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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初戀夏天


有好幾個晚上不見星星月亮, 輕舟自己在窗邊剪了圓形星形的紙片貼 上, 旁邊再繫上晴天娃娃, 他只希望明天不是午後又一陣雨。今天下午, 他行走於忠孝大路, 手上夾著要給教授檢閱的實驗報告, 忽然幾個閃電, 晴空下抖落幾個霹靂, 他縱使加快了腳步仍然不及天氣無常的轉換速度, 於是淋了一頭腳, 臉上濕成一片, 髮蠟的味道流進眼角, 輕舟走進一家小 小咖啡店後便濕著眼眶。

他點了一杯冰塊和桑果打成的凍飲, 名字叫什麼卻也不留心看。邊擦 起臉邊抽出報告來檢查有沒有淋濕, 石斑魚的照片一張一張, 都是感染了 病菌變形的模樣, 輕舟頓時覺得胃不舒服了起來。他本準備不再去親自翻 看這些照片, 無端端的一場雨, 卻把既定想法錯亂, 他不改溫柔本性, 只 怨了一句, 便低頭沉思不再憂煩。

忽然間, 輕舟竟聽見魏小山的聲音。

他抬看一看, 真是魏小山。躲不急小山也看見了他, 輕舟只好把頭慢 慢轉開假裝他沒瞧見小山, 小山倒很大方, 在前面點完了飲料就走過魚缸 往輕舟走來。

「你沒看到我? 」小山拉開椅子逕自坐了下來, 臉上堆著笑, 瘦了。

「嗨..是你, 我今天沒戴眼鏡, 你知道的, 大近視。」輕舟尷尬的指了 指自己的眼, 勉強的笑了。

「出門不戴嗎? 」

「嗯..剛掉了。」輕舟話一出唇邊便後悔了, 魏小山何等精明, 他覺得 這個愚蠢的理由只會徒惹訕笑, 果然, 話一說完魏小山便開始大笑了起來 , 輕舟覺得耳根開始燒紅灼熱, 順著耳到頸最後到了雙頰, 他一股腦兒把 面前紫晶明燦的液體全部吞下, 咕的一聲, 小山笑的更大聲了。

「怎麼會來這? 」小山問。

「躲雨, 剛雨好大。你呢? 怎麼會來這? 」

「秘密。」小山捏捏了輕舟鼻樑, 輕舟沒躲得開, 只好訥訥的不出聲。

夏天雷雨下了便停, 久不過一個午後。窗戶外頭簷邊滴答落幾滴雨水 , 陽光竄進簾子。輕舟和小山都不說話了, 輕舟低頭看著自己的那幾份惹 厭的報告, 小山則看著他。過一會兒, 小山打破沉默問著:

「我陪你去配副新的眼鏡吧。」

輕舟想了想, 搖搖頭笑道: 「嗯, 不用了, 我家裡還有一副。」

小山沒有堅持, 不置可否的抽出煙來點著。

一會輕舟看著窗外, 笑著說: 「雨停了, 我想走了。」

這時他想自己的笑容該自然多了。很快的把報告裝好, 也把錢拿出, 拉起椅子就準備走了, 沒有抬頭, 不想去看魏小山的眼光, 小山則是從頭 到尾就一直微笑著看著輕舟的動作, 沒有阻止, 輕舟想想, 畢竟變了, 不 免有些傷感。

以前, 輕舟每一次和小山爭執後, 氣不過, 便會把東西收了就要走, 那時小山會很用力的把輕舟從肩頭按下, 輕舟再起, 小山再按, 就這樣一 來一往好幾回, 最後輕舟實在鬥不過小山了, 便索性坐在位置上, 把頭轉 開不再看小山也不出聲, 等待小山的道歉或是幾句好話。

輕舟對小山說: 「那我走了。」

小山想想: 「那我跟你一道走。」

「你還有秘密啊, 忘了嗎? 我自己走便行了。」輕舟又笑了, 這一次他 笑得更自然, 也沒等小山回答便走了出去。

走出店外, 輕舟慢慢的踱著, 想起此刻, 自己與小山也不過就是一牆 之隔, 心頭仍會悵悵的。他慢慢的走, 與小山漸行漸遠, 忽然聽到身後有 人叫著他的名字, 回頭看見小山奔跑至他身邊。

「有一件事..我剛忘了告訴你..我最近, 常常夢到你。」

輕舟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時點上, 應該說些什麼樣的對白。總覺得這句 話這幕戲已經過了時候, 就像錯過了季節的候鳥, 飛不回溫暖的國境了。 他很難去替小山震起這句話在自己心頭應有的撼動, 也沒有再去仔細思量 這話外所摻涉的語意。他無法擁抱小山, 無法埋怨小山, 他只能微笑。除 此以外, 輕舟不知道有什麼是遺落在那個夏季以外的。於是他拍拍小山的 手, 道:

「嗯, 我有時候, 也會夢見你的樣子。」

小山看著輕舟的眼眸, 輕舟停了一下, 深呼吸了一口氣再繼續說:

「但我現在, 也該停止作夢了。」

小山愣在原地, 輕舟卻已經把他這輩子要對小山講的幾個字都吐露完 了。

輕舟很滿意。再跟小山揮了一次手, 然後轉過了頭去, 這一次小山沒 有再喚他, 輕舟穿過了幾個賣鮮果的小販, 回到了剛才大雨滂沱的那一條 街。

  小山是輕舟的初戀, 他們第一次見面, 輕舟只有二十歲。小山那年剛 退伍半年, 二十六, 比輕舟大了六歲。

輕舟大二, 課餘無事到連雲街上的一家水族店裡面打工, 賺錢滿足他 對熱帶魚的狂熱, 他很愛養魚, 花了大把鈔票, 後來還是感到不夠用, 索 性到水族店去找份差事, 順便可以學些更純熟的養魚技法。

輕舟每天六點開始上班, 十點下班, 前兩個星期老闆還會留在一旁稍 對輕舟加以指撥, 看到不懂的地方叫輕舟拿了櫃邊的書自己查去。老闆是 個三十來歲的矮胖男人, 說話很大聲, 但人也和善, 輕舟有時聽到他在魚 的一些常識上講錯了, 往往也不加以指正, 只是微笑, 在旁邊的書上做下 記號, 然後把書攤開放在桌上等會兒老闆自己會發覺。

過了兩個星期, 老闆晚上便不再待店裡, 把大小事都丟給輕舟。他覺 得輕舟是個很乖又肯學的孩子, 對魚充滿熱情與興趣。並且, 輕舟做事極 有分寸, 客人有時提出要求, 輕舟都會耐心的解決。他晚上去熱帶魚雜誌 社做一些業務的工作, 到十點再回店裡, 讓輕舟回去。

這間水族店在巷子裡, 附近大都是日式建築模樣, 兩層三層, 門前必 有院圃, 養著高老的垂榕, 鬱青色樹影圍繞, 輕舟入夜後一人待在店裡, 窗外屋舍森森然如日本海底宮闕, 自己則坐於城底, 手頸邊儘是霓麗游魚 , 輕舟念起魚名, 猶如海底之主喚起子民, 孔雀, 神仙, 斑馬, 鳳凰, 琵 琶, 紅鮨, 銀眼, 鳳尾, 豹紋, 霓石, 血鸚鵡, 白雲山, 七星刀, 琉璃鼠 , 金波蘿。他一笑, 把魚名丟進腦海如輸入密碼符號, 從嘴底念出, 他有 快意。日子一天天過去, 魚店的生意不好卻也不差。

