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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ξ 暮暮朝朝 ξ☆【本文作者】:肖红袖 〖e-mail〗: 

第一章(共四节) 
第一节

燥热的天气。天色幽暗。半空中的浮尘半晌不落。街边的柳树叶字上蒙了一层灰。

丁芙蓉翻身下马,一边用手里的鞭梢轻扫长衣下摆上的灰尘,一边将马拴在柳树上。然后径直向街边的小酒店走去。

酒店很小也很破旧,但生意很兴隆,因为这里是坡岗子上唯一的酒店,而坡岗子是自北方进入省城的必经之路。

丁芙蓉跨入店门,坐在临窗的一张破椅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四周都是灰尘,但他别无选择,因为这张椅子是唯一的空座。

他的对面,一个挑夫模样的彪形大汉正在贪婪地喝着粗瓷大碗里的白酒,仿佛很饥渴。说他是挑夫,是以为在他的身侧丢着一副捆紧瓷盘的担子。在他的两侧,分别坐着两个赶考书生模样的人,竟也在开怀畅饮。

挑夫汉子的身后,正是因天气燥热而尘土飞扬的大街,每有车马经过,飞尘滚滚而来,令人窒息。

纵使这样,急于赶路的人无心顾及体面,只等喝酒解渴后立即赶路,因为天色已更加昏暗了。

丁芙蓉皱紧了眉头。

他用细长的左手小指指甲在酒碗里挑出一只细若米粒的飞虫,轻轻弹落在酒店的土地面上。他实在无心喝酒,但是他不得不坐在这里。他的主人命令他在这里接一个人。

他没有选择。他知道,自己就象一条狗一样,必须凭任主人的差谴。作为拥有门客五百的省城富贾柳青山府上的一个门客,能有今天的任务,已经是一种荣幸了。

但是他很想吐。

当管家柳聚财走入贤园的刹那,立即有数十人围将上去。贤园内的门客都百无聊赖,巴不得找一点点事情做以图表现被柳青山看中。因为柳青山膝下无子,又有万贯家财无处打发。门客们献媚的姿态让丁芙蓉恶心。

尽管丁芙蓉也是门客之一。

而柳聚财却用双手分开人群,把丁芙蓉唤了出来。"哎,叫你呢。"在众人各种复杂目光中,丁芙蓉随着柳聚财走出贤园。这意味着他抢先占有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机会是怎样降临的?柳青山的话给了解释。

"你很干净。这件事情你去做最合适。"

丁芙蓉出身低微,父母双亡,自小由一远房表叔抚养。他十三岁入省城富商翁炳旭家作为翁子的伴读书童,因而能够识文断字。翁家同时注重武学修养,翁子从小习武,丁芙蓉自然也得其一二。后丁芙蓉年过廿五,长得英俊儒雅、气宇不凡,翁炳旭很是喜欢,几乎认做义子。只可惜一把火将翁家烧得七零八落,家财殆尽。翁炳旭患病死去。翁子投奔远亲。独剩他一人没有着落。后来便走进了柳宅。

丁芙蓉没带走翁家一分一毫的财物,反而在临行前用仅有的银两给翁炳旭修缮坟墓,并批麻戴孝,焚香祭奠。

丁芙蓉的确很干净,并且很义气。

他从不张扬,又让人觉察不到有很深城府。柳家门客中考场落第者有,山匪从良者有,官场失意者有,唯一一个默不作声的,就是他。

柳青山虽然年迈体衰,但是目光很锐利。

"于我的金钱地位,此生已经无所图谋,只是怕家产基业随着我闭眼而没了着落。你是个极具内秀的人,今天落在我的门下,未曾尽施才能,我一直心怀愧疚啊……"丁芙蓉对此嗤之以鼻。不求金钱地位何苦官商勾结将赈灾粮偷梁换柱以次充好,让老百姓吃了掺了沙子的麦子还对他感恩戴德呢?只是他表面上不露声色。他不想成为柳氏走卒,但是他很无奈。

他不想细心琢磨此行的目的和意义。

丁芙蓉的白色长衫很干净,上面一抹污迹都没有。

他放眼北望。暮色中的城郊路上,一个黑点由远即近游移而来。

应该是客人到了。

酒店里的人已不象先前那样拥挤。挑夫已上路,一担瓷盘无一破损。丁芙蓉很羡慕他,略显醉态的样子和凌乱的步伐使他肩上的担子悠来荡去但绝对安全。丁芙蓉由此想到了自己:我的心如同那瓷盘,该怎样在悠荡中避免破碎保全自己呢?

黑点渐进,看清楚是一个年轻人。

一个很瘦的年轻人,几乎可以称为弱不禁风。在这样的天气里长途跋涉而来,竟然没有出一滴汗水。

他的确瘦得可怜,两腮陷下去,眼窝陷下去,披肩的长发漫在额前遮住他的眼睛。他也的确白皙,十指如枯竹般节节突出又惨白。

他的身后背了一个直径一尺高约两尺的皮质圆桶,上面的盖子上有个圆形的通气孔。

年轻人也进了店子。叫了一碗清酒。解下背上的桶子,轻轻放在椅子上。

没错儿,是他。丁芙蓉想。

这是件奇怪的事情。柳青山为什么要自己来迎接这个年轻人呢?他从何而来。到何处去?他背负的特制皮桶里又装了什么东西?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皮桶盖子,把手伸进去摸了摸,脸上立即展开了菊花般的笑容。

"乖,真乖。没有尿,还在睡着呢。真能睡。"店伙计一边上菜,一边搭讪。"看客官这打扮,怕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塞北。" "怪不得。不过客官的官话讲得可是很地道。大漠的风沙很烈吧。气候很冷吧。怪不得客官穿了一件皮衣,是骆驼皮的吧?" "我身体不大好。"年轻人不冷不热地回答着。他望向窗外,透过发丝缝隙,他的目光很怪。这些全都没有逃过丁芙蓉的眼睛。

年轻人抿一口酒。若有所思。问:"店家,有牛奶吗?或者羊奶、马奶什么的……" "这……客官,这里不比大漠,哪儿有那些东西啊。您看……" "那么有米汤吗?" "有,都是早上剩下的了,已经凉了。" "帮我热一下,端一碗上来。"吩咐完毕,年轻人再次打开皮桶,竟从里面抱出一个熟睡的婴儿来。

丁芙蓉的心里一动。

店伙计端了一碗米汤来。年轻人将婴儿抱在怀里,手持调匙,一勺一勺将米汤喂入婴儿胖嘟嘟的小嘴里,极尽呵爱,竟连妇女都会自叹不如。那婴儿始终都不曾醒过来,也不哭叫,乖乖胖胖的样子实在可爱。

就是他。丁芙蓉心道。

丁芙蓉起身,向年轻人施礼。"敢问阁下可是骆公子?"年轻人点头。不说话。将婴儿重新放回皮桶内,盖好盖子,背在肩上。完毕才道:"是柳青山派你来的?" "在下是柳老先生门下学生丁芙蓉,特来迎接骆公子。" "何必呢?虽然事隔多年,柳府的地势我还是清楚得很。有劳丁兄了。"说话键年轻人已步出店外,行步飞快。

第二节

丁芙蓉不敢骑马,牵着马跟在骆公子身后,进了城,城门刚好正要关闭。此际月上东山,天色幽暗。

骆公子道:"柳青山身体可好?"丁芙蓉道:"柳老先生一直健康,只是年事已高,毕竟是将近古稀的人啦。"他心中却很是异议。不知何故这位骆公子言谈中对柳青山没有半点谦恭之意。这位骆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丁兄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吧,看来是深得柳青山的重用了。一定是文武全才德才兼备的佼佼者啊。"听他的话,丁芙蓉的心中很不舒服。看他的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吧,竟用如此的语气对自己做评价。丁芙蓉感觉不是滋味,但是表面上仍然不露声色。

丁芙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表面上总是静若秋水。"哪里,柳老先生门客上千,我只是泛泛之辈而已。" "门客?"骆公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冷笑。又叹道:"七年前,我也是其中之一啊,那时候我刚刚二十六岁。"丁芙蓉暗惊。若此推算,他如今已年如中年,但是从他的外表看来,断断推算不出的。
他面如白纸,嫩皙光滑。虽然瘦得可怜,却没有几根皱纹。只是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庞也遮住了他的两道剑眉和一双秀目。

清秀的他,竟然从万里之遥的塞北背负着一个婴儿步行到中原来,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么骆公子肯定深受柳老先生的器重了。"丁芙蓉借机问。

"器重?何止是器重呢?我是柳青山的义子。当年,他膝下义子十三人,我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了。" "哦,原来……" "都是原来的事了。七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柳青山还有几个义子啊?" "这……倒是没有。" "没有?那倒是奇怪了。"骆公子一笑。"难道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成?哼哼,我倒是忘了。他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老狐狸啊。真是糊涂了。"

天色愈暗。丁芙蓉看不清骆公子的面目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清朗,谈话间语气很是生动,每一个字角都咬得很准,话语气息间散溢着一派兰草的馨香。

真是个奇怪的人。

更古怪的是他背上的婴儿仍然每哟任何声音,仿佛仍在熟睡,既不哭闹,也不翻动,几个时辰过来都不醒转。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婴儿?

穿街过巷,两人终于在柳府高墙外停下脚步了。按照柳青山的吩咐,丁芙蓉将骆公子引入后门,不惊动任何人,带至柳府后院西厢房休息。门是虚掩的,一切如计划所示。一盏盏灯笼照在地上映出一圈圈昏暗的光环。天上的月亮一直在乌云中穿梭。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骆公子刚才的清朗仿佛在刹那间被夜风卷走,不留痕迹。他轻抚楼台栏杆,伫足花园小桥,时而叹气,时而低头静思,仿佛故地重游勾起了他无限的追忆。

任他举动,丁芙蓉无半点干涉,也不插言,这也是按照柳青山吩咐而行事的。

穿过花园,西厢房围墙外一扇花窗下有一石椅。石椅两侧翠竹环绕,竹林间溪水淙淙。此际水面上荡漾着细碎如银的月光碎片。

骆公子捋起皮衣,坐在椅子上。半晌。

"为什么现在才来?不知道人家等得好怕么?"突地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绵软飘过。丁芙蓉吓了一跳,侧耳倾听,竟不知声音来自何处。

骆公子道:"我脱不开身,没有办法。" "我不管。不许你撒谎骗我。"女声道。

"我没有骗你。我怎忍心骗你呢?" "不信。你要发誓。" "发什么誓?" "就说你今生今世永远不离开我。如果违背誓言就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你快说啊……" "好,我说。我骆君宇今生今世永远不离开萍儿。如果违背了就让我肠穿肚烂,不得……"余下的话却哽咽在喉了。那悲凄沉闷的哽咽听了酸楚难当,几乎情不自禁。

丁芙蓉终于听出,原来这两种声音全都是从骆公子口中发出的。他似乎在旧事重温,那清细温柔娇嗔的女声他竟然模仿得惟妙惟肖,丝毫破绽都听不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是万万不会相信刚才的对话是一个人在做独角戏,而这份做戏的酸楚又是怎样的呢?

"骆公子……"丁芙蓉欲言又止。

骆公子已停止了哭声。月光下看到他的眼中泪光闪动。那张脸十分动人,悲伤的表情竟也媚态十足。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七年,对我如同七十年的七年,是怎样的遥远和漫长呢?相思苦,苦得都麻木了。也许没有人知道,有许多心灵的荒芜是无人能够陪着走过的。在这茫茫红尘,又何止你我呢?"丁芙蓉问:"你的话是对我说的?"骆公子不做声了。

丁芙蓉道:"看我,又错会了公子的意思。夜已经深了。公子赶路辛苦,应该早点儿回厢房休息了。明天柳老先生自会安排相见的。" "是么?柳青山还想见我么?哈哈……"骆公子仰天长笑,一边跌跌撞撞而去,身影消失在西厢房内。

这世间总有些奇怪的,超住常理常情的事情。即便如此,也无法否定它,因为它毕竟存在。

丁芙蓉返回贤园,一路上一直不停思索。他感到柳青山与骆公子之间的故事决非义父义子那么简单。骆公子对这庭院的捻熟,骆公子那发自内心的悲泣,骆公子那盈满泪水的双眼,骆公子背负的婴儿都证明了他与这座柳家大院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割舍的缘分和联系。在这敏感时刻他的出现无疑对柳家五百门客是个尖锐的挑战,一旦他们知道柳青山昔日的义子再度出现,不为别的,单为那万贯家财,骆公子也会被明枪暗箭伤得七晕八素四分五裂的。

可怜的孱弱的骆公子啊。

丁芙蓉的心里充满了同情。

丁芙蓉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的对面三个高大的人影逆光迎面而来,狭窄的过路被他们堵得严严实实,腾腾的杀气在月光下弥漫。

"你们——" "少废话。丁芙蓉,你小子倒是个聪明人哪,背着我们哥儿几个在老爷子面前摆了什么道儿?有我们在,告诉你你别想……" "田老三,你们还是歇歇吧。我不想跟你们争一分一毫,如果争,你们也不是对手!柳府上下千八百人,你们算是哪儿根葱?!"丁芙蓉冷笑一声,脚尖轻点,身体凌空飞去,跃过三人头顶。又一闪身,进了贤园。

田氏三兄弟瞠目结舌。田老三倒吸凉气,狠狠道:"妈的。姓丁的小子武功不简单,咱们以前都没觉察。以后一定要小心点儿了!

丁芙蓉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心中泛起一阵悔意。不应该在有勇无谋的三个莽夫面前逞一时之能。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己恐怕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了。柳青山是个可远不可近的角色,而今无意中的一次安排,无疑会使自己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莫名的旋涡之中。

而骆公子呢?他所面临的暴风骤雨与自己相比,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第三节

柳聚财带着一个肥壮的妇女走入西厢房。一进门他便满脸堆笑,拱手握拳,不停打哈哈。"骆公子,哎呀,怠慢了!什么远的路程早该为你铺宴洗尘,但是最近实在太忙啦!这不,今天老爷又去了江南,这家里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得我来管理。噢,对了,小少爷在哪里?老爷特地从十里乡找了奶妈过来,也免得骆公子操心了!"骆公子冷笑。"柳青山的马车夫刚刚还在来福顺记茶店喝茶,还定了明天一早的早点,柳青山是一个人去了江南罗!"柳聚财脸色很尴尬,又勉强挤出几分干笑来,"骆公子倒还是老样子,对事事留意,处处用心。明人不说暗话,老爷不会见你了,将小少爷留下。这里有白银三百两,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省城里。"骆公子的脸色分外冷峻。半晌才从唇齿之间吐出两个字来:"无耻。"对于骆公子来说,吐出这两个字来分明是一种无奈。是啊!此时此地,他想高呼自己的善良无辜,他想倾诉自己的迷情苦涩,他想留住这个婴儿在身边,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身不由己了。他风尘仆仆不员千里从大漠到中原,无非是为了给婴儿一个能够不受凄风苦雨侵蚀而健康成长的家,更何况这个家原本就是这个孩子的。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无所谓得失,无所谓明天与未来。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就是这千里孤旅的代价吗?就是这鸳誓破碎的补偿么?就是那七年生离死别的结果吗?

萍儿……

他一闭眼就想起了那温婉娇俏的柳府千金小姐,想起她的风情万种。

骆公子打开皮桶,将婴儿轻轻抱出来。道:"这就是你们的小少爷,柳青山的亲外孙,萍儿的亲生儿子……"他鼻子一酸,这句话落,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
怎么自己还是这么脆弱?以为塞北的大漠风沙已经把自己洗礼成了铁当当的汉子了,没想到故若坚强的外表包被的仍然是一颗易碎病萎的心。

那婴儿依旧熟睡,但脸颊红润,睡梦间憨态可掬,胖乎乎的手脚与画上的童子一般无异。

随柳聚财一同进门的妇女立即道:"哟!多好的孩子啊!真招人疼。叫什么名字?"骆公子轻抚婴儿娇嫩的脸庞,含泪道:"思萍。"柳聚财不冷不热道:"骆公子始终是个重感情的人哪!看来老爷当年的论断也有点儿失误。骆公子真是爱屋及乌了。只可惜孩子原本就跟你毫无瓜葛。名字还是改一改吧。让老爷定夺吧。"柳青山当年的论断如同千支利箭刺中骆君宇年轻的心,那分疼痛直到今日仍不能消失。

骆公子吻了吻婴儿的腮,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长若拇指的精致瓷药瓶来。取下瓶塞,立即有一种草木的清香连绵不绝散开。

一路上为了避免婴儿哭闹,好心的牧民特地配了一剂催眠的草药给他吃下,这瓶内正是解药。

婴儿嗅了气味,悠悠转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视四周,样子实在可爱万分。很是奇怪,他竟然不哭不闹,甚至没有一丝害怕的表情。

"乐嫂,快将小少爷抱好。看来他也饿了,去喂奶吧。小心伺候着。"柳聚财道。

"是。"乐嫂应声从骆公子手中接过孩子,乐颠颠地走了。

柳聚财将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转身出门,身后骆公子冷冷道:"回来!" "什么?"柳聚财回头,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下起了茫茫白雪。厚厚的银票已被撕成片片蝴蝶,如同秋叶般纷纷飘落。

"收回你的臭钱吧!三百两买不回萍儿的一丝头发一寸光阴。别用你的臭钱玷污了萍儿的纯洁!你以后也别在我面前出现。你这只柳府拳养的狗!"柳聚财先是一楞,继而迸发一阵大笑。"好啊!你清高!你纯洁!只可惜你永远也得不到!你还不是一样要乖乖地把小姐的骨肉送回来么?他还是要活在柳府的臭钱里么?哈哈……"在大笑声中他甩步而去。出了西厢,他突然看见花园里的一只大黄狗窜出来向他狂吠。他拾起一块石头砸过去。

没了。什么都没了。天地万物似乎化为虚有,如此空空荡荡。骆公子抱着空荡荡的皮桶。里面余温犹存,但是那个动人的小家伙已经没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而我呢?我的家又在哪里呢?骆公子想。

骆公子是有家的,一个殷实的家。他有七个姐姐。他是唯一的男儿。只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家中遭匪,家破人亡。他被迫逃生,为了谋生卖身到了戏班,从此成了戏班里的旦角。

他扮相好,嗓子亮,悟性高,红遍大江南北,成为老少皆知的骆娇梅。

娇梅登台亮相,台下喝彩鼓掌声震天际。一出《玉堂春》红透半边天。凡有喜丧庆典,必定出场,倾慕者络绎不绝。一代名角,令人称道。

八年前柳青山六十六岁寿辰,寿宴摆了三天三夜,夜夜人醉不归,家家贺寿打赏,锣鼓喧天。骆娇梅一口气连唱十八场,终于累得吐血,栽倒在戏台上。

柳青山心血来潮,将娇梅留居西厢,请名医精心调治。后来他身体虽然康复,却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柳青山把他收为门客,并更名为骆君宇。

一枝娇梅先谢春,扮做君宇锁楼台。

骆君宇年入廿五,人称骆公子,英俊儒雅,举止斯文,男人气不足,但更别具一番魅力。柳青山认为义子,外人却心知肚明。柳青山有断袖之僻,走旱路不走水路,名义上的义子不过是他床上的娈童玩物。但是骆公子生性随和,处事温柔,不贪名利,不图富禄,孤身一人,平素不出西厢半步,每日读书写字,闲闷时作画清唱。总有几曲小调从柳府深处飘出,都是他信口抒怀而出,无人聆听,无人喝彩。

偏偏歌声吸引了柳府后院绣楼上的千金小姐柳萍儿。萍儿知书达理,相貌端庄,一直待字闺中。她每日听得小调忧伤传来,不禁春心荡漾。那日她推窗偷窥,见一清瘦的身影在西厢若隐若现,只是苦于无缘相见。终于一日斗胆下楼。溜入西厢寻找唱歌的人。没想到此一见为悲剧拉开了序幕。

那是怎样的年轻人啊!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粗布长衫却整洁无皱。欲语先含羞,谈吐音韵足够。玉指轻移画梅花,点点红梅春光透。轻言:小姐芳名?难隐去万种风流。

从此,柳萍儿茶饭不思。一见钟情的开始注定了漫长无助的相思。无形而有形的障碍将两人分开。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下九流的戏子。一个贵若千金,一个贱如尘土。更何况骆公子本来就是柳青山的枕边宠物。柳萍儿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龄,柳青山将她许配给了省城名贵侯如海为妻。这正是门当户对。喜上添喜的事。而柳青山未料到,柳萍儿当夜又添一喜,竟将处女之身献给了骆君宇。

一夜风流,珠胎暗结。

但是骆公子并不知道。当夜做下非礼之事之后,骆公子羞愧难当。次日清晨不辞而别了。须臾几日后听说柳萍儿与侯如海定于半年后成亲,心中急切,斗胆入柳府求亲。

柳青山破口大骂,断断不能允许这种伤风败俗、有损家门的事情发生。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将骆君宇拒之千里云霄外。骆公子羞愤不已,失魂落魄游走他乡了。

但是他的心始终都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就是柳萍儿。

第四节

后来的事情骆公子就不得而知了。他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听到消息,柳青山竟然狠心将女儿远嫁塞北了。他痴心不改,单赴大漠寻找芳踪。骆公子不知这一切与自己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柳萍儿婚期在即,突然显怀,未嫁少女竟然有了野种。柳青山暴跳如雷。无须逼问,自然知道那个孩子必然是骆君宇所为。

柳青山暗恨。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竟然使颜面遭此奇耻大辱。事到如今该如何收场?他一怒之下欲将女儿沉塘洗耻,是柳夫人从中斡旋,将女儿救下,远嫁到塞北一个皮货商人家里去。给侯如海的是一则死讯。对真相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消息是柳府好友彭乙传给骆君宇的。彭乙自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柳老爷突然改变了主意,将女儿远嫁,而对外却宣称柳萍儿身患绞肠痧不治而亡。

无奈柳萍儿被命运安排着颠沛流离远嫁塞外,途中劳累不幸小产。骆公子的骨肉被草草弃于荒野。鹰啄狼食,与天同寂。

柳萍儿嫁入大漠皮草商邹家,后来被邹家卖入驻关守卫韩克忠为妾,不得宠爱。

柳夫人六十三岁时郁闷而终。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爱女萍儿。她垂死恳求柳青山有朝一日将女儿寻回。柳青山勉强答应。但是他决计不会将此奇耻大辱曝光。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他在心中妥协,柳萍儿可以不理,如果萍儿有了后代,只要不是骆君宇的种,还可以认亲。

柳青山原配夫人封氏自幼患女儿痨不能生育。他纳妾三人,但是命运叵测。一妾疯癫落水而亡,一妾生子一人,竟在九岁时被毒蛇咬中而夭折。唯一而今的柳夫人生女萍儿,冰雪聪明、天生丽质,没想到与戏子苟合,丧尽颜面。可怜万贯家财无人承嗣,义子十三人各个都是奸佞之徒。柳青山疑心甚重,高高在上,自从发生骆君宇的事情,更是连枕边人也都不相信了。他守财如命,人入古稀,越发对自己的后事担心。便把希望寄托给了遥遥塞北。忽然一日,有信函一封从塞北,正是柳萍儿的绝笔。
柳萍儿共写书信四十余封,全因路途遥远而遗失了。柳青山收到的那一封信是她产后奄奄一息之际写的托孤信。她襁褓中的婴儿正是骆思萍。

柳萍儿产下骆思萍之际,正被韩克忠逐出家门,流落在一个废气庙宇内。韩克忠四十岁时在一次边关冲突间受了重伤,废了生殖能力。柳萍儿卖入韩家后,骆君宇在塞北展转飘零五年,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他乔装改扮装成花匠混入韩家,才与柳萍儿相见。苦侣见面落泪纷纷。只是花季一过,两人被迫分离。骆公子一直守在韩家附近,街头卖艺,沿家乞讨,直到盼得萍儿出府,陪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半年时光。

柳萍儿弥留之际深知骆君宇弱不禁风,自身难保,养活一个幼儿必定更加苦不堪言。忍痛哀求骆公子将孩子送回中原柳家,并要孩子隐姓埋名,只称是韩克忠的孩子。

骆公子发下毒誓,将孩子托付好之后,便以身相随,与萍儿阴间相聚,来世再做恩爱夫妻。

而今,孩子送到,柳青山只当他是萍儿与韩克忠的亲生儿子,不知道他本是骆君宇的孽种。而骆君宇也应该是与爱妻团聚的时候了。

孩子啊,原谅无能的父亲吧。不是为父不负责任,只是命运安排如此。

萍儿,你等等我吧。今生你我聚少离多,但愿来世双宿双飞,共享天伦吧!

骆君宇推门走出西厢,望向柳宅深院的灯火通明不夜天,想那柳青山必定会善待失而复得的外孙,心中不禁感慨万端。柳青山啊柳青山,你奸诈一生,使我受尽了跨下之辱,没想到最后仍要将祖宗家业拱手让给骆氏了!

但是柳府上下千余人,门客就有五百,各个心怀鬼胎,人人居心不良,一旦孩子登堂入室,便立即会成为人的眼中刺、肉中钉啊!未来的日子同样凶多吉少啊!

