豆馆”,很可能跟北大有一定的渊源。红豆馆这个名字,西门小哥在王泣花的贴子里第一次看见,在校园里却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是在沙滩那边老北大的红楼遗址里呢,还是在燕园内部某个偏僻幽深的地方?至少应该是属于北大的建筑吧。有时间的话她一定要找人打听清楚,顺便也去看看。
西门小哥知道粉侯一定会是货真价实的北大毕业生,只有读过北大的人才最了解北大的学生。因为粉侯最后劝慰她的话虽然不多,却一语中的,切中要害,就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只是轻描淡写地晃了一下,就挑破了她这些天来狂热不安、急躁烦乱的情绪。时间!为了吵架,她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很多事给耽误了。这时候已经是4月,眼看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却不珍惜在北大最后的光阴,整天在网上跟人对骂。如果校友粉侯不出来劝阻,天知道她还要这样下去多久!
西门小哥坐在电脑前面出了一会儿神,又胡乱发了几封伊妹儿,就起身匆匆离去。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到过BBS和聊天室,更不用说那个在她心目中臭名昭著的地方了。除了收发伊妹儿和寻找资料,她一般不再上网。出国留学之后,由于课程繁重,时间紧迫,除了和父母亲友联系,连伊妹儿也不怎么写了。
你很美,可是你很脆弱
绿袖子
说真的,阿袖我非常欣赏pearl的才气。同样的才气我在王泣花姑娘身上也看到了,虽然她只在lovely家中发了张贴子就神秘地离去。可是,我发觉pearl姐姐和王家妹子的语气都显得那样哀怨和忧伤,这是为了什么?看得出来,pearl姐姐和王家妹子颇有文学修养,言语高华,吐嘱典雅,是不是给文学毒害的?阿袖也读了几年中外文学,不知是天资有限还是太麻木,根本就幽怨不起来。只记得随侍先师的时候深受她快乐性格的感染。pearl姐姐,王家妹子,何不换个角度看世界,运用你们的兰心惠质,给大家讲几段美丽而快乐的故事?
Pearl:
呵呵,阿袖妹妹,谢谢你的关心呀。
别为珍珠姐姐担心,要知道,人的性格都是多侧面的,你提到的只是我性格中一个小侧面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我是非常乐观和明亮的。当然,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难以言述的一些东西。忧伤,追忆,渴望……不管着个人在生活中是是怎样的,他的心灵都会永远珍存和谨守他内心深藏的一切。
人是复杂的,心灵更是迷津万丈难度。
露珠的折射处我们看到阳光的绚烂。人性的复杂构成这个世界的丰厚,深刻和美丽。
不过,有一点我相当相当肯定:文学之侵,我中毒非浅。也罢。人生忧患识字始啊。
另:觉得阿袖的文字很好。虽然这是第一次看你的贴。
Shark:
珍珠可坚强啦。
只有钻石才能打动她。
绿袖子:
哎呀呀,pearl姐姐,再这样下去该有人笑话咱们互相吹捧了。还是打住吧。
假装是隐者
王泣花
我想我最大的失误是放弃留守在美丽的校园。这座城太脏了,人浪喧嚣,更兼山穷水恶,虽然有各种美称,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但是为时已晚。一旦走出那扇门,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不知道门里门外差别会这么大。
眼前无路想回头?路,倒还是有的,然而我不愿重复。
所以我的双眼总是欲开还闭,忽视那些丑陋和恶俗的片段,假装自己仍然生活在一片净土。假装自己是可以万事皆不挂心的隐者。
有一个小巧精致的所在,别名“红豆馆”。常常去那里陪伴新开的花朵。在曲折的回廊上我很容易迷失。但最后还是会想起:这到底不是自己的园子。我,只是假装一名隐者。
新近看到一桢照片,有人被山色映得脸都绿了,可知空翠爽肌。听说山脚下即是一座小城,还有一带清流。我希望尽快去那里,真正隐居一段时间。
Mirror:
人总会长大的,不成一辈子缩在校园里。人也必须面对该面对的一切环境,这是没的选择的。
Lovely:
镜子说得对,记得我大学毕业后刚开始一段留恋着校园,觉得校园生活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简单。不过,日子久了,还得面对周围的环境,面对现实。有的东西是不能够逃避得了的。
小花,“我的双眼总是欲开还闭,忽视那些丑陋和恶俗的片段,假装自己仍然生活在一片净土。”这话说得不错嘛,保持自己心态的宁静祥和不容易。
说到隐居山林,我也想试试,会不会在那时,又想念都市中的喧闹、繁华,灯红酒绿的生活呢?
王泣花这名字起得绝,一看就能记住,是啥意思呢?
Spring:
怎么那么让人联想到古龙小说中的王怜花。王怜花其实也蛮可爱的。
Lullaby:
去到哪里,其实都是一样。
逃开了都市里的繁华喧嚣,是不是就能面对山水的静默呢?
心中有尘念,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
不能免俗,不如就做一个俗人吧。
流水里随波而去的落花,倒也成就了“质本洁来还洁去”。
王泣花:
谢谢lovely的关心,我想我可以做到心境平和,但若环境更好一些,也就省去了化解外骛的过程。我们可以克服一些不利,但最好是不用克服。
至于我的名字,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很少读武侠小说,连金庸也只翻过两本,古龙只是听说过。早知道曾经有过“王怜花”,我就可以直接用现成的了,不过我的性格也许太敏感,不够坚强,不适合用这样大气的名字。
贼头儿:
呵呵,到俺贼头儿的年岁也能窝在贼窝里抚弄者自己的中年危机呗?呵呵
不就个离休干部吗?呵呵
Yuzhou:
大隐隐于市
粉侯:
如此香艳的名字,想必有过香艳的故事,何不再来聊聊?天生情种,隐者是装不来的,宁羡鸳鸯不羡仙哪。
粉侯:
春将尽,花将残,泣花可儿,为什么不出来一哭?
Aristotle:
小隐隐于市,
大隐隐于网。
谈不归:
小隐和大隐都一样,最后都是黄土一掊,水月镜花。
Aristotle:
闻弦歌而知雅意者,谈兄也。
谈不归:
谢谢捧场,只是老衲年事已高,“弦歌”之类,只怕是听不得了,不过误打误撞,说中兄台心事罢了。
爆玉米花在香山开放
王泣花
我第一次去北京的香山是在6年前的秋天,正好过生日。关于香山的文字我曾经读过一些,所以就有美好的期望。所以,当我看见每一片暗红的叶子上都布满灰尘并显得瑟缩可怜时,就有了失望的感觉。香山上有座香炉峰,这么多灰,大概就是从香炉中出来的吧。
就在前天,有朋友拉我去看春天的香山。山脚下的公园倒是有几分颜色,我自己看到的花有玉兰(紫、白)、丁香(紫、白)、榆叶梅以及迎春。有一株榆叶梅如此美丽,跟假的似的。我们用一个小时到了山顶。但见满山灰黑的树干和树枝,能够被看见的花严格说来只有一种。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看见它的颜色是浑浊的白加上一点点儿肮脏的灰,像极了流行青年们爱吃的爆玉米花。啊,漫山遍野的爆玉米花,多么生活化的场景。我不知道这么多北京人为什么愿意兴高采烈地跑很远的路爬一段山来观看一种食品,更不明白为什么春天的香山上只盛开爆玉米花。
Spring:
爆玉米花??!!
不止是北京香山,我来到广州后也有着同感,名为花城的广州,街道边的树叶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连原本的绿色的变成了灰色,一到下雨天千万不要从屋檐边或是树下走过,流下来的雨水多半是黑色的。广州的大气污染可见一斑。我不知道别的城市是否会好一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珠海干净漂亮。
王泣花,还是在大雨后看会清爽许多。
无言:
雨后的广州夜晚,街上漫步着肥肥的耗子。
广州是一个需要把老城拆光的城市。
青梅:
现在看花经常会赞道:“好得跟假的似的……”看来不止我一人这样想啊。
活得越来越有趣了。
难以抗拒:
王泣花,不知道你在什么环境中长大,如果是有对比的话,香山自然比好多地方逊色。
做为一北京人,香山是我喜欢的地方。春天的樱桃沟,夏天的香山饭店一带,秋天的红叶和冬天的雪景,都是我的最爱。
儿不嫌母丑,我就是这麽土。
青梅:
北京有许多美丽的地方,可是香山是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变得更有吸引力一些。
我也是秋天去的,叶子还没有全红。只觉得是个小土堆……还有那些低劣的旅游纪念品啊……这是种浪费。
整体来说,北京给我的感觉都是灰蒙蒙的。也许跟心境有关。
谈不归:
爆米花,上个星期是我第一次去香山,我觉得也是我最后一次。北方真是穷山恶水加丑女,居然有人站在花丛中,拈花微笑加照相,回来后我恶心了一个星期。
藏珠楼主:
难兄言语爽快,现在已不多见。本楼主难以抗拒你的魅力,将尊姓大名收录于《名珠榜.右副册》,不知意下如何?
