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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隐蔽在层层乌云之後 


  那个子矮小、扎著马尾的女生站了起身,尖细的声音在严肃的会场中爆了开来。 「我不以为同性恋的婚姻关系在现今台湾的社会中能为法律以及道德体制所包容;我在此以全然客观的角度,在此理性地提出我的论点。首先,同性恋者虽然口口声声地阐述 他们之间真爱的存在,可是一般人对於他们的印象往往建立在滥交、杂交的复杂性关系上,我想他们就算再无辜,也都或多或少必须为这样的形象负起责任。再者,他们的抗争手 法总是诉诸於偏激和怪异的手法,叫大部分的人无法接受。既然他们想要在社会体制下站 立,他们便应该做适当的让步,起码他们必须采用的是在体制下被接受被认可的方式来获 得大家的认同。可是连这一点最基本的态度在当今所有的同性恋团体中都看不到,这是他 们必须检讨改进的地方....」

  她一说完,全场立刻掌声遍起,叫好声不绝於耳。在她可爱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潮 ,以及既骄傲又腼腆的笑容。

  我不禁为我在台上奋战的队友们捏了一把冷汗。 我们一群人以诗文社的名义报名了八十二年度的大专杯辩论比赛,花了整整一个月的 时间收集资料并且模拟演练之後,比赛由上个星期开始进行,一天一场次。而在星期三时 我们和同校的辩论社出赛时,竟然胜过了对方——这次胜利对於初次参赛的我们无疑是打 了一剂定心针。此後便连连获胜,直到今天,我们终於坐在社团大楼演讲厅中的讲台上, 与K大辩论社争取最後的冠军。底下围著数以百计满满的听众,场面热烈到了极点。

  虽然我因著言辞的拙笨以及临场经验的不足而未能出赛,仍是打从心底为我的队友们 加油。他们是我相处已届一年半的知己,我深爱著他们。

  然而此刻的情形显然不利於我们。毕竟K大能打进冠军赛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的分 析冷静精辟,一针见血,将我队提出的所有论点一一击破。虽然社长、晋元先前所做的论 述相当精采,反击也十分有力,我仍是著急得手心直冒汗。 主席冷冷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正方请做结辩。」

  於是伟晔,挂著从容不迫的笑容,迅速地站了起身并走到了讲台边,对著麦克风开始 了他的答辩。

  那表情极端冷静,说明了伟晔对他本身的充份自信。

  「关於同性恋婚姻关系合法化的议题我在此提出另一种所谓绝对客观的看法,虽然刚 才反方的二辩宣称他们的言论是全然客观的。首先,同性恋者中虽然普遍存在著滥交的关 系,可是异性恋者中难道就没有这样的行为吗?况且一般人对同性恋者抱存的看法究竟是 真实情况,抑或只是刻板的印象呢?我以为这点疑问在我们真正去调查了解之前,不宜下 任何果决的判断。再来刚才对方主辩又提到了所谓的自然运行之道,在这里我提出我的想 法。自然给我们的启示便是他包容的能力,他不评判甚麽是好的、甚麽是坏的或是甚麽是 美的、甚麽是丑的。各式各样的生命都在他之中生活著,展现著属於他们独特的存活样式 。我想我们不太有资格去臆度自然。我们所应该做的,是去学习自然包容生命的方式。同 性恋者既然和一般人一样具有生命,他们便有权利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就像自然不会要 求飞蛾变成蝴蝶一般,我们也不该要求同性恋者变成异性恋者。.... 」

  他不疾不徐地结束了他的结辩,然後挂著如释重负的微笑转身走向座位。听众这时都 发狂似的不停地鼓掌叫好,我也忍不住大声应和著。尽管刚才K大的二辩,也就是那扎马 尾的女生,令我感到我们要夺得冠军的可能性已然不大;然而伟晔的发言又令我对我们的 胜利重新拾起了信心。K大辩论社的三位社员脸色全阴沈了下去,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研 拟什麽策略;而我们队上的三人,社长还算稳重,但是晋元以及伟晔却都露齿微笑,一副 嚣张透顶的样子。

  「难看死了,」我在心里暗骂著,「一点台风也没有。」

  「反方请作结辩。」

  然後是K大的一个戴深度近度眼镜的男生站上了讲台。那论述以及神态看来听来也颇 具说服力,可是和伟晔一比便显然差了一截。在他结束并转身回座位时,听众报以他的掌 声固然相当宏亮,却可以明显地听出有同情的成分掺杂其中。

  「休息二十分钟之後我们请裁判公布优胜名单。」

  他们三人站了起身,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下了讲台向我这里走来。我把预先准备好 的饮料递给了他们。

  「唯仁我们表现得好不好?」晋元神色紧张地问我。

  「嗯,他们俩个表现得还不错,你则有待加强。」

  「去你的!」他半开玩笑地捶了我一拳。

  「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他们的二辩实在很强。」社长说。

   「唉,输了就输了嘛,反正还不是一样回家写没人看的现代诗。」伟晔打著呵久说。

  晋元冲著伟晔破口大骂:「他妈的那我们一个月的努力不是全白费了,老子可不像你 这麽清闲!」伟晔也不甘示弱地回嘴:「这样想就是你的不对了。难道你不知道一件事的 过程远比结果来得重要吗?」他俩一来一往,我和社长听著便笑作一堆。

  「好了你们俩个死对头,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在台上还没辩够啊?」我说。

  在漫长的等待之後,裁判们终於从幕後走了出来,原本骚乱的会场很快地安静了下来 。裁判长持著信封站上了讲台,在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讲评之後,缓慢地拆开了信封。

  「....所以,我们五位评审一致决定,本次辩论赛的冠军由.... 」空气像是凝结住了一样,我几乎为之窒息。

  「本次辩论赛的冠军由——Y大辩论社获得。」

  我们四人全陷入疯狂的状态中,站起来又叫又跳的,最後抱成了一堆,只差没有痛哭 流涕。四周的人全对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晋元和伟晔对著台上的裁判们大喊著:「是诗 文社!不是辩论社!是诗文社!」裁判长赶忙加以修正。K大的队员很有风度地过来向我 们握手道贺,我们则热情大方地回了礼。

  直到礼堂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我们四人仍然坐在座位上,沈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 这份荣誉使我们过去一个月的所有努力不致於付诸流水。我们就这麽一句话也不说,带著 满足的微笑,彼此头倚著头,感觉似乎可以永远这麽坐下去。 伟晔打破了这份难得的默契。「我们去好好庆祝一番吧!走!」他说。大家应了他的 传呼,迅速地站了起身往校门口走去。

  於是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骑著摩托车向茶馆驶去,沿路满是我们的尖叫和狂笑声。

  进大门时我们把门上的风铃撞得叮当乱响,老板娘也嗅到了我们身上的喜气,拉著夸 张的笑容对我们说:「唉哟,你们这群小鬼头老长不大的,乐个什麽劲呀?」

  晋元挺起了胸膛,装出一副神气的臭屁相说:「开玩笑,我们才不是什麽小鬼头。我 们可是堂堂八十二学年度大专杯校园辩论赛的总冠军呐!」

  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问:「少盖了,真的还是假的?!」

  然後大家非常不服气地一致说道:「老板娘您这是瞧不起我们罗?!」老板娘笑著说 :「不敢不敢,我相信你们就是了。好吧,看来今天我不请客都不行啦!」听到这句话, 我们都喔的一声嚷了起来,大声欢呼老板娘万岁万万岁,老板娘青春永驻、万年不老,然 後一起冲向转角离书柜最近的房间。大家对於今天的胜利都非常兴奋。

  老板娘很快把茶叶和茶具送来。我望著这一群相处已一年多的友伴,心里涌起一股莫 名的满足和喜悦。

  晋元正逗弄著尾随我们进来的咪咪,店里养的一只金黄毛色的猫,残忍地把它翻来覆 去地把玩,不过咪咪似乎也乐在其中。晋元是我高三时的同班同学,一起考上土木系後即 不再同班;他是耍宝型的人,常说些愣头愣脑的话,任何场合只要有他在,就少不了一阵 阵的笑声。

