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直、一直祈求着幸福降临——祈求着寒冷得近乎被冰封的心能寻得一处温暖。
祈求别再有更多乖舛的命运等着自己前去领受。
祈求自己有足够的能力面对一切、改变一切。
祈求不再孤独、不再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生命。
他是这么深切地祈求着,每天夜里都真真切切的祈祷。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仍然寻不到一处温暖可供栖息?依旧没有能力改变目前的生活?
是的,他的祈求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可是……
即便如此,他仍是真挚地祈祷。
因为,祈祷是他唯一能自主而不被拘束的一件事。
唯一的一件……
01
“如果在这里遇到天使,你会怎么做?”挺直背站在吧台内擦拭酒杯的PUB老板,突然开口这么问着眼前的客人。
通常,来这里的熟客习惯称老板为P.K.。
“我?”男人握着角瓶的修长手指指向自己,俊朗与尔雅兼具的出色脸孔闪过疑惑,“你在问我?”
“废话。”P.K.没好气地瞟他一眼。“不问你我问鬼去啊!”
这吧台附近就只他一个客人在座,难不成他有天眼通,可以跟“好兄弟”聊天,嗟!
“在天使吧遇见天使?”适得其所不是吗?他啜了口酒,晃首频频勾起唇角斜笑。
“喂,到底怎么样,你的答案呢?”
旋过高脚椅转向背后宽阔的空间,挺直的背向后倚上吧台边缘,看向昏暗不失气氛的大厅,只见净是一对对、或是单独一人、或隔桌对望微笑示意的——男人。
是的,这里是台北一处只有圈内人才知道的同性恋酒吧——属于男人、严禁女人进入的男同性恋酒吧——天使——仿佛刻意似的用这名字,就不知道P.K.当初是怎么想的;他口风很紧,就算有客人问起也从不说。
“告诉我啊!”真是奇怪,来找他聊天被他骂很吵的人现在反倒安静得跟鬼一样;见鬼了,现在吵的人好像换作是他。“喂!”
“你这里没有天使。”他回头,笑眼看进P.K.催促到上了火气的脸。“只有宗教家所说的违反常理、背负原罪的亚当。”
“别说得好像你不一样。”P.K.不是挺认真地挑起眉。“咱们背负的罪一样重,没有谁比较轻,也没有人能得到宽恕。”
“哈!”宽恕?眉头皱起古怪的瞥向P.K.。“有什么好宽恕的,我从不认为有错,从不!”
“那你还说什么违反常理、背负原罪的?”哼,不是存心耍他吗?啧!
“我说是那些宗教家说的,这位老兄,你是耳聋还是耳背?”
P.K.不悦地拧起眉,忽而舒展。“怎么,今天心情不好?”
“真高兴你知道了。”
“怎么了?咱们一向自信满满的季劭伦季老兄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好歹我还是个人,是人都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季劭伦重吁一口气,不怎么满意他的明知故问。“P.K.,我突然发现你的脑子退化得很严重。”
“谢谢你的关心。Anyway,不管怎么样,给我个答案吧。”语气摆明是不悦的。
P.K.的表里不一致倒让季劭伦舒了眉头,旋回身面对他。
“先告诉我这问题真实的涵义是什么。”
P.K.耸了下肩膀。“没什么,只是客人丢来的心理测验。”
“心理测验?无聊。”
“我是无聊啊,来天使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排解寂寞?也只有你季大少爷是来‘纯欣赏’的。”
同性之间的交往与异性不同,常常是一个目光交会,双方都有意思便成;但这家伙每次来就是找他聊天解闷,不加入那一群排解寂寞、企图忘却现今社会给予的压力而不得不隐藏自己性向的痛苦客人;反倒是在这样一个他努力营造、好让圈内人能自由不受拘束的一方天地里,像个崇高的道德家隔岸观火。
“我对一夜情没兴趣。”他淡然道。“为了排解被社会排斥的不安、隐藏性向的痛苦和寂寞,所以不论真心与否,只求一夜共处——你以为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无法接受同性恋,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他们认为同性恋者全是一群滥交的人渣。”
“这叫双重标准。”P.K.直接辩驳。“就只准男女大玩一夜情游戏,滥交到每年都有堕胎潮的程度,却颐指气使地要求当个道德家?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劭伦,我们的压力正是来自于那群自以为是的人。多可笑,被那样的人要求,你不觉得荒谬吗?”
“我不想用玩玩的心态当个同性恋者。”季劭伦平平淡淡地说:“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爱一个值得我去爱的人。孤独、寂寞、不被了解,隐藏在社会暗处挣扎,这种种情绪是痛苦没错,但我无法认同用一夜情的方式发泄,那不叫恋、不叫爱,只是纵欲。”
“你的要求太高了。”
“不高。”他摇头,神色笃定。“我只要求专一。”
“Monotany(一夫一妻制)和Fidelity(忠实)的原则吗?”P.K.空出手支着下颚,一脸惊讶。
“原来你是这种人。”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季劭伦瞟他一眼,本来就差的心情现在更坏。“你这个损友的安慰方式恕我无法接受,托你的福,心情变得更差。”
“只是开个玩笑。”P.K.送上一杯酒当作陪罪。“说正经的,是哪个家伙这么大胆敢惹你?”
“家庭问题。”
四个字换来P.K.的了然领悟。“哦——是你那个不长进的老哥,还是可怕得不像人的妹妹?”
季劭伦丢给他一记“很抱歉,你猜错了”的苦笑。“是那位高高在上、视掌控他人一切为理所当然的伟大父亲。”
“他又要你做什么?”关于劭伦的那位父亲大人,那可是“顶港有名声、下港尚出名”,“修罗”和“鬼才”是商界人士对他的形容词,就连当人家父亲——据他从劭伦身上看到的、听风的——也堪称修罗一个,还是会吃自己孩子的那种。
“他再也不能要我做什么了。”季劭伦苦笑,仰首灌进P.K.送上来的酒。“他死了。”
“啊?”P.K.怔了怔,其实是更讶异。“他也会死?”小小声的惊呼出口,还是被季劭伦听见,得到一记大白眼。
“我说的是事实啊!”他委屈地叫冤:“你想想看,你有多少次被迫放弃剑桥的聘书,只因为你父亲大人一句毫无道理的不准!”两个字说得轻松简单,可却强有力地扼杀一个年轻人的理想。哈!好个父亲。
“是我自顾的,怪不了他。”他可以选择不放弃,却畏于父亲的权威,宁可选择轻松的一条路走;放弃自己的理想,避开被父亲数落讥笑的可能。
“切断自己孩子的将来是为人父所当为的吗?”
P.K.反问,问得他哑口无言。
轻松的一耸肩,P.K.知道自己赢了。“所以说,他死得好,你老哥和老妹也可以解脱了不是吗?”
解脱?季劭伦抬头,不确定他扯出淡淡苦笑。“是吗?”他不知道,得知父亲车祸过世的消息还不到两天,他来不及想这么多。
“想开点儿,不需要为那种父亲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季劭伦摇头。“你误会了。”
“啊?”这会儿不懂的人换成他。“什么意思?”
“我今天才知道我季劭伦的父亲是同性恋者。”
“喂,不要告诉我说你们三兄妹不是他亲生的。”
“是他亲生的。”这才是他不开心的主因。“明明不爱女人却绊住女人的一生,只因为他丢不起这个脸。哼呵!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最胆小的人是他。”
呵呵,以前的怯怕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同时,他更为自己当初因为害怕而放弃一切的懦弱觉得可笑——种种因素,造成他近日愁眉不展的结果。
P.K.静默不语,季家的复杂情况本来就与他无关;充其量,他只认识一个季劭伦,交的也只是季劭伦一个朋友,其他的季家人是生、是死干他屁事。
“喂,你的答案呢?”
季劭伦翻了个大白眼。“你还真是锲而不舍耶!”
“这是我的长处呵!”P.K.假假地咧嘴而笑。
“如果遇到天使是不?”见他点头,季劭伦将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酒杯上。“如果这世上真有天使让我遇到的话,就是他的不幸了。”
P.K.皱眉。“怎么说?”
季劭伦忽而残酷一笑,隐约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我会折下他的羽翼,让他飞不回天堂,永远只属于我一个。”
“真可怕。”P.K.被这答案震得出神,呵呵僵笑,“你是个独占欲极强的人。”
“所以我才不屑一夜情,这方式满足不了我,只会让我觉得肮脏。”
咚的一声,一瓶轩尼诗XO大咧咧地放上吧台。
“P.K.?”
“喝吧、喝吧!”P.K.爽快地道:“算我的,一是祝你终于脱离苦海,二是祝你将来前途无量,下回剑桥的聘书你可以不用再拒绝了!最后祝你能找到那可怜的天使。”
季劭伦先是一愣,听进他的每一句话之后,终于咧嘴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正代表开心的笑容。
“幸好有你当朋友。”伸手拍上他结实的臂膀,他真的庆幸来天使,更庆幸认识了他。
在天使,没有机会接收到别人异样的眼光,毋需隐藏真实的自己;每个来到天使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方世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刻意盯着你像研究怪物一样。
自由自在是天使最吸引人的地方,犹如希腊众神居住的奥林帕斯山,自在且不受世俗拘束。
P.K.是天使这块净土的创始者,同志身份让他更了解圈内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还有最厌恶什么——需要隐密、不需要同情、最厌恶异样的目光。
在天使,想要的都有,不想要的绝看不见,这一点,P.K.居功厥伟。
“喝吧。”P.K.怂恿道。“虽然说一醉解不了千愁,不过喝醉了比较好睡,睡饱了,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季劭伦笑了笑,一杯又一杯,直到瓶底干涸,直到半醉半醒。?
? ?
大雨滂沦,自暗黑的夜幕直直倾泻而下,犹如情人分手时悲痛得几乎流不尽的伤心泪,无数滴地交相落地,啪啦啪啦的声响勾引出无数烦闷的心情与焦虑的情绪。
幸好是在大半夜下的豪雨,如果是白天,数不清的人在街上来来往往,怕不骂死天公不作美,净往地面倒水才怪。
叮咚叮咚——大半夜里,门铃声像催命符似的猛响,加上雨声滂沱,被吵醒的人不被赋予控制脾气、和颜悦色的义务,咒骂是可以原谅的事情。
四、五个人因此边走出房门边咒骂。
“去看看是哪个王八蛋三更半夜吵上门!”
好梦无端遭人扰,其中一人不耐烦地一声令下;用不着指名道姓,被吵醒的人也知道命令者是叫谁去。
昏暗只点一盏小灯的客厅里,黑影默默移动,执行突然加诸自己身上的工作。
像永远下不停似的雨夜里,铁门外一道影子狼狈地半挂在铁条与铁条之间;透过两旁门柱上的英式古董灯,照出一张俊朗却陌生的脸。
叮咚叮咚——陌生男子兀自按着门铃,声声突兀又吵人。“你要找谁?”隔着门,他扯开嗓子,音量压过雨声。
“什么……找谁?老刘,是我……劭伦。”
老刘?
“还不开门……我、我回来了……好累……呕……”
“喂!你要吐到别家去吐!”紧张的声音响起。
老天!他吐在门外头,要是明天一早被他们看见……
“快滚回你自己的地方,别脏了这里!”
“老刘?你怎么变了个样儿?呃……”
“我不是什么老刘,你走错地方、找错人了!”这醉汉怎么那么烦。
打开大门旁供人通行的侧门赶紧走出去,还来不及掩上门,他要赶的醉汉竟迅速往他这边走来,啪的一声,整个人已半挂在他身上。
“好臭!”这是他第一个反应,捏住鼻子拼命想忘记人类必须呼吸才能存活这一档事。“你……”
“带我进去。”醉汉仍然不知天南地北,自顾自地说道:“老刘,我醉了……累了、倦了…
…真的倦了。“
“你倦了是你家的事!”这人怎么重得跟猪一样!
他困难地移动双脚,慢慢将他往门外顶;托这醉汉的福,本来撑伞一身干爽的他现在湿透了,哈!他真是倒霉!
本来就已经够不幸了,现在连不出门窝在家里睡觉都能撞上倒霉事。很好!他对自己的人生愈来愈有“信心”了!
“该死的,你为什么要上门找碴?我是惹到谁了?要活受这种根本不干我的事的罪。”
“活受罪?”醉汉迷迷蒙蒙地抬起眼。
咦?这家老刘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哩,奇怪?“什么活受罪?你老人家有什么困难没法解决吗?交给我,我帮你。”
“呵、呵。”他不屑地哼笑回敬,斜眼看他。
“你这该死的醉汉,喝得烂醉如泥,连自己都帮不了还想帮谁?”疯子!喝醉酒的疯子一个。
忽而,醉汉板起脸、站直双腿,两手捧住他的脸,表情很是正经,“我……告诉你,醉了,总是会醒的,等我醒了就能帮你。”
他朝他咧嘴一笑后又开口:“现在,先带我回房里睡……明天我再……”
“喂!”怒眼瞪向突然埋进自己肩窝的黑色头颅,焦急的情绪再也藏不住,“你还睡!醒醒啊!这里不是收容所,你——”
“别推开我。”醉汉紧搂住身旁的他,有如即将溺死的人找到汪洋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收紧双臂,牢牢地不愿放开;嘴里吐出不着边际的话语:“别、别推开我,我想爱人,好好地、认真地、温柔地爱一个人。”
推他离开的手忽然僵住,像是被他的话震慑住。
“我想爱人,想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爱一个人,也想好好被爱、被温柔地对待;可是……可是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爱我……哈哈!没有人可以爱,没有人可以爱我!没有人……可、以、爱、我——”
“你这个……”他骂不出口,在看见这个陌生人脸上痛苦悲哀的表情后,即将出口的咒骂停在喉间化为无形;他讶异,讶异自己怎么会同情这个人!
“你会爱我吗?”
“咦?”从讶异中回神,看进一双血红的眼——眸里有被爱的渴望、有孤独寂寞、有挣扎的痛苦,更有他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是因为这样才喝得烂醉如呢?大雨浸湿了全身似乎不再重要,心中升起的疑问成了此时吸引他全副注意力的焦点。
半晌,他回头看向屋子,屋内早没了灯光;淡淡一笑,他早就习惯了,谁会在乎他为什么出来这么久嘛!呵。
“别哭,我会保护你,所以别哭……”挂在他身上的醉汉没头没尾地道出这些话,不知道自己得到人家的狠狠一瞪。
“我才没哭!”怒声出口,又立刻重重叹气。
“天!我跟你吵什么,你是个喝醉的疯子啊!”
他回什么嘴?哈,跟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吵?
“呼……”
没好气地瞪着垂靠在肩上的头颅,他关上侧门,走往屋子的方向。
02
哦!天——他的脑子、身体好像被卡车辗过一遭,又像被人拿榔头死命猛敲似的,除了痛,就是热;奇怪,夏天到了吗?他竟觉得全身发热,就像在撒哈拉沙漠中一样的炽热难熬。
“水……”好想喝水!“嗯……”
干燥得几乎要裂开的唇一开一抿,清凉的水如同一道小溪流般,缓缓流进季劭伦的嘴里,解决他莫名的干渴。
听见冰块互相碰撞的声音,他干裂的唇如同等待雨水救济的农民般,露出满意期待的微笑。
“啊——”舒服地吟叹出声,冰冷沁心的冰块正一下一下地来回滑过他干得火烫的唇瓣。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是冰冰凉凉的,压上他的额头。
啊!真是很舒服。
啊,冰、冰没了!神智不曾回复的季劭伦伸手朝空中慌忙一抓,抓到冰凉的东西就往嘴里塞。热啊,他只想有水,只想要清凉,好解开身上这讨厌的热度。
“你……”
一道陌生又年轻的声音传进他混沌的脑袋。不是老刘?他困难地睁开眼。
“哦,天——”眼睛好痛!入眼的强光教季劭伦想睁眼也难,折腾许久,好不容易才微微睁开眼,一张模糊但绝对是陌生的脸立刻映入眼帘。
“喂!可以放开我的手了没?”
手?惺忪的眼显示出了有一半的神智还在天外天飞着。
“不要吃我的手。”
季劭伦感觉掌心里有东西在动,呆呆地转移目光。
这一看,看回了另一半的神智。
他含人家的手指头干嘛!“对、对不起。”唔……他的头好痛。
“要吃就吃这个。”
一碗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浓汤,浓郁得教季劭伦开始觉得饿。
“你是谁?”啧,自己的声音还真不是普通的难听,他边起身边问:“怎么在我房里?”
“请你看清楚好吗?这里不是你家,疯子!”鲜红的唇不悦地吐出咒骂。
“疯子?谁呀?”
接过送到他面前的水,季劭伦毫不迟疑地一口饮尽。“谢谢。”
“这里除了我就只剩你,难道我会说我自己?喝醉就算了还淋雨,不是疯子是什么?”
啊?晃晃脑袋,除了让自己更晕以外,所幸已抓回全部神智;他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你用不着知道,吃完这个就快点离开。”季劭伦看着捧到他面前的汤,再抬头看端碗的人,一张稍嫌稚气的脸上有着一双愤世嫉谷的眼。“你是谁?”
“用不着知道我是谁,吃完快走。”
不能知道自己待在哪里,不能知道他的名字;啧,这男孩有点儿奇怪。
“总该让我知道是谁帮我的吧!”季劭伦皱眉。哦!连皱一下眉头都会痛。“是你帮我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
“你烦不烦!不吃就滚!”
哦!痛……“小声一点儿好吗?我头痛……”季劭伦抱着头虚弱地说。
“痛死你活该。”
停住动作直到脑子不再嗡嗡作响,季劭伦才又问:“你的名字呢?”
“你很烦耶!”他怎么会找一个大麻烦给自己?“问这做什么,难不成你打算报恩?哼呵,少假了,吃完快滚!”
“我惹到你了吗?要不然你为什么气成这样?告诉我,我是哪里让你不高兴了。”这么单纯的脸孔为何挂满不平和隔阂,让人难以接近。
“一切!”
“你说话真毒。”季劭伦不怒反笑,伸手接过一直捧在对方手里的汤。“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帮了我。”
“嗯。”
“真的不能告诉我名字?”季劭伦不死心地又问。
只是一个名字,有隐瞒的必要吗?他百思不解。
“我……”经不起一再被问,不得已的他只好说:“叶未央,未来的未,中央的央。”
“未央歌的未央?”
“咦?”他也知道这本书?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有学问”的样子,想不到竟然还有点底子。
“我,季劭伦。”
“嗯。”鼻间冷淡地一哼作为回应。
季劭伦哭笑不得,但也许是真的饿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三两下便清洁溜溜。
他还没有开口,叶未央已经伸手接过了碗,下起逐客令:“快滚。”
“呃……”听得有些愕然,季劭伦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喂,还不走。”趁他们都在前厅用早点的时候,他还可以偷偷让他离开而不被发现,再迟一点儿就得等到下午了。
“快走。”见季劭伦动也不动地坐在他床上,叶未央干脆自己动手拉他。
“你在怕什么?”季劭伦满是疑惑,看他年轻的脸上虽然维持着皱眉的不悦表情,可眼里却盈满明显的惊慌,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似的害怕着。
“没什么!”叶未央几乎是用吼的,不自知他的紧张已经教季劭伦由他说话的语气中探知。
“算我拜托你好不好,快、走——”
早知道就不帮他,谁知道会带回一个大麻烦,可恶!
