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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小孩 作者:Phoenix郑


作者:Phoenix郑   
qirong@pub.xaonline.com

(一)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职介中心找暑期工,接待我的小姐说让我回去好好的等电话,于是填完表回来就每天哪儿也不敢去,躲在宿舍里守着一部电话从天亮熬到黄昏。
  但是那边却一直都没有音训......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收到他们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告诉我有一家要请钟点家教,然后留下了地址和一个号码,要我具体事宜和雇主联系。
  我按照他们留下的号码拨通了那家的电话,电话是通了,可是却没有人来应答。看看那个地址,很陌生,离我的学校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下午,借了同学的自行车,一个人顶着灼热的太阳大街小巷的去找那个地址,费了两三个小时的周折,终于在一栋栋高楼的后面,在无数的低矮平房中找到了那个门牌。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汗,就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个女人,个子矮矮的,五十多岁的样子,居然在夏天的屋子里还戴着外出时的 “渔夫帽”。我说明了来意,她很高兴的将我请进屋子。
  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
  “今天刚好停电了,很黑,是吧?”她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的抽屉里“悉悉啦啦”的翻东西。翻了好半天,她找出来一根蜡烛。
  借着蜡烛的光亮,我才开始打量这间小屋,屋子很小,但是堆满杂乱的东西,看光景并不是很殷实的家庭。她递给我一杯白开水,我欠身去接,她却放在了我身前的小方桌上:
  “很烫的,凉一凉吧。”
  然后她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开始聊有关于我的一些情况,比如家在什么地方,又比如为什么放假了还不回家。我那天表现的很拘谨,好多话都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尤其是谈到报酬的时候,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讲。
  “妈——渴——”我听见有仿佛小孩子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她站起来解释说是她的儿子,然后又从刚才翻蜡烛的桌子上拿起一瓶大概是橘子汁的东西晃身进了里间。
   等她再出来时,身后多了一个男孩,个子高高的,年龄大概和我差不了多少,只是见了生人显得很害怕的样子,躲在那女人的背后,眼光里全是胆怯。
   “这是我儿子。”她笑着牵了男孩的手将他拉到了我的面前,我连忙站起身,将手很自然的伸过去,可是他却又躲进了女人的身后,只是间或地探着头很小心的看我一下,而当目光和我的目光交汇时,又突然象触了电一般的收了回去。
  “没事的,儿子,这是新老师,不怕......”她摸着儿子缩在她臂弯的头,眼中全是疼惜和慈爱。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她拉着儿子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吴迪...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坐在她身边的男孩突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
  “妈——妈,他是胡迪探长,是胡迪探长——,哈哈——我是巴斯光年......”他在房子中间蹦蹦跳跳的拍着手,样子滑稽好笑。
  我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比我还高,比我还壮的男孩,一脸的莫名。
  他的母亲先是看了看我,然后赶忙站起来拉住了还在继续蹦蹦跳跳的他,又一边回头对我做出很抱歉的微笑,样子有些尴尬。
  “好了好了,你又不乖了,不是探长,要叫吴老师。”她拉着男孩重新坐回椅子上,扶了扶正自己有些歪掉的帽子。
  “真是对不起小吴老师,我儿子他——他——这里有点毛病。”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明白了......
   接下来我记不清我们都说什么了,反正我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对面的母子。
   那天坐到他们该吃晚饭的时候,我起身告辞了。她和她的儿子一直把我送到巷口,我穿过马路的时候又回头去看,看见他们母子二人依然站在黄昏里对我挥手。

(二)

  “一小时才给你10块钱呀!”我的几个同学对我居然接受了这份低廉的家教工作很是不理解。
  “其实这个价钱是我自己要求的。”
  “你还说呢!这么低的报酬,还教的是个低能儿,你的脑子是不是让枪打了?”
  “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
  “嘁!谁不可怜呀!我还觉得自己可怜呢!哎!怎么不早几年呢?早几年你就是活雷锋了.......”
  “哈——哈——哈”不知是谁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哄笑。