  社长较一般人严肃许多——这点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戴著金边眼镜,头发老 气地旁分,总是挂著不苟言笑的表情。除非他心情很好,否则他几乎不说笑话。可是他的 学识渊博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他对中国和西方文化了解极深,简直就是一本活字典。我 对於西方近代文学的粗浅知识可说全是从他那儿挖来的。

  有一次我们邀了一位中文系的教授参加我们社里的座谈,那位教授说了一些话引起社 长的不满,最後两个人激辩起来,教授显然占了下风。最後他相当没有风度地拿起了西装 外套大步走了出去,撂下一句话:「你们以後别想叫我再来。」虽然场面十分尴尬,可是 社长的才学却更加令我们聒目相看。

  社长是外文系大三的学生,入学到现在每学期都拿全系第一名。

  伟晔趴在桌上,望著沸腾的水壶傻笑著,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麽。我拿起座垫往他脸 上抹去,嘲笑他:「你发花痴啊?」

  他对我笑著说:「没有哇,只是觉得赢了比赛好满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这全是伟晔的功劳。要不是伟晔的结辩,我们就输定了。」社长说。

  「对呀,伟晔讲得实在是精采极了。」我也忍不住夸赞他。

  晋元放下了咪咪,爬到我面前做了个谄媚至极的表情,说:「那我呢?我讲得精不精 采?」

  「你啊,你去死吧!」我用座垫朝他头上狠狠一击,他倒在地上发出哀鸣。大家又笑 成一团。

  「不过唯仁才是最大的幕後功臣。我们这次的胜利,有大半要归功於他。」社长说。

  「没有啦。」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禁感到羞赧。

  「唯仁你不用谦虚了。」伟晔说,「你为我们作了多少,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我感到脸颊一阵燥热,遂抿了嘴、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晋元看到我脸红,便开始取笑 起我来了:「啊你们再说他就要哭出来了啦。」於是我又拿座垫和他打成了一堆:「谁像 你那麽娘娘腔啊,三八!」 「就不知道是谁喔,」晋元一面闪躲我的攻击一面说,「毕业典礼的时候代表班上献 花, 结果在台上居然和老师抱在一起,眼泪还猛掉个不停,丢不丢人啊.... 」他居然把 我当年的糗事给说了出来。我拿起座垫又是一阵乱打,社长和伟晔则大笑不已。

  直到老板娘进来要我们安静点,我们才终止了吵闹,开始讨论较为正经的事,包括下 个月由我们社上所主办的五十年代新诗赏析,还有出版诗集等工作。等到事情都讨论完了 ,也快十点钟了,於是大家便向老板娘道了谢,一同离开了茶馆。

  「唯仁你要搭公车回家吗?」社长问我。四人之中只有我没有机车。

  「是啊。」我点点头。

  「我送你回去好了。」伟晔说。

  「不好吧,这麽晚了,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反正今天心情特别好。平常要坐我的车啊,门儿都没有。」

  「喔,这麽说来是我的荣幸罗。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四个人就此告别。我跟著伟晔走到他的机车旁,看著他稳当熟练地将机车推至走廊上 ,然後插入钥匙启动。「上来吧!」他回头笑著对我说,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我乖乖地 坐上了後座。一阵呼啸声过後我们已在大街上。

  「骑慢一点,拜托!」我在後座对他喊道。

  「你说甚麽?」他喊了回来。

  「我说骑慢一点!」

  「好!」他嘴里这麽说,油门却催得更猛。我只好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自 己的命运托付在他手中。直到到了家,确信自己还活著,我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你啦。」

  「没什麽。明天社团见。」

  「ok,拜拜!」

  「拜!」他转身骑著摩托车离去。我望著他好看的背影在短短数秒中缩成一个黑点然 後消失,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

  我,喜欢伟晔。

  几乎从第一次见面起,他的笑容及言词便对我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尽管表面上我表现得像是位极普通的朋友,我的心却时常为他激汤不已。

  在往数学系馆的路上,每每听到身後一声传唤:「唯仁等等我!」然後是一股重量几 乎将我压倒在地上——那是他整个人热情地跳上了我的背後的结果。「喂别闹了,你有多 重自己不知道啊?」我笑著从他热情的拥抱里挣脱。「上什麽课啊?」他问,我答说微积 分啊,那你呢,他说没课在学校里闲晃;然後挥手道别。阳光透过树荫在他好看的脸上造 成阴影,而那带著坦率、真诚的笑容日日夜夜在我脑际重现。

  或者是社办里的论辩。「Dickinson 要是知道你把她这首诗解释成爱情,会从坟墓里跳出来把你掐死。 」他略带激动地说。 「非爱情不足以造成这种精致,这种细腻。你没读过杨牧的一首诗的完成,他不就说 ....」我向他据理力争;社团里的其它成员全像在看好戏一样,带著有趣的笑容聆听著我 俩无休止的争斗。

  「我管杨牧说了些什麽;总之你在分析一首诗之前就先入为主地让他人的言论以及自 己主观的想法蒙蔽了你的眼睛,於是你便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那你说这首诗不是在写爱情还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主观....」

  那次论辩以不欢而散告终。我和他都挂著一副臭脸,彼此不道再见便分别走出了社办 。第二天再见面时,两人以歉疚的笑容相对。他说:「我回去想了一想,你说的也不是没 有道理。」我说:「我也想了一想,仅仅解作爱情的确是太狭隘了一点....」然後便握手 言和。

  这些微妙的记忆片断每每在我脑际翻飞,以极其甜蜜的重量压迫我的心。

  第一次见到他倒不是在诗文社,而是在刚入学时,校方所举办的新生杯篮球赛中。我 还记得那场是土木对电机的比赛,因为是自己系出赛,我不得不去加油。晋元高中时篮球 就已经打得很好,因此入选系队代表系上出赛。我坐在看台上观看;因为才刚入学,除了 晋元,其它人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我们系连连得分,而电机系显然已欲振乏力。 

  我注意到一醒目的身影,穿著我们系上的队服,约一百八十公分出头,行动敏捷,而 且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计划之中,不像其它人拿到球就乱扔乱传。他和晋元有独特的默契, 一接一应,从不失误。我们系上大部份的分数都靠他俩的合作无间夺得。

  我开始审视端详那人,打球时的神情极其专注,有点吓人。身材魁梧,一身健壮的肌 肉骄傲地袒露,每射进一球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那笑容极端坦率,在其中绝对找 不到一丝一毫的自我或是做作。只有小孩才会那样子笑吧。很迷人的笑容。

  比赛结束前十秒,电机系仍作著最後的挣扎。晋元将球往那人方向传去,在空中被一 名对方的球员拨了一下以致偏了方向。那人以很快的速度冲去,勉强接到了可是几乎因此 绊倒,然後不太稳地转身射篮——进了!全场为之欢声雷动。然後我看到那人转身,对著 晋元竖起了大姆指,做了个半眯著一只眼睛的神气表情。那表情在我心中刻蚀了极深的印 象,至今仍伫留在我脑海中。

  我开始在系上同学中搜寻他的身影,却始终找不著。一个星期後我终於忍不住问了晋 元:「喂,上次我们系和电机系比赛,有一个和你默契很好的是谁啊?」

  「谁啊?我和每个人默契都很好啊。」

  「去你的,就是那个背後绣著三号的嘛。」

  当然,那就是伟晔。

  「哦,他不是我们系上的啦。我和他高一、高二同班,知道他篮球打得好,所以拉他 来作枪手。」

  「喔!你们作弊!我要告发你们!」

  「告啊,你去告啊,去告我啊....」他脸上的滑稽表情又逗得我哭笑不得。

  随著时间的流逝,我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之後我加入了诗文社,和晋元一起,沈浸 於新诗、现代诗和西方文学作品中。我在其中窥见另外一个世界,并且为之狂喜不已。从 高中时代起,我便开始尝试写诗,并且零零星星地发表在校刊和一些文艺杂志上;那时对 自己在文字上的才分有一种莫名的狂妄和自大,觉得自己无非是为上帝所选择的代言人。 直到升上大学、参加了社团之後,认识了许多因年长而无论在技巧或思想上都较我成熟太 多的学长姐们,视界刹时开阔不少。再回首过去的作品,简直有种不堪入目的感觉。而之 後的创作,在我自己看来,倒是进步了不少。