骆公子又在叹气。他无能为力了。这个落泪的戏子,只是在戏台上拥有假相的辉煌。多么妩媚的眼神,多么婀娜的身姿,多么俊俏风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全无意义。可是除了这些,他还拥有什么呢?哦。对了,还有的是萍儿。

一个死去的妻。

骆公子眼睛一亮。他想到了丁芙蓉。

丁芙蓉刚刚洗涑完毕,躺在床上,熄了灯,只见窗外人影一闪。他警觉地起身。喝问:"谁?!"窗外月光浮现,人影飘飘。一个声音飘渺又清晰。"是丁兄么?" "你是谁?" "在下骆君宇。" "原来是骆公子。深夜造访,必有赐教。还请进来吧!"丁芙蓉正想开门。骆公子道:"不必了。我有一件事相托,还请丁兄先答应我,我才可以安心。" "骆公子言重了。你是柳老先生的贵客,有什么事情只肖柳老先生一句话就安排了……" "丁兄是个侠义的人,怎么如此不爽快呢?我骆君宇虽然一世落魄凄苦,却从未开口求过人。今天实在是事出无奈。丁兄如若不嫌弃,我愿意以生命为代价为丁兄祈福,只求你能照顾我的儿子。" "骆公子,你……" "我儿骆思萍是我与柳府小姐柳萍儿的亲生骨肉。如今萍儿已经走了,我也将随她而去。柳府虽然锦衣玉食,却也豺狼遍布,凶险万分。我只能求你照料我儿长大成人,代尽父责,在这里叩谢了。我祈愿丁兄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内有详情,我有书信一封藏在西厢墙外石椅之下,另一枚翡翠蝴蝶扇坠是萍儿的遗物,权当信物吧。烦劳丁兄尽心尽力,待我儿长大成人之际,必定是你善心回报之时。切记,切记……"声音渐远,人影飘飞。丁芙蓉推门追去,却见一缕轻烟自空中弥散。西厢房处人影晃动,有几个家仆匆匆来去,形迹可疑。

丁芙蓉悄悄至墙外,见四下无人,扯住一个家仆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家仆颤声道:"我可不敢说。"丁芙蓉塞到他手中一锭白银。家仆悄声道:"柳管家不让说的。老爷从塞北来了个客人,今晚吊死在西厢房里了。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 "啊!"丁芙蓉失声叫道。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问:"是不是身穿骆驼皮衣,背负圆皮桶,长得又瘦又白的那个人?" "正是啊!他死得好可怕。舌头伸得老长。"家仆不寒而栗。

丁芙蓉又问:"当真是死了两个时辰了么?" "当然。尸体都硬了,难不成是刚咽气的吗?噢,对不起,我该去帮忙了。您可千万别乱说,管家知道可了不得了。"他说完一溜烟地跑去了。

丁芙蓉僵立在原地如一根木桩般。刚刚明明听到骆公子在窗外说话,自己还与他对答,谁知道竟是死了两个时辰的人,那么……

他心里慌乱,又惊又怕。准备起身回贤园,却在石椅边伫足。一俯身在石椅下一摸,果然摸到一只绣花小皮袋子来。

他将皮袋子紧紧握在手心,又贴胸藏在怀里。飞快地走出西厢。

他遥望天边明月,自言自语道:"骆公子,你的良苦用心,真是明月有鉴啊!……"

第二章(共七节) 

第一节

邓九松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摇来摇去,看着对面房脊上的一棵狗尾巴草在风中颤动。刚才的一顿饱饭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惬意。他用一根草茎剔着牙齿,口腔里还留着几分松鼠桂鱼的香味儿。

他的老婆九娘从后厅里走来,端了一只铁壶,里面盛着白醋开水和白糖混合而成的醒酒汤。她将醒酒汤倒在一个缺了把的白瓷杯里,递给邓九松。

"老公啊,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呢?多让人家笑话!" "我醉了么?"邓九松叫嚣着想从摇椅上站起来,挣扎了几下没能如愿,陷些将茶杯打翻。一边又自我安慰地大笑:"我邓九松活到四十三岁,还从未吃过这么丰盛的宴席。大户人家的气派真是非比寻常。只可惜沾了太多的铜臭味儿!"他是鄙视金钱的,但多少有写酸葡萄的心理作用。他落第九次,成了远近闻名的落第秀才。据说他娘在生他之前梦到了九棵松树,因此给他取了名字为九松,原以为他仕途腾达。未料到直到今日仍然名落孙山。家境贫困潦倒,终日卖字买米,代笔讨油,过着餐不知味的日子。

九娘道:"老公啊。你不是说追求什么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意境吗?今天怎么还是去了柳府?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呀!"她的语气不无挖苦,实际上心中却是喜极。因为丈夫如果进了柳府,今后的日子也就有了着落了。

邓九松叹气:"唉!看来今后只有寄人篱下啦!无奈啊,无奈!"说着又是一个酒嗝打上来。他几乎要从摇椅上栽倒了。

对面房脊上的狗尾巴草"啪"地一声在风中折断了。

邓九松是被柳聚财引见入柳府的。此前,邓九松已经誉满省城了。但是一个人不会只因为有才便能有财,他的家境有目共睹,只是个人过个人的日子,谁有心兼顾他呢?更何况邓九松又臭又硬,满嘴巴的"金钱如粪土,我自持才高"的豪言壮语。他能进入柳府,与九娘的哭骂是分不开的。柳府的一顿美宴使他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自己白白清高了四十几年,竟然抵不过一点点诱惑。

邓九松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柳聚财走进了柳府的朱漆铜钉大门。穿过门房,越过门厅,绕过花墙,住在西厢侧畔的落雨轩内。刚把行李铺盖整理好,就有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丫鬟端了一铜盆洗脸水来,又拿了毛巾等物。小丫鬟道:"我叫映秋。以后会常来照顾邓先生的生活。管家老爷教训说先生有满腹经纶,不可怠慢。但是我在这里却不是你的奴婢,也不有先生差遣的。不过我仍然会尽心的。"邓九松有些受宠若惊,细细端详着映秋,见她虽不秀丽,也很顺眼,干净利落。心中有点想入非非。谢道:"多谢姑娘。"映秋又取来一套整洁的靛色长衫来,道:"先生快洗把脸,然后随我去见丁大总管。"邓九松先前只知道柳府管家只有一人,上上下下有条有理照顾周全,因此地位极高,那就是柳聚财,没想到还要去见又一位丁大总管。他心下狐疑,本想多问几句。但是映秋催得急,便草草洗脸整理完毕,随着映秋出了落雨轩。
一路上亭台雕花,楼宇描金,假山曲径,溪水清幽,奇花异香,名草如织。邓九松嗟叹柳府果然非同凡响,真如人间仙境一般。左拐右拐,已望不到来路,只是随着映秋停在一幢高伟的楼阁前,楼阁层层飞檐卷帘,气派非常。门楣上悬着一块紫金书写的匾额,上书"蜗居"二字。映秋必恭必敬在门外道:"大总管,邓先生到了。" "快快请进!"里面有人应道。

雕花门开启,珠帘上卷,两个唇红齿白的小丫鬟左右迎接。正面的屏风上是湘绣"八仙过海图",人物传神,栩栩如生。屏风背后是一张黄杨木雕的宽榻,榻上正襟危坐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

邓九松知他就是丁总管,见他气派非常,修饰得极其讲究,不知是何方神圣,心中战战兢兢。道:"邓九松见过丁大总管。" "哎呀,邓先生多礼了!快快请坐。"丁芙蓉应道。立即有红豆、兰草两个婢女般了一张同样质地花纹的黄杨木雕椅子来,让邓九松坐下。

邓九松乘机端看丁芙蓉一眼。只见他年龄三十岁而已,肤如白金,眉青目朗,黑发如漆丝丝不乱梳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上面插了一只丹凤朝阳的碧玉簪子。

邓九松心中暗叹,如此的人物,恐怕王孙贵族皇上的太子也就与次一般吧!

丁芙蓉道:"柳管家说先生虽不计功名,但学识广泛,才华横溢。对先生的盛名我也早有耳闻。今日承蒙先生入府亲自为少爷启蒙,实在是柳家的幸事。薪金俸禄自然不必担心,家中诸事也尽可放心,只要先生尽心执教,严于自律,以身作则,待少爷成材之日,当然是功德无量啊!"邓九松忙回话,自是感恩明志之类的废话。坐了片刻。丁芙蓉道:"去唤少爷来!"红豆立即应声出门而去。稍过片刻,喝了半盏雷鸣茶,听见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头只见衣决飘飘,步履翩翩,红豆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

那男孩衣着华丽,珠光宝气,体质却极差,一张小脸白得透亮。细手细脚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张小嘴紧紧地抿着。那神情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一般,站在那里,半晌才道:"丁叔叔。"声音脆亮,毫不胆怯。

丁芙蓉指向邓九松,道:"快拜见先生。明天正式在孔夫子面前摆坛拜师。"那孩子却道:"丁叔叔,我不想读书。" "天赐!"丁芙蓉脸色一沉:"你不读书想干什么?玩蟋蟀么?丢石子么?放风筝么?先生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学者,你跟他学习诗词歌赋,明天会有一位程先生教你琴棋书画,还有一位尹先生教你九章算术,你一样样用心记了。将来才有可能成为有用之人,懂吗?" "可是。可是……"天赐想辩解什么,却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言辞。皱紧眉头思索的样子竟有几分骆君宇式的忧郁。丁芙蓉心中一痛。口气软了下来。柔声道:"天赐,是不是叔叔对你要求过于严格了一些?" "不是。"天赐极其懂事道:"我只是觉得不读书的话,会有很多人在一起,很开心。而一读书了,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这哪里象是七、八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越是这样,丁芙蓉的心里越是不忍,遂道:"明天我叫柳管家找两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小童来做你的伴读书童,这样成了吧?"邓九松听了此话,不禁道:"丁总管,我倒是有一犬子,今年九岁,虽不聪慧,但肯用功。只因他娘老子宠爱,我训不得、动不得,不如肯请到府上一同调教,如何?"丁芙蓉思忖,片刻道:"无甚大碍,明天接来吧!"邓九松忙施礼致谢。天赐也叩头谢道:"多谢丁叔叔,多谢邓先生。"丁芙蓉示意红豆把他带回去,又道:"这孩子从小体质孱弱,性格内向,还请邓先生多多精心调教。至于其它不该问的问题,先生就不要过多费心了。先生也疲惫了,就先回落雨轩休息吧!"邓九松谢过别去。他心中自然明白那所谓的不该问的问题是什么。柳府深如海洋,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好不去理睬,否则会引火上身,烧个焦头烂额性命不保也有可能。明哲保身,但求无过。邓九松开始尝到了当乌龟的滋味。

第二节

次日,邓九松托柳府家奴给九娘捎信,将九岁的儿子邓文西带入府中。邓文西天性顽劣,胆大心大,进了府中也竟然服帖起来,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些怕生。

天赐见了文西,怯生生地不敢上前。文西上前拉了拉天赐的手,说:"我带你到后面捉知了去。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后面有一座好大的园子,那里面有棵大槐树,上面一定有不少知了。"天赐说:"秋天快到了。哪里还有知了?"文西道:"你不知道吧。知了在秋天都钻到土里面去了,变成了虫子。到槐树下面挖肯定有!"邓九松在一旁喝斥,文西立即停嘴,不敢似家里那般无赖。只是对天赐挥手,不敢造次。片刻,柳聚财又引进来两个小童,分别是侯如海的六岁次子侯显贵,省城官宦世家子禹家独苗禹期铭。

几个小孩可怜兮兮地在众人的摆布下上香进茶拜师入学。下午丁芙蓉摆宴,分别请了侯、禹两家的贵客。夜深才毕。

夜黑灯熄,一派静寂。丁芙蓉只身走进西厢。自骆君宇在此悬梁自尽之后,西厢房便落了锁,连花墙外的大门也上了铜锁。房前屋后杂草丛生,院墙下病竹枯萎,溪水干涸,好不凄凉。门前小径上没有半点足迹,显然很久都无人关顾了。实际则不然。每隔一段时日,丁芙蓉总会到西厢房内坐一坐。

他打开房门,点燃蜡烛,酒意熏然。

"骆公子,你泉下有知,便知道我丁芙蓉决不辜负你的重托。而今我已经请了教书先生教思萍读书,稍过时日我便亲自教他习武。只是他从小体质孱弱,病患交加,我只能见机行事,还请骆公子多多原谅。"他默默祷念,这五年来的发迹在心中一幕幕闪现。

柳青山七十五岁身染重病瘫痪在床,门客五百借机生事,尤其以田氏三兄弟为首,他们甚至绑架了柳青山唯一的后代思萍作为威胁,企图分割家产,但慌乱之中竟失足滚下悬崖命命呜呼。只有思萍挂在树枝上幸免遇难。丁芙蓉再次救回思萍,大受柳青山赏识。

之后柳青山赐赏门客每人纹银三十两,各自遣散。又设酒款待丁芙蓉和曾经的十三义子。

美酒佳肴,暗藏杀机,柳青山竟将酒中施毒,一举毒死十三人,惟独丁芙蓉喝下毒酒后胃部不适,竟将毒酒全部吐出。

柳青山大惊,视丁芙蓉为心腹,既是心腹大任,也是心腹大患。

柳青山摆平了身边所有威胁,唯有丁芙蓉一人,他深觉力不从心。须臾几日,他秘密派丁芙蓉去了福拜山庄讨要债务。

丁芙蓉赶到福拜山庄后大吃一惊,福拜山庄内老老小小二十五口均中毒而死。他正迟疑之间,门外人声鼎沸,一队官兵闻讯而来。

丁芙蓉顿时明白,这又是柳青山的一着借刀杀人的奸计,一定是柳青山秘密投毒后又报官,想置他于死地。

丁芙蓉临危不乱,匆忙之间在福拜山庄祠堂供像背后躲藏。本是个极明显之处,侥幸追击的官兵竟视而不见。而他竟在木像内发现福拜山庄的秘密藏宝图。此后,他轻易得到福拜山庄的秘藏,而福拜山庄的二十五条人命也成了悬案。
丁芙蓉回到柳府,柳青山惊骇得差一点从病床上滚下来。这时他才知道,丁芙蓉入主柳府已成为必然的事。柳青山便认丁芙蓉为义子,并将总管位置拱手相让,权势远在柳聚财之上,而后撒手归西了。

而丁芙蓉感觉到自己所遇的几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冥冥中总有神明辟护一般。他想起骆公子临终前托孤的誓言,自然中对思萍更始倍加爱护。

思萍更名为天赐是柳青山的旨意,取意为:承天所赐。丁芙蓉也想天赐能够在自己的照料下顺利长大成人,承袭柳家基业,到时候去大漠迁回母坟与骆公子合葬。而仅凭福拜山庄的遗产就够丁芙蓉安享一生了。

丁芙蓉一直独身,倍感寂寥,但他洁身自爱,决不沾染花街柳巷。于他今日的地位富贵,随意择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却孑然独立。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翁绮虹如今身在何方呢?

翁绮虹是大户人家翁炳旭的独生女儿,也是丁芙蓉的义妹。翁家未遭火劫之前的鼎盛时期,翁绮虹刚刚十六、七岁,性格开朗,风趣活泼。虽是大家闺秀,却不拘于小节,常常登堂入室,府内府外疯跑,荡秋千、放风筝、郊游、逛庙会。翁炳旭晚年得女,少几分约束,多几分纵容。何况翁家本来就是武术世家,翁绮虹舞刀弄枪花拳绣腿颇有英姿,当时常与其兄翁刚毅玩耍。丁芙蓉是翁刚毅的贴身书童,对小姐有礼有让。平日里跟着她四处玩耍。正是情窦初开的季节,心里对她自然有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一日翁炳旭召集府内上下有资位的十几人聚集一堂商议小姐的婚婚姻大事,因为丁芙蓉深得翁老的喜爱,因此也参与其中。当时丁芙蓉心潮澎湃,以为自己是翁小姐的最佳人选,没想到翁炳旭竟然决定仿效古人,进行比武招亲。

丁芙蓉身心俱焚。恨不得立即扑上前去表明心迹。但是他止步了。因为懦弱。他没能有勇气说出对小姐翁绮虹的爱恋,任由翁炳旭的安排,随同家人搭设擂台,设置谜局。那份无奈的心情就如冬寒偏遇连天雪,整整残月也迷茫。

八月十五仲秋夜,省城名流云集翁府灯会。六十盏红灯环绕下的比武擂台成为一大景观,更有各行各业各路的适龄青年争相潮涌而来。翁绮虹早就芳名远播,都知道她貌美如花,家境颇丰。

翁刚毅把守第一道灯谜关。其中一首猜物诗如下:玉竹轻摇曳,芙蓉独自开。

纸鸢随意去,折扇为而埋。

牵引冬月雪,指向春光来。

莫怨云饰梦,柳丝任君裁。

谜语是翁炳旭的得意之作,谜底显而易见。丁芙蓉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风,但也难倒数名富家纨绔子弟。经过几番理论,过关者寥寥无几。丁芙蓉正心中怯喜,偏偏有一人上官世家的公子上官小轩持才自傲,出尽风头。

武试把关者正是丁芙蓉。他心中有隙出手很重。勉强通过文关的人被他打得台上吐血台下断肋。翁炳旭只以为他尽职尽责,不知他心中另有文章。丁芙蓉早把所有应试者当做自己的情敌,恨不得三拳两脚全都打死,而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原本有武师杨耀本替场。丁芙蓉却不放心,坚持再战。杨耀本还以为他维护自己年老体衰,直称赞丁公子仗义,感恩不已。

偏偏上官小轩身怀绝技。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威,当场打的丁芙蓉栽倒在台上,一口鲜血溅红了纸灯。他倒下的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喊出翁绮虹的名字来。但是他没有喊,任凭泪水纵横过面颊。慌乱中他被杨耀本救回家中救治。昏迷间他只以为翁绮虹必定嫁给上官小轩无疑,而自己,只想就此死去。

就是那夜,上官小轩战胜所有对手迎娶翁绮虹,而翁绮虹竟然不从,引得上官小轩大动肝火,惹怒了上官世家,竟然放了一把大火,将翁家烧得片瓦不留。翁绮虹也在火乱中失去了踪影。

丁芙蓉在杨耀本的家里侥幸逃过了一劫。

第三节而今,绮虹在哪里呢?是死是活是否已嫁?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从丁家到翁家,从翁家到柳家,丁芙蓉始终怀揣一份思念猜想郁郁寡欢。当年他看到骆公子的信,看到骆君宇与柳萍儿之间的定情信物翡翠蝴蝶扇坠,心中感怀不已,也倾配万分。他原本是看不起戏子的,但是对骆公子却由衷敬慕。骆君宇纵使一生落魄,无阳刚之气,从下贱之业,但毕竟能赢得小姐芳心,甚至生死相随,还有后代留在世间,而自己呢?

娇梅不自轻,芙蓉孤为傲。

做一株孤傲挺拔的芙蓉,却吞咽了太多太多的孤苦。繁华如梦,锦衣不暖,玉食凝噎。人总有不尽的欲望追求。丁芙蓉纵使首富一方,每到长夜独枕清梦,残灯为伴,这份凄凉自是不言而喻。

他的心理永远有一个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就是翁绮虹。

近些年来丁芙蓉一直不停寻找她的下落,却终无结果。他甚至派人远去江南翁刚毅处寻找。翁刚毅早已弃商务农,泯然众人,而他也根本未见过翁绮虹。丁芙蓉曾经亲自三次夜探上官府,翁绮虹也根本不在里面。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她可曾知道这份绵长的思念已经成为他永远不变的折磨?

沉默的西厢,长夜无语,蓦然凝眸,落泪如雨。丁芙蓉不甘心,除非有一天,在有生之年能够知道翁绮虹的下落,他才会给自己一个莫大的安慰。他甚至立誓不娶,不管他人非议。而进他的势力,也无人敢在他的面前说三道四。

他轻抚翡翠蝴蝶,精美的碧玉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臆想自己如果是骆君宇,柳萍儿是翁绮虹的话,他也同样愿意用一世交换片刻刻骨铭心的柔情。

这时他隐隐听到耳畔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侧耳倾听,侧目而视,窗外人影一闪而过。他吹熄蜡烛,屏息,却听得一人轻轻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西厢大院早已上锁,西厢内外杂草过膝久无人至,在这么深的夜里,除了丁芙蓉之外,怎会有第二个人在?莫非……

丁芙蓉心里发麻,将玉揣回怀内,身子贴近纸窗,将窗纸捅破,透洞望去。

月光如银。如秋霜涂了一层在草叶上。墙角下有一个长条形石凳,在石凳上分明坐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发丝如雪,在月光下闪亮。听他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他叹息着,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自骆公子在此自缢,西厢已成为禁地,府内传闻西厢闹鬼,而丁芙蓉几年来到此都未见可疑之处。此刻却是实实在在有个人坐在月光下的石凳上,一动不动,风舞白衣,分外凄迷。丁芙蓉壮起胆子,悄悄拔剑,猛然推门跃出,高喝:"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小心一剑劈死你!"白衣人受惊一跃而起,身子轻飘飘飞过墙头,找准方向朝后园飞去,分明是施展轻功凌空虚步,如是寻常人见到栗然当成鬼怪,不吓死才怪。而丁芙蓉哪肯放松,叫道:"哪里跑!"施展轻身之术跨步如风,朝后园的方向追去。

那白衣人奔过后园又越过房脊院墙,转身向贤园逃去。丁芙蓉心中更是恐惧。贤园原本是柳府五百门客聚居之处,后来门客遣散,柳青山义子十三人都是在这里被毒酒害死的,然后就草草埋在草坪之下。白衣人逃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丁芙蓉心中虽惧,脚步仍不放松,直追不舍。终于见白衣人脚下一软,显然体力不支,一头跌了下去,倒在草坪之上。

丁芙蓉立身在他的面前,利剑一指,喝问:"你是谁?抬起头来!"白衣人缓缓抬头,白发随风飘散,月光下的一张瘦脸很是可怕,一双眼睛幽深乌黑,正如传说中的鬼魅一般。
丁芙蓉咬牙再次喝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再不说话我就一剑劈了你。"白衣人勉强从地上爬起,缓缓道:"丁大总管,你的剑下不死无名之鬼的,杀我这样的人岂不脏了?……我是谁?哼哼……"他的脸上现出凄苦的笑容,干巴巴地道:"我是骆娇梅的师兄符七龄。"丁芙蓉惊道:"符七龄?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府占地百顷,聚贤数千,你这样的贤德之士在这里当然不足为奇,而树大招风,这里也同样是藏污纳垢之地啊!我在这里也很正常了!"符七龄道。

丁芙蓉道:"你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柳府家奴的花名册里也根本没有你的名字!你在这里藏多久了?"符七龄若有所失地皱眉,道:"多久了?让我想一想……"扳手指数道:"哦,有十五年了吧!对了,整整十五年,春夏秋冬,花开花谢啊!" "十五年?"丁芙蓉惊道:"我到柳府八年,柳老先生五年前仙逝……莫非,你早在柳老先生六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入府了?" "不错。"符七龄道:"十五年前柳青山六十六岁寿辰大宴天下,我们戏班连唱了三天三夜。我和师弟把《牡丹亭》连唱八场。师弟被累得吐了血,当场倒在戏台之上。唉,娇梅……"他仿佛摇动了一下。略作沉思。

"哦?自那时你就一直没有离开柳府?" "是啊!师弟不走,我怎么能离开呢?他平日要我洗衣做饭,睡时要我铺床叠被,上台要我化妆更衣,练功要我扶腰压腿……没有我,师弟怎么能够生活?" "你……你喜欢你师弟?"丁芙蓉惊道。

"是啊!我喜欢他,今生今世只喜欢他一个人。"符七龄悠悠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只是师弟自从认识了柳萍儿之后,心里面就只有她了!那个妖媚的柳萍儿啊!到底是怎么风流的?让师弟对她死心塌地?我不懂!十五年来我一直不懂!" "那么,柳小姐和骆公子之间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了?" "我不清楚又有谁能清楚呢?丁总管,你入府时娇梅已经离开了。柳萍儿也嫁到了塞北。要说我恨她,但我也不忍心师弟受伤。柳萍儿的消息还是我托彭乙告诉给师弟的呢。唉……"符七龄垂头抹泪:"师弟他自从与柳萍儿相好以后就再也不肯见我,他怎能知道我思念他的苦是怎样的?"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没有随他去塞北呢?" "我本想柳萍儿是柳青山独一的爱女,迟早有一天柳青山会改变主意接她回来的,到时候娇梅也就会回来了。我就留在这里等。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七年。七年了,师弟真的回来了,我很开心。他却背着一个婴儿回来,那就是他和柳萍儿的儿子!对了,就是你把他接回来的。我想,这一回柳萍儿死了,师弟就可以跟我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去了西厢。可是,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上吊死了,他那么狠心啊……"两行清泪自他浑浊的眼里缓缓流下,月光下他的目光无比凄凉。

符七龄道:"我虽然活着,却生不如死。我要守着师弟的尸骨,永远也不放手!丁总管,你告诉我,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师弟,而师弟却不喜欢我呢?他为什么只喜欢柳萍儿……"丁芙蓉语哽,片刻才道:"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想,因为柳小姐是个女人吧!" "女人?"符七龄喃喃道:"我只知道喜欢师弟,从未想到过喜欢女人。再好的女人也比不过我的师弟!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四节

丁芙蓉没再理会符七龄。他知道符七龄早已经不可自拔了,也根本不会去追寻真正的男欢女爱了。所贵之处是无论如何符七龄毕竟用情至专,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违背师弟的意愿。

丁芙蓉心下奇怪,那个落魄的戏子讲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女人喜欢他,就连男人也对他痴心不悔。想想自己当年于城郊坡岗子初会骆君宇的时候,也曾被他清秀的外表,白皙的皮肤,言谈举止间不经意散发出的独特气质所深深吸引。还有那西厢墙外,骆公子坐在石椅上模仿柳萍儿与自己对话,那份神似可令所有人拍案叫绝!也许他原本就是天生的尤物,难怪会死于非命。想到这里,丁芙蓉甩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骆公子死时托孤的离奇事情仍让他想起来就觉得惊心动魄。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好运都是骆公子的魂灵所赐。

骆公子,如果你真的有灵,就让我与绮虹再见一面吧!丁芙蓉想。

丁芙蓉返回西厢,锁好房门院门。难怪有人传闻西厢闹鬼,谁知道竟是符七龄作怪呢?所幸西厢贤园都成了废地,倒不如留给符七龄作栖身之所,让他开荒种地,也有个生计。符七龄原本也是个七尺男儿,没想到错情迷踪,以至于荒废了一生。原以为只有轻薄无知的少年有趣搞龙阳之僻,没想到竟还有人痴迷一生。丁芙蓉慨叹不已。

回到蜗居,天色微明,他几乎一夜未睡。感觉困倦袭来,便和衣而卧。丁芙蓉刚闭上双眼,便觉得恍然间只身走入云端,周围鲜花怒放云雾缭绕,头顶上羽衣仙鸟鸣叫不已。有隐约的器乐齐奏仙乐飘飘。一个身着素纱的仙女乘一只美丽无比金光闪闪的大鸟降落到面前。那仙女含笑盈盈,眉眼唇鼻与翁绮虹一般无异。丁芙蓉大喜,抢前一步唤道:"绮虹,你让我想得好苦!"那仙女呵斥道:"芙蓉休得无礼!"他慌忙止步,仍不甘心,道:"你不是翁府小姐绮虹么?"仙女道:"前尘往事,休要再提。芙蓉君,你奉王母之命寻找浴尘童子,现已时日不多了,不知结果如何呀?"丁芙蓉不知所云,正在思忖间听得有人在耳畔叫:"回来!回来!"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红豆和兰草两个婢女一左一右侍立在自己的身旁,邓九松慌慌张张在门口叫:"回来!回来!"红豆道:"别在这里吵,丁总管在睡呢!"丁芙蓉缓缓起身,问:"什么时候了?"红豆道:"现在是正午。"丁芙蓉道:"你们帮邓先生找一找吧!我去洗涑,顺便换一件衣服。"红豆道:"让奴婢侍侯您吧!"丁芙蓉摇头拒绝了,一个人衣冠不整地出了门,举目望去,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刚才南柯一梦,心中怅然若失。

邓九松在卧室床底下揪出了邓文西。邓文西的脸脏得象一只大花猫一般,免不了被一顿臭骂,他满不在乎,找了一个空子又溜了出去。

丁芙蓉洗涑完毕,用了餐,换了衣服,把梦中的不愉快忘得差不多了,才信步到后园学堂来。隔着私塾的雕花檀木窗,他望里面,却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天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左手抚纸,右手拿着笔又撑着头,白皙的小脸上却显出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

丁芙蓉叹道:"这孩子从小就如此与众不同,长大了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又见他眉宇紧锁之间的神态竟与骆公子酷似,偌小的年纪,很少见他开心地笑,天真地开心,这份早熟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丁芙蓉推门进去,天赐也不知觉。丁芙蓉轻咳一声,问:"邓先生到哪里去了?"天赐抬头,道:"先生出了题目,就出去了。" "出了题目?"丁芙蓉奇怪地问:"你们才开始识字,刚刚启蒙吧!大概三字经百家姓都背不全,就出题目了?"天赐答:"那些东西我早就背下来了。四书、五经也在读。先生说我进步快些,所以单独出了题目给我做。文西、侯显贵、禹期铭还在背书。" "哦?"丁芙蓉暗惊。料想八岁的孩童未必有如此聪明。走向前将他桌上的纸拿起来看。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仔细辨认,识得是一首七言绝句:一轮明月照夜空,半圆秋桂半圆梦。

问谁对月常相叹?只因风雨争天晴!