第二章 叫魂……
要是评选工作狂的话,我首先就投自己一票。
超一流的敬业精神,干起活儿来全力以赴。精力旺盛,可以连续不断地加班、熬夜。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客户关系良好。还有就是……对办公室有依赖感,真正的爱公司如家。像我这样的员工哪儿找去?无论如何也对得起老板了,只怕他没有足够的活儿让我干。
……
住处总是这么乱,真的跟狗窝差不多。床上的被子张牙舞爪,散发出一股酸味儿。到处都扔着书,烟头儿满地都是,桌子上还有好多烟灰。什么时候又该收拾收拾了。粉侯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屋子,第N次下决心要清理居住环境。为了抵制空气中的怪味儿,随手就点燃一根儿烟,然后又歪在沙发上数烟圈儿。
每次下班回来,都是很累,同时也带着工作中遗留的兴奋。部门里的一大堆年轻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事,要有多开心有多开心。回到家里,就又剩一个人了,实在是闷得慌。他下意识地怀念起刚刚过去的销售旺季,这个旺季持续了3个月,大家都累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就有人忍不住抱怨几句,可是这样的抱怨也喜气洋洋。因为工作繁忙说明公司业务多,发展趋势好,有钱可赚,要是不忙才真的可怕。粉侯生就害怕冷清的性格,宁愿像前几个月那样天天加班,在办公室忙到很晚才回来,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
以前还好,关系不错的几个哥们儿都是自由身,可以经常凑在一起喝酒,打牌,聊天。现在这些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找了老婆,就躲在家里不出来了,别说天天玩儿,偶尔约出来见个面也比登天还难。还都挺有理由,说是忙。其实有什么忙的?呆在机关里的人,办公室有点儿事都看得见,一天的工作花上两个小时也就对付过去了,剩下的时间也就是说几句闲话,有意无意地散布谣言,从来就没有加班的说法。公司里虽然事情多些,手脚伶俐点儿也能在下班前处理完,粉侯对这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那帮儿人就以工作为由,理直气壮地搪塞他。其实不过是被老婆给拴住了,只怕还没下班就在想着一块儿进被窝吧。全都是重色轻友的家伙!轮到他们终于想起来要聚一聚的时候,又还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后来粉侯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们了,平时在公司尽量多干活,回来就一个人想办法消磨时间。
消磨时间。这对很多人也许容易,泡泡酒吧,切几局台球,或者对着卡拉OK唱唱歌什么的,很快一个晚上就过去了。可是粉侯是个懒人,宁愿在家里闷死也不愿费老大劲到外面去玩,何况对这些活动又不感兴趣。电视也没什么看头,还不如有个人一块儿说说话。有一哥们儿曾经出主意说:“反正你收入高,晚上到外面随便找个小姑娘乐一乐也行啊,愿意的话还可以包一个。”粉侯反问:“她要是一身毛病怎么办?万一有爱滋呢?再说了,都是陌生人,我可提不起精神——除非她给我钱,价码儿还得高点儿。”对方一听乐了:“你还想怎么着啊你,既想占便宜还要倒找钱,莫非想吃软饭?”粉侯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看周围,跟我一般儿大的人里边,谁还像我这样是没开过封的?凭良心说,我也还算得上是个帅小伙吧,再加上身板儿壮实,精力旺盛,温柔体贴,谁好意思不给高价?”那哥们儿最后只好随声附和:“对极了,干脆上南方扬名立万儿去吧,那里是真正的鸡鸭成群,我看你很有走红的潜力。”此后这样的话就再也没有人向粉侯提起,也省得恶心。
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粉侯就恢复了上大学时读书的习惯。他本来以为上班后就不会再有读书的心思了,毕业之前在跳蚤市场上以一块钱一本的价格卖掉了绝大部分闲书,又送了一批给下面的师弟师妹们,想不到还有再求助于这些书籍的时候。但是粉侯越来越没有长性,不可能指望他长时间地做同样的事情,公司的工作灵活机动,变化多端,倒是很对他的胃口,要让他再像心神明净的小孩子一样长时间守着书本,却是十足的折磨。不过,虽然每天看书的时间虽然不长,粉侯读书比上学时认真了许多却也是事实。那时候买书不多,守着学校里一座几百万册的图书馆,一次借上几本书,就跟后面有人追着似的,惟恐看得太慢,囫囵吞枣地翻过去,差不多一天就能对付一本。有时候还可以在一天里不同的时间读不同的书,两三天也就打发一堆。毕业之后,原本就不喜欢买书的习惯从一般的不大方发展成为吝啬和守财,几百块一张的晚会门票偶尔也还乐意负担,几十块的零食基本上就没有断过,几块钱的烟一天一包,偏偏连买本上学时爱看的小说也要肉疼半天,买其它种类的图书更要掂量几次。为了保证质量,他还可以不厌其烦地挑剔版本、出版社、作者之类,比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还要有耐心,其实读过的书最后不是送人也就是扔掉,可是不这样他心里却又不平衡,大概也是因为花了钱。像这样咬牙切齿才买下来的书,如果不认真读下去,实在是对不起花的那些血汗钱。这就是粉侯现在一本书读两三遍的原因。
没过多久,粉侯又买了台电脑,在家里自个儿捣鼓着上网。为这台机器花了上万元,他却没有丝毫自责的意思,压根儿没觉得这时候的豪爽大气和买书时的犹豫扭捏有何矛盾之处。这样一个晚上读几十页书,又去网站上胡乱浏览一段时间,倒也能凑合着把空闲的时间糊弄过去。
粉侯是网民中比较专一的那种人。他开始上网的时候,中国大陆的网民还没有完全养成把网站丁是丁卯是卯地分成门户和内容等类别的习惯。他一般只去两个固定的网站,一个英文的,一个中文的,此外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上英文网站,主要是巩固当年学的那点儿英语,顺便也可以看到一些在国内媒体上不能及时得到的消息包括谣言。传说美国人做事节奏快得惊人,果然连他们的网站反应速度也比很多大陆网站快了许多。同样的事情,明明在发生的地方也有中国的记者,但是国外的网站上都发布一段时间了,国内的纸媒体才有了点儿响动,也有可能就是直接从英文网站上扒现成的。国内的网站呢,则再从纸媒体上剪贴下来,才又糊在自己的版面上。粉侯去那个固定的英文网站,也就省去了拐几个大弯的时间。相比之下,粉侯保留一个固定的国内中文网站,在一定程度上则带有捧场的性质。绝大多数中文网站内容贫乏到稀薄,明显地跳过了积累的环节,需要狠练一把基本功,在材料的搜罗上面也缺乏眼光。所以粉侯在中文网站上停留的时间比在英文网站上倒还要短些。
很可能正是因为中文网站内容的单调才使粉侯没有沉迷进去。英文网站固然内容多,看起来总不如自己的母语顺畅,耗的时间更多,登录速度也格外的慢。所以他往往是勉强看了几则新闻就索然无味地离开,还得出了“网络不过如此的结论”。对他来说,网络虽说强似没有,比起看书还要无聊,也不可能吸引他太长时间。他从来就没觉得网络有多好,不过上去或多或少地溜几眼,随时都可以下线的。可是习惯的力量到底不可忽视,所以粉侯尽管没达到成为网虫的地步,却也是每天都要在看完书之后,又到网上走动几步;这几步虽然走得可有可无,要是真的不落实却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在这样一个人独自摸索着上网的过程中,粉侯逐步学会了使用搜索引擎和书签等工具。其实手边要是有本入门读物,估计他三两天也就把网络常识玩得精熟,又何至于没头没脑地到处乱撞。正因为买书时的吝啬,他就没有起过买本电脑书回家照猫画虎的念头,所以上了很久的网还没怎么入门,胡乱了解一点儿皮毛就觉得网络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其实他连BBS和聊天室都还是在上网快一年之后才无意中点进去的,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网上除了新闻和色情图片之外还别有洞天。懒人也有懒人的好处,粉侯在聊天室和BBS里进出两次,结果就没有找到一点儿乐趣,只是发觉那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毛病。不是白日做梦就是废话连篇,要多弱智有多弱智,名字也取得毫无想像力。所以他就只是骄傲地用了这么一个尊贵的名字,在几个聊天室和BBS站点上略微发表了几句感慨,也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后来根本就没有再去网上自言自语或找人搭话的兴趣。
在此过程中,他又发现原来网上也还有一些图书,可以免费下载,或者直接在线浏览。这个发现让粉侯把读书和上网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这一两年来,粉侯喜欢读的书,不管中文外文,都以经典名著居多,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崇尚传统,主要是毕业后集中精力看点儿书也不容易,他宁愿像买其它商品信任名牌一样在读书的时候专读经过检验的名著,以此来增加安全感;另一方面,像这样版权属于死人的作品最容易被各种各样的网站拿来装点门面,借以吸引网民,增加点击率和页面浏览数量,恰好就便宜了他,从此连买书的费用也几乎完全省去。还有好多在书店里要费尽心力才能找到的书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网上翻出来。有一本粉侯还是顽童时候看过的手抄本,是当时著名的黄书,曾经害得粉侯的一名同学因为传播而被开除学籍的,居然也理直气壮地摆放在网上,偶然之间就跳出来,让粉侯看到的时候对这本启蒙教材感到非常亲切。还有很多艳情小说的段落,通常都是在书中被小方框图案或“此处删去多少字”一类说法代替的,也能在网络上找到,粉侯有时候就拷下来,美其名曰“香艳的补丁”,和原著对照着看一眼,也能体会到些许乐趣。
这天晚上,粉侯数完几根儿烟的烟圈儿,又在沙发上挨了片刻,就胡乱泡了杯方便面,算是晚饭。重新制造几个烟头之后,他又开始上网读书。就在上个星期,粉侯在网上找书的过程中,循着各种链接来到一个号称藏书丰富的网站上。他看了一遍回目,发觉这里的书事实上并不算多,只不过在分类上有一些特点,此外禁毁书籍收得全一些。接下来的几天,他就常常到这里拷书。各种政治言论之类的书也就算了,这样的东西到处都是,粉侯对它们向来是看都不看的。有一套明清艳情小说还比较新鲜,以前在书店里总也难得碰到,在这里却形成了规模。粉侯就把原先没见过的几本都拷下来,唏哩哗啦读了了几个晚上,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这天晚上,他又看了个把小时,终于结束了这一次系统的艳情阅读,心里一阵轻松,还带着点儿恶补知识以后的快意。像这样专题研究似的集中读书,也是上大学时才有过的经历,毕业之后在他还是头一次。粉侯漫不经心地回忆这几天读的东西,发现它们已经逐渐融合到一起,各种细节、各种风格相互缠绕,形成一种香艳模糊的感觉,他几乎认定自己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回过头来琢磨自己当时胡乱取的这个名字,其中原来竟也满含着艳情的意味,明明是平头百姓一个,虽然收入尚可,实则过着没劲透顶、清汤寡水的日子,却因为“粉侯”二字,似乎就成了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轻歌曼舞的驸马爷似的,在子虚乌有的空间与想像中的金枝玉叶一起醉生梦死。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无意中的香艳明明白白地折射了自己心里被打包之后紧紧收藏起来的虚荣,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过着大家公认为俭朴单纯的生活。
粉侯捕捉到自己心里的这点儿想法之后,又一次感觉到身上潜伏着数不清的陌生因素。很多次,他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发现自己的陌生,陌生到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好像早上起床的时候,突然发现镜子里的人换了副面孔似的。本人尚且如此,可知其他人妄谈对别人的了解,基本上是以信口胡说居多。所以粉侯越来越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不过是凑巧碰到一起罢了,从生到死,孤独是注定了的,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怪物,又怎能寄希望于别人!纵然亲如父子、夫妻、兄弟姐妹,全都是一样的不可捉摸。