  就这麽过了半年平静而缓慢成长的日子。

  升大二的那年暑假,我们社团中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办了短期的读书会。我永远忘不了 那天下午,空气里弥泛著慵懒而闷热的气息,凤凰木不肯依照时令转化成一片火红,却仍 是一身荫绿地迎风摇曳。我们五、六个人在茶馆里碰面,除了晋元以外人都到齐了。因为 晋元一人的关系,使得讨论迟迟不能开始。

  我望著擦得晶亮的玻璃外的街景发呆。然後是一阵夸张的脚步声。「对不起对不起我 迟到了。」是晋元,他总算来了。

  「我带来一位也喜欢村上春树的朋友。喂,自我介绍吧。」 

  我认得他。是的,我认得他。

  「各位好,我叫作伟晔。这样冒昧地跑来真是不太好意思....」

  接著是各人繁琐的自我介绍;他一一和所有人握手,自然也包括我在内。除了伟晔, 在场其它的人都已相识甚久;然而他极迅速地溶入我们的讨论之中,丝毫不因为初次见面 的缘故而有任何陌生或是尴尬的感觉。两个钟头的讨论下来,他已然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分 子。

  隔日我又在社办看到他和社里的伙伴们聊天。很自然地,他已成为诗文社的一员。 4

  除了工科本身的课程,我加修了人类学系的一门课,以弥补自己在人文方面的不足。

  期中考前的一个星期,在人类系馆中,我又听到了那声熟悉的传唤:「唯仁!」

  「啊!伟晔你怎麽会在这里?」我带著惊喜问道。

  「我和你修同一门课呐。」他一路跑过来,喘气喘个不停。

  「真的?!我怎麽从来没看过你?」

  「别提了,跷课实在跷得太凶,我看我期中考是死定了。」

  「不会啦,还有几天嘛,现在开始念,一定来得及的。」

  「才怪。唯仁你可以帮帮我吗?」

  「当然可以啊,可是你要我怎麽帮呢?」

  「你的笔记借我影印可以吗?」

  「可以啊,可是我放在家没带出来,不如明天....」 「拜托,大後天就要考试,明天就来不及了。我想想.... 」他歪著脖子故作沈思状 ,然後继续说道:「不如今天放学我用摩托车载你回家,然後你把笔记借给我,这样可以 吗?」

  於是我们约好下午五点整在侧门口见面。我望著急得满头大汗离去的他,忍不住笑了 出来。以往看到他总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像这样子慌乱失措倒还是第一次。 

  下午五点他如约在侧门口出现。我步向前去,他笑著迎接我的来到。「你的车停在哪 儿?」我问。

  「在车棚里。跟著我走吧。」

  那天傍晚的路况出奇的顺畅,加上伟晔一流的骑车技术,飞梭在车阵之间却丝毫不让 後座的我感到害怕。平常坐公车要四十分钟才能到达的距离,不过近二十分钟就到了。

  「哇,这是你家啊,看起来真气派!」伟晔说。其实也不过是八层楼有电梯的公寓罢 了。我按了门铃却没人应,便拿钥匙开了门进去。 伟晔尾随我进了家门,走进我的房间。我翻了资料夹找出所有上半学期的笔记递给他 :「哪!拿去印吧,明天就得还给我喔。」

  「啊!你也会弹吉它吗?」他看到我摊在床上的吉它像看到宝似的,兴奋得手足舞蹈 。「我弹我最新练会的曲子给你听哟....」

  他完全弃我和我手中的笔记於不顾,带著霸道且孩子气的笑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 捧著我的吉它,半侧著脸开始拨弄琴弦。「啊,音不准。」他费了好久的劲才把音调准。 我凝望著他专心调音的神情,讶异他竟然会弹吉它。

  「嗯,要开始了。」他清了清喉咙,看来像是要唱歌。我赶紧坐了正,敛起笑容,做 出一副欲专心聆听的样子。

  然後音乐开始流动,从Fmaj7走到G7复移至Gm7。 才三小节我便已觉查,那是我最爱的一首歌——伊帕内玛的少女! 然後他开始唱了:高佻的、黝黑的,年青的、可爱的,从伊帕....

  那歌声不坏,真的不坏。可是他吉它弹得真是破的可以,叫人不忍遽听。於是我一把 将他手中的吉它抢了下来。「天啊,你程度还没到,为甚麽要练这麽难的歌呢?」

  他一脸委屈的样子:「人家喜欢这首歌嘛!还我啦,让我唱完。」

  「我看我来弹,你来唱好了。」

  「你也会弹这首歌吗?」他兴奋地喊道,恢复了原先的神采飞扬。

  「废话,我也是练过几年的。」

  「哇,真是太好了!好,那就你弹,我唱吧。」他复清了清喉咙。

  於是音乐重新开始流动。四小节如云朵般飘著的前奏。我对自己掌控吉它的能力还算 有信心,而在他的眼中我读到了预期的倾慕。他开始缓缓唱道:

  Tall,andtan高佻的、黝黑的
  Andyoungandlovely年青的、可爱的
  ThegirlfromIpanemagoeswalking从伊帕内玛来的少女
  Andwhenshepasseseachone当她走过人们身旁时
  Shepassesgoes,"Aah--"人们都禁不住地赞叹:啊!
  Whenshewalksshe'slikeasamba当她行走时
  thatswingssocooland像是一首森巴舞曲
  swayssogently,that冷冷地摇晃,而轻巧地摆动著
  Whenshepasseseachone当她走过人们身旁时
  shepassesgoes,"Aah--"人们都禁不住地赞叹:啊!
  Oh,butIwatchhersosadly而我,却用悲伤的眼神注视著她
  HowcanItellherIloveher我该如何对她倾诉我的爱意
  Yes,Iwouldgivemyheartgladly是的,我多麽愿意献上我的心
  Buteachdaywhenshewalkstothesea但是每一天当她走向海边时
  Shelooksstraightaheadnotatme她却不是向我走来的
  Tall,andtan高佻的、黝黑的
  Andyoungandlovely年青的、可爱的
  ThegirlfromIpanemagoeswalking从伊帕内玛来的少女
  AndwhenshepassesIsmile,当她走过我身旁时,我对她微笑
  Butshedoesn'tsee--她却没有看见
  曲子才进行到一半,我已经被他的歌声吸引住了。我完全没料到他会有这麽好的歌喉 ,那是平时和他说话时绝对无法察觉的。他半眯著眼睛,好认真地在诠释每一个字句,让 每一个音符都具备了独特的个性。我陶醉在他的声音之中,觉得手中简单进行著的和弦公 式似乎又重新有了生命;觉得现在正在弹吉它的,不是往常为了排遣时间才弹吉它的我, 而是一个完全掌握住音乐,完全掌握住歌曲精髓的乐手。

  歌声和琴声悠悠飘荡著。只存在於吉它手和歌者之间的对话。Jobim 和Gilberto间 的絮语。简单隽永的歌词。走到最後曲子终於将尽,我对她微笑但是,她没有看见,她没 有看见,她就是没有看见.... 我简直舍不得结束了,复往来盘旋於最终的四小节,挂留 低回;伟晔则很有默契地继续低吟,她没有看见,她就是没有看见。音量小到不能再小时 ,我方才不舍地轻轻刷过Fmaj79,划下最为不情愿的休止符。

  我闭上眼睛,沈浸在这美好的气氛中许久许久。之後我将视线自吉它移至伟晔,发现 他脸上也有同样陶醉的表情。两人目光相接,我噗斥一声笑了出来,他也笑了。然後两个 人抱在一起大叫,我叫道伟晔你的歌声真是迷死人了,他则大叫唯仁你的吉它为什麽弹得 那麽好让我好嫉妒喔....