幾天後輕舟發現小山。

小山每晚九點左右到, 走進店裡, 定定站在門邊的玻璃缸凝視。他不 出聲, 也不麻煩輕舟, 輕舟卻覺得他很特別。

那是春末, 小山穿戴整齊, 短髮, 他著牛仔褲, 白恤衫, 極白的質地 , 人健康的閃著古銅色光芒。他不笑, 深深的透過缸去跟隨魚群游覓, 輕 舟覺得兩人很熟悉, 不只是因為小山來過店裡好幾次這麼簡單而已。 小山先開了口, 央輕舟幫忙, 幫他選魚。

輕舟稍問了小山家魚缸大小, 便開始為小山解釋著每一種魚的特色與 屬性, 嗜殺的, 溫和的, 深水的, 淺水的, 輕舟講的很清楚, 他講的時候 , 為了幫助了解, 有時用上一些小動作, 小山看了很爽朗的笑起來。 輕舟竟飛紅起了面頰。

最後, 小山什麼也沒買, 他隔天又來, 這一次還帶了喝的, 輕舟的海 底城有了第一個訪客, 他極喜悅, 又開始對小山專心講解起昨天沒講完的 部份, 小山眼神溫柔, 慢慢地在輕舟說話的空檔裡開始講起自己的事。他 剛退伍半年, 從南部搬回這裡, 想買個缸子, 擺著也風水靚豔。但買了缸 子卻不知要買什麼魚。

輕舟笑問: 「你一定是雙子座的。」

小山不置可否, 又笑了起來。

「那你呢? 你是什麼座? 」小山反問。

輕舟也沒有回答, 只是學著小山的笑聲, 算是答了。

接著兩人邊選魚邊聊, 從學校功課到浦島太郎, 小山學起海龜, 緩慢 笨拙的動啊爬啊, 輕舟笑起來, 大叫, 啊, 你這樣一輩子浦島太郎到不了 龍宮見不著龍王啦..

春天魚類會瘋起來發情, 顏色飆亮起來, 赭色為紫, 灰青轉橙, 還有 的改變形體, 長短尾鰭互現, 雄為雌, 雌為雄, 只為成就愛情。

終於, 輕舟和小山共同撿選了可造設一缸旖旎瀲灩的魚, 雌雄, 大小 , 扁長, 眾魚相, 燦爛無儔。

小山很滿意罷, 付了錢後, 空氣忽然就僵起來。

輕舟拿起筆在紙上亂劃, 嚷著要重算一次, 免得出錯, 小山也拿起筆 , 斯下紙的一角, 寫自己的名字電話。

「我叫魏小山。 你呢?」

「葉輕舟。」

輕舟停止了拿筆亂畫的盲動, 看見小山笑著站他對面, 其後為魚蝦草 石, 無盡色, 多繽紛, 雀尾藍, 神仙白, 刀青, 眉黛, 胭紅, 菊黃, 一片 好色調, 小山融在色調中, 仍在笑。

初識便是這樣。

那時春天, 輕舟很高興認識了小山, 他常到店裡來與輕舟說話, 一說 便是一晚上, 閒事瑣事, 輕舟有時學校功課忙, 留在學校作實驗, 小山便 會過來店裡幫忙看著。小山說自己在等工作, 所以還不忙, 慢慢找。

輕舟覺得小山是個好朋友, 除之以外, 還有些什麼, 也很難釐得清楚 , 有時在學校, 等著課結束, 他趴在桌上, 看著錶面發亮秒針滴答滴答過 去, 盤算著等一下見到小山時候應該聊起的話題。但往往這麼纖細的思維 滑過, 輕舟自己怨起自己, 怎麼把小事看得那麼重?

但再過一會, 鐘聲響起, 輕舟又會在涼風中買兩份晚餐騎車回店裡。 小山幾天沒來, 輕舟便怪怪的。把臉貼近魚缸, 對著魚說話, 啊, 多 吃一點, 少吃一點, 吱喳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老闆有時提早回來 , 看見輕舟這模樣, 狠狠的拍他肩膀, 以為他餓昏了。拖他去巷口吃麵, 輕舟強打起精神,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萎頓, 撥了兩口麵, 就又吃不下了。 再見到小山, 小山晒得更黑, 穿一件短褲, 露出結實的小腿, 對著輕 舟又拍又叫, 說他找到工作了, 並趁開始工作前去南部玩, 春末太陽, 不 烈, 卻仍把皮膚照成更迷人的色澤。輕舟摸著小山的手臂, 突然咬了一口 , 小山大叫起:

「你得狂犬病啊! 」

輕舟覺得很好笑, 大笑著, 一直笑, 笑到小山都納悶起輕舟的反常來 , 輕舟才停, 不過想起小山那突然被嚇到的表情, 又笑起來。

小山跟輕舟談起他的工作, 輕舟邊聽邊理著魚缸, 這幾天輕舟好像把 該做的事都緩下了, 春水波光, 魚缸玻璃可以映出自己的側影, 他今天氣 息比較佳。

小山累壞了, 他從南部海邊回到台北, 應該先回家換洗的, 但路過巷 口, 想拿一些南部的貝殼砂到店裡給輕舟看看。那些細碎貝石有溫潤而淡 滑的色澤與觸感, 小山在南部一見到便想要帶回來給輕舟看。

「對了, 我帶一些貝殼砂回來。」小山轉身抽出行李中一大包重甸甸的 物事, 輕舟接過看了, 高興的嚷出來。

他把貝砂倒進一個空的筒子, 注入清水淘洗著, 小山覺得累了, 對輕 舟說要先回去休息, 輕舟嗯了一聲, 小山提起行李回家去。

晚上, 老闆打了電話說要晚回來, 要輕舟自行把店門關起不用等他了 。他走出店恰巧一陣春季最後餘的涼氣從兩旁的樹下落飄至輕舟, 他提了 那一大袋洗好的貝石, 想一想, 反正還不晚, 記得小山說過他家的位置, 於是準備彎個道去把海砂分一半過小山。

小山住一間日式三樓房, 有圍牆, 不過葉綠樹高, 已過了灰黑色石牆 , 大門沒關, 輕舟記得小山說過自己一人住, 於是便喊了一聲, 聽沒人回 音, 又想再嚇嚇小山, 於是直接走進去。

院子裡栽植麵包樹, 好高大的樹身, 一樹有不同五顏六色, 青綠黃褐 , 地上鋪白石, 雖是老房子, 卻仍可見出氣派, 他脫了鞋進了一樓, 一進 去便看到大魚缸和那些被小山給帶走的魚所構建出的沉美畫面, 他等一下 想費點功夫把原來海砂石以貝殼砂換去部份。

輕舟正兀自端看盤算, 背後卻有人聲響起。

「你是哪一位? 」

輕舟回頭瞧見背後所立的那人, 是一個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彷的男孩 。清清秀秀, 比輕舟高些, 冷冷的神情, 一身和小山神似的打扮, 站在院 子和客廳的交接處打量的輕舟, 他戴著白色手套, 眼瞳閃耀星末, 好明亮 卻利銳, 輕舟被看得不自在, 趕緊表明了來意。

那少年聽完, 也沒說什麼, 穿過輕舟, 走上樓去。

輕舟覺得好不舒服的感覺, 於是把貝殼砂放下, 轉身便走出門去。 輕舟回到家, 洗過澡, 腦中紛亂異常。開燈, 閉上眼, 光透過眼皮穿 透進瞳仁, 變成白花花一片, 一會兒生出幻覺, 有魚體游動, 左右, 上下 , 都是不熟悉的模樣, 輕舟覺得陌生的感覺, 怎麼一向最明白的世界竟生 成這些奇形怪狀魚類, 非妖孽, 但看了不舒服。輕舟跳下床去把燈熄掉, 翻滾回床上, 闔上眼又見幻像, 這一次是小山的臉, 慢慢鏡頭拉遠, 頸部 以下也逐漸呈現, 竟是裸體, 輕舟繼續看下去, 小山晒得勻稱的膚質滑射 出微亮的光度, 黝黑的, 接下來, 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又張開雙眼, 這樣起寐反覆, 睡意漸失, 輕舟走到魚缸邊與魚對話。

嗨, 你們好。

在睡了嗎?