“不要怕。”季劭伦突然猛力缩回自己的手臂,连带地将忙着拉他起身的叶未央一把扯进怀里,“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好像、真的好像!像得让他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男孩——就像在季家宅院里成长的他啊!
家,合该是让人安心的避风才是;如果连在家里都会有惊慌失措、害怕恐惧的情绪出现——那家就不叫家了。
他的家,不是避风港,而是战场;不近人情到残酷程度的父亲对待他们就像小学生养蚕宝宝写日记一样——高兴时给点饲料看它们会有何反应;不高兴时便随意迁怒,看看它们如何回应。而母亲——只是一只不值得他眷顾、愚蠢扑火的飞蛾。
所以,他在四岁的时候就不堪凌辱逃家;而后,父亲娶了个他该叫伯母的女人,生下妹妹,成就一个可笑可悲的家。
是那已故的父亲太残酷了吗?所以连他的继母都难以忍受的发疯而住进疗养院,最后跳楼身亡;死时,只有妹妹季柔霄陪伴在身边。
多可笑的一个家!多可悲的季家女人!
那个家——除了让他害怕,让他受制于不按牌理出牌的父亲外,再无其他!
他怕,从小就怕,一张不安又得强自振作的面具戴在脸上,就怕一旦卸下,会惹来父亲的“眷顾”,那是他最不需要的可怕照顾。
这男孩的表情和当年的他好像——不安、恐惧、害怕、警戒,又不得不镇静地佯装没事;相似的程度让他看见他就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一样!
“你放开我!”叶未央低吼,双手在他胸前推拒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熊似的怀抱。
“季劭伦!”
“啊,你叫我的名字了。”很好很好。他点头,暂时松手放他一马。“不怕了吗?”
“谁怕过了。”这男人是神经病吗?净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无时无刻都在怕。”季劭伦抬起头,目光尖锐地锁住叶未央的脸,的确看见一抹心虚。
“你——”
叩叩!
“喝!”
敲门声吓了叶未央一跳;震惊间,眼神里的害怕更是明显得藏不住。
“快躲起来。”他压低声音,拉起季劭伦往衣柜而去,硬是要把他塞进柜子里。“进去!”
怎么会呢?偏偏在这个时候!
“喂,胸……”还没机会说完话,季劭伦已经被按进暗无天日的衣柜里蹲,甚感莫明其妙。
到底怎么回事?就在他歪着头、蹲在柜子里猛想的同时,外头一道不属于叶未央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么晚才开门。”
叶子豪不悦的声音低沉有如丧钟,令叶未央提心吊胆,不得不小心应对。
“对不起,哥。”
一反方才和季劭伦有叫有骂的脾性,叶未央此刻的恭敬教柜子里的季劭伦极不适应。
啪!
叶未央话才说完,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立刻回荡在整个房间,当然也传进季劭伦的耳里。
紧接而来的是半似嘲笑、半似不屑的冷淡话语:“谁是你哥,嗯?”
“对、对不起!少爷。”忍下想伸手抚触痛得灼热的脸颊的念头,叶未央低着头,谨守不能抬头看这一家子的规矩,虽然这规矩令他觉得可笑又荒谬。
“请问有什么吩咐?”
“父亲要你去找他。”
“我知……是的,少爷。”唉,这是第几次在内心深处的叹息连自己都数不清了。“我立刻就去。”
“慢着。”
“请问还有什么事交代吗?”一贯的卑下态度,假意的服从可以避免皮肉之苦;关于这一点,他早就知之甚详,也很识时务。
“你的脸……”食指轻蔑地勾住他的下颚托起。“整理干净再去,免得你那不要脸的母亲看了心疼。”
最末的一句话让叶未央的脸彻底刷白,双唇忍不住轻颤,气愤、悲伤、憎恨的情绪却不敢表现在外,只能暗自握拳,一次又一次叫自己忍、忍、忍!
“回答呢?”仿佛看不过瘾那一张秀丽却稍嫌稚气的脸只有这样的表情似的,叶子豪淡淡地询问,语气却充满十分不屑又污蔑的意味。
“是的,少爷。”一字字清楚地咬牙迸出。多少的悲愤痉与屈辱再一次积累,早已深沉厚重到无法估算;然后,再将它锁上,关在心房里避免它跑出来,无端给母亲添麻烦。
哼笑一声,高傲的气息直喷向叶未央忍得涨红又一颊微肿的狼狈小脸后,叶子豪丢下倍受屈唇的他,带着卓越感与愉悦的心情离开。? ? ?
“你家人?”在衣柜里待到交谈声和脚步声都消失、确定只剩叶未央一个人后,季劭伦才从里头出来,走到他背后,伸手超过他替他关上房门,“我刚才听你喊他哥。”
他的视线与叶未央淡漠的斜睨目光对上,季劭伦突然心头一紧,彷似又见到年少时的自己。
那神情——悲伤、愤怒、憎恨、疏离、空洞,不愿任何人接近的冷漠夹杂矛盾的希望有人在身边保护陪伴的渴望,在在像极当年的他。
“你都看见了?”叶未央勾起淌血的唇角,冷笑摇头。“很奇怪吧?好像在看肥皂剧一样的无聊、老套、陈腐……”
“流血了。”季劭伦打断他的话,伸手轻拭他的唇角,抹去那道血丝。“很痛吧!你这里有没有药?要不要擦?”
叶未央挥开他的手,不接受他的关心并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等没有人的时候我会送你走。”
“这不重要。”他才不管自己走得成走不成,叶未央的事他管定了。“告诉我,会痛吗?”
他摇头,动作间净是无意识的抗拒。
季劭伦倒没多大的挫败感,他了解自己,也因为了解自己而了解他。
干嘛这样看他?被他瞧得心生古怪的叶未央,不自觉地躲避那笔直不移分毫的目光。他到底在看什么?
“痛吗?”没想到会被拒绝,但他还是伸手抚触叶未央微肿的脸颊。“伤得不轻。”
“不用你管。”叶未央退后靠坐到书桌桌沿。“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要我不管你,太难!”
他们拥有几乎相同的家庭环境,疏离冷漠是家里唯一的气氛;如此相似,要他如何撒手不管?
叶未央嗤笑一声,只手再次挥开碰触自己的手,皱眉厌恶地瞪向他。“拜托,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少管闲事,待在这里等我,我会再回来带你离开。”他还得去见父亲,不能让他等太久。“不急。”季劭伦一派气定神闲地站在他面前。“你现在这样去见你父亲,恐怕没有好下场吧。”
“你——怎么知道……”
话停在半途不再接下去,是因为他的一双黑眸闪动着“我了解你”的讯息,教他愕然住口。
凭什么?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他们才开始交谈不到一个钟头,为什么他会用这种目光看他?
此刻,他竟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比起面对叶家人还深刻的恐惧莫名袭上心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
“不用怕。”季劭伦主动退开,退至会让他觉得安全不受威胁的范围。“我不会伤你。”
“我真后悔把你这个喝醉酒的神经病带回家。”叶未央双手捧额直摇头,叹气连连。“该死!竟然连帮人都会帮到一个自以为是上帝的疯子,真够倒霉了我。”人倒霉到这种地步,不封冠军也有个亚军可以拿吧!
“我不是疯子,只是了解你而已。”
这句话仿佛早在叶未央意料之中,所以没能引起他多少反应,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果然是疯子。”
“我是你也会这么想。”
他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季劭伦没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
所以,他更被叶未央认定是个疯得不轻的疯子。
“我真是找了个大麻烦。”叶未央再度叹了口气。早知道助人为快乐之本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还不怕死地给自己找麻烦上身?可笑!愚蠢!他骂自己,好后悔大半夜里还淋雨拖了个麻烦进门。
“我倒不这么觉得。”
因为你就是那个大麻烦!这句话他闷在心里,看见季劭伦自以为是的表情时已没力气说出口。
“你心里在想因为我就是那个大麻烦对不对?”
叶未央一怔,双眸瞠大。他怎么知道?
“我会读心术喔。”他指指自己,煞有其事的模样好像在骗小孩一样。
“无聊。”叶未央白他一眼,心下兀自用“中”两字将他的一语中的巧妙带过。
“未央,我想帮你。”
“不要装出一副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恶心!”
“你都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他顺,瞧见他突然觉得黯淡的神色,又得知一件事——他没有朋友;如果有,也不会超过两个。
“那种东西……”压下心痛的感觉,咬唇逸出:“不要也罢,没什么了不起。”
“呵呵,我差点被你骗住了呢!”季劭伦不是挺真心真意地道。
“你!”
“瞧瞧,这样不是很好吗?”季劭伦笑眯了眼看他。“刚才你那个恭敬样,害我差点以为你有双胞胎兄弟哩!”不敢气、不敢怒、不敢言,可怜得像个小媳妇、小童仆。
当年的他还不必过得这么辛苦的原因是——他知道什么叫作靠自己的力量扭转一些事物;好比是——动动脑子将自己的兄长送上虚位、顶着大少爷的头衔度日,而将家中运作的实权握在自己手上,赢得家里仆人的尊重,好让自己在家里、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过得安稳顺利些。
叶未央闻言,讶异得无法成言。
他竟然跟他唇枪舌剑起来!老天,这个人出现是要灭他的吗?刚才这一巴掌不就是因为他突然忘记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没能顺叶子豪的意才挨上的?他真是天!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对他的影响——他激起了他隐藏许久的性子!
“不要再害我了。”算是他拜托他。“我拜托你好不好,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今天以前你还只是个醉汉,醉汉就该有醉汉的样子,少管闲事。”
“你真是倔强,未央。”
“不要叫我的名字。”他们俩不熟,为什么他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会让他觉得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的样子?奇怪!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做个朋友吧!”季劭伦边说边伸手向他。
久久等不到叶未央的回应,悬在空中的手抬得有点儿酸。
“算了。”他放弃,垂手缩回身侧。“也许是我太急;慢慢来,你用不着马上回答我。”
“我不打算回答你,绝不!”他不需要朋友,那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我可以等。”
可以等?那是什么意思。
“你——”
“去吧,我等你回来。”季劭伦打断他的话,依然笑眯一双眼。
“你——”
“再不去就真的晚了。”他提醒他,成功引开叶未央的注意力,笑着目送他夺门而出。
03
温暖的家、温柔的家人、和谐的笑语——曾经,他以为自己能拥有。
可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接受毫无意义的训示并获准离开的叶未央走在通往房间的回廊上,边走边这么想;想着想着,忍不住嘲笑过去抱有那天真愚蠢想法的自己。天!他怎么会这么自以为是?
叶家宅院是一幢刻意挑高四米二、夸饰富有的两层楼别墅,总共有十一个房间;其中最远的两端,一边是鲜少人至的储藏室;一边是他的房间,是当初搬进来时经过“特地”安排的位置,几乎完全被隔离,犹似外人一般。
从他的房间走到接待客人的大厅约莫得走上五分钟。
当他一知道自己被安排住在那里时,他便清楚未来等待自己的会是怎么样的生活——一个人被隔离,然后逐渐被遗忘,再简单也不过的结果。
他应该不以为意的,至少都过了十年,也该习惯才是。
可是,为什么?
一手紧抓胸口;可恶!为什么他还会感到难过,为什么还会被他们的话、他们的态度影响?
被冷落、被轻视、被侮辱、被放逐到好比天边的距离,这些——他的母亲皆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和这家子打交道,她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满足丈夫要求的顺从已让她筋疲力尽,哪还能顾得了他。从十年前开始,他就知道什么叫作自求多福了,不是吗?
那么,他还难过个什么劲,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为什么还要自陷低潮?
“是啊,我为什么要在乎!”叶未央自言自语,苦笑未曾自嘴边消失,艰涩的表情不再隐藏;伤痕累累的时候哪还记得房里有另外一个人,额头贴在关起的门板上,他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不要在意。”看他的表情便能读出他内心痛苦的季劭伦,忍不住张开双臂从后头将他拥进自己怀里,试着给予他温暖与力量;因为感同身受,因为知道和冷落自己的人见面、交谈,甚至相处后的心会有多冷、会有多渴望身边有人陪伴、会有多希望有个温暖的依靠。
过去,他的依靠是棉被;如今,不希望年轻的叶未央和自己一样,所以,他情愿毛遂自荐,当那一床棉被。
好暖!
自陷于痛苦中的叶未央来不及反应,等落入身后人的怀抱中才讶异地回过神,却被自季劭伦胸口传达到自己背部的热度震慑得说不出话,甚至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结实中酝酿着沉稳力道的拥抱具有稳定情绪的力量,热度暖了早被不接受他的家人冰封的心;而胸腔内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透到背脊,一声声像震起共鸣似的,令他的心也随他的节奏跳动。
从没有人这么对他,除了那段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记忆里,有母亲的香味、母亲的怀抱以外,有十年的时间,他的年少时光活在一个人的孤独里,天寒地冻得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关心。
“未央?”抱住他半天都不吭声的季劭伦,因怀中人儿的安静而讶异地开口,遂打破这一阵沉默。
“好暖和。”瞧着横亘在自己胸前交叠的掌和覆上自己的双手,叶未央只有这句话好说。“真的很暖和。”
“是吗?”
他看不见季劭伦温柔的笑容,但是他收紧的双臂给予他回应,该算是——很高兴他这么说吧!
叶未央索性向后仰,头枕在他肩膀,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他之后闭上眼休息。“借靠一下,待会儿还你。”
他有些累,有些倦,一是因为彻夜照顾身后这个醉汉,再者是因为方才逼自己用同等的冷淡和佯装的谦恭对应叶家一家之主使然;而他心知肚明,后者才是让他真正疲累的原因。
待会儿还他?季劭伦一脸古怪,心里直想,这借肩膀一靠和借过一样,怎么还啊?
“喂。”
“嗯?”叶未央懒懒地应一声,舒服得不想睁开眼。
“你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你不是会读心吗?”叶未央反问,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有本事自己读出来啊。”
季劭伦忍不住苦笑。“你还在记恨啊。”真是小鬼一个。
“拿这种话来骗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你不觉得自己可笑愚蠢外加没用?”
“你十九岁?”季劭伦瞠大眼瞪着他闭上的眼睛。“十九岁?”
“怎么?是太老还是太小?”
“外表没那么老,心境没那么小。”他耸肩半开玩笑地道:“表里不一就是在说你这种人。”
叶未央闻言倏地睁大眼。天!他在做什么?
交叠在叶未央胸前的手突然被一把拉开,像垃圾似的被厌恶地甩掉;季劭伦还不开口说话,怀中的人早如惊弓之鸟般跳离他胸前。再面对他时,惊慌失措的神色中还有一丝害怕。
“未央?”季劭伦不明就里,看向他的眸里有着困惑。
“不要过来。”差一点儿,他庆幸地再退后一步。
还好,差一点就……
“怎么了?”
“不要管我!”叶未央转身背对他,不愿再看见锁在自己身上的关切目光。
才认识不到一天啊!他怎么可以对陌生人如此关心。
就算是他善良好了,也不该用在他身上。
“未央?”
“你该走了。”叶未央重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戒防线,不让他再踏近一分一毫。
他不是孤儿院里的幼童,无法立刻适应那些一时兴起、突然到来善心人士;他没办法陪那些人演出施舍与被施舍的虚伪戏码,所以,更不可能顺季劭伦的意演出这一段。
想了想,推知他可能会有的心态,季劭伦又是觉得相似,更加感到心疼。“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被背叛了呢?心底涌起强烈质疑却没说出口,不肯转身面对说话的人就是他拒绝的回答。
“未央——”
“够了。”转回身看他,叶未央已戴上平日淡漠的面具。“不要把你自己想成多伟大的人。
要帮人,可以,台湾有多少孤儿院等着你这种善心人士去垂怜,相信在那里的孩子都能陪你演上一段感人肺腑的好戏;但是我没空、更没兴趣,请你不要把无聊的同情心放在我身上侮辱我。“季劭伦一怔,才十九岁的年纪怎会愤世嫉俗到这地步,错把他的关心当同情!
同时,他也知道在俊秀略嫌瘦削的皮相下,那抹灵魂有多倔强和孤傲。
“我是关心你,不是同情你。”他申明,不要他对自己有所误会。
而他的申明却只得到叶未央无动于衷的一瞥。“用不着。”
“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对他这明白的表示,若再不知道他在拒绝,那他季劭伦就是白痴。
“知道别人在拒绝,就别一厢情愿增加别人的困扰。”他开门后将头一偏,示意他跟着出来。
季劭伦并没有照他的意思做;相反的,他朝房内唯一的窗子走去。
“季劭伦。”
“你不是想避免我被你家人看见吗?”季劭伦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后回头笑道:“你不知道你窗户外头有棵榕树吗?”他侧身招手要他过来。
叶未央先是以怀疑的眼神看他,最后才上前,将上半身超过窗棂。
啊!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叶茂枝密的榕树映入眼帘,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意淡化他脸上漠然的冷淡和一些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劭伦就这样侧着身和他并站在窗前;叶未央的目光在树上,而他的目光则在他身上。
早晨斜射的阳光照在油亮的绿叶上,微风婆娑,叶面反射的柔光映上叶未央的脸;清风拂动,光影也跟着晃动,反射的光点亦动,神灵活现出叶未央本就堪称出色的轮廊;比起刚刚的神态,现在这样才叫作有年轻人的朝气。
他笑眯着眼,欣赏他起伏有致的侧脸。
“我在这里十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注意这棵树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忍不住有感而发,却在开口后,又像被提醒什么似的震回心神;戒备地退离开窗口,高傲的眉不悦地皱起。
“你是故意的。”
季劭伦两手一摊,明知故问:“什么故意?”
“故意……”话停在一半。可恶!逼他说出口对他有什么好处?“不要试图干涉我,你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打算,倒是你……”季劭伦首次主动逼上前追问:“为什么那么在乎我的言行举止?你可以用面对你兄长的态度来面对我,可是你没有;非但没有,还非常、非常在意我的言行。截至目前为止,几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会有所回应。”
“我……我没有。”不能退!叶未央在心里告诫自己。
在这时候退他就输了,所以——绝不能退。“真的没有?”压低头,将脸移近他,两两相视于一寸间的距离,他看到了倔强、不服输和更多的不安。
“为什么怕我?”
“我、我没有。”
“用颤抖的语气说这种话不觉得太没有说服力?”
“够了,季劭伦。”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一脸“我了解你”的表情?他之前见过他、还是调查过他?否则,怎能每每刺中他的罩门,看出他最不欲人知的内心深处。
“够了。”他耸肩,主动结束第二回合。“我走了。”右脚踩上窗棂。
“你、你要从这里出去?”