  然後我翻开歌本,一首歌接著一首地走下去。半个钟头内我们唱了十几首歌,自始至 终都有一份终於觅得知音的喜悦充塞於只属於我俩的空间中。直到母亲回来:「唯仁你有 同学来吗?」她推了门进来。

  「李妈妈好。」

  「妈,这是我社团里的同学,他叫伟晔。」

  「你好。要不要在我们家用晚饭?」

  「哦不用麻烦了。蛮晚的了,我该回家了。」

  「不用客气喔,我随便炒几个菜,大家随便吃吃。」

  「真的不用了,谢谢李妈妈。下次有机会的话再过来打扰好了。」

  「好吧。你们俩个继续唱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谢谢李妈妈。」

  母亲关上门离去之後,伟晔说:「哇,都快七点了,我得走了。」

  「嗯,我送你下楼吧。」

  我和他一齐走下楼去,看著他将机车牵到了路边。

  「和你一起唱歌好愉快。」他说。

  「彼此彼此。」我俩相视而笑。

  「谢谢你的笔记罗!」

  「不用谢。你好好念书才是真的。」

  「会啦!後天就还给你。」

  「ok。骑车小心。」

  「好!拜!」

  一阵呼啸声过後,只剩下我一人站在寂静的巷道之中,有点满足,又有点不舍。我笑 了笑,耸了耸肩,又笑得更坦率、更自在了些,然後转身上楼。

  两天之後,我在社办的留言簿上读到了伟晔的留言。他这麽写道:「唯仁:谢谢你的 笔记,我已经印好了。我放在书桌左手边抽屉的第二格。真的很谢谢你。我会好好念,不 会被当掉的。伟晔。」

  然後是整整一个星期的期中考□杀。白天考试晚上熬夜k书,平均每天只睡四、五个 小时。考到最後两天整个人的意志已经溃散了,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要昏倒的样 子,坐公车回家时竟然睡过头整整十站。  星期天恶狠狠地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床。看了一些满是肥皂泡沫的电视影集,颓废地大 吃大喝一顿,精神才勉强恢复。

  星期一,神采飞扬地去上课。

  踏入社团大楼,大老远的就听到晋元的嘶吼:「啊呀,完蛋了啦,全部当光了啦,叫 我怎麽办啦....」。旁边有两个同系的同学。我继续往前走去,晋元看到了我就哭丧著脸 拉著我的衣袖说:「怎麽办啦,我真的完蛋了啦....」

  「活该,谁叫你自己平常不念书,自己想办法。」

  然後晋元不客气地打发走了那两个同系同学,和我一起上楼到诗文社。一推门进去, 就看到社长大人气定神闲地捧著傅柯的性意识史在读。

  「唉哟我的妈呀,」晋元又开始用那种怪里怪气的腔调讲话:「拜托你,社长大人, 才考完试耶,你看书都看不烦的呀。」社长根本连头都懒得抬。

  「像这个时候啊,」晋元边说边打开书包,睥著眼邪气地对我笑著,拿出一本蜡笔小 新,「还是看看漫画,有益身心嘛!」

  「啊!你有最新的蜡笔小新!我也要看!」我兴奋得立刻凑上前去。

  「好吧,我们两个比较没水准的,就看这种低级的漫画书好了。不像某人那麽有水准 哦!」晋元说。社长还是懒得理他。

  我和晋元两个人看著看著便笑翻了天。最後社长大概是抵挡不住蜡笔小新的魅力,或 也有可能是被我们的笑声吵嚷得没办法继续念下去,终於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三个 人的笑声几乎把社团大楼的屋顶都给掀掉了。

  等到我们看完的时候,伟晔推门而入。

  「唯仁,人类学成绩公布了耶!」他看到我在社办便惊喜地说。

  「真的?这麽快!那你考得如何?」

  「就是要谢谢你的笔记啊,我考八十六分耶!」他兴奋得手足舞蹈的,我也感染到他 身上那股喜悦的气氛,遂陪著他一起傻笑著。

  「真的还是假的?那你要请我客喔!」我说。

  「一定一定。」

  「还有我考几分,你有帮我看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脸上出现了一些怪异的神色,迟迟不语。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 继续逼问:「快啦,我考几分啊?」

  「你确定你不要自己去看吗?」

  「不要,你跟我说就好。快啦。」

  「七十八啦。」 晋元听到就笑翻在地上,大嚷:「哈哈哈,借人笔记的反而考比较低分,真是逊毙了 !哈哈哈!」

  我先是瞪著趴在地上笑个不停的晋元,再来就是瞪著带著歉疚笑容的伟晔。他抿著嘴 唇低头著地板,像一个犯了错即将接受处罚的小学生,那神情令人好气又好笑。

  「林——伟——晔——你太过份了!为什麽考得比我还高出那麽多分?!」

  「对不起嘛,我又不是故意要考那麽高分的。」本来已经有点忍不住了,又听到这句 爆笑到极点的话,我便哇哈哈地大笑出来,然後社团里的四个人又是笑作一堆,任由欢乐 的气氛将我们淹没。

  当天晚上伟晔便请我吃了晚饭,因为我借他的笔记还有他考得比我高分的事实。本来 还以为有牛排或是欧式自助餐可以吃的,没想到原来只是三商巧福牛肉面一碗,让我又怒 视了他好久。「好啦,不要生气啦,我最近真的经济拮掘嘛——,」他又免不了一番道歉 ,「下次再请你吃好吃的啦。」

  其实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和他在一起,就算是路边摊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他便用机车送我回家。在机车上他和我说:「唯仁,我发现我上下学都会顺路 经过你家耶。」

  「我知道啊。」

  「那我就在想啊,其实以後上下学的时候,我可以顺路载你啊.... 」

  从那天起我俩的友情开始急遽发展。因著他上下学接送我的缘故,每天相见不算,星 期六星期日也常常来往於彼此家中,或者是流连於各大戏院和KTV。最常作的事还是弹 吉它唱歌——那几乎变成了我俩之间的最重要的对话形式。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会到觅 得知音的喜悦,好惊讶地发现仅仅藉由音乐,我们竟然可以达到这样的心灵交流。而我深 信他也有完全相同的感觉。

  他开始央求我教他吉它。他学得快,练得也勤,几个星期下来进步得好神速。

  那真的是一段,好灿烂的日子。我整个人陷溺在幸福当中几近灭顶。每天坐他的车上 学,起初几天我还好规矩地把手放在大腿上,直到有一次他突然紧急加速让我整个人差点 往後仰倒,「抱住我的腰嘛!」他惊喊道。从此以後我每次让他载时都紧紧抱著他。

  我们一起看了好多场电影,一起听了好多张唱片。有一张Joe Pass的独奏集我们整 整听了二十几遍。二十几遍耶,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我俩都迷他迷得要死要活的。只要是 听JoePass 的时候,我们俩人就好有默契地噤口不语,各自在房间占据了一角抱著枕头 ,让吉它的声音缓缓自音响中流泄开来,将我俩完全淹没。往往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耗掉 了,可是感觉却好充实、好愉快。

  等到他的吉它进步到一定的程度时,我们便开始练双吉它。 第一首练的歌是,morethanwords。四道线条同时起头,他的吉它、人声还有我的,平行或是穿插,缠绕,散开 又复聚合。暖暖的,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也是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们才练好了这首 歌,最後唱到彼此紧紧靠在对方身上而且我还感动到几乎流下眼泪;窗外有阳光和微风缓 缓流入他的房间。

  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反覆想到小王子中狐狸对猎人说的话,假如你下午四 点来访,那麽我从三点就开始兴奋雀跃。有一次在社办中只有我们两人,他背对我面对著 窗口翻惠特曼的诗集,我眼前是工数课本可是完全看不下去。我眼中只有他的背影。然後 我忽然脱口而出:「You'vetamedme,youknow? 」他转了过头,一脸疑惑地:「什麽 ?」我又说了一次,他还是没听懂,一脸迷茫的神色对著我摇头傻笑。

  「没事,」我觉得已经无所谓了。「继续念书吧。」

  就这样,一直走著,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惦念著他的面容和他的声音。感觉好稳、 好安全,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即使在二、三十年後,他或许已经娶妻生子了吧那又如何,我 们俩仍频繁往来於彼此家中,仍然保持著现在所有的单纯,仅仅是抱著吉它唱歌就完成了 所有生命中应有且必备的喜悦部份。就这样,一直走著,走到彼此对於对方的一点一滴都 熟悉到如同熟悉自己一般,即使表面上完全没有对话仍然有心灵上的恳切交流。我们之间 不曾出现过任何证明这一切的言辞,像是什麽认识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之类的,虽然我一 直很想说,可是後来渐渐发现,实在是没有必要啊。当我已经确认了这样的关系,当我对 这样的关系感到百分之百的信任的时候,我还需要用言语加强些渲染些什麽呢?

