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谭……
和王泣花你来我往地发了很多张贴子之后,粉侯的生活中又多了一层牵挂。不止是牵挂,王泣花留在“墓志”里的贴子,已经成了他每天最关注的东西。令人意想不到的言辞和句子陆陆续续出现在她的一张张贴子里,包含着许多新奇的意象和巧妙的思想,色彩斑斓,却又仿佛散发出浓浓的书香,有时候甚至让他自惭形秽。
能敲出这些个性分明、富于美感的文字,王泣花有一双什么样的手呢?肯定不可能是黝黑皴裂的皮肤,粗大的指关节,厚厚的茧子,发红的大巴掌,这样的手过于精力旺盛。也不会是枯瘦的指头加上青筋毕露的手背,那又显得太贫瘠太萧索。或者是白白胖胖、指头肚儿圆圆的、手背上有几个小窝的那种?呸!如果不是婴儿,谁长了这样的手都会给人愚蠢的感觉!在粉侯的想像里,王泣花的手最后包含但不限于这样几个特征:玉色的手背和手掌同样细腻柔软;手指修长纤细,像小鹿一样轻捷灵动;指甲修剪得光滑平整,却从未被指甲油污染过,呈现出天然的粉红和月白;十个指头上指纹的形状基本上都相同,或者全都是“箩”,或者全都是“箕”,同样的十全十美。所有的想法,都由这样十全十美的一双手,一个键一个键地轻轻敲打出来,那节奏必然是连贯而且分明的,如同钢琴家的演奏一样符合韵律。键盘在她美丽的双手触摸之下喃喃低语,王泣花的指尖儿在键盘上面轻盈地舞蹈。(啊,作为她的键盘,是何等的幸福!)
对王泣花的双手的想像,让粉侯有时候怀疑自己有恋手癖,虽然他底气不足地相信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健康人士。这种无原则的自信当然跟醉汉声称自己头脑清醒一样异曲同工。但是,知道王泣花这个名字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猜测她的容貌的念头,一次也没有。陌生人的容貌是扣人心弦的谜语,谜底往往惊人。他连王泣花的贴子的内容也往往猜不中,更不用说长相了。就像他自己胡诌的那样,陌生人蕴含着各种可能性;陌生人的容貌,可能性则更为复杂。
粉侯也不知道王泣花什么时候会有新的贴子出来。有时候她很快就有回答,有时候又要隔上大半天,当然也有一天之中发了几张贴子的情况,但是非常少。只有在极个别的时候,才会出现一个人发完贴子另一个人马上反应的现象。两个人的贴子就在花冢的墓志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跟着,就像一场松散但内容连贯的对话,又仿佛网上下载时的断点续传,一天天的倒也生长下去。粉侯分析王泣花出贴的时间,却找不到任何规律。不知道她是太随意了,还是刻意地不固定?当然规律是可怕的,规律是你自己的朋友和仆人,却是别有用心的人手中的利器,他们可以利用你的规律,从中寻找可乘之机,对你构成一种威胁。可是王泣花,这只不过是贴子啊!
但是粉侯不能指责王泣花的散漫,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约定,何况是他自己非要这样交往下去的。面对王泣花的行踪不定,他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忍受。忍受等待新的贴子和新的内容时心里的焦躁不安,忍受想像的折磨,忍受漫长的白天和枯燥的工作(它们原本是他的激情来源),回到家还要忍受网络连接的蜗牛速度。
终于有一天,粉侯对在贴子里表达了对目前这种不规律对话的一些看法。他认为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王泣花沉默了一天。粉侯在晚上没有看到她的回复,进行了种种猜测。莫非王泣花生气了,觉得这样的要求实在太多?可是这并不过分啊,只是为了更好地交流而已。或者她碰上了什么事情?会是什么事呢?以前,粉侯还没有想过王泣花的网下生活。这时候却发现自己对王泣花真的是几乎只知道名字本身,尽管已经这样在花冢里聊了一段时间。无论如何,粉侯希望他和王泣花的对话能够继续下去。因此,他就在前一天的贴子后面又补充了几句:“要是你觉得不妥,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王泣花,你没事吧。”
第二天,他怀着希望来到花冢,看见王泣花的新贴子已经在那里了。从时间看,应该是中午发的。
“你发贴子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夜里,是不是白天工作很忙?以前我没有注意。我想了一下,可以在花冢里增加一个小型的聊天室,我们可以适时对话。不过还要等几天。”
粉侯马上表示赞成:
“王泣花,这样再好不过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泣花和粉侯一直讨论聊天室的名字。
“你可以给聊天室起个名字,粉侯。”
“可是你是花冢的主人啊,名字应该由你来起才对。”
“聊天需要两个人的思想,你不妨为聊天室提供名字。”
“那好吧,王泣花,我想或者可以叫做东方夜谭。天方夜谭的故事尽人皆知,但那是阿拉伯人的佳话。我们正经是东方人,当然可以东方夜谭。”
“天方夜谭的故事很美,博尔赫斯也声称非常喜欢。直接袭用不合适,移植的痕迹过于显著,意思和方位完全照抄了。”
“博尔赫斯的这篇文章我没读过,发给我看看吧。你觉得对话录行不行?简单明了,比聊天室听起来舒服,还带点儿希腊式的质朴。”
“两个字的好,粉侯,最好跟冥书和墓志一致。不过我爱读柏拉图的书。博尔赫斯的原文当然值得品读,内容繁密精美。但是文字太长,我压缩过。”
“博氏文章堪称绝妙好辞,说出了我心中的感觉。天方夜谭我从小读到大,有资格评论他的评论本身。真的是‘于我心有戚戚焉’。以前只知道他小说写得惊世骇俗,现在看来,凭他的眼界和眼力,写什么都让旁人轻易不敢再染指。
聊天室的名字就叫鬼语,怎么样?跟花冢的风格非常协调。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反正都是鬼话。”
“冥书和墓志有拟古的韵味,鬼语略嫌市井气太重。你的意思综合起来,就是‘鬼谭’。”
“好吧,王泣花。‘万户萧疏鬼唱歌’,‘秋坟鬼唱鲍家诗’。我们以后就鬼谭吧,假装像古代的鬼一样说话。”
“你很会揶揄,粉侯。我不怪你。鬼总在夜里活动,鬼谭也在夜里开张。”
“王泣花,你太好了。每天晚上9:30,这个时间你看合适吗?”
“我记住了。鬼谭明天可以使用。”
“我们的故事也会流传下去吗,王泣花?”
“粉侯,你想得很远。人都生活在现在。”
一千零一夜不死①
博尔赫斯
西方国家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就是发现了东方。更准确地说,可称为一种东方意识,它是连续的,可与希腊历史中波斯的存在相比较。除了这种东方意识外——有些笼统、呆板、宏大而不可思议——也还有一些高潮,我要举几个例子。如果我们愿意进入我如此喜欢的题目——我童年时代就十分喜欢的题目——的话,我认为是合适的。这个题目就是《一千零一夜之书》,或者是它的英文版——我读的第一种版本——《阿拉伯之夜》。尽管书名没有《一千零一夜之书》来得那么优美,但还是挺有神秘感的。
……东方和西方的漫长对话,常常是悲剧性的。我们想一想年轻的维吉尔,手抚摸着来自遥远国度的印花丝绸的情形吧。那是中国人的国家,他只知道这个国家十分遥远平和,人口众多,囊括了东方最边远的地方。维吉尔在《农事诗》中将回忆这些丝绸,这种无缝的丝绸,上面印着他熟悉的庙宇、皇帝、江河、桥梁和湖泊的图案。
15世纪,在亚历山大,双角亚历山大之城,汇集了一系列传说。据认为,这些传说有一个古怪的经历,开始时是在印度流传的,然后传到波斯,后来传到小亚细亚,最后写成了阿拉伯文字,在开罗成书。这就是《一千零一夜之书》。
我想再谈一谈书名。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书名之一,我想可以同我上次引用的另一本很不一样的书——《时间试验》相媲美。
而这一本另有优美之处。我认为,美就美在“一千”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同义词。说一千夜,就是无穷无尽的夜晚,很多很多的夜晚,无数个夜晚。说“一千零一夜”则是给无穷无尽再一次添加。我们想一想英语里奇怪的表达法。常常不说forever(永远),而说for
ever and a day(永远零一天)。在“永远”的后面加上一天。这一点使人想起海涅给一个女人的信中说:“我将爱你至永远及其之后。”
无穷尽的想法是“一千零一夜”所固有的。
我们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晚上要听那些无名氏讲故事,他们的职业就是讲故事。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莱恩在其《当代埃及人的风土人情》一书中说:1850年前后,在开罗讲故事的人很普遍。他说有五十来个人,他们经常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那么,为什么先是一千,后来又是一千零一呢?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迷信(在这个问题上迷信是很重要的)。根据迷信,双数不吉利。于是寻找单数,方便地加了“零一”。二是如果用九百九十九个夜晚,我们会感到少了一个晚上。而现在,我们能感觉到无穷无尽,而且还有一个零头,加了一个晚上。阿拉伯人说谁也读不到《一千零一夜》的最后。并不是因为厌烦,而是感到这本书没有穷尽。
一个人希望丢失在《一千零一夜》之中,一个人知道,进入这本书就会忘却自己人生可怜的境遇;一个人可以进入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由寥寥几个典型人物构成,也有单个的人。
我家里就有伯顿翻译的十七卷本。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读完全部,但是我知道有那些夜晚在等待着我。我的生活会有不幸,但是十七卷书却在那里;东方《一千零一夜》的那种永恒就在那里。
此外,还有宝藏的观念。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发现这些宝藏。还有魔法的观念,非常重要。什么是魔法?魔法乃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因果关系。试设想,除了我们了解的那些因果关系外,还有另一种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可能是由于某个事故,某个戒指,某盏灯。我们擦拭戒指,擦拭灯,使出现了神怪,这个神怪是奴隶,同时也是万能的,将汇集我们的意志。这种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
咱们来回顾一下渔夫和魔鬼的故事。渔夫有四个子女,很穷。每天早上在一个海边撒网。一个海边的说法就是一种带魔力的说法,它把我们置于一个位置不确定的世界。渔夫不是来到某某海边,而是来到一个海边撒网。一天早上,他三次撒网,三次收网:捞出一头死驴,还有一些破瓦罐,总之,捞出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他第四次撒了网(每次他都朗诵一首诗),网很沉。他期望着满网鱼,可只是一个黄色的铜罐,由苏里曼(所罗门)的大印封着。他打开铜罐,腾出浓浓的青烟。他想可以把铜罐卖给五金商人,但是青烟升上了天,浓缩成一个魔鬼的形象。
这是什么鬼?它们属于亚当前辈的创造,在亚当之前,比人要低一等,但是可以成为巨人。据穆斯林说,它们生活在整个空间,看不见也摸不着。
魔鬼说:“可歌可颂的上帝和它的使徒所罗门啊!”渔夫问它为什么要提所罗门,他死了那么多年了,现在他的使徒是穆罕默德。又问它为什么被关在铜罐里。它说它是当年造所罗门反的魔鬼之一,所罗门把它关进了铜罐,并加封后抛进了海底。过了四百年,魔鬼发誓它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黄金送给解救它的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它又许诺谁解救它就教会他鸟叫。几个世纪过去了,许诺成倍上升。到最后,它发誓要杀掉解救它的人。“现在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你准备好死吧,哦,我的救命恩人!"这发脾气的样子倒奇怪地使魔鬼很像人,也许还挺可爱。
渔夫毛骨悚然,假装不相信这段故事,就对它说:“你给我讲的都不是事实。你头顶蓝天,脚踩大地,怎么可能装进这么一个小小的容器呢?”魔鬼回答说:“你真是不相信人,你瞧!"说着它缩小身体,进到铜罐里。渔夫盖上铜罐并威胁它。
这故事还在继续,这一次主人公不是渔夫而是一位国王。后来说是内格拉斯岛的国王,到最后,全混在了一起。这种情况在《一千零一夜》中很典型。我们可以想见那些中国的球体,里面套着别的球体,或者想见那些俄罗斯套娃娃。类似情况在堂吉诃德中也有,但是没有像《一千零一夜》中那样极端。而且这一切是在一个你们知道的广泛的中心故事中展开的:一位苏丹王被其妻子欺骗,为了避免欺骗的再度发生,他决定每天晚上结婚,并在第二天早上杀掉这个妻子。直到山鲁佐德为了拯救其他女子,她用没有结束的故事吸引着国王。就这样他们俩度过了一千零一夜,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用故事套故事的方式讲述,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几乎没有穷尽,还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感觉。这一点被不少很久以后的作者所模仿。于是,卡罗尔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或者小说《席尔维亚和布鲁诺》等,就是梦中有梦,枝繁叶茂。
梦是《一千零一夜》中特别偏爱的主题。令人惊叹的是两个做梦人的故事。一位开罗居民在睡梦中有人命令他去波斯的伊斯法罕,说那里有一个宝藏在等着他。他历尽长途的艰险,精疲力竭地赶到伊斯法罕,躺在一家清真寺的院子里休息。没想到,他误入了小偷的圈子。结果把他们统统抓了起来。一位卡迪(民法法官)问他为什么来这个城,这个埃及人就全给他讲了。卡迪笑了,露出了臼牙,对他说道:“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家伙,这么容易相信。我三次梦见开罗有一座房子,它的最里边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座太阳钟,还有一眼泉水和一棵无花果树。那泉水的下面就藏着宝。我从来没有半点相信过这样的谎言。你别再回伊斯法罕来了。拿下这块钱币,快走吧。”那个人回到了开罗,他认出自己的家就是卡迪梦中的那个地方,便在泉水下面挖了起来,找到了那宝藏。
在《一千零一夜》中也有西方的回声。因为我们发现了尤利西斯的冒险,只不过这里尤利西斯的名字叫海员辛伯达。有时冒险的内容是一样的(海神波塞冬之子波吕斐摩斯也在那里)。
有一个故事是《一千零一夜》中最有名的,但原著中却没有。这个故事就是《阿拉丁和神灯》。它出现在加朗的版本中,伯顿在阿拉伯和波斯文本中都没有找到。曾有人怀疑加朗篡改了故事。我认为用“篡改”一词是不公正而且有害的。加朗完全有权像那些职业说书人那样创造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设想,在翻译了那么多故事以后,他想创造一个,并这样做了呢?
历史并没有停留在加朗的故事中。在德·昆西的自传中说,他认为《一千零一夜》中有一个故事高于其他的故事,这个无可比拟地高人一筹的故事就是阿拉丁的故事。说的是马格里布的魔术师,他赶到中国,因为他知道惟一能挖出这盏神灯的人就在那里。加朗告诉我们,那位魔术师是个天文学者,星星提示他必须去中国寻找那个人。德·昆西创造性的记忆力令人钦佩,他记得的故事完全不同。据他说,魔术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到人们无数的脚步声,其中他分辨出命中注定要挖出神灯的那个孩子的脚步声。德·昆西说,他这个想法是因为世界充满着对应关系,充满着魔镜,小事物身上往往会有大事物的密码。所谓马格里布魔术师把耳朵贴着地面,并发现阿拉丁脚步的说法,没有哪个本子中有记载,是睡梦或者记忆带给德·昆西的。
《一千零一夜》并没有死亡。《一千零一夜》漫无边际的时间还是继续走它的路。这本书是那么广泛,以至于用不着读过此书,因为它是我们记忆之前的一部分,也是今天晚上的一部分。
第六章 蜘蛛的方式……
鬼谭就像名字本身一样古朴。还是简单的黑白二色,却恰到好处,让粉侯想起“阴阳割昏晓”这几个字。不过杜甫若是知道他那大气磅礴的诗句就给这样糟蹋,肯定会气得翘胡子。
王泣花没有设置密码,反正就两个人到这里来,这样也就行了。再说,鬼也是锁不住的,对于飘忽无形,善于变幻的幽灵来说,密码反而多余。粉侯想,在王泣花的魅力之下,自己也一步一步变成鬼了。她是花鬼,他呢,他就只能是色鬼。粉侯到得略早,一个人在聊天室里自言自语几句,王泣花才准时进来。
“晚上好,粉侯。”她说。
粉侯:王泣花,聊天室的感觉如何?
王泣花:自己做的,免不了粗陋。
粉侯:王泣花,你以前常去聊天室吗?
王泣花:有一段时间去得多,后来不去了。
粉侯:都聊些什么呢?
王泣花:那时候觉得新鲜,到一个聊天室里差不多有一个月,想到什么说什么。
粉侯:你是在那里认识西门小哥的吗?
王泣花:粉侯,你对校友总这么关心吗?
粉侯: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当然我认识很多北大的学生,对北大还是比较熟悉的。
王泣花:是不是都不重要。不过,西门小哥还叫你师兄,知道了也许找你算账。
粉侯:我年纪比她大了几岁,她叫哥也不算吃亏。当时也是劝她,给个台阶下。
王泣花:你的话很有效。
粉侯:我知道北大孩子的习惯。惜时如金。当然有时候也忘乎所以。
王泣花: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粉侯:看来你很了解他们?
王泣花:我只了解自己。
粉侯:这么说你是她的校友。失敬失敬。
王泣花:但是你比我会说话,会用手段。我没想到西门小哥会骂我。
粉侯:小姑娘嘛,不知道天高地厚,迟早要吃苦头。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王泣花:聊天聊烦了的时候。正好她过来,说了几句话。
粉侯:西门小哥这样人欲横流的一个名字,你还敢去招惹?
王泣花:不像你说的这么严重。她当时可能刚会上网,被聊天室里的人纠缠,说话就露出了本相。
粉侯:那时候你在一边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帮她解了围,是这样吗?
王泣花:我只是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粉侯:救命的招呼。
王泣花:不算是救命。不过我们后来在聊天室里碰到好几次,每次都聊了几句。
粉侯:就这样套问出她是你的师妹?
王泣花:我没问。她倒是打听我的性别,我已经知道她是女孩,说也无妨,但旁边人多,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后来就忘了。
粉侯:一上来就问这些,果然是个没规矩的小姑娘。那你怎么知道西门小哥是北大的?
王泣花:她说过自己在北京。后来又说在湖光塔影间用电脑跟人聊天是赏心乐事。
粉侯:所以你把她前后的话穿起来,马上就明白了。
王泣花:是这样。
粉侯:她不知道你是她的校友?