不过他不愿意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太久,干脆又去那个网站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新鲜玩意儿。经过一次细细搜索,他相信自己已经读完了这里所有能吸引他的书,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就打算睡觉。这时候他发现在书目底部还有一个不太招眼的链接,说是欢迎去这里的BBS灌水(发表言论)。粉侯对自己说看一眼就睡觉,手里的鼠标同时点了一下,结果就熬到了半夜。
他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西门小哥,停顿一下之后,禁不住发笑:这家伙也太张狂了,好端端的起了这么个诨号,俨然就是西门庆二世,让人想起什么“夜战十女”、“闺艳”、“颤声娇”一类的名目,完全是花花太岁的印象。其实西门庆这混蛋虽说被很多人表面上不齿,实则是淫棍们心中暗自供奉的偶像,地位之尊崇几乎可以比拟木匠顶礼膜拜的鲁班或妓女烧香磕头的管仲,拿到西方则与商人们心爱的赫尔墨斯不相上下,是不容许人们随便亵渎的。这孩子明目张胆地使用这么一个言过其实的名字,无形中又带着那么点儿反讽的意思,实际上把无数男人心里隐秘的怒火都挑起来了,很容易就有了同仇敌忾之意,说不定稍有言语不慎,就会惹得群氓围攻。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顺便找了找西门小哥的贴子,一共就只有两张,可知也是个雏儿,用网上流行的说法,不过是菜鸟或初哥,一样的稚嫩。第一张倒还没什么,纯粹是顽皮小子的恶作剧(粉侯认定这孩子一定是个捣蛋的小伙子),一帮儿人无聊地喷射“如果天上掉馅饼”之类的废话时,该顽童的贴子也还算新鲜:
如果
如果皮一样光洁悦人
如果肉一样细腻迷人
甜美芳香如果汁
内敛沉静如果核
——生命若此,方称如果。
这张贴子语言也还说得过去,无非是借物写人的意思,把水果的生命当作人生理想之一,可以想见这西门小哥有点儿墨水。可是在网上卖弄往往不会有好果子吃,其中的逻辑再简单不过:如果你表现得比别人聪明,那么,就一定会有人出来灭你;如果你对这样的事实感到不公平,那么,你就不要上网。不知道这样两个“如果”,那西门小哥是否也心里有数?粉侯相信自己不是夸大,上网的人其实也就是生活中的人,一样的美好或卑污,在点击网页和敲打键盘的时候,人性的病毒同样可以在网络中传播,其扩散速度往往比电脑病毒本身还要快。
要光是“如果”也还好点儿,再看另一张贴子时,粉侯发现这孩子的麻烦已经开始了。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刚到这个站点就开始指责在这里的老油条了,人家可是嘴里生刺、浑身带刀的,都盘根错节地成了一堆,西门小哥一个人也敢去招惹!不过有几句话写得还算不错,很有美感,没有一定的训练和熏陶倒也凑不出来。贴子的名字是《如果,或淫秽地飞翔》,感觉非常现代派,后面已经有几个人跟贴了几段叫骂,演绎得也非常现代派。粉侯敢于肯定一场对骂就会开始,皱了皱眉头,就跳过去了。
粉侯又看了几张贴子,又一个网名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字里跳出来,让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他记得如此之牢,以至很久不能忘记。
王泣花。
为什么是王泣花呢?古龙小说里倒是一个王怜花,王泣花就是这么来的吗?粉侯忍不住咀嚼这个名字,感觉三个字里面蕴涵了风情万种。王怜花原本含义简单,“怜”得清清楚楚,“怜”得毫无遮拦,不折不扣的淫贼,百分之百的摘柳攀花手。可是只改变一个字,马上就成了另一种感觉,含义也模糊不定,让人无法不去琢磨。从为动用法理解,王泣花的意思是“为花哭泣”;按照使动用法理解,却又是“让花哭泣”。为花哭泣,还是让花哭泣,或者是让花哭泣之后却又为花哭泣,或者正好相反?一个名字里可以浓缩不同版本的故事,取这名字的人,心窍之玲珑,心眼儿之多,简直让人害怕。
这是一个香艳得让人不得不注意的名字,也是一个发嗲到让人不能不心疼的名字。
粉侯立刻搜索出王泣花贴在这个网站上的所有言语,仔细读了两遍,越发证实了心中的想法。这个人确实太过聪明而且敏感了,在平常的景致里发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三言两语就说得刻骨,实在是可怕。从贴子的内容来看,这个王泣花应该是很年轻的,不过是刚刚毕业的光景,只怕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字里行间却流露出隐隐约约的悲哀。这样新鲜生动的悲哀,让逐渐练达世故起来的粉侯心里有些不安。他不禁也想起自己刚刚毕业时支离破碎的经历和各种纷繁杂乱的感受。
第二天晚上,粉侯又到那个BBS站点上看了看,发现那里已经非常热闹了。西门小哥打一枪换个地方,又新贴了一张贴子,题目叫做《亲爱的Roger》。原来这个Roger是对西门小哥骂得最凶也最露骨的人,西门小哥大概是出于擒贼先擒王或杀鸡儆猴的考虑,就撇开了其他人,单揪出这一个典型来细细炮制。看起来这孩子也实在是具有骂人的天赋,单是抓住Roger的名字作文章,就找出了几种下手的角度,然后就旁征博引、汪洋恣肆地铺陈了一通。不过这张贴子不是太长,好像这西门小哥连骂人也不忘节省力气,基本上做到了言简意赅,除了少数几个地方比较直截了当之外,大多数句子都是话里有话,表面上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敲上去的几行字,轻描淡写的样子,一琢磨却又有多种含义,故做温柔体贴的口吻后面全是刁钻毒辣的意思。粉侯看完这张贴子,忍不住哑然失笑。这家伙也太损太刻薄了,估计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恶骂之下做到心平气和。
王泣花竟然也跟了一张贴子。王泣花叫西门小哥做妹妹,数落说西门小哥从小就调皮,可是到这里跟人对骂毕竟太过了,简直就不顾及女孩子的脸面。
这几句话让粉侯看得满头雾水。西门小哥说的那些话,一般女孩子估计也没有这样的厚脸皮好意思出口,可是那种阴损劲儿,以前在男的身上确实没有见过。回头再看那张贴子,果然西门小哥表明自己就是女性。问题是王泣花真的认识西门小哥吗?总不可能居然是这位厚脸皮姑娘的姐姐吧?莫非干脆就是一个人?像这样想的肯定不止是粉侯,因为后面已经有一个名叫鲨鱼的在骂了:“王泣花,别装蒜了。你不就是西门小哥那徐娘半老的妈吗?”粉侯想,如果王泣花和西门小哥是同一个人在操作,口气和文风相差又这么大,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可就有趣了。
这个有趣的思考题让粉侯破例对BBS上的喧闹关注了一段时间。很快西门小哥的两张贴子被删去,《如果,或淫秽地飞翔》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亲爱的Roger》也很快无影无踪,原来版主火舞开始执法了。不过粉侯发现前一张贴子只是删去了西门小哥的原创,后面跟贴的回骂依然万古长青地留在那里,心里不免对这个版主感到疑惑。只是一时失误呢,还是有明确的倾向?像这样利用技术手段和小小的权势来编辑舆论,岂非有些欲盖弥彰?可怜的西门小姑娘想要和这样的一帮儿人捉对厮杀,显然过于势单力薄了。在别人的网站上,她没有平等的话语权,在这场斗争中不可能真正保护自己,绝对的语言霸权和意识导向均被这个站点的创立机构及其成员牢牢地把持着,不受干涉的只是它眼里的自己人以及它所建立的体制所认可的良民。
可是西门小哥紧跟着又创立了一张新贴子。粉侯一看名字就乐了:《兔儿鱼儿花儿火儿》!这张贴子明显地受到了元杂剧的影响,仔细分析下去,言语节奏中有一些《西厢记》里崔莺莺与进京赶考的张生分别之后自叹自怜而发出的那段独白的影子。要命的是,好好的词句,本来是相国小姐风流妩媚地用来抒情的,却被这西门小哥随手拈来作了人身攻击的武器,并且是一口气骂了几个人,连王泣花和版主火舞也给捎带上了,谁都没受到冷落。想来这西门小哥也是伶俐人,估计转转眼珠也就看出了这个叫火舞的什么版主跟Roger、鲨鱼之类有点儿含糊暧昧的关系,因此就在这里挑明了。但是她居然连王泣花也一块儿损了几句,这让粉侯感到难以理喻。就算王泣花不是西门小哥的熟人,其实用意再清楚不过,给大家找个台阶下而已,至少不能算是居心不良吧,就这样也被西门小哥骂上一顿,实在是冤哪。
新贴子的后面已经跟了几个人的纷纷议论和火舞、鲨鱼、Roger等人的回复。西门小哥又在自己跟贴时说了几句道理,俨然是只讲文攻、不讲武斗的淑女,并号称自己是北大学生。粉侯从她的文字功底判断,认为西门小哥应该是在不错的学校里受过良好教育的,可是她真的是北大的吗?他回忆自己从前结识的北大女生,个性诚然是有些张扬奔放的,各种花色都有,也不缺乏才气,像这样泼辣尖锐的类型却是首次经历。看来现在读书的这些姑娘小伙子跟他当时在校园里浪荡时的玩伴已经不一样了,大概就是媒体上大肆渲染的“N一代”或“新新人类”,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群。他没有足够的幸运和这些晚生几年的人交往,只是从各种文章中零星地阅读到他们的一些状态:这些人中间流行的口头禅是“酷”和“爽”(其实后者无比粗俗,而前者早在八十年代就风行于台湾,且追本溯源不过是美国英语中一个陈旧过时的用法);新新人类非常自我甚至绝对自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把性和死一类的话题像天气状况似的挂在嘴上而不是塞在私处,享乐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有人总结为“只知道鼻下一寸和脐下三寸”。
但是粉侯感到难以理解:同样是人,同样从婴儿一点一点儿成长,目前还是小毛头的他们通过何种手段获得超越前辈(据说比新新人类大上5岁就成了上一代)的修养和洞察力,自信到敢于蔑视一切(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的地步?尤其令他啼笑皆非的是,有媒体居然宣称,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群基本上都可算是“前卫、新潮的N一代即新新人类”。根据这种说话,在七十年代正中间来到人世的粉侯也就有了归属,可是他从自己身上找不出哪怕一点儿符合条件的地方,和他有来往的一些朋友,虽然率性,好像也没有这些目前最红最令人侧目的宝贵品质。所以粉侯通常对这些关于新新人类的说法半信半疑,有时候干脆认为这就是一些没事可干、靠码字儿养家糊口的人胡乱编造出来的噱头,企图收到在大街上裸奔一样吸引注意力的效果。
现在,西门小哥这样生猛无比的小姑娘就活生生地闯到网上来了。言语老到,文字纯熟,性格激烈,面目变化不定,又自称才20岁,是北大学生,这让粉侯怀疑所谓新新人类有可能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存在,要不就没法解释这样的新品种。话说回来,就算她真的前卫,是北大学生,也不应该像这样睚眦必报、放肆横行吧。粉侯想了想,发现自己认识的那些北大女生有一个共同点(当然,很多男学生也是这样),那就是对时间的珍惜和做事的伶俐,这种习惯大概与他们的进取心有关——社会传闻说北大的学生往往雄心勃勃,个个都很有抱负(其实传闻不过是传闻罢了)。粉侯认为有必要从珍惜时间的角度去劝说一下西门小哥,如果她真的是北大的呢,或许就此停下来,也就少出些洋相了。于是他在西门小哥的《兔儿鱼儿花儿火儿》后面不动声色地写了几行字,并且说自己是她的校友。
尽管已经看到了一个明晃晃的台阶,西门小哥却似乎不够满意。她在贴子里倒还有嫌师兄师姐露面太迟的意思,一团孩子气立刻表现无遗。粉侯对她的反应略觉意外,但是也知道她其实接受了自己的劝告,笑了笑也就作罢。但是有个叫绿袖子的,早先在一边瞧热闹,此时却出面说西门小哥不懂事,好坏都分不清楚。这人在贴子里也自称是西门小哥的校友,嗔怪西门小哥的同时,还在贴子里提供了跟王泣花有关的一些线索。
又是王泣花!
粉侯现在知道的跟王泣花有关的信息一共也就这么多了。两张贴子:《假装是隐者》和《爆玉米花在香山开放》。还有在西门小哥的贴子后面跟过的只言片语,此外再无其它。但是这个人文字里流露出的神秘和在这件事情中的奇怪角色一样地让他觉得有意思。王泣花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出来劝解西门小哥?按照西门小哥的理解,王泣花这样做基本上是出于无聊;而绿袖子却在贴子里认为:既然常到红豆馆去,王泣花应该跟北大有一定的渊源。这些关系都快把粉侯绕糊涂了,同时他对王泣花这个人也越来越好奇。可是王泣花却再也不出现在这个BBS站点上了,大概是装腻了隐者,要做真正的隐者吧。
过了几天,粉侯忽然又想到:虽然王泣花不发贴子,却不等于不上网;很可能王泣花正在网上到处转悠,甚至就在这个BBS站点上远远地看大家表演呢。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把自己对这个人物感兴趣的意思表达出来,说不定王泣花本人愿意有所举动,也未可知。
于是粉侯就在王泣花的贴子后面跟了两张贴子,还专门开放了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发完这些贴子,慢慢看过一遍,他才算知道自己受刚刚读过的艳情小说的影响有多大。两张贴子并不是同时发出去的,可是语言同样肉麻,自己看了都觉得好笑。只是不知道王泣花——如果此人还能看到这些贴子的话,心里会作何想呢?