  一直走著。课业一直维持得很稳,社团的活动也很顺利地一个接著一个进行。可是这 些好像都变成一种生活的附属品,虽然我抱著比往常更大的热诚和专注完成了这些可是, 这些都不再是重点了。重点是,你碰触到了另一个人的心灵,你爱上了他,况且这爱多麽 自在多麽自由,使得所有原本应该产生的占有欲和无力感和这样的深度一比全都显得微不 足道。一直走著,走到彼此对於对方的房间熟稔到不能再熟稔的地步,彼此的家人都视彼 此为自己儿子的死党并真□地表示亲切,走到对彼此皆已感到不可或缺....

  伟晔,你已经驯服我了,你知道吗?

  一个星期之後所有的成绩全都公布出来了。我益发确定晋元是个扯谎完全不会心虚的 小人和烂人。他有三科上了九十分,其馀的也都在八十分上下。

  星期日的午後,在我家里,我们翻出了已为我们遗忘许久的 Dickenson重新讨论, 只是这次伴随著我俩的已不是歧见而是共识了。当然些微的争端仍是免不了的。

  突然他冒出一句:「听社长说你在写诗?」

  「对啊。」

  「我想看耶。」

  「一堆废纸而已,没甚麽好看的啦。」

  「可是听社长说你得过很多奖的....」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开始比较认真地回答他:「我对自己的诗一直觉得很没信心,所 以不太喜欢拿给别人看。或许写得不好,但毕竟每篇都是我辛苦经营出来的。以前我也曾 狂热於发表,却发现别人不是不甚重视就是根本没弄清楚我想表达的东西,却妄加臆度甚 至还斩钉截铁地加以评论。所以慢慢地就开始觉得很失望....」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真的很有兴趣想知道你完成了些甚麽。」

  我看著他认真得有些过份的眼睛,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好吧,我相信你。」

  我翻出了抽屉里的文件夹。「很厚一叠喔,你要我选几首给你看吗?」

  「不用了,我想要全都看过。」

  於是我全部递给了他。他还真的,正经八百地开始一首接著一首地读了起来。我无聊 地走到床边拿起吉它拨弄了一会儿,又出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其实心底是很高兴的,甚至有点激动。只是表面上装得无所谓罢了。毕竟有一个人愿 意这样认真地看待自己的作品。而且还是这样的一个人。

  整整半个小时他捧著那叠诗稿,皱著眉头读著,一句话也不说。我不得不猜测揣想他 究竟感受到了些什麽,会不会挑剔我尚未成熟的语法,能不能体察我苦心推敲的每个字句 。直到半个小时之後,他伸了个懒腰说:「很有意思。我可以再带回家慢慢看吗?」

  我不知道这句话说明了甚麽,他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还是什麽感觉也没有。「好啊, 不过不能弄丢喔。我只有这一份喔。」

  春假到了。我们到头城某一农场中渡过为期三天的假日。参加的人有社长、晋元、伟 晔和我,还有两名大一刚入社的新生。

  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在溪边烤肉。其实真正在烤肉的只有晋元而已;社长望著潺潺流动 的溪水以及远处的青山陷入沈思,像是在捕捉些什麽。我和伟晔,还有两名新入社的学弟 ,漫无目的地闲聊著。

  「学弟们刚进大一有什麽感想啊?」伟晔问。他们俩有点害羞地笑著,没有人肯先回 答。我鼓励他们讲出他们心中的想法,慢慢地便和他们打成了一片,聊得颇为愉快。

  天色暗得很快;等到晋元好不容易把火生起来时,夕阳几已沈尽。於是我们就著微弱 的火光进食。「哇,真是好浪漫啊。」晋元说,大家也因著过份美好的气氛同意晋元的话 。不过很快我们就发现实在是不怎麽浪漫,因为有许多飞蛾及小虫绕著火光盘旋不去;大 家实在害怕它们会飞到食物上,便赶紧将所有东西塞到嘴里。

  吃完东西後我们便围成一圈开始聊天。话题虽仍围绕著诗、文学、音乐等较为严肃的 题材打转,可是气氛却轻松异常。

  似乎是上天特地为我安排好了,除了我和伟晔,其它人都一个接著一个地走了。

  晋元是最先离去的。他抱怨蚊子太多,说要回房里看电视。随後两个学弟很有礼貌地 告了退。最後走的是社长,他说:「你们慢慢聊吧,我先回去了。」然後他细长的身影逐 渐隐没在苍茫的夜色中。

  除了天上皎洁的明月,我们没有任何的照明设备。真是暗,暗到伸出手来只能看到五 只手指大概的轮廓。「喂,我们爬到树上去聊如何?」伟晔说。我答应了。 萤火虫在我们四周缓慢地飞著。他抓了一只放在手里,凑在我眼前要我看那青白色的 火光。「好玩吧?」他问。「嗯!」我对那神秘的光芒感到惊讶不已。

  然後他缓缓将手打开,那萤火虫先是不动,犹豫了一阵子之後才缓缓飞起,复停在我 胸口前。「嘿!你看,它爱上你了。」他开玩笑地对我说。

  好一会儿,那萤火虫才展翅飞去。我将目光移往天上的繁星点点,试著去辨别星座和 星座之间的关系。两人之间有好一阵子不复交谈。那是,在两人已达成了某种共识的情况 之下,或者说是波长一致了,即使没有交谈也不会觉得不安。我细细品尝此刻的宁静,希 望时间就此停伫,让这份幸福的感觉永远为我所保有。

  他忽然开了口问:「唯仁,这辈子你有甚麽最想完成的愿望吗?」

  我毫不思索便回答:「有啊。我好想出自己的诗集。好想好想。」

  「嗯哼。」

  「那你呢?你有甚麽愿望?」

  「我啊?好像没有耶,怎麽办?」

  「那也不错啊,清心寡欲。」

  他低头笑了笑。

  「为甚麽会想出诗集呢?」

  「不知道耶,这年头其实也没甚麽人在读诗了。可是自己就不知道为甚麽,很希望看 到自己曾努力刻下的一字一句变成铅字被印出来。即使都可以预视它们会被摆在书店中最 不显眼的一角,一个月可能连一本都卖不出去。可是还是很希望有机会能出版。」

  他哈哈笑了出来,说:「现在还有你这麽有傻劲的人,真是难得。」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褒还是贬,可是还是忍不住感到高兴。

  他又忽然开了口说:「唯仁,能交到像你这样子的朋友,我觉得这辈子已经没有白活 了。」我感到身体一阵震颤。

  「你在说些什麽啊?」我试图用高扬和粗鄙的语调掩饰我的羞赧和不安,深怕他察觉 出我对他的倾慕与爱意。别傻了,他和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的心里有种,有种类似共鸣的感觉,总之....」

  一阵激动进而充塞我的胸臆。

  「真的吗?」我再也无法矜持,遂带著不安的语气向他做进一步的探询。

  「当然是真的。我或许能够和大多数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能让我完全敞开心扉来接纳 的,只有你一人。」

  我的心随他的话而起伏不已。一种自然的应和随即自我口中发出:「我也觉得,在我 的生命中,让我感到值得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我愿意承认这些话都是当时的气氛所造就出来的胡言乱语,过份感性而不切实际。可 是,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些字句。

  天空相当晴朗,月亮整个露了出来,照在湖面上发出粼粼的波光。乡间的空气清新乾 净,繁星点点在天上对我们眨著眼睛。

  「想回去了吗?」他问我。

  「随便你。」

  「那就走吧,太晚了他们会担心的。」

  「嗯。」

  於是我翻下了树干,伟晔接在我身後爬下来。他的薄外套仍悬在树枝上;他或许是想 帅气地将外套在空中一甩,然後准确地挂在自己的肩膀上;怎料得到一失手,外套竟然直 直地飞了出去,掉在湖里。

  伟晔惨叫一声随即奔至湖边。他抛出去时力量用得太大以致於我们手边绝对找不到任 何够长的枝干将它捞回来。「啊!是Guess的,要二千多元耶!」

  更糟的是,外套竟然开始缓缓向对岸漂去。伟晔的惨叫声益发悲凄。

  此时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原先仍在漂动的外套在漂到近湖心时,竟然就停了下来 ,一动也不动。