王泣花:我没说过。在聊天室里提这些,没有必要。
粉侯:尽管这样,也不该骂你,这小姑娘,真是没大没小。
王泣花:可能人都不喜欢说教,我当时话说得有些重。
粉侯:那张贴子我还有点儿印象,也没什么呀,不就是说她不顾脸面吗?这也是事实。小丫头子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对骂,脸皮不薄。以后要禁止小姑娘上网。刚发送完这句话,粉侯就感到后悔。他忘了王泣花也是小姑娘。就算比西门小哥大些,也不过是比小姑娘略大一些的大小姑娘而已。然而他想道歉也来不及了。
王泣花的回答马上就显得生疏起来:“夜深了,你明天要上班,点到为止吧。”
粉侯赶快敲了一行字:“对不起,王泣花。”
可是王泣花已经离开了鬼谭,也不知道她从花冢下线之前有没有看到粉侯的话。白天,粉侯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手边的活,一边猜想自己信口胡说的后果会是什么样子。王泣花还会不会搭理他,实在是难说得很,他那句话的确是纯粹的歧视女性,任何一位有自尊心的女子都应该感到不舒服。王泣花这样骄傲清高的人,更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他希望有机会表白自己当时完全是无心的,可是这样解释估计不会有多大作用——人往往下意识地流露真情。王泣花心思细密,自然也能想到这一节。
粉侯琢磨到最后,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小题大做。王泣花毕竟还没有发话呢,自己阵脚倒先乱了。看她平时说话的口气,也不像是林妹妹那样小心眼儿的人,虽然婉约风流处颇为相近。平时他最怕见到身边的女性呈爱娇状,并一概称之为“抚慰饥渴症”。这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又暗暗盼望王泣花会像林妹妹那样爱理不理地跟他赌气,哪怕需要他学会贾宝玉一样的厚脸皮去唉声叹气做小伏低也认了。不过这只是一时的胡思乱想,不折不扣的白日做梦,现在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算王泣花是林妹妹的现代版,他也不是处处留情的宝哥哥,只是一家规模略大的公司里的一名混得还不错的员工而已,种种绮念还是趁早打消为妙。
这一天公司又有事加班,粉侯给王泣花发了封email,说自己今晚去不了鬼谭。发完给王泣花的信,他顺便删除信箱里新增加的垃圾邮件,突然看见西门小哥的email。只怕是昨天晚上提到她,小姑娘第六感给捕捉到了。女性真的这样敏感吗?粉侯觉得非常有趣。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和西门小哥的email会持续一段时间,这种感觉也许就不只是有趣,应该变成惊讶了。
他不知道西门小哥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反正是信还没有打开,就已经先想起了她那种顽皮尖刻的风格。可是西门小哥的email很短,固然还是活泼,却带点儿甜味儿,以前辛辣的语气只剩下袅袅的余音,在一句俏皮话里露了半面也就过去了。这个小丫头!精神倒好!总算她还聪明,回过味来还不忘感谢他这个自称师兄的人。王泣花知道了,更该说他“说话有效”了——等等!她当时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吃醋吧?“粉侯,你对校友总这么关心吗?”真有点酸溜溜的味道。
这一发现让粉侯得意扬扬,立刻又对自己信心百倍。第二天他去花冢找王泣花聊天时就有了些腰板儿挺直的意思,毕竟他不是一钱不值的,王泣花眼里也还算有他。他故意晚了一分钟才进鬼谭,王泣花已经等在那里了。
王泣花:我收到了你的email,谢谢你没让我浪费时间。
粉侯:不过我很惋惜失去一次聊天的机会。
王泣花:也不差这一次。
粉侯看到这句回答,差点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粉侯认为,按照王泣花一贯简约的风格,这句话无异于说:“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金庸让大理王子段誉受过了百般苦楚,才终于在枯井里让他抱着小美人王语嫣听到类似的话。可是粉侯这么容易就知道王泣花的心意了,毕竟今人胜古人!虽然王泣花的意思表达得过于含蓄,却也像隔着纱窗看美人,反倒更添迷离之意。不过粉侯到底明白网络只是虚空,真正的故事还要到网下去发展,所以他有一刹那竟然忘了各种可怕的传说和自己对网友见面的鄙视,恨不得马上就对王泣花说:“咱们见面吧”,诸如此类。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了媒体的种种报道,赶紧告诫自己,就算她真的非常值得一见,也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只能在聊天到大家都熟了的时候再看机会。因此他就高高兴兴地回答:“是啊,以后机会肯定多的是。”
可是王泣花的下一句话马上又让他不明白了。“机会全看造化,你我不能做主。”
他只好热切地追问:“王泣花,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悲观?”
王泣花:我说不上悲观,但我尊重客观。
粉侯:你说的客观指的是什么,王泣花?
王泣花:一切。
粉侯:王泣花,你有点儿情绪低落。
王泣花:不是这样。我聊天的时候一般不会情绪低落,就算挨骂也不会,顶多觉得不可思议。
粉侯:除了西门小哥,还有谁骂过你?
王泣花:刚去聊天的时候,他们都过来骂我。本来他们也在互相叫骂。不过我劝他们注意修养,后来好多了。
粉侯:后来他们就跟你成了朋友?
王泣花:熟悉了这个名字。
粉侯:对了,你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王泣花:不好说,不可说。
粉侯:好吧。可是,没有人骚扰过你吗?听说聊天室里盛产流氓。
王泣花:也有人透露各种意思,我一般只有一种回答。
粉侯:你怎么回答?对了,我这不算是盘问吧。
王泣花:没关系。我通常说:妈妈说过,不让我随便和陌生人见面。更不能轻易写信。
粉侯:你妈妈真的这么说过吗?
王泣花:最后一次是我上小学二年纪的时候。
粉侯:哈哈!王泣花,你真逗!谁小时候没听妈妈说过这种话呀!
王泣花:至少是真话。
粉侯:王泣花,你很会说真话。
王泣花:就像你善于说俏皮话一样,粉侯。
粉侯:王泣花,你简直是个语言天才。
王泣花:没想这么多。你也别夸我。
粉侯:那人家要是问你是GG(哥哥)还是MM(妹妹),你怎么回答呢?
王泣花:不是你想问吧。
粉侯:不好意思,我是说,人家问你的时候。
王泣花:我一般不回答。或者说:性别与聊天无关,大家开心就好。
粉侯:王泣花,你真这么想吗?
王泣花:是的。
粉侯:那你现在开心吗?
王泣花:粉侯,你一直在提问。你可以去教一般的记者做采访。
粉侯:多谢夸奖。
跟第一次在这里聊天一样,王泣花又终止了谈话。“下次再聊,”她的这句话显示出来,立刻就出去了。
可是粉侯却独自一人在鬼谭里徘徊了很久。事实上,他是让鼠标停在那里,自个儿发了半天呆。王泣花说话这样滴水不漏,让他心里实在是郁闷。除了她主动吐露,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一句半句有实质意义的话来。在多数人面前,他素以“铁嘴钢牙”著称,碰上这么个对象却无从着力,反而显得非常笨拙。给人的感觉就像毫无经验的小狗,企图叼住一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刺猬,好处没讨到半分,手足无措的样子倒让对方看了个饱,换了别人,只怕肠子也笑断了。王泣花虽然不一定会笑话他,心里也说不定会觉得他有些傻吧。算了算了,碰上这么个鬼精的小姑娘,估计谁都一样,怪不得那么多人会骂她。网上的人恼羞成怒之后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何况多数人根本就是多读了几天书的小流氓,哪里会有怜香惜玉的想法?粉侯决定,以后不再去追究王泣花的更多情况,就这样聊天已经很不错了,何必想得太多?一切随缘吧。反正她不愿意说出来的东西,再怎么打听,也是白费力气。
不过他当时想得很开,第二天在办公室里闲下来的时候,却又回忆起在聊天室里的失败。简短、干净、毫无多余信息,偶尔暗示点儿什么,王泣花说话的方式太独特了,无懈可击到让人绝望。这应该是伶牙利齿在高级阶段的表现。在她面前,逗乐、调侃都成了小儿科,成了沉重无比的笑话,同样的毫无意义。要是她认真对谁讽刺挖苦几句,不定会是什么样子呢,必须要有多厚的脸皮才经受得起,要有多快的脑子才能接招?幸亏王泣花是现在这样沉静内敛的性格,有些克己的功夫,如果换副面孔上网,极力卖弄唇舌,一定是著名的网络公害,三言两语之后就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受了头天的影响,这次聊天的时候,粉侯就老实多了,不再纠缠跟大家密切相关的话题,转而说了几句百分之百的闲话。
粉侯:王泣花,你认为在网络上的感觉跟什么最相近?
王泣花:以前没想过。
粉侯:那你现在想还来得及。
王泣花:当然。上网的感觉……有些像蜘蛛的生活方式。
粉侯: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想。可是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会跟大家一样呢?
王泣花:我是普通人,粉侯。我经常跟别人想的一样。
粉侯:但是你看事物的角度往往与众不同。
王泣花: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愿意从众,而且时刻准备着从众。思维也如此。
粉侯:是啊,现在什么都讲潮流,如果不从众,你就会被大众抛弃。
王泣花:被抛弃?
粉侯:对。或者被公众抛弃,或者主动退隐。心甘情愿和迫不得已都没什么分别,结果是一样的。
王泣花:仅限于心理层面。
粉侯:在物质生活中也差不多。鹤立鸡群的后果非常可怕,来自民间的嫉妒和打击不可轻视。
王泣花:如果这鹤比鸡生得矮小呢?得不到同情吗?
粉侯: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会被另眼相看,欺负紧跟着就来了。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
王泣花:不一样是万恶之源?
粉侯:对很多人来说,可以这么讲。枪打出头鸟,是中国人传统思维的一种。打的不是出头这个动作,也不是鸟本身,而是竟敢显得不一样这种思想。
王泣花:即使是在大家都热衷于所谓另类的时代?
粉侯:另类只是词语,每个人都使用的时候,就变成了千篇一律。最早使用“另类”的人,早给白眼球弹死了。
王泣花:这是先驱要付的代价。
粉侯:就算谥号变成烈士也不能弥补曾经出现过的伤害。后起的掌声无法掩盖先前的辱骂。
王泣花:你很有体会,粉侯。
粉侯:只是看到过无数例子。从古代的“畸人”到现在的异己,大致是同样的悲剧。
王泣花:悲剧也很美。
粉侯:这是观众的看法。即使当事人自己也学会这么欣赏,在痛苦刚刚开始或正在进行的时候,或许认为它面目可憎。
王泣花:也许。
粉侯:扯得太远了,咱们还是说蜘蛛的事吧。你为什么认为上网的感觉像蜘蛛?
王泣花:你呢?
粉侯:跟大家一样。谁都知道蜘蛛会织网,上网的人当然就像蜘蛛了。
王泣花:这是基于形式的类比。渔网也是网。
粉侯:怎么说呢,渔网有一层被打捞、被捕捉的意思,就像身不由己似的。可是网民都是自觉自愿的,虽然不见得都有织网的本事,还都愿意假装自己是蜘蛛,这样才显得掌握了主动权。
王泣花:流行的观点。
粉侯:要不网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自号红蜘蛛、白蜘蛛、花蜘蛛呢。还有的主页叫蜘蛛窝。
王泣花:蜘蛛窝?
粉侯:一群蜘蛛热热闹闹挤在一起,给自己做了个窝。
王泣花:但是蜘蛛最本质的地方在于孤独。
粉侯:你是指它的独来独往吗?
王泣花:也许还包括思想,如果有的话。
粉侯:蜘蛛的思想?此话怎讲?
王泣花:每一只蜘蛛都独一无二,织网全靠自己,花纹都有区别。
粉侯:王泣花,你这么说起来,蜘蛛也是热爱陌生的。
王泣花:如同网际的陌生。
粉侯:也是,每一个上网的人,其实都是蜘蛛一样孤独,隔着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时间,跟另外的同类进行虚幻的联系。只有陌生和孤独是真实的。
王泣花:而且互为表里。
粉侯:不说这个了。王泣花,你看的书不少,讲个故事吧。
王泣花:你已经是大人了,粉侯。
粉侯:王泣花,成年人更需要故事。
王泣花:那就讲蜘蛛的故事吧。
粉侯:这个我知道,王泣花。一个东方的,一个西方的,其它都是瞎掰的。
王泣花:但是这两个故事耐人寻味。
粉侯:你又看出什么新意了?
王泣花:先说说你的感觉吧。
粉侯:伏羲学习蜘蛛织网的故事让我看到东方人与生俱来的实用主义,雅典娜把少女变成蜘蛛的故事让我看到西方人永恒的嫉妒心理。
王泣花:“永恒的嫉妒”?有些新鲜。
粉侯:很正常。有人看水不过是液体,有人看水发现它在流动。孔子看水想起时间,赫拉克利特看水感慨“没人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王泣花:不错。去墓志说几句“永恒的嫉妒”吧。有没有更多的例子?
粉侯:太多了,简直到处都是。
这天晚上聊得实在太晚,粉侯习惯了按时睡觉,见王泣花依然精神百倍,只好奉陪到底。到最后,他都有些意识模糊了,可是还坚持撑下去。到后来还是王泣花自己发现已经是凌晨,于是赶紧散开。
上班的间隙,粉侯模仿史诗的抒情笔调,顺便把自己知道的几个事例慷慨激昂、不免有些肉麻地拼凑起来,偷空贴到墓志上。同时他也发现王泣花的一个贴子,说的是她从伏羲和蜘蛛的传说引申出来的想法,然而她的行文非常清淡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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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好。最近忙什么?是不是又在网上劝架呢?多亏你的提醒,我的毕业论文已经写完,整天到处乱逛。未名湖边挤满了大四的同学,临走之前多看几眼燕园风景。你们当时也这样吗?
嫉妒的最后证据
在欧洲这个幅员很小的地区,历史非常奇怪,什么事情都要发生好几遍,什么样的内容,都要出现好多个例子,人们也不觉得单调。爱情不停地上演,悲剧不停地重复,可是,自以为高明的欧洲人啊,以及你们那些到美洲寻找天堂乐园的亲族,还有被你们放逐到澳大利亚的那些囚犯,连同这些人所有的后裔,为什么不想一想:嫉妒,这样可耻的事物,出于何种原因,竟然要在这片大陆,乃至整个地球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下去?
我不知道,嫉妒,这样激烈的情感,在何年何月出生,又是在哪一个时辰来到人间。如果潘多拉的匣子曾经盛放过它,这个匣子,连同潘多拉本人,以及普罗米修斯那无知的弟弟,都应该受到欧洲人,包括他们的嫡系、旁支、还有混血儿,齐心协力的群体诅咒。
特洛伊战争始于可怕的嫉妒。帕里斯,这个生在王室却只会放牧的愚蠢少年,昏头昏脑地卷入了这场是非。不和女神的金苹果原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不过是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神维纳斯之间的充满虚荣心的赌赛罢了,“何预卿事”!可是他自作聪明——从他以后的欧洲人都善于自作聪明,甚至夸口说欧洲是世界的中心!——地接受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未来的美色即使在那个时候就让他双眼放光了。唉,帕里斯,可怜的帕里斯!就算海伦果然美绝人寰,就算维纳斯的许诺比后来的海伦还要美一千倍,你又何必要去赶这趟混水?特洛伊的毁灭实际上在你屏弃赫拉与雅典娜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因为海伦果然倾城倾国,也并非由于阿伽门侬的军队勇武超凡,天后和智慧女神可以凭借她们自身的力量就夷平尘世间任何城池,海伦被诱拐不过是神圣的妇人用来安慰良心和自诩公平的一个小题大做的借口!不要指责木马的诡计,更别害怕阿喀琉斯的盖世武功,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深藏在花容月貌和剪水双瞳之后的嫉妒。
另一个惨遭不幸的人是尼俄柏。世上很难再出现比她忍受过更多悲哀的母亲!要是她知道勒托发怒的后果,杀了她也不会让她说出让宙斯这位小妾妒火上升的话来。勒托的确只生了一双儿女,可是他们是阿波罗和狄安娜,天上的日神和月神,他们是主神的双生子女,雅典娜的同父弟妹。尽管有7双玉雪可爱的儿女,或者还有7个7双,也不应该去和勒托攀比,糊涂的尼俄柏!当阿波罗和狄安娜的利箭破空而来,尼俄柏,贵为王后有什么用?血肉铸成的胳膊和怀抱有什么用?凡人没有谁能够逃避、更不能抵挡勒托和她的儿女们的愤怒。勒托虽然因为赫拉的嫉妒饱受折磨,她的儿女终于能够长大成人、回到宙斯身边;可是来自勒托的嫉妒和阿波罗、狄安娜的报复,足以让目睹14名王子和公主惨死在身边的尼俄柏伤心成顽石!就连那冰冷的石头,也还在永不枯竭地流泪。
与尼俄柏无辜的儿女一样,安德洛梅达也是自己母亲盲目骄傲的牺牲品。虽然海神波塞冬是威武雄壮的男子,照样因为海的仙女不如安德洛梅达的美貌而恼羞成怒。多嘴的母亲们,从此引以为戒吧,想一想尼俄柏的下场和安德洛梅达那终生孤苦的母亲!这位饶舌的女人不知好歹地矜夸,险些害得自己的亲骨肉去与海怪同床。她的幸运在于世界上还有佩修斯,还有这样勇敢机智的小伙子前来救苦救难,消灾灭厄。尽管他后来娶了安德洛梅达,成为那位喋喋不休的母亲越看越满意的女婿,却不能帮助他的爱妻摆脱死后不能回归大地的悲惨结局。喜欢仙女宫的人们,在仰望星天的时候,警惕身边的嫉妒吧,就像安德洛梅达的母亲本来应该警惕的那样。
至今还不能从始祖的原罪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大家团结起来,万众一心,去诅咒撒旦吧。这位万魔之王,邪恶的化身,自己被雷火从天上倒栽葱打入地狱不算,还要出来搅扰与他无冤无仇的凡人。“啊,启明星,早晨之子,你何竟坠落!”启明星鲁西弗无穷无尽的嫉妒,不仅害了他自身,连我们的始祖也钻入他的圈套。上帝之子合该拥有统领上界的权力,作为仅次于米迦勒的大天使,鲁西弗,你凭什么去冒犯虎威?为何竟不知道这样的后果只能是失去天上的居所,成为天人不齿的撒旦?如果你仅仅嫉妒神的儿子,他唯一的化身,那也只是你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进一步引诱我们那原本清白单纯的始祖?伊甸乐园是上帝他专门为亚当和夏娃建造,并非从撒旦手中剥夺,就这样也还不能免却他那恶魔的嫉恨。可以原谅亚当夏娃的心地单纯,可以原谅蛇的被利用,但是,永远不能原谅撒旦的嫉妒和他造成的后果。要不是他,人类本来可以不死,生活也不会这样艰辛,大家原可以在乐园里过活。整个世界都因为恶魔的嫉妒遭到连累,甚至连神子也要化身为耶稣去经历十字架的钉子和荆冠的折磨。
他人的嫉妒让承受者万劫不复,亲人的嫉妒一样可以造成永恒的悲剧。宙斯的私生子,半人半神的赫拉克勒斯,在另娶前穿上妻子赠送那件被马人鲜血染过的毒袍,就此痛苦而死。他是那样的智勇双全,还在摇篮里就能捏死天后赫拉派来害他的大蛇,连奥林匹斯山顶的神祗都让他三分,最后却被亲密爱人的嫉妒坏了性命。远征的伊阿宋,在夺取金羊毛之后,同样没能逃脱厄运。在他另觅新欢的日子,女巫美狄娅的愤怒不但促使她亲手杀害自己的三个儿子,还调制了毒药来对付丈夫的第二位新娘,逼得伊阿宋在家破人亡之际拔剑自刎。嫉妒使得曾为公主及贤妻良母的得阿尼拉和美狄娅,毁灭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同时也沉入悲哀的深渊。嫉妒!嫉妒!亲近如夫妻,恩爱如夫妻,也不能从你的手里获得半分宽限和容忍!