那, 不打攪了。

輕舟今晚生出嚴重的孤獨與失落, 順著心頭爬, 到了喉, 然後眼, 最 後至腦中, 引起痛來。

這一夜只好這樣趴在魚缸邊的書桌上失眠。

隔天一早, 輕舟沒去上課, 下午看豔陽高照, 拉同學去海邊游泳。 輕舟把自己泡進海水裡, 像浸泡玫瑰花瓣, 他要把自己的心事漂出, 抬頭一見太陽, 眼昏了, 整個天空晴旱, 白雲藍天又生成小山面孔。 輕舟棄了同學爬上岸, 把自己著實的貼在熱沙上, 他聽見水氣細微的 蒸發聲, 好安靜。烤了一個下午, 輕舟把自己也晒成了古銅人形, 才拖著 因為燒灼而四肢隱隱酸痛的身軀回台北店裡去。

這一天, 輕舟作事都是懶懶的, 把飼料弄好定時撒進每缸去後, 就又 想睡了, 趴在桌上, 沉沉睡去。

輕舟夢見了沈衷, 他十五歲記憶中的一個男孩, 夢中沈衷對著輕舟說 著話, 但沒有發出聲音, 表情卻很急變的, 時而快樂時憂傷, 輕舟醒來, 僅記得這麼多。今天店裡根本沒有客人, 或是自己睡死了, 總之他沒有被 任何人驚醒, 包括小山, 今天也沒有出現。

回家之後, 那個夢還在輕舟心底發出聲音, 沈衷, 輕舟記得那是一個 國中同學, 這麼一個人在輕舟國中畢業後就不曾再出現過, 突然想起與沈 衷有關的事。

沈衷是三年級才從別班轉來的, 一開始, 輕舟就聽見有人說, 沈衷是 個大變態, 沈衷喜歡體育老師, 然後呢, 每一次提到沈衷的名字, 有幾個 以前跟他同班的同學便用一種很誇張的語調, 把最後一個字拖得好長, 輕 舟聽了, 也跟著同學們一起笑。

沈衷長的比較高, 排在隊伍前面, 又很瘦, 有一次, 行進間不知哪一 個同學把沈衷推倒了, 大家自顧自的繼續前進, 沈衷大聲嚷著痛, 沒有人 理會他, 輕舟也是跟著隊伍前進了好一段路, 才又跑回來, 把沈衷扶去醫 務室, 沈衷跌得不輕, 手腳都破了, 血滋滋流出, 醫務室裡沒人, 輕舟又 不想丟下他一人, 於是只好陪著沈衷, 沈衷剛開始還叫著痛, 過一會, 被 醫務室裡的冷氣一吹, 也就不叫, 自己拿起藥水塗抹起來。

輕舟跟沈衷沒說過話, 那時也不知道要聊些什麼。

沈衷先開口抱怨:

「我剛是被推倒的, 你有看見是誰推我的嗎? 」

輕舟隨意翻看醫療新知一類的書刊一邊簡短回答:

「沒看見耶..你確定你不是自己跌倒的? 」

沈衷搖搖頭。

他長得也還算清秀, 但臉很長, 手腳也都很長, 說話聲音尾音拖得長 長的, 衣服有一股牛奶的味道。

「他們是不是都在背後笑我啊? 」沈衷講話很慢, 一字字的問, 然後又 有長長的尾音。

「是吧, 我聽說過, 他們說你喜歡體育老師, 他們說你是同性戀, 是妖 怪。」輕舟把自己聽到的都對沈衷講了。

「喔。」沈衷聽完, 低下頭去, 開始繼續把碘酒噴在傷口上。 輕舟忽然覺得自己說話那麼誠實似乎有一點傷到人了。

他想, 或許最好幫助沈衷的辦法就是問明傳言的真相, 然後, 再幫助 他重新建立起人際關係。於是輕舟問:

「你真的喜歡體育老師嗎? 」

沈衷想了一下, 看看輕舟的眼睛, 或許是因為輕舟是剛才惟一願意伸

出援手的同學, 所以此刻他對輕舟的態度很懇切。沈衷回答:

「我想是吧。」

又靜了一下, 沈衷一口氣繼續說下去。

「我喜歡教體育的余老師。

二年級時我們上體育課, 老師把我叫去做示範動作, 我不會游泳, 在 水裡亂抓亂划的, 不小心就碰到了老師的..那裡, 那時的感覺好奇怪, 我 就立刻有了反應, 示範完了老師要我上岸去, 我不能上去, 老師就不高興 了, 我覺得很丟臉, 只好夾緊了雙腳慢慢的爬上池邊, 但是這樣一來更多 人注意到我的樣子, 然後他們看到了, 開始大笑。

下課以後, 我不想跟同學們一起進教室去, 免得成為大家恥笑的對象 , 所以我換好衣服後就沒回教室, 那時午間會有糾察隊來回走廊檢查, 想 一想我決定躲到遊泳池更衣室去, 沒想到余老師正在那裡睡覺, 下一節還 要繼續上課的關係, 他沒有換下泳褲, 我就躲在旁邊偷看他睡覺的模樣。 可是我竟忘了, 游泳隊的同學會利用午休時間練習, 所以, 我的舉動都被 他們看見了。

這就是全部的經過。」

聽完沈衷的話, 輕舟心裡竟有異樣的感覺。

想到那樣的畫面, 輕舟心突然跳得好快。

後來記憶便模糊了, 回到班上有沒有跟同學再談到跟沈衷關的事, 輕 舟不確定。惟一可以肯定的事, 那一天之後, 沈衷把輕舟當作惟一的朋友 , 他常常會幫輕舟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不過大部份都不會讓其他同學看到 , 輕舟知道沈衷是不想替自己帶來麻煩, 於是對沈衷也慢慢生出了感情, 覺得他是一個還不錯的人, 只是, 對於沈衷喜歡老師的這一段, 他把這部 份視為自己禁忌的隱私, 那種介乎於表相上積極抗斥與意識裡消極親往的 複雜情緒, 那種聽到同性情愫的體熱與騷動, 輕舟都把它們略去不想。 後來, 沈衷轉了班, 於是不再連絡, 一直到剛才那個夢以前, 輕舟幾 乎忘了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朋友。