一段时间过去了,粉侯差不多每天都到网上去找王泣花的音讯,却没有更多的消息。回过头来再看时,他觉得像自己这样只对着一个被遗弃的名字发表言论,未免有些可笑,如果说真的有意义的话,也只是差可比拟民间的叫魂。叫魂的人,一般也就是拿着被叫者的衣服,跑到据说是魂魄失落的地方,一声长一声短地曼声呼唤,衷心希望魂兮归来,因为无主的肉体正在苦苦等待;可是那灵魂呢,却是再叫也不回来的。王泣花只留下了一个虚浮的名字和一些词句,人却金蝉脱壳一样地去了,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什么时候,“王泣花”这三个字才会重新获得生命?粉侯认为得到肯定答案的概率几乎是零。所以他就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
可是,他的贴子仍旧悬在那个网站上,随着流逝的时间不停地问:“春将尽,花将残,泣花可儿,为什么不出来一哭?”
如果,或淫秽地飞翔
西门小哥
如果,或淫秽地飞翔(已删除)
Roger
wow, the little bro in the west door
what a lovely poem.
-------------------------------------If you have seen any
angel,
do they really wear any clothes?
If God lives,
Why should he hate beauty?
If you little bro is still sucking your mom's nipple,
why do you come to this erotic place?
Of course, you can say whatever you like,
but better with your own words.
If, if you are actually not so evil.
小酥
给诗配个图吧。斑竹或是站长看了不悦尽请开删。
绿袖子
哈哈,看来小哥是名字淫秽而心地善良之辈,自己到处翻翻捡捡的同时还不忘关心儿童。
你就不觉得这样有点儿伪善?当然啦,也说不定你是真的这么想,希望给小家伙减少哪怕一个被“毒害”的机会?那好吧,阿袖我虽是初来乍到,也可以告诉你我不输入裸露图片。不过看看倒没什么,反正都是大人了,什么不知道啊。
不过阿袖想提醒你啊,你这首小诗虽说还凑合,可就是太不合适宜,就等着挨骂吧。我妈告诉我说越是文化高的人越会骂,你可别自杀。
火舞
艺术作品的裸露当不在淫秽之列。
兑水
小酥这张图到真是切题。
-------------
飞来飞去的漫天的飞舞是你淫碎地飞翔。
Roger
哈哈哈,小酥的图就是好.
这个西门小哥才刚出道,直奔“情感”“同言”,大喊如果.
看了一下其在“情感”的<如果>,原来是做“皮肉”生意的:
如果
如果皮一样光洁悦人
如果肉一样细腻迷人
甜美芳香如果汁
内敛沉静如果核
——生命若此,方称如果。
兔儿鱼儿花儿火儿
西门小哥
啊,凶恶的小鲨鱼(或肮脏的小兔子),你终于露出了性感的小虎牙。你这副帅劲儿,只怕把我那可爱的小狗黑黑也比下去了,他急了顶多啃几口桌子腿儿,你急了就开始胡咬人了。话说回来,那王泣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被你咬了也是活该,自找麻烦。
啊,可怜的ROGER鲨鱼,我就昵称你ROSA吧(这个R一定要发小舌颤音,这样才能具备意大利语的浓艳)。可怜的ROSA,我来告诉你王泣花的故事吧。这人是个故事大王,仗着起了个抒情的名字就四处摔眼泪珠子骗人,我在某个网站和该骗子聊过几次,可这厮口风很紧,辩不出男女。想来昨天是自个儿玩儿腻了,以为可以趁机扮一把好人留点儿光辉形象,可惜没能成功。也不想想西门小哥什么人,打小儿可就跟比自己大得多的各路流氓恶棍作斗争,还能看不出这点儿花花肠子?这还罢了,居然敢对我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甚至浑水摸鱼叫我妹妹,再修炼1000年吧!ROSA好宝贝,好在你帮我找回了场子,就省得我自己动手啦,你应该再接再厉,把这王泣花分别假想为男人、女人和阴阳人各骂一遍,以确保命中目标。
啊,可怜又可爱的ROSA,你不但想像力丰富(当然,需要找准方向)还有一点儿生气勃勃的坚挺的脾气,这实在对我的胃口。西门小哥虽然说话不知轻重,但本质还是善良的,本来想送你四张贴子让你四季发财,没想到几句开场白就让你乱了阵脚大说胡话啦。要知道西门小哥可是软心肠的人,ROSA,我就饶了你,只是希望你以后别再出口成脏,就算别人说点儿不中听的话,也可以更聪明地解决。
啊,可怜的ROSA,你诚然是有一小点儿吸引力的,火舞这厮都给你迷住啦。他先是为你辩解,接着又慈祥地删去我送给你的几句甜言蜜语——唉,要知道西门小哥天生胆大,哪里就会这样子躲了起来?你骂也好,王泣花劝也好,火舞删也好,除非我自己愿意,是不会走的,你那什么兔儿鱼儿花儿火儿有多少本领尽管使出来好了。
啊,可爱的ROSA,我发觉我已经有点儿爱上你啦,所以尽管这是我最后一次在网上跟你说话,心里却一直念着你的死活。西门小哥名字难听点儿,长相却颇为不恶,过几个月咱们在国外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及时献上一束鲜花,说不定我一时高兴,就愿意下嫁啦。至于眼下这一桩公案,那就都“算了吧/忘了吧”,不打不成相识,咱们重新来过。
Roger
火版主,昨晚发生啥事啦?现在被人骂得越来越糊涂了。
昨天俺只看到了头贴,没看到回贴。
本来俺觉得这小哥第一贴歪诗还有点意思,回了一把。第二贴就有点状若疯狂,前言不搭后语,想想也算了,白费口舌。
现在可好,排比句呼啸着砸过来,还夹杂着男女性别混杂不清,
倒底咋回事?
鲨鱼
我昨天尽了最大努力克制说出的那几句话知道可能被删,结果真被删了。我一点儿都不生气。火舞,看来你是给我说过好话的了?谢谢了。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今天一来,那西门小哥已经被轰出去了。
嘿,我说,相好的,干吗把你的email地址去掉了?别是怕了吧。我这儿专给你准备的词儿压缩了一张软盘还装不下呢。嗳,有没有种,贴出地址来,咱们单练。我可不想杀个西儿,小儿,门儿的东西让他心,肝儿,肺,肠子,肚子,苦胆,膀胱这些下水弄脏了人家这地方儿。
火舞,你要看着什么地方说不过去,尽管删,只是能不能不全删了呀。人西门小哥花那么多时间输入的,还有我虽然时间比它(西门小哥)宝贵得多,但全删可惜了点儿。我可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块料踹几脚解气,难呀。
绿袖子
人们为什么要彼此辱骂?
倒霉的王泣花,别人的事确实可以少操心。
火舞
其实我也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
西门受了甚么刺激了,状若疯魔,言语恶毒。roger怎么她了,
上回啥“飞翔”贴里没有甚么过份言语呀。
哦,我晓得了。
“皮肉”云云,是玩笑。那首诗其实写的挺美。
谁让她起了个男性化的笔名来着,
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鲨鱼好久没来了,一来我就删你的贴。真对不住:-)
现在版里气氛给闹坏了,
不想再添一道不痛快。
最近工作忙,回来又老是看到这些“汪汪汪”,感觉真没劲。
西门小哥
如果“不在网上与某人讲话”等于“撤退”,很多事情都会循此原理变得简单。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正如被人辱骂之后进行反击并不等同于缺乏幽默感。
火舞看来精通谈话的艺术,什么“汪汪汪”之类的词语用得不动声色,从运用的手法来看应称作含沙射影。不过我可以装作没看见。
长这么大,难得有机会骂人。可是这次实在是机缘凑巧,也算一段经历吧,从中可知受过一定教育的人未必一定就比贩夫走卒及引车卖浆者流高明,有时候骂几句没准比得上醍醐灌顶,倒是有几分功德。
20年来,西门小哥虽然不敢说从善如流,至少很愿意接受意见,哪怕非常尖锐,但是居然有人会因为几句善意的批评回敬一些下流的词语,未免太缺乏教养。还有那么多帮闲的人。然后是第二次辱骂,变本加厉。
这时候你在哪里,火舞?你本来有机会出来显示“版主”的公允和不偏不倚,从而使西门小哥放弃反击,可你怎么就说了一句含糊的话就跑了?西门小哥自小喜欢艺术作品,略略知道一些常识,但有谁见过这样的“艺术作品”公然摆在博物馆以外的公共区域?至少华人世界没有这样的奇观。
话说回来,我西门小哥一直以来遇到的总是好人,又接受国内最好的教育,确实也需要知到一些丑恶现象的存在,否则到海外岂不给人生吃了?以前纵然见过各种世面,又哪里去找机会发现这些?从这个角度看,此地一行,也算值了。
当然,也有不满意之处:这里的“版主”大人怎么这样不懂常识,竟然不知道网上的名字并不显示性别?还有,是不是对男的无礼就可以得到鼓励?就算是玩笑,对于首次来访且又素昧平生的人来说岂非太不检点?火舞的另一奇特之处在于当别人对西门小哥辱骂时可以视若无睹,一旦西门小哥有了反应就开始行使“版主”大人的特权,也许这从他居然对junior
member说“好久不见”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所有的这些事实让西门小哥产生一种印象:或者是天下英雄皆已死去,致使这里的版主没有合适人选;或者是这个网站本身有问题,找不到足够的高明人物。那么,一切真正出身名校或正在名校就读的人们,以及一切有品味的人们,你们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世间真的就没有别的去处了吗?西门小哥我年仅20岁,尚未从北大毕业,既没有浪费比这里的人更多的社会资源,也没有对任何人恶意中伤,已然受到如此礼遇,我相信别的一切无辜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幸免,这是迟早的事。
当年鲁迅鲁大爷号称对不喜欢的人“五讲三嘘”,但是非常注意人选;西门小哥在愤怒之中竟然随随便便就回骂了一个也许并不应该受到注意的人,这是20年来第一桩憾事。
粉侯
乖巧伶俐有余,温柔敦厚不足。
西门小哥,你要真是北大的呢,就听校友劝一句:趁现在还在学校,赶早儿多读几本书,要比跟人吵架强。
Joke
I want to say what fenhou just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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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兑水
原来小哥是北大那个西门的,明白乐……
还是少说两句吧,论坛上的是非自有公道,别忘了
还有那么多不开口的看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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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对艺术的热爱方式不一样么,是不?
Roger
……,不要死缠乱打,……
YWPeter
哈哈哈哈! Roger兄弟讲得太棒乐。爽死乐
我说,那乳臭未干的西门什么哥,你小子害人不浅!
俺一看你的名字,就联想到那大淫书<<金瓶梅>>,
以及那删去的XXX.俺本是纯洁的少男阿,都是你害的。
下回起名字时一定要注意。俺是老了(>20),被毒害了无所谓。
那万一害了人祖国花骨朵儿可怎么办?