还有可怜的亚当,他和夏娃已经从开满不枯之花的乐园里被火焰的神剑逐出来,栖居在荒芜的原野。所有的粮食都必须经过汗流满面的辛勤劳动之后才能收获,乐园的无忧无虑只成为对早年往事的惨痛回忆。然而他那930岁的寿命中悲伤也同样持久,除了各种各样的灾难,还要面对亲生儿子自相残杀的可怕处境。左手和右手一样尊贵,手心和手背同样亲近,可是我们的始祖,亚当,他注定要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该隐杀死另一个同样亲生的儿子亚伯。献祭未获接受的农民,在嫉妒和羞愤交集的时候,抓起田野里的石头,把受到上帝青睐的牧人,他的亲兄弟,打得魂飞魄散,完全不顾及父亲将要承受的万般煎熬。后来出生的塞特又能怎么样呢?他和他的子孙在天文研究方面的成果,并不能抹平遭到失子之痛的始祖对亚伯的追怀。然而亚当的悲伤没有局限于他本人,就像夏娃分娩的痛苦代代相传一样,该隐和亚伯的手足纷争也成了人类的遗产。它甚至还蔓延到东方的中华帝国,衍生出关于紫荆花的典故。
所有的这些嫉妒,都因为时间和历史的原因,隐藏到看不见的空间当中,除了传说本身,几乎不再留下任何痕迹。可是欧洲人,整个西方世界的人,他们始终回避不了让他们痛彻骨髓的神话和往事。他们的历史,也包含了嫉妒的历史;他们的文明,也贯穿了被嫉妒污染过的所有事件。被嫉妒谋害的冤魂在传说的背后露出一部分或者全部,欧洲人,以及他们所有的近亲和远亲,都不能否认这种当年搅得天人三界不能平静的可怕情感。因为,至少有一次的嫉妒还留下了证据,那就是雅典娜对一位平凡少女的欺凌。这位心灵手巧的少女(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王泣花),织布的本事远胜地上的凡人,阴间的鬼物,海里的妖怪,以及天上的神祗,素以智慧著称的雅典娜也不能在这件工作上表现出超过这位年轻女郎的智慧。但是雅典娜拥有的除了智慧,还有强烈的嫉妒和随心所欲的能力(虽然再一次不公平地滥用),她气急败坏之下把少女变成了织网的蜘蛛——尽管如此,她却仍然不能阻止对方的手艺越发精巧。
我无法举出更多的事例,王泣花。但是西方人源远流长的嫉妒已经可以得到证实。不管雅典娜把对方变成什么样子,蜘蛛的丝网还在各个地方显眼地出现,那是包括雅典娜的嫉妒在内的西方式嫉妒的最后一件证明材料,就像蜘蛛这个物种一样永恒。
在幕后
对于一只蜘蛛来讲,什么是真正的不幸?
不是某次织网活动的失败。不是几只眼看到口的小虫复又逃命。风雨纯属偶然,它从小就惯于经历。红蜻蜓破网而出,还有黄蜻蜓,还有花蝴蝶。蜘蛛的不幸不体现于昆虫生活本身的得失。
伏羲看见蜘蛛织网,他也学会了。
伏羲和伏羲代表的人类很聪明,他们不但将蛛网篡改成渔网,还一代一代修正、发展。时至今日,渔网遍布五湖四海。
蜘蛛几乎没有变化。它默默地来和去,默默地织网和狩猎。这是一只昆虫的生产经营方式。两只一起出现,表明其中一方即将消失,雄性要饲育雌性。由此繁衍的幼虫分散到各个地方去,重复这种历程。
天生的孤独,无数次重演。
它本希望偏居一隅,自给自足地生活。从生到死,一声不吭。乖僻的性格不适合公众,宁静的感觉最重要。除了猎物,最好谁也别注意它和它的网,让它去吧,即使仅仅一瞥,也会让它不自在。如果被记住,就意味着悲剧的开始。既然已经不幸被生下来,它追求的就剩下遗忘。只有在自己一厘米一厘米织成的网上,它才偶尔呆在最中间,其余的一切,最好都是边缘。房间的边缘、树林的边缘、注意力的边缘,以及精神的边缘。
但是伏羲让它被记住了。
伏羲的一次模仿,强加给它一些可怕的分量。传说夸大了这些分量,它成了历史进程中某种日常细节的一个标本。这是蜘蛛的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即使是历史学家满含感激和倾慕的目光,飘忽如同乌有,只因为打破了宁静和孤独,也让它觉得重逾千钧。
后世的人,也许由于抛弃了传统,逐渐淡忘了传说本身,但是渔网还在使用。洪湖水浪打浪,水乡姑娘优美的撒网动作带有表演性质。
在枫桥的渔火中,失眠的诗人只听见了寒山寺的钟声。
无论看见与否,渔网几千年与水结缘,在水上漂浮,在水下拦截。它们的频繁使用增加了蜘蛛被联想的机会。
从蛛网到渔网,变化的只有一个字。可是,尽管现场已从陆地转换到水域,空间却进一步延展。
蜘蛛不会飞,不能逃避到沉默的天空。它只好希望自己至少能绕过人类想像的天空,可是连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总有人在不相干的时候想起它,无聊的人则以观察它为乐。
伏羲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把人们都带坏了。
一位思妇清早起床,看见蜘蛛缓缓地从屋顶滑下来,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丈夫。有人就假借她的口吻赋诗:“昨夜裙带解,今朝(虫喜)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另一个人发现它的网有很多交叉的地方,于是自顾自地写道:“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不由分说,它就被当作别人家儿女情事的象征。连它的网有八个角这一事实也让人大惊小怪。“小小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可是人和蜘蛛的差别太大了,诸葛亮和它有什么关系呢。八阵图不足以和它那包含着e这个魔力数字的丝网媲美。
“条纹蜘蛛、狼珠、迷宫珠、克鲁蜀蜘蛛……”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里挨个记载。万幸他这样的人很多年才出一个。他的好奇心对于人也许算是友善好客,对于蜘蛛却未免残忍。而且他一生之中都在记录谬论。蜘蛛不需要不同的种类名称,虽然外形有时候因为地域改变,织出的花纹会有所不同,家族的性格却是唯一的。蜘蛛统一的别名是孤独。
即使在狩猎的时候,它也轻易不与活着的牺牲品照面。像它这样羞怯又内向,原本不敢正视它们。
迷路的飞蛾凄惨的目光,累昏了头的蜜蜂无神的目光,到处流浪的蚱蜢玩世不恭的目光,传播小道消息的苍蝇狡猾的目光,都让它感到局促不安。
即使不为人知地躲在暗影里看着它们从附近过去,它也觉得脸红心跳。
所以它向来选择从背后攻击猎物,虽然它在实力上超过它们,还有锐利的毒牙和丝质的捆仙绳。
为了躲避被看见,就要这样煞费苦心。
只有在完全私人的空间,绝对隐秘的场合,它才有可能感觉到快乐。
万籁俱寂的午夜,它开始投身于一次纺织活动。经线和纬线的根数都精确无比,新设计的花纹和图样也成竹在胸。这时候它忙碌而快乐。
在夏日中午最热的时刻,别的动物都闭门不出。只有它裸露在太阳底下,等待阳光替它孵卵。它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心里计算还有多少个日子孩子才能出世。这时候它也有期望的快乐。
偶尔在狩猎的过程中,它在几米外的地方听着对方的脚步越来越响,心里也会感到一阵心满意足的快乐。
这些快乐,都发源于幕后,来自聚光灯照射不到的地方,产生在现场之外。
它无意于神秘的举止或另类的感觉。
只有宁静、孤独、孤独、宁静,才是它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有躲在边缘的幕后,蜘蛛才能感受到快乐。
可是,就在远古的时候,它被伏羲看见,它的幸福从此结束。
第七章 《纽约客》的否定命题……
“粉侯,你很了解西方的神话和传说。”聊天的时候,王泣花说。岂止是了解?我是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看啦,当然那时候主要是翻连环画;后来就一直看了又看,熟得不能再熟。粉侯正要把这些意思敲下来的时候,转念又想起王泣花平时不喜欢张扬,赶紧又把这些夸夸其谈的言辞抛到一边,转而轻描淡写地答道:“有时候看看罢了。”
王泣花:光是简单看看难有这种感觉。
粉侯:这不算什么。我的记忆力还过得去。
王泣花:是吗。看来你适合接受西方文化。
粉侯:王泣花,你看出什么来了?
王泣花:你对中国古代的东西知道一些,但不如对西方典籍了解得多。
粉侯:你呢?你只喜欢传统的、典雅的东西吗?
王泣花:以前有这样的倾向。现在是什么简单喜欢什么。不拘形式。
粉侯:但是你基本上没有提到过别国的内容。是排斥吗?
王泣花:中国自己的东西很美,也足够。西洋文化对我缺乏亲和力,转眼就忘。
粉侯:我自己倒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很喜欢。
王泣花:精力旺盛的表现。有激情。
粉侯:激情?很大的字眼儿。以前我或许是非常非常有激情的那种人,连现在写东西都还容易带点儿夸张和魔幻的色彩。但是激情已经很稀有了。
王泣花:由显变隐,换个形式而已。但还在那里。
粉侯:我自己怎么不觉得?
王泣花:可能是外力刺激不够分量。暗藏的激情需要引发。
粉侯:王泣花,瞧你说得我跟一个爆竹似的。
王泣花:爆竹也没什么不好。
粉侯:唉,说来说去你是真的认为我像爆竹。我很火爆吗?或者非常容易发炸?
王泣花:别多心。不是说你。
粉侯:王泣花,你为什么不趁机取笑我几句呢?别人这时候早该开始调侃了,这样才能显示一个人的机智幽默和风雅有趣。
王泣花:从前我也这样。
粉侯:哪个从前?这次出去旅游之前?
王泣花:那以前的从前。
粉侯:以前的从前,也就是从前的以前。就像妈妈的外婆等于外婆的妈妈一样。
王泣花:恒等式。
粉侯:时间是恒等式,可你却发生了变化,一步一步就变成这样了。王泣花,当时好还是现在好?不后悔当时的样子吧。
王泣花:一段时间一个样,各有各的好处。
粉侯:不管怎样,你已经失去机会了。开玩笑啊。
王泣花:玩笑对你很重要吧。
粉侯:不清楚。好像是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开始调侃了。中国大陆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幽默时代。我也学会了。
王泣花:当然,强行幽默。
粉侯:你认为这种幽默是虚假的吗,王泣花?什么地方表现出用强的成分?
王泣花:不自然。
粉侯:说的也是。很多人,不管在事实上多么笨口拙舌,也不管事情有多么不可笑,都非得要跟人说几句笑话,感觉不这样就不懂生活似的。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王泣花:人们通常意识不到。
粉侯:是啊。比如说,今天中午我们公司吃饭的时候,就有人莫名其妙地说:又是牛肉,不害怕疯牛病吗!为什么不是鸡肉?另一人马上接口说:你吃鸡就不担心得爱滋?旁边的人就张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真是无聊透顶。
王泣花:因为无聊,所以故作幽默,结果更无聊。
粉侯:多数情况是这样。不过有时候还是真的可笑。对了,你看周星弛的电影吗?
王泣花:只有一部。《大话西游》。
粉侯:他还有很多特别搞笑的电影,什么《新鹿鼎记》、《整鬼专家》、《大内密探》、《唐伯虎点秋香》等等。当然啦,《大话西游》是大家议论得最多的。
王泣花:我刚上网的时候,看见很多网站给这个片子做专题。就到朋友那里看了一次。
粉侯:感觉怎么样?很好玩吧。武侠加神魔,凶杀加艳情,拳头加枕头,幽默加眼泪,爱情加悲剧,名著加杜撰……万花筒一样的东西。
王泣花:是。我以前读拉美小说,就有这种印象。
粉侯:比如说?
王泣花:具体记不清。总的印象是花哨、斑驳,现实与虚构交织,很有厚度,不是纯粹的罗列。
粉侯:就是说,都反映了各自的文化特点,把最核心的感觉给表现出来了。
王泣花:这种说法比较虚,但确实是这样。
粉侯:可怜老外要看这样的片子可就惨了,那么多属于深层文化背景的东西,怎么理解得过来。他们应该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吧。
王泣花:差不多。
粉侯:我有个朋友喜欢去一个英文网站跟老外聊天,老美说他的英语过时了,可是他又看不明白人家的话。
王泣花:很正常。我们说的话,只在本国学过汉语的外国人也不见得会明白。
粉侯:但是他跟美国和英国以外的人聊呢,倒还能对付。像什么希腊人啦,巴西人啦,西班牙人啦,英语同样破破烂烂,反正都是课本上学过的句子。
王泣花:都说什么?风土人情?
粉侯:包括吧,但不仅仅是。偶尔还侃两个黄色小故事之类。
王泣花:色情没有国籍。可以理解。
粉侯:你对这个很反感吗?
王泣花:色情是中性词。各人的爱好不一样。
粉侯:是啊。有次他还被一个赤道几内亚人骚扰了几天,对方说黄种人黑种人都算得上颜色鲜艳,比起苍白的欧美人强多了,所以天生应该配对。这事让我们乐了好久。
王泣花:恐怕是搞美术的吧。
粉侯:而且应该学过油画才对。
王泣花:没吵过吗?
粉侯:怎么吵得起来?想骂人还得先翻译,想想都累。
王泣花:翻译倒是次要。也许跟思维方式有关。
粉侯:当然有关系啦。我那朋友说,他在网上聊天的对手说话一般直来直去,不大胡搅蛮缠,也不琢磨言语后面的意思。我上学的时候认识的几个老外也这样。
王泣花:传统不一样。
粉侯:是啊。所以华人在一起聊天,反而容易内讧。
王泣花:喜欢小题大做。
粉侯:而且往往无中生有,上纲上线。
王泣花:争吵与上网的初衷相违背。本来想高兴一下,结果却在生气,何苦。
粉侯:人就是这样,充满矛盾,自己找累受。王泣花,你不困吧?
王泣花:我忘了,你明天还要上班。
粉侯:我没关系。今天星期五。
王泣花:也还是休息吧。明天再说。
粉侯:接着这个话题聊吧。
王泣花:续集?