輕舟突然有想寫封信給沈衷的衝動, 於是, 抽出了信封信紙, 但卻有 點遲疑起來。寫些什麼呢? 與沈衷有關的部份裡, 輕舟比較可以回憶起的 就是沈衷喜歡余老師這一段, 這段故事能延伸出哪一種問候呢? 沈衷肯定 已不愛余老師了, 輕舟想想若自己再寫信去提及這段陳年舊事似乎並不恰 當, 可是探測自己內心, 竟對沈衷暗戀余老師這一段有莫名的火燄再度充 氧燃燒起來。

最後仍僅在紙上簡單的寫下, 嗨, 我是葉輕舟, 你還記得我吧? 好久 不見, 你好嗎? 我很好, 有空連絡, 祝好。

隔天丟進郵筒不再去想。

小山很多天沒有到店裡來, 輕舟的生活轉而回彈至原本的形態, 不再 多話, 有時連報紙也懶得看, 不需要了, 以前他可以一整天看上好幾份大 報, 等小山到店裡之後, 他們邊吃晚飯邊聊, 彼此很少有共同的看法, 但 總是激辯的很有趣味。這幾天小山沒來後, 輕舟變得懶了起來, 又沉默寡 言, 報紙堆腳邊好高一疊, 沒有翻過。

輕舟有一點懊惱起自己的不濟事, 像攀生植物, 生活太無力, 看見像 小山這樣的人出現, 便似尋到了著力支點, 轉而攀爬上扶疏長起, 現在小 山一失了蹤影, 輕舟好像突被抽離枝幹, 轉瞬間只成一堆軟枝嫩葉跌坐地 上。小山不需要對他做什麼, 他自己便可以從小山的身上找到力量。 而這幾天不見了小山, 他覺得自己就像日本人形卡通裡面的太陽超人 , 見不到太陽就失去了所有戰鬥的能力, 徒然眼睜睜見自己能量一點點從 能量錶上散失, 卻也無能為力。

他不得不承認, 自己, 非常非常在意小山。

那麼, 該怎麼定位小山在心中的地位呢?

小時候隔壁住著可以一把把輕舟扛起的大塊頭, 遊戲每每把輕舟抓來 跟他一國, 然後對輕舟的安危負起保衛的責任, 輕舟在意他。後來大塊頭 被抓去軍校當娃娃兵, 久久放假一次, 彼此不再熱絡, 於是感覺漸漸淡了 去, 那是輕舟記憶中第一個讓自己在乎的男孩。後來, 在學校, 在補習班 , 輕舟也曾偷偷的在背後在意過很多人, 一直到國中, 他發現了原來像沈 衷那樣的行為與感情是會受到大眾的撻伐的, 輕舟忽然像得了失憶症, 忘 記了所有與男性有關的騷動歷史。

當沈衷自述著對體育老師的戀慕, 輕舟變成了兩個人, 一個純然呈現 直接的生理反應, 聽著並且神往, 另一個自己則手持鞭條, 抽打著靈魂並 揚棄那種悸動的生理反應。自此以後, 輕舟不再對男性在意, 他以為自己 已經回歸真我。卻沒想到會遇到小山, 然後假我變成真我, 逐漸在自我假 造出的蛹中成長漲大, 到了此刻, 已見成形羽翼顯露。

所以, 若問輕舟他喜不喜歡小山, 他可能會脆弱的沉默不語。真正的 自己一但出現世間, 便會肆意到處游走成長, 然後, 輕舟再也回不去原來 生活, 但若想到要走進沈衷的那方一國度去, 想想自己仍會害怕。

一想起國中那些已經模糊掉的同學臉孔, 在提到沈衷時那種鄙夷與不 屑, 輕舟更衰弱於沒有把握去面對這樣的處境。

已經不是「自己是」或者「自己不是」的問題, 而是「自己應該」或 「自己不應該」的問題。輕舟吸了一口氣, 吐出, 還是沒有答案, 最後只 好暫時, 把小山定位在, 一個會讓自己常常在意與嫉妒的朋友。

夏天初露顏色, 城市漸漸炎熱。輕舟白天常翹課, 晚上仍舊到店裡,

有一天, 輕舟剛游完泳去店裡, 看見小山在, 不過不是一人, 還有那一天 在小山家中所見到的少年。小山穿了一件米色背心, 淺藍至膝的牛仔褲, 少年穿的差不多, 淺藍恤衫, 與小山一樣的短褲, 跟他們碰面, 輕舟覺得 自己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老闆陪著他們倆閒扯, 輕舟一聲不響的走進浴 室換洗。出來時老闆已經離開, 小山倆人還在店裡, 輕舟勉強擠出一個笑 容, 圍上工作服開始準備忙碌起來, 少年坐在輕舟的位置上, 翻看水族雜 誌, 不知看到什麼好玩的物事, 忽然咯咯笑起來, 喚著小山過去看, 輕舟 用斜眼瞥見, 小山在看雜誌的同時, 少年用冷冷眼神在打量著自己, 一低 頭, 又立刻換上笑面具與小山談笑, 春花靡靡。

少年開口叫住輕舟:

「喂, 你們店裡可以賺錢嗎? 我沒見到有客人 」語氣很不客氣。

「你不是啊? 」輕舟頭沒抬, 邊忙手邊的事邊答。

「我沒有要買你們店裡的東西吧。」少年明顯不高興起來。

輕舟本來想再回他幾句, 但想想, 算了, 根本不明白對方是敵是友

, 他不想弄壞大家的關係, 雖然他對這個人一點好感也沒有。

少年見輕舟不再答腔, 很不高興, 對小山說了自己要先走, 急急走 出店裡。

小山隔過一個大魚缸看著輕舟, 輕舟忙著整理魚缸裡的砂石, 假裝 沒看到小山。小山又繞過這個大魚缸, 來到輕舟身邊, 然後噗地一聲笑 出來。

「笑什麼? 」輕舟終於沉不住氣。

「你今天心情不好? 」小山問。「看你臉有多臭。」

輕舟想罵些什麼, 卻又心虛的覺得自己立場薄弱, 只好不說話。

「你最近好嗎? 」小山盯著輕舟的臉問。

「還不都一樣。」輕舟不想表現任何情緒反應, 或許心虛, 他很擔心 小山看出自己情緒上的起伏波濤, 小山眼神好精亮, 自己又不擅於欺瞞 。若真看出什麼, 輕舟想, 那就是像是把自己還沒有長好的體肉丟到陽 光下去曝晒, 細胞必死無疑。

「你那天到過我家? 」小山問。

「沒有。」

「騙人, 我弟說你來過。」

「剛那是你弟? 」

「是。」

「親兄弟? 」

「沒驗過血, 不知道是不是親的。」

輕舟笑了起來, 小山也跟著笑, 輕舟覺得小山霎時又回到了自己的

海底城來, 好高興。

兩個人笑的時候陽光恰巧飛啄著玻璃缸面, 穿透出紅橙黃綠七色彩 虹光影來。

小山找到了工作, 但還是每一天都會抽空到店裡來找輕舟, 小山的工 作是在一家服裝公司當採購。他本身對服裝掌握了敏銳嗅覺, 以此嗅覺所 衍生出的是一種將輕舟愛欲緊抓扯住的男性魅力。他穿短褲到店裡, 健壯 的腿, 密布的體毛, 合身的恤衫與簡單圖案, 胸口幾個字, 往往驚起輕舟 目光, 訝異之後輕舟著魔似把眼神定定置於小山胸口, 盯看著不忍移開, 他想那輕軟棉布下的體色, 汗水, 還有味道, 他想把小山放進水底, 看小 山僅著這麼少的衣物在水裡擺動會怎麼好看, 他想把小山困於無人深谷, 看小山一個人在奔莽林壑與困境博鬥......一直到小山出聲他才倏然從肉 體的懸垂誘惑之下跌回現實。不由得大汗一場, 手因緊張抖得厲害。