“当然,这棵树够高,顺着它爬下刚好到围墙外,被发现的机率比从你家门口离开要小得多。”
季劭伦加以解释,笑着看他瞪大眼的可爱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离地面有两层楼高。”
他提醒着,可被提醒的人却无动于衷。
“那又如何?”他说,另一只脚跟着踩上窗棂。“难道你担心我?”
“我、我哪有?”
“不用担心。”完全不把叶未央的话听进去,季劭伦伸长手轻拍他的头,想当然耳又被他一掌打了回来。“我很会爬树。”
“你摔死也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真的很倔强呢!季劭伦心想,没错过他时而偷看他又瞟向窗外榕树的小动作。
“不过你放心,为了感谢你的帮忙,死前我会把保险受益人改成你的名字。”
“神经病!”
“我是有点不正常啊!”季劭伦皮皮笑着回应,半真半假地说。
“神经。”
“多谢。”
他挥手,然后往窗外纵身一跳。
“喝!”叶未央被他毫无预警的动作吓得倒抽口气,立刻拔腿冲到窗口,头还没完全探出去,一张脸就朝自己突然放大。“喝!”又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自己就是把人家吓得脸色泛白的元凶,季劭伦紧张的左看右望,最后目光锁住他苍白的脸上。“你怎么了?”
“我……”叶未央又是咬牙、又是咬唇,气得苍白的脸瞬间火红,看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离窗户最近的榕树枝干上,更是恼怒。
“你干嘛不摔死算了,该死的!”
“我又怎么了?”真冤枉啊,他又做了什么事让他生气了呢?
“快走,少在这儿碍眼!”
“我带甜食来你不介意吧?”季劭伦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话。
“什么?”
“就这样了,下次见。”语罢,不等叶未央反问的话出口,便身手俐落地钻进树里,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什么叫下次见……”还没问完,早只剩下空气在回应他。
叶未央的表情只有茫然。? ? ?
“你可以选择,一是让我进去;二是让我大吵大闹,闹到你全家人都醒来发现我。”
三更半夜被小石块丢上窗户的声音吵醒的叶未央,一开窗想瞧个究竟,便看见他最不想看见的人。天杀的!他是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叶未央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下次见”竟然是今天晚上——不,应该说是隔日的凌晨。
“你不要逼我叫警察,季劭伦。”隔一道窗对话,叶未央坚持不让他进来。
“可以啊,如果把事情闹大对你有益的话就请吧!”他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流氓模样。
“你!”
“请开点儿,我要进去。”
相对于叶未央冷凝的脸,季劭伦笑得很亲切,提提手上的西点包装纸盒。“瞧,我带了起司蛋糕。”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要找我喝下午茶。”全世界有哪个国家在三更半夜喝下午茶的!
“下午来会被你家的人发现,我只好选这个时候了。”他耸肩,语气里大有“如果可以下午来,我就不会这时候才来”的埋怨意味。
他还玩真的!叶未央只觉不可思议。
他是见鬼了吗?遇上怪人一个!
“现在是半夜三点二十分,你找我吃蛋糕?!”
“还有喝茶。”他说,神情忽而凝重,低头唔了好久一声才抬头,表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我忘了带锡兰红茶!”
“你这个疯子!”再不破口大咒,除非他叶未央跟他一样是疯子!
“嘘——小声点,夜深了。”
“知道夜深就滚回你家去!”怕吵醒其他人,叶未央只能咬牙嘶声说话。
“我说过会再来的。”季劭伦一张笑脸不变,仍是神采奕奕。
不过看见眼前唯一的入口被从里头渐渐关上后,他可笑不出来。
“喂喂!你敢关我就闹到你全家都醒喔!”
“就凭你?”叶未央一哼。叶家上下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靠马路的这一边,要吵也只会吵到他,只要他不理,他就拿他没辙。
“还有这个。”季劭伦从漆黑的树丛里拿出扩音器,漆着白漆的扩音器在月光与路灯照映下,散发出的白光犹似奸臣的诡笑。
“你——”
“让不让我进去?”季劭伦扬扬手上的扩音器,神色十分得意。
“该死的……”咒骂应该是怒气冲天的,可是他已经被气到无力;再加上夜深人静,什么声
音都很突兀,咒骂最终成了叹息,从遮脸的手指间逸出。
“未央?”
“不要叫我。”叶未央退离窗边,没将窗子关上。
这算不算是答应让他进去呢?季劭伦想,擅自用自己想要的答案作结,和白天跳下去一样俐落地爬上来。
“谢啦。”
一进房,就见叶未央躺在床上,侧身背对他入睡。
“喂!”季劭伦放下纸盒,走至床沿前能碰到他的距离,伸长手臂轻推。“你真的睡了吗?”
“不要吵我!”让他进来已经是最大限度,再陪他疯,他叶未央干脆进精神病院算了。“我明天有课,你发你的疯,不要吵我。”
“真的不吃?”季劭伦凑近他耳畔,悄声地问:“Yummy的起司蛋糕耶,很好吃哦!”
叶未央以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作为回答。“不吃啊。”
季劭伦的语气听来颇为失望,走离床边的沉沉脚步声,让人不禁联想起得不到主人关注、垂头丧气退离的可怜小狗。
可是,当纸盒被打开、蛋糕被送进季劭伦嘴里咀嚼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那可怜、可笑的画面立刻从叶未央的脑海里被抹得一干二净。
“唔……真是太好吃了!又香又浓郁的起司味、入口即化的口感、香滑的枫糖浆——真的是人间美昧,太好吃了!唔……”
“你吵不吵啊!”叶未央翻开被子转身瞪他,两眼气得发红!
“警告你,要吃就给我无声无息地吃,吃完马上给我滚!”
为了学校的报告和照顾昨晚的他,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好了,僵硬的身体老早就在抗议主人的不人道,偏偏还有个疯子三更半夜打扰他的清梦,该死!
“好、好。”季劭伦拱手致歉。“我安静地吃,你乖乖睡哦!”
“可恶!”忍不住龇牙咧嘴咒骂一声,叶未央恼火地翻身背对他闭上眼,不理那个怪人在自己背后做些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他太累了,就算他要对他不利也无所谓,反正他的房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掉了也没损失。
只是,原以为会睡不安稳的,毕竟有个奇怪的陌生人在房里吃着该死的起司蛋糕,向来警觉心重的他认定自己又得一夜无眠了。
可是他竟睡着了,不知不觉地睡着,等醒来时天已大白,连季劭伦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不过,算他有良心,还知道要把垃圾带走。
当叶未央准备好一切,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季劭伦留了张纸条在书桌上——
晚上见,这次我会带三槐堂的原味起司蛋糕,敬请期待!
还来?“该死的猪!”叶未央将手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气得浑身发颤,僵在原地久久一步也不动。
那混蛋到底要打扰他到什么时候?他气、他恼、他发火,可是那疯子却不在现场,害他没得发作!
他俊秀与稚气相混的脸孔气红的时候,更是别有朝气。
待怒气稍退后,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桌脚旁的废纸篓,好半天都没动静。
最后——扑哧一声,划开一屋子的静默。
真是奇怪的人呵!他摇头想道。
半分钟后,叶未央出门了,关起门来空无一人的房里,一张纸条摆平放在原本的位置上。
虽然说比一开始皱了些……
04
“你跟小叮是亲戚吗?”叶未央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站在他窗前榕树上的男人,无表情的脸让人读不出是欢迎还是厌恶。
“小叮?”季劭伦直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大前天是锣,前天是唢呐,昨天是手提音响,今天是警灯加警鸣器——老天!你到底从哪里弄来那么多东西?完全不择手段到了极点。”更好笑的是这些东西只是为了逼他让他进来,简直荒谬到极点!
“没办法啊。”季劭伦摊摊各自拿着警灯、警鸣器的手,看起来有点可怜,“有人不愿意让我进去,我只好‘请’他让我进去!”
“已经一个月了还玩不够?”
“谁告诉你我在玩了?”季劭伦一边攀住窗棂,一边说:“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叶未央无意识地侧身退开,让他方便进来。浑然不觉自己近来的生活作息愈来愈像个夜猫子,甚至有点在等他的意味。
“交朋友啊。”他答得流利,同时也顺利到达叶未央的房间。
“疯子。”叶未央摇头叹气,看他已经熟稔地坐在他房里唯一的椅子上,打开天天不一样的纸盒。“今天又是什么?”
“香草戚风蛋糕。”他切一块放在纸盘上连同叉子递给他。“试试看。”
“你是猪啊,三更半夜吃蛋糕。”这样吃还不胖,真是见鬼了。
叶未央瞪着他,不由得拿他犹如舞蹈家的身段与自己相较,难免会产生一般男人都有的嫉妒。
“不吃吗?”季劭伦紧锁眉头,眉间净是失望。
他直射过来的视线里明白表露的讯息教叶未央被看得难受。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别开脸,不想对上那种会让自己难过的目光。“再这么看,以后就别想进来。”
“你真是倔强。”他拉过他的手,强迫他接受蛋糕。“吃吧。”
“你——”
“啊,对了!”哈,差点忘记。“你等一下。”
“干嘛?”叶未央不明就里地瞪他从窗户爬出去,不一会儿,又看他爬回来。
季劭伦嘿嘿直笑,扬扬手上的保温壶。“这回我带了伯爵茶,吃戚风蛋糕当然要配上伯爵茶才算完整,是吧?”
“我不知道。”
叶未央冷言冷语的态度让季劭伦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只好在原地嘿嘿傻笑。实在难堪啊!虽然说认识他将近一个月,难堪已经是每回见面必尝的滋味,但是——不是难以下咽!
“怎么突然安静下来?”平常嫌他吵,只会叽哩呱啦讲个不停,但是他真正安静下来,自己反而觉得少了些什么。叶未央拧起眉,察觉自己的心态转变让他有点不高兴,也后悔自己干嘛说出这种话,好像巴不得他愈吵愈好一样。
“没有,只是……你不喜欢我打扰你。”
这句话震住了叶未央。
不喜欢他打扰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单调无味、乏善可陈——在外面,他是路上随处都看得到的普通大学生,过着上课、下课的生活;在叶家,他是被禁止发出声音的存在者。
叶家算得上是一个大家族,这是他母亲曾告诉他的。至今,这个家族还不承认他是叶家人,虽然他已经住在这儿十年;虽然他的姓氏已由母姓改为叶姓,但他仍不算是叶家人,还不是……
“未央?”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季劭伦拍拍他的肩膀,望见他回神时的瞬间表情,看进一抹落寞。“我真的打扰你了?”
叶未央送他好几记大白眼。“都烦了一个月才问,不觉得太晚?”
季劭伦苦笑。“看来你真的很不欢迎我。”
真糟糕,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让这个少年开心。
还是帮不上忙吗?就算他曾经历过和他相似的生活,也无法帮得上忙吗?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你不要乱下结论好不好,无聊!”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突然变笨了吗?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叶未央低头瞪了坐在桌前的他好几眼,突然转身背对他。
“未央?”
“只要你别再带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逼我开窗、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用一副全世界只有
你最了解我似的语气说话——那,我晚上都不会关窗,除非……”
前面还愈听愈开心的季劭伦一听见后头的但书,心头一拧,绷紧神经问:“除非什么?”
“除非下雨。”叶未央背对他说:“下雨天总不能开窗让雨打进来吧,收拾善后是很麻烦的事……喂!你做什么?”突然被他从后头抱住,虽然说以前他也曾经这样做,但是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能看吗?“放开我啦!”
“你真的很可爱啊,未央。”倔强、任性、孤傲、难以相处之外,现在他还发现他很容易害羞——天晓得他还有多少面是他不曾见过的。
“不要说我可爱!”一个男人被说可爱能不气吗?
当下,叶未央就气红了一张脸,看在季劭伦眼里更觉可爱。
“好好,不说不说。”他半哄半拉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吃蛋糕可以吧,这是我托朋友亲手做的,那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做西点的功夫一流,改天我带你去见见他。”
“我不要。”毫不迟疑地拒绝,明明白白表露他不喜欢与人相处的孤僻性情。“不要企图把我带进你的世界,我没有兴趣。”
“这里不是你的避风港,未央。”他知道他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但是一味地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你要试着走出去。”
“我并不喜欢交朋友。”叶未央放下纸盘后,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又来了!
季劭伦在心里大叹无奈,他就像只任性的小猫,高兴的时候会亲近你,不高兴的时候又离你远远的,一接近就会被它的利爪抓伤。唉!真的很伤脑筋。
“你——”
“不要再说大道理,我不喜欢交朋友就是不喜欢。”任性的话一脱口而出,他像个孩子似的,转身故意不面对他。
“好,我们不谈大道理,谈谈我好了。”
他再次扳过他面对自己,“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你说你不喜欢交朋友,那么在你心里,我季劭伦被放在哪里?”
“你是……”被擒住双臂的叶未央哑口,无言以对。
“我是什么?”季劭伦难得会在他面前有着凝重的表情,非但如此,他还不禁叹气:“我什么都不是对不对?”
叶未央摇头,无法确切地告诉他,在他眼里他是什么。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啊!
季劭伦退坐回椅子上,双手撑头低垂了好一会儿。
“我真的不懂。”一直以为他最懂他,因为他们拥有相似的家庭、相似的性情;但这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其实他们并不相像,就算拥有相似的背景,他们还是不像。光用他的想法去看叶未央,并不能完全看透。
为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失望。? ? ?
“你——”
两人突然有了默契,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互相看着对方。
“你先说。”
又是一次意外的默契,惹得季劭伦扑哧一笑。“有默契得不是时候呵。”
他话语里的苦涩教叶未央想不听出来也难。
但是他没有办法说些什么认同的话,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只会让季劭伦更难过。“你可以不用再来,我不在乎。”事实上,他不来对他也许会更好。
愈和他相处,他变得愈不习惯一个人自处。
或许,这便是季劭伦本来的目的,但是等他不再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如果自己已无法回到之前独自生活的日子,那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每次一想到这里,他就不自觉地会退后,拉开两人的距离,并提醒自己——眼前这个有说有笑的人总有天会不见,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在乎?
季劭伦也有他的自尊,所以不愿承认自己被叶未央的话伤到,不愿承认自己会脆弱到因他简单的一句话,便扼杀他过去这一个月的表现而感到难过;但他是真的被伤到了。
“我累了。”他的人累,心也抗拒得很累。“随便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以后别再来了。”
“你根本不相信我。”他起身,已经准备离开。“这一个月来,我努力让你试着相信我,因为我知道你无法轻易相信别人,所以我从不对你要求什么,只希望你能主动打开心门。可是,为什么你连跨出这一小步都做不到?我并没有要你完全相信我呀!”
“如果被背叛呢?”叶未央问,稚气的脸上满布寒霜。
“我不会……”
“你怎么保证?”他打断他的辩驳反问。“你怎么保证那一天不会到来?你不会背叛我?”
“你又能保证不会是你先背叛?”
“我从来没要求你相信我,我也没想过要得到你的信任。”
季劭伦怔住,无法相信会得到这个答案,怎么也想不到十九岁的他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还是因为他太在意他,所以他的话对他而言别具意义;同样的,杀伤力也就更大。
“我懂了。”
他输了,彻底惨败在他重重心防之下,输得难看、败得彻底。“原来在你眼里,我也只是个龌龊的大人。”
叶未央始终背对着他,没有目送他离开;一直到窗外的声响消失,才吐出闷在胸口的叹息。
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了,他笑着想道。
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却也矛盾地有着莫名的沉重,像是有颗大石头压在心口似的窒闷。
突然,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让他惊得回神。
“你——”是叶子豪!
叶子豪冷淡轻蔑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纸盒,他果然没有猜错。“你倒挺厉害的不是吗?和你母亲一样,净做些暗渡陈仓、见不得人的事,嗯?”
“你闭嘴!”无法抑制的怒气完全爆发,已经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这人竟然这样说他和他母亲!“你要怎么说我都随你,就是不要涉及我母亲,我不准!”
唷!生气了。“你有什么权利不准?你只不过是寄住在我家屋檐下的一条狗。”残酷的目光扫向叶未央握在身侧的拳。“怎么?想打我?”毫无预警的,随着他话尾落下,立刻一掌掴上叶未央气怒的脸;另一手握拳击上他的腹部,力道大得让他倒在床上,好半天动不了。
“记住,别再让我看见,否则不只是这样,对象也不只你一个,听清楚没?”
叶未央沉默不语。
“我问你话没听到吗?”
“听清楚了。”因为颊上的痛无法说清楚,只能含糊地应声。
叶子豪满意地离开,连门都不屑替他关上。
叶未央撑起身子去关门,很庆幸季劭伦早一步先离开。
“幸好离开了……”趴在床上闭上眼,狼狈地挤出苦笑,他声音模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如果被你看见,我就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没有了,幸好你以后都不会来、都不会来……”他说着说着,兀自进入梦乡。
从今以后又是他一个人了,真好……? ? ?
“唷,一个月不见了哩!”P.K.兴高采烈地向老友打招呼,偏偏得不到回应。怪了,一反常态不主动打招呼就算了,怎么连他打了招呼都还不理人?“喂,季劭伦,你在不在家?”大掌握拳敲上他的额头,这下该有回应了吧。
“你干嘛?”季劭伦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没办法啊。”P.K.耸肩无奈地道:“有人心不在焉,只丢了个壳在我面前,不敲敲怎么知道里头住人了没。”
“少耍嘴皮子。”
“怎么?和他吵架了?”最近常听他谈起一只任性的小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今天从他的
表情神态来看——是假不了了。“那只小猫怎么了?”
“未央不是猫。”季劭伦瞪他。
“我只是比喻、只是比喻。”P.K.双手伸在前面挡住他的怒气。“别气、别气。”平常大都只看到他嘻皮笑脸的一面,但他知道这家伙也会有心情不好、情绪欠佳的时候,而在这种时候还敢惹他的,除了不怕死的人之外就是想死的;这家伙一旦真的动怒,就是十匹马也拉不住。
他怕死也不想死,所以还是少捋虎须为妙。
不过……“你对他未免太过在意了,劭伦。”
“你想说什么?”隔着透明角杯,季劭伦看到杯上映了无数个P.K.的脸。
“我想说……你会不会陷下去了?”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加以否定。“我会特别注意他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生活在不健全又异常疏离的家庭环境中。我想帮他,就这么简单。”
“爱情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是同情。”
“我不同情他。”他太骄傲,骄傲得不屑任何人的同情。“他不需要同情。”
“那就百分之百是爱情了,劭伦。”P.K.举杯敬他,“恭喜你找到你的天使了。”
“P.K.,想死的话随时说一声便成,我不会客气的。”
季劭伦摩拳擦掌,喀喀作响,害得P.K.心惊胆战地猛吞口水。
“别那么认真,只是说笑而已。”
“有很多事是不能说笑的。”季劭伦威胁道。“他是个正常的男孩子;对他,我只有因为觉得熟悉才想要帮忙的念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哈哈!我在没发现自己的性向前也以为自己是正常的男孩啊。”P.K.白他一眼,语带极端的犀利,“你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
“不要逼我开打。”季劭伦揪住P.K.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面前,郑重地道:“不、要、再、胡、说!”