粉侯:可以这么说。反正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王泣花:好吧。
粉侯:这正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王泣花,明天见。
王泣花:再见,粉侯。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9点多了,粉侯发现自己几乎就睡在透窗而入的阳光形成的聚光灯里。他伸个懒腰,慢慢坐起来,发觉这屋子实在是太清静了。闹钟不停地走着,早上肯定响过,居然没有听见,平时要是这样可就惨了。屋角的一盆仙人掌即将开花,冒出了几个嫣红的小骨朵。一只猫趴在对面的阳台上晒太阳,模样比他自己还懒。春困夏乏秋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人和动物天性都是很懒的。当然最懒的第一要算这只猫,第二怕就应该轮到他了。
也该动弹动弹了。粉侯胡乱擦了把脸,牙刷在嘴里来回推拉几下,算是搞完了个人卫生。他四处翻检了一会儿,没发现饼干点心之类,只得抓起一只苹果,就往门外走。外面的天气实在是好,这样春夏之交的时候,人都活得新鲜。看得见的,除了仙人掌,别的花都开得差不多了,连柳絮杨花也都飞得没了踪影。大概它们真的是入水化作浮萍了吧,南方池塘里的水浮莲什么的也该茂盛起来了。
前段时间杨花漫天,粉侯周末就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它们从小区里高高的杨树上一团一团地飘下来。用不着担心资源浪费,反正是不要钱的东西。小时候他喜欢把落在地上的杨花聚在一起,点上火,然后使劲吹口气,看着一团火球到处乱滚。赶上有风吹来的时候,火球就散作满地火星,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人大了,连游戏也不好意思玩了。不过他骑自行车的时候最讨厌这玩意儿,往往在不好走的路段上,正是车挤人多,冷不丁就飞来一团杨花沾在脸上,或者遮住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很容易出事。有天他就亲眼看见前面一位骑自行车的老太太被杨花迷了眼,车把马上就偏了,晃了晃没掉下来,旁边一位开出租的哥们儿来了个紧急刹车才躲过一劫。
这些老太太老大爷们也是,偏偏拣人多的时候出门儿,自己不在乎,让别人在一边干着急。年轻人忙着上班,为社会创造财富,早晚二时跟救火似的开车或骑车满大街飞驰,他们倒好,就赶这时候慢慢悠悠骑着车拦在前面,或者干脆抖抖索索站在路边思量着怎么过马路呢,有的甚至不顾自己的高龄,还要闯红灯什么的。凭心而论,粉侯没有歧视老人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迟早也有老迈的一天,而且在徒步的时候还经常拉着陌生的老年人一起过马路;但是他认为老人也应该学会为年轻人考虑考虑,别真的因为年纪大了就做出返老还童的架势,当真倚老卖老起来。一般来说,粉侯觉得人是越老越值钱,哪怕什么都没剩下,至少还有一肚子故事和满身的经历,还是让别人和自己都尊重的,所以他觉得老年人应该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
粉侯走出小区门口,一只苹果已经给吃得精光,肚子里却又咕噜咕噜地响起来。头天晚上吃的一点儿东西本来不多,刚起来还没什么,这会儿走上几步,就觉得腹内空空。那只苹果像是虚拟的真实,只怕还没来得及到达胃里就被肠道给贪污了。在这腐败丛生的时代,各种贪赃枉法的消息看得太多,连肚子里的五脏六肺也悄没声地学会了些手段,雁过拔毛之类的本事不用说是精通的。他四处打量一遍,卖早点的小摊儿早就收了。这个时刻非常尴尬,吃早饭赶不上趟,吃午饭又嫌太早。左右没什么事情,他就索性去旁边的菜市场看看,买些东西回去自己处治。
毕业前,菜市场一类的地方他从来也没有光顾过,连瞻仰的念头也不曾出现。学校里的食堂不少,虽然做的饭菜一个赛一个糙,四年下来终于也吃习惯了,最后居然还吃出了感情,毕业之后偶尔还会有想念的时候。什么乱炖大头花菜,干烧猪脖子肉,咖喱羊脊椎骨汤,种种让他刚进大学校门时看了就作呕的名目;还有颜色可疑的麦面馒头,能照出人影的小米粥,干硬得可以崩掉牙齿的陈年米饭,在粉侯又饿又不想动弹的时候,就一样一样地从他面前过去,在想像中热气腾腾地散发出复杂的味道。实在饿得狠了,一个人又不想动不动就走老远的路去小区外面的餐厅,就开始硬着头皮自己做饭。
粉侯做一切事情都喜欢看教科书,做饭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自从他有了亲手烹饪的念头,菜谱就一本接一本出现在他的住处。川菜、粤菜、淮扬菜、鲁菜,等等等等,见什么名字有趣学什么,自己骗自己说天下的名厨就算请回家了。可是他对厨艺本来毫无基本功,做出来的东西果然是有了好听的名字,色香味形质这五个方面不免就跟菜谱上的原作大相径庭。一来刀法散乱,二来不懂火候,再加上一贯的少盐缺油或者油盐成灾,粉侯的菜到最后都带有一定程度的变异性质,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同样一个菜做完之后还会不会跟上次的味道一样,反正给想像力预留的空间倒是足够的多。正经大菜也罢了,他做起开胃小品来却是一学就会,理由是这些东西太过简单,原料就那么几样,照猫画虎地凑得齐全了,再一路佐料撒过去,最后倒也马马虎虎地能够糊弄,从各个方面都是越看越像菜谱上那一小碟美食的远房亲戚。这么折腾一轮之后,说起各种菜系他也算是闻一知十,加上素喜夸夸其谈的本性,将没有说成五分,三分变作七成,很快他就在朋友圈子里有了“名厨”的美称,成了网络时代的新好男人或者后同居时代的单身汉们学习的榜样。
但是三分钟的热度很容易过去,所以粉侯除了刚开始假装很认真地琢磨厨艺之外,三两个星期以后,他家里的各种与烹调有关的书籍就开始与灰尘做伴了,在这个强调吸引眼球的注意力经济时代,这无疑是一件于书籍本身可悲的事情;但他本人却以为未尝不是好事,男人本来就不应该在厨房里花太多时间,现在要练得太过高明,以后娶了老婆反倒有做“马大嫂”(买汰烧)的危险。所以他后来只是偶尔想起来,才胡乱应个景儿,把肚子填饱而已,至于什么精雕细刻、花样百出的汤汤水水,来生做了女人再考虑不迟。
这时候菜市场里已经很热闹了。粉侯到了这里,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过,刚学做菜那会儿却恨不得一天来几趟。现在卖的东西倒也没多大变化,可是价格的便宜让他略微吃惊。鸡蛋降到了一块五一斤,按8个到10个计算,一个鸡蛋也就不到两角钱,快赶上1990年的物价了。然而这可是即将迎接2000年到来的跨世纪母鸡生的蛋哪,怎么能如此便宜呢?他在心里有点儿为这些可怜的母鸡愤愤不平。其实母鸡大可以成立一个“中国母鸡联盟”或者“中国鸡蛋行业协会”之类的组织,通过谈判,统一价格,严防死守,让想吃鸡蛋的人出大价钱去吧。否则,限额下蛋,比如说一年下一个蛋什么的,还要赖上半年产假之类,看它涨不涨价(当然母鸡们一定要统一口径,步调一致,如果有谁胆敢放水,大家千万不能手软,一定要一块儿上去像对付叛徒和反革命一样把它给乱刀砍死或者利用媒体的力量发动人民群众用唾沫来淹死它)!另一方面,母鸡当然也可以利用千年一次的大好时机,作一次千年大秀,美其名曰“吃千禧蛋,迎千禧年”,然后限量发售入场券,请一群美丽的母鸡现场表演千禧鸡蛋的产出过程,从而让大家都心甘情愿地付出天价来购买市场上的鸡蛋,以为吃了之后就可以变成千年老妖。
出于对民间产业的同情和支持,粉侯慷慨地买了4斤鸡蛋,然后又去看猪肉,后者已经创下了四块二毛钱一斤的历史新低。当然喽,这必须是肥瘦结合才能买到的,如果单挑瘦肉的话,价格就变成五块五。粉侯站在肉摊前,一边揣摩猪肉的肥瘠,一边盘算拿什么来与它相配。蒜苗?味儿太重。蘑菇?也容易腻,并且难看。其它如菠菜、卷心菜、萝卜、粉条之类更不合适,要不太难吃,要不就太费工夫。他远远扫了一眼那边的蔬菜摊,突然眼睛一亮:竹笋!那就来个竹笋炒肉吧。他喜滋滋地预想着竹笋炒肉的可口感觉,陡然间想起这个词是他小时候最深恶痛绝的对象之一,跟着出现的还有一些往事。那时候他的顽劣说得上天下无双,老爹尽管年富力强,在单位里辖治几十号人,却也想不出管束他的套路,只好动不动就威胁说要表演竹笋炒肉。可是一直到粉侯长大成人,当爹的也没来得及施展才华,露一手利用活人做菜的绝技。据老爷子回忆说原因不外乎两个:刚刚把小东西擒拿到手的时候,竹笋又死活找不到,只好放他一马;或者竹笋很趁手,那肉作为活物,却是精乖万分,只是远远地贫嘴滑舌,讨好告饶,万万哄不到跟前。直到现在,粉侯他爹还抱憾万分,常常公开对亲戚朋友表示自恨当年只知道没命建设社会主义,辜负了很多大好时光,一些宝贵的经历没能体会到,其中就包括养情人和实验竹笋炒肉。听到这种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粉侯只得厚着脸皮装耳聋,心说由他去吧,老头子快退休的人了,不知道高言低语;自己的面子给他剥尽也无所谓,反正也是他生的,好坏大家都脱不了干系!可是“养情人”之类的词语百分之百地会惹得老妈不高兴,所以她通常不动声色地反击说连一个臭小子都对付不了还敢去勾三搭四,那次你刚想拍这东西一下,结果只做了个造型他就满地乱滚,三天不叫你也不跟你近乎难道你忘了?后来买了几块巧克力和一个玩具熊才换回一声“爸爸”!粉侯知道只有在他们利用自己互相攻击的时候才能获知一些当年生活的片段,有时候就故意煽风点火,得到的信息拼凑起来却让他相信一定是他们记性有问题。他当年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明明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嘛。不过那次著名的交易他其实还是有些印象的,这也证明老爸那时候的确是年轻不懂事,不熟悉管理,好在比较实事求是,能够放下架子,明白什么叫知错就改;当然这也说明他自己具有做生意的天赋,三四岁就知道讨价还价的人显然适合做商业,要不现在怎么这样成功呢。
粉侯一壁想着一壁发笑,一抬头发觉已经过了蔬菜摊,赶紧又往回走。卖菜的大嫂眼见他脸上笑容未敛,又是个嘴上没毛的样子,以为来了个好对付的,本来卖三块钱一斤的笋就报价五块。粉侯忍不住又笑了:当我是谁呢?于是他问大嫂这是什么笋,大嫂说:“这当然是竹笋啦。”粉侯笑说,“我还以为是金笋银笋呢,原来只是竹笋!现在市价一块五一斤,你这样牟取暴利,就不怕工商来罚你?”这种矫枉过正的话让大嫂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没见过你这样买东西的!还价也得有个限度,哪能红口白牙乱说?”粉侯顺势让步说:“那就两块钱吧,我看你这笋又干又瘦,比冬笋差了不少成色;冬笋你要十块钱一斤也没人说你。”大嫂给他说中心病,只好气哼哼地说:“卖给你卖给你!年纪轻轻的门槛儿倒够精的!”她这话里夹杂着江南方言和北方土话,倒是格外添了些鸟语花香的感觉,粉侯听起来还很悦耳。就像所有占尽便宜的人一样,听到数落他也不回嘴,一路笑嘻嘻地回家。
美国佬喜欢把在早晨和中午之间吃的这种饭称做brunch,也就是把breakfast(早点)和lunch(午餐)砍头去尾后又捏在一起造出来的混血儿。粉侯也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吃了一顿brunch,奔波操劳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有了心满意足的感觉。平时他要到12点才吃饭,这会儿就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一阵快乐的麻痹趁机偷偷袭上身来,让人浑身软洋洋的,他拽过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很快就抛书入睡。这一觉持续到下午6点,足以补回很多天耽误的睡眠。粉侯还做了个真正的白日梦,梦见自己又在跟王泣花聊天,有人在旁边说“王泣花是个阴阳人”,他赶紧回骂说“你才是阴阳人,瞎说什么!”由于用力过猛,顿时醒了。但是他觉得这话非常耳熟,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仔细搜肠刮肚回忆了半天,才想起原来当时西门小哥在那个BBS上写了这么一句。真是可笑!这样的混话,偏偏在梦里还有人提起,看来西门小哥这小丫头片子当时给自己留下的印象还是挺深的。晚上有个哥们儿来看他,说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顺路停顿一会儿。见粉侯独自泡着方便面,一边冷冷清清地看着书,他不禁叹口气说:“我看你也该找个伴儿了,老是一个人这样呆着有什么劲!让人瞧着都不忍心。”
粉侯笑道:“少是夫妻老是伴儿,要找伴儿也等跑不动的时候再说,着急什么!”
那人正颜厉色地说:“别又来嘻皮笑脸这一套!你当我不知道吗,其实你自己也心里犯愁,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难道大哥我还不能给咱兄弟寻摸一个?”
粉侯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呢,一时半会儿是没这个打算。年纪轻轻的,大好光阴岂能栓在一个女人的裤腰带上。”
哥们儿说:“以前大家伙儿还能凑在一起热闹热闹,现在撇下你一个人这么过着,让我们做朋友的心里也过不去。”
粉侯笑骂道:“现在知道做错事了,以为就这样说两句就能混过去?我恨你们的地方多着呢。怕老婆不要紧,平时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贼呢!”
对方也笑了:“才几天不见,你倒学会了踩鼻子上脸,顺竿儿往上爬,都是一套一套的!唉,我也懒得管你,好歹自己的事,也该上心些。别到时候骂我们不帮忙啊。”
粉侯说:“我留心着呢。天天在网上逛来逛去,就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马上娶回家。”
他这话本来是信口胡说,却不料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哥们儿马上大惊小怪地说:“哎,我说你别是跟谁网恋了吧。我告诉你呀,这网恋哪,它靠不住!有次我跟一女的在聊天室侃了几天,后来就约时间碰了一面儿,喝!那叫一个——恶心!”这哥们儿十多岁的时候全家搬到北京,虽然刚来那会儿不见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同窗土著,却很快就学会了家在二环以内的老北京或者胡同串子才精通的腔调,说起话来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秃尾巴鱼,一边往里咽气一边一连串地往外吐泡泡儿。
这话反过来倒又像是当头棒喝,一语点醒梦中人。粉侯回想自己这段时间白天心里总是空空的,人也没精打采,一到晚上跟王泣花聊天,顿时精力充沛,真有点儿着了魔了。王泣花,你对我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呢?如果能够永远这样聊下去,着魔也无所谓了。可是,存在永远延续的可能吗?其实也不用强求永远,只期望这一生的时间;或者连一生也没有必要,就让时间在聊天的时候停止吧。
哥们儿见他不说话,奇怪道:“你怎么了?好好的发什么呆呀?说!想起谁来了?莫非真的在网恋?”
粉侯笑笑说:“可能吗!像我现在这个样子,跟谁网恋去?没这时间。”心里却想:要当真有这么一场网恋,而且对方是王泣花,怎么着也值了。
哥们儿跟他瞎扯了一会儿,很快就被老婆给呼走了。临走时他苦口婆心地说:“要论斗嘴,我现在是吵不过你,可是你真得为自己考虑了。不小了!——有什么消息,一定通知一声,啊?”
粉侯笑着说:“行啦行啦!一定忘不了你!……别罗嗦了,有人想你呢。快滚!”
他一个人回想这一场对话,发现局外人往往不经意说中事情的核心。可是,说网恋是不合适的,他自己慢慢地用起心来,谁知道王泣花什么心情呢?而且她说话总是那样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总是那样不冷不热!
二十多年来,断断续续的恋爱跟连续剧一样,一集完了一集又开始,也没有什么收获,人却对这些事感到厌烦了,这一年多来甚至听到“恋爱”这两个字就开始起腻。在年纪轻的人里边,粉侯认为自己也算心理健康的了,乱七八糟的经历一大堆,仍然是毫无目的但无忧无虑地活着,反正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传说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向生活妥协,结过婚的那些朋友中间,有的人可能是听天由命了,有的人还摆出一副坚持的架势,仿佛要与生活本身决斗。可是他们坚持的又是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如此固守?也许这根本就是对戈多的等待,目的和结果其实只是虚无,但行为和过程本身构成来回往复的荒诞。粉侯认为自己目前还算不上已经死心或妥协,至少碰上王泣花这样的人,思想又不免兴风作浪;至于坚持,那更说不上,因为他从来就不是执着的人。
王泣花应该属于内心平静到古井不波的那种人,时间和生活似乎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粉侯都忘了的事她还记着。当她提到前一天的话题时,粉侯心里不禁暗暗抱歉。
王泣花:粉侯,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网上吵架的事?
粉侯:吵架本身无所谓,谁爱吵谁吵去,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倒是很值得研究的。
王泣花:也许跟性格有关。
粉侯:但这不是个别现象。很多人,本来正好好的说话,突然之间就换了一副嘴脸,马上就开始撒泼,放刁。
王泣花:所以还有修养问题。
粉侯:可是上网的人中间,受过一定教育的应该占多数吧,怎么连起码的修养都不具备,难道上半天学就是为了出口成脏?朋友之间开玩笑也还说得过去,对陌生人,这太可怕了!
王泣花:骂人不是最可怕的。思维混乱更不好。
粉侯:对对对!一开始往往是讨论一个话题,然后就表达不同的观点,再然后,有人就会说“你怎么这么想?真笨!”等等,对方一生气,马上进行人身攻击,又有人煽风点火,混战局面转眼就形成了。
王泣花:整个过程中,真正的主题一直被偏离。
粉侯:也许主题本来并不重要,他们要的就是吵架的乐趣?
王泣花:吵架也分品类。
粉侯:不错。流氓和妓女自然擅长骂街,普通大众吵架,说话也该有个分寸。当然最好不吵。
王泣花:我见过一个词,称作“网骂”。
粉侯:其实就是网上的骂大街。
王泣花:也差不多。
粉侯:想想也奇怪,就算真有破口大骂的时候,也得有个原因。只是因为言语不合,就能到这份儿上,也太没素质了吧。
王泣花:放肆的表现。
粉侯:可能吧。今天我买菜,跟大嫂吵了几句,那大嫂说起话来还很好听,想起来都让人发笑。有个朋友过来找我,大家逗了半天,也说是吵嘴。其实根本不算是吵,大家可以说都没生气。
王泣花:如果大嫂上网……
粉侯:哈哈!王泣花,你太会想像了!幸亏大嫂不上网。不是污蔑她,我想她骂人的词汇一定比谁都丰富,肯定骂遍网界无敌手。
王泣花:面对面的时候,她不会这样。
粉侯:此言极是!网上之所以污言秽语遍地,搞得臭气熏天,很可能就是因为谁也见不着谁,骂完就走。换个名字还可以装乖宝宝。
王泣花:改头换面非常快。
粉侯:可不是吗。一个名字极力展示丑恶,另一个名字尽量故做可爱,其实都是一个人,这里面包含着策划的成分。
王泣花:网络的缺陷提供了机会。
粉侯:只怕也是这些人本身的缺陷吧。
王泣花:网络的缺陷使人格的缺陷表露无遗。
粉侯: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如果成群结队往聊天室里钻,或者到BBS上狂发贴子,光是踢他们出去和删贴子就会累死网站的人。
王泣花:因为没有制约。
粉侯:光靠外界制约也顾不过来,关键是网际道德没有形成。
王泣花:现实社会的道德经历了原始社会到现代的发展。漫长的岁月。
粉侯:但是网下社会的经验应该可以移植到网上。既然可以把语言和想法转移过去,基本的修养也可以吧。可是人们偏偏不愿意这样!
王泣花:有些是他们必须借助的,可是道德规范天然有勉强的意味。
粉侯:所以,人们在生活中本来就是不得不去遵守的东西,到了网上,因为没有旁人的监督,就高高兴兴地抛弃了。放纵无耻因而到处泛滥,多可悲的后果!
王泣花:我想是这样。
粉侯: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打破各种标准的时代,追求自由更成为放纵的借口。人们从来都善于寻找理由和借口。
王泣花:并且不光是年轻人。
粉侯:是的。放纵和发泄的欲望存在于各种年龄的人心中,也许年龄大的人更善于自我克制。
王泣花:不清楚。但愿吧。
粉侯:那么,流氓地痞之类的网络人渣就无法治理了?
王泣花:身份不明,怎么治?
粉侯:查IP地址呀。
王泣花:他们可以用别人的机器。
粉侯:那就实行身份编码。就像美国实行的社会保险福利号一样,每个人都发给一个独一无二的网络社会代号,上网时,不管用哪台机器,都必须输入这个号码。如果出现网骂、炸版之类,可以追踪过去,根据号码去起诉,让当局来核查定罪。
王泣花:理论上也许可行,太遥远了。
粉侯:也是。目前是毫无办法。
王泣花:流行的说法是: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
粉侯:最早好像出现在《纽约客》杂志上,被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引用,很快家喻户晓。
王泣花:这种说法,很无奈。
粉侯:他的原意倒有可能是夸耀网络对隐私的保护和这种只闻其语不见其人的美感。可是用在中国的网络流氓身上倒也合适。
王泣花:这是对狗的污蔑。
粉侯:算是吧。尤其是美国人,对狗是非常喜爱的。
王泣花:狗在中国古代,尤其是少数民族中间,也很有地位。
粉侯:头一次听说,举几个例子?
王泣花:材料很多,我记不清楚全部内容,明天贴一些到墓志上吧。
粉侯:刚才这么聊起来,我倒想针对这句话来一个翻案。也许它的否定命题才更合理。
王泣花:本质上都一样。
粉侯:确实是。我胡乱贴到墓志上,你看着玩吧。
王泣花:不会是社论吧。
粉侯:王泣花,你真会说笑话,当心国内的报社跟你急。
王泣花:好吧,等着看你的贴子。
在粉侯的印象中,中国的大众对狗向来是鄙视而且烹而食之的,与欧美人对它的深厚感情差别很大。民间生活中的狗,无非就是看家打猎之类,都市里也只是当作宠物来显示主人的阔气或爱心。但是王泣花提供的几段材料让他发现狗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很多影响。至少对于一些少数民族,这种影响非常深远。
尽管如此,他还是组织了几段文字,在里边胡说八道了一番,只是不知道似乎对狗颇有好感的王泣花读了会作何想。这些话如果发表在网上,肯定会惹来一片狺狺狂吠,让中国虚拟社区里原本就如同滔滔江水的网骂从此提高到新的水平,真正实现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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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确实有点儿不高兴,但我已经不生气了。
至少你是出于好意,而且现在又对我说了实话。
不过我觉得奇怪,你对北大学生好像很了解。在这里朋友不少吧?