這幾天過得很愉快, 除了輕舟偶至的奇想把自己弄得有些耗弱, 有時 看著小山, 想到自己腦袋裡剛裝載的那一些情像, 輕舟就好矛盾的不知如 何是好, 感到自己邪惡。其餘時刻, 倒是非常屬於倆人私密且快樂的。 一天夏日早晨, 輕舟起了很早, 伸手探進信箱拿到了封信, 沈衷寄來 的。輕舟在去學校的途中抽空把信看完, 信裡面寫得也簡短, 沈衷說了自 己的現況。信末還說了, 希望能跟輕舟見個面, 就這個禮拜六罷, 把時間 地點寫上, 還加上一行附註, 除非有事不能來, 不然, 就照這約定, 其餘 見面再說。

輕舟覺得這信所透露出來的沈衷, 與以前國中時期那個沈默的高瘦男 孩不一樣了, 至於哪裡明顯不同, 輕舟也說不出來。

星期六, 輕舟下午沒課, 打了電話跟老闆請了晚上的假, 準備與沈衷 見面, 他刻意梳洗一番, 把自己的精神狀態調整至極佳, 那麼多年沒見, 他不知道沈衷變成什麼模樣, 但自己總不能太過於差勁, 面子問題。 他早到了約定的餐廳五分鐘, 左右並無男子像是在等人, 他確定沈衷 沒到, 自己先跟服務生要了杯冰水, 喝了起來。仔細望著從窗外走過的路 人有沒有沈衷的影子。

「葉輕舟。」有人在背後拍了輕舟的肩。

輕舟回頭, 見到了一個男孩頭髮很修得很短, 五官很明亮, 燦爛笑著 。是沈衷嗎? 輕舟對眼前的這個男孩感到陌生, 很難將那年夏天學校保健 室裡面, 一邊擦藥一邊頃訴的高瘦文弱的男孩與現在眼前的這人連在一線 。

「哈囉, 我是沈衷。」他穿一件無袖恤衫, 露出健壯臂膀, 晒成均勻麥 芽色伸出來握住輕舟肩頭, 完全不見過往青澀樣貌; 輕舟對沈衷驚豔。

「你從哪冒出來的? 」

「裡面啊。」沈衷說話已經沒有小時候那種黏黏的尾音, 很爽朗的聲音 , 那感覺與小山倒很相似。

「你在這家店工作? 」輕舟邊說話邊喝冰水, 或許有一點緊張。

「算是吧, 這是我的店。」沈衷亮了亮自己的名牌, 輕舟非常訝異。

「這麼一家餐廳, 你的店? 」輕舟覺得他對面前的這人彷彿是完全不識 得的。

沈衷霸氣的笑了起來, 點點頭, 沒有解釋他為什麼僅是一個學生便可 以開這麼一家位於昂貴路段上的華美餐廳的裡由。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句:

「等一下再跟你解釋吧。」

然後便開始為舟介紹菜單。輕舟瞥了一下, 不便宜的餐點, 於是沒有 打算吃些大份量的東西, 點了一杯酥皮干貝濃湯, 還有一道凱撒雞肉沙拉 。沈衷直嚷不夠, 除了自己的一份肋排和義大利千層蔬菜冷盤, 再幫輕舟 加點了法式香瓜甜果釀跟烤培根洋薊。

「你都沒變什麼, 除了頭髮留長了, 其他跟國中沒有不同啊。」沈衷邊 說邊輕扯起輕舟前額的幾撮頭髮。

「不會吧, 我變高變胖好多。」輕舟不以為然的答。

「是喔, 還是我已經忘了國中的你我了。」忽然, 沈衷想起了什麼似的 , 停了一下, 過一會才繼續道:

「我很高興你記得我, 還會寫信問候, 我以為國中那一班沒有一個人會 記得像我這樣的人。

你知道嗎? 那時同學們的眼光給了我很大的挫折感, 我不覺得自己有 什麼錯, 但是在別人全部的焦點是集中在要你承認自己是一個喜歡同性的 怪人, 而不是讓你有足夠的機會與能力來表現自己的情愛與思想時, 我便 已經放棄去跟他們爭論對錯了。只有你罷, 只有你對我是友善的, 你雖然 沒有站在我這邊, 但至少你給我時間, 讓我可以有個人傾訴。」

輕舟想起了國中所見沈衷所受的的待遇, 深覺自責對不起沈衷。他想 跟沈衷道歉, 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想把自己對小山的感情全然呈現給沈 衷知道, 但總覺得好突兀, 只好先擱下。

他們點的菜一道道送來, 金黃的酥皮覆在磁碗上, 一掀開濃潤的起士 與干貝的甜香洩出, 雞肉燻得微焦, 置於深青色凱撒沙拉上, 沈衷替輕舟 多點的烤培根洋薊整個透熟, 黃綠色的洋薊味道很怪, 輕舟知道自己等一 下必定不會碰, 還有甜瓜釀, 很香, 但有酒味。至於沈衷為自己點的, 更 是極華美之能事, 裝置於剔透晶亮的餐具與烤盤上。

「你過得好嗎? 」輕舟見了這些, 忽然很由衷的想問這句話。

沈衷猶豫著想了一會才說:

「嗯..怎麼說呢, 假設用分數來講好了, 我的生活大概只有五十分, 物

質部份, 我想我可以得到一百分的滿足, 但是精神方面, 我是完全放棄了 , 尤其是, 愛情。」說完自己堆上個無可奈何的笑。

沈衷問輕舟: 「想聽我的故事? 」

「嗯。」輕舟真的想瞭解坐在對面這個自己睽違數個夏天不見的老同學 , 想知道他的喜樂, 他那和自己可能相同卻仍舊未知的愛情領域。

「我十八歲那年, 高三, 認識了一個男孩, 我們相愛, 不過很短暫, 後 來, 他把我丟給了他的朋友, 我本來不能接受, 但是, 他對我說, 你不愛 我嗎? 我想想, 愛啊, 我愛你啊, 然後就一切都亂掉了, 混淆掉了。我從 此開始漂流, 從一個人的身旁到另一個, 從這一間房到那一間房, 不同的 人, 不同的街道, 不同的夜晚, 我在各處流浪。漂流的原因不同, 但結局 一樣, 末了自己還是孤獨。

我就像株水草, 窩在愛情海裡泡到生爛化掉, 所有人都是一樣面貌, 我 已經分辨不出好壞美醜, 好也罷, 不好也罷, 關掉燈還不是一個樣。我不 再戀愛, 那個對愛情仍有憧憬的自己被我一刀砍死, 然後丟掉。

有一次我作夢夢到余老師, 那個國中的體育老師你還記得吧? 夢中我 們不停的擁抱, 但是我覺得不對, 怎麼都只是擁抱, 我想親他, 但總親不 到, 後來他離我越來越遠, 夢就醒了, 醒來後我大哭一場, 怎麼連夢中余 老師也不肯親我呢?