“你变了,劭伦。”认识他这么久,哪一回见到他为了别人的事和自己杠上的,这是头一遭,很特别;就是因为特别,更证明那个叫叶未央的小鬼对他别具意义。
季劭伦揪住他衣领的手在松开时也推了他一把。“我只是想帮他。”
“那现在好啦,他说不稀罕你帮忙;既然这样,你就省事了不是吗?喝杯酒庆祝一下,庆祝以后用不着当一个小鬼的保姆了。”
P.K.好心的帮他倒满一杯酒,正端起杯子要和他碰杯庆祝时,哪知道他连招呼都不打就一口喝干。
“喂!没看过比你还逞强的。”明明就被人家伤得彻底,表面上还装作没事一样。“痛就喊一声。”
“喊出来就不痛了吗?”
季劭伦从他手上抢下还有半杯的酒,豪爽饮尽。
“喂,那是我的酒。”
“借喝会死啊!”
“还有借喝的啊!哈!你打算怎么还啊我问你。”
“我——”这种借法……季劭伦一怔,突然狂笑。
“小声点!”P.K.拉过他捂住嘴。“不要打扰我的客人。”
“你说得对。”就在一瞬间,他看到自己的心。
“什么对不对?”P.K.明明知道,还故意装作不懂,存心让季劭伦难堪。
“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人家都说要你别去烦他了。”
“我想帮他。”就算这份感情注定无法说出口,他还是想帮他,放不下手就是放不下手。
“打算当神仙教母啊。”P.K.懒懒地瞟他一眼;他没辙了,遇上这种怪人。
“再怎么说他都是个正常的男孩子,除了当朋友,我还能怎么样?”季劭伦苦笑,笑中道尽同性恋者的痛。
“我们拼命想说服自己和普通人无异,事实上,我们也真的都和别人一样;可是,心里那一份反动任凭我们怎么努力都化不开,永远都是心中的痛,我有,你也有;就算我们的成就远远胜过其他人,‘同性恋’的身份也会让我们在心理上感到自卑,你我都知道这明明是不必要的,却解脱不了。”
“不要把我拖下水,你会那样想是因为你的脑子里还记着异性恋才是正常的这件事。”P.K.严肃地看着他。“我没这么想过、也不会这么想,所以我能追求我想要的,不考虑别人的看法;他们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我只要这一辈子爱我想爱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就好。”他伸指用力戳着他的胸口。“你只是在逃避,怕那小鬼一旦知道会轻视你;因为,劭伦,就算你知道自己同性恋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你还是无法接受。”
季劭伦因P.K.的话而刷白了脸。他的话像针,字字句句都见血,都刺进他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
他不得不狼狈地逃开天使,他怕,怕再看见P.K.洞悉的眼神、怕再听见他字字针砭的话语;所以他逃开……
05
这一夜,过得特别漫长——叶未央捂着疼痛难当的腹部,有如佝偻老人般缓慢地移身至窗口,拉了椅子就座;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和斜倚在弯月,静静的靠在窗棂,忍受腹部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他的脸颊痛、肚子痛,痛得无法成眠;但令他一夜无眠的更大原因是——他的睡眠时间早被季劭伦影响得一塌糊涂。
“都是你的错……”他痛苦地张口,牵动肿了一大半的颊,好痛!
他干嘛平白无故踏入他的生活、干嘛天天买不同的蛋糕到他房里来大快朵颐、干嘛把他到各国游玩的趣事告诉他、干嘛老瞅着一双能透视他的眼看他、干嘛……出现在他面前?
他一出现,就什么都不对了。他伸手搔头,烦躁地靠在窗边直叹气,无法忘记季劭伦离开前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话伤他很重。
但那是必要的!他告诉自己。
不这样,将来他离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办?
他不能倚靠任何人,绝对不能!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就连母亲——若不是还有之前九年相处记忆,他会恨她,恨她为什么对他这十年来的生活无能为力,恨她为什么只在一旁眼睁睁看他被冷落、被欺负、被辱骂而不伸出援手!
若不是知道她有苦难言,他会恨她,深深的恨她。
窗户映出他狼狈的脸,原本看着树影的平静眸子倏地睁大,呆了好久,才要想起自己的脸肿得不能看,赶紧别过脸遮住左颊。
小石块击上窗户的声音熟悉地响起;是意外、是不可能、是不可思议。
他又来做什么?叶未央心惊地想,更怕自己现在的模样会被他瞧见。
为什么不开窗?窗外的季劭伦疑惑地想着。
就算是要赶他离开好了,也该开窗叫他走啊!
拿起掌中一块小石头再次弹向窗户,他等着,可是窗内的人以离开窗口躲进房里为回应,弄得他一头雾水。
“可恶。”季劭伦忍不住低咒出声。“固执顽劣的小鬼!”嘴巴上是这么说,偏偏最在意的就是他口头上指的这个小鬼。
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这反应,季劭伦靠近窗口,拿出备用的胶带,一层又一层地贴满整面窗子。
然后,握拳奋力击碎玻璃,又一层一层撕下粘满碎玻璃的胶带,开锁、爬进他房间,俐落得像个职业小偷。
“你……你……”他怎么能这么做?打破他的窗户!“你这个疯子!”
“在你的眼里我从没正常过。”熟悉他房里摆设的季劭伦很容易就找到电灯开关。“或计你可以考虑找别的词来形容——你的脸!”
叶未央拉过被子盖住头,天真的以为这样做就没事,可季劭伦岂会这么简单放过。
“拉开被子。”从未有过的命令语气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暴怒,瞪着那一床被子。“拉开!”
“我累了,很想睡。”叶未央仍在苦做困兽之斗。
二话不说,季劭伦冲上前坐在床畔、大掌抓握一角猛力拉开;只瞧见叶未央原先俊秀的脸嘴角溢血,左颊肿了有半个拳头大。
“该死!谁打的?”
“不……唔……”按住隐隐作痛的腹部,叶未央痛得冷汗直流,如虾子般将身体蜷曲在床上发抖。“痛……”
季劭伦粗鲁地扳过他身子,拉开他的上衣。
“你——”
“闭嘴!”入眼的瘀青让他气红了眼。
他才离开不到两个钟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下的手?告诉我!”
“不、不关你的事……”叶未央困难地挥开他的手,固执地拉着床被。“你走开……不要再来……”他连最后仅剩的自尊都没有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看见他这副狼狈样?“为什么回来……可恶!”
“要说我可恶、骂我疯子都随你。”两只手臂探入他身下,毫无预警地将他一把抱起。
“你……你做什么?”
“送你去医院。”痛到冷汗直流了还想逞强。“找谁算帐这件事我可以晚点处理,目前你的伤要紧。”他说着便带他往房门走。
“不能……会被看……你不要管我。”
“要我怎能不管你?”可恶!季劭伦没有手能制止他的挣扎,只能一再收紧双臂,直到他被箍紧到做任何动作都很困难的地步。
“我喜欢你、关心你,你要我怎么不管你?”该死!不该是这样的,他犯什么错得挨打成这个样子。
喜欢他?关心他?
“我不要你的关心……喜欢……”他不要,不要更习惯有他的日子,那会让他更怕——更怕未来孤独的每一天。
季劭伦才不理会他虚弱的抗议,硬是往房门口走。
“不要!”叶未央抓住他臂膀,拼命摇头。“不要……求你……”在这个家,他已经没有所谓的尊严;而现在在他面前,他更连一点仅剩的自尊都没有了,他还要他怎么样?
如果……如果被其他人看见,他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记住,别再让我看见,否则不只是这样,对象也不只你一个……叶子豪的话突然在脑海里响起。
“不!”他拒绝得更彻底,手用力捏得季劭伦双臂泛痛。“你走!走!”
“等送你到医院再说。”
“可恶!你、你不要这么好管闲事可不可以?”
“不、可、以!”
“你——”要出口的话,突然被压下来的脸止住。
那是什么?他在做什么?他对他做了什么?!
霎时,叶未央的思考停顿,呼吸停了,负责说话开合的嘴也……不,是陷落在从来没有想过的封缄里。
不——他挣动抗拒,却敌不过季劭伦强硬的气势。唇舌间,尝尽霸道的气息;鼻间,净是古龙水与淡淡的香烟混合味。
因受伤而干裂的唇吻来倍觉心疼,唇舌交融时,他尝到腥涩的血味;虽然如此,这仍是触动他心深处的吻。
只是,在看到怀中一脸空白表情的叶未央时,他后悔了。
“放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回廊上的叶子豪,出声阻止季劭伦行进的脚步。
“你出的手。”就着昏暗灯光看见一张冷酷的脸,季劭伦笃定的如是想着,根本不用问是不是。“为什么?”
“放……放开……唔!”好痛!脸上的痛、腹部的痛还有隐隐作呕的感觉,让叶未央痛苦得连话都说不清。
“他是叶家的人,是死是活与你无关。”叶家冷笑道:“他会这样全是因为你,如果你没有像个小偷天天爬上爬下,他不会挨揍。”
季劭伦低头看他。“是这样吗?”
叶未央别开脸不愿回答、也痛得不能回答,更因为,他还处在被他强吻的震慑里无法回神。
“让开。”他怎么还能让他待在这里?“再把他留在这里我就是笨蛋!”再待下去他会死的!
叶子豪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瞅着两人。“报上大名。”他很有兴趣,想知道眼前这不怕死的男人姓啥名谁,又有什么本事可以大胆地踏进他家撒野。
“季劭伦。”他说,抱着叶未央越过叶子豪。
“今后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叶子豪如立誓般地丢出威胁,笑容里布满冷冷的寒霜。
“随你。”季劭伦停下脚步回头。“只要你有胆和季氏企业对峙,我随时欢迎。”
季氏企业?季劭伦?冷静理智的叶子豪立刻在脑里找到答案。“季氏企业的二少爷?”
季劭伦没有回答,心急如焚的他只想立刻将昏迷的叶未央送进医院。? ? ?
这里是……医院。空气中满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模糊视线里全然的纯白——叶未央很简单就能得到答案。
他真的把他送到医院来了。“多管闲事……的家伙……”喉咙好干。
“你醒了。”
一张女人的脸闯进了他朦胧视线内。
“想喝水吗?”她问,不待他回答,就用棉花棒沾水湿润他的唇,水珠顺着唇纹渗进他嘴里。
“他呢?”
“你有轻微脑震荡,右下最末一根胁骨骨折,还有腹内轻微出血,幸好及时送来医院,否则你活不到今天早上。”
“他人呢?”叶未央扯动难过得像火在烧的喉咙,坚持得到答案。
他还没问他为什么吻他,还没问他和叶子豪冲突之后的情形,更不知道叶家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什么变动——他得知道这些,知道这些之后,才能估算自己回家后会有什么下场,才能早点有心理准备。
“你得住院一段时间。”女人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径自交代。“再休息一会儿,有事就按床头的铃,特别看护会进来帮你。”
“他人呢?”不顾扯动伤口的危险,他起身执意得到答案。“告诉我季劭伦人在哪里!”
女人收了病历表抱在胸前,黑眸透过镜片直视他的苍白和瘦弱。“我不明白为什么劭伦会因为你而改变,但是我佩服你。”能改变那个表面上老是嘻皮笑脸、实则过得比谁都阴暗的家伙,哪怕只是让他动怒都算厉害。
“你到底是谁?”他想知道为什么她直呼季劭伦的名字会这么理所当然。
“你的主治医生雷茵。”雷茵推了推眼镜,将病历表搁在床头好空出手按他躺回床上休息。
“劭伦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你最好合作,我不在乎强迫病人;警告你,这家医院的人都叫我铁娘子。”
叶未央没有抵抗,不是因为她的名号,而是因为他的伤容不得他出力;再者,麻醉的药效未退,他什么力气都没有。
“告诉我他在哪里。”
“十分钟前才走。”雷茵拿回病历表。“他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是他要我转告你的话,另外还有——他要我代他向你说‘对不起’三个字。”说完,她转身走人。
“对了。”打开门踏出去时,她随即顿住并回头看他。“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扰,你可以安心在这休养。”
“他、在、哪、里?”好痛!叶未央痛苦地拧眉嘶吼,执着地只想得到答案。
“劝你不要再说话,伤口会痛;要是让伤口裂开,我会让你后悔这么冲动的,少年。”
雷茵平静的表情吐出威胁意味浓重的话颇有一番威力,怔住了叶未央。
“有事就按床头铃。”她再次交代后终于离开,随手关上病房门。
“该死……”他嘶吼,一双手臂贴上额头遮住上半张脸。
为什么说对不起?为什么?他想问,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强吻的情景,温热的唇相触的感觉霸气地缠住他,逼得他脑袋一片空白——他为什么吻他?又为什么说对不起?可恶可恶可恶!他什么都搞不清楚、都不懂啊!
“你这个懦夫!”咒骂出口,他气、他恼;气的是季劭伦该死的保证,恼的是他可恶的“对不起”三个字。
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有胆对他做出这种事就该有胆子面对他,这个可恶的——“变态”两字出现在脑海中时,他迟疑了好久还是决定舍去不用,而“同性恋”这字眼却在此时涌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季劭伦会失控地吻他,就算明明知道他和他一样都是个男人也不在乎。
他是同性恋,这就是答案。
“可恶……”又一声咒骂出口;可他压着眼的手臂竟感到一阵湿意,透明无色的液体自两处眼角滴落在枕上,不一会儿便被吸收得无影无踪。“过分的家伙……”还说什么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话。
在他家惹出这么大的事之后说不再出现,意思是要他一个人单独承受来自他家里人的怪罪,甚至是可能会有的责打吗?
过分!自私!无耻!不敢面对现实!为什么他做的事要他来承受后果?他凭什么打乱他的生活,凭什么?
叶未央气恼过后,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最后只能以苦笑作结。冷静下来,却立刻想起雷茵的话——门外有保镖保护你不受干扰,你可以安心在这里休养。
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对他?一连串的举动是为他好还是在害他?他分不清楚,真的分不清楚。
心好乱、好痛……
揪着心口,这股痛楚来得既陌生且突然,完全没有预警,乱得毫无章法,痛得莫明其妙。
乱如麻絮、痛如针刺心头——这种感觉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
“那个少年醒来的表情像是还在做梦一样。”雷茵说话,对象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劭伦,你确定你做的是对的?”
“他不该生活在那种环境。”
“该或不该,不是由你来决定。”她向来实事求是,也实话实说。“那是他的人生。”
“留在那儿,他连决定怎么活的自由都没有!”他为受伤的叶未央不平。
“他才十九岁,凭什么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操控压制在掌间不得动弹、不能自由呼吸,他才十九岁!”
“毫不相干?”雷茵挑了挑冷寒的细眉。“毫不相干是在说你吧,你口中的那一群人是他的家人。”
“那些人不配。”
“你又有权决定?”
“雷茵!凡事适可而止。”季劭伦阴沉着脸威胁道。“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的是你。”雷茵不怕死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才十九岁,还是得回叶家才能存活,到时会有什么在叶家等着他,你知道吗?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叶家?”
“我——”他不能!雷茵道出最重要的事实。他的确和叶未央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更不能保证他回到叶家后不会再受到欺凌;他……
“我以为你是最不可能冲动行事的人。”雷茵抢下他指间的烟送进自己唇间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他改变了你。”是直述、是点明,却也有更多的介意和一丝丝嫉妒。
“我还是我。”
“双重标准。”雷茵丢了烟,踩在脚下捻熄。“你妄想改变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因为他而有所改变,季劭伦,我以为你不该是这么虚伪的人。”
“你懂什么?”该死!为什么她说话要直接得像利剑,戳他心口的游戏很好玩吗?被戳中要害的季劭伦痛得转身背对她,不想再看见她,却矛盾地想从她口中多知道一点关于叶未央的情形。
“我们交往过,劭伦,所以我懂你;至少,懂认识那少年之前的你。”雷茵的手搭上他的肩,淡然道出当年分手的往事。“我走不进你的心,因为我是女人;但他走进去了,是你让他走进去的。除了承认爱他,你还必须承认是他改变了你,接受这一点对你并无伤害。”
“我……不敢面对他,我怕……怕看见他轻视我的表情。”季劭伦将痛苦的神色埋入双掌,拒绝被她看见;可是,他的痛苦却经由声音清楚地被感受到。
“但他想见你。”
她不懂同性相恋的世界是什么颜色、有什么顾忌,但当她听他亲口坦诚自己是同性恋而请求分手及要求她的原谅时,被尊重的感觉凌驾于心痛之上;这是为什么,后来他们能成为好友的原因。虽然,她一直无法对这份感情释怀。
“听见你托我转告给他的保证,他的表情看来非常失望、难过。”
季劭伦无语,脑中浮现他失望时会凝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唇。
“逃避解决不了事情。这整件事是你起的头,你就要负责收尾,仔细想想该怎么补救,就算不是为那少年,也是为你自己。”
“为……我?”
“拯救他等于拯救你自己。”雷茵剖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完完全全致命的要害。“你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你希望藉由救他来救你自己,这是你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
“你——”
“但是,事情变得超乎你想象,因为你忘了自己爱男人的事实。”
“雷茵!”
“爱上他或许不是你愿意,但却是结果。”雷茵不怕他的怒目以对,一双看透世事的清澈眸子依旧。“你必须为这结果负责,你必须!”
他必须——满脑子回荡着雷茵落下的话,专注得连她走了都不晓得,只记得最后一句话。
还有,那张俊秀混合着稚气,又时常掺杂倔强、孤傲、不安、脆弱神情的脸孔。
心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觉。
06
他一直想起那个下雨的夜和他相遇的情景,和他的疯言疯语——别推开我……我想爱人,好好地、认真地、温柔地爱一个人。
我想爱人,想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爱一个人,也想好好被爱、被温柔的对待;可是……可是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爱我……哈哈!没有人可以爱,没有人可以爱我!没有人……可、以、爱、我——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他的表情会那么痛苦。
无法入眠,虽然伤痕累累的身体频频抗议他强撑的清醒,直要求他闭上眼休息;但他说什么就是无法成眠,满脑子都是季劭伦、季劭伦、季劭伦!
他应该生气、应该愤怒、应该讨厌他才对!但是,他气不起来、愤怒不起来,更讨厌不了。
他是男人,是个强吻他的同性恋!但为什么他无法气他?
难道他也……叶未央怔住,被心中的想法慑失心神。不!怎么会?怎么可能?不可能!