  第二次去他们家是在隔了一天以后的黄昏。开门的依然是戴着帽子的母亲。没等我进门,她就对着屋里喊:
  “儿子,小吴老师来了——”
   我进了屋子,看见高高的他低着头站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样子有些害羞。
  “叫小吴老师好呀?”他的母亲跑上前去拉了拉他的手臂。他扭了扭身子没有动,头还是低着,不敢看我。
  “妈教你的话怎么现在不说了,妈不是教你要给小吴老师鞠躬。叫老师好吗?”他的母亲轻轻抖抖他的手臂。他依然没有开口。
  “真是不好意思,小吴老师,你看他,教了好几遍他总记不住,呵呵!以后,还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说:
  “小吴老师,你快座,别站着呀!我去给你切个西瓜,下午刚买的,一直在水池子里冰着呢。儿子,你画的画儿不是要给老师看看吗?”
  她转身出去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绕过面前的方桌走到他的身边,他比我还要高出一头,今天也许是因为我来的缘故,他穿了一件崭新雪白的衬衣,在靠近他的时候,我闻得到包装衬衣的塑胶袋的味道。他咬着手指站在我的面前,眼睛看看我,然后再把头低下去。
  “你画的画儿呢?给我看看,好吗?”我歪着头微笑,也佯做一个小孩的样子问他。
  他低着的头扭向一边,顺着视线,我看见他另只手上捏着一张纸,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涂满了鲜艳的颜色。那只手犹豫的抬了抬,却始终没有向我伸过来。
  这时,他的母亲手捧着几块切好的西瓜从外面进来了,将西瓜放在方桌上后,开始招呼我过去吃西瓜。
  我接过他母亲递过来的一瓤西瓜大口的吃起来,刚才骑了那么久的车,是有点渴了。等我吃完第一块想伸手去拿第二块的时候突然才发现这屋子里的三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吃。他的母亲站在一旁收拾桌子上的杂物,而他,好似眼泪汪汪的站在灯下。
  “小吴老师,你别管他,你吃吧,不够厨房还有!”他的母亲说着,顺手端起地上的一个水盆又转身出去了。
  我拿起一瓤西瓜叫他也过来,他的脚挪了挪,可是又停住了。
  “我妈——说给老——师吃。”他的嘴里含含糊糊的,说话的时候盯盯我又盯盯眼前的西瓜。
  “那你和小吴老师一起吃吧,这么多,小吴老师自己也吃不完呀!好不好?”
  他努力的点了点头,身体一颠一颠地很慢的走到方桌前,然后低头站着,并不伸手去接我递给他的西瓜。
  我拉过他的一只手,然后摊开他的手掌,将那瓤西瓜放在他的掌中。
  大概是因为我们头一次接触的缘故吧,他的话很少,甚至反应也有点迟钝。他的母亲说他平时在家里话很多的,一个人在外边玩的时候,也认识好多朋友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我,就突然一下安静了很多。她还开玩笑的说,大概是我身上文化人的气味太浓了吧。而我在想,是不是我有点严肃呢?
  那晚我走的时候,他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送我,他的母亲又是很尴尬的对我连声道歉。临走,我没有忘记对着藏在里屋门缝中偷看的他挥了挥手。
  我推着自行车走出他们家门前那个坑洼的小巷的时候,听见后面有紧碎的脚步声,“小吴老师——”,我回头看原来是他母亲追了过来。在离我还有几步的时候举着手中的一张纸喊我的名字。
  “小吴老师,给——”,她小跑上来将手中的那张纸递到我面前,然后又补充到:“是我儿子要我给你的,呵呵!是他昨天画的,说等你今天来了要给你看的... ... ”。
  我接过那张画,凑着路灯看见那上面画的五颜六色的原来是一只只线条简单的小鸡,而且各个都是向右看,大概他还没有学会怎么画向左看吧!我看着画笑了,他母亲也笑了。我笑是因为我在想,也许那瓤西瓜起了作用吧。
  
  后来又去了几次之后,我和他渐渐的熟了起来,正如他母亲讲的那样,他其实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不管是在看电视还是吃饭的时候,他总表现的象那天他画笔下的小鸡一样“吱吱”的不停的给我讲他的事情。
  他很喜欢画画儿,家里的墙上到处贴满了他画的五颜六色的纸。他会像一个画家那样领着你像参观他的个人画展,然后在一旁不停的介绍每幅作品。在他的画里,有很多的小鸡,虽然画的很是单调,但一笔一划都很细心,甚至小鸡周围做点缀的小花小草都画的有板有眼。
  在他的床头,我发现一张有点“与众不同”的画:画面上除了有很多小鸡之外,中间还画了一个相貌奇怪的“人”。
  “这个中间的是谁呀?”我问站在我身边正在陶醉的他。
  “是超人金刚呀!”他两手做了一个显示力量的动作。
  “哦!是吗... ...为什么要把小鸡和超人金刚画在一起呢?”
  “让超人金刚保护小鸡呀... ...”
  ... ...
  我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让我久久地含在嘴里细细的品位着。
  我很想知道他的世界到底是一片怎么样的天地。

  我再去他们家的时候,顺路在靠近学校的菜市场里买了一只小鸡带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面,用嘴巴在小鸡的身上蹭来蹭去,眼光里流露出了怜爱。
  “小鸡的头发真的是红色的呀!”他用指头捏起鸡身上的一撮羽毛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小鸡很臭美的,本来呢它的头发是黄色的,后来它看见别人都染了头发很漂亮,于是也把黄头发染了颜色... ...”我发现和他在一起,连我的想象力也丰富了起来。
  “妈,我也要把头发染的和小鸡一样红。”我和他母亲听了都笑了。
   吃饭的时候,他把小鸡也放在他的碗边,非要小鸡和他共进晚餐,搞的他母亲从邻居家里借来了一碗底小米他才罢休。那天的晚饭是他吃一口,然后侧头看看旁边的小鸡;看看旁边的小鸡,然后再吃一口。
  吃完饭,他捧着小鸡去看墙上贴的画。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宽宽的背竟然看得发了呆,觉得那天的他真的好象一个金刚超人,在他的背湾里一切都是祥和而安全的。