之後我整個人就像大夢初醒, 沒有再與任何一個人談過戀愛。就像是 在洗滌我的肉體, 我想把過去的一切荒唐的洗掉。去年, 我在報社打工, 認識了一個外國人, 他喜歡我, 他的年齡足夠當我父親了, 你猜我答應沒 ? 」

我沒有回答。

「我答應了, 這家店也是他給我的。

也算是童話吧, 美滿的結局。只是這一次王子年紀大了些。」

沈衷說完, 自己淒清的笑了起來。

輕舟嘴裡咬著釀甜瓜的果肉, 酒味醚住自己的神思。

「沈衷, 嗯, 你聽我說, 我這幾天突然想跟你連絡其實是..是有原因的

, 我想我..我想我愛上了一個人。」

「跟我有關的? 你不會愛上我了吧? 」沈衷挑挑眉臉逼近輕舟逗弄他。

「不是你啦。」輕舟急急的解釋, 準備把心底的那個人就要說出口, 但 在那麼一剎那間, 輕舟竟又猶豫起不知該不該開口。真的對沈衷說明白了 那又怎麼樣? 小山還是小山, 自己還是自己。心會從此不煩了嗎?

一但開了口, 話就收不回來了, 就像小時候每一次作了夢, 倘若裡面 的情節不好, 大人總會教他不可以說出來, 要偷偷的放在心底, 反過來若 作了好夢, 那就一定要大聲跟別人說出, 這樣好夢實現, 而壞夢不會發生 。輕舟不知道他到底該不該說出來, 就像他不知道愛上小山之後他的人生 會不會因此更壞會更好, 一下決定便是一輩子的事了, 頃刻成永遠, 自己 似乎正站在雙叉路口, 前方不現景色, 到底往哪一方向走, 難免於此刻遲 疑。一開口講破封印, 愛的魂魄從囚禁中釋放, 生出形體, 一切皆回不了 頭。

而開了口之後, 又該怎麼去描寫自己和小山之間呢? 僅是一些類似愛 情的心靈相契, 不可靠的啊, 小山的所有, 與自己的所有, 相交也就一點 點, 若把他們平常見面水族館的所有記憶去除, 那兩人之間真的就什麼也 沒有了。

這樣仔細想想, 輕舟竟惶恐起原來倆人之間的關係這樣薄弱, 沒有情 愛堆積, 就連默契也彷彿並不實際。

「很難開口? 」沈衷持一種靈敏嗅覺, 聞出輕舟的遲疑。

從國中被同學推倒, 而輕舟過來扶起他的那一刻起, 他就對輕舟有說 不出的好感, 一下子輕舟對沈衷所代表的不再只是個冷漠的同學而已。沈 衷覺得輕舟的出現在自己涼薄的國中生命裡給予了溫暖, 於是他也開始關 心起輕舟, 雖然始終算不上至交, 但是他肯定自己明白輕舟。

而輕舟, 他反來覆去想了幾遍, 抬頭看見沈衷等待他開口的懇切表情 , 在眼前的, 實是惟一可以談的朋友, 於是點點頭, 開始講起。從第一次 在水族館的碰面開始, 輕舟為了儘量讓沈衷了解整個事件始末, 所以仔細 陳述, 從小山的姓名外貌, 打扮談吐, 一直講到他與小山之間所有的相處 與對談。

沈衷一面聽著, 一面手裡習慣性的把玩著刀叉, 他並非不正經, 只是 他喜歡那些在玩的過程之中製造出的叮叮清亮聲響。他一直不說話, 想讓 輕舟一次說給痛快, 畢竟壓抑太久。

沈衷想, 命運其實有時真是遊戲, 還記得許多年前, 在那間幽暗地下 樓的保健室, 他對輕舟說出自己的事。而經過這些時日, 春花秋雲, 盛放 過與飄搖過皆不再清晰可辨, 輕舟又轉個圈似的出現自己生命之中, 重覆 沈衷曾經說過的那一些情事。

就像是旋轉木馬, 轉個圈, 音樂重來, 生命中那麼些對白台詞竟然也 可以換人重現。

輕舟講完了, 看著沈衷希望能給些意見。

沈衷喝了口水, 放下刀叉問輕舟:

「就這樣? 」

「嗯, 就這樣。」輕舟講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該講都講了, 但還是 覺得好單薄, 沒有任何佐證可以證明他和小山之間到底有沒有一些眉目, 太過簡單的關係, 輕舟心想, 也許自己的地位是隨時都可以被路人甲乙丙 給替代去的。

「你希望他愛上你? 」沈衷忍不住打斷問。

輕舟搖搖頭。

「那你對他一點企望都沒有嗎? 」

「我不想, 也不敢,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他永遠不會是 愛上男人的人。又或許幸運一點, 他會愛上男人, 但是那人不會是我。 那麼結果, 最後, 還是兩個世界。」

「你試過? 」

「我不敢。」輕舟搖頭。

「你是懦夫。」

「我不想失敗。」輕舟說出自己的恐懼。

「愛情這個世界裡, 只有勇士, 沒有隱士, 你如果真的這麼逃避, 那就 真的不要去愛。」

「嗯。」

「只是, 你能從此忘掉這幾天的快樂? 」沈衷並不想見到輕舟放棄。

「不能。」輕舟探視自己內心誠實回答。原本以為自己站在門外, 現在

這樣堅定的答案不經細思衝口而出, 才知道其實早就走了進來, 和小山在 一起的感覺, 肯定是丟不掉忘不了。

「捫心自問, 若還有愛的渴望在心底, 聽我的話, 去試。」

「你呢? 」

「我? 」沈衷仰起頭來笑著。

「我試過。

相信我我試過, 只是, 失敗了。」沈衷持續笑著, 嗅得出苦味。

輕舟被沈衷這樣一指, 也真的覺得自己就是鴕鳥。愛人卻又擔心不被 人愛, 於是逃避, 把慾望把心底壓, 壓至自己都喘不過氣了, 才手忙腳亂 失了分寸。這樣會得到愛嗎? 肯定不會, 但要說真的死了心, 偏偏自己一 邊逃避一邊又不嫌累的前去接近, 翻來覆去便都煎熬, 真的怕失去, 那就 不應該逃避, 消極躲藏才是真的與愛情絕緣。

所以, 輕舟心想, 沈衷是對的。

放手去試吧。

情感若已經在暝昏裡振翅欲飛, 那就忠於自我, 牽引愛至陽光之下。 輕舟決定愛。

沈衷看見輕舟的神情, 他知道, 輕舟本身必會讓愛不同。

記得國中時候, 輕舟被選上學藝股長, 那時每一個星期都要做海報,

輕舟很擔心功課, 一再推拖, 但班上同學不願重選, 輕舟最後只好接下這 個職務。有一天, 放學同學們都走光了, 沈衷忘了樣東西, 跑回教室, 看 見輕舟一個人蹲在地上畫著比他個頭還要大張的海報, 沈衷問怎麼他一個 人在忙, 輕舟笑道, 大家都要準備考試, 怕書看不完, 沒空幫他。邊說邊 又努力地在紙上大力的塗畫著, 在落日映射下, 輕舟堅強努力笑著的側臉 , 讓沈衷第一次感受到輕舟柔弱外表下的旺盛毅力。