“绝不!”顾不得痛猛跳起身,腹部的痛逼得他立刻跌躺回病床。“怎么可能……”
门把扭动的金属声响将叶未央从错愕中惊醒,他闭眼装睡,不愿让进门的护士看见错愕;对他来说,在外人面前表现不安这类懦弱的表情是耻辱、是丢脸,他的自尊绝不容许。
但他猜错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想的人。
季劭伦没有开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昏暗光线半摸索着走进床边,从风衣口袋取出烟和火柴;突然想起医院禁止吸烟,叹了气,随手将之放在一旁床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是他!背对他的叶未央,一听见叹息声就知道坐在床边的是什么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面对他之后又该说什么。
明明刚才还急着要见他,现在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却情怯;试了好久,就是没办法回头让他知道他醒着,只是一股劲儿地装睡。
一会儿过后,就在他以为季劭伦今晚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头顶突然被一只手掌轻按;陷入他发里的指,轻轻地、温柔地摩挲他的发,像带电似的,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聚集在发间感受这一份抚触。一瞬间,他被撼动了,被季劭伦的举动震撼得直打颤。
不知道他醒着的季劭伦只当他是因为冷才发抖,另一手将被子拉到他肩膀盖好;感受他柔软黑发的手指仍爱恋地沉陷,就像他对他的感情一样,不愿轻言分离。
“我这样做是帮你还是害你?”昏暗中,阴影笼罩他本就黯沉的表情,更加深一层阴郁;只有黑眸,仍然溢满柔情的看着病床上的人,允许自己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稍稍放纵自己的感
情。
“我以为我能藉由天天接近你的方式走进你的世界,让你愿意接纳一个像是陌生人的我;我以为这对你是好的,能接纳一个人就能再接纳第二个,可是我错了。”他想得太美,把一切想得太过于简单。
“你像我,却又不是我;一开始我以为我们是相似的,但事实上我们却不一样。所以,曾经我想要的,不管是朋友还是知己,对你而言不一定必要……可是,我却一厢情愿地加诸在你身上,几乎是强迫中奖地逼你容许我介入你的生活,可笑的以为自己会改变你愤世嫉俗的性子,能让你卸下心防接纳我……”
他顿住,吸口气后继续吐出懊恼:“但是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幼稚、错得可笑!我错将你看成我,错以为把当初我想要的一切都给你就能改变什么,结果却让你落到这地步。”摩挲发际的手停住,随着主人的轻叹,指尖频频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突出的一手握住叶未央的肩膀,频频摇头,不时低问:“我能做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一切?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活得快乐、活得自由;我该怎么做,告诉我啊!谁来告诉我啊——”收回握肩的手,季劭伦埋进掌中低声饮泣。
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就算要他舍弃这份感情、要他忘记一切悸动的感觉都可以;拿这些来换一个回到当初两人不相识的过去的机会可不可以?
“我妄想改变你,怎料无意中先被改变的人是我自己!”季劭伦的苦笑回荡在昏暗依旧的室内。
“我不后悔被改变,只是后悔自己愚蠢的一厢情愿害了你。”当他一醒,身体一好,他的归处会在哪里?叶家?那地方能容得下人了吗?就算他能回去好了,接下来又会受到什么待遇?
叶未央咬紧牙,不让自己哽在喉间的呜咽逸出;怕一惊动他,他就会消失、就会离开他身边。所以他咬牙、咬着床被,就是不出声,静静的,任由心脏频频泛疼的将季劭伦的一字一句听进耳里、刻在心里。
“遇见你之后,我愈来愈不像我自己。”季劭伦苦撑额角,哼哼冷笑。“未央啊未央,对你而言我什么都不是;但对我而言,你却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偏偏,我觉得为你好而做的一切,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说我什么都不是也不对,至少,呵,我是你的灾星,只会带给你灾难。”很特别的存在呵,一个灾星!
“哈、哈哈、哈哈哈……”苦涩的笑逸出口,最末化成激动哽咽消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千千万万句道歉,他知道这于事无补;但不说,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雷茵的话打散他满满的自信,突然间,什么都变得不再是那么容易确定,只剩下他的感情,确切的、真实的为了病床上的人在翻腾;只有这一点,他非常确定。
“唔……嗯……”
睡梦中的嘤咛和挣动告知了叶未央快醒的事实,季劭伦心一惊,立刻起身,狼狈地夺门而出。
事实上,这是叶未央故意发出的声响和动作;为的,就是让他离开。
再听见更多他剖心的话,他会受不了的哭出声来。
“可恶……都是你的错!”都是他,平白无故说了那些话,他是最讨厌哭的人,更何况他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偏偏,就教他给逼了出来,可恶!
对我而言,你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
“真那么重要就不该轻易放手。”叶未央对着空气缓缓开口。“你这么简单就放手,怕我醒来看见你,要说我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说谎,季劭伦,你说慌!”不值得相信啊!会有人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轻易推开吗?由此可知,季劭伦的话是假的,是不值得他相信的。
他在想什么!老天!叶未央倏地从思绪中惊醒;他不是在气他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气他带给他的麻烦,而是在想他值不值得相信!
只有想相信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开始评估这个人值不值得被相信,天啊!在这一连串的事情过后他竟然会——想相信他!
乱了,这一切全都乱了套。季劭伦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必不必要、重不重要-
-他全都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
慌乱的心,光是要强迫自己忘记他的吻就很难了,更何况是理清目前毫无头绪的一切。
瞥向床头,一包烟和火柴落入眼底;他伸手取来,没有动,只是将这两件东西紧紧握在手中。
他不懂他,从来不曾试着去了解季劭伦这名字所代表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好吃、他古怪,却不知道其他。
今晚,他说了好多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什么相似、什么曾经他想要的——这些代表什么意思?
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有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想认识一个人的念头萌生;想了解他,想懂他心里在想什么,更想知道——为什么他要为自己做这么多事。? ? ?
嗯……今天晚上的特餐就选用法式料理好了。
P.K.一边往店门走,一边盘算着店里的大小事务。
天使一向只在晚上营业,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和习惯,也是它之所以出名的另一项原因;随着日落开始营业,日升便告结束,恍如一场梦。同时也讽刺这个社会让同性的恋情只能以这种方式传达的不公平,隐隐指控为何社会将这种恋情视为见不得光的畸恋。
其实,创立天使的P.K.没想这么多,全都是旁人穿凿附会的结果,他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夜猫子,不到日落绝不出门,才让天使只在夜晚营业,哪知道来的客人把他想得太伟大,创造出这么多好笑的联想。
“天使严禁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进入喔,小鬼。”
“喝!”叶未央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到,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雅痞打扮的男人,嘴上叼着一根烟,垂下视线看他。
天使!P.K.被转过来的脸孔吓到。不是他长得骇人,而是——老天!他是个漂亮的男孩!
俊秀的五官、淡漠的神态和眉眼间的阴郁,以及削薄的肩头和纤瘦的身躯——漂亮!漂亮得不像真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似的不真实。
让他出现在天使,那么,今晚就注定骚动不止;但从这男孩茫然的表情看来,他显然搞不清楚天使酒吧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鬼,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快回家去。”他可不希望今晚店里发生什么风波;最近P.
K.那小子三天两头到他这里,用混帐的死人脸吓走他不少客人就已经够他烦了,再多点风波,他会发火,甚至,一把火烧了天使都有可能!
“我、我十九岁了。”叶未央强自镇定,依照季劭伦忘了带走的火柴盒上头的标示来到这家店;以为到了之后就能找到他,怎么知道它还没有开门,他只好站在外头等,孰料会遇上这个陌生人。
“很好,本店禁止未满二十岁的小鬼进入。”P.K.夹烟离嘴又道:“小鬼,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小孩子禁止进入。”
“你是老板?”
“很聪明嘛!”P.K.挂着笑容,朝半空吐出淡淡烟雾。哎呀,太阳快消失了,“乖乖回家去,免得父母亲担心呵,乖宝宝。叔叔我还赶着开店,再见。”
“我是来找人的。”
一句话顿住P.K.越过他的步伐。他回头,“找谁?”
“季劭伦。”
“啊?”恍惚中,他连嘴上叼着烟都忘了,讶异地张大嘴,闪着火星的烟顺势掉在地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 ?
原来他就是劭伦口中的叶未央啊!
领他进到店里,坐在尽可能最不起眼的吧台角落,P.K.立刻进厨房张罗临时餐点填饱外头小鬼的肚皮;真不敢相信他已经在外头等了大半天!
“好了,趁热快吃,别饿着了。”他手上端了临时准备的意式炒面。
“我不饿……”此话一出,胃便老实不客气地发出抗议声,咕噜噜地响起,当场给了主人难堪。“我——”
“好了好了。”P.K.伸手弹他一记爆栗。“小孩子用不着顾忌这么多,快吃,不要浪费我的
手艺。”他说着,顺便倒了杯牛奶给他。
“我不喝牛奶。”叶未央厌恶地揪紧眉头,瞪着眼前乳白色的液体。
“小鬼的年纪就该喝小鬼的东西。”
“我不是小鬼。”
“是啊,你只是个爱逞强的小鬼。”
“你!”
“不要逞强了。”P.K.一边忙着内场工作,一边对着背后的人说:“小鬼就该做小鬼该做的事,饿就说饿、痛就说痛,想哭就哭、想生气就生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不着顾虑这么多,闯祸、惹事、浪费钱、无事生事这些都是你们当小鬼的义务,用不着想太多。”超龄的举止、早熟的表现、阴郁的神情实在让他要不想起季劭伦都难。
“你是神经病。”叶未央吃进一口面,介入他话中。
P.K.听了差点昏倒,翻了白眼回头瞪他。“你让我以为自己刚认识的劭伦。”
“以前的他?”
内场工作结束,离营业时间还有一段距离,P.K.给自己倒了一杯淡酒,倚站在他对面,表情戏谑,“想知道?”
“你跟他是好朋友?”叶未央颇有警戒心地往后倾了些,拉开距离。
“朋友?”P.K.面露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他的事?”
“是这样吗?”P.K.笑了笑。“算是吧,你应该已经知道他——爱男人的事吧?”
叶未央停下动叉子的手,低头瞪着白亮的瓷盘。“我……”
“不好意思?”压低头看见他微红的侧颊,P.K.笑着,“你知道他喜欢……”
“我不知道!”他迅速地否认,“我不知道……”
P.K.没有逼他,只是耸肩。“面不面对是你和他的事,我管不着。”
“那……”
“想知道他以前的事?”
沉默了许久,他缓缓地点了头。“嗯。”
“看看你就知道以前他是什么样子了。”P.K.笑说,“我是不清楚你环境如何,但是劭伦说你们很像,所以你的环境大概也是不容许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凡事都受束缚不得自由的吧-
-孤独、寂寞、冷落、不被关心、感受不到亲情——你的环境就是这样的吧!”
叶未央低头不语,算是——承认了吧。
“不过,他的环境更复杂,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与相互竞争,你家应该没有吧。”
他摇头,因为不被重视、不被当成叶家人,所以不曾面临这种事,叶家的希望只在叶子豪身上,他不是叶家人,只是——母亲带进叶家的外人。
“但他有,所以,把你感受到的一切加倍,就能想象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包括他的成长历程。”
想象自己的生活就能知道他的……“所以他才会说我和他是相似的。”现在他终于懂了。
难怪一开始他就能说中他心里每一件事。
不是读心术、不是其他原因,而是因为他是这样走过来的。
“真是笨蛋。”
P.K.啜了口酒看着他;心想或许劭伦并不是一厢情愿,只不过是这男孩还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思罢了。
“你要在这里等他吗?”
“咦?”
“我说,你要在这里等他吗?”
等他?叶未央看着餐盘中还剩一半的食物。“我不是要等他,只是肚子饿。”
P.K.一愣,摇头。“你真的很倔强、很爱逞强。”
“我没有。”
“那就是我的手艺好得让你想留在这儿是吗?”
“你——”可恶!这就是年纪差别最大的不同吗?心里想的全都这么容易被探知。
P.K.摇摇手,表示一切不用多说。“我先提醒你,这里是同性恋酒吧,以你的外貌很难不被注意,你确定要在这里等?”
“他不到医院,除了这里,我不知道他还会在哪儿。”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见到的除了医生就是护士,再不就是保镖,他怕季劭伦会故意挑他休息的时间来,好几个晚上不敢入睡,即使这样,也等不到他;要不是发现他忘记带走的火柴盒上头写了这里的地址,他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到他。
“但这里是……”
“你也是吗?”叶未央打断P.K.的话。
“什么?”
“你也喜欢男人吗?”
P.K.柔了神色,缓缓坦言:“我只爱一个人,而他刚好是男人。”瞧进叶未央诧异的表情,他的抵抗力向来很强,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受伤。“就我而言,爱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我只爱我爱的那个人,不管他是男是女。”
“那——他也是一样?”
“你指的是劭伦?”看见他点头,P.K.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我可以告诉你,虽然他无法爱女人,但他不轻易动情;只因为还没遇到,所以不曾对男人动心,你是第一个。”
叶未央又沉默了,他的话让他心头那抹痛又开始发作。
“对了,你到休息室去等如何?”他建议。“那里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对你比较安全。”
他点头站起。
就在这时——“P.K.,我……”不知情的季劭伦踏进门来,被正好起身的叶未央吓得把话吞回喉咙里。“你!”
“你等到了。”P.K.收走餐盘,这理由现在用不着了吧,他想;更不认为叶未央还有胃口。
何况劭伦那混小子在见到叶未央后,像遇到鬼似的转身拔腿就跑,叶未央也跟着追出去,这东西谁吃啊!
07
“为什么要跑?”在后头追赶的叶未央扯开嗓子质问埋头往前跑的季劭伦。才逐渐痊愈的身体突然要他做追人的工作实在是吃紧了些,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季劭伦每听见他一次质问,脚下的速度就加快,生怕面对他之后真的在他眼底看见鄙视与唾弃,那会将他结结实实地打入地狱。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他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
“哎呀,有人昏倒了!”
旁边路人传来的惊呼,季劭伦这才想起叶未央还在住院中。
该死!他回头,果然叶未央就倒在他身后不远处。
混帐!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季劭伦在心里大骂自己,立刻往回跑,弯身抱起他。
“未央,你没……”接下来的话在自己颈子被紧紧搂住的同时煞口,怔怔地看着怀中人。
“抓到你了。”叶未央苍白的脸露出笑容,喘气频频,“幸好……幸好你还没打算不管我,这招还有用。”
“你没事?”他骗他?
“你威胁我这么多次,就我骗你一次不可以吗?”叶未央半带赌气地说。“你不肯到医院找我,就只好我找你了。”
“你怎么会知道……”
“你留下的火柴盒。”他从口袋拿出被他一起捏、最后被捏得又皱又难看的火柴盒,“上头印了这里的地址。”
“我——”
“我们需要谈谈。”琥珀色的眼眸直看进他带着愧疚的黑眸。
路灯已亮,映着两人忽明忽暗的轮廊,彼此都看得不真切。“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
从没想过会有被自己的话回堵的一天,就像拿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
“我送你回医院。”
“我不要!”叶未央搂紧他的颈子,死都不放。“我不要去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被,他看够那该死的白!
“不然你想去哪儿?”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果回叶家,目前他还没想到怎么解决自己闯下的祸,随意送他回去只会让他过得更痛苦,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只好问他。
“我想去北海岸。”就这么一次可以吧!纵容自己的任性,就像天使的老板说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不着顾虑这么多,闯祸、惹事、浪费钱、无事生事这些都是当小鬼的义务,用不着想太多。
此刻,他不想去顾虑什么,只想放纵自己。
“北海岸?现在是冬天,你要去……”
“我要去。”他点头,不顾季劭伦的担心,盯着自己的胸口呐呐说话着:“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的班游,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是指名北海岸当作班游的地点,去了这么多次还是不厌其烦,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话里的孤寂教季劭伦不忍心拒绝,只有点头的份。“我知道了。”
他抱他往天使走,到了门口没有走进去,反而朝停靠路边的一五○机车走去,将叶未央放在后座。
“这是你的车?”照老板的说法他是大企业的少东,应该不是开车就是专人接送,怎么会…
…“为什么?”
“你要问为何这么寒酸还是为什么是机车?”
“后者。”
季劭伦朝他一笑,跨上前座时撂下答案:“因为风是自由的。”一语道出他对自由的渴望与现实的无奈。
也就是这句话,将两人拉进沉默的桎梏;一直到机车行至北海岸的弯道时,还是没有人先开口划破这道静谧。? ? ?
冬天的北海岸鲜少人至,毕竟,没有人会想要在这种风寒浪冷的时节,到这里来冻得自己皮肉受痛。
“好冷。”
叶未央抱着双臂摩挲,几乎是喊出来的同时,温暖的风衣罩在他肩头;风衣的主人正细心地为他扣上扣子,让风衣裹住他全身,有如坚固的城墙般挡去阵阵寒风。
“撑得住吗?”季劭伦问,看他瑟缩的模样真想送他回医院。
“我不冷。”
“逞强。”
“要说我逞强,你也是。”只穿一件针织上衣就够御寒了吗?“一人一半。”说话的同时,他也打开风衣披在两人身上。
“这样谁都御不了寒。”季劭伦退出,谢绝他的好意,执意要他一个人穿好。“你的身体还没复元,不能受寒。”
“难道你就可以?”叶未央反问,“你不穿我也不穿,大家一起冷,对谁都公平。”
季劭伦重重叹了气,预警地便将他抱起;叶未央在前、他在后一同坐上距离最近的大石块,将风衣拉盖住两人。“你介意吗?”
叶未央本想点头,但不知怎地,他没有,反而缩进季劭伦怀里,让他更方便扣上风衣,彻底裹住两人;之后,就静静地看着黑暗的海面,和岸边激起的雪白浪花。
不知道看了多久,叶未央先打破沉默。“为什么不来看我?”
季劭伦远眺暗黑的海面不敢低头看他,好像得这样他才有勇气开口,遇上他之后,他发现自己愈来愈怯懦。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正面迎视,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怕见你,怕你会用鄙视的眼神看我;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但是你不同,你的态度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很可恶你知道吗?”
他点头。“我知道不该这么对你。”他指的是强吻一事。
“没错,你不该把我留在医院。”他指的是医院一事。
季劭伦一怔,至此才知道两个人谈的重点不同。
“你很可恶!”叶未央看着海,黑色的夜幕和暗黑的海平面连成一线,看不出边,海天彻底连成一线。“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待在像牢笼一样的地方,偏偏留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哪儿都不能去!而你,送我进牢房的始作俑者,居然连探监都没有,这算什么?把我丢给医院就此不管我的死活!”
“我没有?”
“那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季劭伦有口难言。
能说吗?能说因为他爱他,怕见到他自己又会不顾他的抗拒强吻他,也怕看见事后和那夜一样错愕惊恐的眼神瞅得他无法呼吸吗?他怕,怕面对他、怕面对琥珀色瞳孔里的自己。
“你在怕什么?”多么熟悉的问题,以前是季劭伦在问他,现在,立场转换。“你在怕什么?”
“怕很多事。”他一语带过,双手在叶未央身前交握,不再言语。
静谧再度降临在两人身上。
最后,还是由叶未央先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指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
“同性恋?”他替他接下去,得到枕在胸前的头向下一点。
“我不知道。”季劭伦并不逃避,正如叶未央砸回给他的话一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何况,他是在他怀里时问这问题,就表示他并不介意他是个同性恋者,否则,依他的性子不会在两人这么靠近的时候问及这话题。“对一切的认知好像领悟得理所当然,仿佛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真要说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当我遇见P.K.的时候吧。”
“天使的老板?”他问,听见他嗯一声作答,介意在心里涌起,迫使他问出口:“你和他曾经……”
“不,是认识他和他的伴侣才令我重新衡量自己,才发现我无法爱女人。”季劭伦偷瞪着自己绞动的双手,紧张又不安中最多的是怕他的反应。“当时我有女友,可是对于她的热情我始终无法给予回应,直到我遇见P.K.,他让我有勇气尝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才知道我是-
-没错,我是同性恋。”
“那你的女朋友呢?”