  一阵静默之後,伟晔挂著狡黠的笑容望著我说:「喂,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看谁 先游到湖心,拿到外套,谁就算赢了。」

  我察觉出他的诡计:「喂,老兄,你自己倒楣就算了,还要找藉口拖我和你一齐下水 啊?」

  「哼,不要就不要嘛。刚才还说什麽值得为我付出一切的,让我白白感动了好久。结 果呢?唉,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这些话激怒了我。「说什麽话?好,比就比,谁怕谁啊!」 

  一股奇异的力量唆使我顺从了他危险的提议。於是我们褪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仅剩一件内裤。

  「好,我数一、二、三,然後就出发。ok?」伟晔说。我点点头。然後他开始数。我 恶作剧地在他数到二的时候便跳下了水向前游去,听到他在後面大骂:「你犯规!不公平 !」我对自己的犯规行为感到颇为得意,不禁偷笑了出来。然後又听到扑通一声,他也跟 著跳下了水。

  我以为我已经游得够快了,後面的那股力量却直向我逼来。他抓住了我的双脚使我无 法再前进。随後他轻易地将我整个人擒住,将我的头按进了水里。隔著水面我听到他说: 「哈哈,看你以後还敢不敢!」毕竟这种玩笑不能开得太过火;他很快地放开了我,继续 向前游去。

  我不甘示弱地继续游著,却无法追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先拿到了外套,然後欢 呼道:「耶!我赢了!我赢了!」我开始向他泼水,他也不客气地回击。我们两个人的尖 叫声、狂笑声,把原本宁静的湖面搅得一团糟。

  慢慢地我们距离对方越来越近,近到我可以伸出手去抢他的外套。他紧抓住我的手不 放,两个人因而扭作了一堆。他用双脚夹缠住了我的身体,我则反扭他的手臂逼他交出外 套。我和他的肉体紧紧相贴;我简直可以藉著触觉将他肌肉的线条一丝不差地描绘下来。 然後在一瞬之间,趁著没有水花溅到我脸上的刹那,我因著本能而睁开眼睛想确定些什麽 ——他却也在同时间睁开了眼。於是两个人目光随即交会,缠绕,复聚焦於一点,炽热地 燃烧起来。原本粗暴的动作在瞬间全部停止,相缠的肢体却并未因此分开。我们俩就这麽 紧紧地抱著,深深地凝视著对方。时间像是凝结了一般不再流动。我的呼吸愈来愈急促, 感到自己像是随时会融化一般。他的眼睛则发著奇异的光芒,深邃而热切地,又带点不解 和疑惑....

  突然间,他像触电似地将我用力推开。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说完他随即转身游回岸边。我则仍似置身梦中,痴痴傻傻 地跟著他向岸边游去。

  在岸上我们穿好了衣服,一身□漉漉地慢慢走回旅舍。

  一路上不再有任何交谈。

  假期的最後一天过得糟糕透顶。

  从吃早餐时气氛就很不好。往往一个话题开始进行,原本六人传接得很顺利,但只要 进行到我和伟晔之间便戛然中止。

  我实在害怕看到他的眼睛,偏偏他就坐在我正对面。每次两人眼神一交接,我的心便 陡然一震。几次以後我便觉得再也无法承载如此巨大的压力,遂索性低了头,一声不响地 扒著稀饭。伟晔或许因此而自在了些,和往常一样地同他人聊著、谈笑著。

  一个学弟很不识趣地问了:「唯仁学长怎麽都不说话呢?」

  空气复聚胶成块,众人都不再言语。我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著我,等待我说明 我的沈默。

  我实在不忍破坏气氛,遂如此说:「拜托你们吃饭都来不及了,还有时间说话啊?」 说完还勉强挂上了一个坦诚的微笑。晋元随即接口道:「真是像猪一样。」众人随即笑了 开来,又恢复了原本轻松自如的空气。

  吃过了早饭我们按著预定路程,走了约半小时的山路来到了溪边。晋元和两个学弟拿 著网子沿途抓著蝴蝶和蜻蜓,社长和伟晔则就并肩走著谈天。我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队 伍的末端,觉得整个世界都遗弃了我。

  不是没有试过;也很认真地向晋元抢了网子,强自打起精神装做兴高采烈地捕捉著满 山满谷的蝴蝶。学弟带著单纯的笑对频频漏空的我喊道:「啊!学长真是逊毙了!」晋元 被从枝头上垂下落在他肩膀上的毛毛虫吓得哇哇大叫,立刻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真的很 认真地试著让自己快乐起来,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一切。伟晔也很认真地在试著;在溪旁他 主动前来坐在我旁边与我攀谈,话题由四周的青山绿水切入。啊真希望永远待在这儿他说 。我答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住久了还是会厌腻吧。嗯,这倒也是。话题很快掏尽 ,我只觉得被疲累吞没以致於无法重新起头。然後是十秒钟的沈默,他忽然立了起身,离 开了我往捉螃蟹捉得正起劲的晋元和学弟们那儿走去。

  不知道为什麽後来竟打起水仗来了,甚至连一向正经的社长也脱下了眼镜和大家玩在 一块儿。我也加入了,和所有人一样也大笑著也尖叫著。可是四周就像有一道透明的墙壁 将我和他们六人阻绝开来,一道即使是欢笑、喧闹声也无法击垮的墙。 到了快十一点时,烈日已经炽热得令我们无法再忍受,於是我们转身返回旅舍。将行 李收拾好之後,一行人搭上了计程车,临走前仍依依不舍地望遍四周围美好的景色,然後 前往头城车站,再搭北上列车返回台北。

  社长将车票分发给我们。在火车到站之前,我纵情地大口呼吸著乡间新鲜的空气,观 望不远处的青山、绿田,以及无边无际的开阔天空。大家想必都累了,又有点不舍,连一 向聒噪好动的晋元此时也陷入沈默之中。

  终於,火车进站了,六人各自拎了自己的行李步上阶梯。

  上了车我才发现,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我竟然和伟晔坐在一起。

  火车缓缓起动,窗外的景色却像凝滞不动了一般,没有尽头的海岸线以及没有边际的 蓝天连成一气,永远无休无止地连绵下去。醒目的龟山岛则是宜兰千万年以来的守护神, 始终默默地□佑著这片美丽的净土。

  「要不要吃?牛舌饼。」伟晔递了东西来。我一手推了回去。

  「吃啦,好吃耶。」他简直是,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谢谢,我不太想吃。」

  「那蜜饯呢?有情人果、话梅,还有蜜枣....」

  「我甚麽都不要你听不懂吗?」我的情绪已几近失控。这句话方才吐出我便感到後悔 ,不过我没有为我略带激动的语气道歉。我只是抿住了嘴唇,继续让自己沈浸在窗外晴朗 天气下的美好景色。

  十秒钟的沈默。然後他又开了口:「唯仁,我已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又是一段更长的沈默。我不敢转头看他。原来他亦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单纯;或许许久 以前他便已经知道我始终暗恋著他。或许。我感到胸臆间一阵阵痛苦袭来,接著更被无边 无际的疲倦漫开吞噬,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简直没有再走下去的必要了。

  最後,昨晚自我心中浮现的一句话解决了这一切争执——别傻了,他和我根本是,活 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我猛然发觉两道泪已沿著我的脸滑至颊边。

  我说:「我知道。我想我们还是,作朋友就好了。」

  「甚麽意思?」他这样问,可是他的表情却分明说明了他已□解一切。

  「你懂的,是吧。」我惨笑著回答。

  又陷入了沈默,好久好久。然後他开了口,呢喃不清地:「可是,回得去吗?」 是呀。可是,回得去吗?几乎在第一次见面时,我便已喜欢上眼前的这个人。他的一 举一动,无论是笑容、言谈、走路的样子,对我皆构成极为深刻的意义。一开始我只能隔 著远远地,暗暗地欣赏对我而言如此完美无缺的形体。後来或许是因著上帝的眷顾,两颗 心缓缓接近,发现彼此对於对方的合适,两人於是成为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不过也仅限 於朋友而已。究竟是受制於些甚麽约束,使得我俩的关系只能止於此,我也不想再探究。 因为,仅仅只是作为朋友而已,我已感到我这辈子没有白活了。

  我将我所有的恋慕之情谨慎地压在心的最底层。不能否认,偶尔会有一些气息溢散出 来,但是我真的已尽了全力,在维持我和他之间仅仅只是朋友的关系。从来不允许自己踏 越禁区任何一步,无论是言谈或是动作。随著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倾慕逐日累增,却仍 然谨守著这样的禁制。因为潜意识似乎一直如此教导著我,只要你犯了规跨越了界线,一 切即将烟消云散。

  那麽昨天晚上为何又纵容自己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呢?为何不让笑语和喧闹声划下休止 符,然後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回旅舍?为何我只为了让一己的私欲获得短暂的满足,而破坏 了苦心经营许久的珍贵友情?我甚麽都不要了,只要两人能重返以前那段单纯而快乐的时 光,他每天骑机车载我回家,然後每个星期日他到我家来或是我到他家去,一起弹吉它歌 唱或朗诵诗句,分享各自在文学上所收获的点点滴滴。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太多。

  可是,回得去吗?