"这是你写的吗?"丁芙蓉脱口惊问。这样的诗句,这样的心境,怎能是出自八岁小孩子之手的呢?更何况他刚刚启蒙,识得几个字是有限的,而诗中虽无生涩字眼华丽辞藻,但"圆桂圆梦""争天晴"等词汇岂是一般人能够体会的?他再次惊问:"这真是你做的诗么?" "是啊!"天赐道:"今天先生给我出了题目。以明月为题做七绝诗一首。我已经想了一个下午了,才凑足四句。还不知道先生回来会有什么评语。"丁芙蓉叹道:"看来不过几日,叔叔又要为你再寻名师了!"他轻轻抚摩天赐的头,没再说什么。缓缓地踱出门去。看来天赐的聪慧远非凡人可比,只是他少年老成,行为、秉性都有一种令人觉得可怕的凝重,不知道这是否与他从小无父无母有关呢?
丁芙蓉走过后花园。有见邓文西、侯显贵、禹期铭三个顽童正躲在假山石丛中做游戏。三个人轮流当狗,在地上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衣服弄得全是泥土,发髻也散乱了,全无 贵族少爷的样子,与天赐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丁芙蓉喝了一声:"不去读书,竟在这里胡闹!看不告诉你们老子,打烂你们的屁股!"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夺路而逃了。

丁芙蓉便有些气恼了。心想这个邓九松竟然玩忽职守,才入府几日,竟然开始懈怠功课了。想着想着心里更加气恼,出了花园,径直向落雨轩方向走去。还未到门口,就见映秋神色慌张地从房内走了出来,急匆匆地往外走。他叫了一声:"光天化日的你丢了魂么?慌里慌张地奔哪门子丧?"吓得映秋当即跪倒在地,口呼该死!

丁芙蓉问:"你慌什么呢?邓先生在房里么?"映秋道:"邓先生在呢。只是……刚才还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又喝醉了酒,胡言乱语的。我正想去厨房给他拿点醒酒的汤来。"丁芙蓉道:"你去吧。"便进了落雨轩。只见邓九松躺在床上,闭着双眼,浑身上下酒气熏天。他嘴里喃喃道:"没见过,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奇才啊奇才!没见过……"丁芙蓉知他说的就是天赐,心下好笑。没想到邓九松竟然会因此烂醉如泥。又见邓九松一翻身,从衣襟里掉出一迭叠好的纸来。他心里好奇,拾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也是天赐的手笔。写道:逃花美酒醉不归,一凭长笑伴落霞。

还有:剪断心头千千结,难解往事寸寸丝。

等等数句。从字迹上看是天赐所书,但字句当中的意境语气哪里还是个孩子能及的?丁芙蓉的心里徒然增生了无限恐惧。

如果不是天赐所为,又有谁能借他之手写下"难解往事寸寸丝"的凄婉诗句呢?难道是骆公子不变的魂灵么?

丁芙蓉的手心一片冰凉。

第五节

映秋端了一碗酸梅汤来,扶持着邓九松给他灌下。听得他喉咙间咕咕噜噜作响,生怕他呕吐出来,一边慌忙寻找器皿以防万一,一边道:"要脏死了。丁总管您要不先回去吧,回头我叫邓先生去给您请安。"丁芙蓉道:"你派遣着我是不?"吓得映秋忙跪在地上求饶。丁芙蓉摇了摇头,叫她起来,继续给邓九松捶背灌汤。

丁芙蓉拿了一把椅子过来,带着微笑看邓九松在床上折腾。他心里本来很恼火,责怪邓九松玩忽职守,没能安心执教,但是今天看了天赐的诗之后,倒是淡了这种恼恨。他倒想看看邓九松的醉态,听一听他的胡言乱语。

邓九松折腾了一阵倒没有吐,渐渐平息下来,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映秋顾不得有人在侧,忙给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邓九松哪里知道丁芙蓉正坐在身边看戏一般地看着自己,只是乘乱捏住替自己盖被子的一只稳软的手,一直拿上来,按在胸口。映秋"哎呀"一声,脸红得象只辣椒,用力往外抽手,叫道:"邓先生,你干什么?快松手啊,丁总管在呢!"邓九松哪里听得进去,嘴巴里胡乱说道:"你不用骗我,我也不再受骗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世界上只哟你对我最好,其余什么都是假的!"丁芙蓉听得出这话中必有缘故,计上心来,喝道:"映秋,你且别动,听他胡说什么。"映秋仿佛吞吃了一只蚯蚓一般难过,又羞又惊,眼泪禁不住颗颗滚落下来,强忍抽泣,道:"邓先生,你在胡说什么呢?"邓九松仍握住她的手不放,迷迷糊糊说:"你当我是喝醉了么?就当我是喝醉了吧!我终日里高叫着金钱如粪土,我自持才高,今日里才知道凡是有钱的人,都在腰间有那么一股硬气!真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啊!我以为自己年入不惑,结发妻惜才怜学是个贤妻,没想到多年的恩情还是禁不住一只紫凤钗的诱惑啊!唉……" "什么紫凤钗啊!我听不懂。"映秋道。

"紫凤钗?哼哼。紫金凤钗嵌绿玉,妃竹墙头解风情啊!你自是不懂,我却懂得这般滋味!"邓九松挣扎着想起身,无奈头重如石,挣扎着几下还是起不来,又躺了下去,仍把映秋的手紧握住不放。

丁芙蓉心想:这厮是受了什么侮辱吧。多半是自己老婆与谁作出了苟且之事,什么紫凤钗,什么妃竹墙的,都是男男女女风月之事,不堪一提。正想抬步出去,映秋大叫:"丁总管,救我!"丁芙蓉上前握住邓九松的手腕,暗暗用力,邓九松虽然酒醉,仍惨叫一声松开了手,睁开双眼。丁芙蓉恶骂:"混帐!你当柳府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撒混的地方?!"邓九松满腔的醉意顿时醒了一大半。映秋捂着脸到一边嘤嘤啜泣去了,他一翻身从床上跌下来,又爬起来跪在丁芙蓉的脚下。忙叫:"丁总管,我该死,我该死!我原本是一时酒醉鬼迷心窍,根本没有别的用心啊!映秋姑娘是府上的人,我哪里敢打半点主意?都怪我一时贪杯。我真的是该死啊……"他又抡圆了胳膊对自己左右开弓打起了耳光。丁芙蓉止住了他,又扶他坐在床上。问道:"今天非礼非节,先生是因为什么缘故有如此雅兴,这么贪杯啊?" "我——"邓九松欲言又止。

丁芙蓉冷笑,"什么紫金凤钗,什么妃竹墙边?邓先生,我丁某人是因为你博学多才才找你入府的,可不是让你饮酒忘形,墙头偷欢的啊!" "啊——丁总管,我——"邓九松正想解释,丁芙蓉将他的话语打断,道:"今天的事情暂且放下。你可以借酒抒怀,乘兴而为,但千万别自轻自贱误人子弟。最近少爷的功课怎么样了?"邓九松面露难色,嗫喏道:"少爷是个奇才,在诗词歌赋方面的造化恐怕不可估量啊。而在下学识有限……" "没关系,偌大的省城里先生也算是个名流啊,我想,值得少爷学习的地方还很多。你不用推辞了。还有,你看我是不是应该派人将先生的内室接入府里与你有个照应呢?"邓九松思忖片刻,道:"九娘是我的结发妻,原本温柔贤淑,谁料到跟我一起吃糠咽菜餐风露宿,难免会有怨言。昨天的紫金凤钗一事使我明白她竟也是闲贫爱富、放荡贱格的人!如果我再重拾过往,未免太过于委屈了!我自会休书一封把她休掉,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只是还请丁总管不要为难柳管家。事出有因,全是那九娘淫下……" "柳聚财是么?"丁芙蓉冷冷一笑,道:"原来是他!"邓九松见丁芙蓉道出紫金凤钗一事,原以为此事已全部败露,必是柳聚财自己招认了。富人护短,他休妻泄愤,求情也是顺水人情。没想到丁芙蓉竟然不知。眼见得丁芙蓉脸色阴晴不定,心知自己失言了,不知道会惹下什么祸端。

丁芙蓉心中却窃喜。柳聚财啊柳聚财,这许多年来一直当你是最后一个障碍没有铲除,正愁没什么把柄呢,而今天这个丑闻正是良机!这件事官办可以让他服刑,私了可以使他赔钱,不管怎样都会让他颜面扫地。试问柳府千亩家园怎能由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来掌持呢?那么除掉了柳聚财,这园中上下全为丁姓所有了。哈哈……"他把脸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身怒骂:"真有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之事么?我们柳府岂能有这种有辱门楣的事情发生?又岂能容许这样的道德败坏的人存在?!哼!映秋,你立即叫柳聚财过一个时辰后到正厅见我!这件事情于公于私我都要还给邓先生一个公道!怎能让先生白白受了这绿帽之冤奇耻大辱啊!"说罢愤愤拂袖而去。
映秋、邓九松早已经吓得脸色发青。映秋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慌里慌张三步并做两步奔出门外了。邓九松也才缓过神来,奔到门外,又不知道自己是往自己的家里去还是追到蜗居去看究竟,踌躇之间,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青衣白靴,年纪很轻,只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年轻人很是斯文,对邓九松施礼。道:"见过邓先生。"邓九松回了礼,仍焦灼不安地四下张望。此际也根本没心思琢磨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到落雨轩有什么事。那年轻人见状,含笑道:"先生不记得我了吧,我们曾在后花园见过的。我是乐嫂的儿子安朋啊。"乐嫂就是天赐的奶娘,自从天赐回到柳府之后,一直由乐嫂抚养。乐嫂尽心尽力,将天赐视同己出。她年轻守寡,忍痛弃子进入柳府,心里自然痛苦不已,日夜思念,暗自垂泪。她有两个儿子,长子安朋,比天赐大四岁,次子安乐,与天赐同龄。柳青山死后,丁芙蓉主事,大动恻隐之心,允许乐嫂将安朋、安乐接入府中。安乐四岁的时候在花园玩耍,不慎落入井里夭折了,只剩下安朋一个人,安朋今年十二岁,却很是成熟健壮。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已经十六、七岁了。他今天到落雨轩来是被所乐嫂怂恿,想认邓九松为老师,也学得一文半字的。乐嫂只想如今丁芙蓉很是器重邓九松,经他推荐一定能够办成。安朋哪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邓九松正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听他说什么。安朋却是个聪明的孩子,须臾道:"先生有什么急事么?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邓九松听言,眼睛一亮。

第六节

这一瞬间邓九松的大脑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他虽不是个善于钻营的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智慧。但是柳府内的情势还是能够看得清楚的。眼见丁芙蓉听得自己的酒后话语后如获至宝乘兴而去,知道他必定借故发难柳聚财,甚至致他于死地。而关于紫金凤钗的事邓九松自己也模棱两可。昨夜邓九松心血来潮乘月色归家,也想试一试九娘是否忠贞。邓家茅草屋之外有一幢齐人高的土坯围墙,墙畔自然生长着几株湘妃竹。这正是:泥瓦自生狗尾草,土墙偏长湘妃竹。

借着月光邓九松不扣柴扉却攀泥墙。看屋内残灯如豆,猜想九娘正坐在灯下纳鞋盼夫思子。没想到还没进屋就见一个锦衣男子推门出来。邓九松忙躲在暗处。月光班驳,辨认不出那男子的模样却听见九娘道:"你快走吧,今夜我家先生可能要回来的!"那男人不从,小声道:"九娘,我的心肝,我都要想死你了!今夜你就从了我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塞给九娘。道:"你说你喜欢凤钗,这只紫金凤钗是柳府老爷送给他小姐的心爱之物,让我给得到了,今天特地给你拿来了!"九娘道:"我不要。你快走吧!明天再来。"两个人在门口推推拉拉。看得邓九松怒火中烧,大叫一声:"奸夫淫妇!"从暗处跳了出来!一把揪住那男子的衣襟。那男子原本是会写拳脚的,将邓九松一拳击倒在地,夺路而逃了。慌乱之中"叮"的一声,那只紫金凤钗掉在地上。

邓九松抓起了凤钗,知道这是个证物,立即不放手了。黑暗中他没看清那男子的模样,只觉得他的背影和衣服极像柳府的管家柳聚财。

邓九松手持凤钗逼问九娘。九娘伶牙俐齿,怎能轻易就范?两人争执不下,倒是邓九松被九娘骂得狗血淋头挥汗如雨。后来九娘又哭天嚎地,数落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的贫寒,又骂邓九松是个乌龟废物,功名无望,一事无成,七尺男儿连养家糊口都难。只哭得邓九松觉得天昏地暗,揣了紫金凤钗悻悻而去。邓九松一则怕丑。二则惧内。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对任何人说的。一个人进了酒店喝得天地不分,才回到柳府来。心中又是恨又是不甘。想起初入府的时候,曾见柳聚财一双色眼滴溜溜在九娘身上扫个不停,只以为柳聚财天生好色,不会向一个穷妇人伸手,未料想他还是乘人不备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登徒子,恨不得拿刀子切了他喂狗!

而此刻邓九松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过于卤莽了,至少自己没有确定那夜的奸夫就是柳聚财。而丁芙蓉的话已出口,如果弄出冤案来,光是丁芙蓉一关就足以让自己难过。轻则是饭碗不保,重则就是有性命的危险!而柳聚财更不会饶过自己。眼前的情势自然是丁芙蓉强过柳聚财百倍,自己如果投靠了丁芙蓉,一口咬定柳聚财通奸,那么不但可以得到丁芙蓉的庇护,不怕柳聚财报复,而且可以得势得利,一雪贫寒之耻。九娘尖刻的话语如同一柄带刺的尖刀,刺得他心头流血流泪。而今之计,只有设法使九娘指正柳聚财。无论奸夫是谁,都咬定是他,才可以保全自己并有可能争取到荣华富贵。而怎样才能使九娘明白呢?

邓九松在瞬间的盘算,十二岁的安朋怎能知晓呢?只见邓九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返回房间里挥毫泼墨,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认罪状",说明是九娘口述邓九松笔录的内容,只是说柳聚财如何乘邓九松携子入柳府供职后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九娘与其通奸,并为讨九娘欢欣,盗取柳家已故小姐遗物紫金凤钗一只,自有实物为证。信尾有九娘的指模为证。另一封信写给九娘,只说如果九娘不肯打指模的话,恐怕他的丈夫、儿子性命难保。

邓九松深知自己在九娘的心目中已是一文不值,她不会顾及自己的死活。但是儿子邓文西至少也是她的心头肉,料想她不会不就范。书信写完,他立即折好信放在信封内,将信件放在安朋的贴身衣襟内。又问:"安朋,你找先生有事么?"安朋答:"我娘叫我拜先生为师。"邓九松道:"你将我的信送到城郊三里村我的家里我娘子的手里。她看了信之后自然会给你回复。"又问:"会骑马么?"出得府么?"安朋说没问题。邓九松道:"半个时辰之后我在后门等你回来,那时我自然收你为学生了。记住,此事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就是你娘也不行。"安朋道:"我娘叫我听先生的,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是了,绝不会出丝毫差错的。"说完立即扭头去了,直到马厩里牵了马,出府而去。

邓九松仍是不安,双手搓来搓去,在房间里反复走来走去。他不知道丁芙蓉回到蜗居后是怎样的安排,是否已经和和柳聚财对质。那柳聚财一定会否认,甚至反唇相讥。府内上下都知道丁、柳两人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那么丁芙蓉一定会召九娘和自己到场做证。柳府虽不是官府,未必私设公堂,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柳聚财是一等管家,邓九松也属于柳府,丁芙蓉同样有决议之权。只要证据确凿,明天一早将人证物一纸诉状交付衙门,不怕柳聚财不伏法。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不见人来叫,也不见映秋回来,更没有安朋的影子。邓九松的心里七上八下焦灼不安。他刚想动身去后门看看,却见自己的儿子邓文西回来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消说又是同那几个公子哥打了架,受伤已经是家常便饭。进了门邓文西咧开大嘴哭叫,一会儿要报仇,一会儿又是要娘,气得他一巴掌打过去,邓文西更是大哭大叫。气得他又是几个嘴巴打过去。邓文西杀猪般嚎叫不止。最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了,腮上还挂着泪珠儿。

邓九松心疼儿子,想想孩子如果没了娘,一定会更可怜。心里又是责怪自己莽撞。眼见是个火坑,还要携妻带子往下跳,所求的无非是荣华富贵而已。这世间金钱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世人无不被其所左右。如果那个安朋将信件交给了丁芙蓉那更是难以收场了。邓九松真有千个担心万个害怕,战战兢兢溜出了落雨轩。才来到柳府的后门,拔了门闩,就见一人牵着马急匆匆地闯进来,满头都是汗水,头发都是湿漉漉的,正是安朋。
忙问:"信呢?"安朋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道:"……不,不好了……"邓九松心里更急,几乎大叫起来。仍然忍住低声问:"到底怎么了?"安朋顾不得擦汗水,从怀里掏出信来,递给邓九松,道:"这封信没送到。师娘她……她死了!" "啊!"邓九松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安朋道:"我亲眼见的!先生家里是不是有三间茅草房,一堵土墙?墙外有竹子,有柴木门?我进了屋……刚推门就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吓死人了!吓得我赶紧跑了回来。" "你可曾看清是男是女?穿什么衣服?多大年纪?" "那人当然是女的了,穿着一身蓝花的粗布衣裙,多大年纪什么样子我就没看清了。脸上都是血,看不仔细。"安朋说着,牵着马往回走,又说:"今天的事我不会说的,先生请放心吧!我要回去歇一歇了!"邓九松失魂落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这时,映秋在一边寻了过来,远远叫:"邓先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丁总管叫你过去呢!"

第七节

正厅内一派灯火通明庄严肃穆。柳府上下凡是主管或有地位的人都已到齐了。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家丁婢女站了一院子。丁芙蓉居中而坐,华服高冠,威严无比。

邓九松随着映秋步入。此际他早已经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了,不觉间手里的信件已经被映秋拿去,呈给了丁芙蓉。丁芙蓉道:"邓先生请坐吧!"自然有人填了一张檀木雕花的太师椅。

丁芙蓉将信件放在怀里,道:"今天召集柳府上下三十多位管事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也是一件丑闻。因为此事与邓先生有关,所以也请邓先生在侧。首先请邓先生已经将重要的证物交给本总管保管了,就是这支紫金凤钗!"说完将紫金凤钗拿出,举起来展示。那紫金凤钗紫气荧荧,金光夺目,一颗绿宝石精美无比,的确价值不菲。

丁芙蓉道:"我柳府自从义父建家以来,家风严谨,处事英明,在省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对外重信誉,对内重情义。承蒙义父错爱,我掌管府内事务已经几年了,事事小心,生怕稍有闪失辱没了名声,给义父蒙羞。而今日之事不但有辱门风,竟然引起了命案。这类罪恶滔天、目无家规国法的事情怎能坐视不理呢?张威、何猛,立即将通奸杀人的凶手柳聚财捆起来!" "是!"一声令下,柳府护卫张威、何猛立即如狼似虎般扑向坐在丁芙蓉身边的柳聚财,早备好了绳子,不容分辩,把他捆绑得结结实实地丢在堂上。众人唏嘘不已,邓九松更是心惊肉跳!

柳聚财叫道:"丁芙蓉,你这是干什么?!"丁芙蓉朗声道:"柳聚财,你还装什么糊涂?你问得好!干什么?我要揭开你的真实面目!说,你到底是怎样威逼利诱霸占邓先生的老婆九娘的?又是怎样盗取义父的财物紫金凤钗的?又是怎样奸污不成杀人灭口的?" "啊!呸!真是笑话!"柳聚财叫道:"姓丁的,你休想信口雌黄肆意捏造栽赃陷害我!我柳聚财十三岁为老爷收留,到今年快三十年了!全府上下老老少少哪个不知道我事事谨慎、处处小心,宁可付出千万,决不贪占一分?我不是为自己辩解,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姓丁的,我知道你早就想把我置之于死地,没想到你竟然使出这么下流的手段。告诉你,你小心天谴!" "一派胡言!"丁芙蓉大喝:"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我本想你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以为你是误伤人命,没想到你不思悔改还为自己狡辩!你视我为仇敌,只可惜自身难保!"转头向侍从道:"你们到大门口外去迎接,省府衙杨义山片刻即到,是非黑白公堂上自有分晓!我决不错怪一个好人,也不迁罪护短,让死者蒙受不白之冤!"堂上诸人均在丁芙蓉的威严之下惊骇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柳聚财则破口大骂,连丁芙蓉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从坟墓里掘出来了各个鞭尸,只是苦于张威、何猛两个人象巨石一样将自己压住,否则恨不能跳起来咬他个血肉模糊。丁芙蓉才不跟他计较,心道:都已经是笼中麻雀,锅里白鱼,就让他做苍蝇破壁的挣扎吧,又有何妨呢?

片刻侍从自门外跑进来,禀道:"杨捕头已经到了!"身后,省府捕头杨义山身着官服携两名捕手官差进来。一进门就高声叫:"今天傍晚发生了命案,城西郊三里村一个农妇被人刺死在自家的院子里。现在带邓九松前去辨认尸体。另外,现场有一把折扇,上面有柳府等字样,怀疑是凶手遗落下来的,想必跟贵府有关。"丁芙蓉道:"杨捕头来得正好。奸淫不成杀人灭口的凶手柳聚财已被我拿下,现听候处理。"柳聚财高叫:"冤枉啊!"杨义山道:"是不是冤枉知府大人一审就知了,押回去!"说完两名差役老鹰捉小鸡般地将柳聚财去下绳索,上了夹板铁拷,连推带搡带出门去。杨义山带了浑身发抖的邓九松前去辨认尸体。

丁芙蓉送至门口,拱手道:"恕不远送!"门口却传来柳聚财狼嚎般的惨叫:"丁芙蓉,你不得好死!!丁芙蓉,你千刀万剐!!"声音凄厉渐淡渐远,余音却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久久回荡。

丁芙蓉毫不在意,脸上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而后清了清嗓子,对厅内其余人等道:"柳聚财作奸犯科晚节不保,真是罪有应得!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够洁身自爱,严于自律……"众人吓得不敢吭声。纵使心有疑虑,也早被丁芙蓉一招杀鸡骇猴给逼了回去。钱能通天,而今丁芙蓉又除了唯一的最大的障碍柳聚财,谁还敢说半个"不"字,全都低声细气地说:"小的知道了……"丁芙蓉这才缓和了语气,又说了一通"注意事项"诸如:不得胡言乱语四处非议,不能对外宣扬信口雌黄等等。又说要厚葬九娘。以尝柳聚财的罪过。

散了之后,大厅里顿时又变得空空荡荡,四处静得如死一般沉寂。丁芙蓉靠在椅子背上,看了看手中那两封邓九松写给九娘的信,然后就着灯火将其烧成了灰烬。

他转身见映秋还呆呆站在那里。道:"映秋,既然邓先生很喜欢你,我就将你许配给他了。" "啊——"映秋大惊失色,叫:"这万万不能呀,丁总管……"丁芙蓉厉声叫道:"这有何不可呢?!邓先生是个饱学之士,只怕你还配不上他呢!等九娘一切后事完毕,就择一个日子将你嫁过去!你不用再说,一切就由我来决定了!"望着他声色俱厉,映秋不敢再多语,含着泪讨了许可退出去了。

而后丁芙蓉又唤了安朋来。安朋战战兢兢忙跪在丁芙蓉面前,道:"请大总管宽恕……"丁芙蓉道:"宽恕什么?你这岂不是不打自招了么?你是孩子,我倒不怪你。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安朋低声道。

"哦,看样子倒大一些。"丁芙蓉道:"今日事以后你全都不要记得,知道么?你到了邓先生家里都看到了什么?"安朋将所见之情景一一道来。他毕竟是孩子,见了死人早吓得失魂落魄,在邓家院外看了几眼就逃了。又将乐嫂想让自己求学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完后已是大汗淋漓,身下的青石地面已湿了一片。

丁芙蓉见他已跪了大半个时辰,浑身颤栗不已,才收了威严,道:"没你的事了,可以下去了。过三天你不用再做什么粗活儿,叫你娘收拾几件干净衣裳搬到少爷房间里,陪他读书吧!"安朋千恩万谢地去了。

丁芙蓉这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又叫红豆传信,由帐房送了二千两白银到衙门里去。他必然要置柳聚财于死地,否则九娘岂不是白死了?