王泣花真的和我是校友吗?那样的话,我应该感到抱歉。
我认为你很聪明,和聪明人交往令人愉快。常联系吧。
中国狗文化略辑
狗的传说
瑶族传说——狗王立国
南越王有犬名盘瓠。王被擒,其母传令有能脱王归者,当以王女妻之。盘瓠闻言欣然往,窃负而逃。遂妻以女,生瑶族人。故瑶人多姓盘,且以狗为图腾。
壮族传说——狗取谷种
古时天上有谷种不给人间,于是人们派九尾狗到天上取。狗尾上的毛碰着谷子,就牢牢地粘在一起。天上的人发现之后,一边追一边砍狗尾巴,一连砍了八根。砍第九根时,狗已逃出天门,回到人间。九根尾巴还剩一根,带来几粒谷种。从此,壮族人产了新米,先要给狗吃,以示不忘狗之恩情。(苗族、侗族、水族等也有类似传说。)
狗梦释例
梦见犬咬人,贵客来。
梦见犬咬,事解。
梦见犬咬日,忧官事。
梦见犬伤,大吉事。
梦见犬所,死,一云家欲丧。
梦见黑犬,灶作索食。
梦见赤犬,口舌散。
梦见黄犬,所求皆得。
梦见犬子,有喜乐事。
梦见放犬子,有急事,病。
梦见捉犬,有病;捉犬,客来。
梦见捉犬,必有急客来。
梦见犬走,大利。
梦见卖犬,事喜。
梦见犬吐,家鬼得犬。
梦见犬齿,先人求食。
梦见煞犬,所求皆得通达。
狗与禁忌
忌杀食
瑶族、畲族、满族、维吾尔族、藏族、羌族、彝族、白族、纳西族、普米族、傈僳族、怒族、哈尼族等都禁杀食狗肉。
忌不敬
傣族、阿昌族等禁止骂狗,畲族人甚至反对直呼其名;裕固族忌讳对狗不敬的言语。
忌狗尸
古代彝族人很忌讳让妇女看见死狗,据说会导致见者终生不育。
狗与古诗
元稹 乌龙不作声,碧王曾相慕。
白居易 乌龙卧不惊,青鸟飞相逐。
李商隐 遥知小阁还斜照,羡杀乌龙卧锦茵。
梅尧臣 荒径已风急,独行唯犬随。
范成大 随人黄犬搀前去,走到溪桥忽自归。
陆游 犬喜人归迎野路,鹊营巢稳占低枝。
没有人知道你不是一条狗
以前的《三字经》劈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也许在现实生活中能找到微弱的支持,可是到了网络社会,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推翻这个结论。因为事实已经做出了悲观的判断。不管我们是否愿意看到,网上的很多现象都残酷地表明:人性天生是邪恶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有阴暗猥亵和道德败坏的一面。如果说偶尔有人构成例外,那只能说明他/她由于修炼到家,层次提升了,就像狐狸精因为千年的正当道行(专事采补和害人取乐的妖狐不在此列),终于能够进化成人形一样。
不用说,微软的老板,在物质世界上号称首富的比尔.盖茨,在他的《未来之路》中加以推广的那句著名论断有多么不合理。
“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著名的漫画家彼得.斯坦纳在作品旁边写道。他这句力图说明网络容易使用的话里暗含了三个当作公理使用的前提:第一是网络社会充满吸引力,除了人,连狗也愿意高高兴兴地上网;第二,人比狗高明;第三层意思则是第二层意思的延续,也就是说,在网上,人也比狗高明或者更受欢迎,因此,如果狗被误会成人,显然有等级提升的好处。
第一个意思很难证明,也没有证明的必要,狗要上网就大大方方上去,虚拟社区里出现动物的声音也未尝不是好事。第二层意思已经有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做了定论,显然在目前还是正确的。可是,斯坦纳和刊登他这幅漫画的《纽约客》杂志也许太轻信了(如果他们真的这么认为的话),他以为上网之后的人还是生活中那种竭力要显得神智清明、文雅有礼的生物。虽然我们倾向于希望人们不因为环境的改变就扭曲自己,可是网络社区里的很多网民,并没有表现出对得起“人”这个称号的素质。他们已经发生了变化,或者说,失去监控的网络使人们自甘堕落,演变成为“异形”。
他们叫骂。他们咆哮。他们围攻。他们制造并且传播病毒……他们无恶不作。网络成了人们排泄兽性的垃圾场。
如果狗,这种可悲地被人当作辱骂的对象的动物,真的能够上网,除了胡乱扒拉出几个奇怪的字符之外,谅它也不能制造如此多的罪恶;就算V-mail出现,它也顶多散布几声甜蜜的犬吠罢了,仍然算不上污染(这样想来,无知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是斯坦纳为什么还要认为网上的狗一定比网上的人低了一等呢?
至少,我们看不出网上的某些居民与网上的狗之间真的就存在很大的差别。更让人沮丧的是,我们面临着修改斯坦纳这个命题的任务: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不是一条狗。这是因为,想要区分一个网络流氓的名字到底是不是代表人类,实在太难了。人类一般不会在现实社会中这样厚颜无耻、成群结队、前仆后继地大规模展览花样百出的丑恶。
我们的这种网民们至少在以下方面与狗是没有分别的:
首先是毫无自尊,也不尊重别人。狗是不懂得自尊的,因为它天生就自认为是卑贱的动物,从来只匍匐在主人的足下,或者绕着人兜圈子。主人就是它的上帝,它的衣食父母,它的高于一切的判官。饥饿的时候,它可以吃大便;渴极了的时候,它可以喝小便。肮脏不能妨碍缺乏自尊心的生命存在下去,它更不忌惮丑恶。既然没有自尊,尊重他人则更谈不上。尊重要求独立性格作为基础,狗对其主人只是崇拜和卑躬屈膝,就算它能够理解独立的含义,也是不敢去想这种好事的,所以他的主人也不可能得到它天生缺乏的尊重。再说,它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需要对自己的尊重和他人的尊重就能对付过去的生活。网上的恶人们呢,他们达到这种状态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是表现得并不比一条最愚蠢的狗哪怕高明一星半点儿。他们心里没有尊重这个词的位置,只知道拼命表现自己丑陋的程度,同时尽量拖别人下水,好让大家都不干净。他们以让别人狼狈不堪为荣,因为他们只具备狗的心态。
一些网络居民的极端性格也足以和狗媲美。无论他们的言论多么不合理,多么可笑,旁人都只有赞同的份儿,此时,作为鼓励,他们甚至会对你粲然一笑。否则,不管是彬彬有礼地指出其疏漏之处也好,还是对他们一通臭骂也好,得到的反馈大抵相同,那就是臭烘烘的叫嚣和白森森的牙齿。这让人不能不想起狗,这种现实生活中最极端的动物。啊,什么样的言辞,什么样的笔墨,才能形容出一条狗对它喜爱的对象的欢迎程度!它像要抛弃一种累赘一样发狂地摇动它那无辜的尾巴,全然不顾自己会累得半死;它不知羞耻地伸出舌头舔食对方身上的污垢和灰尘,并且绝对不会作呕;它一唱三叹地吐出转折如意的轻柔呜咽,就像是爱侣之间的喃喃低语;它雀跃,它打滚儿,它在人身边流连忘返,只因为它高兴。可是,千万别去招惹一条即使看上去很温柔的狗,哪怕是言语冒犯也不成!后果是令人担心的: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的耳朵竖起来,双眼圆睁,鼻子直喘粗气,爪子在地面不耐烦地来回刨动,低沉的威胁从黑洞洞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冒出来——这是发作的前奏。还有的狗连这样的征兆也不会表示,它只是迅疾行动。突然之间,在对方都不知道什么缘故、或者认为不构成愤怒的理由的情况下,它猛扑上来,尖利的牙齿不停地撕咬,肮脏的爪子到处乱抓,还有说不清有多少分贝的嗥叫作为攻击的伴奏。这一切,要等到它感到心满意足的疲劳才可能停止(当然,这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极端,可悲的极端,是狗和很多网民的共同特征。
再没有比狗更善于污染环境的动物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狗的身影出现,不幸承载它的环境就会成为受害者,花草树木,连同其它一切,都不可能逃避。因为臭味是长于发散的。随处排泄垃圾,是狗的天赋。在水泥电线杆旁边,在古树底下,在皇城根儿,在公园里,狗面无愧色地制造龌龊的东西。它不分场合,不顾及包括它的主人在内的任何人或物的心情,只是肆无忌惮地排泄,让到处弥漫的臭气污染身边的一切。谁在现场出现,谁就合该倒霉。可是,作为生物圈里的污染专家出现的狗啊,赶快认输去吧,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感到惭愧吧,因为你比起网上的一些人,排泄污秽的能力竟然远远不如!同样擅长炮制垃圾,可是你的垃圾不过是针对感官的、暂时的污染,他们的污言秽语不但刺眼、恶俗,还长时间地伤害了多少无辜的心灵!同样具有旁若无人地随处大小便的本事,你,无能的狗,最多不过玷污了几平方分米的面积,然而这些人可以搅乱一个BBS,毁坏整个站点的气氛,他们的恶劣影响甚至会传遍整个网络,让所有惨遭亵渎的人情绪低落,精神不振,恶心、呕吐、胃口败坏,视原本可爱的网际社区为龙潭虎穴,轻易不敢再去冒险。和这样的网民比较起来,即令是能够吞吃太阳和月亮的天狗,也会自惭功力浅薄,恐怕使出天魔解体大法也不能够企及。因为天狗那微末的智力,原本不能和他们相比。
然而,即使是无知、无礼、无趣到狗这一地步的物种,也还知道窥测主人的眉高眼低、情绪好恶,可是我们的一些网民,竟然可以做到好坏是非一概不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不管理直理屈,只要不合心意,上来就是一口!如果从社会学的归属角度来分类,他们甚至不配与还可以看门的家犬比肩,他们至多算得上是网络野狗。
那么多希奇古怪的名字,在网络上自由自在地漂泊,谁能知道,究竟哪个名字或者是否全部都代表以咬人为乐的网络野狗?野狗,还是人类,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彼此之间越来越戒备,我们对不熟悉的网络名字越来越冷漠。因为我们往往有冷不丁被噬咬的惨痛经历,我们不得不小心提防。
在网络野狗横行肆虐的时代,没有人知道你不是一条狗。
热爱网络社区的人们,痛苦,或者悲伤吧。因为网络野狗败坏了你们美好清白的名声,也因为你们中间那些作为网络社区创造者的人所付出的大量心血。然而,在确实看到你们的高贵举止和优雅言辞出现之前,我,不会予以丝毫同情。虽然不属于曾经被网络野狗撕咬过的受害者中的一员,但是,由于旁观过数不胜数的无端攻击的事例,我宁肯误解一千,也不愿遭遇一次。
第八章 以母亲的名义……
和王泣花固定联系以前,粉侯每天还看看网上的新闻,后来这种习惯就渐渐被冷落。对他来说,什么样的新闻,也比不上王泣花留在花冢里的文字那样耐读,而且富于观赏价值。这些美丽的文字、朴素的文字、凄切的文字、淡漠的文字,常常让他沉醉其中,忘记时间的流逝,就像陷身于一个虚幻的迷宫,再也找不到出来的方向,甚至忘记了还有出来这件事情。
王泣花。王泣花。这三个笔画粗疏的汉字,被粉侯暗自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连“王”这个最普通的姓氏,毫无特色的三横一竖,在百家姓里只是平淡无奇地排在第八位的,因为出现在这个名字里,也多了一些飘忽不定的韵味。还有断肠人的饮泣,还有飘零的落花。这个名字里隐藏着多少情节、时间和场景啊,让人想起写意的中国画,淡淡几笔就带出整个大千世界,本身却简洁到了极致。粉侯和名字的主人交往了这许久,依然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可是他却下不了决心认真盘问。一方面这询问也不会有丝毫结果,王泣花如同因风起舞的柳絮,轻飘飘毫无着力之处,你不动她也静止,你越急也越够不着。另一方面,他实在担心让她厌烦之后,再也懒得搭理,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关系可就付之东流了。
不管粉侯愿不愿意承认,王泣花让他心里暗自萌生了一些不易觉察的情绪。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检点这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又像上大学时候一样,思维容易跳跃了。本来只是在花冢发个贴子,说几句话的题材,却被拓展开去,东拉西扯,四处牵连,往往就形成洋洋洒洒的大段文字,其中还带出汹涌的激情。王泣花果然眼力非凡,他的心里仍然是有激情,只是潜伏起来,在遇到合适的对象和时间之前轻易不会点燃。可是,王泣花,她就是专门来点燃他的人吗?上学的时候,粉侯本身就是火种类型的人,整天热情洋溢地做各种事,跟各种人来来往往,精力旺盛得晚上做梦都要分上下集,感染得身边的环境也是阳光灿烂。毕业不过几年光景,不知不觉地就冷淡下来,既是对周围的人事,也是对自己,最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混沌的模样。不会难过,却也没有太多的喜悦,生活风平浪静得让人误会,以为幸福它已经悄悄到地来到身边。只有在偶尔会出现莫名其妙的焦躁,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在盼望什么,在等待什么——既不是爱情,也不是金钱,这些东西来来去去也看熟了嘴脸——然而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王泣花让他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心里不安宁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说是他已经迷恋她,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粉侯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饮食男女,声色犬马,这些东西他早就一一历练过,根本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只不过带来更多的空虚无聊罢了。况且他原本是情场老手,十来岁就开始演习爱情故事,追人和被追的情节也反复到再也玩不出新鲜花样(其中有些曲折往还的地方只怕连流行的言情小说家也会汗颜自己居然想像不出),自然不会仅仅因为一位神秘的女子就感到坐立不安或者思念不置。但是王泣花的确有这样一种力量,只是三言两语,就让他感到思想被唤醒,各种想法争先恐后地往外蹦,就像春天对花草一样具有无穷的号召力。王泣花就是他的灵感,他的催化剂,粉侯在她的只言片语影响之下重新发现了自己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某种活力。可是她自己却那样静默自守!性格几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简单聊几句天,却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实在是出人意料。那他呢,他自己,对王泣花来说,也能够产生什么影响吗?粉侯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去询问这些,就是问,王泣花也会只字不答。
星期天上午,粉侯把《没有人知道你不是一条狗》贴到墓志上以后,又发了半天呆。可是发呆也不能打发多少时间,离晚上9:30还早呢。他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从花冢里出来,胡乱点开一个网页,希望看到什么有趣的新闻。他已经有好久不看新闻了。
但是这天的新闻却非比寻常,简直可以说令人震惊。粉侯不只是简单地看,也不像平时那样顶多耸耸肩就过去,他的情绪变得非常激烈。愤怒让他血流加快,脸上发烧。他去了几个规模较大的网站,发现网民们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同一件事情上面。这件事前一天就发生了,因为他自己不看报纸,不看电视,在这个小区里也没有聊天的对象,整整一天过去,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感觉到。王泣花当然更不会知道,像她这样沉浸在宁静的私人空间里的人,本来就是万事皆不挂心,估计听了一耳朵也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嘴上说。可是昨天来过的那个哥们儿呢,怎么也没听他提起这事?然而网上的消息让人触目惊心:
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遭北约导弹袭击
当地时间7日午夜,北约悍然使用三枚导弹,袭击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造成馆舍严重毁坏,迄今为止已有2人死亡,2人失踪,20余人受伤。救援人员已经赶到现场并且正在废墟中寻找幸存者。中国驻南大使未受伤。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发言人表示,安南对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和南联盟尼什的医院和市场遭北约飞机轰炸表示“震惊”。这是自从3月24日北约发动对南联盟空袭以来驻贝尔格莱德的外交机构第一次遭到轰炸。
我驻南记者3人遇难
驻贝尔格莱德记者吕岩松从现场报道,在当地时间7日午夜北约对我过驻南大使馆的轰炸中,已经确知有3人遇难,他们是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和夫人朱颖,6人受伤,其中2人重伤。中国使馆潘大使一直在现场指挥抢救。轰炸发生半小时后,南联盟外长伊万诺维奇和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理及内务部长赶到大使馆,对大使馆表示慰问,强烈谴责北约的暴行。当地华侨也马上送来棉衣和食品。击中大使馆的有三枚导弹,其中一枚弹坑直径10几米。当地时间8日5:00(北京时间11:00),大使馆依然浓烟滚滚,大使馆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仍在飘扬。
“这帮王八蛋!”粉侯火冒三丈地骂起来,“反了他们了!连中国使馆都敢炸!”这时候他想起以前没怎么注意的一些事情:报纸和电视连篇累牍地报道科索沃危机,《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部老电影被反复播放。现在,成为北约攻击对象的不光是南斯拉夫,连中国使馆也成了北约导弹的靶子!