“向她坦白,因为不想伤害她,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但最后还是伤了。遇上这种事,带给她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但她很坚强……只是,虽然我承认自己的性向与常人不同,但因为不愿在感情上再伤人,所以不曾轻易对圈里的人动心,怕像伤她一样又伤了别人,直到——”他煞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目光落在叶未央的发顶。
直到遇见我,叶未央在心里替他接了话。很奇怪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海边,他突然觉得他们是世上唯一剩下的两人,必须相依为命、相互了解;此刻,最靠近他的莫过于自己。
这种想法莫名的令他觉得欣喜,虽然他不懂自己在高兴什么。
“为什么?”
“咦?”
“为什么在我身边?”他可猜出他是因为他过的日子像极以前的他,所以他好管闲事地插手他的生活,但是他想听他当他的面亲口说出来。
“一开始是想帮你,因为你太像我;可是后来发现你并不是我,以为能对你有所帮助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结果我带给你的不是帮助,而是灾难。如果不是我,你还能留在叶家。”
“然后过着和以前一样孤独的生活,被冷落、被遗忘、被轻视嘲讽?”吐出一口雾气,他抬头。今晚的星星很少,只有上弦月格外的亮。“你很多管闲事,一直在帮倒忙。”
“我知道。”他垂头丧气地道,心里因为他的指控添了不少懊悔。“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就不知道原来在和牢笼相像的房间里也可以拥有快乐。”
“未央?”沉到谷底的心因为他的话有了一丝希望。
他的意思是……
“你是同性恋又何妨?”叶未央动动身子更缩进他怀里,用行动证明他的不在意。
“在没遇见你之前,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有大半原因是不敢,怕连累母亲;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敢表现自己的情绪,什么都忍,什么都吞进肚子里不吭声;更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什么叫快乐,没想过要有朋友,更没想过离开那个对我来说并不算是家的地方。
“遇见你之后,是你常说些气人的话惹我生气,是你常做些蠢事惹我发笑,是你开口闭口都是朋友朋友的,是你嘴上一直挂着我的名字。虽然你蠢、你笨、你呆,爱管闲事又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但是——我不讨厌你;就算你曾经吻我,我也……不讨厌你。”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红。
“有没有人说过你口若悬河?”季劭伦又是气又是笑地摇头。“你的话听得我七上八下,觉得每一句都是好的,可每一句又都在骂我。”
“是吗?”叶未央疑惑地回头看他。“是这样吗?”
他点头。“是的。”
“我骂你什么?”
“你说我蠢、我笨、我呆,爱管闲事又行事冲动、不计后果。”
“记得很清楚呵。”叶未央调侃,想不到他这么容易上当。
啊!季劭伦恍然大悟。“你诓我!”
“是你自己跳下陷阱的。”他笑,表情很是得意。“我什么都没做。”
“是我笨。”季劭伦悲哀地承认。早知道他既倔强又爱在口头上逞强的个性,以往没有人能任由他发挥,现下他就是那个可以任他使坏的人。
“就是你笨。”叶未央坏心地再加射一箭。“哈啾!”
“还好吧。”季劭伦立刻搂住他,传递自己的体温给他。“就说这里很冷你偏不信;要是雷茵知道你身体还没复元又跑到北海岸吹风,你的下场会很凄惨,她对付不合作的病人很有一套。”
“绝对惨不过我在叶家的日子。”叶未央皱皱鼻,顺势偎进他怀里,享受他的体温。“不会有比那更惨的事了。”
“那你就错了。”他可不敢保证。“雷茵的怪脾气冠古绝伦。”
“再怪也没比你怪。”叶未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你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因为我爱男人?”
“P.K.也爱男人,但没有你怪。”他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是同性恋又怎样?”这是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
“未央——”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叶未央说的话震住季劭伦。
“你、你说……”
“说不定我也是。”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叶未央笑说:“大学里有很多女孩子向我告白,可是我没有感觉,只觉得麻烦累积,直到遇见你,突然世界变了;你很奇怪,可是我无法讨厌你,就算嘴巴上说讨厌,也不是心里想的。如果你了解我,应该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
他知道,就因为知道才更不敢相信。“你真的……”
“啊!”提到大学,叶未央才想起。“天!我已经一个礼拜没去上课了。”可恶!那个每堂必点的老教授这回铁定当死他,两学分葬在他手上真觉不值。
真服了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能想到这事。季劭伦哭笑不得地想,当然,依未央容易害羞的性子,只怕提起这小事也只是为了遮羞、转移注意力而已。
“未央。”
“干嘛?”
“你就不能回答得温柔点儿吗?”
“温柔?”叶未央皱紧眉,不懂那是什么东西。“什么意思?”
“算了。”他放弃,承认自己没有点顽石成金的法力。
抬手抚开被海风吹乱遮住他脸的发,低下头,用唇轻轻地碰触他的,然后退开。
“觉得恶心吗?”既期待答案又怕受到伤害的矛盾,教季劭伦问时的表情难看到极点。
“为什么要?”叶未央反问得理所当然,被他的小心翼翼弄得很是疑惑。“你在怕什么?”
刚才他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却一语带过;但现在,他依然怕,只是怕的事不一样了。“怕你突然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你的错觉,怕这只是一场梦,怕它醒得太快,怕它……”未央!季劭伦瞠大眼,接下来的怕全教叶未央含进口中、化成呢喃。
“还在做梦?”叶未央退开,琥珀色的眸子闪动诱人的光泽;衬着月光,浮动不定的光影美化他俊秀的轮廊,恶作剧的笑半带嘲弄。“还没睡醒吗?”
“不是梦?”
“你可以继续当它是梦。”叶未央冷下脸。“只要你再用这种摆明不相信我的表情看我,我不介意让它变成一场梦。”
“不要!”季劭伦连忙阻止,真当他说到做到。“我相信你。”
可在这同时,一句问号在心里涌起。“我相信你,但是,你相信我吗?”
叶未央沉默,看似要回避这问题。
偏偏不容他闪躲。“未央,你相信我吗?”
“我曾经想过,在医院里我想过你是不是值得我相信的人,但是……”回头眼睛对着他的,他启口问:“如果我是你最重要的存在,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放手?”
最重要的存在!那是他在医院趁他入睡偷偷探望他时说的!
“你没有睡着?”季劭伦吓到,脸在月光下隐约看得出微微涨红。
但这不是叶未央说这些话的用意,他再次开口:“无论什么人,大人或小孩,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或物都不会轻言放手;可是,你放弃得如此干脆,说走就走,轻易地放手——老实说,我想了很久的结论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季劭伦被他的话刺进心坎,没能反驳他任何一句;轻易放弃的人是他,不被信任他没有话说。
“虽然如此,我仍然想相信你,可是我有条件。”
一句转折,让季劭伦从死气沉沉回复生气。
“条件?”他皱眉,信任一个人还要条件?
“答应这个条件,我就会试着去相信你。”
“什么条件?”他小心谨慎问着,生怕一个疏忽将两人又带回原点,那会让他痛不欲生。
“别再轻言放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易放手。”叶未央拧着哀伤的眉瞅着他。“你说你和我相似,那么你该懂我怕的是什么,我怕的是……”
“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
季劭伦抢先在他出口时接下。不能那么残忍,要他拉下高傲的自尊说出这句话。额头抵着他的,他笑喃:“我也是,我也怕。”
“那就谁也别做这事。”叶未央没有抗拒他的接近,与他额头贴着额头,感受彼此暖热的呼吸。
“好,我答应。”他承诺,吻上他的唇以表立誓。
寒风中的北海岸,似乎不再那么冷冽。? ? ?
两个人果然惹火雷茵,回到医院后,叶未央的伤势因受了风寒而加重不少,也让他知道为什么雷茵会被冠上铁娘子的称号。
小题大作地被打上石膏的胸骨,和接下来的行动不便及免费营养针,就是绝佳的印证。
季劭伦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双脚被打上石膏享受行动不便的滋味,就像雷茵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08
“我还以为你——喝!”叶子豪!抬头笑脸迎人的叶未央,在见到门板后头出现的人并非自己所以为的、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人时,那种错愕惊惧用笔墨都难以形容。“你、你——”
叶子豪扬起一抹冷笑,“怎么?我来看你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外头的保镖——叶未央惊恐的眼瞥向叶子豪身后,门外的保镖已不见踪影,他心下已有几分了解,大概是被他逼走了。
“我想得太天真了。”叶未央鼓起勇气与他平视,试图拖延时间,内心则暗暗祈祷出去找雷茵卸石膏的季劭伦赶快回来。“早该想到你没这么简单放过我。”
“你母亲很想你。”叶子豪笑容依旧,带着残忍、事不关己的冷漠。“想你想得都病了,哼,很可怜。”
“是吗?”叶未央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十年不曾感受过母爱,如果要他难过得哭天抢地,也实在太为难他;就算以前曾相依为命过,十年来忍耐被冷落、被遗忘的痛苦也该偿尽了吧!
“你不在乎?”叶子豪挑眉。“什么时候叶家最孝顺的乖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嗯?”
“你从不承认我是叶家人,用不着说这种话。”一旦心中有了依赖的人,是不是会变得坚强他不知道;但此刻,因为有了季劭伦,所以他敢坦然面对一直视为毒蛇猛兽在害怕着的人。
“请离开。”
“叶未央。”
叶子豪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怔住了他。
“只要你户藉在叶家,只要你姓叶,就算我不想承认,你还是叶家的人。”
“那又如何?”叶未央心中暗暗防备着。“你来这里有什么用意?”
“用意?”愈来愈不怕他了呵,是因为季劭伦吗?“看来那家伙对你的影响很大,你已经不怕我了呵。”冷眼睨向他,叶子豪悠然落座在离病床尾有一段距离的沙发上,交叠起修长双腿。
“你到底想做什么?”叶未央暗暗握着床被,使劲揉着被子藉以分散长期以来对他的恐惧。
“你一向逞强。”叶子豪呵笑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不断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撕下你孤傲倔强的脸皮,却想不到反而让你戴上谦卑、委屈的假面具;这些年来,你用这面具在叶家应付不少人,唯独在我面前,你该死的面具完全无用武之地。”
“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如果我不多说,怎么帮你拖延时间等季劭伦回来?”
叶未央变了脸色。“你……”
“我不会逼你离开,因为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自愿回叶家。”叶子豪起身,从怀中丢出一本册子到他手边。
视线由叶子豪身上移到手边的小册子,斗大的“刑法”两字映入眼帘,令他措手不及。
偏偏此时,叶子豪的声音冷冷响起:“第两百四十条是不错的游戏法则。”语毕,他起身离开。
叶未央依他所说的翻到两百四十条;苍白倏地刷上他原本因为调养得宜而逐渐红润的脸。
第二百四十条 和诱罪和诱未满二十岁之男女,脱离家庭或其他有监督权之人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老天!怎么会这样!一字一句,骇得叶未央心跳险些停顿,惊得他立刻丢开法律条文,又矛盾地捡回来重新看一遍;但无论他怎么看,就是无法让自己定下心。
因为,他离二十岁还有大约一年的时间;因为,叶子豪撂下的话显然是打算将矛头改向针对季劭伦;更因为,这一次他手上的武器是法律,超出他所能抵抗的范围。
原以为从此就能得到幸福的,可恶!
趴倒在床上,叶未央又恨又气地猛捶床垫。“可恶、可恶、可恶!”
他该怎么办?把这件事告诉季劭伦——不!他摇头,放弃这做法,因为他知道答案,季劭伦不会让他再踏进叶家一步。
他到底该怎么做?为了自己让季劭伦吃上官司,然后毁了他了?
别再轻言放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易放手——这是他开出的条件,是他们所许下的承诺,可是……
闭上眼,天真的以为这样能逃避现实;但是他太早熟了,正因为他太早熟,所以就算闭上眼,就算想用睡逃避这一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脑子里百转千回,想的是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未央!”打开门,兴高采烈地大声呼唤的人,正是得到雷茵首允敲下碍人石膏的季劭伦。
趴在床下的叶未央直起身,同时飞快地将册子藏在床上;回头时已整理好思绪,戴上和平日无异的面具。
“干嘛?”
“恢复自由了。”季劭伦挤眉弄眼道。
“神经。”叶未央白他一眼,他是真的伤患,所以雷茵没有为难他,固定几天后就卸下石膏。
但季劭伦就不一样了,像是被特别照顾似的,硬是过了一个礼拜,害得他走都不能走,只能留在医院里,坐着轮椅四处跑。
“雷茵说你可以出院了。”季劭伦冷不防地移至他身旁,一同坐在床沿。
“是吗?”可以出院?
“怎么了?”
他淡淡一笑,“只是觉得不想离开。”不想离开你。他在心里这么说着。
季劭伦却以为他指的是医院。“舍不得雷茵?”
叶未央一怔,知道他会错意也不点破。“嗯。”
“傻瓜。”他笑着揉乱叶未央的发。“我们可以私底下找雷茵聚聚,又不是一定要上医院挂病号才能找她。”
“是啊……”他无精打采应道。
“有什么事瞒着我?”
“咦?”他抬头,心虚闪过随即抬起的眸子。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季劭伦直到这时才允许自己的眼中透露出担忧。“本来是想等你亲口告诉我,但是你似乎没有打算要说。”
“我……”
“我希望你快乐,未央。”希望他快乐一直是他挂在心头的悬念,希望他能远离以前的生活,希望他别再感受到孤寂,他努力做的正是这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目的,如果你依然不快乐,这表示我的努力不够,也或许是我的方法不……”
“已经够多了。”叶未央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不要这样想,你做得很好,就是因为做得太好,我才……”离不开你!
这句话哽在他喉间说什么也不能透露,季劭伦很敏感,这样的一句话定会让他猜出端倪,他不能说、绝不能说!
“才怎样?”
“才……才在想我们的未来。”脑子转了转,他是心虚,却也半是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是的,他曾想过。想过两个男人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只是在来不及找到答案之前,叶子豪已经像鬼魅般出现,并判了他死刑。
季劭伦看着他的脸渐渐泛红,知道他又害羞起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你笑什么?”只要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说什么都好。叶未央这么想着。
“我很开心。”
“开心?”
“因为你想到未来,这算是一种承诺你知道吗?对我来说,它就是表示以后的日子里我有你陪伴。”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季劭伦侃侃谈着未来。“我们可以到处旅行,找一个喜欢的地方久居,甚至可以养一只大狗;你说过你想当兽医,只是因为叶家人要求你念商才不得不进商学院的不是吗?”
叶未央看着他满意开心的脸,应和地点头,心里的窒闷愈发沉重。他说了谎,骗了眼前毫不考虑就相信他的人。
“我想,或许英国是个不错的地方。”
“英国?为什么突然提到那里?”
“我没告诉过你我是个教书匠吗?”他疑惑,表情像在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摇头。“你没说过。”
“我在A大任教,教英国文学。”
“你——”叶未央傻了眼,在A大?“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哪里念书?”
季劭伦摇头。“你从没说过。”
“我们应该早就有机会认识的。”叶未央苦笑。“缘分呵,奇特又讽刺。”
“你是说……”季劭伦瞠大双眼。不会吧!
偏偏叶未央的答案是点头。“和你想的一样。”
“但我怎么从来没……”
“缘分。”在主动探身吻上他前,叶未央吐出两个字道尽一切。
“为什么吻我?”抚上自己的唇,季劭伦被吻得莫明其妙。“未央,我快不认识今天的你了。”
“是吗?”叶未央朝他柔情一笑。“或许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认识我。”说着,双手环过他的双肩,交叠在颈背上。
“未央。”季劭伦拉开他,神色正经且严肃。“到底有什么事困扰你,告诉我。”直觉告诉他,未央的心中一定有事,只是逞强不肯说。
“没有。”再一次试着抱住他。
只可惜,板起正经神情的季劭伦紧紧抓握住他的双腕,不肯就范。
“不要逞强。”
“我没有。”
“那为什么?”
强行挣开他的钳制,叶未央丢给季劭伦一抹他从未见过的笑容,美得教他疏忽其中隐含的哀伤。
“因为今天是月圆,因为我心情好,因为你卸下石膏获得自由,因为……”
“未央!”季劭伦双手握住他的双臂,用力晃了他一下,打断他的话:“这不是你,绝对不是!”
“我爱你!”第一次开口因为冲动、因为情不自禁,之后的开口是因为看见他错愕不敢相信的表情,一时觉得心疼。“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多么简单的三个字啊,可是它的威力足以骇停一个人的心脏;就像听见这句话的季劭伦,像无法接受事实般地呆愣住,久久不曾动过一下,整个脑袋闹烘烘的。
“你说什么?”他听错了吧,是做梦吧,他竟然会——“不、不,是我听错,一定是我……”
“我爱你。”真是笨蛋。叶未央又好气、又好笑、又拿他没辙。“事不过三,再听错我也没办法了。”
他没有听错,内心因他的表白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狂喜。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事?听见他告诉自己这句话——足够,太足够、太珍贵了!“我以为要等很久,甚至一辈子。”
“哦?”叶未央挑眉。“在你眼中的我是这么不坦率啊。”他终于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怎么样的人。
“不坦率,而且害羞;但我还是迷恋你、爱你。”面对叶未央,他只会赤裸裸地表达自己对他的感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像个天真单纯又嫌愚蠢的少年,偏偏两个人之中,有资格称少年的人不是他,而是未央。
“你——”叶未央不敢看他,怕再一次的心动,怕好不容易藏住的不舍会就此暴露出来。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转移这么多话题,但是季劭伦还挺有脑子的,至少,没被叶未央模糊焦点。“不愿意告诉我?”
“没事了。”叶未央回避他的视线。
“你就是这样,如果不想讲的事任谁逼都不会开口,罢了。”再次揉乱他的发,季劭伦安然笑道:“反正以后多的是时间,我等你亲口告诉我,嗯?”
“嗯……”以后多的是时间,就怕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未央!”忽然被压倒在床上的季劭伦一脸吃惊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又被他封住了嘴。
“未——唔……”
“爱我。”叶未央困窘难当地启齿,说了之后立刻埋头躲在他肩窝,不敢看他的脸。
“未……未央?”
“不要让我再说一遍。”明知道他的性子还要为难他吗?可恶!“不要欺负我!”
“谁敢欺负你,但是你确定……”叶未央婉转保留的话全教他吻进彼此的唇里,不能再说更多。
“不要再逼我。”红得像着了火似的脸说什么也没办法面对他。
最后一次了,他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后一次能见到他,如果不留下些什么,他害怕有天被他遗忘、或遗忘他。“如果你说不,以后休想碰我。”心知肚明没有以后,却还得逼自己说得好像以后他们仍有许多时间相处似的,叶未央被这不得不的强颜欢笑扯得心好痛!