邓九松认了尸体,正是自己的发妻九娘。之后哭了千百回。九娘死的极惨,咽喉被匕首刺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的。
自然是丁芙蓉派人主持了后事。那几间茅草房也被人视为凶宅,放火烧成了平地,几年后被人耕成了稻田。

邓九松回到府里,事情平息之后,映秋便续了弦。邓文西年幼无知,原本也爹不亲娘不爱的,很容易就顺其自然了,玩耍了几天就把亲娘忘得一干二净了。

秋后冬至,柳聚财被当街处斩,众人拍手称快。邓九松心中有疑,柳聚财的杀人现场有折扇为证,当时是深秋季节,早就用不到扇子了。只是又没有其它凭据,他的天性就是宁事息人的,更何况因祸得福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新老婆呢,便没有深究了。

第三章(共十节) 
第一节

天赐十四岁,中了举人,人称之为"神童".只是他体质太弱,每日深居在柳府后宅,从不轻易走动,更是难得出府一回。

又是一个仲秋之夜。天赐向邓九松行了谢师礼,由丁芙蓉主持,并将名字"天赐"更名为"冰释",取"冰释前嫌"之意。他的性格温顺,心中疑问,不知道自己年纪轻轻有什么前嫌需要冰释,但见丁芙蓉神色凝重,语言严肃,便服从安排,也不多言多语了。

散了宴席,冰释便回到自己的凝香阁去休息。进了门,将小丫鬟们催了出去。一个人甩掉锦靴,脱下长衫,解散头发,放下绫罗绣花的帐子,盖上锦缎描土的被子,睡意阵阵袭来。

正朦胧间,只见帐子一动,一个人掀开进来。他睁眼一看,却是安朋。

安朋今年十八岁,身材高大,眉清目秀。几年来勤学苦练,功课不错,又很聪明,深得丁芙蓉的赏识,一直陪伴在冰释的身边。

安朋上了床,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裤,赤溜溜连一个兜肚都没留。钻进被窝里,盖好被子,躺在冰释身边。

冰释道:"今天仲秋节了,你不去陪奶娘说话,又到这里来吵我。"安朋道:"刚才陪过娘了。她干巴巴地没趣儿。心里面总是想你,就来了。听说今天邓先生喝醉了酒,回去少不了被师娘一顿臭骂的。你猜,师娘会怎么惩罚他?"冰释道:"我猜不到。"安朋道:"我猜肯定不让他上床睡觉,让他一晚上抱着枕头独睡。"冰释道:"这算什么惩罚?又不痛又不痒的。" "怎么不痒呢?"安朋嘻嘻哈哈地笑道:"先生心里一定痒痒要死呢!"冰释侧过脸问:"你怎么知道?"安朋道:"我心里猜的。你不信吗?我的心同别人的不一样,什么事儿一想就通了。

冰释道:"我倒是不信。" "不信你摸摸看。"说着安朋伸出手来,抓住冰释的一只手,只能在自己的胸口上,里面的一颗心正"扑通、扑通"跳得很猛。冰释道:"没什么不同啊?"又见安朋脸色发红,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安朋低声说,仍是握住冰释的手不放,按在胸口上,又上下轻轻地抚摩着。冰释只觉得他胸口皮肤很是光滑,也不瘦,富有弹性。他便说:"你的皮肤很滑。象绸缎似的。大概女孩子的皮肤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安朋道:"其实你自己的皮肤比我的还要光滑百倍呢!不信试试看。"说着一探身,将手伸进冰释睡衣里面轻柔摩挲,又把手指在他的乳头上上下抚弄。冰释浑身酥软,叫道:"哎呀,你干什么?"安朋不言语,抬头将床头的灯吹灭,卧室里顿时一片黑暗,明朗的月光如水般扑洒进来,透过帐子,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黑暗中安朋起身钻进冰释的被窝里,将他细小的身躯裹在自己宽阔的怀里。他的呼吸不平息起来,一双手也不安份地在他的肚皮上滑来滑去。

冰释叫:"安朋哥……"安朋在他耳边细细道:"别怕,我见了师傅师娘就是这么做的。你将来长大了,成了大男人的时候也要学会的。我现在教你,不收学费的。"冰释觉得靠在他的怀里极其舒服,又温暖,又爽贴,禁不住欠了欠身,用双手抱住他的脖颈,在他的鼻梁上亲吻了一下,道:"师傅师娘是一男一女,你和我都是男的,这怎么能一样呢?"安朋道:"这有什么不可能呢?我喜欢你呀。别傻了。"说着他的手依旧不停,又揉又捏,冰释惬意得不得了,不禁在他光滑的脊背上画起圈圈来,手指间一碰他的皮肤,他便不由自主地一颤。

安朋道:"小弟,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岁了吧!我十四岁的时候可跟你大不一样。我来摸摸,你下面长毛了么?"说着手径直地向下摸去,冰释浑身一缩,触及到安朋下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挺立着,吓了一跳,叫:"啊!是什么?"安朋笑而不答。手依旧摸去,解开他的内裤上的带子,往下一探,皮肤细腻,有点儿潮湿。他的喉咙里哼着,一边握起冰释的那一根东西在手上,用手指轻轻套弄着。冰释叫道:"不要,不要!"又不敢大声,生怕被人听到了。

安朋不听他的,手仍不停。冰释不由地扭动身子,不觉间那东西坚硬如铁。安朋说:"还说我,你不也是一样么?"一翻身,将冰释压在身下。

冰释道:"不行,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安朋不听,用厚厚的唇在他的颈上肩头亲来亲去。

之后,安朋静静地躺在一侧,冰释掏出一方又细又软的手帕来擦自己腹上又粘又滑的泄物,又帮安朋擦。嘴里道:"以后切不可这样,把我的被子都弄脏了。"安朋看着冰释,道:"我却不做这样的保证,只怕你以后叫我呢。" "没羞!谁以后叫你做这等事情呢?刚才你弄得我好痛,明天小便都不方便,要是丁叔叔知道了不把我们打死去?对了,我还是告诉给丁叔叔知道,到时候给你讨一个媳妇来,让你摸让你压个够,省得又来找我胡闹!"安朋大惊失色,慌忙道:"你可千万别,你叫我怎么都成,千万别把今晚的事告诉给大总管,要不恐怕连命都丢了!别人若是知道了,羞也羞死了,还讨什么媳妇!"他又侧过身来,搂着冰释,道:"再说,我也真的舍不得你呢!听我娘说,你真的象你爹一样,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尤物,女孩子见了喜欢,男孩子见了也喜欢。" "什么?"冰释忙问:"你娘知道我爹的事情?"安朋知道自己说走了嘴,支吾道:"我我不清楚,一切还是大总管知道得清楚,要问还是问他吧!大总管也是个奇怪的人,四十几岁了就是不成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又说:"我困了,咱们还是睡吧。"说罢闭上眼睛,仍是把冰释紧紧地抱在怀里,沉沉呼吸,沉沉睡去。

冰释知道再追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便不再烦他。心里却打定主意,定要设法将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不觉间也睡去了。

次日清晨,冰释梳洗完毕,到蜗居内给丁芙蓉请了安。丁芙蓉正准备动身去金陵谈一桩大生意,叮嘱他要加紧功课,照顾身体云云。冰释一一应了,退出了蜗居。

经过后花园时,他看见西北墙角上的两株高大的槭树上叶子一片绯红,在蓝天白云映衬下分外美丽。他心里觉得欢喜,信步走过来,却见树下有几个人正围坐在一起说着什么。他定睛一看,是邓文西、侯显贵、禹期铭几人,交头接耳的,似乎正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见他过来了,都止住了声。

冰释道:"你们几个在干什么?"邓文西仍旧是小时侯一副顽劣的样子,油腔滑调地道:"冰少爷,这是我们下人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冰释道:"谁说你们是下人来着?禹兄是我的学长呢!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告诉先生去,说你们在一起商量做坏事!"侯显贵忙道:"不是坏事,只是不方便你参加。"冰释更加奇怪了,追问:"我怎么不方便呢?快说,快说!"禹期铭道:"我不瞒你啦!你别急坏了。我们商量今天下午去林乡看戏的事儿。听说那里有一个从京城来的戏班子,有几出好戏看呢!还有几个名角,扮相好着呢!"

第二节

冰释一听,心中欢喜非常,充满热情道:"好啊!我很久没有出门玩过啦!大戏还是前年除夕看了两出。这等好事儿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邓文西道:"告诉你又能如何呢?平时里大总管看得你最紧,恐怕想出府都是件难事儿!还有,那林乡离省城少说也有百十里,我们都骑马,那那身子骨儿,成吗?"两句话说得冰释促紧了眉头。

禹期铭见冰释不开心,便说:"好了。我们回来讲给你听,保证同样精彩!对了,你怎么想起来到这儿来?准是看这槭树叶子红得可爱吧!我帮你摘了些去,回去题诗,很好玩呢!"说着他转身爬树,敏捷得象一只猴子,坐在一根粗树枝上,劈下好多小树枝来。丢在地上。
又下了树,拾给冰释,道:"这叶子还没红透,叶肉厚,水份多。你回去夹在书里阴干几天,再拿出来写字,比纸还好用哪!"说着,把叶子塞到冰释手中。三个人散去了,只留冰释一个人站着发呆。

冰释心里委屈,也没了闲情逸致,心道:这些人都是欺负我身子单薄,又因我地位高贵,连玩耍都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没趣儿!越想越气,将叶子全盘丢到旁边水池子里,闷闷不乐往回走,还没走到凝香阁,见安朋牵了马从后门进来。

安朋个子很高,进门时先要低头。他一身青衣整齐干净,看上去英俊伟岸。那匹枣红马毛色油亮,在太阳下闪着细致的光泽。

冰释道:"又去遛马了么?今天天色不错,外面肯定热闹吧!"安朋将马栓在后院马厩里,将鞭子丢在一旁,又在水池里洗手。一边洗手一边说:"是不错,很多人都在赶集,不过灰尘也大。"冰释道:"邓文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去林乡,说是晚上有戏可看。" "哦?"安朋道:"那你也去呀!怎么?是不是大总管不许?" "大总管今天一早去了金陵,也不知道看戏的事儿,邓文西他们不带我,因为我骑不得马。"安朋笑了。走过来,见四下无人,便将手搭在冰释肩上,道:"那我带你去吧。保证让你看得过瘾!" "真的?" "那还骗你?我去过林乡几次,熟悉得很。那家戏班是京城上来的,名旦花月容的扮相特别好,他们嗓门儿一亮,满堂喝彩的!那可不是草堂班子,是林乡大户刘府请来贺寿的。那几个小子想看戏还不容易呢。进了刘府还不送礼?看他们上哪儿搞体面的贺礼去!"安朋说。

冰释问:"那我们呢?"安朋道:"这你不用担心,大总管一早吩咐我过去贺寿呢。我带着你就成。不过我可不说破你是少爷。否则人家就得把你当上宾看着。那时侯就玩得不得开心了!" "我才不稀罕做主子呢!又没有自由,没得玩!" "这话就跟我说说便算了,千万别人让我人听去了!"安朋道:"你这就回去换衣服准备一下,我去帐房领了寿礼,套上马车,咱们顺便还可以到别处逛逛。" "好!"冰释这才开开心心地应声去了。一路上手舞足蹈,哼唱小曲儿。

安朋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真的是可爱至极,自己只要看见他开心。也就知足了。

安朋比邓文西几个年长几岁,又少年老成,自然成熟稳重一些,又勤劳肯干。平日里也替丁芙蓉打理不少事情。他又是个性情细致,入丝入微之人,对冰释的喜爱早不是兄弟感情遏止不住的一种情感。这情感是非常的,又是不自然的,却是真实和不能自控的。看着冰释开心。他也就开心了。匆匆地吃了饭,又重新换了一套紫色缎子的体面长衫,对着铜镜挽了一个整齐的发髻。

他刚吩咐其他的家仆将一干贺礼搬上马车摆放整齐,冰释便赶来了。

一看冰释也换了一件紫色缎子的长衫,质地考究,做工精细。一双青色的长靴前端镶嵌了两块指甲大的翡翠,腰带上也镶了紫水晶,脖颈上带了金项圈,下面坠了一只长命百岁的白金锁,小铃铛"叮当"做响。

冰释面庞略瘦,皮肤白如凝脂,两道剑眉,一双秀目,鼻正口方,一表人才。安朋道:"你且不可以多言多语,要是作起诗来,害得刘府的小姐得了相思病可不得了。"冰释问:"刘府有小姐么?"安朋道:"有!还多呢!三个小姐都未出阁,听说诗词书画琴棋歌赋样样精通,今天都会出现给老爹祝寿。到时候准能大饱眼福。那个三小姐年方十四岁,据说能歌善舞,也不怕人,说不定会献技。只是外人很难见到,可要讲究缘分啊!"冰释道:"那正好可以讨刘府的三小姐来给你做媳妇呢,那你可就美了。"安朋道:"别胡说了。快上车吧。"掀开车帘子,与冰释一起坐到了车内,又唤着车夫驾车,出了府去。

正是天高气爽的金秋时节,省城上下丰收气氛浓厚,集市上人流如潮,或商或农或摊贩或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冰释很久没有出门游玩了,掀开帘子大呼小叫,又嚷着买这买那,什么小吃工艺,安朋一一买来,又要看什么卖艺杂耍,安朋未许。

马车出了城门,快马加鞭急弛而去。

一路上风光秀丽,原野青天,秀树野草,层林尽染。小溪农舍,炊烟袅袅。小鸟高飞,归雁成行。空气中弥漫着野草的清香。

冰释心中欢欣无限。

"我多想一辈子就这样度过,马车不停,永远不停,我就这样看着车外。" "那成群的牛羊多么悠闲,还有那山坡上的一片小灌木,红红的结满了果子,象豆子一样。" "咦?安朋哥,那么多农民是在做什么?割稻子是么?" "安朋哥,那么大块的田地都是谁家的?是我们府上的,是吗?" "安朋哥,那条河里有鱼吗?是不是都象府里后花园里的鱼一样?有一条五颜六色的大尾巴,身上的鳞都在闪闪发光。" "安朋哥,你听见了吗?那个放牛的牧童在吹笛子呢!他很快乐是么?他没有穿鞋子。他好象去捉蛐蛐啦!像青蛙一样跳来跳去!" "安朋哥……"安朋的心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任凭冰释说个不停,问个不停。他又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你一辈子都不长大,就这样行吗?"冰释问:"为什么呢?"安朋道:"人长大了就懂事了。懂事多了,就会有太多的烦恼与忧愁了。"冰释便问:"那么你呢?"安朋道:"我也是一样。"冰释道:"我不一样。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会有多少快乐。所以我不怕长大。我或许还很小,有许多事情不知,不懂,但是我心里猜得到,所以我真的不怕了。"说着,冰释仍旧把目光投向窗外。

"府里象一个黑黑暗暗的大牢房。还记得上了锁的西厢房和贤园吗?不知为什么,每次我经过那里总觉得有人在叫我,但是叫得却不是我的名字。他叫:萍儿……萍儿……叫得好惨的。但是丁叔叔从来不准我们去那里。哎,我们看过戏回来以后,两个人跑到那里玩去好不好?"安朋的脸色都变了,说:"那可不成。大总管知道了就惨啦!" "他不会回来的,他要去几天呢!" "那也不成。"安朋道:"你要我的听话,否则你连戏也看不成了。"

第三节

谈话间马不停蹄,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微暗,远远地绕过高山,马车下了官道,在乡间小路上行进。

冰释说的累了,趴在安朋腿上,听车轱辘扭动旋转的声音。安朋拾了一根细软的草叶掏他的耳朵,车身摇摆,总是把草叶儿拂在他的脸上。冰释怕痒,便往他的怀里钻。安朋大笑,两个人又惬意又开心。

没过多久,听得车后马蹄声声,有几个人骑马擦车而过,看背影是几个少年。

安朋眼尖,道:"是邓文西他们几个!"冰释的心里升出无限羡慕,道:"如果我同他们一样多好,骑着马满世界的疯跑,可老天爷太不公平,我上马就头晕。不过老天爷也公平,还留下你陪我呢。"安朋笑道:"说你有时候像个下傻子般,尽讲些疯话。"冰释道:"这不是什么疯话。我时常觉得如果没有了你,自己真会寸步难移了。可我又知道,你总会离我而去的。"安朋道:"谁说的?"冰释道:"不用谁说,这也是必然的事。再过一年,丁叔叔肯定要给你讨门亲事。你成了家,还怎么可能每日跑来陪我?晚上跑到我的床上睡?"安朋道:"那我就不成亲,陪你一辈子好不好?"冰释道:"那也不成!哪儿有男儿不成家的道理呢?我长大了也会娶妻生子的,可是我怕到时候舍不得你。"说着,他觉得鼻子发酸,眼圈"突"地红了起来。安朋慌忙抱住了他,劝慰道:"我们今天是出门来开心的,千万别提那些伤感的事情了。"冰释点头称是。又说:"邓文西他们几个跑得到快,到了林乡如果看不到戏岂不是扫兴?"安朋道:"那也是活该,谁让他们气你来着。"冰释摇头,道:"他们也是怕我累着。不如我们一并带他们到刘府吧。好事还是哥们几个共同分享才好。"安朋说:"到时候看吧。"
不觉间马车已经来到了林乡,此际正是月上柳梢,灯火阑珊。林乡县城东一户大院朱漆门檐上的横匾正写着"刘府"二字。

刘府内外人流如潮,府门两侧的大红灯笼倍增喜庆。

安朋携冰释下了车,向刘府门丁递了片子,家丁万般客气地吩咐其余人等将马车牵到后院去了,又带领着二人进了府门。

安朋嘱咐手下将贺礼担上,自己挽了冰释的手,随着家丁向前。

刘府的寿宴分为三等。院内大桌人多嘴杂,皆是一般的宾客,粗茶淡酒,是为三等席。冰释环顾左右,见院内西北角上,邓文西、禹期几个正围在一起,夹杂在一帮类似伙夫般的人群中间。他偷偷一笑。悄悄对安朋道:"有趣得很,我们的邓公子、禹公子、侯少爷跑到刘府里当下人来了!"安朋笑笑说:"不理他们。"步入大厅。八仙桌、太师椅拼成十八桌乙等席。落座的是一般乡绅名流,席上美味佳肴已颇为不俗。

那家丁仍带着两人穿过大厅,屏风后一个略小一点的贵宾室里,刘府老爷刘运正的寿坛正摆设于此。

家丁扯起公鸭嗓,叫:"省城柳府丁大总管亲谴安公子前来为刘老爷贺寿!"正在寿坛前接受其他人拜贺的刘运正受宠若惊般地慌忙起身,迎接过来。还未等安朋致贺,他先施礼,道:"有劳安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了。快请上座!"安朋还礼,仍致了贺词,又献了礼物。刘运正满脸赔笑,并询问丁芙蓉的消息,俱是客套之词。而后安朋便携冰释挑了一个正对着戏台的好位子坐下,自有奴仆奉茶伺候,殷勤照料。

冰释道:"刘老爷的山羊胡子满有趣的,只是不知道他的女儿长得怎么样。"安朋道:"怎好询问这样的问题呢?若有运气,自然就见到了。"正说着,蓦地向前一指,道:"你看!"冰释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寿桌上铺着大红的桌毯,桌毯垂到地上。此刻红毯正掀开一角,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一只手擎着毯子,瞪着大眼睛观望人群。她身穿粉红色绸布短衫,上面绣了许多白色花卉的图案。胖嘟嘟的小脸上水灵灵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憨态可掬的样子颇为动人。

冰释道:"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胆子可不小呢!"安朋道:"看那衣装打扮,不是普通的丫头,怕不是刘府的小姐呢。"正说着,看那刘运正似不经意般踱到桌子前,一边与客人聊天,一边顺势一脚踢向桌下,那女孩"嗖"地受了惊吓缩了回去。

安朋和冰释见状,相视而笑。

紫蝶正从后院钻了出来,藏在桌子底下看热闹,聚精会神,冷不防被爹一脚踢过来,幸亏她机灵,躲得快,否则定会皮开肉绽。虽未受伤,却吓了一跳。嘴里骂道:"他妈的。好危险!"脏话一出口,忙给自己一个嘴巴,道:"女孩子家要秀气,今天是爹的场面,丢人就惨了!"还想继续偷看,身后有一双大手一下把她抓住,一把揪出了桌底,拉入后厅。定睛一看,是奶娘蔡妈,她奋力挣扎。

蔡妈抓住不放,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乱跑。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定要……" "要矜持对吗?"紫蝶忿忿不平地拍打着裙子上的尘土,道:"好玩的不能玩。好看的不能看!什么狗屁的千金小姐?老天爷真是偏心眼儿!"蔡妈道:"想玩过了这几天随你的便,今天来的都是省城里的达官贵人,你千万别出差错,给老爷出了丑丢了脸,非打得你屁股开花不可!"紫蝶道:"呸!我爹的脸关我屁股什么事?你少操心,小心变夜猫子!我不胡闹就是了!"说完她拍了拍手,扭身进了后院去了。

紫蝶正是刘运正的三女儿,年龄刚满十四岁,性格骄蛮,最是顽皮,平素从未哟一件事情服过管教的,全府上下都拿她没办法。

她一边骂骂咧咧往后院走,一边开动脑筋,突然想到:前面的热闹看不得,还可以去后台戏班里玩耍也不错!立即一转身溜进了厢房。那里面正是临时的戏班后台,戏子们正在涂脂抹粉更衣操练准备上台。也没人管她,她生平都没有如此快乐过!

蔡妈再转身找她,却怎么也不见踪影,心中着急,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自己担待不起。

蔡妈慌忙到了贵宾席。里面正在上菜,锅碗瓢盆一起奏响,来往伙计象织网般穿梭忙乱。她乘人不备,将刘老爷拉至一旁,道:"哎呀,老爷,不好了,三小姐又不见了!" "你同我将这些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刘运正骂了她一句,继续同客人门喝酒去了。

锣鼓敲响,胡琴一拉,一出"八仙过海贺寿献礼"的好戏开场了。

冰释和安朋距戏台最近。一听锣鼓敲响,冰释兴奋地叫:"有戏看了!"安朋道:"那你就看个够吧!"只见一个戏子粉墨登场,发鬓插花,广袖挥舞,是何仙姑。想必就是京城的名角花想容扮的,果然精彩,众人不住地拍手叫好。一边叫好,一边也不忘记甩开腮帮子大吃桌子上的好酒好菜。

倒是冰释斯文,也不多言多语,凝望台上的每一个动作神情,听那每一个唱腔,精彩之处才低喝一声:"妙啊。"蓦地,他转身对安朋说:"安朋哥,这戏台,这出戏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又确实是没见过的,总觉得那么熟悉,做梦一样。"安朋道:"你是太开心了吧,别再胡说了。"冰释摇头。

第四节

众人在前看戏,发出一阵阵喝欢呼。

紫蝶故计重施,又钻到戏台下面去了。她对看戏没多大兴趣,倒是极想看看听戏的人们。她透过戏台围部的缝隙观望,见对面最近的酒桌边上,正坐着两个认真看戏的人。一个年龄稍长,虎背熊腰,相貌憨然俊郎,另一个年龄不大,白白净净,斯文儒雅。她突然笑了。

"平素肯定是聪明的人呢,怎么盯着戏台就变傻了?"紫蝶看了许久,觉得累了,突发奇想。

片刻,她取来一把裁布的大剪刀来,一边剪捆绑戏台柱脚的绳索,一边往后退,每根绳子都留下几丝,让它欲断不断。直到她退出台底,所有的绳索都受了伤。

她立即跑了出去,溜到前台去看热闹。心想,现在台上只有两个人跳来跳去没什么大碍,一会儿再上去几个,不塌下来才怪呢!想着想着,不禁拍手大笑起来。

锣鼓齐响,台上众仙意义亮相,最后一幕是八仙齐上共贺寿词。何仙姑莲步轻移,张果老骑驴而至……八仙列齐,正欲开口,突然听得"喀嚓"一声。

整个戏台摇晃了一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戏台又一次摇动,顿时腾起一团巨大的尘烟,整个戏台坍塌下去。

四下里立即惊叫、哭喊、奔逃!桌子倒了,杯盘摔在地上,碎成了片儿,菜肴仆地,踩成了烂泥!安朋一把抱起冰释,脚尖一点,跃出一丈开外,身后风声呼啸,倒下的戏台柱子一扫而过,正击中一个酒客脑袋,顿时吐了一口鲜血,一命呜呼。

紫蝶站在那里大笑,仿佛生平也未遇到这样的新鲜。

众人惊悸之余,灰尘落下,又纷纷涌上去救人,那戏台上的八仙全被埋在木板堆中了。

欢喜的寿宴被砸得七零八落,刘运正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巴,山羊胡子耷拉着,随风摇了摇。最后他才吩咐家仆抢救受伤人等,向各位来客赔礼道歉。大家的兴致早就一扫而光了,纷纷不辞而别。
刘运正做梦也没有想到发生这样的惨事,更万万也想不到这是自己的女儿做的手脚。他沮丧得七窍生烟。

那京城名角花想容被挖出来,左眼睛被一根断竹戳成了洞,成了独眼龙。

紫蝶还在哈哈大笑,冷不防被他爹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她楞了一下,竟然没有哭,只觉得左耳里一阵剧痛,用手一摸,里面流出血来,原来左耳朵已被打聋了。没过多久,右耳朵也聋了。

安朋也未做告辞,抱着冰释穿过可拥挤的人群,出了刘府大门。在后院取了车,两个人上了车,开始回程。

夜色深深,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几缕细若游丝的浮云轻轻飘过。

夜风轻掠,马在夜行中打着鼻响。

四下里一派静寂。只听得马蹄声和车轮在路上颠簸的声音。

冰释道:"怎么会这样呢?戏台没搭好,是吗?" "是吧。"安朋道:"没关系,下一次咱们府上也请戏,到时候再看。" "伤了人没?"安朋不答。

冰释道:"一定是伤了。那么高的台子塌了下来,我听见有人又哭又叫的。他们要是断了胳膊腿还好,如果伤了嗓子,便一辈子都唱不得了。那他们该怎么活呢?"安朋道:"你别想那些事情,都是跟你无关的。"冰释争道:"怎么跟我无关呢?当时我们离戏台最近,你若不管我,上前拉一个两个,一定能救得一个两个的,可是……没有……你明天一定要找到那个花想容来,看他是生是死,是伤是好,把他接到府上……"安朋惊道:"这怎么可以呢?!"冰释道:"这又何尝不可呢?我觉得听戏不如自己唱得来得从容,真的,而且……"安朋急道:"这千万使不得!"安朋隐约曾听自己的娘说过,冰释原不姓柳也不是柳府老爷的后代,而是个旁姓戏子与柳小姐的私生子。只是府上的知情人极少,略知一二者都紧把口风,哪敢胡言乱语。但他未曾想到,冰释竟然天性难抿,如他的老子一样要学唱戏,这怎生了得?他看冰释固执的神情,又急又怕,只道:"这千万使不得!纵使我不人心拒绝你,大总管有饿绝对不会允许。"冰释依旧道:"我只是学着玩的,又不耽误学业,怕什么呢?府内如深潭一般,闷也闷死了。哥儿几个玩儿都不带我,我身体又不好,不骑马打猎,不饮酒斗鸡,学几段戏戏自娱自乐还不成么?"安朋道:"学戏最是伤身体的,你年龄已过,劈腿练功都晚了,单是吊嗓子也会累得你吐血的!"冰释扭过头去,不理他的说辞,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

安朋怕他主意已定,悔自己不该一时纵容让他对戏着了迷。于是烦躁不安地催车夫快马加鞭,转眼间又过了数十里,远远地省城临近了。

马车入了城,穿过白日里还曾热闹的繁华集市,经过某处街道拐角处,看见一户院墙下挂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有个小小的混炖摊子,两个摊主一男一女正擀着混炖皮儿张罗生意,想必是夫妻。三、五个食客坐在街角的青石上吃混炖,着衣打扮俱是苦力的样子。

一个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老艺人正拉着二胡卖艺,他的身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随着伴奏轻唱小调。

"月儿弯弯菊花黄,流浪人儿愁断肠。

一愁身上没衣裳,二愁腹中缺米粮。

三愁奴家命儿苦啊——孤苦伶仃没爹娘。

奴家名叫叶秋霜,痴痴等着心上郎。

郎啊郎,等你带我回家乡。"女孩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随着二胡的委婉,更唱出无限凄凉。歌声引来一阵喝彩,但却很少有人给钱。那老头更是扣头作揖,直催着女孩再唱。

冰释唤停了马车,掀开帘子观望。安朋道:"快走吧,一会儿进不了府啦!"冰释叹道:"她唱得真好,却不知怎地就这么命苦。"又想起自己的身世来,也是从小没有爹娘,虽锦衣玉食,也不尽凄冷,禁不住又叹息。

安朋动情,拉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民间疾苦多如牛毛,你也不要伤心了。"正说话间,见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将卖艺的老小围在中间。又有人吆喝:"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老艺人重新调弦定调,左手操琴,右手拉弓,食指一颤,顿时一支曲子如水流来,在夜空中悠扬飘远。

女孩清了清嗓子,抬起清亮的眸子,唱道:"孤雁飞,与落叶同纷纷。

失伴不为恋秋风,只因窗前人未归……"

第五节

众人正听得凝神,只觉得身后人头攒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进衣着华丽的少年来。飞扬跋扈地拨散人群。为首的是一个弱冠少年,个子不高,粗粗壮壮的样子,抢在当头,叫道:"小娘子!你盼的情郎在这里哪!"说着上前,不顾人多眼杂,伸手就去抓那女孩子。老艺人慌忙上前阻止,却被他一脚踹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立即被其他几个人围住了拳打脚踢!