难以抗拒
哎呀!震多名校高才,兄弟我还是文盲哪!除了会写俩字儿,啥也不悔。
毛主席说的好:“知识分子就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俺们日头底下汗流夹背,您在空调屋里一猫可有多DE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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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GER,你写的“公共场所”,我却读成了“公共厕所”
不知道是咋整的。
西门小哥
粉侯师兄教训的是,小妹这里多谢了。不过,要是早有几位师兄师姐出来主持公道,西门小哥恐怕也不会就这样无缘无故被人羞辱了。
绿袖子
好个西门师妹,说话果然又尖又利,粉侯兄弟只怕要被你气死。
小师妹,你贴“飞翔”的时候,我虽不知你的来历,可也是帮你说话了。王泣花倒是句句向着你,照样挨骂,这可是大家都看见了的,谁还敢管闲事?
王泣花提到“红豆馆”,说不定和北大有点儿渊源,你也敢骂,实在太过了。看你年纪小,没人好意思说你,你还不满意,真够可以的!
第三章 陌生人……
很久以来,粉侯都没有收到过信了。家里是不用再寄信,每周六一个电话,问候完毕父母大人的健康状况,然后就报平安,说几句自己的情形。朋友之间也都忘了还有写信这码事,偶尔打几句电话,更多的时候就发电子邮件。当然电子邮件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故作深沉,太假正经,似乎胡乱想起来的几句破话因为跟科技沾了点儿边就成了多了不得的东西,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伊妹儿这个称谓,粉侯用起来又觉得比较别扭,实在有些肉麻,就只好凑合用它的英文面目——email,哪怕有假洋鬼子的嫌疑也顾不得了。
不过这email虽然是好东西,粉侯一边享受它带来的方便快捷,一边却在思念久未谋面的传统信件。此时的感觉就像一个拥有过多自由的男人,躺在千娇百媚的情人怀里寻欢作乐的同时,也还在做爱的间歇抽空想想糟糠多年的老伴儿,在心里偷偷地念她的好处。粉侯喜欢传统信件的理由至少有以下6条:
1.不管那人是书法家还是才习字的小学生,书写整齐还是歪歪扭扭,文面整洁还是墨迹斑斑,每一行文字和每一处笔迹都带着发信人独特的风格,肯定不会在固定的字体里变化,你从中可以看出书写时的情绪对文字本身的影响(赶快修炼眼力去吧,免得老了才来后悔!),绝对没有千篇一律之虞;
2.一切内容都是实物,看得见摸得着,距离的远近可以控制,使你实在被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可以方便地把它贴在胸口(用不着遮遮掩掩!如果你不怕被人看见之后加以嘲笑的话),让对方在遥远的天涯海角或隔壁或座位旁边脸热心跳一小会儿;
3.书信往往封口,表示里边的秘密只与你一个人分享,这也意味着一种出自对方信任的特权,而且这种特权可以在众人面前假装不经意地、不动声色地炫耀(可恨这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不懂得个中奥妙的不解风情的人!),哪怕其中的内容不一定总会毫无保留地受到欢迎;
4.书信总有一定的重量,信笺和信封都有独特的纹理和质感,在触觉上也能让你鞭长莫及的指头、手掌以及其它各处的皮肤都得到小小的满足,如果不能和朋友握手、不能和亲人拥抱、不能和爱人接吻,就把手中的信当作他们的替身,充满想像力地、热烈奔放地抒情吧(赶紧滚开,羞涩和矜持!一起滚得远远的!最好永远别回来!);
5.天生具有创意的人会把信封里的空间利用得活色生香,让你惊喜的东西这次可能是一段缠绵的香气,下次说不定又是几滴甜蜜的眼泪,如果那人还会灵活运用唇印、指纹、青丝、耳语以及其它千奇百怪的玩意儿,一样可以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通过邮局送到你的面前(感谢上天的安排,成为一个聪明伶俐的头脑所关注的对象是多么幸运!);
6.除了信封、信纸和信件的内容,至少还有邮票和邮戳可供欣赏把玩,邮票的图案、邮票粘贴的方向和邮戳的日期都可以被写进日记,如果你有足够的远见(已经无师自通地拥有满身铜臭的人可以跳过后面的内容!如果没有监护人的许可,18岁以下的人禁止偷看!),你甚至还可以利用信件上的邮票来合法地养老,或者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儿让你被充满爱心地念叨几句的遗产。
中国人一般相信六六大顺,尽管邮政系统的工作失误多如天上繁星,偶尔还出现这样那样的不可抗力因素,粉侯的往来信件却从来没有丢失过,显然跟从6个方面热爱它们不无关系。这使他对所知不多的传统文化心存好感,有时候就更加盼望能有更多机会看见正在逐渐变成传统文化一部分的书信。可是即便这传统终于失传,人类也得照样委屈地活下去,所以粉侯到底还是习惯了通过机器阅读信件的方式——更精确而且带有科技感的说法是:通过机器来处理email传播的各种会动的和不会动的、带色的和不带色的信息。
每天上班,粉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email过来。在电子信息泛滥的时代,就连在传统信件统治时期可以反复玩下去的、一半希望一半不安的心理小游戏也不可能继续了,因此粉侯的自我安慰功能也随之萎缩,进而被厌烦情绪代替。Email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为了防止容量有限的免费邮箱被挤爆,早上处理email已经成了他日常的功课。生活中的垃圾总是多得令人意想不到,粉侯信箱里的email虽然不乏能短暂地吸引他的内容,可是垃圾邮件也多得让他意想不到。
有很多垃圾邮件是粉侯自己招来的。他固定去的网站不多,却喜欢到处注册。最早的时候是因为来不及看穿商业网站骗人的把戏,在“会员”这个伟大称呼的感召下迫不及待地就注册了,却不想想很多网站比某些无聊的民间组织还要没劲得多,而且还进化出了死缠烂打的本事。到后来是债多不愁,注册就成了习惯,只要有地方可以注册,就拼凑出各种各样的名字输入进去,俨然从此就有了到此一游的凭据。到底注册了多少个名字和多少个地方,粉侯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光在他最常用的几个信箱里,就会经常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些email,理直气壮地称他作“亲爱的某某会员”,然后就把成千上万的字节或几兆的图片强行塞进他的信箱,作为一种关心的手段。一开始他还有些感动:连一个小小的无名会员他们也记得清清楚楚,这太难得了!可是新鲜劲儿刚过,他就发现原来网站们是通过会员拼命散发广告、资讯甚至意识形态,这时候就有了被蒙蔽的感觉。问题是一旦成为会员,垃圾邮件就会源源不断地来临,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除非你不再打开邮箱,否则就不可能完全逃避。
如果仅仅是这些注册网站发来的垃圾,粉侯也认了,引狼入室和惹鬼上门的人除了承担责任之外再无他途,然而还有让他更恼火的垃圾来源。好多email来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有的简直让他想都想不到。其内容从产品推广到劝说收信人前去某个网站常驻,还包括为数不少的政治言论、色情图片。起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信箱地址是怎么被人家知道的,后来才隐约明白被提供免费邮箱和注册过的网站争先恐后地出卖了。没有人和他商量,更不用说分给他利益,他的虽然并不是24k却敝帚自珍的隐私就被一声不吭地出卖了。垃圾邮件紧跟着就络绎不绝地闯进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更不用说起码的礼貌。
这些垃圾邮件为了起到引人注目的效果,往往用一个哗众取宠的主题,死活要从粉侯那有限的时间所能提供的有限的注意力中瓜分一杯羹。一般是:“快来看!”“惊人的好消息!”“你想……吗?”“重要启事”等等等等。这样的东西,他只要看过一个也就够了,根本不会给垃圾更多的机会,同时还会在网络中游荡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免曾经给他发过垃圾的网站,尽量不去为它增加点击率和页面浏览数量。不请自来的email里也不全是粗鲁放肆的成分,有一个网站(可惜迄今为止只有一个!)的email写得含情脉脉,完全是知书达礼的样子,在宣扬自己内容丰富、质量上乘的同时,开头和结尾都在表示抱歉,并假装把是否想要更多来自该网站的email的选择权还给他。粉侯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可是看在对方煞费苦心的份儿上就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Yes,鼓励它甩开膀子继续发下去,同时心中觉得奇怪:像这样容易的支持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可是那么多网站都要睁大眼睛、直着脖子一往无前地过来讨骂,莫非它们养的那帮儿人全是草包和白痴?