他定了定神,继续寻找相关的消息,发现网上已经是沸反盈天的局面。网民们有的叫骂,有的分析,有的悲伤;美国领导人和北约首脑的反应贴得到处都是。当真是花色品种齐全,各种声音都表现出来,各种面目全部粉墨登场——
中国政府已经于前一天紧急召见美国驻华大使,向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提出最强烈抗议;外交部副部长认为北约违背和践踏了《联合国宪章》、《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关于防止和惩处侵害应受国际保护人员包括外交代表的罪行的公约》以及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声称中国政府保留采取进一步措施的权利。美国总统克林顿则表示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是“一个事故”,一个“悲剧性的错误”,同时说“北约将继续军事行动”。
北约总部举行3场记者招待会,北约发言人、北约秘书长等人相继出面,嘴里频繁使用“遗憾”、“深表遗憾”、“同情和哀悼”等字眼,却不给出席招待会的8位中国记者提问机会。
……
民间的行动也已经开始,记录相关内容的消息和贴子数以万计。
一向以闲适散淡著称的成都变得反应灵敏。5月8日晚上9点就有四川大学的学生集合冲击美国领事馆,游行示威、喊口号、扔石块和酒瓶。尽管有防暴警察布下的防线,行人和学生组成的近万人队伍中还是有人冲进馆内,下掉星条旗并点燃烧掉,美国领馆的两间房子也被烧掉。网上将这一场面记述为“成都之夜”。
广州和上海的美国领事馆被迫降半旗。几千上海学生和市民涌到淮海路,围在领馆门口,大叫“降旗道歉”、“美国猪滚回去”,有人烧写着美国和NATO的标语,还有人唱国际歌和国歌。提供这张贴子的人认为当地学生“明显无组织”,但还是因为“看到热血沸腾的青年”和“听到人民的声音”而高兴。
还有贴子说:武汉的学生也上街了!不过没有更详细的内容。
法新社的最新报道则显示了北京地区进行的活动。
9日晚北京大学生彻夜抗议
法新社北京5月9日电上百名大学生和其它一些示威者继续连夜举行抗议活动。在英国大使馆和美国驻中国大使尚慕杰的寓所外,抗议者彻夜高喊反对美国和反对北约的口号。
北京时间早晨6:30,在英国使馆外已经排起了数辆公共汽车。其中的两辆来自东北的哈尔滨。
另外还有一群示威者在美国驻中国大使尚慕杰的寓所外静坐抗议。
有消息称,星期日早晨至少有500名来自北京大学的学生会加入抗议的队伍。
在美国使馆外,武警组成3层的人墙。在使馆附近到处是矿泉水瓶子、石块、砸烂的鸡蛋和其它一些东西。
昨天晚上使馆区的保安工作很严,通往美国和英国大使馆的道路已经被武警封锁。未经政府允许游行的人被挡在封锁圈外。
中国政府官员说,上万名中国学生和普通市民在星期六参加了抗议北约轰炸中国驻南使馆的暴行。
粉侯本来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这会儿却感到遗憾:自己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也该一起到使馆去抗议了。虽然他已经不是学生,但是从学校毕业时间也不过两三年,还没来得及变得苍老,一样可以混在学生的队伍里去力所能及地喊几句口号,表达自己的愤怒。
然而他似乎已经错过了机会,尽管他住的地方离北大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很快就到了中午,粉侯感到又饿又累,由于盯电脑屏幕的时间太长,眼睛也干涩起来,看东西有些模糊。他伸个懒腰,起来活动了几步,本来想出去吃饭,走到小区里却又改变了主意,就在附近的小店胡乱买了一袋方便面、一包榨菜和两根火腿肠。
外面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洒下来,周身又轻又软,让人都快融化了似的,真正的和煦感觉。草坪上的绿色已经由透明清新转为深沉,星星点点的二月蓝花期已经进入尾声,夏天和春天的工作交接也快要完成了。多么可爱的日子,然而因为一场轰炸,大多数人的心情都被破坏了。本来应该是轻松愉悦的,现在却被怒气搅得紧张不安。粉侯想,单凭这个原因,北约和它对中国的伤害也应该受到谴责。至少它让一个国家的一部分人民没有了欢度周末的心情。就算是确凿不移的误炸,北约也是难辞其咎的。
几乎所有见到的人,除了晒太阳的老太太和不懂事的小毛孩子,都在议论使馆轰炸事件。粉侯买东西的时候,看见小店里的黑白小电视开着,正在报道事态的进展,几个买东西的年轻人和店老板聊得热火朝天,长篇大论地发表他们的看法,中间夹杂着诅咒、发誓和对克林顿、索拉纳的性取向的悲观判断。粉侯招呼了两次,那老板才想起自己还有赚钱的需要,赶紧伶俐地把他给打发了。一位年纪不少于50岁的中年男子,扶着自行车把站在路边,远远地和坐在石头凳子上抽烟的一位老头儿也讨论得正欢,语气则显得斯文一些,带有学术研究性质。粉侯买完东西,经过他身边时,发现他基本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后者看见粉侯再次经过,似乎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这才匆忙离开。
快到住处的时候,粉侯无意中听见一个人的电话内容。以前他曾经碰到过这人两三次,都是各自背着一个包,急匆匆地走自己的路,所以粉侯一直以为他也跟自己一样,毕业之后在这里租了房子住着。可是从半途听到的话来看,他似乎是北大的一名学生。
“学校的车几点过去?4点?在三角地是吧?行,我一定赶到,也去扔它几砖头出气!”小伙子嘴对着手机说个不停,在和粉侯擦肩而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拐个弯越走越远。粉侯看着他生气勃勃的背影渐渐消失,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读书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把买回来的食品消灭干净之后,粉侯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觉。他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使馆前面的人群里,身旁人浪喧嚣,他一个接一个地扔鸡蛋,砸西红柿,投掷砖头,忙得不亦乐乎。几个美国人一动不动地把脑袋搁在窗台上,呆着脸,眼睛一眨不眨,乖乖地充当他攻击的目标,可是他怎么也不能让抛出去的东西正好砸在他们的鼻尖儿上,每一次都只差一点儿……正在暗恨自己准头儿不行的时候,他忽然醒了,这个带有时事性质的怪梦让他哭笑不得。
再上网看看,他发现网民们已经不只满足于描述各地华人和华侨在物质世界中对北约及美国的抗议和声讨,也不再吹嘘网络黑客的单个行动。已经有人在发动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去攻击美国信箱和网站。一个网名叫danni的人公布了20多条包括白宫、中央情报局、纽约证券交易所和纽约时报在内的美国重要机构的网址,号召大家说:“中国有技术、爱国的黑客们,到那边去跟美国佬们玩玩!”另一名叫做愤怒的亚马的网友则向大家详细解释轰炸美国信箱及网站的办法,并开列了一大堆攻击对象,克林顿和戈尔的信箱也在其中。愤怒的亚马同时呼吁大家去炸掉美国人的服务器,他在贴子里写道:“炸服务器需要大家一起行动才行!!!请在北京时间(GWT+8时区)5月9日下午15点整的5分钟内一致行动!”
粉侯自私自利地想,这一招倒是可以试一试的,以后也可以慈祥地给老来骚扰自己的垃圾邮件制造商们送几枚炸弹尝尝。他决定3点钟的时候也跟着这位亚马同志一起行动,同时钦佩地认为懂得更多技术毕竟是有用的,至少在表达自己的怒气时也能派上用场。突然他又想起在外面邂逅的那个北大学生的话,干脆决定下午也跟着到美国使馆去现场观摩一下,反正他出入北大无数次,道路、方位什么的早就摸熟了,三角地更是每次必去的,那里常常张贴着很多新鲜的海报。
可是这些念头注定不能实现。就在差一刻钟3点的时候,顶头上司突然呼他。粉侯估计又是临时有什么洽谈之类,正想着怎么编个理由堵住这家伙的嘴,让他不好意思提出无礼要求,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说:“有急事,马上打车过来吧。”“可是我今天已经约了人了!”粉侯连忙竖起挡箭牌。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容反抗地说:“约的人先往后推,到时候你请他吃饭,我给你报销。”粉侯负隅顽抗道:“光吃饭有什么用!这一来我已经失信了。”这位素以“工作狂”闻名于公司内外的头儿沉默了一下,声音沙哑地说:“不是急活我也不找你,谁都知道现在是公休日,外面又有大事发生,这样的热闹也是好久才看一回的。但是我必须找你来,就算帮我忙吧。你向来是个好Baby,别让我失望,啊。”话说到这份儿上,粉侯已经没了退路,假装迟疑了一下,赶紧又答应下来。与此同时,心里紧锣密鼓地把对方从头到脚都给臭骂了几个来回。
到了公司,他发现已经有几个人在办公室里了。原来公司最高领导人突然心血来潮,认为如果紧扣目前的形势,在电视台做一条公益广告,一方面可以表达对北约轰炸中国驻南使馆的愤怒,同时也能够宣传公司自身,给政府和人民留个好印象。在粉侯看来,这是十足十的无聊之举,并且听老板的意思也只是停留在想法阶段,不过他个人对轰炸这件事的情绪较为激烈罢了。然而老板身边的人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点子,对着他猛拍一阵马屁,让他觉得自己果然高明无比,就默许手下把这件事当作重要指示传达下来。这样就苦了粉侯和他的头儿。粉侯自己还好,这两天睡眠充足,精神饱满。可怜的顶头上司一向喜欢看电视、玩游戏,估计周末又在熬通宵,在网上泡到凌晨也是不奇怪的,现在也给召集到办公室,眼圈都还是黑的呢。不过老板既然已经春心大动,底下的人眼圈是黑是白就不再重要。“关键是如何把我们的产品和声讨北约的口号紧密结合在一起,”他屈尊来到粉侯面前,兴致勃勃地说,“好好想想吧,小伙子!”说完,顺便起用肥厚多肉的手掌,犹豫着爱抚了一下粉侯瘦骨嶙峋的左肩。粉侯和上司自然忙不迭地、感激涕零地表示一定认真考虑,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光荣任务。其实他知道上司和自己一样,心里早就明白这不过是又一次有头无尾的游戏,过得三两天,就会被老板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已经提出方案,也会被叫停的,但此时却不能提出丝毫异议。
老板很快就施施然离去,留下粉侯和上司在一起装模做样讨论了半天,中间自然夹杂着对时局的评估和预测。挨到6点钟的时候,上司干脆拉粉侯一起吃饭,顺便拿满腹牢骚下酒。酒酣耳热之际,这位比粉侯大了十来岁还是单身的汉子也忘了故做严肃,一口气说了很多让他觉得新鲜的话,其中还包括几个黄色的小段子,让粉侯趁机假装清纯地脸红了几分钟。
晚上8点多的时候,粉侯才摆脱上司酒后的喋喋不休,一个人在住处清静了一会儿。白天过得如此无聊,一个大好的星期天完全给浪费了。他也没什么精神看书,就在屋子里打了几个电话,又洗了个澡,一直无所事事地干耗到跟王泣花聊天的时间。
“你看到新闻了吗,王泣花?”粉侯第一句就这样问。
王泣花:我今天去北大拜访一位老师,知道了消息。
粉侯:有什么感想?
王泣花:对于不了解的事,我不能评论。
粉侯:这么说,你认为北约对中国使馆的攻击,既有可能是误炸,也有可能是蓄意的?
王泣花:我不清楚。不过我参加了游行。
粉侯:你?参加游行?王泣花,什么时候?
王泣花:今天下午,4点。
粉侯在心里呻吟一声:他错过了一个机会!如果没有该死的老板节外生枝,或者上司不死命坚持要他去捧场,说不定他就可以混进北大学生的游行队伍,可以与王泣花并肩战斗了。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不过,他赶紧又安慰自己,就算真的去了,也不一定能遇到王泣花,那时候人一定很多,熙熙攘攘的,只怕打个照面也难,更不用说从人群中一眼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又略微感到有些慰藉,似乎下午的损失都已经给弥补回来了。
粉侯:现场什么感觉,王泣花?
王泣花:人很多。有人喊口号,有人扔东西,美国使馆墙上五颜六色。武警也不少。
粉侯:又有好多记者去凑热闹吧?
王泣花:少不了。这是报纸增加发行量的时候。
粉侯:你自己喊口号了吗?是不是也说了几句“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北约!”之类的愿望?
王泣花:没有。不过现场喊的人很多。还有人说“毛主席万岁”。有人嗓子喊哑了。
粉侯:你也没有扔砖头或者鸡蛋之类的东西?这样可以顺便锻炼身体。
王泣花:扔过去的还有矿泉水瓶和墨水瓶。我没有扔。
粉侯:看来你只是冷眼旁观了。没有人发现吗?
王泣花:热心人不少。他们分给我各种可以投掷的物品,我又递给前面的人。粉侯:你的那些校友怎么样?是现场表现最积极的吧。
王泣花:北大盛产热血青年。
粉侯: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青年们的热血如何沸腾。
王泣花:沸腾不必要,真正的威胁出自冷静的思索。
粉侯:可是,王泣花,你不认为这不是冷静的时候吗?
王泣花:悲剧已经发生,再抒发感情也不能挽回。不如尽量减轻损失。
粉侯:你觉得人们只是在现场抒情?非常情绪化吗?
王泣花:我想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怀着爱国热情叫骂和扔东西。
粉侯:也就是说,你发现他们的个人情绪在这里边占了更多的成分。
王泣花:至少是不冷静。
粉侯:这时候谈冷静,是不是太奢侈了点儿?连我这样善于控制自己的人都给激怒了。
王泣花:个人感情容易控制,粉侯。客观条件不允许人们仅仅为自己的原因过于奔放。
粉侯:所以当人们发现有一个像现在这样的绝佳借口时,一定会善加利用,然后把各种不满和激动都宣泄出来,并因此而感到心满意足?听起来北约的轰炸反而被大众给利用了,成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王泣花:涉及个人利害的时候,往往要仔细考虑。涉及到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时候,却不假思索地爆发。其中的区别值得深思。
粉侯:你是在暗示大家都把仔细思量的责任推给别人了,所以出现群体无意识的状态,进而群情激奋,可是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冲动。是不是这样,王泣花?
王泣花:我不熟悉理论分析。但我关心一个问题:谁来承担大众冲动的后果。
粉侯: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大家做的事自然是大家承担。
王泣花:大家只是临时组成群体,乱了一场各自散开,成为独立的个人。表面看来法不责众,可是政府脱不了干系,压力转移到政府身上。
粉侯:然而政府是代表人民行事的,它有责任出来收拾残局。
王泣花:承认政府是代表,不妨把事情交给它处理。那里的人应该有系统的思路和严密的逻辑,不容易凭一时冲动采取措施。
粉侯:也许是这样。但是人们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态度吧。
王泣花:可以示威,向北约表明民间的态度;可以游行,以此来唤醒国内的民众。喊口号也无伤大雅,攻击则有些不妥。以暴制暴不是很好的倾向。
粉侯:那么,你认为人们都错了。
王泣花:热情值得赞许,爱国天经地义。做事不动脑筋则是不良习惯。混乱的集体容易带上群氓色彩。
粉侯:瞧你说的,跟古罗马的暴民似的。有这么严重吗?大家不过这几天心里有火,适当地发泄怒气罢了,过一阵儿也就好多了。
王泣花:理想的状态是大家恰到好处地泄愤。但是现场情绪不容易把握,万一集体失控,就会很麻烦。我不懂经济学,只是根据常识判断,社会混乱的成本非常高。
粉侯:也是,谁都不希望出现混乱局面。但是对北约和美国的挑衅就这么算了吗?
王泣花:是否挑衅,应该由政府下结论。就算是,估计也不会直接报复。
粉侯:你有什么依据吗,王泣花?
王泣花:只是推测。忘了谁说过一句话,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粉侯:帕默斯顿。他好像当过英国首相。
王泣花:可能是吧。从纯粹功利的角度出发,成熟的国家,政府之间一般是尽量讨价还价,不会动不动翻脸。
粉侯:即使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还要留余地?政府真的有这样的肚量吗?人们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泣花: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政府要真正保护人民的利益,就会把现在和未来放在一起计算。中美是大国,都不会轻易放弃对方。
粉侯:王泣花,你太理性、太无情了,简直让人害怕。可是你说的又有些道理。王泣花:我想是因为处理事情的责任没有直接落在我自己身上,远距离地讨论起来就很从容。
粉侯:说真的,你是不是并不关心这件事情的结果好坏?反正你也不认识被炸死的那几个人。当然,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王泣花:我不愿意看到中国人成为别国战争的牺牲品。
粉侯:即使是同情和关心,你也这样理性吗?
王泣花:我已经告别了感情丰富的阶段。
粉侯: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是政府最喜欢的吧。从国内最好的大学毕业,为人聪明,很有教养,不惹是生非,做事之前喜欢动脑子,政府的管理成本都低了很多。
王泣花:谢谢夸奖。
接下来的几天,北约轰炸中国使馆一事成了办公室同事谈论最多的话题,大家一到休息时间就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老板碍于自己的职位,不好经常跟大家在一起唾沫四溅地指手画脚,偶尔也在进出的时候稍作停留,顺便听上一句半句。不过他现在绝口不提做公益广告的事了,估计也是回过味来了吧。虽是如此,粉侯还是想了两句诸如“长城永不倒,国货当自强”一类的话,防备他哪天想起这事来的时候也好交差。
粉侯一直关注着新闻报道,连上班的时候也不忘随时上网寻找新的消息。他很快在网上看到中国政府发表的四点严正交涉内容:
一、公开、正式向中国政府、中国人民和中国受害者家属道歉。
二、对北约导弹袭击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事件进行全面、彻底的调查。
三、迅速公布调查的详细结果。
四、严惩肇事者。
从“调查”和“肇事者”等字眼来看,政府其实也并没有一口咬定这次轰炸就是北约有意制造的阴谋,给双方预留的空间果然是非常之大,回旋的余地足够的多。估计到后来,也就是赔款了事,再就是争取到一些国际舆论的同情和支持。随着政府的进一步表态,民间的情绪果然慢慢平息下来,只是网上仍然波涛汹涌,一些人干脆因为各自的观点不同而在BBS上互相辱骂,有一个网站上的内容如此下流,最后该网站甚至标明“未满18岁的人禁止查阅”。
这期间,各地发生的一些小插曲也逐渐被发掘出来,在网上到处传播。
表达个人看法的贴子比以前更多了,很多网站上贴子数目急剧增长,多到光看题目也顾不过来,只能胡乱浏览其中一部分。一个署名为“断桥”的北大学生的贴子给粉侯留下了深刻印象。“学运是非理性的,这是我近期对它的认识。学生运动仅以发泄感情为主,千万不要以为光喊喊就能激发国人的爱国热情。”断桥说。他/她在贴子里还提到了游行时市民的态度:有人竖大拇指,有人送水,也有人骂他们愚蠢。同时他/她希望学生不要失去思考能力,不要“以大骂某些人为汉奸为狗来体现自己的爱国,或者靠扔石块获取快感。”(分明又是一个王泣花!)