女孩高叫:"五伯!"却被少年强行拉住,又伸手抓向她嫩白的脸颊。

冰释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喝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调戏良家女子!"恨不能立即下车解围,却被安朋拉住。

安朋道:"我去!"飞身下车,扑进人群,三拳两脚打散少年,又一个扫荡腿将那个为首的公子哥扫倒,拦身护在女孩子的身前,叫道:"不得无礼!"那公子哥踉跄爬起,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定睛一看,没再上前,只是怪笑道:"嘿嘿,我当是谁呢,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来是柳府的安公子啊!"安朋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调戏女孩子的公子哥竟是省城皇帝亲王的小王爷朱琪。这个小王爷平素倚仗权势欺男霸女无人敢惹,名声坏透。自己一时大意,竟真的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事已至此,他硬着头皮道:"既然认识,便好说话。小王爷,你是堂堂皇亲国戚,怎好跟一个卖艺的草民计较?"朱琪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小王爷?那好,我现在告诉你,这个卖唱的小妞昨天在我府上卖唱的时候偷走了东西逃出来了,我要把她抓回去查办,识相的快滚开!"卖唱女立即高叫:"冤枉啊!我根本没有去过王府,也没有偷过东西啊!大哥,你救救我吧!"朱琪道:"你还想抵赖?来啊!把她给我抓回去!"左右立即气势汹汹上前抓人。女孩慌忙躲在安朋身后,哭叫:"救命!"安朋拦在众人面前,叫道:"住手!查案自有官府衙门,小王爷,您太操心了吧!" "呸!"朱琪狠狠地朝他吐了一口吐沫,道:"我给柳府丁总管面子,才认得你是什么什么安公子,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真的是安公子么?只不过是柳府的一条狗而已!丁总管见了我还要顾及三分,你又算是哪根葱?快点滚到一边去!别脏了本爷的手!"安朋气得脸色发青,又无话可说,正欲发作,听得远处有人叫道:"住手!"却是冰释下了车来。

朱琪闻声回头,只见从马车上翩翩走下来一个少年公子来。只见他神色含怒,剑眉星目,一张洁净稚气的脸上透出了许多不可侵犯的威严来。

冰释健步走来,又威又傲,又秀又刚,使人为之一震。

冰释朗声道:"将卖唱的老小扶到马车上去。安朋,不要与这干闲人废话!"朱琪没见过冰释,无赖撒泼道:"哟!你又是哪根葱?!少来多管闲事!"冰释不卑不亢,道:"我是谁与你毫无干系!你说女孩子偷了你的东西,那被盗何时,失窃何物啊?捉贼见赃,赃物又在哪里呢?你纵然有权有势,但是又是谁给了你调戏良家女子的权力?失窃之事你尽可抱官,这老小现在是我府上的贵客,明日证据确凿你尽管来府上调查,在王爷面前我自有交代。你堂堂的贵躯,别尽达着幌子给当今圣上丢脸!"一席话说得朱琪直翻白眼,半天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安朋将卖唱的一老一小扶上了马车,又不敢动手,知道不是安朋的对手!
直到马车将行,才恨恨叫:"有种的你留下名字,小王日后找你算帐!"冰释道:"日后你到柳府找我柳冰释就是,恕不多陪啦!"放下帘子,马车绝尘而去。

车上一老一小已跪下拜谢,那女孩更是千恩万谢,偷瞟了冰释数眼,心中倾慕不已。

回到柳府,安朋将卖唱的老小安置在厢房休息,自己收拾停当,刚进了凝香阁,便有把拉住冰释,急道:"小弟,你我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冰释故作从容,道:"祸既然已经闯下了,当今之际又当怎样呢?"安朋愁眉不展,道:"嗣王府在省城权大势大,小王爷朱琪平素在民间霸道惯了,官商民众都要惧他几分。今天他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今天是大总管的话,也要三思而后行呢,今天我们给他惹下大麻烦了。"冰释道:"我看也未必。今天的事情于情于理我们都占上风。王爷再护短,也还要图个好名声。再说以丁叔叔在省城的地位,料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安朋道:"不妄动才好,若是闹了起来,大总管也不好收拾。"冰释略思片刻,道:"如今我们矢口否认今天的一切,不论是王府还是丁叔叔追问起来,我们都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干就是了。"安朋道:"那卖唱的老少还在府里呢。"冰释道:"我们把他们藏起来!"又道:"府上广厦千屋,庭院深深,想藏两个人还不容易?单是我从小在府里长大,没去过的地方都有许多呢。你找个地方让他们安身,深入简出,过个十日八日避开风头再说。"安朋想了想,点头称是。

他望着冰释满面严肃的样子,又叹息:"小弟,看你平素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不谙世事,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了。"冰释道:"也不尽然。今天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万没有这种勇气、这种计谋的。"笑笑,道:"安朋哥,若是邓文西知道我们做了这样的事,会不会吓一跳呢?"安朋感慨道:"论才学、论胆识,他们远远比不上你的。他们平日了只知道疯玩傻闹,你是这诺大的柳府将来唯一的当家的,自是与他们不同。"冰释道:"我倒是从未想过执掌这府内的巨细。我总觉得自己好象与这个宅第毫无瓜葛一般。想想也是奇怪,自我记事起,祖父就已经去世了,也从未有人告诉给我爹娘的事情,半句也不提及。想祖父也应该是有其他的子嗣吧!怎么回就剩下我一根枝单叶稀的独苗呢?丁叔叔应该是知道原委的,我不问,他也不说。我问了,他还是不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个府上的人!"吓得安朋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胡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打歪主意么?有多少人恨不得立即将你除掉……"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多年以前柳聚财的惨事。忙拉着冰释缩进床帐,更加小声地说:"就是连大总管,你也要时刻防着。他用心叵测,处事不择手段。为人又古怪得很。这么多年来一直独身,行为怪异,我常见他独自一个人到上了锁的西厢房里去,呆呆地一个人说话……"说着他不寒而栗,连忙闭上了嘴。

说到了西厢,自然就想到了贤园。冰释的眼睛一亮,道:"我们这就将那卖唱的老小送到贤园里面去。那里自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上了锁,看里面杂草丛生的样子,肯定没有人去!平常大家都说里面闹鬼,连猫都不进去一只,他们藏在里面,大总管一定不会知道!"说着拉着安朋出了凝香阁,到了厢房叫出了卖唱的老小,又叫安朋负着梯子,自己亲自提着灯笼引路。四个人绕过后花园,出了正府,在草径上转了几个圈,直奔贤园。

此际正是三更时分。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一片乌云遮住了明月。秋已深了。夜风过处,无数落叶漫天撒来。灯火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第六节

因为心中有事,冰释并不觉得害怕,倒是卖唱女心中惶惶不安,紧紧地拉住了五伯的袖子。她从未进过如此的深宅大院。只见四处黑幽幽、雾蒙蒙,飞檐房脊在暗夜里如同怪物。夜草带露,打湿了裙摆和脚面。她颤声道:"五伯,我怕。"五伯故作镇静道:"秋霜莫怕。两位公子都是救命的恩人。我们只有听他们的安排才能躲过那恶霸的纠缠啊!唉,命苦啊……"冰释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一边引路,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奴家姓叶,名叫秋霜,今年十四岁了。" "倒是跟我同岁呢。你是哪里人呢?" "鲁州人。自小爹娘就死了。奴家跟着五伯四处卖唱求生。到省城三天了。那个小王爷昨天就在街上纠缠,幸亏我们跑得快……"秋霜说着,又要哽咽,冰释忙道:"你别哭了。在这里躲几天再说。我自然会派安朋给你们送食物的,你们也要藏得妥帖一些,切不可给人发现了!"秋霜、五伯点头称是。

转眼间到了贤园的门口,只见围墙白粉剥落,木门朱漆班驳,隐约从围墙头看见古槐枯柳,飞蛾纷纷扑来,气氛恐怖阴森。

秋霜小声道:"这里是哪里啊……"安朋道:"是一处废弃很久的园子,平常没有人来。"将梯子找一处围墙低矮缺口的地方放好,几个人悉悉索索翻墙而入。草深无路,夜鸟惊飞,四处遍布蜘网,如同进入了幽冥古刹一般。冰释也惊出一身冷汗。

看准前面有一排破旧屋舍,安朋施展轻功先跃至屋前。待冰释等三人到了跟前,他叫了声:"奇怪!" "怎么?"冰释问。

安朋指向前方道:"这里荒无路径久无人至,你看前面竟有快菜地,修葺得整整齐齐,好象有人伺弄过!"果然在屋舍后面有块菜地,土地平整,上面还有零星菜叶。不是一块,再往前几步,又有几片菜地,还有一片种满了卷心菜,还未收割。

冰释奇道:"难道有人住不成?"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竟有一间茅舍,隐约透出点点灯光来。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十几年死一般沉寂的废弃贤园里,竟然还有人迹。冰释"扑"地一下吹灭了灯笼,四个人蹑手蹑脚走近茅舍。

透过纸窗,只见茅舍内有竹床纱帐,有桌椅餐具,虽然显得贫寒,竟然也干净整齐。定是有人居住无疑。但茅舍内外却根本不见人影。

安朋头皮发麻,首先想到了鬼。

不错,府内上下早就传说,贤园内有数十条冤魂终日游荡。就是在西厢房外石椅翠竹边上,花窗之下,白天人们都不敢停留,都有种刺骨阴寒袭入肌肤骨缝……

冰释突然道:"听!"众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在夜风呼啸中隐约有哭声和人的歌唱声传来,虽不真切,但那份悲凄楚楚,使人浑身颤栗!

秋霜一下子投到五伯的怀里,叫道:"五伯!——"冰释也在暗中握紧了安朋的手。他的手心冰凉,湿漉漉地全是汗水。

安朋也很紧张,勉强听了片刻,才道:"好象是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唱。唱的是什么听不真切了。反正都是怕,我们倒不如过去看看,是人是鬼自然知道!"四个人抱做一团战战兢兢向前移去。绕过茅舍,那声音越发清楚,就在茅舍后的一片梧桐树林里传出来。

冰释听得清楚了,却是一个男人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值教人生死相许!唉,娇梅,你死得好惨!……"又唱道:"一片碧罗为你裁两半相思,全做无奈!

数尽梦里云和月解不开阴阳相隔做谜猜!

你若知我,何必分开?……"词是新词,全然不知出处。曲调却是戏曲老调,唱得低沉缠绵,悲凄悱恻。让人听得顿觉心中压抑,鼻子发酸。正值这时,那人唱到了悲处,已是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绕过梧桐树,只见林间有一座土坟,坟头插着短竹竿,竹竿头上挑着一个白纸灯笼。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只见一人白衣如雪,满头银丝白发,正跪在坟头烧冥纸。

看得真切,安朋大喝一声:"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四人便闪身出来,仍不敢上前。

那个人只顾烧纸,也不抬头。渐渐止住了哭声,道:"今天是亡友祭日,难道哭丧也犯了王法不成?"安朋见他答话,知他是人非鬼,胆子也壮了许多,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半夜三更哭什么?" "这里是什么地方?"白衣人缓缓道:"你们还问我做什么?你们不是柳府的家奴走狗,便是丁芙蓉的心腹后人吧!难道他没说起过这二十几年来贤园还住着我这位老朋友么?没有说更好!省得有人打扰我。"又说:"十四年前的今天,我心爱的人在西厢房的花墙边上吊死了,就埋在这里,这就是他的坟啊!我在柳府等了他十五年,又在这里陪了他十四年,难道我哭一哭也不行吗?"冰释和安朋从来就不知道这府内还有这等奇怪的事情。安朋问:"那你是谁?这坟里又是谁?"白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三十年前省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角小生符七龄,这坟里是我的师弟骆娇梅。唉!娇梅为情所困,最终落得个自缢身亡的悲惨下场!问世间情为何物?……"蓦地,他把目光停留在冰释的身上,神情极为古怪。众人见他枯瘦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放光,不由得心中凛然。

符七龄脱口而出:"啊!娇梅……不,这位小哥,你上前来!"冰释本来心中害怕,但听他讲自己曾是当红的名角,坟中又是他的师弟,不禁徒然生出一些亲近之感。冥冥中他极爱戏,不觉间也忘了怕。向前走近。安朋拉他,他也不理。四人索性都走到符七龄身边。

符七龄上下细细打量冰释,从头到脚看了许久,问道:"你便是柳府少爷吧!出落得这般光景。应该十四五岁了。竟然同师弟一模一样!"说着又扑向坟头,哭道:"师弟啊!你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你的儿子也来看你了!你若有知,也该感到欣慰啦!"直哭得天昏地暗。

冰释只觉得眼前一花,竟差一点跌倒。上前一步抓起符七龄的手来,颤声问:"你是说,这坟里埋葬的是我爹?"符七龄甩手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道:"不是你爹又能是谁呢?你个混帐!你娘因生你而难产死了,你爹不远万里徒步背着你从塞北回来,把你交给了柳府,托给了丁芙蓉,而后他便自缢了!没想到你竟然长这么大了!师弟他后继有人啊!" "胡说!"安朋喝道,却不知再呵斥什么,眼见冰释浑身一抖,软绵绵地瘫倒下去了。他忙上前一步将冰释抱在怀里。

冰释已昏厥过去。他本来体质孱弱,今天一天车马劳碌,夜晚又翻墙探路,眼下遭遇这出乎意料之事,不容喘息,自然昏厥。

安朋忙叫:"小弟!小弟!"又掐人中又抚胸口,许久冰释才缓过气来,"嘤——"地一声睁开双眼。

第七节

冰释万万没有想到事实竟然是这般情景,自己怨无从怨,诉无从诉。十四年来不知父母,知道了的时候父母早已经尸寒骨没,一个草葬在贤园,一个淹没在万里之遥的塞北沙漠了。

他才知道父亲原本就是下九流的戏子。自己是为人所不齿的私生子。

他才知道父亲幼年多难,后来落脚戏班成为骆娇梅,后来进了柳府成为骆君宇。他才知道自己原本就不姓柳而姓骆。

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柳萍儿一生是如此凄惨,死后竟然不知道尸首在哪里。

他少年的欢乐在一瞬间击得粉碎。

他一丝一点功名心都没有了。他只想将母亲的下落找到,然后将父母合葬以尽孝道。

他草草安置下了五伯和叶秋霜,踉踉跄跄出了贤园。一路上安朋掺扶着他。两个人沉默不语。

但是两个人分明在心中对话。

"安朋哥,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听娘说过了一些。但是说得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才明白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心里好乱。" "……" "我想把娘的尸骨找回来,然后把爹娘厚葬在一起。" "这件事情还是同大总管商量一下吧!" "不管他同意与否,我都决意去做了。我无求许多。柳府的万贯家财由他处置好了。" "可是你明年就要进京赶考了啊,那才是正经的事情。你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十几年的风沙侵袭,你娘的尸骨又流与何处了呢?塞北遥远,你刚刚十四岁,身体又这般虚弱,这怎么能行呢?"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世间人都在争功名利禄,有谁肯为自己的父母想一想的?我这是因为失去了反而更加觉得伤痛。安朋哥,你如果能够陪我,我定当感恩不尽了!"

回到凝香阁,天色已微明。两个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战般疲惫不堪,卧在床上休息。

丁芙蓉还未从金陵回来,就觉得苗头不对了。首先是官方的一笔绸缎生意无故停谈。他捕捉对方的言语神情似有所隐,一时间又摸不清头脑他毕竟是官道商道上的老手了,估计对方迟疑推委并不是处于价钱上的问题。

是夜,他轻装而出,秘密拜访。对方言语巧妙,绕了很大的圈子才暗指是嗣王府施加的压力。

丁芙蓉顿时心中生疑。自己在省城与嗣王府交往甚疏,但是平素也是礼尚往来,绝无半点过隙,但是这一次他为何无故发难呢?莫不是自己何处有所疏漏未及疏通?他还是对嗣王爷有所侧面了解的。嗣王爷虽然是当今皇上的远房表亲,却一直并未从政,只是抱病在府上,久久不动,处事谨慎,懒得与官商来往。

但是他的独子朱琪平素却是飞扬跋扈惯了,常常惹是生非,省城诸多名流看他是皇亲国戚,给他面子不予计较,他倒是经常得寸进尺,一副无赖泼皮相。

丁芙蓉再次探问,对方支支吾吾讲出来是朱琪派人快马传书进行干预的。自然是假借嗣王爷的名义。丁芙蓉听罢嘿嘿冷笑,心中想必定是这个小子冒名挑事。他虽不知道这个过节是冰释惹下的,但是他能排除了是嗣王爷存心给自己好看的可能。于是道:"谈好的买卖怎么能够轻易反悔呢?你尽管按约定办事好了。嗣王爷那里我去打点一下。" ]对方仍然是心存余悸,不敢兑现。丁芙蓉心中气愤,在场不好发作。立即带领诸班人等返回省城。

一进柳府大院,丁芙蓉面色阴沉,立即唤冰释、邓文西、安朋等到蜗居里来。三个小子不知道所为何事,心中忐忑不安。见丁芙蓉也不更衣换靴,正襟危坐,面色惨白中隐隐哟腾腾的杀气飘过来,直吓得腿肚子都发起抖来。

丁芙蓉道:"我不在府里的时候,是谁偷偷溜了出去?!" "啊!——是,我……"邓文西慌忙回答,一下子跪了下去。丁芙蓉不理他,又问:"还有么?"邓文西道:"还有侯显贵、禹期铭,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了林乡刘府看戏。结果戏唱到一半儿戏台子就塌了。我们就回来了。"丁芙蓉道:"好端端的戏台子怎么会塌了呢?你生性顽劣,这次一定又 是你惹下的什么祸端!"邓文西忙叫:"没、没有!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哪!我不知道戏台怎么会塌的,当时离得那么远,我也没看见。……侯显贵偷了刘府的一只鸡,我、我可没干……" "好了!"丁芙蓉看他浑身筛糠般地颤抖,头上冷汗直冒,料想这个草包一样的蠢货也不会有什么天大的胆子。倒是安朋自小颇有心计,又常在外面走动,很有可能惹上什么是非。又把目光投向安朋。
安朋也慌忙答道:"我奉大总管之命去刘府献寿礼了。戏台子塌了以后,我便回来了。"丁芙蓉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既然是奉我的命令去的,慌的又是什么?我问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刘府你是不是得罪了嗣王府的小王爷?"安朋道:"没有。依小王爷的身份,怎么会到刘府去呢?" "那么说,是在路上了?"安朋不语,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滴。

冰释在一旁向前一步,抢先跪在地上,道:"事情怪不得他们。是我与小王爷有了过隙。" "什么?"丁芙蓉惊道:"是你?!"他只以为是其余的几个小子在外面惹是生非,没想到竟是冰释。冰释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体孱弱得象根似的。即使有人说他如何如何,自己也不会相信。而现在他竟然亲口承认了。丁芙蓉喝道:"你?!——你是怎么做的?"冰释便将如何偷出府门去听戏,如何归来,如何救下五伯、秋霜,得罪了小王爷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只是没有说出五伯与秋霜藏在贤园,撒谎说他们已经逃走了。更没有说出自己与安朋也探贤园撞见符七龄的事情。

话说完,他道:"事情是如此的,千真万确是他们非礼在先,我若不出手相救,恐怕那卖艺的……" "一派胡言!"丁芙蓉怒不可遏,开口骂道:"我几时教你惹是生非了?哪里学来的乱管闲事冒充英雄的?!那小王爷是谁?他是当今皇上的表亲侄子,我们得罪不起啊!幸亏你们没有伤了他的皮肉性命,否则我们会有抄家灭门之灾呀!"冰释虽然下跪,但是神情言语却没有丝毫惧怕与悔过之意,反而抬头直视丁芙蓉,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安朋也"嘭"地一下跪下来,口口声声道:"这件事情不能怪少爷的,要怪就怪我照顾不周吧,要罚也只罚我好了。"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丁芙蓉叫道:"岂止要罚你?立刻叫门房、帐房、丫头、伙计们都上来,每个人都难逃其责的。我既未老也未死,你们竟然背着我搞七搞八起来!今天的事还是小事,只怕以后再不管教会惹出天大的祸来,到时候全府上下三百多口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叫嚣不已,已全无了少年时的腼腆斯文,昔日少言寡语毫不张扬的形象也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片刻屋里屋外站满了人。凡是管一点儿事的都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齐刷刷地跪倒矮了半截,听丁芙蓉的训斥。

丁芙蓉训斥了半个时辰,已经口干舌燥了,这才平息下来。柳应贤这才捋起山羊胡子,轻咳了几声出来打圆场。他是继柳聚财之后的又一位管家,在府内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了,丁芙蓉还是给他三分薄面的。

柳应贤道:"这府里的大事小情免不了大总管操心。百密一疏,在所难免,也是我们的错儿。少爷年幼,不谙世事,日后严加管教就是了。还是邓文西和侯爷、禹爷的两位公子应该多加规范。安朋呢,他是大总管比较信任的人,错是出了,我想,还得大总管那主意……"安朋听得浑身一颤。他心知道主事的必定会拿一个替罪羊来承担主要责任,而今这个替罪羊必定会是自己无疑。他知道无话可说。望向冰释,冰释也在望他。他心想,为了冰释,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了。

果然,丁芙蓉狠狠道:"安朋鞭打五十,关入柴房,苦役三个月……"

第八节

鞭声"叭叭"作响,疼痛撕心裂肺。冰释惨不忍睹,安朋咬牙挺住。后背、臀部已血肉模糊,与衣服粘连在一起。片刻安朋被众仆抬走,丢进柴房。

众人散去了。空荡荡的蜗居里只剩下丁芙蓉与冰释两个人。

丁芙蓉道:"你先起来吧,跪久了怕你受不了。"冰释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双膝已不敢回弯。丁芙蓉将他扶坐在椅子上,语气缓和了许多,道:"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光洁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爱祥和来。

丁芙蓉道:"自我的心中,一直视你为亲生儿子一般疼爱。你平常知书达理,宁静斯文,我倒是忽略了怎样教导你处事为人。本来想你今年进京赶考之后可以拜一个好的老师,如今看来,你还需要多加磨练,才会知道官场黑暗,人情世故啊!"冰释道:"既然官场黑暗,为什么还要做官?"丁芙蓉一时语塞。又道:"嗣王爷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他的儿子尽管霸道,还称不上气候。明天你同我到嗣王府拜会一下,就能雪化冰消了。人有时候必须要委曲求全一下的。若想人前做英雄,就要学会人后忍辱,你懂吗?……哦,不……冰释,你多大了?"冰释讷讷地回答:"十四岁。"十四岁。丁芙蓉想起了自己的十四岁的时候,正是作为伴读书童进入翁府第二年的时候。他处处谨小慎微,在夹缝中求生存。既要讨老爷欢欣,又要努力用功,更不能超过少爷。少年的欢乐早就被一份颠沛流离所淹没了。

他便叹气。"冰释,你同样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啊。"见他一张稚气未脱又严肃的脸,蓦然中感觉他与骆公子不仅是眉眼唇鼻的形似,连举止神情都酷似。想起了骆公子,便又是叹气。

冰释突然问:"你一定是认识我父亲的。他是不是戏子?"丁芙蓉大惊,问:"谁说的?"冰释道:"昨夜我梦见了爹,他说他自己死得好惨的!"丁芙蓉更是吃惊,惊异中还掺杂着几分恐惧。将信将疑地说:"哪有这种古怪的梦?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等你长大一些,我自然会告诉你了。"他心中狐疑。一直对骆公子临死托孤的事耿耿于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告诉给冰释真相的最好时机。只是觉得冰释太弱,再过两年长大一些知道也不迟,他哪里知道冰释已经会见了符七龄。

嗣王府座落在城南一角,建筑虽不张扬,却也透露出些许帝王家的气派来。府门两侧各置放着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张牙瞪眼,威猛非常。

丁芙蓉携着冰释,另又带着张威、何猛两个随从,递了名贴,片刻,王府家丁传见。

进了宽阔的门厅,过了高敞的门井,绕了曲折的回廊,一行人在偏厅客房内恭候。自然不敢落座,听得屏风背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嗣王爷身着便服而至。

丁芙蓉上前施礼,自称省城商人丁某。嗣王爷认识他,随和地赐坐。又叫奴婢上茶。

而后道:"丁总管商务繁忙,今日临府,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岂敢岂敢!"丁芙蓉道:"我今日是代敝府少主负荆请罪来的!"说着,喝令冰释跪于堂前,只是说如何蒙昧无知,冒犯了小王爷,今日前来领罪等等。

嗣王爷听罢并不向丁芙蓉答话,转身对侍从道:"小王爷在哪里?唤他过来!"婢女道:"回王爷,小王爷今天一早陪王妃去了普净寺上香,现在还没有回来。"嗣王爷道:"孽障!这斯每天招摇过市,招猫惹狗,给我凭空找来多少是非?你且不必自责。看这位公子相貌斯文、谈吐优雅,无缘无故怎么会同那个混帐过结?一定是他无礼在先!"丁芙蓉暗喜,未料到王爷竟然不护短。他自然不知道嗣王爷早就另有打算了。因为近日皇上征粮,嗣王爷有心抢先出风头,他又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想图个仁义政治的美名,所以搞个曲线途径,自然得大于失。他做个顺水人情,自此结交下丁芙蓉,何乐而不为呢?