(三)
 
  很快暑假就过去了。
  开学以后,功课突然变的繁重起来,去他们家的次数也比以往少了很多。平时也就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有时间去看他画画。每次我去的时候,他都蹲在巷口等我,看见我来了,老远就冲我跑过来,然后跳上我的自行车,双手揽住我的腰。他坐在后面总是不老实,屁股一扭一扭的,让我的车把在窄窄的小巷中拐来拐去,也留给小巷一长串两人开怀的笑声。
  也是每次,在我要走的时候,他都会堵住门口不让我出去。他母亲上去拉他,他反而“吱吱呜呜”的想哭的样子,然后就跟在我 的车子后面一直把我送到巷口,等我骑上车子穿过马路的时候,他就突然呜呜的哭着来追我的自行车,我只好停下来等他追上,然后安慰他几句。我总是这样说:从明天起,你每天数一个数,等你有一天数到六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他听了之后,会很认真的点点头,然后走近我,抱住我。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那里面有种东西“砰砰”地在跳。
  在他的怀里,我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塌实的,稳健的感觉。当我被他揽在怀里的时候,尽管周围有卡车驶过,尽管路边的店里有音响阵阵,而我却听不见一点的声音。我嗅到他身上淡淡地汗水味 ,我感觉到他胸腔里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的,另我好似仰躺在微微波澜的海面,身体随起伏而漂流,漂向悠远而深邃的海心... ...
  我开始变了,变的有些伤感了,常常一个人在晚饭后的操场边,踩着脚下的碎叶信步漫游,任凭校园广播里悲伤的情歌在我耳边徘徊;我也变得有些忧郁了,会看着捡拾破烂的老人背着补丁落满的口袋摇晃着龙钟的身体消失在转弯的路口。也会坐在校园的长凳上,盯着面前不知被谁踢过来的易拉罐,盯着它由滚动到最后的静止。
  有时不管在做什么,也会不自觉的联想到他,想到他听我讲话时的认真表情,想到他裤脚挽得高高地撑一把黑伞哆嗦在雨中等我的样子,想到他每次总比我抢先进门然后在我还没有站稳的时候捧给我的一杯带着淡淡橘子味道的水,想到他就那么随意随便随和的揽着我的腰,想到他起伏有致并且一次又一次让我贴近让我依靠让我沉醉让我遐想的宽阔的胸膛... ...
  晚上我总是宿舍里最后一个洗漱就寝的人,我无心的斜靠在床边翻看手上的小说,可是眼睛却始终盯着门左边的那部电话,期待铃声每一次响起。
  说不定他会给我打来电话呢!
  我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板随着我的翻转发出的难听的“嘎吱”声和着社友们的鼾声就成了我每晚的催眠曲。

  在入秋的一个周末,我骑车走到他们家巷口的时候,发现他没有和往常一样站在那里接我。我预感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奋力的踩了几下脚蹬,将车子拐进了小巷。还没有进他们家门的时候,我就听见他扯着嗓子大叫的声音:
  “妈——呀!疼——”。
  “好好!不疼不疼,冲水冲水... ...”好像是在给他洗澡。
  “怎么这么凉的天气在家里给他洗澡呀!”我心里犯着嘀咕,推开了门。
  屋里,他光着身子,张着两条腿坐在红色的塑料浴盆里,他太大了,浴盆又太小了。他母亲坐在浴盆旁边的小凳上,用一只带把的搪瓷水杯正往他身上浇水,他仰头大喊着“疼”,手里握着的半块饼干也被他一用劲都捏碎了,粉粉末末全掉进了浴盆里。
  看见我来了,他喊的更大了,眼睛里还带着零星的泪珠。
  “刚好,小吴老师来了,快给我帮帮忙。”我赶忙卷起袖子,就势也蹲在了他的另一边。这时我才看到,他的下身全是红一片绿一片的油漆,连那个地方也被涂上了。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了?油漆怎么能往身上抹呢?”我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
  “不是他自己弄的,下午不知道他和街上的什么人在一起玩,结果让人家在他身上乱画,你看现在洗也洗不掉... ...这些人真缺德,欺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看见他母亲腾出一只手抹了抹眼睛,然后仍然低头用水冲着他的身体。
  “儿子,再用橡胶水冲一下好吗?”他的母亲拿起地上放着的瓶子对着他说,声音颤颤地。他没有吭声,眼睛里还渗着泪水。
  “来!你自己抓着,妈给你冲,小吴老师你身后有饼干,给他拿一块.....”我曲腿站起来拿起身后方桌上的一块饼干塞在了他的手里。他攥着饼干,委屈的看着我。那种眼神看得我喉咙痛痛地,好象有种东西从心底升上来,卡在那里。
  折腾了两三个小时,他身上的油漆终于被洗掉的差不多了。
  里屋,他坐在床上面,裹着棉被缩在墙角直打哆嗦。外面,他母亲在收拾刚才的残局。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只是不说话,湿漉漉地睫毛上还挂着刚才的泪花。看着他现在的那股老实劲,让我不禁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他腼腆的躲在他母亲身后的样子。
  “我见的电视里的超人金刚都是不哭的呀?”我笑着逗他。他却不言语,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他们为什么要往你身上画油漆?”我叹了口气,把身子向他挪近。
  “我偷看... ...”他吱吱呜呜起来,露在被子外面的两只脚来回的相互蹭着。
  “偷看?你偷看什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斜斜地靠着墙根躺了下去。
  那天到最后,他死活也不让我走,他母亲把他按在床上不让他缠我。当我穿上外套起身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突然挣脱了出来大喊着我的名字从床上跳下来,身上裹着的被子也滑到了地上。他光着身子冲向我,用双手从后面紧紧的把我抱住。
  紧紧的,紧紧的,无声无息的把我抱住,好象要这样抱着把我抱进他的生生世世... ...
  那天我没有走,留了下来 。
  入夜,我们并排躺在床上。他的脸抵住我的脖子,呼出的气息让我失眠了。