季劭伦垂了眼,再抬眸时,已不再刻意压制早在体内燎烧已久的火焰,吐气喑哑地道:“那就糟糕了。”
“季……”这次,被吻住话的终于换成叶未央。而同时,一个翻身,原本压在季劭伦身上的他如今换了立场,在季劭伦身下动弹不得。
“想逃我也没办法准了。”季劭伦缓缓地移动修长十指,轻巧如蜻蜓点水般一颗一颗解开钮扣。“是你点起的火,你要负责,不能后悔。”
“不……后悔。”他伸长双臂交叠在他背上,证明自己的无悔。
“我爱你,未央。”
“我、我知道。”有点儿像是挖苦的语气,是他常拿来回应他的爱的方式。
说真的,季劭伦有时候对此还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偏又拿他没办法。
“啊!不……我……”当两人裸袒的胸口相触时,恐惧无法避免地袭上叶未央的心头,令他不由自主地抗拒。“不……”陌生的感受逼出他难得的泪。
季劭伦立刻停下更深入的动作,马上退开。
“季……”
话未出口,他的鼻子就让季劭伦惩罚性的轻捏。
“不要勉强自己。”不是感觉不到他的害怕,虽然表面上摆明不论他怎么挣扎都不会放手的强硬态度,但他还是珍惜啊!珍惜眼前的人,所以不愿伤他,不愿他强迫自己,虽然有好几次他得单独和自己的欲望对抗。“我可以等。”
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等。叶未央在心里这么说着。
鼓起勇气再度吻他,在吻之前重申:“如果停下来,以后休想碰我。”
因为这句话,季劭伦幽黑的眸光瞬地变沉,流动诱人的魅惑色泽。“到这种时候还是一样逞强。”
“这就是我。”叶未央投予一记浅笑,试着压下对陌生异样感受的恐惧。“你知道的。”
季劭伦摇头,一脸又气又笑的表情像在说着:拿你没辙。
“知道就好。”读出他神色涵义的叶未央说道。
就在他要再次开口前,季劭伦已压下身锁住他的唇。
“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停了。”他半带道歉地说,无法再压抑自己一分一毫。“就算你真的后悔也不行了。”
霎时,叶未央原本想再说更多,却沉沦在季劭伦霸气而不失温存的热吻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09
“你要是就这样走了,劭伦绝对会非常难过的。”雷茵笃定地道。想起当年他向她坦白时的表情,虽然事过境迁,却仍旧记忆犹新。
“我若是不走,他会被我拖累。”面对挡住他路的雷茵,叶未央只能苦笑以对。“我不想害他。”
“拖累?”雷茵皱了皱柳眉。“什么意思?”
叶未央缓缓摇头,涩然道:“头一次这么恨自己出生得太晚,如果早出生几年……不,只要一年就好,结果就会不同;或者是晚一年认识他,那就不会有今天的情形出现。”
“我听不懂。”蹙起的眉峰更高,完全不懂他在胡说什么。
“你不必懂。”
“叶未央,你太早熟,十九岁的年纪不该是这样子。”他的表情、他的行为,在在不像十九该有的样子。“你成熟得让人讨厌。”
“我何尝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苦涩的笑加深一层,实在无法想象再回叶家是否还有逃离的机会。“可以的话,我想任性、想不顾一切,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义无反顾,什么都不管。”
“不要太低估劭伦,说出来,他能帮你解决。”
“我不想再让他为我付出。”他已经做得够多,多到让他面对他时都觉得亏欠。“我表达感情的方式很冷淡,但他接受也不逼我改变,只是静静在我身边陪我、等我,不愿说破,他这样子反而让我难过,让我更觉得亏欠;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尽可能的不要增加他的负担,尽
可能自己解决事情。”
“他很乐意你麻烦他。”
叶未央听了不禁扬起笑。“是啊,他巴不得在我身边围起防护罩,把我放在里面一辈子不受风吹雨打。”
雷茵闻言挑了挑眉。“你是故意说给我嫉妒的吗?瞧你这幸福样。”
“呃……”他怔住,不擅长处理别人的调侃。
“但是,待在所爱的人身边才是幸福的吧,未央。”雷茵握住他的手,放下平日铁娘子的冷硬。“劭伦受过不少苦,你是他的倚靠。”
我是他的倚靠?叶未央不解。“你说错了,是我在倚靠他。”是他一直在享受他的付出、他的温柔;自己不曾花过任何心思去照顾他,雷茵说反了。
“你不懂我不怪你,但我只说一句:劭伦是靠保护你来保护他自己;失去你,他等于失去自己。”
不劝了,固执得像条牛的家伙怎么那么多?劭伦是,叶未央也是,烦都烦死了!雷茵掉头就走,打定主意不留人。
叶未央苦笑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会儿后,转头踏出医院大门。? ? ?
她真的是多管闲事。雷茵懊恼地想,抬手抓抓短发,终于决定开门走进叶未央所住的病房。
果然,就只见季劭伦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脸世事不知的悠然模样,愈看愈不爽。
“喂,你把医院当什么了?”拍上他露在床被外的裸肩,雷茵一开口就没好气。“还不醒过来!”
好梦正酣忽然被打扰,季劭伦吓得几乎立即跳起身,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结实的上半身。“发生什么事?”他紧张兮兮地问,看清来人才舒了口气。“雷茵?”
“我说老兄,你吃人也该挑地方,医院的气氛能好得让你失控吗?”
季劭伦被她的话逗得脸颊泛起微红,咳了咳才能顺利开口说话:“你进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觉得身边少了人?”
她一提醒才觉得奇怪。“未央呢?”
“走了。”
走了!季劭伦激动得险些跳下床。要不是突然想起自己不着寸缕,只怕雷茵现下会看到值得大吹口哨的男性胴体。“他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雷茵挑了挑眉。啧!爱情真的会让人变笨,而且是笨得彻底。
叶家!“他回叶家做什么?”抓着被子下床,双脚落地的同时,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
雷茵也闻声移开视线。“什么东西?”
季劭伦边耸肩边弯身签起——刑法?疑惑的视线和雷茵交会了下,只手掀开被人折角的一页,才看不到三秒,脸色为之大变。
“怎么了?”看一本刑法也能看到变脸?
“该死!”季劭伦丢开册子,抓起衣服往浴室冲。
难怪他回来的时候没看见雇用的保镖!他原先还以为是他们有事离开一下,没想到——可恶!
捡起册子看到内容的雷茵,走到关闭的浴室门前扯嗓问:“你打算怎么做?”
“抢回他。”门内传出坚定的回答。
“你有把握他会跟你走?”终于知道为什么叶未央要走,这个麻烦就连季劭伦都很难摆平。
法律啊!哪能留有余地,一旦祭出来,就很难顺利解决,尤其是——季劭伦和叶未央的身份以及他们的关系。
如果不想曝光,就不能让叶家的人告上法庭。
季劭伦开门出来,怒气未消。“就算他不,我也会强拉他离开。”是他先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他们都立誓过;如今,违背誓言的人竟是他!这回他是真的动怒了。
“然后让叶家的人告上法院,让你和他的关系曝光,让叶未央以后在人前被扣下同性恋三个字?”
雷茵的话冷得像冰水,成功、有效、无情又实际地浇上季劭伦头顶。
“冷静想想,这是爱他还是害他?”
季劭伦颓然跌靠墙边,一手捂住脸。
雷茵没有错,如果他贸然找上叶家,只会害了未央。
“先保护好你自己,才能保护他。”伸手拍上他肩膀,真心希望这样能给他些许力量。“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季劭伦反问,沮丧击得他再也无力支撑自己,颓然坐在地板。“该死!为什么没想到。”他太天真了!
摊开手,空茫盯着毫无一物的双掌,呐呐低喃:“本想可以让他幸福的……”
“如果没有办法,最后一个办法就是等。”
他抬头,不解她的意思。
“不是未满二十岁吗?换句话说,年满二十岁就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你爱他,就等他一年。
一年之后,你和他之间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束缚得了;等他一年,相信他吧。“
“是吗?”季劭伦不确定地应着,有点了解为什么未央无法相信他的原因——无论是大人或小孩,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或物都不会轻言放手,他曾经轻易放手,所以未央不相信他。
而如今,放手的是当初说这句话的人,他又要如何安抚自己慌动不安的心,支撑自己去相信他呢?
一年……还没开始便已觉漫长。? ? ?
而环境的齿轮真能如人所料地运转吗?
如果能,叶未央不会是现在这副慌乱、措手不及的模样。
“你说什么?”面对叶家的人,他已经没有耐性、容忍力去装出该有的谦卑,强硬的脾性不再为了保护母亲而压抑。如今的他坦然面对叶家每一个人,或者说,即使只剩他自己,也毅然决然地战斗着;就算是人单力孤,就算是最后只剩一兵一卒。
所以,面对叶子豪,他不再卑下得像个企图惹人同情的小可怜。
只是,消息来得太过震撼,而且卑鄙!
“恭喜你,你要订婚了。”叶子豪很乐意将刚才的话再说上一遍,欣赏他无措的苍白表情。
订……订婚?!“是你做的好事!”
“当然。”唇边勾出的笑意夹带冷冷冰霜。对他指向自己的控诉,叶子豪欣然接受。“这种‘好事’只有我会去做,你以为我会容许你和季劭伦在一起吗?”
“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两指扣住叶未央俊秀夹杂稚气的脸孔,叶子豪恨得牙痒痒地道:“你和他的关系我一看便知。”
“叶子豪,你……痛!”
话未说完,叶子豪使劲推他撞上墙面。前有压力、后有墙壁抵得他要逃也逃不开,只能倔强的怒瞪着他;看他缓缓露出笑容,仿佛他愈痛苦,他就愈开心。
“你若肯乖乖待在我身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偏偏你就是不肯,十年来只会对我摆出该死的假面具——不笑不闹,该死的谦卑恭顺。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了你?告诉你——绝、不、可、能!”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咳咳!”
叶子豪用力掐住叶未央的咽喉,迫他止不住地狂咳;咳得涨红了脸,自成凄凉濒死的绝美画面,绷断叶子豪仅存的理智。
“放、放开……唔!”叶未央瞠大双眸,先是看到叶子豪突然逼近的脸,而后是让了连开口都没机会的强吻。
不——他在心里尖叫,双手使劲推拒叶子豪的靠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对他。
“该死!”攻城掠地的舌惨遭狠啮,痛得他退开,鲜血自唇边溢出。
“你……”叶未央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防御的表情泄露出恐惧与害怕;这样的情绪数倍于过去面对他的时候。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为什么竭尽心力折磨自己的原因,但现在他知道了,正因为知道才加倍害怕。
叶未央的抗拒无疑是对他的羞辱,激得叶子豪扬拳在半空,就在要轰上叶未央的脸时,停顿
在离他颊边数寸的距离。
眯着眼等待的铁拳挥来的叶未央,等了半天也不感到痛的袭来;狐疑地睁开眼,瞧见叶子豪若有似无的冷笑,看似已恢复冷静。
“差点忘了不能让你的脸有所损伤。”深吸口气,叶子豪硬迫自己压下火山岩浆般的勃然大怒。“两个礼拜后就要举行订婚宴,到时候可不能有个挂彩的新人是不?”
“为什么做出这种事?你明知道我——”叶未央住了口,不愿在他面前提起,怕又激怒他做出更多伤害季劭伦的事。
但是在商场上打滚也有不少时日的叶子豪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冷冽的语气夹带浓重的妒意替他接话:“爱上季劭伦?”
叶未央别开脸,不理会他的话。
“就因为知道,我更要这么做。”叶子豪强势地扳过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我不允许你过好日子,我要你痛苦。”
“难道你就能从我的痛苦中得到快乐?”他反问,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样做能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能。”唇角斜勾起痛恨的角度,投射在叶未央身上的目光半带疯狂、半带执着。“只要你痛苦,我就能快乐。”
“疯子!”
“要说我什么都随你。”松开钳制他的手退离,叶子豪笑着说出绝对虚伪的祝福:“总之,两个礼拜后你就会有一个未婚妻,记住,我绝不容许你和季劭伦在一起,绝不!”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一来叶家的事业得以扩展,二来你和季劭伦注定抱憾终生;而你,一辈子难逃我的掌控。”
“休想控制我!”竟然想用政策性婚姻扣住他!可恶!
“就算不控制,你也得照我的话去做,别忘了,你回叶家不是我逼你,而是你自愿的。”
“你——”恍然大悟自己落入什么样的境地,愤怒与懊恼一起浮现,更了悟自己的年少无知。
再怎么早熟,还是敌不过善于勾心斗角的商人!
“同样的,我会用一样的手法逼你合作。可怜呵,爱上一个人就会开始变得胆小;过去孤独的你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但是现在多了季劭伦,你还能像以前一样不顾别人的死活吗?”
他不能!叶未央苍白了脸,茫然的视线再也看不清叶子豪的脸。
“别以为回到叶家忍耐一年之后,就能得到自由。”他才不会让他这么好过!“在这之前,我会先夺走你一辈子的自由,让你不得翻身。”
“为什么恨我恨到这种地步?我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恨?”叶子豪不怒反笑,笑得叶未央毛骨悚然。“我恨你?”他把他对他所做的当成恨?“
呵、呵呵……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你无知!”是怎么样的脑子才会想出这该死的结论!是怎么样的错误才让他以为这就是事实?“叶未央!你该死的无知到极点!”
“如果不是恨我,你为什么处处为难我?如果不是恨我,你为什么看我越痛苦你就越开心?叶子豪,你恨我母亲、更恨我,但是我自认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让你怀恨在心的事,我、没、有!”他边说,边捶打扣住自己下颚的手。
可恶!他痛恨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摆脱眼前这个人。
“你没有?”叶子豪像被抽光力气似地放手,喃喃重复:“你没有?”
终于能吸进一大口空气,叶未央边喘息边坚决地说:“我没有。”
“你有,你一直装作不知情。”向来冷硬的眸子闪过不为人知的软弱。
但他给予叶未央的迫害太过深刻,以至于他无法留心、更不屑看进十年来首次见到的异样。
“我没有。”坚定的语气不变,琥珀色的眼里净是笃定——笃定自己从未伤他。
“没有?”叶子豪再度逼近他,严峻的目光胶着在叶未央的脸上,发现他的唇角染着他的血。
略微苍白的唇边,鲜红血丝如同艳红的幻火般正引诱人接近,哪怕是落得烈焰焚身的下场也在所不惜。
叶子豪被魅惑似的失神抬起手,却被叶未央害怕的举起双臂、瑟缩挡在身前的动作倏地震醒!恼怒与下不了台阶的屈辱,逼得他发狂抓开叶未央抵抗的双臂,狠狠吻上他的唇。
难道他……事已至此,叶未央终于有了点了解为什么这十年来他会不断找他碴的原因。
“放开我!”但是,他无法接受叶子豪压下来的强吻,令他难过得只想吐。“放开我——唔!”
剧痛一如之前的强吻受袭,第二次的掠夺只是让叶子豪多了一道伤、多一层羞辱。
“你凭什么吻我?”控诉的眼如锐剑似的射向他,退后的距离足以说明绝不能接受的坚决。
“你又凭什么投入季劭伦的怀里?”
“我——”
“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你说不出自己爱的是男人这件事?”叶子豪步步逼近,大有将叶未央狠狠撕裂的意图。“叶未央,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爱他是不?”
“我……”
“我说中了,哼,呵呵。”真可笑!“季劭伦知道这件事吗?他知道你是个无论如何,自尊都会摆在第一位的人吗?他又知道你是无法爱人的人吗?”
“叶子豪!”
“下不了台?因为我全说对了。”十年啊!他看了他十年,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真实的一面。
“叶未央,就算你嘴上说得再好听,就算你肯拉下脸对他说爱,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害怕,怕有一天他会像你母亲被背叛,所以再怎么爱,你都不会相信他,你只相信你自己。”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的内心的伤痕,不会因为季劭伦做的那些小事就被治愈。”无视他痛苦的表情与捂耳的动作,叶子豪只想让他更痛苦。“就算我不为你安排这场政策性婚姻,总有一天,你也会因为世俗的眼光而选择离开他,结束这场游戏;我只是让这一天提早到来,让你免去负心的罪名罢了,你该感谢我。”
“你说够了没有!”
叶子豪抬手拭去唇角的血,微笑。“暂时是够了,反正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我在旁干预,你也一样会过得很痛苦。”
“你……好狠……”
“我狠?”叶子豪的冷笑仿佛在说“你冤枉我”似的无辜。“再狠也狠不过你,什么都不做就能伤人。”
他……有吗?叶子豪的话愈来愈让他迷惑,迷惑到连自己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以前曾伤害过他,才导致这长达十年的报复。
“期待你的订婚宴吧,我倒想看看季劭伦会有什么反应,你又会做何选择。”
是为了自尊选择回到普通人的正常轨道;还是出乎他预料的舍弃自尊,执意逃到季劭伦身边。
“你——”叶未央说不出话,无力地看着他冷笑离开。
10
“稀客呵,雷茵。”季劭伦开门看见来者,扬起一贯的笑容欢迎。
“少假了。”雷茵回以报纸击上他的脸。踏进他家客厅,看见一个个装满书籍的纸箱,不禁皱眉回头问:“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季劭伦蹲身继续打包的工作——放书、调整位置、封箱。
“为什么?”她双手环胸,冷眼垂视他优雅有序的动作。
他起身移到茶桌上,拿起信封再递到她面前,待雷茵接手后又回到纸箱堆中整理。
雷茵看完还是问:“为什么?”
“怎么还问,里头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答应剑桥的聘请,下个月就要到剑桥授课。”
“他呢?”他要将叶未央放在哪里?怎么打算?
“什么他?”背对她、手不曾停的季劭伦呵笑反问。
“不要给我装傻。”她摊开手上的报纸,一半的版面抖在他眼前。“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半版斗大的喜讯字样映入季劭伦的眼,他别开脸拒绝再看。
“你想逃避?”
“这是事实。”季劭伦没有停手,背对她说:“结束了。”
他和他——结束了。
“这么简单?三个字就能带过?”这算什么?“你当初为他所尝的痛苦、所做的事算什么?不要告诉我这就叫南柯一梦。”
“够了,不要再说。”季劭伦终于被她激得整理不下去,站起来转身向她。
“还嫌我不够痛苦是吗?”
雷茵被他痛苦的表情弄傻了眼,可是他嘴边挂着的微笑却刺眼得惹恼她。“这算什么?你就这样任他去跟一个女人订婚!”她逼问,激动地拍打手上的报纸。
“这样也很好。”季劭伦耸耸肩,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无动于衷。“这样才正常,我祝福他。”
乍见报纸头版上的消息,他先是痛苦,后来是说服自己这样的结局也很好。未央用不着像他一样去担心别人的目光,用不着害怕有一天被发现后会遭受歧视,用不着遮掩自己的感情,可以过得像正常人一样,这样子……不也很好?