《人民日报》的评论被集中编辑在一些网站上,粉侯发现它们的题目按时间顺序连起来几乎就是一段话。从5月9日到5月13日,依次读下去就是:“《强烈谴责美国为首的北约的血腥罪行》!《中国人民不可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是)《制造人道灾难的罪魁祸首》,(他们的罪恶行径,是)《对世界和平的严重威胁》,《对人类文明的肆意亵渎》!”感觉就像是新造的评论类型,一折之后还有一折,绵绵不绝的样子。
粉侯每次和王泣花聊天,都忍不住要提到自己在网上的新发现,更不会忘记报告有多少理性的人发表了与她相似的言论。但是王泣花并不在意。她只是淡淡地表示自己不关心不同的人对这件事的各种看法,毕竟人和人不一样,观点千差万别,根本不可能完全看过去,所以她不会耗费精神去看这些塞满了大大小小网站的贴子和消息,尽管所有发贴子的人都在努力地思考或者对骂。用她的话说,她更注意研究遇难者家属们的个人感受,因为他们是活着的人中间最悲惨的受害者。
“除了对死者的遭遇感到不幸之外,活着的人,那些活在丧亲之痛和无穷无尽的思念中不能摆脱的人,才是最值得关注的。”“人们也许应该给未亡人一些空间和时间,让他们独自整理自己的痛苦,让他们激烈的情绪慢慢地平息下来,而不是无休无止地把悲剧本身当作谈资,甚至当作各种材料加以使用,在事实上逼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去直接面对本来可以逐渐平复的伤口。”王泣花在聊天时说。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一星期以后,她在墓志上贴了一篇文章,其中表现的哀悯感觉让粉侯看了也为之恻然。
Email
我太愤怒太伤心了!北约竟敢把矛头对准中国!绝对的目中无人!我们班同学全去美国使馆了,大家都喊口号,还砸他们。还有些市民也去了。你当时在场吗?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听说那个吕岩松以前是我们学校俄语系的,我为活跃在第一线的校友感到骄傲。
断裂
两条脐带,先后联系着母亲和儿女——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十月怀胎,这种联系表现为纯粹的肉体方式,那是生理学意义上的脐带。即使母亲对未曾见面的孩子已经非常喜欢,这种感情也是单方面的,来不及形成更深厚的关系。
儿女来到人间,母子相处日久,心理和感情上的脐带很快形成,它具有双重意义,还可以双向交流。只要其中一方还活在世上,这一条脐带就不会脱落。除了死亡,其它任何事情都不能像助产护士手中的剪刀一样剪断它。阳世没有这样的剪刀。
这一条脐带,凡人剪不断。岁月只能让它生长。它是母亲和儿女性命相见过程中形成的默契。母子双方在它的支持下达到平衡,母子双方是它的两个生长点。如果不幸,母亲撒手西去,或者儿女竟然夭折,脐带就失去了一个端点,愉快的平衡被打破,悲伤立刻降临。
双方健在的时候,它是幸福的通道。角色一旦空缺,脐带就会断裂,剩下的半截马上变成一条无情的绳子,反卷回来,捆住不幸的生者,终生不放。
这一条脐带,它对活着的人来说,是现在承受的悲哀的象征,也是昔日快乐生活遗留的悲惨的尾巴。
幸存者在它的束缚中,不会觉得幸福。此时,它是幸福的对立面。
但是凡人不能逃避它造成的伤痛,正如当初不能拒绝它带来的幸福。它和初生的婴儿同时获得空气、阳光和水分,比婴儿更快地茁壮成长。它如影随形地附着在母子心头,直到两人都已经死去,才会自动消失。
必须独自面对它的人,只能学会正视哀伤。即使它是生锈的锯子,慢慢地拉扯,也不得不和泪忍受。虽然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
在残存的脐带折磨之下,郭桂琦,朱颖的母亲,发出了悲号。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做英雄的母亲是多么的不易啊!”郭桂琦说。女儿女婿是否成为英雄,此时已经没有意义。两人的联系永远中断了,断裂的脐带捆住了她,悲痛正在实施打击。
郭桂琦的第二句众所周知的悲号是:“我天天为两个孩子祈祷,也曾到寺庙烧高香,求神灵保佑他们平安无事,怎么就不灵呢?”
对这哭诉,媒体的评价是“催人泪下”。母亲百般心思都已用尽,仍旧止不住阴阳阻隔,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所以,这一事实透露的冷酷本质,不仅催人泪下,而且摧心折肝。
郭桂琦的悲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曹磊的悲哀是失去高堂慈母的悲哀。
泣不成声,哇哇痛哭,泪如泉涌,这些都只是外在的表现。
谁知道他心里的伤痛到底有多广,有多深?他才19岁,还是富于美好幻想的年纪,人生却过早地向他露出狰狞面目。他不能接受。
所以,曹磊听到母亲遇难的消息,只能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的话,表达了他的愿望,然而这个愿望被事实摧毁。
最令人黯然的是曹磊的另一句话。
“今天是母亲节,而我却在昨天失去了妈妈……”在接受罗马尼亚电视台的采访时,他面对摄像镜头说。
作为儿子,他的母亲在节日来临前夕被夺去了生命,别人的母亲可以过节,他的母亲却上哪里过去?他对谁说“母亲节快乐”?母子间幸福脐带的断裂,将要让他承受所有遗留下来的痛苦。别人的欢乐,更衬托了他的悲哀。
据说是一位美国女子倡议确立母亲节,以减轻失母之痛;后来她又反对母亲节,因为浅薄的美国人很快把这个节日商业化到俗不可耐。
我用自己的方式热爱自己的母亲,不接受西方的这个商业节日。但是我尊重国人对母亲节的认可。
中国人,在过母亲节的同时,也应该牢牢记住一个事实:美国人把母亲节的习俗带给我们,据说是想让母亲和儿女欢聚;却又在母亲节的前夕,造成了几个家庭中母子关系的永恒断裂。
第九章 红豆馆……
阳光逐渐由温柔转为热烈,生气勃勃的日子一天天开始了。
公司又在开始为下一个旺季作准备。办公室里的杂活慢慢多起来,来自各地的电话一声声催魂夺魄,让人在纷繁忙乱中感到晕头转向。尤其是熬夜之后,在这种环境里呆着,粉侯感觉更加难受。前后就这么一段时间,他对工作的态度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不光自己吃惊,连上司都看出了蛛丝马迹。
“你最近怎么搞的,状态不是很好啊。”顶头上司问。
粉侯搪塞道:“也没别的,就是有些精神不振。”
“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病就得赶紧看,别往下拖,最忙的时候就要来了。”
粉侯笑着说:“生病倒不至于,缓两天也就该好了。”
上司回答说:“我也希望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两眼紧盯着粉侯,似乎想要从粉侯的双眼里看出什么隐藏在心里的秘密。
粉侯对这种刺探的眼神很不感冒,可是他得承认上司的关注是有道理的,换了别人,照样会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而且原本属于“人来疯”和“比赛型选手”那一类,一向是工作越多越容易兴奋的,突然就变得没精打采起来,的确会让人怀疑。其实上司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就在前几天,他训斥一名心不在焉的同事,使用的句子是:“晚上干嘛去了?这么有气没力的!”对方当场就闹了个大红脸,僵了半天还下不来台。
粉侯有时候也问自己:“到底怎么了?”可以用来回答的理由很多,比如说,夏天来了,正在换季,人有些疲倦;晚上跟王泣花聊天时间太长,耽误了睡觉等等。如果真的是这样,缓两天也就真的好了,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粉侯认为也许不止这么简单。
有一天,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对王泣花是真的动感情了,整天其实心里都在想着她,别的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而且还不止是这样,王泣花那种冷静无为的想法也慢慢地渗透进他的思想,现在发觉很多原来认为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都变得可笑起来,越想越可笑。这种状态同时也有些可怕。什么事情都能看穿,什么事情也都会慢慢想开,以前像谜语一样具有神秘的吸引力的事物也失去了意义;人却越来越敏感,不想知道的事情偏偏就在偶然中知道,一些不相干的细节突然之间就给什么事贯穿起来,自动显示出发展的逻辑,一览无余地横在眼前。生活失去了神秘的光环,这种神秘包含的美感和喜剧色彩随之消失,剩下的是清澈见底的客观现实,就像悲剧本身一样冰冷坚硬。
这样的心态是粉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它带来新鲜感的同时也带来了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恐惧,让他感到一阵一阵的心烦意乱。他虽然不便于详细解说,却也在聊天的时候含糊提到发生在自己心里的变化。
王泣花对他说的这种烦乱感觉表示同情:“人经常是这样,粉侯。我自己现在相对平静,以前也容易烦躁。”
粉侯:王泣花,你觉得这真的跟季节也有关系吗?
王泣花:可能吧。不过夏天是个好季节。
粉侯:每个季节都有很好的方面,夏天当然也是这样。什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类。可是夏天太热,蚊子又多,我不喜欢。
王泣花:这些轻微的不利因素可以忽略。
粉侯:炎热就够受的了,蚊子还算轻微的不利因素?王泣花,我真佩服你的忍耐能力。
王泣花:这也说不上。挂蚊帐、点蚊香,都可以解决。并且蚊子也让人联想。
粉侯:除了轰炸机和打针,我是再想不出别的什么来。总不成它们也有美感吧。
王泣花:以前有人把成群蚊子振翅的声音称做“蚊雷”,也算有趣。
粉侯:这不过是在驱除不了的公害面前表现出来的无可奈何的浪漫。
王泣花:浪漫经常源于对现实的无可奈何。
粉侯:这样说起来倒有点儿意思。可是美化之后仍然得挨叮哪。
王泣花:据说爱出汗的人被叮得多些。
粉侯:我屋里的蚊子总是成群结队,见了我跟见了亲人似的,没命往身上扑。
王泣花:这说明你经常是“汗出如浆”。
粉侯:让你见笑了。不过我又不害怕什么,为什么要汗出如浆?天生挨咬的命吧。
王泣花:你倾向于认命吗?
粉侯:在跟蚊子的关系上,只好就委屈地认了,还能怎么着?
王泣花:看来蚊子给你的伤害很大,去别的方面寻找补偿吧。
粉侯:夏天还能给我什么补偿?吸走的血又不能还回来。我倒想也咬蚊子几口,可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咬起。
王泣花:别光想蚊子,可以听雨,赏花,吃新鲜水果。
粉侯:雨就别提了,北京还下沙雨呢,让我赶上一次,头发都黄了。
王泣花:水果还可以吧。
粉侯:水果当然不错。什么葡萄啊,香蕉啊,倒是挺多的。我特别喜欢吃芒果,荔枝也可以,只是太甜了。
王泣花:很多人爱吃西瓜,你呢?
粉侯:我不明白为什么把西瓜叫水果,淡而无味,不过是怪模怪样的蔬菜罢了,吐籽儿还特别麻烦。打死我也不吃!
王泣花:我也不爱吃。
粉侯:西瓜是带有欺骗性的,颜色倒生得好,多数人都被外表给蒙了。你不吃说明你很有眼力。
王泣花:需要我回赠夸奖吗?
粉侯:没有必要,我一直认为自己也算得上聪明。
王泣花:有时候。
粉侯:别气我,王泣花。就算出于礼貌和同情,也该给我一点儿面子吧。
王泣花:好吧。
粉侯:不知怎么搞的,我看到水果,经常有一些很搞笑的想法。自己都觉得好玩。
王泣花:给我看看。
粉侯:嗨,有的东西挺那个什么的,你看了没准儿会不高兴。
王泣花:随你。不过你好像一直都有香艳的趋势,还很夸张、奔逸,偶尔甚至放纵,可以说风格独特。
粉侯:不是笑话我吧?不过也无所谓,就给你看看也无妨。
王泣花:有特点的人不会被笑话。泯然众人、人云亦云才是笑话,而且可悲。
粉侯:结果就出现含泪的微笑。
王泣花:你说的这种表情有技术难度,阅历丰富的人才能掌握。
粉侯:就算是吧。反正我自己不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成什么样子。
王泣花: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粉侯:哈哈!当心刘禹锡跟你拼命!不过这么用也算贴切。
王泣花:跟你学来的手段。
粉侯:要学也学好的方面啊。你看我,我就专拣你的优点学,缺点就放过一边了。
王泣花:我的缺点太多,学不过来。
粉侯:比如说现在这样的谦虚,也是缺点之一了。
王泣花:我不是谦虚的人,但比较有自知之明。
粉侯:那也算难得了。
王泣花:人迟早都会这样。
粉侯:我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
王泣花: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年轻的时候热情是主流。
粉侯:可是你也很年轻啊,大家都是年轻人,有的早慧,有的糊里糊涂,岂不是太不公平?
王泣花:这才正常。性格、经历不一样。
粉侯:唉,跟你比起来,我觉得自己总是头脑简单,而且还老是沉不住气。
王泣花:你现在的状态很好。何必自叹?
粉侯:算了,这些事也说不清楚。王泣花,你既然喜欢赏花,自己也种花吧?
王泣花:今年我种了一株荷花。
粉侯:种荷花?不会是在北大吧,未名湖一带已经有很多荷花了。尤其是米万钟那个勺海,过几天开起来,又会让人看了走不动路。
王泣花:不是。我自己找的藕,种在一座小院里。
粉侯:什么样的小院?啊,对了,是你以前提到过的红豆馆吗?
王泣花:对。红豆馆。
粉侯:红豆馆这个名字很陌生啊,我对北大也比较了解,怎么就没听说过?问过几个学生,都说不知道。
王泣花:红豆馆是别名。地方在第三教学楼东边。我现在不怎么去了。
粉侯:三教我知道,也去那里上过自习,旁边的小院我还真没注意。可是北大其他的学生怎么也不知道?
王泣花:地方在学校里边,但是修建资金不是校方募集的,只有两三个系的学生比较熟悉,一般不对所有学生开放。去过的人,也很少知道它的别名。
粉侯:看来那个绿袖子就是其中之一了?
王泣花:绿袖子?
粉侯:对,这个人当时在网上对西门小哥说,你既然知道红豆馆,应该跟北大有一定渊源。
王泣花:有些印象。算是陌生的校友或系友。
粉侯:这还陌生?没准儿你们曾经打过交道呢。
王泣花:可能。不过换了面孔上网,就谁也不认识谁。
粉侯:人们在网上迷失了本来的面目和各自的姓名,“纵使相逢应不识”。
王泣花:不迷失自己,还认识自己,这就够了。
粉侯:妙论!对了,红豆馆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王泣花:我只是从门后的牌子上看了几句。这是清朝的贝子载治的园子,也称“治贝子园”。因为他的儿子溥侗特别喜欢京戏,所以别名红豆馆。后来又多了个名字叫“农园”。别的也不清楚了。
粉侯:啊,农园食堂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你有那个牌子上的原文吗?
王泣花:我贴到墓志上吧。毕业后没地方借书,找不到关于红豆馆和载治的更多说法。
粉侯:我知道,北大图书馆不对自己的毕业生开放,很难理解!
王泣花:人多,也管不过来。
粉侯:可是毕业生还捐钱呢!几本书也不值什么,一借一还其实能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没准儿以后校友的捐款会比现在要多。
王泣花:想法不一样吧。
粉侯:那你去北图看过吗?北图书也不少。
王泣花:古籍和外文一般借不出来,要看读者的干部级别。
粉侯:嗨,我还说什么时候去呢,这样看来也就别去了。我又不是干部。
王泣花:你是。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就自动获得国家干部身份。
粉侯:哈哈哈!头一次听说!原来我也是国家干部!那你也是啦。王干部,你好!
王泣花:粉侯,你真有意思。
粉侯:好啦,不瞎扯这些了。对了,你在红豆馆里怎么种荷花?那里难道也有池塘?我记得旁边只有一个游泳池,不会把荷花种在游泳池里吧。这样的话,去游泳的人岂不是成了癞蛤蟆?
王泣花:荷花跟癞蛤蟆有什么关系?
粉侯:我见过一首歪诗,描写济南大明湖的景象,哈哈!其中单提荷花和癞蛤蟆……
王泣花:我知道……别说了。
粉侯:好不容易想起一次,还是温习一下吧。“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种荷花。荷花上趴了只癞蛤蟆,一叫一蹦达”。……哎哟,我的肠子都快断了!
王泣花:欢乐到肝肠寸断。难得。
粉侯:偶尔开开心也很好啊。你的荷花到底种在哪里?
王泣花:红豆馆里有一口荷花缸,从圆明园搬来的。
粉侯:我看你是真会讲究。当年席慕蓉好像也写过在院子里种荷花的故事,可是她哪能跟你比?顶多找口大瓦缸,胡乱买一捆藕,往里一插就完事。
王泣花:别这么说。那缸不是我去搬的。看它闲着,就种上了。
粉侯:你的荷花现在好吗,希望它们贵体无恙。
王泣花:春天我常去,一边看别的花,一边注意荷花的长势。它一直都很好,估计也快开了。
粉侯:这么说你最近不怎么去红豆馆了?
王泣花:从南方回来之后,我只去了一次。以后不会去了。
粉侯:为什么不去了呢,王泣花?这么好的园子,天天去也值得。还有你种的花。
王泣花:我已经是毕业生,不适合常去。春天那样频繁造访,其实是很任性的。
粉侯:是不是也跟你的思想变化有关?
王泣花:有一点儿。花开花谢都只一瞬,不必太执着。
粉侯:好吧。我已经习惯你的悲观了。
王泣花:不算悲观。我心情平静。
王泣花的这种平静,在粉侯看来,很可能跟她嗜读古书有关。粉侯对古典和传统只是从课本里学了几句,当然说不上有多少体会,可也隐隐觉得那些东西里边似乎藏着无限悲哀似的,表面上平淡从容,内里却有多少曲折!到了宋词泛滥的时候,这种忧郁的情绪则被明明白白到处传唱了。当时好像有本书说过,凡是有井水的地方,都唱柳永的词,这柳永一生官场失意,偏生词写得格外婉约,他的悲哀就不自觉地成了时尚。别说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连当时的范仲淹、欧阳修之类大人物,写出几句,也都是欲说还休的样子。这就是传统啊。
他看了王泣花贴在墓志上的那一段文字,不用说出自今人手笔,却大有古风,也蕴藉着一点儿物是人非的意思。如果从前的世界里尽都是哀愁和忧郁,王泣花,你还活在里面干什么?可是粉侯对这些东西毕竟不熟悉,不可能去和王泣花深入讨论,也就在自己心里嘀咕几句罢了。
知道了红豆馆的位置,粉侯下班的时候,就绕道去北大探访了一次。院子不大,是传统中国的建筑式样,果然有些精致的模样,上面挂的牌子却不大招眼,毕竟北大里面这样风格的院落不算少。旁边多了一尊长者雕像,以前好象没有,估计是新树起来的。他对传统文化所知不多,一时也分不出是老子还是孔子,也就不再深究下去。
门是虚掩着的。粉侯拈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应门,就旁若无人地钻了进去。从台阶上下去,迎面就看见天井正中那口荷花缸,缸体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和有些模糊的花纹交错在一起,光是看起来就知道很有来历,恐怕除了圆明园,别处也很难再找到这样遭遇坎坷的荷花缸。几片荷叶无声无息地浮在二尺见方的水面上,一支绿箭从水里冒出来,尚未露出花蕾,几只蜻蜓倒先在旁边飞舞。
四面的屋门关得紧紧的,雕花的窗格子里一点灯光也没有,留下一地芳草凄然自绿,几朵月季寥落地开放。粉侯叫了一声:“有人在吗?”除了回声,没人答应。他在回廊上转了一圈,到处看了看,终于找到王泣花说的那张牌子。位置确实不太显眼,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这就是王泣花呆过的地方,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地方适合她呆。可是她却再也不会来了。
粉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路,心中默默指认王泣花去过的屋子,坐过的地方,陡然间一抬头,看见三教的窗户里伸出几个脑袋,几张更年轻的脸笑得很开心,有人正在对他指指点点。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赶紧出门离去。
只是一墙之隔,外面活力无穷,里边却幽静无声,这样的反差,到别的地方也实在难找。可是王泣花就在这里度过了很多日子。估计也是这里的环境铸造了她的性格吧。
天气越来越热,粉侯找出泳裤和泳帽,开始每天游泳。他先去了一次北大,那里票价从来就不贵,人却是一如既往的多。校方曾提供数据说各种学生加起来超过一万名,如果属实,只要有十分之一喜欢游泳,池子里也就会人满为患。粉侯不喜欢在游泳池里下饺子,所以只好另觅他处。
下班回来,跳进碧清的水里,感觉真是太好了。粉侯虽然游泳技术高超,可是他真正喜欢的不是游泳本身,其实只是这样一动不动泡在水里的状态。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就这样让别人在身边扑腾,带着自己漂吧。传说人类的远祖是从海洋来到陆地的,游泳也算得上是对早年生活方式的一种追忆。也是人对子宫环境的追忆。此外的种种花活,蛙泳也好,蝶泳也好,还有什么仰泳、自由泳,等等等等,不过是附加的作秀姿态而已。最重要的是人和水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这种完全把自己的身体托付给水的自由感觉。
不知道王泣花喜不喜欢游泳,她能接受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裸露吗?粉侯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无耻,可是在聊天的时候,还是顺便问了问。
粉侯:你喜欢游泳吗,王泣花?