  第二天中午,在他们家吃过午饭之后,他替我推着自行车把我送到了巷口的马路上。他回身要把车子交给我的时候,突然眼睛看着后面,一只手指着说:
  “就是——他们——画我的!”
  我转过身,看见后面打扮入时的一男一女向这边走了过来。女的戴着墨镜,看见他就兴奋的对旁边的男人说:
  “看看看,昨天的那个白痴呀!”
  那个男的嚼着口香糖很夸张的凑近我们,还满脸可憎的用指头点着他的前胸说:
  “傻子?还没有被画够呀?” 
  我拉开站在前面的他,对着那个男人说:“谢谢你们和他玩,可是你们知不知道用油漆画他身上是很难洗掉的,要用橡胶水才可以。”
  那一男一女歪着头听我讲,一脸的不屑。
  “你们还在他那个地方涂油漆,搞不好会影响他以后生孩子的... ...”
  一男一女听了我的话,突然的大笑起来。
  “他生孩子?他白痴你也白痴呀!你不为社会想想,像这种傻子白痴还是少留种的好。”女的白了我一眼,拉起男的正要走,“可是,你们这样做很缺德的... ...”我对着他们身后高声的说。
  “你他妈的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谁缺德?我操你妈... ...”
  “砰”!
  紧接着,一记拳头砸在我的鼻子上,鼻腔里一热,还没有看清是谁打的,我的整个人就靠着车子重重地倒了下去。我倒下去的时候,一旁的他突然疯也似的扑向那个男人,骑在他身上揪头发,抓脸,还咬着他的耳朵死死地不放。那个男人杀猪一般的狂吼,在马路边跳来跳去,硬是摆脱不了他。那个女的在另一边也蓬着一头乱发用脚不住的踢他,可是他的牙任然咬得死死地,甚至可以听见他气愤之极的喉咙里发出的“咕咕”的声音。
  最后,一男一女还是挣脱了他,把他推在地上,胡乱地在他身上猛踹几脚就赶紧跑了,跑的太急,女人的一只鞋子也掉了,可是看见后面的他翻起身子又追了过来,吓的连鞋子也不要了,就被那男人拽着没命也似的跑开了。
  他拎起那女人掉在地上的鞋子,又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了,才将手中的鞋子狠狠的朝他们的背影扔去,然后冲着他们吐口水,也学着我的口气大骂他们缺德。
  我躺在地上,鼻子里的血流的满脸都是,我的后背,大概是在倒下的时候被自行车挂伤了,火辣辣的刺疼。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却怎么也不行。
  他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蹲下身子把我从地上扶起,然后让我靠在他的身上。他看见我流的血,很害怕的样子,赶忙用袖子给我擦,我摇摇头,推开他的手,示意他没关系。
  那天中午,如果你也偶然经过那条马路,你一定能看到有两个男人坐在路边,一个紧紧的抱着另一个,另一个把头埋进一个的怀里。前者是他,后者是我。
  后来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替老师揍他们?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显示力量的动作,说:“我是超人金刚,要保护你呀... ...”。
  他的话外人听来也许很幼稚,或者认为有点傻气吧,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因为和他长期相处的原因,我发现他的世界原来也是与常人一样时刻感知着爱恨的交替。
  感情是没有界限的,它超越任何条件都永恒的存在。我相信,只有你没有信心的,却没有感情所达不到的。
  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四)

  宿舍的人自从我那次为他挨打以后,就很少和我说话了。大概他们以为和一个低能儿待的太久了,我也变的有些“低能”了吧。他们很反对我把那些从他家拿来的“白痴画”招摇的贴在墙上,说是有伤宿舍的环境美化,而我却抬高头任凭他们在耳边鼓噪,都从不准让他们染指那些画。在我的眼中,它们比那些贴在宿舍里的丰乳肥臀风雅多了。
 