嗣王爷将冰释唤起,细细打量,嘘寒问暖,又吩咐准备午宴。丁芙蓉一干人等受宠若惊,连连称谢不已。

午宴刚过,那小王爷便耀武扬威地随着亲娘王妃回来了。刚拜见过了父亲,被嗣王爷劈头盖脸地臭骂一句:"混帐!你知道你又闯出什么祸端来了吗?在外面调戏良家女子,一副无赖泼皮德行,我们皇室贵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知不知道?小心这就捆了你到衙门里去睡牢房!"小王爷在外是龙,在家是虫,还是把他的老子放在眼里的,只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后面的王妃刚入厅门,奇怪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嗣王爷怒气冲冲道:"这个小混帐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王妃没有追问,猛见得身旁有几个外人,定睛一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定是有人前来告状了。却见其中一人年龄稍长,仪表堂堂,那般模样似曾相识,端详片刻,惊道:"咦?!这是义兄么?"听得声音,丁芙蓉肃然站起,观望王妃,不由得心中千头万绪,几乎就要欢呼起来,又哽咽在喉了。
是她,真的是她,梦里千呼万唤的翁绮虹!

往事如潮,翁府的草草木木重新在眼前复生,那千娇百媚能文好武的大小姐如今成了眼前穿金戴银的王妃了!

丁芙蓉的手在抖,心在抖。但是他仍抑制住心中的激动,极不自然地俯身拜道:"见过王妃!"这的确是翁府的小姐绮虹,的确是丁芙蓉所念念不忘的绮虹,但也的确不是曾经的翁绮虹了。她是嗣王的爱妃,十六岁小王爷的母亲。

当年比武招亲台下,武林高手甚众,他们虽然不及上官小轩,或也难敌丁芙蓉和杨耀本,但是应付一个花拳绣腿的翁绮虹还是绰绰有余的。

乘乱掳走翁绮虹的是黑风山山寨的一个寨主,名叫狄应雄。狄应雄人高马大,络腮胡子,性情暴躁,匪性十足,他平白无故地得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心中狂喜,当夜便将翁绮虹带上了山寨,做了压寨夫人。

没过几日,皇上谕旨特谴恭王爷率兵肃清山匪,狄应雄也在被剿灭之列。山寨被破,自身被俘。翁绮虹被牵连,险些丧命。她相貌出众,虽未倾国倾城,但也颇为动人,恭王爷生性好色,将她留在恭王府做了一个小妾。

又没过几日,恭王爷的远房表亲嗣王爷到恭王府闲玩,竟对翁绮虹一见钟情。恭王爷风流惯了,身旁的侍妾不下百人,对这个匪帮夫人自然也不放在心上,索性将她送给了嗣王爷。

嗣王爷与恭王爷却大不相同,他不但对翁绮虹以礼相见,甚至封她为王妃,而且几十年来再未另娶。

经过一番辗转挫折之后,翁绮虹的性情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在几个男人之间经过,上官小轩的自私狂傲、狄应雄的粗鲁残暴、恭王爷的腐萎奢靡都让他对男人倍感失望。她没有自由,没有选择。她原本喜欢她的义兄丁芙蓉,一直等他开口向自己表白,等来等去却是一场祸事一场空。当年拒绝上官小轩是为了等待丁芙蓉,眼见得丁芙蓉在擂台上被打得口吐鲜血,状如死尸,被人抬了下去,她以为丁芙蓉死掉了。所以,在嗣王府所受到的礼遇使她深深感动。所有的少女怀春的心思都枯萎了,不再细想,不再祈求,安心地在王府里做了王妃,又生了王子。转眼便是十九个春秋。她曾经回家探访,昔日的一切早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哥哥翁刚毅也不知下落。为此,她不再心存幻想了。她未曾料到今日竟然见到了丁芙蓉!

见得丁芙蓉故作冷漠的态度,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千千思忖涌上心头。

第九节

丁芙蓉依旧是那么干净。他衣着很是华丽,气度不凡,他是王爷的座上嘉宾,他有地位了,有财富了。

他一定成了亲,有了三妻四妾,有儿孙满堂,他还记得我吗?他……

无数个猜测瞬间在翁绮虹的脑海里盘旋,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是仍然不能将心情平复下来,再道:"义兄,我是绮虹啊!" "绮虹……"丁芙蓉的声音抖了起来。

结果,王府上下热闹起来,直至深夜仍然灯火通明。丁芙蓉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府的舅爷。

世事变幻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可琢磨,有许多的意想不到,有许多的柳暗花明。丁芙蓉本想平息一次小小的风波,未想到却因此攀上了王亲。就连平日霸气惯了的小王爷也在母亲似的教训下扣头认亲,他与冰释的小小过结也因此不了了之。

在王府用过了晚宴,丁芙蓉带着醉意回到了柳府,把张威、何猛打发下去了,又送冰释回凝香阁休息,他一个人独身去了西厢房。

唉!绮虹……

一言难尽,他心中感慨何止万千?

久旱天晴日,危苗待雨时。

知风已无迹,未料披衣迟。

天苍几时黄?地深几时止?

仲秋云遮月,芙蓉耐霜枝。

他焚香,撩开蛛网,揭下灰纱,墙壁暗阁神龛里赫然供着骆君宇的灵位。这么多年来,他喜不露形,忧不显色,满腹的话语当作沉默,却独把已死去多年的骆公子当成了可以说心里话的知音。

"骆公子啊,骆公子,你知道吗?我又见到绮虹了。她还活着,却成了王妃……" "一入侯门深似海,恐怕我今生再也难与她团聚了。为什么命运总是捉弄人呢?此刻我是多么羡慕你啊!你虽然一世落魄,一事无成,毕竟还拥有过与柳萍儿相濡以沫的时光,还能够生死相随,而我呢?万贯家财又如何?谁知道我的凄苦!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就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思念中度过……"他欲哭无泪,收拾起平日的阴森威严,他又是头晕又是叹息,只觉得西厢内的桌椅墙壁都在摇摇晃晃。

他感觉有人推门而入,惊回首,竟是安朋。

"放肆!谁让你进来的?!"安朋下跪,道:"大总管,小的该死!" "我已经罚你在柴房苦役了,你难道不服管教吗?" "小的不敢。只是昨天在堂前人多嘴杂,有许多话我不敢多讲。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是不敢瞒着大总管。" "你讲。" "前天晚上我和少爷从林乡回来以后,去了贤园,见了一个人,还有一座坟墓。" "符七龄?"丁芙蓉恍然道:"他还没有死?我有十几年没见到他了吧,没想到这个活鬼还真能支撑。那坟呢?他说了什么?冰释又知道了什么?" "我们都知道了,少爷父母的事情。" "唉!"丁芙蓉道:"原本不想让他知道得这么早的。十四年前骆公子临终托孤,我只是守信,将冰释抚养成人,教他承嗣这柳府的巨宅伟业,看来一切真的是孽缘……"丁芙蓉神色一凛,正色道:"你们既然已经知道,切不可胡言乱语。冰释那里我去解释,而你……时刻小心自己的脑袋!"安朋自心中升起一缕浓浓的寒意,直浸透了全身。他不由得想起邓九松的前妻九娘惨死的情景。

他亲眼看见一个身穿锦衣的人将九娘用刀刺死,而后丢下了一把折扇栽赃陷害柳聚财。

那个人就是丁芙蓉。

安朋知道,丁芙蓉是个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自己之所以从未提过九娘只字半句,只明哲保身之举,就是对冰释也是守口如瓶。

他慌忙点头称是。退出西厢时浑身湿漉漉地已被汗水浸透,后背的道道鞭伤在汗水的浸渍下更是痛痒难当。

他咬紧牙关,回到柴房。回手关门时,心中想,丁芙蓉自王府回来后,酒醉颇深,不回去休息,而是又独自一个人跑到西厢里去,喃喃自语的,不知道搞什么鬼花样。

他很想念冰释,不知道他去了王府后受到了怎样的惩罚?那个无赖的小王爷怎能轻易放过他?

想到这里,他返身出了门,正准备溜到凝香阁去看冰释,还未动身,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回头望去,只见西厢房内的灯火已经熄灭,一个黑衣人影自西厢窜出,跃过了高墙,出了府去。

安朋眼尖,知道那个人必是丁芙蓉无疑。他思忖:这大总管深更半夜又去干什么勾当?
他心下好奇,遂提气纵身,施展轻功,跟踪而去。

飞出府门,见丁芙蓉身手敏捷,三转两转,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过,上房脊,过高树,如入无人之境。

幸亏安朋平时刻苦练功,本领自是不弱,还勉强跟得上。

丁芙蓉飞身进了城南一角的大户宅院。安朋道:这其中果然藏着玄妙!丁芙蓉夜探嗣王府,又是为了什么?

安朋仍尾随而去,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冷静观察。

却见丁芙蓉如无头苍蝇一样左观右瞧,似乎在探寻什么。

王府宽阔,座座高楼飞檐琉瓦,绿树成荫。此际整个王府死一般沉寂,惟独后院有一处透出几丝若有若现的灯光来。

丁芙蓉选准那个有灯光的方向飞身纵过,安朋依旧紧随。

这是一座有小亭曲栏的后宅,景色美丽如画,格局有如苏州园林。透出灯光的地方是两扇开启的雕花玄窗。窗前挂着珍珠穿成的窗帘,窗帘的后面正端坐着一位丽妆美妇。她正是嗣王爷的爱妃翁绮虹。

此刻她深夜难眠,端坐窗前,两道秀眉紧促,似有不尽的忧愁。

是啊!白日里与丁芙蓉久别重逢,所有冰封的往事都慢慢融化复苏,变成潮水涌过来,久久不能退去。她怎能入睡?

丁芙蓉看得真切,一个"鹞子翻身"从墙头跃入院内,轻身飞过。与此同时翁绮虹亦轻喝了一声:"是谁?!"也飞身扑出窗外,迎掌劈来。

她本有武功,这些年来偶尔练习,嗣王爷并不干涉。她掌风未到,已经借着灯光辨清了来者,忙收掌,身子如同一片柳叶般轻飘飘坠向地面。千钧一发之际丁芙蓉又是一跃,将她拦腰接住,翁绮虹就这样结结实实跌入他的怀抱里。两个人轻轻落在地面上。

一切俱被藏身于院外树上的安朋看在眼中。

丁芙蓉抱紧翁绮虹的手不肯松开,双目中泪光闪动,唤道:"虹妹。" "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的。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你生死未卜,音讯全无,我一直在等你……"两串晶莹的珠泪顺着翁绮虹虽已渐老仍旧光洁的面颊上滑下来。

丁芙蓉道:"我还是忍不住要来。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贵为王妃……"翁绮虹道:"你且将我放下来。我们进房间里去说话。那里面没有别人,王爷今天晚上不会来。"丁芙蓉将翁绮虹轻轻放下,两个人手挽着手,足尖一点纵身入室,又关了窗子。

暗中的安朋心道:我只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依他今日的地位财势,竟然还做这种偷香窃玉的事情,而且地方竟是王妃!看情势两个人还是老相好。今天久别重逢了,干柴烈火,肯定有好戏可看!

想到这里,他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斗胆飞身下树进了院子,穿过回栏,俯身窗下。桶破窗纸一角,把眼睛凑上去向内窥探。

只见室内豪华非常,流光溢彩,富丽堂皇。波斯地毯中间一张檀香木的圆桌,丁芙蓉与王妃在桌子两旁对向而坐。安朋侧耳听过去。

第十节

丁芙蓉道:"我今夜斗胆前来,已经犯下大错,即使你不是王妃,我也不能够冒犯。因为你毕竟是我的义妹啊!"翁绮虹已禁不住频频擦泪,道:"痴子!呆子!傻子!当年爹爹强逼着我比武招亲,我却在心里面早就有了你啊!我一直在等你的表白,可是你偏偏不应!我一气之下同意了比武招亲。眼见你在擂台上鲜血淋淋,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是吧?"丁芙蓉道:"我虽然没有死,一颗心却比死了还难受。"两个人又各抒胸臆,直把沉积了多年的感情与思念和各自的生活经历讲述了一番,说到动情之处,更是抱头痛哭,真情流露无遗。

安朋在窗外弓着身子偷窥,早累得浑身酸痛。鞭伤累累,夜风蚀骨。但他今日真的是耳目大开,听得两人说起各自的往事,情节精彩不逊于一台大戏。虽未做出苟且之事,足令人心醉神驰。眼见得天色已经发白,他心中着急,忙翻身溜出了王府。一路上不敢耽搁,回到柳府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绕到后院柴房,见柴门虚掩,忙推门而入。房内昏暗,只见一个单瘦的身影伫立在眼前,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冰释。

冰释道:"安朋哥,你干什么去了?伤得怎么样了?"言语中满是焦急关切。

安朋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冰释忙掺扶他坐下,无意间却触动了他背后的伤口,他"哎呀!"叫了一声。

冰释顿时抽泣起来,道:"丁叔叔也太狠了些。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药,快快涂上吧!砍柴的重活儿也不要去做,管他怎样去说?"说着让安朋支撑着俯卧在草席上,揭开他后背上的衣服。皮肉相连,血肉模糊,每揭开一片布条儿,安朋都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咬牙道:"小弟,你来了多久了?"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啦。"冰释一边涂药一边道:"从王府回来,我根本无心睡下。其实在王府吃饭的时候,我的心都急得快跳出来了。只是担心着你。那小王爷朱琪的母亲竟然是丁叔叔当年的义妹,他倒是开心,我哪里有心思攀什么亲戚?!"安朋道:"那王妃何止是大总管的义妹呢?根本就是他的情人。原来他这么多年来不娶亲也不近女色,都是为了她。他们也象你父母一样,算做是一对苦命鸳鸯吧!"冰释惊诧,擦药的手停下来,问:"你怎么知道?"安朋道:"你猜大总管今晚去了哪里?"冰释道:"难道去了王府不成?" "正是。"安朋道:"昨夜他悄悄出了府,换了夜行衣,施展轻功进了王府。我一路追踪,才将内情摸得一清二楚。" "后来呢?" "大总管不但私会了王妃,还与她彻夜长谈。直到我回来时他还没有回来呢。两个人又是说又是哭,那情景就是石头人儿见了恐怕都会流眼泪。"冰释叹道:"只怕我双亲见面的时候也是这种情景了。"又想起昨天见到王妃慈眉善目的样子,心中倍增了几分亲近之感。愁道:"她如今贵为王妃,与丁叔叔想要破镜重圆真是太难了!"安朋同样感叹。又道:"人世间真情也许都是如此吧。小弟,如果你有了自己喜爱的,又会怎么样呢?"冰释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如果我有了心上的人,也许会象父亲一样吧。"安朋的鼻子一酸,道:"那么我就象符七龄了?"又忍住泪水,道:"那样太辛苦了。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说着翻身抓住他擦药的手,无限深情地说:"而我,今生今世愿意永远帮助你。"安朋见他双眼中布满了血丝,猜想他一定是同自己一样一夜未睡的,心中更是怜爱不已。自己也疲惫不堪了。渐渐地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冰释躺在他的身边,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他本想再问关于丁芙蓉与王妃之间的事情,又不忍心再吵安朋。刚一合眼,就觉得身体轻飘飘飞了起来,直飘出柴房,飘出柳府,飘上了蓝天。

迷茫之间已身处在一仙境之中。四周云海茫茫,奇花异石目不暇接。仙乐飘飘,云烟蒙蒙,数十个身披纱衣的美丽仙女翩翩起舞。

天边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众位仙官,为王母贺寿新编的曲目可曾编好?"有人答:"已经编好了!先演练一番吧。"接着一个人等驾着七彩祥云由远及近。又有数十个仙女手持各种乐器拥着两个粉墨妆饰的人过来。

七色祥云搭台。两个戏子台步穿梭,长袖挥舞如同蝴蝶串花。清亮的嗓子引来无数仙鸟盘旋飞舞,引吭齐鸣。

那书生装扮的戏子唱道:"清风明月,窗前柳丝儿轻摇曳。只以为此生无缘再聚,谁料到孽缘难绝。

满腹相思恰似六月飞雪,哪怕是片片蝴蝶,都只为花飞舞;既然是点点杜娟,也要为春啼血。
哎呀呀,娇娘美如画中人,谁人笔描写?……"

冰释正听得入神,猛听见有人在耳畔惊呼:"失火啦!"他一吓,身子重重地往下摔去!

睁开双眼,见四周全是浓烟,呛得双眼流泪呼吸困难。身旁的安朋仍在熟睡。他挣扎着拍醒安朋。"安朋哥!快起来,失火啦!"安朋惊醒,四下摸索。小小的柴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燃起熊熊烈火,转势火上了屋脊,四下里全是火光!

安朋大惊,抱起冰释来,向门口冲去。无奈火头劲猛,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火星四射!

安朋道:"我们要葬身火海了么?!" "冲出去!"冰释急喝!安朋再次咬牙向前冲去,身体撞开了柴门,脚步还未站稳,身后惊涛骇浪般的一声巨响,小小的柴房塌了下去,烧成了一堆火炭。

"好险!"安朋惊呼,浑身发抖,未来得及放下冰释就已倒了下去。两个人昏迷过去了。

两个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凝香阁宽软的床上了。床边是神色焦急的丁芙蓉,还有邓九松、乐嫂和省城的名医麻一古。

见到两个人醒过来,丁芙蓉松了一口气。他的双眼通红,身上的汗迹未干。而邓九松、乐嫂浑身上下也是湿漉漉的,脸上分明有黑色的炭渍,想必是在火场救人时留下来的。

麻一古道:"还好没有事。多加休息就是了。"说着又开了几剂药方,有营养滋补的、疗治烧伤的等等。

丁芙蓉便吩咐下人去抓药了。

冰释扭头见安朋躺在身侧,也刚刚睁开眼睛。他的心中百感交集,叫道:"丁叔叔……"却又淹没于哽咽了。

丁芙蓉道:"你先不要急着说话,好好休息就是了。安朋揪人有功,先前的处罚一并清了。留在这里陪你好好疗伤吧!你们真的是命大,那么大的火,都以为你们变成炭了!放火那厮……"安朋这才知道是有人放火的,难怪好端端的怎么会燃起火来?那柴房四周全都是干柴,燃起来势不可挡,平日里全府上下都加倍小心,如果不是有人纵火,不会轻易失火的。

安朋道:"是谁放火?"丁芙蓉恨恨道:"我今天一早出来,见柴房方向浓烟滚滚,知道事有蹊跷,叫人担水灭火,去饿惟独不见了柳应贤!平日里他德高望重,什么事情也少不了他的,而今竟然不见踪影,这不是很反常吗?我将你们救出来以后,到他房子里查看,发现了几个火油罐子。我料想他是逃走了!"冰释不解道:"他为什么要放火少柴房呢?"安朋道:"我平常对他尊敬有加,个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冤仇的,他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呢?"丁芙蓉冷冷道:"他必定是针对冰释而来的。柳府树大叶多,居心叵测者、有所图谋者大有人在!我是外姓旁人,虽是义子,持起事情来还是微词颇多,早就有人把冰释当成眼中刺、肉中钉了!"冰释道:"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姓柳,对吗?"安朋道:"你别说……"冰释扭过头去,合上双眼,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室内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几个人都不再说话了。许久,乐嫂才颤颤微微地道:"好命苦的孩子啊!记得你爹刚把你背回来的时候,是放在一个圆皮桶里的。我一见了你啊,心好酸……"丁芙蓉默不作声,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绣花的小皮袋子来。打开。里面的一枚翡翠蝴蝶扇坠晶莹闪亮……

第四章(共八节) 

第一节

银霜遍地,天色微寒。

诺大的柳府睡死了一般寂静。每一个庭院的屋脊瓦片上都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又覆被了一层薄薄的银霜。飞鸟绝迹。

映秋捧了一只小小的白铜手炉走进了落雨轩,刚想推门,邓文西却破门而出,险些撞在她的身上。她慌忙闪身躲避,趔趄着骂道:"你这个走路不长眼睛的厮……"邓文西慌忙道:"秋娘……"映秋道:"你慌什么慌?你老子不在么?又骂了你么?"邓文西摇头,支吾着没说出什么来,三步并做两步出了门去。他背影很是高大,毕竟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学业不成,功名不济,好歹在府上讨了个跑腿接货的差事,在映秋的催促监督下才没有犯什么大错儿。

看他急匆匆的样子,映秋就知道他是约了禹期铭、侯显贵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搞什么勾当去了。

映秋懒得理会,进了房里,见邓九松正半躺在摇椅上吸水烟,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响着吐着缕缕清烟。她将手炉递给他,道:"刚才文西出去,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跟他说了什么事?"邓九松道:"眼见他年龄不小了,便跟他说同大总管商议一下,给他讨一门亲事,谁知道他一听便逃走了。嘿嘿!怕得要死,还害臊呢!"映秋道:"什么怕得要死?怕女人吗?他们几个狐朋狗友纨绔子弟恐怕早就在外面眠花宿柳惯了!哪有心思成家?"邓九松道:"如果是这样,更要给他尽早成了亲,免得节外生枝!"又叹:"可怜他娘死得早,如果我再不体贴关爱……" "呸!"映秋勃然大怒:"他娘死的早,我就虐待他了是吗?我是个黄花闺女就嫁给了你这个老头子!伺候完老的又伺候小的……"大哭起来。

邓九松见说错了话,忙赔礼道歉,千哄万哄,赌咒发誓,映秋这才收住了哭闹。

一边擦泪一边说:"少爷自从三年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一直郁郁瓜欢,恹恹不振。书也不读了,连人都懒得见了。你这个先生早就名存实亡了!大总管是怎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清楚,说不定哪天扫兴就把你赶出府去,到时候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也免不了跟你吃苦受罪。你还不如趁早捞一些资本,出了府我们也可以做个小生意混口饭吃!千万不能这样稀里糊涂了!"邓九松道:"我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府内上下都有大总管管着,难得有什么疏漏。再说,大总管怎么说也是对我也有知遇之恩的,我不能背信弃义,我于心不忍啊!"映秋翻给他一个特大的白眼,反唇相讥:"知遇之恩?这几十年你是吃他的住他的了,但你也是付出代价的!九娘她泉下有知……"邓九松吓得脸都变了色,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胡说写什么?!"映秋挣脱他,忍住不提九娘,仍道:"我的好心你总给当成驴肝肺!近几天大总管同嗣王府走动得更勤了,傻子都能看出来那嗣王妃不是他当年的老婆就是他现在的相好!嗣王爷虽然敦厚温和,那也毕竟是皇亲国戚。丁芙蓉财势再大又能如何?一旦触怒了嗣王爷,恐怕全府都要跟着遭殃!你还在这里讲什么知遇之恩呢!唉!我的命好苦……"邓九松陷入了沉思。

邓文西出了府门,径直走向太和街。在街口遇见了锦衣银扇装扮得富贵逼人的侯显贵和禹期铭。三个人见面,兴致勃勃地往太和街里的"春归楼"走去。

"春归楼"正是一个风月酒楼。

彩灯高挂彩旗飘飘的春归楼此刻还处于休眠状态。因为现在是清晨,这里的歌舞升平是属于夜晚的。现在楼门紧闭,窗户也关着。秋日寒冷,想必室内的人正拥香抱玉睡得一塌糊涂呢!

邓文西三个爬上了阁楼,径直向走廊尽头的一间闺宅走去。那房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朱红的漆写着"烟雨"二字。

这正是春归楼里最红的姑娘烟雨的房间。

三人破门而入!烟雨"哎呀——"地一声惊醒了,慌忙中抓起床边上的兜肚遮住了胸部。她身旁还躺着一个男人,赤裸着身子,打着鼾。

邓文西叫道:"你这个贱货!上次不给我面子,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哥们几个先把你干了,看你还威风不?!"烟雨看清了对面的人是几天前在春归楼借酒闹事的邓文西,嘴角现出一抹轻蔑地笑容来。心想:乳臭未干,就敢在老娘头上动土!不慌不忙地道:"哎,别急。我这儿有客人,要不等客人走了再说?" "什么鸟客人?让他穿衣服滚!"侯显贵一步上前,一把掀开被子,丢在地上。那个男人受了惊,一骨碌爬了起来,嘴里叫:"怎么了?!怎么了?!"揉着睡眼。他身上一丝不挂,硕大的阳具在胯下摆动,胸毛腋毛阴毛不分彼此地连在一块,远远看去像一只猴子一般。
与此同时,邓文西的脸色突变,惊呼了一声:"快闪!"率先领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房门,奔下楼去。禹期铭、侯显贵也随着他作鸟兽奔散状。直到远远地把春归楼的影子甩在脑后,才停下脚来,在河边柳树旁大口大口地喘息。

禹期铭跑在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喂!停一下!……跑什么跑?……还没过瘾哪!见鬼啦?!"邓文西靠在柳树上,用袖子擦脸上的汗水,道:"刚才,刚才你们看清那个婊子身边的男人了吗?"禹期铭道:"没看清。" "那你跑什么跑?" "看见你们跑我就跑了!"邓文西苦笑,又哈哈大笑。侯显贵道:"我看得也不大清,有点象省府的捕头杨义山。"邓文西道:"不是他又是谁?前次我在西山温泉洗澡撞见他一回,浑身上下都是毛,象个猴子似的。今天真倒霉又撞见了他!他是官府里的人,又会一流的武功。我们三个是惹不起的!难怪那个婊子那么嚣张,原来是有了靠山了!"禹期铭紧张地说:"那他看清咱们了么?如果看清楚了就麻烦了!"邓文西道:"估计没有看清。没看清也少不了麻烦!那个婊子认识我们几个,只要他动动嘴巴,说不定哪一天杨捕头就会冲进府来,往你的脖子上套个铁链子,胡乱找个罪名抓进衙门大牢里面去,想出来还得千百两银子!"禹期铭急道:"那怎么办呢?"侯显贵道:"逃是逃不过去了,还是想个办法吧。听说杨捕头和丁大总管交往不错,我们请大总管帮个忙……" "呸!"邓文西啐了他一口,道:"我们还是回府请教安朋,他平常主意多,又在外面吃得开。说不定不用惊动杨捕头和大总管,又能得到烟雨呢!" "安朋?"侯显贵嗤之以鼻,道:"他心里只有冰释吧,几时管过我们了?我们跟他讲了今天的事,没准儿他就会告诉给大总管讨功劳呢!我不去找他,愿意找你们去好了。"邓文西道:"他不会的,他最义气。管他心里有谁?反正求他就是!事不宜迟,还是赶快行动吧!"禹期铭道:"他今天没有出去么?府里这么大,到哪里找才是?又不能声张!"侯显贵冷笑:"去凝香阁好了,他一准儿在那里!"