  回到台北之後,伟晔便不再出现在诗文社办。

  起初我们还想说他可能只是需要休息几天就会过来了,毕竟大家都相处了一年多,他 怎麽可能忍心抛弃我们这些死党。可是一个星期眼看就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来过社团。 大家都隐约感到不对劲了。

  少了伟晔的社办冷冷清清的,连晋元耍起宝来也不太有精神了。

  我当然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可是还是不甚明□为甚麽他要作得这麽绝。眼看接踵而 来的社团活动连续不断,招生、社员会议以及编缉刊物种种,少了伟晔,我们三人扛起来 一定非常吃力。

  社长说他连著几天打过很多通电话过去,他妈都说他不在,说他最近几天都很晚才回 来。晋元和我则去他系馆里找他找了好多次,他同学说他翘课翘了好多天了。

  招生以及社员大会等初期活动就这样胡乱地办了过去。即使少了伟晔,剩下我们三人 也慢慢摸索出其它方法来承担繁重的社务。很快地我们便失去了打电话还有到系馆上找他 的耐性,毕竟每次寻访总是失败,是很叫人丧气的。就这麽渐渐地,我们似乎都把伟晔给 忘记了。

  这麽说不正确。或许他们俩人把伟晔给忘了或许没有可是他们必须假装忘记,可是我 没有;我从来也没有忘记他。特别是每天我回到家,打开房门,看到床头上躺著的那把吉 它,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伟晔。

  又过了几天从晋元那里传来了新的消息,说伟晔现在在系学会里担任重要干部,所以 没时间过来帮忙。「真可恶,他在这里也是重要干部啊,甚麽玩意儿嘛!」

  「他好像交女朋友了。」社长说。

  「啊?真的还是假的?他妈的那小子把到马子了?」晋元夸张地问道。

  「我也是听来的。听说还是资管系的系花。」

  几天後我在图书馆自习室内亲自印证了这样的传闻。那女的叫筱娟,很出名的资管系 美女,在学生会里很有力量。她有一头美丽极了的长发,靠在伟晔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不 知道呢喃了些甚麽话,伟晔听了之後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鼻子,她也捏了捏伟晔的鼻子。

  那画面很美,很搭调。可是却让我想哭。

  我还是常常放Jobim 精选辑里的第一首,伊帕内玛的少女来听。常常一个人听著听 著便掉下了眼泪。

  生命开始逐渐褪去了原本斑斓的颜色。在我胸臆间已有一个死的斑点,使我看这整个 世界都透过一层灰色的膜片来看以致於,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所有片刻的欢 笑和悲伤,走到最後皆复归於一片死寂。所有一度曾经使我感到热切的,感到自己的生命 正旺盛燃烧著的,全都只剩下灰烬般的残屑了。

  一片死寂。 起初是痛楚,一种遍体灼伤稍经触碰即痛彻心肺的痛楚。几天之後这种过度自恋自怜 的情绪开始隐隐褪去,我试著为自己的心敷上理性的膏药,却随即发现这样做的不必。

  我只是不愿用逻辑的思辩来亵渎这些珍贵的情感罢了。这些,珍贵至极的东西。

  然後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高原地。一个人索然领受灌饱了衣衿的冷风,咬著牙计算时 日的流逝。或许有天上的星星陪伴,可是他们却都此般遥远,反而更加突显了此时此刻自 身的孤单,不如没有。

  细细数著过往的一点一滴。

  我欲扬弃这些残弱的怨怼,遂勇敢地站起了身。放逐自己於人群之中,用大量的活动 和社交稍稍掩饰了自己的伤口。可是那些发生的对话,那些笑声,即使就在眼前,为何全 都恍若由十数年之前还是之後传来,好不真切。真切的只有在自己一人独处的时候,种种 忧虑和哀伤一下子擒住了我心的痛处,紧紧地啃噬或是□咬,而我却什麽也不能做或说什 麽也不想做,任由自己烂烂地摊在地上,流泪或是不流。

  这些是最真实的潜在。

  表相则讽刺地开展在我苍白的生活中。譬如说拿到书卷奖,而且还是系上第三名。又 譬如说办了一场很成功的座谈会种种。

  即使几个月都过去了这些东西依旧存在。在我表面负责且规律的生活之下便隐藏著这 些,苍白的东西。都几个月了不是吗,早该重新站起来,早该重新领受生命中单纯且随手 可得的喜悦,那些简单而且曾那麽熟悉的东西....

  而为什麽我竟不肯起身离去?为什麽我仍死守著这些呢?因为太珍贵了。这些,珍贵 至极的回忆。我这辈子简直就只为这些对话,这些场景而来。

  一次社团会议开到一半,晋元抱著书先离去,剩下我和社长,还有一个学弟和一个学 妹。

  「那联络事谊就交给你,然後正式访问的事情由我来负责。」我把名册递给了学弟。

  「好。」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咏馨,还有仁凯,你们算是比较有心经营社团的社员。希望现在的活动你们都能好 好地认真去做,这样下学期接手干部的时候才能比较得心应手。」社长对著他们说。

  「嗯。」

  「那今天大概就这样子了。」

  「好。学长再见。」「学长再见。」

  「再见。」

  他俩急急地告了退,看来两人都是大忙人。我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深呼吸了一会儿 。

  「唯仁你还好吧?」社长问。

  「还好,只是有点累。」

  「嗯,大家都很辛苦。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睡好了。」

  「真的?要好好照顾身体,社团还要靠你才能撑下去。」

  「哪有,大家都很用心啊。」

  「嗯。那两个学弟学妹真的是不错。」

  「嗯。」

  一阵沈默。

  「喔,对了,我今天碰到伟晔,他要我拿东西给你看。天啊这麽重要的事我竟然都忘 了....」听到伟晔两个字,我不由得一阵心悸。

  「什麽东西?」

  「你看了以後一定会很兴奋的东西。你一定会很感激他的,」社长开始翻著他塞著太 多书的书包。「他还真是有心。哪,找到了。你看,这些都是你的诗。」他拿出一叠白纸 ,很小心地被安置在一个讲义夹中。「这是伟晔替你做的排版,现在还只是草本而已。他 要我拿给你先看看,有什麽需要修改的,他说要你尽量指出来没关系。还有他说因为现在 只能找到晓苑替你出版,晓苑的老板说这种东西根本赚不了钱,所以不但一点收益也没有 ,连设计编排都还得自己来。他说如果你能找到更好的出版管道的话.... 」

  我整个人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之後社长说的话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你自己看一看吧,我要先走罗。」

  社长离去之後,剩下我一个人呆立在桌面上的诗稿前。啊,这段期间我都忘了,忘了 自己的诗稿还一直留在伟晔那里,也忘了自己曾不经意地对他提到,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 是能出版自己的诗集。

  那是二十五开铜版纸,厚厚的一叠。油墨的味道,天哪真的是油墨的味道。这是梦吧 我想,放心好了,马上就会醒来的。可是没有,那是真的,我最後终於说服自己说那是真 的。我的手指颤抖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幻想的平原,拟田园诗,存在麻雀和稻草人之间的 絮语,三月,按照写作先後次序编排,诗末且附注完成日期。这麽遥不可及的梦想,一颗 我永远也摘不到的星子,竟由对我来说这麽重要的一个人替我完成了。错愕,还有惊讶。 他早该忘记我了吧。他早该察觉我这样不堪的倾慕然後,然後就落荒而逃了吧。他早该沈 醉在爱情的幸福中如同我前日和上周五中午所见,骑脚踏车载著筱娟两个人挟带著欢笑声 自土木系馆门口自我眼前这般呼啸而过,徒留我萧索一人。哦不我不孤单我有社团活动我 有系上课程要准备我还有这麽多的好朋友。那麽为甚麽我还在哭泣呢,为甚麽我的手颤抖 个不停。为甚麽要开这种玩笑呢,伟晔,我真的几乎快忘记你了你知道吗,还差一步,就 差那麽一步,就可以把你完完全全忘记了你知道吗....