  那年的冬天很快的就来了。
  一个晚上,我刚刚下了自习回到宿舍里,电话响了,说是找我的。我立刻想到是他。果然是他。电话里他告诉我说小鸡死了。
  第二天下午我请了假骑着车子去了他家。
  进了屋子,我看见他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那个养小鸡的鞋盒子,正滴答滴答的留眼泪。他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昨天中午太阳好,把小鸡放在了外面,没想到被老鼠看见了,叼着脖子往煤堆里拖,等她听见动静跑出来的时候,小鸡已经被咬死了。他知道了气的又哭又跳,说是她把吴老师给的礼物弄死了。
  我坐回到他身旁,替他拿过鞋盒子放在自己的腿上。盒子上,放着一张他画的画儿,画里,可爱的小鸡被无数五颜六色的星星包围着,旁边还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
  超人金刚想念小鸡鸡。
  “咱们找个地方把小鸡鸡给埋了好吗?”我拍拍他的肩。
  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们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了一片竹林,把小鸡连同那幅画都埋在了竹林里,我对他说,等到夏天的时候再来,这里就是一片翠绿了,小鸡待在这里最好不过了。
  回去的路上,他问我:
  “小鸡死了还会不会记得我。”
  我反问他:“那么小鸡死了,你会不会记得它?”
  “只要你记得它,它就永远记得你... ... ”。他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的低头向前走去。
 
  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忙着挑灯夜战为回家过年讨一份安心,我也一样。昨天家里打来了长途,电话里父亲说如果放假火车票不好买的话,就坐飞机回来。
  挂了电话,心里突然烦烦地。我知道过年回家是天经地义的选择,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他。我的生命好似朝朝夕夕和他连在了一起一样,随他痛痒,随他哀欢。我知道和他在一起,我忘记了很多东西,我忘记了他是什么样,只记起我们在风里徜徉,记起他玫瑰花般盛开的发香;我忘记了他是他,只记起他在巷口闲逛,迎我回家的温馨目光;我忘记他是那么样,只记起他起伏的胸膛承担铁一般坚强。我爱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给我满足和快乐,那份美丽的感觉,回味的感觉。
  我不必自觉他是他!

  我生病了,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总在想他的缘故!于是那个周末我没有去他家,我拨了一个电话给他家里,他不在,他母亲接的电话,我没有说我生病了,只是告诉她今晚要在宿舍等家里的的电话,大概去不成了。
  放下电话,我躺回到床上,蒙头盖上被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外面楼道里有人敲打着饭盒下楼去吃饭了。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披上外套坐起来,扭亮床头的台灯,看看表:6:20。我侧身,拎起窗台的暖瓶——空的,宿舍里其他的人都回家过周末去了,于是连开水都没有人提了。
   我开始穿鞋,准备去打点开水回来泡面。
   笃笃——,好象有敲门的声音。我停下系鞋带的手仔细再听,笃笃——是有人敲门。
  “谁呀?”我强忍着喉咙的干涩肿痛对着门外问。
  “小吴老师——”仿佛是他的声音,我没有听错吧?我又问了一遍:“谁呀?”
  “小吴老师——”果然是他的声音,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几乎是扑向房门的。
  打开门的时候他静静地站在楼道里,戴着和他母亲一样的一顶“渔夫帽”,穿一件兰色的羽绒服,显得胖胖地很是可爱。我激动的把他拉进房间:
  “天那!你一个人来的?”他点点头,眼睛四处打量我的宿舍。
  “你妈知道你来吗?”他再点点头,用手晃着身边的架子床,很感兴趣。
  “你怎么来的?”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又惊又喜。
  “公共汽车。”他坐在一张床上,屁股狠狠得压了压床板。
  “可你不认识路呀!”我惊讶他居然能找到我这里。
  “我妈说门开十二次的时候,就到了... ...”听了他的话,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幸好汽车没有在半途载人,否则就惨了。
  我赶紧给他母亲又打了一个电话,说他现在已经在我这里了,请放心。
  宿舍里暖气很热,我叫他把帽子和外套都拿掉,结果他连鞋子也脱了,踩着铁架子爬到上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床,他很兴奋,一会躺在上面晃晃身子,一会又趴在床边小心的试探着往下看,简直把我们平时习以为常的东西当成了尤物。
  我呆呆地坐着看他“折腾”那张床,刚才的头疼脑热仿佛一下子都随着他的到来而消失了... ...直到他站在我面前说“渴”的时候,我才定过神,想起自己原本刚才是要去提开水的。
  提水的时候,他也跟了我去。回来的路上,天空突然开始飘雪,地上眼看也被敷上了薄薄地一层。正走着他突然抢过我手上的暖瓶,然后另一只手摘掉自己头上的帽子给我戴上,我侧着脸冲他笑了笑,歪头轻轻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于是他顺势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紧紧的搂住了我。
  夜里,他和我盖着同一床被子挤在窄窄的铺位上,我们挨地紧紧地,他的手臂依然环过我的脖颈揽住我的肩膀。
  很晚了,我们都没有丝毫的睡意。
  “想尿尿。”他说。
  “是吗?那你要起来尿在走廊的厕所里,好吗?”
  “不是的,没有尿,可还是想尿尿... ...那里还会肿起来... ...”
  我笑了,将脸贴近他微烫的胸膛,静听他的心在飞絮弥漫的雪夜“砰砰”地欢歌。