第二节

三人回到柳府,并不声张,悄悄地过了门厅、回廊,绕过了蜗居,穿过后花园,远远看见凝香阁的窗子敞开着,冰释临窗而立,正提着笔,仿佛在作画或写字。安朋坐在他身边研墨,眉宇间荡漾着笑意。

邓文西道:"他果然在这里,看样子开心得不得了呢!"侯显贵道:"我早就说过了。他和冰释有断袖之癖呢!"禹期铭道:"可不好乱说。"侯显贵道:"事实如此嘛!看他们亲密的样子,你猜他们做事的时候,哪一个在上,哪一个在下?"邓文西道:"反正与我们没有干系,还是正事要紧!"说着三个人进了门,推开书房的门,见冰释刚收了笔,原来是在一幅泼墨的秋色山水图上题诗,诗云:知君爱红叶,天公赐良秋。

娇羞任采摘,自然却难求。

北雁难飞时,归路不堪忧。

早有梦做府,疑是麒麟洲。

三个草包自然不懂诗中的意境,也无心理会。安朋见他们匆匆进来,神色紧张的样子料定有事。道:"邓公子今天好有雅兴,到这里陪我们吟诗作画!" "不是不是,"邓文西道:"我见了画就头疼,安朋哥,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拿个主意。"他平常很少称安朋为安朋哥的,可见此事很是重要。

安朋微微一笑,道:"你又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邓文西道:"那倒是,没什么……'春归楼'的烟雨姑娘……跟哥几个有了点麻烦,找来了省府衙门里的捕头杨义山来帮忙。你也知道的,杨义山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我怕这件事捅大了,给大总管知道不好。" "大总管知道了更好些吧!"安朋笑道:"杨大捕头与大总管私交甚好,说不定还能帮你在什么烟雨、什么风雷姑娘面前讨个好呢!"邓文西道:"那可万万使不得!事到如今还不能教大总管知道,你帮我想想看,还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么?"安朋道:"办法倒是有,不过……"他扭头看冰释,冰释微微笑。安朋道:"冰释有心去伏虎山烧香许愿,可惜没有人驾车牵马……"侯显贵立刻道:"那不用愁,事情解决之后,自然有我为公子架车,文西备茶,禹期铭为公子做侍从,如何?"安朋道:"好啊!那事情就交给我了!"

出了凝香阁,邓文西忿忿不平道:"冰释要出门,府上自然有人伺候着,哪还需要我们几个?分明是安朋借机戏弄咱们几个,我倒罢了。你们两个好说歹说也是与他平起平坐的人,今天倒是受了安朋的气,迟早要报复他们才是!"侯显贵叹气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明显见得大总管偏袒着那个野种,安朋也狗仗人势,他不过是个奶娘的儿子罢了。"禹期铭道:"千万别让他们听见了,否则又要惹麻烦啦!"邓文西道:"就是你孬种!有什么好怕的?这口气迟早要出!"他刚把话说完,猛地住口,脸色变得灰白。只见丁芙蓉从围墙拐角走来。方才邓文西说话的声音颇高,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三个人垂手肃立,施礼道:"大总管。"丁芙蓉傲然走过他们身边,训斥了两句:"你们几个不要在四处胡闹!还不回书房读书去!"说得三个人灰溜溜地出了院子。

丁芙蓉已经隐约听见了三个人的谈话,但是他哪里有心思计较这些鸡零狗碎的小问题?他的心早就被翁绮虹搅得乱七八糟的了。

这几日来,他乘夜色潜入王府,频频与翁绮虹约会。其实自从三年前因冰释与小王爷朱琪的纠葛引出了他与翁绮虹的重逢之后,他的心就已经飞出了深深的柳府,飞到了嗣王妃的身边。

这段时间以来,他出入的更加频繁,因为翁绮虹突然在某一天告诉他,自己怀孕了。无疑,她腹中的新生命是他的种子。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如电流一般击穿丁芙蓉的全身。他阴郁的脸上绽放出几许笑容。

天哪!谢谢苍天,我丁芙蓉还没有成为废人,我竟然有了后代!

暗自里,他溜进西厢房,锁好房门,宽衣解带,掏出自己的阳具来看。他的眼中闪出了泪光。那东西很丑,是一种畸形。那是翁家失火自己无处可去的时候,准备自阉进宫做太监,自己用刀斩的,却没有六根清净。自己以为从此废了,却终于得到了不幸中的大幸。一个正在腹中成长的后代,这是多么大的幸福!欣喜若狂,几乎要大哭一场。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声响。这是个秘密,到死也不能够说出来的秘密。他只能讲给骆君宇听。为此他可以抛弃所有的所有。他甚至把一切归功于骆公子的亡灵庇佑。

他说:"是你吗?骆兄,真的是你在泉下相助吗?让我枯木逢春,一个废人也有了后代!"阴风扑来,窗外梧桐落叶纷纷。

此后,丁芙蓉又陷入无边无际的苦恼当中。翁绮虹毕竟是嗣王爷的正室王妃。她的命运不属于她自己,也不属于丁芙蓉,而属于嗣王爷。那么。嗣王爷怎能允许这种奇耻大辱的发生呢?

割舍,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对此丁芙蓉已经不能够象少年时那样洒脱了,也没有的平素的从容。一想到翁绮虹体内的小生命,他的心就止不住地痛。他拼命想找一个万全之策,以至于最终终于想到了一点。
私奔。

是的。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乘翁绮虹的身子还灵便,两个人携足够的银两一同消失。管它王府的权势还是柳府的富庶,两个人相亲相爱,男耕女织……但这仅仅是个想法而已。他刚刚提议,翁绮虹已经两眼含泪。只道:"我,我舍不得琪儿……"是啊,小王爷朱琪同样是他的亲骨肉。她是个母亲,怎忍心骨肉分离?

那又该如何呢?

丁芙蓉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为此他要努力说服翁绮虹。

所以他根本无心顾及府内的许多问题了。实际上府里的诸多事务已经由年轻有为精力充沛由精明肯干的安朋来打理了。

对于安朋他是一百二十个放心的。而对于冰释,他却无可奈何。冰释从小性格内向,淡泊名利,虽有诗词歌赋的天分,却在中举之后,再也不肯步入考场。对于府内的各种事务、生意场上的玄妙一窍不通。他想起骆公子临终的遗言,只是求照顾冰释长大成人,并未说明要冰释如何如何发达显贵。他倒是心安理得起来了。"由他去吧!"这是他而今一句由衷的慨叹。

于是他更全身心地投入到翁绮虹的身上了。

安朋看准一个空闲,提了一只方型食盒,过了后花园,飞身进了贤园。

他将食盒交给了五伯,转身要走。叶秋霜忙叫:"安朋哥,你能不能弄一点药过来。" "怎么?"安朋问。

"符伯病了好几天了。这次很严重,一直昏迷,还念着'娇梅'的名字呢!" "符七龄……"安朋这才好象突然想起这个可怜的人的存在,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想立即搞一些药来,以免得他病情加重。五伯却道:"我看这次是不必了。这一次他已经是没救啦!说不定就这几天就会……" "那明晚我一定和冰释来探望他。"安朋道:"还是要烦劳二位多照看一下吧。"叶秋霜道:"那是自然的。我们也不敢怠慢。这贤园里的蔬菜瓜果足以过冬了,您也不必担心了。只是多日没见到公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安朋见她已不再是昔日的黄毛丫头的样子,光洁的脸庞微微现出两抹成熟的红晕。心想:这小妹妹已经长大了。

第三节

夜色阑珊。

安朋随邓文西、禹期铭、侯显贵几个步入春归楼。鸨母凤娘慌忙唤人迎客。安朋不露声色,点名要见烟雨姑娘。

凤娘用她夸张的嗓音叫道:"哎哟!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光!不愧是邓公子的好朋友啊。我们烟雨姑娘国色天香、才色双绝……" "这个我知道,"安朋道:"所以我才要见她!"凤娘上下打量安朋,只见他身穿锦蓝色的长衫,绣着紫罗兰花案的白底儿布靴。头发溜光整齐,发髻上别了一根翠玉簪子。整张脸如同冠玉,眉清目朗,唇红齿白,肩宽体阔,谈吐自然,比起身边的三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她叹道:真有这样的美少年,风流倜傥、气宇不凡。自己恨不能一下子年轻二十岁,好凭着青春风姿来一段消魂的风情。只是时光不复,岁月不再,只得道:"公子烟雨姑娘可不是随随便便……"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因为安朋手中银光一闪,一锭白花花的银锭塞到她的手中,足足有十两。她的脸上笑容如同菊花一般绽开。

安朋只身一人随着凤娘上了阁楼,邓文西三人坐在楼下喝花酒。

还没有进门,凤娘就叫:"乖女儿哟!快出来,有贵客临门啦!"腔子里都含着笑,又极其卑谦地道:"安公子,您小心路,楼梯滑啊!" "吱扭——"雕花的房门应声而开,袭人的香气扑面而来。烟雨倚门含笑,双手揉捏着一方罗帕,水粉这等下流颜色倒让她穿出一种别样的韵味。

真是:梨花带雨,粉颊含羞。

眉飞双雁,星掩珠眸。

点绛唇红透,八宝耳垂柔。

玉指轻勾,倚门如柳。

吹吸似兰,轻语通幽。

"是安公子么?是省城里的么?真的是达官贵人,却不曾到我这区区烟雨阁来过。今日光临,使得蓬蔽生辉,您不怕烟雨照顾不周么?"安朋心道:果然是个绝色的尤物,难怪会有人为此争风吃醋了!进了门,凤娘识趣地退了出去。房间里自然摆放了酒席。香炉里一缕檀香袅袅飘逸。

安朋躬身对她施了一礼,道:"烟雨姑娘,在下安朋有礼了!"把烟雨吓了一跳。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概凡是到了这里的客人,哪个不是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哪有一个向妓女施礼的?她慌忙还礼,急道:"安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安朋道:"事出有因。我是替我的几个兄弟赔罪的,还希望烟雨姑娘多在杨大捕头面前美言,息事宁人,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说着,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物来,递给烟雨。烟雨一看,是块湖底玉雕成的鱼儿佩坠。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烟雨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块玉应该产在北疆天池湖底。那湖水深数百尺,冰寒刺骨。需潜水两个时辰、体力非凡的人才能捞出。而这块玉天然纹理状如鱼鳞,又半红半碧,雕出双鱼浑然天成,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啊!安公子,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女子受之不起呀!"安朋道:"姑娘是好眼力。此玉送给姑娘最为合适了。至于——" "你说的是那件事情么?"烟雨道:"我早已经把它给忘了。杨大捕头也不常来。他要紧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理会我这个烟花女子?不过听他说,好象是十几年前曾经受理过那位邓公子母亲的案子……"安朋的心里一颤,十几年前血淋淋的一幕又展现在眼前杨义山深谙此事的原委,当初说不定收了丁芙蓉多少银子。他可能会将这件事情讲给烟雨听。不过有些事情大家彼此心照不渲而已,无人深究、无人理会。想到这里,道:"陈年旧事懒得提起了。难得烟雨姑娘如此宽容。那么,我就告辞了。" "怎么,就要走了么?"烟雨惊道。

"是的。"安朋说着,便起身出了烟雨阁,回身又是抱拳致礼。却见烟雨呆呆伫立在帐前,双眸中流动着依依难舍的神情。柔声道:"安公子真是来去匆匆啊!"声音中满是幽怨娇嗔。

安朋无心理会,事情已经办好,不想久留。下了楼去。料想邓文西几个不会再去招惹,也没有招呼他们几个,独自一个人回府去了。

而烟雨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两行泪水不知不觉垂落下来,滑过娇嫩的脸庞。叹道:"真有这样的人么?只怕自己无福拥有。"

次日清晨,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邓文西果然亲自驾了马车出了府。侯显贵、禹期铭则是一副仆人的装扮做随从。车上坐着冰释和安朋。马车出了省城,一直向南,晌午时分到了伏虎山。

伏虎山上红叶如火,伏虎寺掩在密林深处,香烟缭绕,钟声悠悠。此刻气温适中,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草味儿。

冰释和安朋分别在大雄宝殿和慈恩殿拜佛许愿,烧了许多香火。而后到寺院后院禅房休息。里面宁静清幽,空无人声。

禹期铭与侯显贵匆匆在院中石亭里石桌上摆了茶水、果品,而后忙着与邓文西到林子里面打鸟猎奇去了。

安朋与冰释坐在亭子里,悠闲地品茶聊天。

冰释道:"亏得有你这份心思,平日里他们三个懒散惯了,今天被你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心里不记恨才怪。小心要找机会报复你呢。"安朋朗朗一笑,道:"那又有何妨呢?自是他们理亏,否则怎么能甘心咽下这口气?这也叫自作自受吧。那个烟雨姑娘我见了。颇有姿色,但是风月中的红尘女子,为她发生龌龊真是不值得。"冰释道:"那个杨捕头呢?是否真的过问了这件事?"安朋道:"那倒未必。不过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我先将烟雨的口封住了,免得再生是非。邓文西他们几个没讨得半点便宜。这一次真是败得真实!"他喝了一口茶,又道:"昨夜我回来后,又见大总管换了夜行衣出了府去,脚步匆匆的,我觉得有趣,便跟了去。"冰释道:"去了王府么?两年来他每隔几日出入王府如在无人之界,真不知他被人发觉了该是怎样的尴尬!"安朋道:"这一次真的好险,大总管进了王妃的卧房,差一点被嗣王爷撞见。他藏到了床下。堂堂的大总管平日里威风八面,做起偷香窃玉的事儿来是没有半点尊严的。你猜他怎么样?原来王妃已经怀上了大总管的骨肉!" "啊?……"冰释一惊,手里的茶杯差一点摔倒在地上。急道:"怎么会如此呢?如果王妃显怀,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所以昨夜大总管冒险在王妃床下藏了半宿,王爷走后就与王妃两个人商议私奔的事情。而王妃不肯,她是舍不得小王爷朱琪,他们发生争执,想必他们为此事已发生过争执了。看那王妃体态,恐怕再瞒下去就藏不住了!"冰释叹道:"这真是一件难事,不知怎样才能帮到丁叔叔才好。"说着放下茶杯,呆呆地出神。他已经年入二十,眉眼唇鼻与当年的骆公子一般清秀俊俏,体质也强健了一些。
安朋见他想得心疼,怜惜地握起他的手来,贴在自己的脸上。又就势倚在他身边,将他揽在怀里。

冰释道:"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不可以乱来的。你快放开我。"安朋笑:"清净为何物呢?我对你的喜欢自认为是轻清净净的,管它许多做什么?你也不必要为大总管操心。他原本是个城府极深功于心计的人,不义的事情做得多了,难免会有难以解决的麻烦!" "不义的事?"冰释问:"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安朋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说着用手托起他的下颌来,在他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又去吻他的嘴唇。正是激动的时候,突然听得墙外有"噼啪"的响声,好似是有人碰掉了围墙上的青砖。冰释大惊,叫道:"那墙外面有人!"安朋放开冰释,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墙外!

第四节

安朋出了院墙,见枫林边上,一个粉衣女子正欲躲闪。他一个箭步窜过去,远远地一个扫荡腿,那个女子扑倒在地。安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挥拳要打,却猛地收住了手。那女子面色绯红,气喘不已,叫道:"你想怎么样?"却是春归楼的名妓烟雨。

冰释从后面赶上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安朋松开烟雨,恨恨地问:"你偷听我们说话多久了?这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混进来?"烟雨略整衣衫,道:"实不相瞒,自从你昨天晚上离开春归楼以后,我心中倾慕不已,一夜未睡。今天一早就守在柳府门口,盼望能够有机会跟你见上一面。后来我看见你们到伏虎寺来了,就租车尾随而来。伏虎寺虽然是佛门重地,又怎能抵抗得了银子的魅力?我打点零碎,到哪里不都是易如反掌?"她走向前一步,道:"安公子,你如果同我相好,我自然装聋作哑,你们所说的话权当不知好了。"说着上前一步,轻解罗裳,露出半个浑圆雪白的肩头来,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安朋万没想到竟然碰见了如此没有羞耻之心的女人,急道:"杀了你灭口!"挥拳欲打,冰释慌忙阻拦:"不可!"安朋来不及停手,随即化拳为掌,在她的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烟雨一个趔趄,栽倒在铺满红叶的地上,安朋骂道:"贱货!"烟雨捂着发烫的脸庞,道:"对,我是贱货,是个千人骑万人踏的贱货。可是谁又知道我的悲苦呢?七岁父母双亡被卖入娼门,十一岁就破了身!仰仗自己有这么点儿姿色和才艺才能够在春归楼占据一席之地,苟且偷生,痛苦地活着!我早就知道这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全是一等一的下流角色。管他平日里是怎样的耀武扬威衣冠楚楚,脱光了衣服哪个都比畜生都不如!我早已经没有了廉耻,是因为我看透了这天下的虚伪,但是我何尝不想找一个自己倾慕的男人,一辈子为他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呢?"她语气变得柔和,起身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株枫树,也不去理会散乱的头发,目光只是盯着安朋,喃喃自语般道:"而你不一样。我虽然只见了你一面,却感受得到。你身上没有市侩淫亵,那么清朗自然。你虽然是深深柳府里的平凡人,在我心里却如同英雄一般。为此,昨天一面,我就不可自拔无法逃避地喜欢上了你。昨夜我整夜没睡,虽然明知道配不上公子,可我愿意冒死一试……"她的眼波流动,明眸一转,两行清澈晶莹的泪水顺腮滑落。

"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我原以为公子是干干净净的正人君子,原来也只不过是柳府丁大管家拳养的一只爪牙鹰犬!而且不爱红粉爱男儿,呸!"她咬牙切齿地唾弃,泪水不停地流淌,好似在刹那之间伤透了心。

又道:"你尽管杀死我好了!否则我不会保证不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去!这位公子想必就是柳府高高在上的少爷冰释公子了,你所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去问问那邓文西,他的老母究竟是怎样死的?" "住口!"安朋怒喝,冰释愕然,道:"你是说邓文西的娘么?那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就是我也记得不大清楚了。听说杀人凶手已经伏法,你休想信口雌黄。"烟雨冷笑道:"物品怎么会信口雌黄?是杨大捕头亲口告诉我的,那丁芙蓉是怎样杀人留赃、陷害谋权的?"安朋欲上前去堵住她的嘴巴,冰释挡在他的身前,继续问道:"果真是如此么?"烟雨道:"绝对不假。当年九娘被杀现场有一把柳府折扇,证明是杀人凶手柳聚财遗落的,但是,当时已是深秋,怎么还会有人随身带着折扇?分明是栽赃陷害画蛇添足之举!可怜你年幼无知,那草包邓文西更是可笑,还把杀母凶手当恩人。可悲啊!可悲!"冰释心里一沉:想必是如此了。

安朋见她拆穿真相,一时不知所措,却见烟雨伶牙俐齿地又道:"而今我又知道了丁芙蓉竟然与王妃私通,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堂堂柳府,竟然比我们青楼妓院还肮脏!"冰释听着,只觉得眼前一黑,禁不住摇摇欲坠,安朋慌忙将他扶住。字他的心目中,丁叔叔一直尾岸正直,就是那夜入王府私通王妃的事情,他也觉得是出于真情,情有可原。而今日烟雨的话如同利刃,直直地刺入他的心中,他怎能承受?

安朋扶着他,气急败坏吼道:"滚!!你还不快滚?今日的话如若再说出去!我一定要你的贱命!滚——"烟雨从地上爬起来,恨恨道:"安公子,你记住,你会为你的无情无意付出代价的!"说罢,摇摇晃晃地逃去了。

安朋扶着冰释走回院子,却见石亭里人影一闪,从后门出去了。那背影身穿僧服,剃着光头,想必是寺中的和尚。他们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是否被这个人看到,只是当前形势已无心追究。安朋扶着冰释坐下,端起茶来递给冰释,道:"你年龄还小,有些事情自然是搞不懂的,也不要去想它了。先喝杯茶,然后回府休息吧!"冰释点头,但表情肃然已如同深秋的冷霜。

安朋也倒了一杯茶,刚放在唇边舔了一下,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甩了出去!又将冰释手中的茶杯打翻,叫道:"这茶水中有毒!"果然,洒在地上的茶水顿时腾起淡蓝色的火苗!

冰释的脸色骇得惨白,道:"难道是有人想暗害我们不成?"安朋立即想起方才慌张离去的背影,道:"定是那个秃驴所为!走,我们探探去!"站起来刚想迈步,肚子里又"咕噜噜"叫起来,如沸腾了一般,惨道:"先前喝的茶里还有泻药!"冰释顿时也觉得肚子里不适起来。两个人忙不迭地四处找茅厕,几下子折腾得狼狈不堪。
待两个人精疲力竭之际,邓文西等三个人才逍遥回来。看着他们眉宇间掩藏不住的得意神情,安朋顿时明白,这茶水中的泻药一定是他们几个为泻私愤早先放进去的。那么乘隙在杯中投毒的和尚又是水呢?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回到府里,安朋掺扶着冰释到凝香阁休息,经过蜗居的时候,见红豆和兰草两个侍女伏在桌子上睡熟了,猜想丁芙蓉并不在。

两个人互不言语,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也没有心思去责问邓文西、禹期铭、侯显贵几个茶水中投放泻药的事情,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为泻私愤而已,取闹够了就算了。冰释一直在反思着烟雨的话,安朋则在努力记忆那个寺庙里似曾相识的背影是谁。

蓦地,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人来,而且挥之不去。没错,就是柳应贤!

当年柳应贤做内府管家的时候,安朋在他的手下做事,对他的背影再熟悉不过了,对他那走路的姿势记忆深刻,难怪会觉得似曾相识。自从他纵火烧了柴房企图伤害冰释之后,整个人就失踪了。极有可能遁入寺庙削发出家,那么他在水中投毒就很正常了。想到此,他脱口道:"小弟,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冰释疑道:"什么?"安朋道:"那个在茶水中投毒的僧人必是柳应贤无疑。我不会记错的!他原来藏在伏虎寺里!"冰释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忘记了,即便是柳应贤,而今他已经暴露了,必定又逃了。我倒是一直在想烟雨姑娘的话。安朋哥,是不是天下男人都是虚伪的货色?就连丁叔叔,竟然也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安朋哥,她说你不爱红粉爱男儿,说得我心里好难过,好痛!我真的是天下的罪人!当初我父亲千里奔波自缢身亡,后来丁叔叔又铲灭族人,就连他与王妃的再度重逢,也都是我惹的事端!竟然连累你被风尘女子所不齿!安朋哥,我……"安朋急道:"你切不可胡思乱想,这一切又与你何干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自然会被自己的私语所左右其行为,这又能有你的什么责任呢?于我来说,对你的情义和喜爱是我的荣幸……"突地又想起,道:"我们今天晚上务必要去贤园,五伯和叶妹说符伯已病入膏肓,恐怕时日不多了!"冰释惊道:"那我们就去吧!"

第五节

两个人顾不得身子难过,爬起来出了凝香阁。因为丁芙蓉不在,全府上下各色人等慵慵懒懒,无人注意两人的去向。

两个人穿过杂院,越过墙头,进了贤园。这是冰释生平第一次在白天入园。只见园内秋树凋零,落叶如海。纵是这样晴朗的天气,竟也透出不尽的阴森。两个人还未穿过密林,就听得隐隐哭声传来。冰释叫道:"哎呀!不好!"拔腿前奔,过了房舍见符七龄居住的小草房前,五伯和叶秋霜正跪在符七龄身旁哭泣。符七龄仰卧在一片木门板上,已经魂归西天了。

"符伯!"冰释叫着,跌跌撞撞扑将过去。摸着他的面颊,感觉皮肤冰凉。四肢僵直,的的确确是死了。

冰释道:"没想到这悲悲切切的残缺一生,终于是结束了!"仰天长叹!

五伯叹道:"他到底是解脱了。对他而言,活着真的不如死了痛快。他每日里都想着师弟,除了那曲'问世间情为何物'之外,便懒得做什么言语了。不过他人很好,平常对我和秋霜照顾很多。这几年里我们也算是相依为命吧!过着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日子……"直说得老泪纵横。

安朋听得出他话中的暗指,这里虽然是衣食无忧,但是如同寂寞空谷。纵是正常人住久了也会发疯。猜想五伯与秋霜将必走无疑了,那么,冰释也就又失去了两个朋友了。

叶秋霜一边擦泪,一边道:"符伯临死前说,要与骆叔叔合葬。我们觉得不妥,没敢轻举妄动。幸亏你们来得及时。看一看怎么处置吧!"安朋道:"死者入土为安是天经地义的事。这贤园里埋了不知多少冤死的灵魂,就给他也葬在这里吧!"冰释道:"我将去塞北寻回母亲的遗骨与父亲合葬,符伯的心愿不能实现了……"话音未落,却听得有人朗声道:"符七龄生前痴情入骨,却未曾得偿所愿,难道死后也不能实现么?"众人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远远的却是丁芙蓉。众人惊慌失措。冰释脱口道:"啊,丁叔叔你怎么……"丁芙蓉走近,道:"如果不是我见你们神色慌张,一路尾随而来,还真不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老者与小丫头必定是几年前使你们与小王爷发生争执的卖唱老小,藏在这里倒是很安全!"吓得五伯、叶秋霜慌张地跪倒伏地,口呼:"老爷!"安朋也跪倒,道:"请大总管宽恕!"丁芙蓉并不理会,走近来,蹲下身去,看着死去的符七龄,叹道:"他唱了一辈子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临死了却还是一塌糊涂!这世间的糊涂事情还真是不少呢!"又回头望着安朋道:"你说是吗?"安朋的后背一阵发凉,心知情势不妙,依丁芙蓉的语气,他必是借符七龄错恋骆公子的事情暗指自己与冰释的私事。难道他知道了不成?安朋战战兢兢道:"小的不知道。"丁芙蓉道:"你自然是不知道。"又对冰释道:"那么你呢?"冰释倒没有安朋那般惶恐,冷冷道:"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分别呢?自是情是人的福,也是害人物!"他自从得知许多事情的真相以后,对丁芙蓉的看法与态度一落千丈了!