对待垃圾邮件,粉侯逐一试用过不少招数。少数邮件是直接点击回复,完璧归赵。有的是彬彬有礼的拒绝:“请不要再发邮件,please!”有的是将心比心的提醒:“这样的东西可别乱发,万一给你们家孩子看见可不得了!”有的是善解人意的劝说:“发这么多不觉得累吗?省省吧您!反正我也没时间看。”有的是卑躬屈膝的哀求:“饶了我吧,我的邮箱都快给您挤爆了!”“SOS!怎么是这样的内容?我才13岁!”这些花样都宣告无效之后,他还采用过恐怖恫吓手段:“如果您不希望黑客上门,就别来招惹我!”“还敢来?炸弹可就来了啊!”可是他最后伤心地发现,所有的推辞都推不掉雪片一样飞来的垃圾邮件,该来的还得来。粉侯其实也知道,这些垃圾邮件就是很多网站赖以生存的支柱,它们制造垃圾,分发垃圾,传播垃圾,然后就对各种来历的投资人说:“看啊,我们拥有数目惊人的受众,我们建立起了完美的赢利模式,显然是您投资的最佳选择!”接着它们就像沉浸在性幻想中不能自拔的阳痿患者一样,还不具备勃起的功能,就已经企图获取上市抽送的快感了。到了最后,粉侯对抗这些网站的唯一办法就是删除,就像清洁工一样简洁地把它们分泌出来的各种肮脏的排泄物毫不留情、看也不看地删除掉。他每天都要一边恶心一边不耐烦地删除大量的垃圾邮件,同时恨不得不这些垃圾的生产者也一股脑儿删掉。粉侯删除的垃圾如此之多,以至到后来他相信自己清理过的垃圾信息肯定能够堆满一个完全空白的数字地球。当然,如果制造者本人也能给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删除,肯定也能腾出多半个地球,人口拥挤的场面将会大为缓解。
只有一次,粉侯在剔除信箱里的垃圾时出现了情绪变化。他至今还记得当时正处于对各种email的新鲜感即将完全消退、厌恶之情尚未来得及登场的时候,因此中午休息之前也要偷空看看信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粉侯刚刚结束了半个月的资料搜集和分析整理工作,为电脑里的几十万字沾沾自喜。下午他就要向公司首脑提报项目分析情况,为公司的新战略提供强力支持。他相信这个报告将会给公司和自己带来窗外的阳光一样美好的前景。这样憧憬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邮箱,一封新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只有聪明人才配享有的测试”,email的主题栏写道。
粉侯本来就认为自己非常聪明,而且离绝顶聪明也不过只有肉眼看不出来的那么一小点儿距离,因此他就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看上去有些阿谀奉承的邮件,在默认它对自己的恭维的同时,慷慨地打开了它。但是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
“这是一个警告。”email劈头就是这样一句,六个汉字组成的冷冰冰的句子及其隐含的恶意使粉侯想起了网络病毒之类的传说。下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怪字符,邪恶地充斥在页面上。
“我的妈呀!”一向以坚强著称、自以为精明能干的帅小子粉侯在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激情充沛地喊了一句,然后就倾向于昏厥。此时离他上一次锐声叫“妈”已经15年了,但是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时间跨度,只是不知羞耻地流下了作为男人不应该轻易分泌出来的眼泪,虽然他正处于体液丰富的年纪。那时候,粉侯凄楚可怜地看着鬼火一样闪烁不定的屏幕,脑子里甚至出现了“这是什么世道!”“我不活了!”“我要跟这个王八蛋拼命!”“老板非吃了我不可!”之类的念头,潜意识里却在兴奋地等待病毒发作的后果,也好趁机长一回见识。可是等了好久,电脑还是老样子,他赶紧打开那份让他爱恨交织的报告,飞快地打印了一份,才算缓过劲来。这时候,他也有了看完整个邮件的勇气。在无数行怪字符下面,邮件的结尾处,还有另一行汉字。“好孩子别哭,逗你玩呢。下次可别自作聪明了,啊。”这一句温柔慈和的结束语顿时让他的一腔悲痛化作力量,粉侯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气洋洋地破口大骂,唾沫星子直冲霄汉,让前来提醒他准时开会的小秘书眼盯着这位平时假装温文尔雅的当代绅士那狰狞的面孔目瞪口呆了很久。这一次悲喜交集的经历使粉侯从此痛下决心,发誓以后对待来历不明的email不能轻易打开,并且立即就地处决;伪病毒事件也顺便让他改变了文件不备份的臭毛病,这是后话。
在清理垃圾的过程中,粉侯发现自己对传统信件的思慕之情日渐增长,可是却难得再有机会谋面,email倒还一天比一天多,他的信箱很快就成了垃圾的窝点。无数的、简直可以车载船装的垃圾,从天空中飞过来,从水面上漂过来,从各种陌生的地方涌过来,占据了最醒目的地方,真正盼望的消息反而被淹没覆盖,沉入到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默不作声。粉侯就这样不停地删啊,删啊,删得汗流浃背,删得虚弱无力,就像往山顶推石头的西西弗、被秃鹫开膛破肚的普罗米修斯、眼看着鲜美的水果却品尝不到的撒旦,遭受着同样永恒的折磨。但是粉侯不像以上这些人那样具备超凡的耐力,他们在漫长的痛苦中还能欣赏这些灾难本身的美感,他却已经面临精神崩溃的边缘。5岁的时候,一位陌生的大鼻子在纽约的街头为他系上了鞋带;15岁的时候,过路的工人师傅骂走了企图抢劫他的几个街头小流氓;25岁的时候,粉侯盼望出现更强大的力量,诸如网络警察什么的,一起来击溃垃圾的进攻,粉碎它们霸占世界的阴谋。如果有这么一天,粉侯常常自得其乐地憧憬,如果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对网络警察说声“警察叔叔你好”,然后就高兴地为垃圾举行一次性感的葬礼,为它们演唱一段最新版本的《安魂曲》。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在垃圾邮件的葬礼姗姗到来之前,粉侯以及别的网上流浪者还要继续忍受下去。作为自发的用户和松散的个体,他们不可能与网站抗衡,最严厉的措施也只是拒绝上网,但这显然与势头越来越热的上网狂潮背道而驰,是不可能真正大规模实现的。除非有什么权威机构在大众支持下实施监督权力,并在收到网民们投诉垃圾邮件时出面干预,可是这样的局面,即使能出现的话,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才会有网站因为乱发哪怕一封垃圾邮件而遭到网络法庭的制裁并向受害者赔偿物质和精神损失?什么时候才会产生网络环保局,来治理网络上的环境污染?虽然还没有结婚的准备,但粉侯已经打算专为解决这些问题生个孩子,让下一代来给自己出一口闷气。
客观地说,粉侯对陌生邮件的抱怨是发自内心的,他的不满也完全属实。可是有一天,一封陌生的邮件也给他带来了不折不扣的喜悦。这封邮件的主题叫做《何必》,发件人地址是几个字母的随意组合。粉侯看了看,第一反应就是又有网站扔垃圾来了,立刻就要点击删除。不过他马上又停顿了一下,觉得这样的主题和平时看惯的东西有些不一样。非常简单,但是有些曲曲折折的意思。于是他决定在处理之前先看一眼再说。后来的结果是:粉侯把这封email看了两遍,然后拷到了自己的文件夹里,没事的时候还打开来琢磨。
发件人是王泣花。
虽然只是email,王泣花也非常讲究格式,称呼、问候语、落款、日期之类的元素一个不落,打印出来就会是一封传统的书信,几乎可以让包括粉侯自己在内的所有自由散漫的email作者汗颜。
王泣花的email很短:
粉侯:
你好。
很久不上网,我上星期才看到你的贴子。
感谢你的关注。谨问
夏安。
王泣花
*年*月*日
经过反复研究,粉侯从王泣花的email里分析出了两层意思:第一.王泣花决定发email之前有些犹豫,也许发过之后马上就后悔了;第二.王泣花比较谨慎,言语客气中带着距离。
这一次可不能轻易地放过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隐者了。粉侯当天就回复了王泣花的email。
王泣花:
你好!
收到你的email,我很高兴。
看过你所有的贴子,觉得非常美。想跟你聊聊。祝
快乐!
粉侯
*年*月*日
王泣花的email又过了几天才来,仍然是彬彬有礼。
粉侯:
你好。
上次跟你联系,有些草率。现在,我后悔了。我们如此陌生,可能聊什么呢。
夏安
王泣花
*年*月*日
这封email实际上已经有了“再见”的味道,粉侯心里有些沮丧。他仔细揣测王泣花的口气,渐渐又觉得对方其实不大好意思直接拉下脸来把话说穿,干脆就装傻,再努力一次吧。不过王泣花的问题摆在那里,语气固然温和,却让人不好往下接。是啊,两人如此陌生,聊什么好呢。如果粉侯很有聊天室经验,也许还能让自己的思维扩散一下,从不同的角度找几个话题出来。可是他以前只是在聊天室逛过两圈就出来了,而且以观摩为主,根本没有经验可资借鉴。另外,email里的对话显然与聊天室语言不一样,至少不能像在那里一样随心所欲。这且不说,王泣花似乎是个精细人,也不是聊天室里的寻常角色,估计轻易也糊弄不过去。聊什么好呢?
粉侯左想右想,还在上班时间就上网到发现王泣花那个BBS上去温习了一下有关贴子,又跟王泣花的两封email对照了一下,终于自信找到了可以把通信继续下去的材料,于是小心翼翼地回了第二封email。
王泣花:
你好!
陌生人终究可以变成朋友,我想我们其实有很多交谈的内容。
最近你似乎不上网,是真的当隐者去了吗?隐居的感觉如何?
春天的花都已经谢了,夏天的花即将开放。你是否还会去陪伴她们?
祝
快乐!
粉侯
*年*月*日
发过这封email之后,粉侯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可能和王泣花联系下去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的email不能及时让对方有交流的欲望,以后再要找借口可就千难万难了。他又看看自己的email原稿,却又觉得非常俗气、非常愚蠢,完全是无知少年的腔调,并且问得也太急切了些,说不定会引起反感。可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维系住这好不容易自动送到手里来的一点儿线索呢?或者干脆再补一封email过去?粉侯为这想像中的email打了几种腹稿:“王泣花,我实在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一定告诉我,行吗?”这几句话更心急,不行!“王泣花,这只是我想知道的一部分,我还有更多的问题等着问你。”有强迫的意味,不熟悉的人绝对不能用!“王泣花,不管你说些什么,我都愿意听。”哎呀,太肉麻,让人作呕!“王泣花,其实我最想了解的还是你本人,我……”过于冒失!粉侯考虑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越想越觉得没把握。王泣花看完自己的email之后,肯定会感到非常无聊,或者简单地找个“时间紧张,以后再说”一类的托词,或者不予理睬。此时他发觉自己竟然感到有一些焦虑,就像在等待判决的情人一样。“情人”这个词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却让他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粉侯从来对自己的第六感非常信任(事实也证明他的预感经常是正确的),所以他开始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王泣花的名字,唯一的背景资料是贴子和email。王泣花这三个字,固然是娇媚无比,但是矮胖粗黑的老格格(哥哥)一样可以躲在电脑屏幕后面自称是王泣花。可是此人说话的口吻和思维的方式实在太细腻了,而且带有与众不同的美感和优雅气质,哪里能够找到这样精致的男人?不,王泣花应该是女人,很可能还是林黛玉风格的小美眉(妹妹)。粉侯还在上小学六年纪的时候,就已经为林黛玉所倾倒,现在既然碰到了当代的林妹妹,不努力去了解一下就太可惜了,也许以后还会因此遗憾终生。不过,他也坚决地否定了与情感有关的联想: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对她的名字本身有好感罢了,像自己这样头脑清楚、思维健全的人,当然不会看到一个香艳的名字和几句吸引人的谈吐就开始单恋,这绝对会让那帮儿朋友笑掉大牙……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粉侯的脑子里吵闹了半天,让他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了。烦躁之下,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是庸人自扰,为一个只是在网上见过名字、互相写过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的陌生人动半天心思,既花时间又耗精力,简直可笑之极。正巧下午有个部门协作会议,他被叫去参加,就此丢开这件事,懒得再想。那王泣花爱回信就回信,不回信就拉倒!