  他母亲突然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们去市郊的福利厂,说是想托人给他在那里找份工作。以前我也偶尔见邻居来找过她说是谁谁想雇了她的儿子去给饭馆里面洗碗,她总是笑着对人家说:他一个傻子,家里的碗都不让他洗,去给饭馆洗,怕给人把碗碟全摔了。其实,谁都知道,是母亲心疼傻儿子害怕他在外面受欺负。
  “哎——我也不能养他一辈子呀!”这是他母亲那天在路上总说的话。
  在福利厂里,他母亲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做了这里的会计,领着我们在车间里参观。车间里很热闹,但是看不见来回跑动的人,大家都很守纪律的坐在各自地座椅上,忙着自己手里的活,看见我们从身边经过,他们还会热情的朝这边挥手。他一下兴奋了,刚才还对我和他母亲说不要上班,可是他现在站在他们中间却显得那么欢愉,那么默契,那么和谐。
  “... ...你是说现在人员已经超额了?”我听见他母亲在我身后小声的说。
  “是呀!大姐,你看真不好意思,要是再早来几天来,就... ...”那人的话很无奈。
  “没关系... ...”他母亲打断了那人的话,接着又说:
  “毕竟这事不归你管,你也尽心了,怎么说也要谢谢你呀!”我看见他母亲很是勉强的一笑,笑的很苦涩。
  “这样吧大姐,我把你领到主任那里,你再和他说说,把你的情况都跟他讲讲... ...”
  “行!”他母亲肯定的点了点头,眼睛里亮亮地,好象眼泪,又好象是看到了新希望。
  在那个什么主任的办公室里,他母亲的朋友又把他们的情况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我和他母亲都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神情严肃,好似在等待那个主任的最后宣判。
  屋里静了片刻。
  主任在办公桌后面舒展了一下腰身,然后开口了:
  “你们的情况我都了解,可我们的情况你们也应该了解了解... ...我们已经是严重超员了... ...”
  屋子里又是片刻的安静。
  寂静过后,他母亲从我旁边的沙发上无声的站起来,然后又无声的一步一步,有些蹒跚的走到主任的办公桌前,摘掉了她总戴在头上的帽子——
  帽子下面是一顶光头!!!
  “这不是我的什么新潮发型,是我得肺癌做放疗和化疗的结果... ...”
  她的帽子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一个迷,没想到这个迷竟然是这样的另我震惊。
  “他爸不争气,跟人家打麻将拿刀捅了人... ...我都已经到这份儿上了,再没有什么盼头了,我就是放心不下我儿子,我要是... ...谁来养活他,谁肯养活一个傻子呀... ...主任,我只是想看见他也能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坐在那里有个活干,学点什么,不至于以后我走了,他... ...主任,你看外面的地方那么大,不过是多加一把椅子而已... ...”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从口袋里她颤抖着掏出一卷钱:
  “主任,这是两千块钱,我就只有这点了,把它捐给咱们福利厂吧。”她捧着钱站在那里,矮矮的身子有些抖动。
  血,这时莫名的从她鼻子里留出来,顺着嘴唇边缘开始向下蔓延,好象两股从心里淌出来的眼泪,只是这心里的泪水殷红殷红地,看在人的眼里把眼睛也染红了。
  而她好似没有察觉一样,仍然强挺着腰身捧着那卷钱站在那里。
  回家的时候,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刚驶出不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母亲坐在前面突然大口的向外咳血,血溅满了她面前的挡风玻璃。司机熄了火执意让我们下了车,我要争辩,他母亲无力的摇了摇手,然后从车窗又多递给司机五块钱:
  “不好意思大兄弟,把你的车弄脏了,这五块钱,你拿去擦车?”
  司机不屑的甩甩头,开车走了。
  我和他扶着他母亲在马路边的护栏上坐下。
  “妈,你又喝我的橘子汁了?”
  “啊,妈又偷喝你的橘子汁了。”
  “我妈她喝多了橘子汁就要上火流鼻血的。”他很认真的解释,像是要安慰有点惊吓的我。
  下午他母亲教他炒鸡蛋 ,他怎么也学不会把鸡蛋恰到好处的磕烂,总是弄的连蛋壳也掉进了锅里 。
  吃罢饭从他们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阑珊了,我骑车走在有些积雪的路上,耳边响起晚饭时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
  “... ...炒鸡蛋也学不会... ...”
  “干嘛要学炒鸡蛋?”
  “不学炒鸡蛋以后谁给你做饭?”
  “你做呀!”
  “傻儿子,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妈怎么能给你做一辈子饭呢?”
  “那我就找个做饭的小媳妇,天天给我做饭,还给你做饭,妈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可谁家愿意把会做饭的姑娘给你呢?”
  “我不要姑娘,我要小吴老师做媳妇。”
  “净说些傻话了,小吴老师是男的,怎么做媳妇。”
  “为什么男的就不能做媳妇... ...不,我偏不,我就要小吴老师做我的男媳妇,小吴老师,你给我做饭吗?” 
  “是啊,为什么男的就不能做媳妇呢?”我掂量着这句话,仰头对着漆黑的夜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五)