丁芙蓉又叹气,"唉!我也是不知道。"遂站起身来,丢下一包银子,道:"骆公子既然有合葬父母的意思,符七龄也就是多余的鬼魂了!他的抱憾也是咎由自取,还是葬在别处吧!"此言既出,冰释大惊,脸都变了色。一下子也跪了下来,叫道:"丁叔叔,你——"冰释听得丁芙蓉改口叫自己为"骆公子",心知一切都是了断的时候了。这个了断又是怎样的他尚且不知,虽然他知道这个了断迟早要来,只是未料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而它来的时候,自己竟然又是如此失落与心痛。他道:"丁叔叔,你不要我了么?"说着,泪水如珠,颗颗滑落!

丁芙蓉扶起冰释,道:"骆公子何必行此大礼呢?你我缘份一场,我已经觉得三生有幸了。当初蒙令尊阴德庇佑,让我一个苦命的小子风光了数十年,心中已是感激不尽了。而今我已经完成他的遗愿,也应该落得个轻松从容了。你说是吗?"冰释不敢回答,只是流泪。

丁芙蓉回身又对安朋道:"安公子年少有为,柳府今后由你执掌也算是幸事。只是你切不可迷情错意,当心符七龄的惨剧重演啊!"听了此话,安朋明白自己和冰释的私情已经被丁芙蓉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又听他说府上的一切将由自己执掌,知道他必定是有所不寻常的举措,刚问道:"大总管,你……"却被丁芙蓉打断,一边往外走去,一边道:"从此以后,省城里面不会再有丁大总管这号人物了,也不会再有丁芙蓉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真是痛快!"安朋急道:"你难道是去找王妃不成?"丁芙蓉健步如飞,道:"那又何尝不可呢?哈哈……"一路狂笑,身影跃过树丛,消失在夕阳的光幕中。

冰释道:"不知怎的,我心中总有不详的预料,很是不安。"安朋道:"我也是。"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快速地葬了符七龄,准备回府去,同时带着五伯有叶秋霜。

五伯久经风雨,自是听懂丁芙蓉等二人的对话,心中味道复杂,难以言述,叶秋霜年少,一双清亮的眼睛只是扑扇扑扇地望向冰释。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丁芙蓉已经收拾好了随身的衣物,又在西厢房上香完毕,径直出了府来。他未走正门,图的是个行走方便。他的心只被一个想法占据,那就是立即带着翁绮虹走,离开这里,其余的事情全然不顾了。依照他来说,能够做到如此洒脱是经历了很难的思索的,所以一旦做出了决定,便不可动摇了。
他刚备好马车,将随身的物品丢上车,正准备驾车而去,却见后门"吱呀"地被推开,闪出两条身影来,"扑通"一下跪在他的脚下,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嘴里叫:"大总管,你不要走!要走也不要丢下我们!"丁芙蓉借着月光一看,认出是自己的两个奴婢红豆和兰草。叫道:"你们两个想做什么?!"伸手拉她们,她们不起身,只叫:"大总管还是带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愿意一辈子做你的奴婢!伺候你一辈子!如果主子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去死!"丁芙蓉无奈,见天色已晚,便将二人抱起推入车棚中。勒缰挽马,匆匆奔嗣王府而去。他费尽心计和口舌才劝动翁绮虹和自己私奔的,绝不允许时间耽搁而贻误。

马车远远地将柳府抛在脑后,这瞬间,平素多愁善感的丁芙蓉竟然无所触动,他只是被心中的急切所驱使,恨不得马生八蹄,路变半程。

嗣王府附近,丁芙蓉只身下车,嘱咐两个婢女看好马车不要声张,自己施展轻功飞身进了王府。

丁芙蓉轻车熟路地绕过了大树假山,在王妃的寝室院子里落了脚。他只见王妃卧室内并没有按照约定点燃红烛,心中觉得有些诧异。

暗忖:难道是绮虹变了主意不成?

他翻过倚栏,贴近纸窗,轻扣窗扉,低唤:"绮虹!绮虹。我来了……"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动静。他侧耳倾听,仍然没有声息。一颗心顿时被提起。他伸手推窗,再叫:"绮虹!" "小心啊!"一声疾呼,悲悲切切!

但是为时已晚。丁芙蓉未及反应,头顶上已落下一张黑色丝网,都是由精钢铸丝拧入油绳织成的,将他从头到脚罩住。左右又涌出七八个骁勇的武士,手中寒光闪闪,俱是锐利的匕首!丁芙蓉奋力一挣,武士们将网收紧,冰凉的刀尖抵在他全身各大要穴上。

第六节

室内各盏宫灯同时被点亮,顿时各个角落都亮如白昼。武士们按倒丁芙蓉,又用牛筋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才收了网,将他丢在地上。丁芙蓉勉强抬头,见自己面前的一把太师椅上,端坐着小王爷朱琪。

小王爷朱琪的身边是几个素衣武士,挟持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王妃翁绮虹,她的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叫道:"义兄……"完了!丁芙蓉的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当口,朱琪冷笑道:"舅父大人,深更半夜造访,恕未远迎啊!" "畜生!"丁芙蓉喝道:"还不快放了你母亲!简直是猪狗不如!"朱琪满不在乎,道:"你不用再嚣张了。你以为你自己还是堂堂的丁大总管么?我再猪狗不如,也没有做出兄妹乱伦的荒唐丑事!" "你——"丁芙蓉气的睚眦欲裂,愤然道:"我与绮虹原本就是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我们虽称为兄妹,但无半点血缘瓜葛,何来乱伦?!"翁绮虹也挣扎道:"快放了你舅父!"朱琪冷冷道:"母亲,他自己都说并非你的兄长了,那我又怎敢高攀他做什么狗屁的舅父呢?哼!即便是不算什么兄妹乱伦,丁芙蓉,你与他人妻室私通也总是事实吧!" "逆子啊!"翁绮虹一声惨叫,恨不得一头撞死,她心中又羞又痛,又无话可辩,只气得全身发抖。朱琪命令左右道:"你们送王妃去后房休息,注意,别吵醒了父王!"左右立即挟持着翁绮虹出去,丁芙蓉心中着急万分,但是手脚被绑得如同肉粽一般,根本丝毫难动。眼睁睁看着她被押出门去,惨叫:"绮虹!绮虹!——"朱琪狠狠地道:"别叫了,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父王要是知道你给他带了绿帽子,早就把你剁成七块八块去喂狗了!还是我对你好。" "呸!"丁芙蓉骂道:"小畜生,捉贼见赃捉奸见双,我今天晚上冒昧前访,你怎么可以污蔑你的母亲呢?"他已经语无伦次了,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刚刚还承认与翁绮虹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只是拼命想解脱出去。

"还嘴硬不是?"朱琪得意非凡地说:"我自然哟人证物证!"说完击掌两下,立即走出一个丽妆女子来。丁芙蓉并不认识她,她就是春归楼的名妓烟雨。

烟雨上前一步,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丁芙蓉,而后牙尖嘴利地道:"平日里丁大总管威风八面。多么气度不凡啊。今天晚上真是……呵呵,你一定不认识我这等下流人物,我却很了解你呀!怎么样?王妃的床底下很舒服吧?!亏得你能够委屈尊躯缩上半宿,等王爷走后在出谋划策私奔逃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总管的马车恐怕在墙外边等了很久了吧!"正说着,有人进来向朱琪报道:"小王爷,我们已经把丁芙蓉的马车牵回来了,还抓了两个车上的婢女!"立刻有人将红豆、兰草两个押了进来。见到丁芙蓉的样子,惊叫:"大总管!"正想扑上前,早被人拉了回去,挨了两记耳光,只得嘤嘤哭泣。

烟雨又道:"丁大总管且莫说我好似信口雌黄捏造事实,实际上你的行迹我怎得知?还是要感谢你们府上的安公子和柳少爷,若不是他们多在一起细数家事,我还真不知道这么多的精彩章节?而且,他们还……"丁芙蓉的眼前又是一黑,心里有千万根钢刺戳着,说不出是痛是痒,只觉得胸口发闷,四肢发麻。听得朱琪叫道:"把这两个婢女押到柴房里去当烧火丫头!把他阉了……不,先让他看看另外一个铁证!"说着又是击掌。又一个人手捧木托盘而出,那盘子里放着一团血淋淋的肉团儿,正是孕妇腹中未成形的胎儿。

朱琪道:"丁芙蓉,这就是你的亲生骨肉,我已经请大夫将他提前请出来跟你见面,满意了吗?还是热的呢!哈哈……" "啊!!——"丁芙蓉撕心裂肺的惨叫:"不!!!"

烟雨是个心胸狭隘、手段毒辣的女人。虽然她有如花般的美貌,却得不到安朋的青睐,因爱生恨,自然要报复。

将丁芙蓉出卖之后,她的心中有无限的快感。暗道:安朋啊安朋,这一回你还会小看我么?

她离开嗣王府,立即收拾细软,选择一个偏僻安静的郊村隐匿起来。她是何等聪明?心中自然会知道,这一次能够离开王府,全是因为小王爷一时疏忽。否则,他怎么会给知道这件丑事的知情者留一个活口?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怕小王爷的人来杀自己灭口。

这个时候,她的心中才有了几分后悔。

那夜丁芙蓉出门而去,红豆、兰草两个奴婢也随之而去,之后,再无消息。

安朋欲夜探嗣王府,却被冰释拦住。冰释道:"凡事必有开始,也会有个结局。丁叔叔素来行事谨慎,这次所做的决定一定是不可更改的了。至于王妃那边,肯定是有了许诺和行动。我们还是祈愿他们幸福安康吧!"但是他们不会知道,在嗣王府阴森的地牢里。从此多了一个被阉的囚徒直至最后终老,也未见到他的心上人一面。而在嗣王府的后花园里又多了一个疯女人,终日高呼:"义兄!义兄!我的孩子呀!……"冰释和安朋只是安葬了符七龄,又将骆公子的遗骨重新拾起,火炼,收在一个小小的罐子中。那罐子是冰释收藏多年的波斯国铜胎嵌玉镶金丝的器皿,精美无比,小巧玲珑。

睹物思人,冰释心中感慨万千。物虽在,人却永远是意念中的模糊的影子。冰释想起自己曾经的夙愿,遂下定了决心,定去大漠寻找母亲的遗骨。

但是茫茫天涯,人如一粒尘砂,又该从何开始呢?

安朋心中略有不快,但不忍心反对。安朋的心中把冰释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因此他只能帮助冰释完成自己的心愿。

于是连日来,安朋四处准备。买马、测量、画图、寻路、明察暗访,将与此事有关的几个人物找到询问,最后结论:柳萍儿嫁给塞北皮草商人,跨越沙漠,后来被皮草商人邹家卖入驻关守卫韩克忠家。在韩府内柳萍儿曾经给父亲柳青山写了四十余封家书,可是只有一封被柳青山收到。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亏得安朋有心,竟然在柳府藏经阁的一本《大慈悲经》内找到了这封信。

冰释捧着这封信,如获至宝。信中是柳萍儿的亲笔。说骆君宇即将携子回去。信中留下地址竟然是韩克忠的府址。这无疑是重要的线索。

但是,不知道柳萍儿死后,骆君宇将她葬身何处了。

这并不能够阻止冰释。只要找到韩府,一定会找到柳萍儿的其它线索。冰释会矢志不渝的。

之后,冰释学习骑马射箭,学习格斗御敌,学习寻找水源。有时候是一个人练习,有时候由安朋陪同。安朋因为府上事务繁忙,有时不得已无法陪同,心中无比担忧。而冰释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他。

是的,冰释正在回避安朋。自从那天在伏虎寺内听到烟雨的一番真情告白和冷嘲热讽,又有符七龄一生的悲剧作为先例,设身处地为安朋着想,冰释知道自己注定要离开。

而且,这种离开应该意味着结束。

孽缘啊!冰释心中亦悲亦幻。他对安朋的依恋自然是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但不割舍又能如何呢?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首赫然尊称"安公子",使人触目惊心。

冰释心知,安朋读了这封信后一定会苦不堪言,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下定了决心。

他的回避使安朋心神不安,也感觉到了端倪。安朋心里惶恐、烦乱。一夜安朋在凝香阁外敲窗,冰释狠心竟然没有开门,安朋竟然在窗外站了一夜!

初冬的霜雪落满了他的肩膀和脸颊。次日他便病倒了,又拒绝吃药看大夫。冰释心痛不已,又恨又痛,索性并不去看他。

又过了一日,安朋拖着带病的身子到了凝香阁,没料到冰释竟然已经不辞而别了!

人去楼空,只有桌角上留下一封书信。

第七节

安公子:……

有缘相聚相知,于我来说,自是深感三生有幸!承蒙错爱,更是天赐的福分!想我骆氏遗孤,自幼章在这封闭的古宅。孤独蚀骨,自闭入髓,如无公子怜悯,想象是怎样的惨境……

结束了,该结束了。一切就此成为昨日。伤心也好,难忘也罢,终究是一场孽缘!从是了之,该是最好的结局。我怎敢再暴殄天物,陷公子于不义?前路茫茫,自然有我的追求。我只希望如有回首之日,能见兄嫂含笑相迎,那才是我最惬意的事情,也是我赎罪的最好方式……

……

万语千言,仅一个"难"字了得。男子大气,红尘小爱只供把玩吧!相信公子能谅我的苦心。不负我殷勤厚望,珍重自己,珍爱生命,我去了。

……

骆思萍亲笔

天旋地转,安朋只一声惨呼:"小弟!"哪还有了知觉?全府上下慌乱成一团。乐嫂只哭昏天抢地,抢救了半日,安朋才悠然转醒,无言,再看那眼中,清亮亮的全是泪水。

乐嫂心中憎恶冰释,想自己的奶水怎么就喂出这么一个怪物?连累得自己的儿子如此惨状!幸亏他早早不辞而去了。临行前她将二十年前骆公子背负的皮桶给了他。

只是二十年前桶内盛的是婴儿,二十年后桶内装的是骨灰而已。

须臾半日,安朋才道:"府里是谁送冰释出的门?"乐嫂道:"是我。少爷前日就上了马,一路往北去了。"安朋眼中一串泪水滚下,道:"那你见他是否备足了衣物银两?是否带了剑?是否有干粮?是否……"他哽咽起来,泪水更是止不住了。

乐嫂回答不出来。安朋挣扎着爬起来,叫:"我一定要追过去,这叫我怎么放下心呢?"乐嫂一把抱住了他的腿,跪下来失声痛哭。"我的儿,你就饶了我吧,我求你了……有些东西是求不得的呀!你要是真心喜欢他,就听他的安排吧!"她那张老脸上满是眼泪鼻涕,可怜至极。安朋的心软了。顷刻间如流水般淌了出去,再也收不起来。是啊!人世间有些东西是求不得的啊!

大漠风沙还未近前,天气已经骤然凉了下来。

骆思萍翻身下马。两条腿已经又麻又木,冻得没有了知觉。这只不过是行程的开端而已。天黑前到了北门镇。再往前行三百五十里才会到沙漠的边缘。

他此行的目的是沙漠过后的龙门关小镇上。那里的官道年久失修,被风沙蚀没,通商驼队也有十几年没经过了。

天色渐黑,北门镇口灯光数点。

骆思萍加快脚步。靴子里满是沙砾,每走一步,脚板都会疼痛不已。他已经懒得再脱靴子倒沙了,总是有空隙被沙子钻进去,索性让它痛吧。等磨得皮开肉绽,磨得起了茧,便无所谓了。

其实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再敏感脆弱,只要是不服输的,区区折磨与痛苦,权当是磨练好了。

他也想借机磨去对安朋的眷恋与依赖。尽管他方向朝北,每走一步自心中都会多一寸牵挂思念。

他想起那么多快乐的日子和曾有的对话。

"我多想一辈子就这样度过,马车不停,永远不停,我就这样望向车外。" "那成群的牛羊多么悠闲,还有那山坡上的一片小灌木,红红的结满了果子,象豆子一般。" "咦,安朋哥,那么多农人是在做什么?割稻子是么?" "安朋哥,那么大块的田地都是谁家的?是我们府上的是吗?" "安朋哥,那条河里有鱼吗?是不是都象府里后花园里的鱼一样?有一条五颜六色的大尾巴,身上的鳞都在闪闪发光。" "噢,安朋哥,你听见了吗?那个赶牛的牧童在吹笛子呢。他很快乐是吗?他没有穿鞋子……"……

"以后切不可这样,把我的被子都弄脏了。" "我却不做这样的保证,只怕你以后叫我呢!" "没羞!谁以后还叫你做这等事来?刚才弄得我好痛,明天小解都不方便。要是丁叔叔知道了还不把我们打死去?对了,我还是告诉给丁叔叔知道,到时候我们给你讨一个媳妇来,让你摸,让你压个够。省得又来找我胡闹!" "你可千万别,你叫我干什么都成,千万别把今晚的事告诉给大总管……"……

"安朋哥,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听娘说过一些,但说得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才明白。"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心里很乱。"……

骆思萍的思绪就此断裂,因为一家客栈已在眼前。店伙计迎上前来牵了马栓在马厩里,又忙不迭地唤他进门。

"我要一间上房!"他道。

自从他更名为"骆思萍"之后,他就咬紧牙关要将往事遗忘。可是有些事情总是适得其反。但这样也无所谓,只不过内心苦点儿、累点儿而已,只要安朋能就此将自己遗忘就好了!

他刚想迈上木板楼梯,突地停下步来,凝望餐桌一角。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正在乞讨。他瞎了一只眼睛,一手端着碗,一手拄着木棍。一边乞讨一边唱:"十里飞沙无花香,流浪苦儿思故乡。

故乡虽说无牵挂,梦里总有儿时娇……"唱得字正腔圆,颇有韵味。他的身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引路。别人调笑她,她也似乎不知道,看样子不是呆傻,便是聋哑。

思萍心中一动,若有所思。返身在一餐桌旁坐下来。等那老乞丐经过是仔细端看一番。脱口道:"花想容?!"老乞丐浑身一颤,抬头看面前的公子,仪容不俗,却不认得。道:"这位大官人,您刚才是在叫我么?"思萍眼力虽不是非常独到,但对那京城名角花想容的扮相已深印于心。剥去那浓重的红粉,不是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他道:"我不会看错。你就是当年红遍京城的花老板!只是你的眼睛——"老乞丐叹道:"亏得还有人能认出我,还记得我花想容!这眼睛是几年前在省城林乡刘府唱戏时,戏台子塌了给戳瞎的,这也算是好命吧!好歹现在图个清闲!"又叫:"紫蝶,带路,咱们走吧!" "等等!"思萍忙叫住他,掏出一大把银子来,塞在他的手重。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乞丐毫不客气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又道:"大官人真是个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的!看我虽然在刘府瞎了眼睛,但也讨了个便宜。这紫蝶原本是刘府的三小姐!自己偷偷跑出来的,让我捡了便宜做了老婆!只可惜是个聋子。不过也不错。您几时见过要饭的有老婆的?"说着,又拉着那个紫蝶走远了。思萍仔细望去。已经记不得当年刘府三小姐的模样了,但那古怪精灵的神情倒有点儿似曾相识。

他摇头叹气,慨叹世事难料。

他想起偷偷出府到林乡看戏的事情来。那时候见了桌子底下刘三小姐一面,也见过戏台上花想容一面。后来,回来的路上救了五伯和叶秋霜,得罪了小王爷,引出了王妃……于是,又想到了安朋。

事实上,对于他的过去,哪有一件事情,哪一时哪一刻没有安朋呢?

第八节

骆思萍上了楼来,进了房间,洗涑完毕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

他想起了五伯、叶秋霜出了柳府又将卖唱讨生活,不知道前程如何。自己竟然这么迟钝,当时忘记了给他们拿些银两去。现在心中更加牵挂起来。又想起丁芙蓉去接王妃,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心中又生出一份牵挂。而他心中最为牵挂的。仍是安朋。

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爬起来,披衣来到窗前。推开窗,窗外月郎风清,小院子里静悄悄的。客栈里的客人不多,此刻都已经入睡了。

他呆呆地凝神片刻。却见墙头寒光一闪,一个人影翻墙而入。那寒光正是他背负的一柄钢刀反射月光发出的。那人蹑手蹑脚,身手不凡,溜到二楼对面回廊的一扇窗下,低声道:"小的参见龙大人。"思萍早就虚掩了窗。禁不住好奇,又透过窗逢望去。只见那个人仍在对面窗下,道:"小的参见龙大人。"这回声音大了许多。

窗子一开,借着月光可见一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道:"有什么话快说吧!又不是作贼,鬼鬼祟祟的!"黑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判贼一伙耳目众多、无所不在,恐怕这里都有眼线。上两次上任的新官就是在路上被人给……杀死的,您单身一人上任,还是图个安全的好。" "呸!"那龙姓的官员道:"我是堂堂的朝廷命官,难道还怕那些毛贼不成?这次我就是要独闯龙门关,摆平那班判贼。你有什么废话等明天再说吧,我要休息了。"黑衣人道:"我只是想告诉大人一声,这客栈里的人我已经查清楚了。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有一个年轻人说是去龙门关的,姓骆,从省城来。" "那正好,"龙大人道:"我们可以同行啦!"说完不耐烦地关了窗。那黑衣人几下翻出墙去,不见了影踪。

思萍心里觉得好笑,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只觉得那个龙大人的脾气好象是蛮大的样子。又说是朝廷命官。又说是单身上任。象一个逍遥浪子一般。他们竟然还提到了自己。想必没什么大碍。

懒得寻思下去了,思萍将窗子关好。

次日清晨,思萍吃完早餐,收拾停当,正准备跨马前行,听得身后一人声如洪钟,朗朗道:"骆兄,我们同行如何?"他回头看,正是昨天晚上被称为大人的人。他同样牵了一匹青色骏马,一身皮装,显得英姿挺拔。剑眉星目,阔口方脸,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腰里挎了长剑,背着一个鹿皮带子。

"你在叫我?"思萍问。

"这里难道还有别人姓骆不成?"他朗朗笑道:"敝姓龙,有事去龙门关一趟。打听到骆兄也去龙门关,所以想搭个伴儿。还请原谅我冒昧咯!"思萍见他言语直爽,不象是坏人,便道:"请便吧!" "好!真是个爽快人!"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思萍的肩,翻身上马,道:"我叫龙承雨,你叫我承雨、龙哥都成!"思萍揉了揉被他拍痛的肩膀,也上马,道:"在下姓骆,单名一个萍字。省城人,今天能与龙哥同行,也算是有缘啦!" "怎么起了这么一个秀气的名字?萍儿?哈哈……"他笑了一下,又连忙故作正色,道:"不过还好,萍水相逢嘛!走啦!"双腿一夹,黑马长嘶,绝尘而去,远远地把思萍抛在了身后。

思萍驱马,但终是追他不上。半晌已不见了踪影。心道:这人真是有意思,还说是与我同行,自己跑得比兔子还快!"片刻那龙哥又打转回来了。远远地挥手,叫:"喂!我说萍儿,你也太慢了些,照这样走猴年马月才能到?算我倒霉,先耐着性子陪你一会吧。不过,我可有急事!中午翻不过前面那座沙丘,下午换了风向,想走都走不出啦!"思萍举目望去,四处都是沙丘,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道:"你若是急了,尽可先去办事好了。我想快起来,可骑术不精。" "我们来换马吧!"龙哥说着跳下马来,不由分说将思萍拦腰抱下来。"我的马外号叫'追风'.是京城里第一流的宝马!恩,你的马也不错,不过你骑起来只能叫做是'追猫'!哈哈……开玩笑的,别生气。哎,你的腰可真细,又软,象个女人似的!"翻身上马,又道:"你不生气吧?开玩笑!走啦!"他又催马。马踏黄沙,风驰电掣而去!

思萍也催马,紧跟其后,心中倒是为自己的马心疼,怕伤到、累到。因为那马是安朋精心为自己挑选的。不过这追风宝马倒是好些,跑得又快又稳,不知不觉过了二、三十里,再回头,早已看不见小镇的影子了。

龙哥放慢了速度,一边下马一边解裤带。人还没有下来,已先将胯下的家伙掏出来了,叫:"撒泡尿,快憋死了!"又笑:"才出来几天,尿都黄了!哎,我说萍儿,你舍不得啊?那沙漠里面有的是水,就怕你找不到。跟着我,洗澡都行!"思萍也下了马,看四下无人,侧过身去撒尿。龙哥在一旁笑:"不行不行!哈哈……那么斯文干什么?又没人!男人嘛,不用在乎那么多!"翻身上马,开始慢行。

龙哥道:"看你的样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省城的大家公子哥儿!不在城里享清福,到龙门关去干什么?"思萍摇头不语。

龙哥道:"不说算了。我在城里那有时候比你秀气得多,不过得分在谁的面前。要是在皇……老头子面前,我就象一只猫似的大气不敢出一口!"思萍问:"老头子是谁?" "老头子?呵呵……"龙哥笑了一阵儿,道:"老头子就是亲爹的亲爹,谁都怕他!" "那就是你的爷爷了?" "差不多啦。" "你很喜欢笑是吗?" "是吗?哈哈哈……"龙哥又是大笑。好久才说:"在京城里住得太久了,觉得连笑都不会了。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该笑;什么时候该真笑还是该假笑;是该大笑还是小笑;该哈哈笑还是嘿嘿笑都象是写在帐本上的帐,翻到哪页是哪页!这你当然不懂。"他的目光突然深沉起来,又在瞬息之间变得明朗,道:"我们快一点儿吧!中午的时候太阳毒,我们赶到前面那棵大树下面乘凉!走啦!"思萍举目远眺,道:"哪里有树?我怎么看不到?"

中午时分,两个人果然来到一棵大树下面。这是一棵沙漠里面极其少见的古柏,根系发达,皮厚干粗,枝稀叶少,不过树荫里还是清凉。两个人拴好了马,躺在树荫里喝水。龙哥片刻鼾声大作。思萍睡不着,无意地哼唱起来:"清风明月,窗前柳丝儿轻摇曳。只以为此生无缘再聚,谁料到孽缘难绝。
满腹相思恰似六月飞雪,哪怕是片片蝴蝶,都为花飞舞;既然是点点杜娟,也为春啼血。

哎呀呀,娇娘美如画,谁人笔描写?"这一段本是在柳府一次梦中所记的,只是没有了下文。身旁龙哥道:"唱下去?怎么不唱了?唱得满好听的!"思萍道:"不记得啦。" "那你下一次记起来再唱给我听吧!"说着,他伸了伸懒腰,爬起来,道:"我们快走吧,天黑前赶到赤桑!"思萍问:"赤桑是哪里?怎么地图上没有?" "傻小子,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多着呢!跟我走准没有错儿!"两个人又上了马,将太阳远远地甩在身后。

思萍望向前方,风沙滚滚。他知道前行的路还很漫长,很艰难,可是他别无选择。

因为只有向前,他才会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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