王泣花:经常去。
粉侯:是吗?我还以为你为人保守,会不好意思呢。
王泣花:你认为我保守?
粉侯:怎么说呢?反正觉得是比较含蓄一些吧,不一定会喜欢这样肌肤袒露的方式。
王泣花:我快被你逗笑了,粉侯。不喜欢游泳也不等于保守。
粉侯:好吧。那我问你一个问题,怎么样?
王泣花:你问。
粉侯:你不害怕有人在游泳池里欺负你吗?
王泣花:不会的。没有这样的经历。
粉侯:我上学的时候,有时候顽皮,就跟几个伙伴儿从水底下往上看小姑娘。
王泣花:这不奇怪。年纪越小越不懂事。
粉侯:你好像很宽容啊,王泣花。我们当时挨了不少骂呢。
王泣花:骂也是应该的。对方若不骂,看的人就要得寸进尺了。
粉侯:所以其实她们不见得是害怕被看见,只是觉得在礼节或者程序上应该有所反应,对吧?这样看来,也许她们是很不情愿地骂了我们,其实心里没准儿遗憾不能被继续瞻仰下去。
王泣花:这是你自己的猜测。应该庆幸你们没有遭到报复。
粉侯:我们那会儿很不要脸,怕她们报复干什么!再说,她们怎么报复,也钻到水底下回看?我们不会在乎的。
王泣花:报复有很多方式。不一定现场表现。
粉侯:你说得挺可怕的。不过,我有一天看见一个孩子,可以算是个报复的例子。
王泣花:孩子?
粉侯:很小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个婴儿。我把那天的过程当作故事写给你看吧。
王泣花:好。但是婴儿和报复很难联系在一起,也许是你自己想得太严重。
粉侯:我承认纯粹是个人看法。不过,我游泳的时候,想法更多,简直是满脑子乱跑念头。好像水特别能给人灵感似的。
王泣花:我也有这种感觉。
粉侯:那你在游泳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
王泣花:内容很杂。有一次我希望自己是一条鱼,无知无识,在水里游泳,却不会被捕捉。
粉侯:奢侈的梦想。你比常人敏感得多,却希望比常人更少受到外界影响,太难了。
王泣花:我知道。
粉侯:我告诉你我昨天的一个想法吧。游泳的时候,我发现一条真理,可以说放之四海而皆准。
王泣花:是真的吗?
粉侯:当然是真的。我发现男人都比女人穿得少。
王泣花:这只是现象。
粉侯:那你听我说从中得出的结论吧。我的结论是:男人比女人更虚荣。
王泣花:为什么?
粉侯:对肉体的炫耀。
王泣花:你说得太简单,我有些看不懂。
粉侯:这个题材太敏感,说得过多容易显得色情。这样吧,我试着用英国散文那种禁欲的口吻写几句,让你批评一下吧。
王泣花:我对英国散文的风格不了解,看不出好坏。你何必担心。
粉侯:这叫动手之前先讨饶,省得到时候没了退路。
王泣花:从游泳说到动手,你的思维很会跳跃。
粉侯:不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下。王泣花,你喜欢游泳的什么地方?
王泣花:水很清。
粉侯:看起来清吧。水里漂白粉不少呢。
王泣花:视觉效果好。别的不管。
粉侯:如果游泳池里长荷花,视觉效果会更好,你会更喜欢了吧?
王泣花:荷花需要污浊的环境,游泳池脏得不够。
粉侯:我是说“如果”。
王泣花:说不上“更”。我对荷花没有特别的爱好。
粉侯:可是你明明在红豆馆里种荷花了呀!
王泣花:你去看了,对吧?
粉侯:给你猜中了。我去过一次,荷花都快开了,不过当时院里没人。
王泣花:荷花缸闲着,我才种的。
粉侯:那你喜欢什么花呢?
王泣花:以前喜欢兰花多一些。现在感觉都很淡,只是名字不同的植物。
粉侯:你倒是有兰花的感觉。很幽静。
王泣花:不知道。你呢?你喜欢什么花?
粉侯:我当然喜欢梅花了。你知道我喜欢梅花的原因吗?
王泣花:我想想。不会是陆游描写的那样,“寂寞开无主”;也不应该像毛泽东所说的,“他在丛中笑”。一时找不到现成的类比。——就算是梅花,你也该是嫁接出来的新品种。
粉侯:哈哈!王泣花,你想得太美好了!我呀,我喜欢梅花,是因为我是南方人,皮实,冬天也不怕冷。
王泣花:果然有些像。
粉侯:人家说北方人在这里长大,对寒冷忍受能力强,我原先也这么以为。来北京一看——不行!他们一到冬天就裹得严严实实,跟木乃伊似的,身上格外臃肿,行动迟缓,带累得反应也跟着迟钝。
王泣花:环境恶劣,他们也是没办法。
粉侯:他们?难道你也是南方人?
王泣花:你反应很快。是因为冬天穿得少吗?
粉侯:瞎说罢了。不过我冬天确实不爱穿太多。怕麻烦。
王泣花:北京下雪的时候很冷。
粉侯:你不是说我像梅花嘛,当然不怕下雪。下雪我才高兴呢。你看梅花就是在下雪的时候才开。
王泣花:一个比喻,别记太深。
粉侯:很好的比喻啊。我以前还胡乱涂了几句诗,讲的就是梅花和下雪,回头找出来给你看看吧。
王泣花:拭目以待。
粉侯计谋成功,心里不由得大喜过望。在对话过程中,他明显感到王泣花和自己越来越熟络,言语也比以前放得开了些,这时候顿时福至心灵,一下子多了个心眼儿,就这么胡诌了一句,没想到王泣花还真相信了。其实像他这样对文学半通不通,怎么会有动不动写诗的雅兴呢。这样说法,也就是找个借口试探她一下而已。
不过话已经放了出去,他也只得勉为其难地凑几句出来。要想容易,当然是堆砌几个长短不齐的句子,美其名曰“自由体”诗,甚至可以硬说自己是某某流派之类,估计也能勉强充数。可是他往常从来不读时下的各种诗歌,早不知道它们发展到什么“主义”了,根本不可能提起笔就瞎编出象样的东西。更要命的是,他听说过的诗人也非常有限,不过是聂鲁达、海子之类,像梅花这种题材,连抄都不知道上哪儿抄去。
后来他干脆一狠心,就厚着脸皮写了几句旧体诗,反而觉得好对付一些。他古文功底原本谈不上,对诗词格律也不熟悉,写出来的“诗”自然不成体统,连平仄也分不清楚。这一点本来让他有些沮丧,可是他想到王泣花似乎很有些古典修养,自己再怎么精雕细刻也入不了法眼的,也就心安理得了:反正她为人宽容,不会计较他的文字优劣。关键是她对内容的反应,这才是粉侯最想知道的。王泣花反应非常快。粉侯读了两遍她回贴在墓志上的一首咏兰花的绝句,明白自己又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自叹命苦,心说这次先这样,以后再看机缘吧。无论如何,他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Email
我看了你的email,真逗。你说话总这样幽默吗?
再过一个月就要毕业了,好多同学都要开始上班。我们寝室就我自己出国,也没人商量该准备什么。
荷花快开了,我这段时间天天去鸣鹤园,就是靠近西门那个小亭子一带。那边的荷花开起来最好,去的人也不多。
今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北大的荷花了。有点儿难过。不过想到就要去美国读书,心里又好受了些。
水果的夏天
夏天是属于凉席和裸体的季节。整个夏天的大多数闲暇时间,他的年轻光滑的裸体,都慵懒地平放在凉爽光滑的竹席上。
热气蒸腾,他的纷乱的思想和年轻的身体,在挂着窗帘的屋子里,毫不羞涩地陈列在凉爽光滑的竹席上。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之内,总是有很多很多新鲜洁净的水果。这些水果的身体像他的身体一样年轻,在热烈的夏天,同样毫无矫饰地陪伴着他,呈现出同样动人的姿势。
初夏.香蕉
虽然香蕉本来应该是秋天的结晶,但他认为,在行为模式上,它应该是夏天的水果。水果中带皮带壳的很多,这在无意中增加了想要亲近它们的人和其它生物的麻烦。所以人们往往很不耐烦地拎着闪闪发亮的、冷兵器时代的刀刃,连皮带肉地对大多数水果进行分割,连水果之王芒果也免不了这一劫。至于椰子,那简直是罪大恶极,不但身具厚壳,甚至还长着毛刺,这让人对它又爱又恨。然而香蕉典雅的明黄色外皮简直就是人们在夏天的衣服,生来就是为了被脱掉,而且脱起来一气呵成,快速简洁,直到尽情展露出牙白的躯体。在人们储藏水果的技术明显提高的今天,原本在秋天成熟的香蕉一直要在他的生活中缠绵到5月份,才终于在他依依不舍的心情中暂时退场。开朗、随和的香蕉,既不曾刺伤他,也不曾把体液溅上他的皮肤和衣服,它总是有求必应地在他灵巧的手指简单的拨弄下就除去掩饰,把一具甜香四溢、丰满娇嫩的果肉呈现到他的眼前,进而转侧于他年轻芬芳的口腔和敏感灵活的舌尖,直至最终和着甘美的唾液被输送到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咕咕直叫的胃里。
仲夏.西瓜
一张暗绿色的长沙发横放在门厅里。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听凭从阳台过来的凉风吹拂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一块原本鲜红的、因为几次洗濯而略微有些发旧的浴巾胡乱搭在小腹上,胸脯、胳膊、大腿挣脱这红色浴巾的掩盖,毫无顾忌地在幽暗的灯光下散发出年轻身体特有的丰润悦人的光泽。沙发旁边是一张长条形的墨绿茶几,其长度和宽度非常和谐,基本上达到了黄金分割的要求。半只西瓜孤零零地放在除此之外就空荡荡的茶几上,新鲜多汁的瓜瓤嫣红中掺杂着一些白色的条纹,一把水果刀随随便便地插在这样的一道白色条纹上,只露出顶多一厘米雪亮的刀刃和整个油绿的刀柄。他注视着西瓜,发现光是这种观察本身也能带来身下的竹席同样带给身体的清凉境界。严格地说,他不喜欢吃西瓜,这种水果的果肉中潜伏着多如恒河沙数的籽儿,味道却如同自来水,不值得为它耗费时间和心力。与它那平淡庸俗的体液相比,西瓜的内瓤却非常可观。娇艳、妩媚、明朗,有什么样的水果能有这样浓淡相宜的红色呢?在明净的穿堂风的习习抚摸和作为观赏水果的半只西瓜的陪伴下,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幸福的梦乡——即使在梦里,水果刀插进瓜瓤的美感也仍然让他愉悦。
夏末.葡萄
他很少独自吃葡萄,孤独的品尝不适合带籽儿的水果中他唯一心仪的这一品种。葡萄是一种串生的水果,很少会一粒一粒、孤苦伶仃地结在一条藤上。在洁净的白瓷盘里,在透明的玻璃碗中,成串的美丽的葡萄作为一个群落,水汪汪地引诱着人们摘取和品尝。他总是成双成对地吃葡萄,并认为是对待这种集体主义水果的最佳方式。常见的葡萄往往呈暗紫色,那是傍晚的云朵中常见的美丽色彩;透明的果肉如同琥珀,精心呵护着一粒果核,呈现出一种柔情缱绻的姿势。他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耐心细致地剥开葡萄的外皮,将完整的赤裸果肉放进口中;或者直接将葡萄喂入口中,让双唇自行啜饮稠滑的汁液、吮吸光洁的果肉。他知道在葡萄的果肉和果核之间存在一种水淋淋的默契,如同持续很长时间的酸甜浓烈的情感。通过这样的啜饮和吮吸,他一次又一次在众人毫不知情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体验一种细腻温柔的感觉,那是存在于他和葡萄之间的秘密。
治贝子园重修记
有清以降,皇室名臣纷置庭园于燕郊,治贝子园为宗室贝子载治之别业。光绪中叶,其子溥侗继有此园,因酷爱京剧,别号红豆馆。迨入民国,是园为燕京大学购得,易名农园,星移斗转,昔日临湖晓山,嘉木庭林,抱厦游廊,半已倾圯,半已夷平,惟后殿数间,东西回廊尚残存矣!名园盛衰,能不感慨系之乎!陈鼓应教授雅好博古,钟情是园,奔走呼吁,其友人雷永泰校长,陈金发董事长,嘤气教庠,慷慨襄助,重修残园,遂得今日之辉光。乐斯园之延寿兮,享嘉义而文昌,乃作此诗以铭。
婴儿的报复
大热的天,餐厅里真够闹腾的。轰轰烈烈的说笑声把我和对方的谈话淹没得无影无踪,干脆大家安安静静吃东西,除了偶尔碰一下杯,就不再交谈。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时响起。突然一声尖锐哭喊从这所有的喧闹中脱颖而出,很多人都忍不住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婴儿。他身上松松地挂着一幅鲜红底描金线的肚兜,一个人站在离我们七八步的地方,紧挨着柜台。白胖胖的胳膊拼命拭泪或汗水,遮住了眉目,只看见张得圆圆的小嘴和小嘴里露出的几颗牙齿,连续不断的锐声正从红润的嘴里冒出来。显然他是在召唤擅离职守的父母。
一位丰乳肥臀的中年男子仓惶从洗手间的方向过来,灰白格子衬衣的下摆猎猎飞扬,露出松软的腰身。婴儿立即扑在他怀里,哭声转急。中年人赶紧把他抱起来,抚拍几下,婴儿却哭得更响。中年人挠了挠头,又对婴儿说了几句什么,婴儿一脸委屈地转向柜台的方向,伸左手指点了一下——从这个角度,多数人不难发现,他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当爹的果然不肯让儿子吃亏,马上抱着他走近柜台,装腔作势摸了一下柜台的一角,动作轻得生怕沾上柜台的油污。
这时候,婴儿出手了。他幅度很大地扬起胳膊,使劲儿打了柜台一巴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正在埋头算帐的小姑娘蓦然回首。婴儿立即收泪止哭,挂着晶莹泪珠的小脸蛋上若无其事地绽出一点儿笑容。他的小鸡鸡不知出于什么原理生气勃勃地昂扬起来,甚至还随着他父亲的走动点了两点,宛如花朵在风中颤抖的雄蕊。
如果不出意外,十多年后,我们的这位婴儿将发育成熟,成长为一个生龙活虎的英俊男人。他会记住此时对柜台的瞬间报复吗?或者仅仅是现场解决所有恩怨,然后立即忘掉?毫厘不爽的报复是否会成为他的行为模式,并随着健全的生殖能力传递给新的婴儿?
“你们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耶和华启迪早期淳朴愚昧的人类说。今天,现代人在婴儿时期就已经开始自行领悟这一法门,并进行尝试。可是,现代人是否会记得耶和华通过耶酥传达的另一句训诫呢?“你们要原谅你的仇人和兄弟,直到七十七个七次,”耶酥说。
论裸露
男人和女人之间存在诸多不同已是老生常谈。其生理因素早已被各种科学书籍描述得纤毫毕现,气质上的重要差异也屡经探讨。但人们倾向于相信一种误解,即女人比男人更虚荣,而男人则相对内敛深沉。事实上,这种说法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至少在卖弄肉体这一点上,男人的虚荣和不谦虚是较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一般认为,在对待自己的身体方面,女人因为生性轻浮而更喜欢暴露,而且流行的风气是露得越多越性感。舆论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致女人也逐渐开始接受上述评判——因为单就严肃的着装而言,女人的确有比男人更多炫示肉体之美的机会且时时充分运用。究其实质,一方面因为人们公认女人为世间尤物,天生来就应该给人类(包括女人自己)欣赏;另一方面也源于一个心照不宣的审美习惯:极少有人可以想像男人身披华服,袒露胸背腿臂等处的冰肌玉骨供世人赏鉴,因为这种欲言又止的风格似乎不够阳刚。然而社会礼仪又规定在正式场合不能完全赤身,男人除了对拥有局部裸露特权的女人心怀不满甚至大肆攻击之外,若要表现肉体之美,只好另寻良策。
但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毕竟善于发挥。在又一种默认的情形之下,男人选择在较为自由的场合遮掩更少,以弥补在冠冕堂皇的环境中不能展出肌肤的缺憾。其结果显而易见:在游泳池边,在海滩上,在私人居所,人们对数目众多的男人身上只带着巴掌大小的遮蔽物逡巡来去这一现象习以为常。此时人们在承认男人的裸体别具风味的同时,往往忽略了一个事实: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们对自己身体暴露之多,甚至到了毫无自知之明的程度。以一个特定的部位——胸部——而言,男人较之女人通常是大为逊色的,即令是胸肌发达的超人,其丰美程度在女人的酥胸之前也不值一提,何况大多数男人都贫瘠而单薄。可是男人居然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短处,到底敢于在众人面前袒胸露乳,一任两点苍凉的黑斑在阳光下招摇,全然不顾拥有插云双峰却深自敛藏的女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此时此刻,男人在心满意足之余,对待女人则相对温柔敦厚;女人则因为男人的任性放纵而更加认识到自身这一品类的端庄优雅,情不自禁要芳心窃喜。于是双方会心一笑,进而惺惺相惜,最后终于莫逆于心甚至水乳交融起来。
早梅
蜂蝶无语鸟无影,
老绿深红守霜晨。
剧怜群芳犹浓睡,
笑迎春雪说春情。
兰
清影只合舞晓风,
幽谷荒岭亦从容。
平生未解风流恨,
独寄芳心岩上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