  过年回到家里,见到了从五湖四海回来的高中同学们。大家热闹的聚在一起分享着这半年来大学生活中彼此的野史,嘻嘻哈哈,胡吃海喝,你吹我捧... ...最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到在一旁静静稳坐的我的身上,然后轮番的逼问我有没有追女孩子,有没有这样,有没有那样... ...
  每天都有高中的同学,初中的同学,甚至小学的同学来串门,每天也都有这种类型和那种类型的聚会要参加。过年的时候,又要忙挨着个的给亲戚拜年,东家拜完拜西家,西家拜完还有这家那家,人人都玩着花样的拜年,不亦乐乎。唯有我在点头和鞠躬间,在亲戚们无聊的话语里一天比一天疲惫了。
  疲惫使我常常想到他,也常常猜测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正月十五刚过,我就坐上火车动身回学校了。
  火车是第二天下午到站的。下了火车我把东西寄存在车站的保管处,然后揣着我从家给他带来的礼物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向他家飞奔去。
  车停在巷口,巷口静静地。我付了钱,拉开车门也不顾火车上的疲劳就一路小跑起来。拐个弯,当他家那扇熟悉的门猛然跳进我视线里的时候,我周身的血液“哄”的一下都冲向了大脑,我兴奋的想喊。
  终于我又站在了他家门外,我强压住心头的激动抬起手... ...
  门是开着的,没有锁。
  屋里暗暗地没有人。我找到墙边的灯绳,拉亮了电灯。
  我看见迎面的墙上赫然挂着他母亲被镶在黑框中的相片... ...天那,不可能的!
  身后,有抽泣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他端着碗站在门口,手臂上蒙着黑沙。
  “小吴老师,妈妈——妈妈——妈妈——死了。”他扔掉手中的碗扑倒在我的身上,泪如泉涌。
  后来知道他母亲死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那晚母子二人吃完了年夜的饺子,就坐在床上看电视,他怕母亲冷,给她戴上帽子。电视里的笑话很有意思,他看的太投入了,拍手哈哈大笑。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母亲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并且再也没有醒来过... ...
 
  春天来的时候,福利厂派专人去了趟他家。后来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工厂的通知,让他即日起开始上班。那天晚上我们俩人买了啤酒在屋子里庆祝,我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他站在床上把撕碎的纸片扔向空中撒开... ...最后我们都醉了,倒在了床上。
  我枕着他的胳膊问他:
  “小吴老师做你的男媳妇好吗?”
  他呲牙咧嘴的傻笑,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夜里,他做了噩梦,大叫着我的名字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摸摸睡在身边的我,确信我还在,这才又重新搂着我躺下。在我耳边,他小声的说:“小吴老师,你不走好吗?”
  “小吴老师没说要走呀,睡吧,明天你就要去上班了,上班不能迟到的。”
  他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坐起来,然后趴在床边向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才安心的躺下。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鞋子只有一只了,我光着那只脚撅起屁股在床下的旮旯里找。这时他醒了,坐在床上冲我抿着嘴笑。
  “超人金刚,你见我的鞋没有?我丢了一只鞋... ....奇怪... ...”
  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手中举着我那只丢了的鞋。
  他说他害怕醒来的时候没有我在身边,干脆就抱着我的鞋子。
  “小吴老师的臭鞋还在我这里,所以不会走远的... ...”那天他这样淘气地告诉我。
 
  他上班以后,我也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歌舞厅里找到了一份钟点工,每天我忙完一天的学习,然后从九点到十二点做上三个小时的服务生,一晚上如果运气不错,除过每小时二十块钱的工资可以拿以外,还会有客人额外的小费。每个星期六,我还是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到他家里陪他渡过周末。我学会了做菜,虽然味道有待提高,但是我们坐在饭桌前头碰着头吃的很香。他也学会了炒鸡蛋,就是每次太过紧张,老忘记放盐。有时候,吃着他做的炒鸡蛋我会吃着吃着偷偷流下眼泪来,我在想:如果她母亲能知道她的儿子会照顾自己了,那该有多放心呀!