  即使眼泪流乾了之後我仍然呆呆地站立在社办中,面对一叠诗稿试图恢复平静。直到 铃声响起,工友拖著铁栓,检视是否所有人都已离开以便关闭大楼时,我费劲全身力气勉 强站起,锁上了社办的门然後,离去。

  我紧紧握著那叠诗稿,搭上了公车,往伟晔家去。

  抵达他家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十点半了。於是我痴傻地站在屋檐底下,下定决心 等到他回来时向他告白。若是他已经在家中了,那我就站一整晚;如此一来,尽管整晚我 都无法见到他,但是至少,至少明早他出门时我就能见到他了。  天空开始下雨,似乎在为我俩不可能成真的爱情而哀悼。我对上天说,不用你来可怜 我,我自己会承担往後的一切。顶多是退社,从此不再见到他,让他的影像随著时间在我 脑中渐渐消失隐匿。我退了退身子,让自己不致於淋湿,然而雨越下越大,很快地我落脚 之处便漫起小水洼来。我的鞋子整个湿透了。

  巷子里除了淅沥沥的雨声一片静谧,连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孤零零地站著,任由雨水 和回忆吞没了我。我忆起一个月前到他家教他微积分时,他专心地凝视著课本的眼神,咬 著笔杆的模样;以及之後他终於举双手投降,扔给我一把吉它,两人弹唱著早已唱到烂掉 的伊帕内玛的少女。他的声音多麽富有磁性,多麽令人心动。最後我将曲子作了收尾,抬 起头来发现他用著奇异的眼神凝望著我,说:「你弹吉它的样子好好看。」我脸颊一阵发 烫,连忙低下头去不敢正视他。 雨仍下个不停。我低头再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分了;我的意志却丝毫没有退败。即 使得等到明天早上,我也会一直等下去。即使要等一星期、一个月、一整年,我也会站在 这里,一直、一直等下去。

  雨水使我打了一个冷颤。我把诗集紧紧地抱在怀中,果真感到温暖些了。

  我继续陷入回忆。那次系级篮球赛,他穿著红色的运动衣和短裤和同系的友伴并肩作 战。那上篮的动作,不经意地拨撩为汗水浸湿的头发时的神色,以及当晋元投进一记三分 球时他眯起一只眼睛竖起大姆指的帅气表情....我脸上泛起了微笑, 然而眼泪也随著流 了下来。伟晔,我真的好爱你;我是如此确信,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即使是你 的父母亦然,真的.... 就在此时,巷口出现了一则身影。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伟晔,他回来了!

  他没打伞,任由雨淋了一身。我则紧张得近乎昏厥,看著他拖著疲惫的脚步缓缓向我 走来。这时候任何一秒钟都像一分钟,一个小时甚至一年那麽长,我感到喉际一阵痉挛, 几乎不能再呼吸。

  终於他站立在我面前,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冷冷地说:「是你。」

  也许是因为我也浑身湿透了,所以他未能察觉我脸上的泪水。我强自压下了激动的情 绪,扬起手中的诗集在空中挥了挥,笑著说:「谢谢你。」

  他挂上了淡淡的,然而也是疲惫的笑容说:「没什麽。」

  然後我俩无言以对。我低下了头,默默地凝视他沾满泥泞的黑色运动鞋,一阵不能自 已的哀愁涌上我心头,以及,以及我的面容。我再也抑制不了我的悲伤,带著哭泣的脸质 问他:「为什麽?为什麽要这麽作?」

  他仍然平静地看著我说:「因为什麽?不因为什麽。因为你借我笔记,因为你教我弹 吉它....」 我高声泣诉:「为什麽你要做这种事?笔记、吉它值得你这样做?我说过你什麽都不 懂,你这麽做会叫我永远忘不掉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我的情绪已经彻底崩 溃,无助地用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他把手按在我的肩头上,说:「唯仁你听我说....」

  我甩开他的手说:「听你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甚麽。我只是想和你维持 朋友的关系罢了,我有信心我做得到。那麽你又在逃避些甚麽呢?」

  他握住了我的手,继续说:「唯仁,你听我说。我发现我也爱上你了你知道吗?我那 麽努力控制我自己,不停地告诉自己说,这种爱情根本是错误的,这样的爱情是不会有结 果的,然而我却完全无法抹去脑中你的影像。我也很痛苦。我这麽久不去诗文社,就是怕 看到你你知道吗?所以我才会试著去交女朋友,想藉著筱娟来忘记你,可是我发现我做不 到,我实在做不到....」 听了他的话,我渐渐止住了哭泣,却依旧不敢抬头正视他。直到我发现自己脸上挂著 的已是惨笑而不是哭泣时,我猛然将头仰起。然而,然而他已不在我身旁了。

  於是我整个人崩溃了,摊在地上,任由雨水和回忆将我的身体浸□吞没。我一会儿笑 ,一会儿哭,脑中一片空白。

  搭了计程车返家。也没将□了的衣服换下,就直接躺在床上睡了。

  等到我恢复意识时,衣服犹半湿半乾,头痛欲裂。我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睛,看看表 ,竟然才六点整。於是想翻身再睡。然而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动力却迫使我起身,进 浴室沐浴梳洗,然後离家前往车站。

  雨依旧下著,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了。只是雨势小了很多,丝丝绵绵的,打在脸上感觉 异常清凉。公车很快来到,我坐上车,整辆车不过只有我一人。路上也没有什麽车子和行 人,相当顺畅,因此很快就到了学校。

  因为时间仍早所以几乎没有甚麽学生出现,只有一些老公公老婆婆风雨无阻地照常出 现在各个据点,有些练著太极拳,有些就著轻快的音乐翩翩起舞。我望著他们和蔼的面容 ,不禁打自内心发出微笑。

  不自觉地走向了社团大楼三楼,转个角,就是我待了整整一年的诗文社办公室。我从 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开门。门竟然没锁。谁这麽不小心,我在心底暗骂,里面的书和资料可 不要给人偷走了。

  进了门之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思考昨晚发生的一切。

  突然觉察玻璃垫下多出了一件东西。

  一张卡片,装在信封里,一半压在玻璃下一半露在外面。我抽了出来,看到信封上写 著唯仁两字。

  犹疑了一阵,我方才取出了卡片,摊开一看,唯仁两字妥妥切切地书写在左上角,後 面接著一个冒号然後是满满一页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抄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以及最後一行的伟晔两字,还有日期,八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我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完全无力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六月二十三日,是昨天了。 我笑笑,眼泪又淌了下来。

  忽然间却觉得有什麽不太对劲。昨天的门是我锁的,为何今天早上来的时候门却没锁 上?另外我是在社团大楼关闭之际离开,照理说伟晔不可能在昨天晚上再进来把卡片放在 桌上....

  也就是说,卡片应该是他昨天写好的,然後今天早上在我之前他就先进了社团,将卡 片放在桌上。所以,他已先我来到社办,而现在就在校园里!!

  我疯狂地冲出了社办,搜遍了整栋大楼的所有走廊和厕所,找不到他。於是我又冲出 了社团大楼,骑著单车疯疯颠颠地到处乱找著,只差没有沿路叫喊他的名字。雨水模糊了 我的视线。我搜遍了所有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土木系馆,化工系馆,两边门的却都还是 锁上的,尚未开放。甚至连筱娟读的管理学院也去了一趟。骑了一大圈的路下来,我的身 躯疲累不堪,然而精神却极度亢奋,丝毫不允许自己放慢速度。

  终於,我在一百公尺之外的篮球场上看到了他,赤裸著上身,穿著件短裤,反覆地转 身上篮。

  我停下单车缓缓地走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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