而也就是這樣的神情, 讓沈衷每每在想起輕舟時, 也都不忘記激勵自 己好好過下去。

時候不早, 輕舟看看了錶, 該走了。沈衷站起來, 給輕舟一個厚實的 擁抱, 倆人有默契的一起笑了起來, 一直笑到眼淚都快流出才放開。

「隨時給我電話, 或者, 到店裡來找我。」

「一定。」

倆人道了別, 握了好幾次手, 最後才不捨得的放開彼此。

走出餐廳, 看見夜空沈靜靛藍, 好美麗, 輕舟回過頭去, 微笑地在心 底謝謝沈衷, 愛情的一些鑿磨, 讓沈衷似乎在豁達以外多了眼清目明, 在 這個時間點上, 沈衷的意見幫助輕舟的心裡沉澱濾去一些罣礙。

看著輕舟走出店外, 沈衷心底卻有些怪怪的。是因為剛才的那個熟悉 的人名嗎? 剛才輕舟雖然只說了一次, 小山, 但沈衷卻聽得非常清楚。會 是同一個人嗎? 世界真那麼小嗎? 沈衷搖了搖頭, 告訴自己, 不會的, 不 會的, 命運不至於這麼荒謬吧, 灌下一大杯冰水, 他想把心中的那種悵悵 的不舒服感沖進腸胃去。

但是就像沈衷自己說的, 生命有時, 真的會是遊戲啊。

沈衷國中畢業, 順利的考上了前三志願的高中, 就在準備要去唸的時候 , 忽然又放棄了。家裡的人根本對此不聞不問, 管不動他就由他去。沈衷選 擇去念一所偏遠的私立高中, 這跟他國中時那個揮之不去的惡夢有關。

夢裡面, 他走在高處, 或是停在高處, 低頭深不見底, 是很高很高的某 地。忽然, 下一個畫面他被人惡狠狠的從頂端推下, 那種感覺好清楚也好可 怕, 他最後跌成了碎片, 夢中可以明白的瞧見自己死去的模樣, 然後出現一 群群模樣醜惡至極的禿鷹, 開始拍著掉毛的巨翅互相撕咬爭奪那些碎肉。

在那個不斷重覆的夢裡, 沈衷每次醒來總覺得那些醜陋禽獸的樣子是國 國那群同學的化身。他不太能控制自己不去回想自己國中生活的慘淡, 有時 走在路上, 看到一群國中生走過, 他就會不由自主看到他們的臉孔變形扭曲 , 好兇惡的, 對著他又笑又罵。

當知道自己考上前三志願高中, 本來是很高興的, 忽然他興起了一個不 祥的直覺。真要去嗎? 那些原本夢境裡咬殺他的禿鷹會不會跟著飛來? 想到 這裡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同時決定放棄了前三志願高中。

沈衷後來選了一個南部的私立高中, 他想這樣便可以完全隔離那個可怕 的夢於生命之外。

沈衷住在外婆家, 每一天下了課便騎車到離學校十五分鐘路程的海邊,

潛浮到海底, 曝晒於海面, 他想改變自己柔弱的型貌。在南部驕陽與來自海 洋中心所起的海風交戶作用之下, 沈衷離國中時期的可憐瘦弱模樣越來越遠 。他在學校少話, 沉默的來來去去, 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

高三那年的夏天, 沈衷又活躍在無人熟識的海邊, 忽然, 沈衷發現自己 翻起與覆下的身影上總重疊著一雙目光, 沈衷依循望去, 看到不遠處坐著一 個男子, 對著自己笑著。那樣的笑讓沈衷再熟悉不過, 敦厚溫和的面容, 感 覺像是國中那個讓自己深為其著迷的體育老師。

但是不是, 仔細看發現不是。

沈衷想想從國中到現在已經三年, 怎麼還沒把自己的心剉死, 自己也覺 得好笑。

那男人走了過來, 開始與沈衷攀談。

在沈衷的世界裡, 雖然一直只有自己居住, 但他對這樣的攀談模式並不 陌生, 他憑感覺可以知道對方和自己同類。

「你游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男人始終笑著, 不停的重複這句話。

後來沈衷和男人開始交往, 他一直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年齡, 以及電 話。其實沈衷對這一點倒不是那麼在意, 畢竟太年輕, 才十八歲, 不懂懷疑 也不覺危險的年紀。

他們在一起後, 沈衷聽到男人的朋友對他小山小山的叫, 想小山應該便 是男人的名字了。這個名字, 曾經是沈衷惟一思念的符號, 好幾天沒有接到 電話, 又不知道如何連絡, 沈衷只能坐在房裡招欖月光排遣想念, 小山小山 一遍遍的念著, 那時相信這樣的執念可以經由電波讓他聽到。而在故事結束 之後, 小山這兩字成了沈衷對這段戀情的惟一憑證, 自始自終, 除了這個僅 在別人口裡出現過幾次的名字, 其餘什麼也沒有。

這段感情一共經過兩個月, 最後的結束, 是因為男人把沈衷讓渡給別人 。那天晚上, 一切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 他們窩在小山朋友那間租來的屋裡 , 忽然電鈴響, 男人笑著跑去開門, 進來另一個沈衷沒見過的朋友, 男人很 親切的招呼沈衷和那人認識, 但氣氛卻詭異的讓沈衷想逃, 擺不出和顏悅色 , 空氣僵住, 沒有流動的聲息。男人打破沉默, 嘻笑的說, 你們聊吧, 我去 外面逛逛。沈衷一聽心都涼了一半, 腦中嗡嗡的什麼都不再能輸入, 這是什 麼? 一場季末牲畜拍賣?

自己怎麼已被推開讓渡到別人懷裡都還自不覺, 非要等到最後一刻, 所 有人皮面具都融化才知道自己已被賤售?

沈衷衝到門口, 男人在穿鞋, 他啪的一聲重搥一拳在背, 男人回過頭, 也不叫痛, 但臉孔明顯已經不再熟悉與溫柔。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沈衷抖著問出聲來。

男人沒有回答, 回過頭去繼續穿他的鞋。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沈衷每問一句聲音就更淒厲。

男人穿好鞋, 開門, 離走前回頭看著沈衷說話。

「你是真的愛我吧? 」

沈衷點點頭。

「那就聽話。」男人講完啪一聲關上門走了。

沈衷赤足跟著衝到街上。

街心, 一抹月光直射, 路旁風微吹樹梢造成細細的唆唆聲, 沈衷看男人

走得好快, 急了扯開嗓子對著離去的人影大叫:

「回來~你回來啊~~」

聲音傳開, 隱沒進黑暗裡, 而男人似乎沒有聽見, 身影越走越長越遠, 越遠越長。

後來一切, 就像沈衷對輕舟說的。他跟了男人的朋友在一起, 沒多久, 又換了另一個人, 他游移在許多人影之間, 找不到愛, 身也日漸枯老成多疑 憂愁的怨靈, 沒有想過哪一天能爬上汩流的沉淪之海的岸。

現在, 離那一段歲月已經兩三年, 有時躺在自己偌大的寢室, 感覺到身 後有人的體溫, 回過頭去, 看見老人灰白的捲髮與滿是紋路的衰老, 而想起 這樣的人竟是自己的戀人, 並且要在一起共度一生, 沈衷仍會害怕。