  五·一节的前两天,我们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里他说明天要发工资了,发完工资下午还会提前放半天假。于是我们一起约好了过节去看电影,他还告诉我要送我一件礼物。
  五·一节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洗洗漱漱后又对着镜子把脸上的胡子刮干净,然后挑了一件干净的衬衣和一条牛仔裤穿在身上。从宿舍楼里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蒙蒙细雨,我抬头看了看天,大概雨不会下大。
  我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家,可是门却锁着。大清早会去哪儿呢?我靠着墙大概等了十分钟的光景还是不见他回来。会不会他去学校找我了?我跑到巷口的小商店给宿舍打了个电话,舍友说没有人来找过我。
  放下电话,我又跑回去——他的门依然锁着。我敲开了他家邻居的门,邻居的回答让我的头“嗡”的一下懵了——
  他昨天就没有回来。
  我骑了车子就往福利厂赶,一路上,我什么都不敢想,我什么都怕想。我的脑子很乱,许多可怕的设想又偏偏都在此时堆积在一起充斥着我的神经。我只能奋力的踩着脚蹬,身边呼啸的车辆和我擦身而过,可我顾不得红灯和其他的行人,好似逃命一般的冲向福利厂。
  过节的福利厂里静静地,车间里没有人。门卫说,昨天下午厂里就放假了,而且还亲眼看见他是第一个出厂门的... ...
  天那,他是第一个出厂门的,可现在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他能去哪儿???我扶着工厂的大门瘫软在地上。
  之后,我又骑了自行车去了我尽可能想到他会去的每一个地方,可是五·一节的大街上人山人海,哪儿有他的影子啊,我站在人潮如涌的十字街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
  黄昏的时候,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宿舍。大家都在,看见我回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们都不说话了,默默的看着我走到床前,然后又突然转过身扑向门旁电话,哆嗦着拨通一个号码,拿着话筒焦急的等待有人来接... ...可是良久耳边都是嘟——嘟——嘟的声音。我无力的放下电话,怪叫着扑倒在床上... ...
  过了好久,宿舍里都是静静的,听得见其他人呼吸的声音。
  我翻身仰躺在床上。电话在我床边不远的地方。整整好几个小时了,它像个白色的幽灵,一直一声不吭,连找别人的电话也没有一个。头上方的窗户开着,对面不知是哪间宿舍的录音机放着的歌声飘进了我们的屋里,在房间上空回响。
  我身旁的墙上,还贴着他画的那些小鸡,有些开始脱落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拉开抽屉又找出胶水准备把它们重新粘牢。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我愣了足有天荒地老那么久。铃声执著地响了5声,我才确信我的耳朵功能还没有发生紊乱。我迟疑的走到电话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起电话。
  大家神色紧张地都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 ...
  电话那边的人还没有讲完,话筒就顺着我的手无声的滑落,我的身体也随之滑落。
  他死了,车祸。
我的天塌了。

(六)

  再见他的时候,是在火葬场里。
  那天那里的人很多,可是为他送行的只有我一个。轮到他的时候,我请求工作人员最后再看他一眼。于是他们将我领到他躺着的那辆推车面前。
  他穿着一件很白的衬衣,平静而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还挂着浅浅地微笑。我仔细端详着这张我曾经熟悉,曾经朝思暮想,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温柔抚摩过的脸,这张脸曾在第一次见我时是那样的腼腆而胆怯;这张脸曾在巷口张望盼我出现;也还是这张脸曾天真而执著的告诉我要做我的超人金刚;又是这张脸在我失望失意失落时给我信心给我勇气... ...我伸手擦掉印在他唇外的一抹红,指间触碰到他冰冷的肌肤,那冰冷顺着手指纤细的神经蔓延我的周身... ...我不住的打了一个寒战,我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好象有种东西碎了。
  那边,不知是哪家单位的领导死了,正在开追悼会。司仪站在队伍前面诵读着死者生前的功绩。死者的遗体安放在大厅中央的鲜花从中,四周叠放着一层层的花圈,地上也黑鸦鸦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 ...
  一边是颂扬与赞美,一边却在孤独与清冷中默默地消亡。我不明白到底冥冥中是谁在操纵着我们,又是谁在安排着他的命运,为什么在给了他残缺的生命以后,又夺去他赖以生存的亲人,而现在转回来又要无情的掠夺他虽然残缺但平实真切的生命...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这好生之德体现在他身上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样?老天的爱“爱”死了他。
  今生的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仔细的去分辨,无法一一地向他诉说,只因我还未来得及诉说,他已走过。可他知道吗,在他走过的身后,落了一地的花瓣,不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日已夕暮,是告别的时候了,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而他静默地躺在那里等待,等待着命运将我们分开。日已夕暮,我的泪滴在他的胸前,那里此时平静无声。
  我默默的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放在他交握的手中。然后我说:小吴老师的臭鞋还在你手里,他不会走远的... ...
  泪眼中,他躺着的车被推远... ...再见了,我所爱慕的人呀!如果还有来生,我在来生等你... ...

尾声
 
  转眼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了。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选择了西藏,听人说:这世间如果有天堂,那么天堂就在西藏。临行的前一天系主任找我谈话,他不住的夸奖我援藏的壮举。他说话的时候我在想:他是永远都不可能了解我为什么要去西藏的。
  从系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七月的阳光正焱。我低头走在校园的小径上,耳边忽然回响起一个声音:
  “小鸡死了还会记得我吗... ...”
  我抬起头,远远地仿佛看见他站在布告栏下对我微笑,我欲追,他却对我挥挥手,转身,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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