公司的会议从来有些拖沓,尤其是部门之间协商一件事情,除了扯皮,还是扯皮,很少有两三个小时能摆平的,最后往往开成餐会,连饭菜带厌烦一起强咽下去。粉侯晚上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9点多钟,胡乱翻了几页书,正准备睡觉,一句话又跳上心头。“我们如此陌生。”
我们如此陌生。
这句话在这时候被记起来,让粉侯品味出了其中包含的忧郁和无奈。“我们如此陌生,”王泣花在email里写道。也就是说,她认为想要进一步聊天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都是陌生人。
陌生人。
粉侯突然回忆起自己在某些时候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觉得他和王泣花之间有了某种比以前更深刻的联系。朋友其实也是陌生人,表面上都混得脸熟,内心想什么却不好说。同事更是陌生人,只有上班才在一起,下班之后立刻各奔东西。大家都是陌生人,陌生的程度各不相同。
作为陌生人,王泣花特别地点出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陌生。这样的陌生,明明熟人之间也能感觉得到,以前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大家都假装没看见,或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不计,日子久了,彼此都以为它不存在了。然而它事实上还存在。
因为陌生是难以消除的。
所以我们如此陌生。
所以我们都是陌生人。
粉侯突然又冲动起来,打开电脑就开始敲字。他写下了自己的所有感觉,仔细看过一遍,就给王泣花发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他在自己的邮箱里发现了王泣花发来的email。说是email,其实一个汉字也没有,只是一个网址,估计是王泣花的个人主页之类。粉侯知道,他和她已经可以交往下去了。
陌生的可能性
人类的始祖亚当这样对天使拉斐尔讲述他最早的记忆:
“……我好像从酣睡中初醒过来,流着香汗,横陈在柔软的草花上……
我是怎么来的,怎么到这儿来的?”(《失乐园》卷8,弥尔顿/著,朱维之/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这种对环境和自己都不明就里的疑惑和恐惧,从我们的先祖被创造之时,一直传承到今天。我们现在把这种感觉叫做“陌生”。
再没有第二个词,会像“陌生”这样,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从生到死。
呱呱坠地的时候,婴儿来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没有了子宫里的温暖潮湿,没有了母腹柔软的围护,耳鼓被噪音冲击得隐隐作痛,强烈的光线让眼睛睁不开。原本在羊水里像浮标一样快乐轻盈地悬浮着,现在却被安放到冰冷坚硬的摇篮里边。所以他哭了。就像人类的始祖亚当和他的妻子夏娃被迫离开乐园的时候一样,婴儿哭了。亚当和夏娃很快就拭掉了眼泪,因为“世界整个安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选择安身的地方”。但是婴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除了失去子宫的痛苦,还有怀疑和恐惧。因为陌生而且无能为力,婴儿哭泣的时候,不光是流眼泪,还发出悲惨的声音。
垂垂老迈的时候,老人开始想像一个全新的环境。在他所处的世界里,他已经呆了很多很多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很难再被吸引和打动了。所有的英雄传说和史诗,他都清楚。他看过奥运会,参过军,或许还偷过东西,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过缠绵的爱情或私生子。他哭,他笑,他思念,他遗忘,人类的七宗大罪全都亲眼见过。他的关注对象从物到人,又从人到物,一个来回就打发了几十年光阴。他知道自己是风中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他也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即将跨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还有感觉吗?或者仅仅是肉体归于尘土,思想归于混沌?)老人对他自己的未来是陌生的,但是他的眼泪早就被岁月蒸发得一干二净,为了有所表示,他只好虚弱地微笑,又喜又悲,无可奈何。
然而哭也好,笑也罢,陌生对每个人一样公平。此劫无人能免,并且无处不在。传说中的故乡是陌生的。没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人,他不用白白寄托一份空虚的情感。如果你不幸生长在一个地方又奔赴另一个所在,啊,千万千万,不要把曾经度过的那个所在称做故乡,更不要有任何思念。思念会上瘾,那个所谓的故乡会成为你想像中的毒品,把因为距离而上瘾的你一次一次地拉回去,让你一次又一次失望。其实人只是在时间的河流里经历各种事件,真正值得怀念的只有随着时间远去的自己的影子。时间才是本质,空间只是背景,人和空间非亲非故。“故乡”,不过是增加一个人本来就已经很多的失望的一个伪善的术语,这个名词真正指向的内容不过是你在那里消磨过一段时间的某座城市、某个村庄、某片绿洲。故乡被各种人千百年来千百次地吟唱,是因为他们流浪到自己不能忍受的地步,就在心里为自己营造了一座想像的花园。这样的花园如梦如幻,带有心理安慰性质,给寻找它的人提供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找到、却可以支撑他在痛苦中活下去的寄托。热衷于回到故乡的人必然遭遇悲剧,除了看到似曾相识的风土人情和没来得及被岁月消解的老面孔,他们若是认真思考,就会发觉自己其实还是在更为陌生的环境中流浪,哪怕他们亲热地把这里称做“故乡”。这种宿命从一生下来就开始了。自从在子宫里获得雏形,一直到肉体和意识灰飞烟灭,虽然经历了不同的地域,包括子宫和子宫以外的所有空间,人实际上都呆在陌生的地方。所以故乡只是一个悲惨的传说,故乡其实无比陌生。
父母(愿上帝保佑他们!)和孩子,同样是陌生人。“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诗经.蓼莪》)连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都会背。唐朝的孟郊远行前也咏叹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和母亲,的确是这个世界上呵护孩子最无保留的人,他们的关怀从孩子出生一直持续到他们自己死去。据说这是一种爱。然而为什么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从单体细胞以来就具备的本能?一切庄严崇高的修饰词都是伪装的,在彼此见面之前,父母和孩子原本非常陌生。因为他们以前并不认识即将要成为自己的孩子的那些物质、那部分元素。孩子生下来是白是黑,是丑是俊,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通过父母变成人形来到世间。如果不是陌生人,他们不可能等到孩子出生才知道他什么样。父母爱孩子,是因为孩子经历了他们,同时也是他们的经历。这一段经历包含欲望、快乐、满足、痛楚、期盼、未曾实现的梦想……各种各样隐秘或透明的情感。尽管大家本质上都是陌生人,却在见面之前就开始了合作,所以父母对孩子很不见外。孩子在父母的家里长大,彼此都开始熟悉,一到他离开家,又迅即恢复陌生。只有离开了父母的孩子才有机会发现:大家其实就是陌生人。从小到大,直到老死,他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父母的内心,然而他却只须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跟他一起喝酒的那个年轻男人是否准备再谈一次恋爱。父母,亲爱的父母,在事实上比孩子后来认识的任何没有血缘关系的伙伴还要显得陌生。“我们都是私生子。”萨特叹道。可以想见,他一定也感觉到了自己和父母之间情感和精神上的双重陌生。
自以为最了解自己,结果发现自己最陌生。3岁时的照片怎么是那副模样?鼻子上什么时候长出了一颗痣?身体由于何种原因日渐瘦弱?谁才会真的让自己动心?这些问题,若是与别人有关,说不定还有机会通过观察或分析来得到解答。可是自己不能观察自己,镜子里的只是陌生人。他并不是你感觉中的自己。本来认为自己是很丑陋的,却发现镜中人原来有模有样;原先认为自己笑起来娇媚无比,可以迷倒无数小伙子,揽镜自照之后才明白小伙子看到自己的笑容就逃走的原因。在想接受的时候,偏偏作出了拒绝;在不情愿的时候,却又下意识地答应下来。说是有理智,但为人处世经常木木呆呆;如果真的是傻瓜,这么多心计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最多的恨,最多的爱,都给了自己。可以不爱任何人,但绝对不能不自恋;可以不埋怨任何人,但最恨的是自己竟然生下来之后还活着。人生苦短,或者人生苦长,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来承受,自己消化。最想不到的事情就是:自己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造化或者那样的遇合,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用来解释。自己是自己最看不透的陌生人。
越熟悉的环境实际上越陌生。每天都要面对一定数量的人,结识的时间从几个小时到几十年,可是无论是多年老友还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无论是对门的邻居还是经常照顾其生意的路边小贩,他们都是陌生人。这些人的陌生程度深浅不一,交往的时间越久越是陌生。在一张张看似熟识的面孔下,活动着不同的思想和念头,而且因为时间和地点的不同瞬息万变,不可捉摸。甭想去评定他们是善还是恶,善恶的分别只在一念之间。也不要试图去了解他们说话做事的真正动机,怀疑和猜度都没有用,影响他们的因素比泻了满地的水银更难捕获。这些面孔,已经看得习惯了的这些面孔,他们不过是皮肤表层的象形符号啊,往往是在偶然的机会,陌生的东西就透过这一层脆弱的表皮展现出来,让你为它蕴含着的惊人的丑恶或美好而战栗。那些熟悉的种种事物也是陌生的,虽然已经熟悉到变成常识和生活的一部分。当作回家路标的广告牌掉了一块华丽的油漆,露出后面黑不溜秋的底子;地下室里竟然藏着一具腐败的尸体,整座房子从温馨变得恐怖;电台主持人大概得了感冒,以前捏着嗓子制造出来的甜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哝;鸡蛋的个儿比以前更大了,彼此的模样都差不多,同时也失去了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一切都回到了刚刚认识的状态,陌生的感觉透彻骨髓,连上小学之前就会写的基本汉字也在大量的阅读之后变得素不相识。
在与我们有关的最基本的关系和环境当中,陌生的存在相当隐蔽,一旦被挑明,就给人带来悲剧和震撼。但是我们容易接受纯粹的陌生。这样的陌生把大脑和心灵擦亮,是一切智慧的动力能源。在本质陌生但形式熟悉的人群和事物当中,在司空见惯的环境里,人是脆弱的。各种单调重复的信息和符号切割着视觉、听觉以及包括第六感在内的其它种种感觉,没有人能抗拒,麻木成为最经常的结果。“熟悉”统治万事万物,它俘获了我们,又驯化了我们,永不停息地对我们进行迫害。然而我们对正在进行的这些折磨一无所知,即令有所知觉,也倾向于逆来顺受(陌生,啊陌生,你那新鲜的精神,令人心明眼亮的形体,相比之下是多么美好!)。这种局面只有等到陌生的成分出现,才可能得到改良。陌生是熟悉这个魔鬼的天敌,是它的终结者。陌生让我们恢复活力,重返创造力旺盛的时代。所以我们始终对陌生寄予最高的期望,在心理上对它迫切需要。对陌生的渴慕,让我们愿意把身体和灵魂全部给它:不管它体现为生物还是非生物的形式。(“噢全都给我!噢全都给我!”这时候庾澄庆还会像以前那样绝望而且气喘吁吁地唱吗?)
最让人心醉神迷的是人和他人之间的绝对陌生。这样的陌生人神秘莫测、美仑美焕。每一个陌生人都代表各种机会,蕴含着各种可能性。与陌生人的距离感让我们在排除所有熟悉的人之后,别无选择地加以信任。陌生人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可以因此肆无忌惮地编造故事和谎言。可以请陌生人喝酒,也可以对着陌生人流泪,敞开心扉的前提之一是大家没有任何渊源。频繁出现的感觉是这样的:刚才的出租车司机,明明是初次见面,却仿佛天天相遇;与合作公司的老板第一次碰头,竟发现他居然一举一动都亲切无比;在外地城市里闲逛,居然发现一张只在梦中见过的面孔。这些陌生人,仅仅由于某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节,就在他们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呈现出令人惊喜的美丽。
国王山鲁亚尔把自己完全交给了陌生人。他杀死了自己不贞的妻子,也杀死了对熟人的爱情,却在每一个夜晚把时间和感情都投入在唯一的陌生人身上。他们交谈、拥抱、亲吻、云雨,他们在同一间屋里、同一张床上分享一个私密的空间,时间只限于一夜。第二天,他就恩断义绝,翻脸成仇,杀掉任期一天的美丽新娘。他需要陌生人,同时也害怕陌生人变成熟悉的人。他对陌生的崇拜无以复加,所以用极端的方式来阻止曾经和他灵肉相与的人由陌生向熟悉转化。艾布.哈桑.海里尔盛情招待各种各样的陌生人。他也是每天晚上选择一位让他感兴趣的人,一夜纵情欢聚之后,老死不相往来。为了保鲜他热爱的陌生,他甚至发展出了一整套美好的仪式。这两个人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不仅仅是因为熟悉的人或事伤害了他们,往事只不过是一种借口。真正的缘故是他们对陌生的溺爱和迷恋,一段偶然的生活唤醒了沉睡在他们心中的对陌生本身的激情,从此他们理直气壮地陶醉在陌生的感觉里,对陌生发出邀请。《一千零一夜》里的所有故事,其实都是对陌生的向往和追逐,对陌生的赞美和膜拜。
没有一个词,会比“陌生人”更甜蜜、更忧伤、更宿命。王泣花。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如此陌生。
承认我们之间的陌生,就等于承认我们已经有了交谈的基础。这样的陌生,如今越来越不被注意,需要我们去探讨。我感谢这种陌生带来的甜蜜、忧伤和宿命。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有一定的神秘意义,都有被对方了解的价值。这样的陌生让我快乐。因为我们承认我们之间的陌生,反倒应该给彼此一个了解对方的机会。我喜欢的歌手王菲最新推出了一首歌,叫做《只爱陌生人》。王菲的爱情故事和她在爱情婚姻上遭遇的伤害不是我想要关注的话题,她对陌生的需要才让我感兴趣。但是她表现得有些分裂,既需要爱,又需要人,还需要有一种陌生新鲜的感觉。这太奢侈了。她要得太多。
我关心的只有一点。我们原本是陌生人,自然不可能谈论过于近乎或亲密的话题。但是我喜欢你的名字本身,以及它带来的陌生感觉。作为名副其实的陌生人,王泣花,我对你很感兴趣,因为你给我的印象如此陌生,因为我们如此陌生。
只爱陌生人
演唱:王菲
曲:张亚东词:林夕编:张亚东
我爱上一道疤痕 我爱上一盏灯
我爱倾听转动的秒针 不爱其他传闻
我爱的比脸色还单纯 比宠物还天真
当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吻 就给我一个吻
我只爱陌生人 我只爱陌生人
我爱上某一个人 爱某一种体温
喜欢看某一个眼神 不爱其他可能
第四章 花冢……
下班的时候,粉侯飞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准备回家,却临时被通知有一个部门派对。原来这天是一位同事的生日。他犹豫了一下,就只好不情愿地留下来。谁都知道粉侯是喜欢热闹的人,别人不参加这种活动也就罢了,他要是不去,每个人都会觉得奇怪。
分明只是毫无瓜葛的一群人,因为要吃饭,才一起来到这么个地方,有什么好聚?粉侯第一次想要逃避热闹。
但是他别无选择。
二十多年前,一位陌生的妇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来这位陌生的孩子长大成人,为了感谢自己那陌生的母亲,就在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过夜生活。
由于这种陌生而又平淡的关系,我就必须付出大半个晚上的私人时间,陪伴这位和我一起工作的陌生人。粉侯不甘心地想。
这是一个热力四射的生日宴会。说是宴会,因为它在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地方进行。一伙人坐在一个华灯射目的精雅包间里,吃饭喝酒,说几个笑话,讲几个段子,然后开始唱卡拉OK。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沉郁低徊,这是郑智化。
“猪,你生日快乐!”幽默搞笑,这是范小萱。
“Happy birthday to you!”不温不火,这是全人类。
粉侯和他那些有幸不在这一天过生日的同事们,团结一致,精诚合作,把寿星同志逗得哈哈大笑,快乐无比,当然也顺便宰得他一年中不敢第二次庆祝母难之日。
派对一直折腾到10点才散。粉侯坐在出租车上,风驰电挚了一路。
王泣花今天晚上在干什么?