“正常?祝福?”雷茵扳过他,迅速送上一巴掌。“这就是你的感情?你的执着只到这种程度?”
“当年你答应我从情人变成朋友是因为什么?”他反问,问得雷茵好一会儿答不出话,“因为你爱我,所以不愿意让我难过,所以强迫自己接受这结果不是吗?我也一样,可以因为爱他而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不一样!”雷茵抓住他,不让他继续整理行李。“季劭伦!这完全不一样,我是女人,没有办法强迫你爱我,所以我识时务,不为不可能的事多作挣扎;但你和叶未央不一样,否则你们在医院所做的事算什么?好玩?一时的快乐?还是为了证明你们之间的爱?”
季劭伦转身背过她,抬头望着天花板没有回话。
“季劭伦,你孬种!”
“随你怎么说。”
“那么你是下定主意打退堂鼓了?”敞开的大门外头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和雷茵一样,一叠报纸在手。
“P.K.?”很好,几乎知道这件事都到他家来了。“不要告诉我你的目的和雷茵一样。”
“是谁说如果遇到天使,会想尽办法折下他的羽翼,让他永远属于自己的?”P.K.旧事重提,希望能点醒他。“被控制强迫的人生你很清楚是什么滋味,偏偏一扯上叶未央你就乱了套。”
“你是为这件事来的?”雷茵问。
“要不然呢?”P.K.耸了耸肩,丢记“彼此彼此”的眼神给她。“你不也是。”
“只有那个该醒的人还没醒。”雷茵白了口中那个“该醒的人”一眼,偏偏他还是弯身打理行李不曾停手,也不开口。
“你要他和一个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P.K.向来说话不是夹枪就是带棍,能刺人、能扎人,就是不能说好听话,尤其当他说话的对象是说一套、做一套的窝囊家伙是。“这就是你的体贴?你的顾全大局?还是你爱他的表现?”
“你说够了吗?”背对着他们两人的季劭伦终于再度开口,回过身,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微笑。“说够了就请离开,我很忙。”
雷茵和P.K.相视一眼,目光又落到主角身上。
最后,是由P.K.开口:“如果你要离开,至少,让他知道。”
“有什么用?”季劭伦一笑,“是他自己决定离开我的,我离开台湾只是顺应他的决定。”
“你明知道他是被迫的。”这男人的脑袋是装了石头吗?“你猪啊!看不清事实真相吗?他是为了避免让你吃上官司才离开你的,而你……”
“这是我跟他的事,用不着你们费心。”
“那至少去见他最后一面。”说什么都不能是这样的收场,她不允许!“正如你说的,祝福他,有本事就去祝福他!”
“唉。”季劭伦无奈地叹气,朝他们苦笑。“明明是我的事,你们何必担心?”
“因为我们是朋友。”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两人说来没什么交情,顶多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却意外地挺有默契。
“去当面说个清楚,否则他会是你一辈子的遗憾,我不骗你。”P.K.语重心长地道,只希望能劝醒他。
“我会的。”顽石终于点头,喃喃重复:“我会的。”? ? ?
只剩今晚——叶未央心想。
将近两个礼拜让窗户就这么开着不关,偏偏一点动静也没有;守过一夜、两夜、三夜……守不到过去那个不择手段、使出可笑又愚蠢的方法逼他开窗的人。
即使如此,他还是开着不关,还是一夜守过一夜,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基于什么心态在等、在守。
爱他吗?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他不会让他接近。
但爱到什么程度?能爱到即使被发现也毫不退却吗?这答案他找不到。
叶子豪没有说错,他爱自己胜于爱季劭伦,所以要他为他牺牲——不可能。
很悲哀的答案,但真的就是不可能。
不可能吗?疑问涌上心头,可是却很快的被压到内心深处,锁进不见天日的角落,决意舍弃这样的疑问而采取既定的答案。
他应该知道他要订婚的消息才对,叶未央心想。但为什么不见他来找他?骂他也好,说恨他也罢,偏偏就是无声无息,仿佛彻底自这世上消失一样。
真正的不爱是漠不关心——难道他因为这件事就不爱他了?
原来所谓的爱就是这么肤浅呵。
他冷笑,庆幸自己爱得不够深;虽然还是被伤害,但不至于一蹶不振。
趴在窗边,任冷冽的风灌进乱轰轰的脑子,只觉又痛又沉;可是却又不想离开,就算难受也不想离开。有太多关于这个窗子的记忆印在脑里;只剩一个晚上了,能待在这扇窗前的日子只剩今天晚上。叶未央这么想,更是不肯离开。
眼皮随着夜色渐深而更加沉重,压得他不知不觉闭上眼,忽然一阵声响振奋起他的精神。
睁大了眼,暗黑树影中他看到熟悉的人影——季劭伦!
“好久不见。”才爬上树顶就看见叶未央趴在窗边,季劭伦站在枝干上淡淡打了招呼。
“你来了?”不是梦吧?他真的来了。
叶未央缓缓站起,上半身越出窗口。“你真的来了!”
“我来了。”一样是让他心痛的表情啊!那样的不快乐,那般的自我压抑,回到叶家果然又像回到从前一样,那张脸透露了一切。“你还是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不进来吗?”叶未央侧过身,让出窗口。
季劭伦摇头拒绝。“不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
“我接受剑桥大学的聘请,下个礼拜就要搭飞机去英国……”他双手插进裤袋,低头注视脚边微动的枝叶。“然后在那里定居。”
“你的意思是——不回来了?”
季劭伦抬头,唇边淡淡的笑中有些苍茫。“似乎我们见面的时候都是在黑夜。”他没有回答,转移话题。“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一样,见不得光。”
“你来,只是为了辞行,没有其他?”
好苦!季劭伦做个深呼吸,按捺下满心苦楚,藏在裤袋里的手早为了压抑想抱住他、带他一起走的冲动而握得死紧,暗暗发抖。
偏偏,他还得说出违心之论:“还有祝福,恭喜你!”
“你知道了?”满心的酸涩全在季劭伦一声祝福中转化成愤怒,这就是他的爱呵!这么简单就可以放弃、就可以忘却!“你,季劭伦,祝福我?”
双肩重重垂下,他强迫自己再说一次:“是的,我祝福你;这样的人生才正常。”
正常?这就是他对他的执着?只是这种程度?“进来。”叶未央忽然口气强硬地提出要求。“最后一次,进来!”
季劭伦不明所以,但因为担心他突然的失控,合作地进入房间。
“未央,你——”话没说完,红艳的薄唇强压上他。
“最后一次!”叶未央主动解开他的衣扣。是冷笑、是苦笑,他已经分不清,他的轻言放弃深深伤害了他。
“你冷静点!”季劭伦抓住他的手拉离自己的衣衫,拉扯间掉落的扣子就像被彼此折磨的心。“这是你选的路,记得吗?这是你选的!”
“我不要!”直到再看见他,他知道再也骗不了自己,没有他,自尊、高傲这些东西,什么都不重要!“我不要!”
“是你选择回叶家的,你就必须接受。”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是你的真心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难以掩饰哀伤,指尖轻柔滑过他的脸庞;慢慢的,想将这感觉记在心里,把这轮廊刻在脑中。“你爱自己胜于爱我。”
“所以,你觉得挫败;所以,你想逃?逃避自己、逃避我?”
季劭伦没说话,就算是默认吧!
“你还是一样蠢。”叶未央退开,不再接近他。“我是爱自己胜过爱你,但那又如何?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任性、我自私、我不轻易相信人了不是吗?”
“未央——”
“你知道我是这种人,一开始就知道却来接近我,便必须觉悟这辈子我都不会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而现在,你不满足了,你希望我爱你更胜于爱自己——”他摇头冷笑,“雷茵说你把我看成你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爱我自己不就等于爱你,为什么你不满足?”
“你在气我?”季劭伦领悟些许,却还有更多的不解。“我让你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有什么不对,反正你爱我不深,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你不必在乎,只要顾好你自己就行。”
顾好他自己?伤他这么重还叫他顾好自己?“你这么伤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叫我顾好自己?”
他又说又笑,简直啼笑皆非。
“是谁伤谁?”任性!季劭伦失控地握住他双臂。“是你立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轻易放手,结果呢?是谁先违背承诺?”
他果然在生气,气不告而别,可是那是因为——“我想保护你!”
“该被保护的人是你!你大可以任性地留在我身边,不管我将来会不会被告上法庭,我都不会后悔。”
“我会!”他吼,挥开他的钳制。“我或许自私,但不想害人。”尤其是你。
季劭伦伸手扳过他的脸向自己。“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会吗?”
“你会要我跟你一起走?”他反问。
触及叶未央下颚的手,像触电似的倏地收回,完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季劭伦,你会吗?”
季劭伦转过身不敢面对他。
他不会。
他知道自己不会,原因在于:叶未央太年轻、太脆弱;这条路太艰苦,不适合他。
“你不会对不对?”这是什么感觉?哀伤吗?十年前母亲无法兼顾他而选择背弃他也没有让他这么痛苦,可是这一次怎么会……这么苦?“你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季劭伦怔了怔,缓缓点头。“算数。”
“那么——”走到他面前,冷眸凝视高出自己许多的季劭伦。“爱我,最后一次。”
“未央?”
“你说算数的。”举臂搂住他,薄唇压贴他胸口,他轻喃:“还有,明天订婚宴上,我希望能看到你——”他可以感受到在手臂下的肌肉倏地绷紧。紧张吗?痛苦吗?因为他的懦弱不强求,让他气得直想伤害他,不顾他的感觉继续道:“我要你当场祝福我。”
“如果你气我、想报复我让我痛苦,你做到了!”季劭伦吼完,痛心地狂吻上他的唇、眼、咽喉、肩头,几乎是狂暴地撕开他单薄的衬衫。“只是我没想到,你的爱消失得如此迅速,恨意累积得如此之快!”抱起他,他心痛,讽刺的是欲望跟心痛一起加剧;而他,始终无法自未央所施的迷咒中解脱。
被压倒在床上的叶未央听进他的控诉,承受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疼痛的狂吻,低头看着埋首自己胸前的季劭伦,放纵自己感受他给予的一切,疼或痛早不在乎;他吻得愈深就吻得自己愈痛,也表示他愈在乎。他想,莫名的在唇边勾起谜样的笑。
最后一次吗?他问自己。
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 ?
一声接一声的恭喜,听在叶未央的耳里根本什么都不是,空洞的表情连假意应和的笑容都没有;用不着敏感的人,连瞥过一眼的宾客,都会忍不住疑惑这里是在办丧事还是办喜事。
笔挺的白色西装套在他身上好比手镣脚铐,叶未央冷眼看着以夜幕为底的观景窗映衬出的自己,讽刺的扬起唇。
哼!什么样子?
“未央。”
叶未央回过神,瞧见忘了有多久没见过面的母亲,一时间还找不到话搭上,只是怔怔看着她,惊愕地发现记忆中的母亲年轻多了;现在眼前的这位,鬓发灰白不少。
“恭喜你……”这声恭喜说得心虚、说得心痛。她知道这场订婚宴背后真正的动机是什么,而她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帮不上,能不心虚、不心痛吗?
“好一句恭喜。”叶未央淡漠地说:“我想问你,嫁进叶家你真的过得幸福吗?”
“我很幸福。”看见儿子哼笑的表情,她心知儿子是看不起她;但爱了就是爱了,还能怎么样?“我爱他,只要陪在他身边我就很幸福。”
“是吗?就算造成我的痛苦也无所谓?”
对方回以默然。
叶未央一哼,双眼看向宴会大门。“既然你无所谓,我没有话说。”
“仪式已经准备开始。”叶子豪突然的介入,在他的冷眸逼视下,叶未央的母亲低声下气颔首离去。“这就是你的母亲?”他回头,哼笑轻嘲。
“与你无关。”叶未央的眼始终落在门口,不曾回到他身上。
“他不会来的。”没有人能眼睁睁看自己所爱的人和别人订婚。拉住他,叶子豪强硬地将他往会场中央带。
在那里,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已经站在庆祝订婚用的三层大蛋糕前等他。
叶未央始终没有将目光移离大门,就连叶子豪把订婚戒指交到他手上时,也不曾移开。
不来吗?哼!
“骗子。”闪耀的白光炫入他的眼,逼得他垂落视线。
“拿出戒指。”叶子豪在旁命令。
叶未央依言而行,死心地环顾宴会一周,视线在中途停顿住,面无表情的脸绽出讶异、惊喜,最后扑哧一笑,在整个会场显得突兀。
叶子豪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一切了然于胸。
“你说我爱自己胜于爱他。”叶未央说着,把戒指放回绒布盒。“你又说我会因为世人的目光离开他。”
“你输了,叶子豪。”叶未央同情的看向他,将绒布盒塞进他掌心。“我爱他,什么自尊、什么高傲,我都可以放弃。”
“叶未央?”叶子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不知道何时站在大门右边角落的季劭伦。
无视于众人的注目,不管现在是什么场合,不在乎被说成什么,他只是想单纯地走到他身边,听看看他怎么说。
“你来了。”
“我答应的事便会做到。”季劭伦的视线扫过众人,落至站在蛋糕旁的女孩身上。“她很漂亮,我祝福你。”
“你曾经说过我很倔强、很爱逞强。”叶未央伸手贴在他颊旁,引起众人异议声不断;但他不在乎,仍然平静一如没听见。“你也是。”
“我已经来了,你满意吗?”压抑满心的苦楚出席他的订婚宴,这够了吧!就算是报复,也够了吧!
“不。”他摇头。“我要的是你的真心话,除了虚伪的祝福,你真的没有其他话好说?”
“没有。”
“我有。”真的是笨蛋啊。“从昨天离开到现在你很痛苦、很难受吧?”
季劭伦别开脸,不愿正面回答。
“我也一样,但是我在等、在赌,赌你会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要求而到这里来折磨你自己,会不会真的这么傻。”
“你……”
“你来了,所以我决定了。”
抱住他,叶未央咧开笑,送上一吻,此举更引起众人的齐声尖呼。
但他在乎吗?一点也不。“我要跟你走,一起去英国。”
“未央?”
“就像你说的,我们一直都是在夜里见面,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他笑,偎进他怀里。“从明天开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们都能在一起。”
“你……”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懂?真是笨蛋。”叶未央摇头。“我选择你,懂了吗?我,叶未央,选择了你。”
“你……选择我?”
“我选择你,这已经是我的底限,再说下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会因拉不下脸而转身走人。
季劭伦当然知道,可是,他还是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季劭伦,如果你三分钟之内不把我从这里带走,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懂了。原来这是他的最后考验,考验他会不会爱他爱到宁可折磨自己,也要做到他令人难以接受的要求。“你真任性。”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像个小鬼般的任性?”他反问,知道笨蛋如他终于了解他的用意。“正如你意不是吗?”
“你——”
“还剩两分钟。”
一听他警告,季劭伦几乎是拉着他拔腿就跑,穿过重重人群,穿过他听都听不清楚的蜚短流长,穿过……不管穿过什么地方,总之是逃出来了,远远地将那票人甩开在后头。
“疯、疯狂!”老天,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别人的订婚宴上抢人,而且还是抢男人!“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一定是个疯子。”季劭伦止不住笑,停下脚步拉他一同靠在围墙上。“我是疯子才会演出这荒谬的肥皂剧;一般正常的戏码应该是男人去抢他心爱的女人才对,今天真的太疯狂了,我疯了。”
“你后悔了?”叶未央挑了眉,不是很认真地调侃。
“不后悔。”重重送记响吻,季劭伦笑得可乐了。“我爱你。”
“我知道了。”叶未央低头,藏着自得的笑容和绯红的脸不让他看见。
“未央少爷。”一道声音打入他们的世界,季劭伦直觉地将叶未央拉到身后,看清来人时,讶异地瞪大眼。
这个人——乍看之下好像未央!
这名容貌像叶未央的男子从西装袋拿出一封纸袋。“叶先生交代我转交给您,没有这个,他哪儿都去不成。”他口中的他是谁,因为他将视线落在叶未央身上,所以很容易得知。
“是叶子豪交代的?”突然看见和自己相像的人,叶未央的吃惊不在话下;可是真正更让他疑惑的是——叶子豪交给他什么东西。
“叶先生要我代为转告:想不到你做得出这件事,算了输了,他败得心服口服。”语罢,他转身离开。
叶未央疑惑地拿出纸袋中的东西,居然是他的身份证及护照!
“这……”怎么可能!叶子豪怎么会——“为什么?”看向季劭伦,他期盼能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季劭伦摇头。“我不知道。”却在目送着离去的男子时,心下有了谱。
叶子豪爱着未央。“原来他才是那个将天使羽翼狠狠折下,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对叶未央所做的一切出自什么动机,到今天他终于懂了。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他话的叶未央问。
“没什么,我们走吧。”伸手向他,这回不必再担心没有回应。
果然,叶未央低头看了这只总是在他背后呵护他的手掌好一会儿,微笑地将自己的手放在掌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拉着他并行在夜里的路上。
“天,你好肉麻。”叶未央一脸皱得跟小笼包一样,还没办法接受这种甜言蜜语。
竟敢说他肉麻!季劭伦眼珠一溜,倾身在他耳畔轻喃:“是谁两次要求我爱他的,嗯?”
轰!红色的火焰倏地烧上叶未央的脸。“那、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因为……你可恶!”又羞又恼的叶未央选择猛力踩他一脚,趁他痛得呼天抢地的时候自己先走。
“等等我啊!”季劭伦跟在后头又跳又跑,煞是狼狈。
“你去死啦!”可恶!大笨蛋!白痴!
“等等我……”???
“祝福你们。”沈风羽从路旁的阴影走出到灯光下,羡慕地看着前头两人愈走愈远的背影,微笑地给予祝福。
“你羡慕他们?”黑暗中,低沉的嗓音传来冷言冷语的询问。
“没有的事。”他回头,反射性地接住突然丢向自己的东西;在路灯的照映下,清楚可见是个红色绒布盒,想也知道是今晚本来该派上用场的订婚戒指。
“处理掉。”
“我知道。”他颔首应道,忍不住再回头看,却已经看不见那对让自己羡慕的人,心里觉得有点可惜。“你就这样放他走吗?子豪。”
叶子豪冷峻的轮廊出现在路灯下,同他一起看向没了人影的认路。“这场游戏是我输了,这是失败的代价。”敢玩就要输得起,他叶子豪能赢也能认输。
只是,从未失败的他,头一遭败得这么惨,再怎么服输也心有不甘。
这份不甘让他伸手拉来沈风羽,低头全数发泄在他唇上。
“唉!”重重的叹息压上不知道累积有多深的心底。
沈风羽闭上眼,反手环住他的颈背,如同以往,听见叶子豪在离开他唇的同时所喊出的名字——“未央。”
也一如以往的,在他心版上划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却依然愚蠢地希望抱他、吻他的这个男人,有一天能找到进得入他心房的人。就算不是自己也无所谓,只要是能治愈他内心伤痕、让他快乐的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