她提供的那个网页上,都有些什么内容呢?
这两个问题在脑中转了几十圈,粉侯才到达住处。他已经没有心思看书了,进门后直奔电脑,立刻上网。
从来都是这样,越是着急,越是不能立刻顺心。电话线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连了两次都连不上。他检查了几次,最后才发现是忘了输密码。
粉侯输入王泣花给的网址,在网页打开之前,还争分夺秒地进行了一次想像。王泣花的主页,大概也是和她的名字一样别致吧。像这样风流蕴藉的一个人,自然做什么事都会别出心裁。只怕还少不了各种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吧。名字都叫做“泣花”,主页上当然不能没有花。
网页打开了。粉侯耐心地等到文字和图片全部下载完毕,才看了这个让他从下午以来就牵肠挂肚的网页一眼。
屏幕上几乎全是空白。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看了完全多余的一遍,发觉除了两个汉字以外,别无它物。就连那两个汉字,也是普通的4号字,司空见惯的宋体,一点儿花哨的地方也没有,颜色是铅印一样的黑色。
热区就是那两个汉字。
花冢。
粉侯想,如果是自己来做,就这样也能够出彩。没准儿点击一下,就出现各种光彩夺目的景象呢。这样倒也暗合花冢的含义。
可是他点击之后,发现新的页面还是那样,除了正中一段文字和旁边同样两行小字组成的功能区,再没有别的颜色和图案作为装饰,仍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虽然对王泣花颇有好感,粉侯还是得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难看、最单调的网页。真真正正的举世无双。
他有些失望,不由得耸耸肩,开始看这一页上的内容。原来这是曹雪芹托林黛玉之名,在《红楼梦》里写的那首《葬花词》。
粉侯以前读过几遍《红楼梦》,对令宝玉绝倒的《葬花词》自是印象深刻。这样哀感顽艳的东西,出现在王泣花营造的花冢里,果然十分般配。可是单靠引几句古人,就想撑起一个网页,也太粗疏了。
功能区也非常简单。只有两个按钮。一个是“墓志”,其实就是可以随时发贴子的微型BBS,另一个是“冥书”,仍然是粉侯知道的email地址。这两个按钮给人的感觉有些鬼气森森,好像真的有许多花的鬼魂住在这间花冢里似的。那王泣花岂非也是一名风流妩媚的花鬼?粉侯禁不住一个人笑起来。
粉侯点开“墓志”,发现王泣花已经写了一段话在那里。
“这是真正的寒舍,粉侯。也许与你的猜测相去太远。从前它不是这个样子,不过现在的感觉反而更真实。你可以把想说的话都放在墓志里,或者继续发email。以前没什么人到这里来,估计以后也不会有。就算有,他们也留不下痕迹。这里将只出现我们的对话。”
“冰冷的欢迎。”粉侯咕哝了一句。
他当然不会把这种感觉写出来。相反,他只是剪裁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在留言里表示这样的主页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可是,“王泣花,以前它是什么样子呢?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反而更真实?”
第二天,他看到了王泣花的回答。
“从前这里百花争妍,异彩纷呈。所有的图片都极其精美,极尽雕琢之能事。关于花卉的诗文非常多。名花配有专集。独立的诗文之外,《红楼梦》里咏桃花、柳絮、白海棠、菊花等等的诗词也都完全收录。节选的材料范围比较广,从《金瓶梅》到《幽梦影》,各种风格都收入一些。
还有我能找到的咏美人的篇章。美人如花,花冢不会漏掉美人。
那时候花冢真的是埋香之处,风流绮丽。
但是这不应该是花冢,只能说是花园,最多可算花的新坟。
鲜花与美人,无论名花还是倾国,艳骨奇香都不能持久。掩埋时间长了,极少数说得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其它的可就成了子虚乌有,什么都剩不下了。
曹雪芹说‘质本洁来还洁去’,到底只是含糊敷衍。
十足的纯洁,就是空无一物,完全留白。
所以,真正的花冢,只需要写一个名字当碑,留几句挽诗作铭。”
这几句话让粉侯想了半天。他认为王泣花的言语中透露出了一些消极虚无的东西。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思维方式呢。这个王泣花。传说女孩子对年龄的增长和青春的流逝更容易伤感,王泣花应该不是很大众化的一个人,看来照样也逃不了伤春悲秋的情绪影响。但是粉侯却不这么想,虽然毕业几年,偶尔有马齿徒增之感,却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恰恰相反,他倒是满足于繁忙单调的生活,有时候也寻寻开心,心里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到单纯完美的从前了,也就顺便给自己找个借口,那自然是“愈堕落、愈快乐。”
两个人的对话就在花冢里持续了下去。
“这么说花冢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你毁去以前的所有东西不觉得太忍心吗?”
“我用了半年的工夫,断断续续把花冢整理到最好的状态。那时候它是我的得意之作。我每天在这里流连很长的时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欣赏、珍惜。
现在我不这样看了。这里曾经有过的藻饰都是多余的,只是镜花水月,纵然浮艳,终究是虚幻的东西。没有必要继续留存下去。
我像删改以前的文字一样删改了这个网页。留下来的,才是名副其实的。也许到以后,连这个花冢本身也不会有了,时间如同大地上的荒草,会慢慢淹没一切。”
“王泣花,也许是你自己的变化导致了对花冢的不同看法吧。”
“大概是吧。粉侯,我认为你很敏锐。”
“你的变化太明显了,王泣花。你在那个BBS上的贴子凄艳哀婉,现在说话却很平静。”
“我说话的风格基本上没有变化。只是你的感觉变了。
我想到什么,就信口说出来,随手写出来,表达的内容就是心里想的内容。”
“那你是人如其文了,比通常的文如其人还要难得。”
“这是你的说法。”
“你现在的文字风格比以前平和,是否因为内心平静的缘故?”
“是这样。以前心胸狭窄一些,心理上比较执着,现在更看得开了,连忧郁的时候都少。其它情绪变化也几乎没有。”
“王泣花,是什么使你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从上次到现在的时间来看,我觉得这样的变化说得上剧烈。”
“变化的原因可以用来回答你上次的email里的问题。
我一直喜欢旅游,前些天就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住了两个星期。
除了跟人聊天,偶尔看看闲书。每天都有很多时间想事情。”
“是人和书影响你多些,还是地方本身?”
“那个地方其实就是一座无名小庙,在南方一个不著名的风景区,周围的山水很好。
有时候我跟住持说说话。人家说他德行高深,但我只当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长者。
我和那里的山民交流起来也很容易。
日子过得很清静,很闲适的感觉。
时间长了,化解了一些东西,心境也越来越平和,只可惜不能呆得更久。
书也有影响。我给你发两段我喜欢的东西吧。”
“王泣花,你寄来的只是笔记小说里的故事啊。当然它们带点儿禅意。”
“来自哪里不重要,粉侯。重要的是,我在读到它们的时候感觉不错。”
“对了,你说你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也就是刚回来不久,对吧。”
“是这样。”
“你回来看到我的贴子,然后就发email。反应还真够快的。”
“不,我过了一个星期才发了email。”
“你担心什么吗?还是你发觉其实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感兴趣?”
“我本来是随便在那里贴了几句话,没想到你会这样寻找。
我也觉得你的贴子很有意思,你似乎看了很多艳情小说,文字倒是很好的。
不过我后来认为就这样发email确实不太妥当。真的是冒昧。
我越来越不习惯这种快餐式的交朋友方式。”
“那我应该算是比较幸运的了?我的贴子没有让你不舒服吧。其实都是开玩笑。”
“看得出来。
我从前也喜欢艳丽的东西,习惯铺陈华美的词句,现在虽然在感觉上有了偏离,
还是不能做到完全素净,不由自主就流露出来。
想来青春本身就是洗不去的铅华,除了时间,自己无能为力。
好在年轻的人都比较喜欢这些。香艳的感觉大抵相近,只有悲哀才是千变万化。”
“可是你现在也还年轻啊,怎么说得跟经历了所有的事情似的。”
“现在不如以前年轻,阅历比以前要多。”
葬花词
曹雪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pou2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故事二则
纪昀
其一
宛平何华峰,官宝庆同知时,山行疲困,望水际一草庵,投之暂憩。榜曰“孤松庵”,门联曰:“白鸟多情留我住,青山无语看人忙。”有老僧应门,延入具茗,颇香洁;而落落无宾主意。室三楹,亦甚朴雅。中悬画佛一轴,有八分书题曰:“半夜钟磬寂,满庭风露清。琉璃青黯黯,静对古先生。”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不辨。旁一联曰:“花幽防引蝶,云懒怯随风。”亦不题款。指问:“此师自题耶?”漠然不应,以手指耳而已。归途再过其地,则波光岚影,四顾萧然,不见向庵所在。从人记遗烟筒一枝,寻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华峰画有《佛光示现卷》,并自记始末甚悉。华峰殁后,想已云烟过眼矣。
其二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董曲江前辈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傥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鉴赏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所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能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所见犹洒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