結束了嗎? 那種無涯無際的荒唐與無救的日子。

沈衷答不上來。

輕舟離開餐廳之後, 忽然想回到水族館去看看。

一步一步低著頭踏在路燈的影子上, 輕舟的腳步緩慢, 在思考該怎麼開 口, 星光和月光一般明亮, 襯在宇宙深邃藍上, 整片天空不見邊際閃爍光芒 。才彎進巷道, 遠遠的地便看見小山和老闆在店門口聊天。遲遲踱著步, 還 在思考怎麼跟小山開口。

遠遠老闆看到輕舟叫起他的名字。輕舟應了一聲, 抬起頭來, 看見小山 的眼神, 定定地往自己身上瞧, 輕舟一顆心怦跳著, 剛想好的起頭便又忘了 。

「我們剛才談到你。」老闆說, 小山在一旁笑著。

「說我什麼? 」

「說你懂的比我還多, 老闆應該讓你來做了。」說完又哥倆好的一起笑起 來。

輕舟喔的一聲, 沒有說話, 老闆想起出版社還有業務報表沒弄好, 跟輕 舟交代了關門的工作, 跳上車離去。輕舟看那輛老爺車離去彈射出一缸管的 白色不完全燃燒汽油, 故意不看小山, 他覺得自己似乎又要開始逃避了。忽 然發現有人在他背後頸上部位吹氣, 呼一聲, 純然充滿男性的漱口水薄荷味 和小山最愛的萬寶路煙味混合成一種, 小山特有的氣息, 輕舟好想轉過身去 把他嘴牢密封死。

「你今天去哪了? 」小山邊吹氣逗輕舟邊問。

「和一個老朋友見面。」

「多老? 」小山對輕舟的簡短回答不滿意又接下去問。

「跟我一樣老。」

好無趣的對白, 輕舟心想, 小山一定也有這樣的感覺。

今晚一頓飯吃過, 席間和沈衷所談的那一切也似乎跟隨入了心腹, 此刻 窩集胸臆之間, 不說出來恐就要活活憋死, 但怎麼說呢? 又全然沒有底, 一 顆心七上八下, 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小山不知是否看出了端倪, 總之, 他很隨興的不再問輕舟問題, 偶爾街 頭有燈亮起, 兩人會一起朝光源望去, 發現只是尋常燈明燈滅, 遂又安靜下 , 任憑沉默從街的那一頭又回到這一頭, 往來敲擊心靈數十數百次。

小山伸出手, 抓住輕舟的肩頭: 「想不想去山上走走? 」

輕舟點點頭應了聲好, 小山先騎上了車, 拍拍後座, 示意要輕舟坐上他 的車, 兩人一行直上陽明山。夏天平地雖入夜卻還有暑氣不去, 悶悶的, 隨 著車蜿蜒上山, 氣溫漸低, 過一大轉角, 右方是半個城市的夜色焜耀, 紅的 路燈, 白的屋燈, 黃的車燈, 固定與流竄, 閃亮與熄滅。心中意念被光的翕 張引導至紛亂, 還是想開口, 一張口, 風灌進喉底鼻腔, 衝動又涼了下來。 越往山裡去, 兩邊夾道遍生樹木顏色也漸深成, 藻綠針狀葉木與蛇膽綠

野草芊芊, 草螽急急的鳴聲, 伴隨山牆湧出的硫磺水, 整個山頂人聲渺不可 聽聞。黃礫燒壁, 煙硝味一陣濃過一陣, 小山忽然停了車, 拉輕舟到山壁邊 , 席地便坐下。輕舟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小山也靜默, 伸手去探硫磺溫泉, 啊的一聲, 原來仍溫燙的水溫。輕舟一驚忙問道有沒有怎樣, 小山笑了笑, 伸出手到輕舟眼前, 沒事的我沒事, 輕舟喔的一聲, 又靜成一無聲默片。

「你來過這嗎? 」小山眼望著遠方沒有看著輕舟。

「沒有。」

「我以前常跟某人來到這裡看星星。」

「喔。」

「不想問我那人是誰? 」

「你會跟我說嗎? 」

「只要你問我。」

「好, 我問你。那是誰? 」

「我愛人。」

「女朋友? 」

「不是。」小山斬丁截鐵的答了, 彷彿這樣的回答理所當然, 在輕舟還沒

有把下句話想清楚之際, 接著小山又補上了下一句:

「他是男的。」

時間滴答滴答, 彷彿聽見自己心跳和小山心跳, 撲撲一聲聲, 其實相合 。輕舟想起書上說心跳相合的人, 不然便是血親, 不然就是愛侶。原來小山 始終跟自己相同。

聽到小山這麼說後, 輕舟還想知道, 小山是怎麼看待他們之間關係? 是 不是只把他當兄弟, 如果是, 輕舟頓了頓思緒想, 如果小山真的從來只是把 他當兄弟, 那也罷, 那也罷。遂抬頭轉移緊張情緒看著漫天出岫雲朵與透天 繁星, 過幾分鐘才張口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現在還在一起? 」

「嗯。」

「為什麼帶我到這? 」

「沒為什麼。」

「就這樣? 」

「就這樣。」小山仍舊沒有看著輕舟回答。

原來只是朋友, 原來這樣。

輕舟閉上眼, 只剩聽覺的世界, 他聽見石頭劈啪炯燒起, 山風倏地停去 , 星星一片片的全部鏮鏘摔落到無救的失望深淵。他聽見煙嵐呼呼霎變, 幼 小樹木未長成即殤亡, 嗚嗚暗哭於森林, 還聽見自己的心懸掛無情火燄上受 炙烤, 天地驟成煉獄, 聽到不忍再聽, 連耳朵也閉上。無見無聞的世界裡, 腦中唯一存在的意念身脹形大: 沒有小山了, 失去小山了, 小山有愛人卻與 自己無關。註定當局外人, 或者分憂, 或者解勞, 佇立於台上, 但主角永遠 不是你。還可以再是好朋友嗎? 能夠無事相安, 像以前一樣見到後快樂笑說 生命種種甜苦嗎?

不能吧, 輕舟心想。

今天和沈衷一席話後所揚起的塵埃, 到此也真該底定了。

知道自己愛念已瀕死, 還存一點氣息, 輕舟決定伸手將它痛快勒斃。 「嗯, 如果有機會, 我也會帶我的愛人一起上山看看。」輕舟微笑著說。 小山卻自此再也不說一語, 臉色沉著, 送輕舟一路下山到家, 連再見也 沒有說便倒過車頭回家。

幾天之後, 輕舟學著慢慢把自己的情緒收拾包裹起來, 剛開始還猶豫著 要不要主動和小山保持連絡, 但小山自己卻先消失不見, 不到店裡也沒有電 話, 輕舟沒了他的消息。覺得自己冒然找過去他家見面會尷尬。在店裡找些 事把自己忙一忙, 每到十點離開店累了, 回家洗個澡倒頭大睡, 什麼事也不 再想, 這種生活幾天以後就像是規律的催眠, 把他的情緒不自主從那裡拉到 這裡, 從有小山的生活到沒有小山的生活, 生命原來比想像之中堅韌, 活過 這場庸人自擾的浩劫, 輕舟的國境裡暴風雨漸息。

星期六下午輕舟提早到店裡。工作一會兒發門口現有人站著, 是小山的 弟弟。他沒有要進來的打算, 在門外往店裡看, 眼神落在輕舟身上, 輕舟沒 有跟他打招呼, 只是在他眼光掃過時對他笑了笑。

他穿李維低腰牛仔褲, 外面罩一件淡黃馬球衫, 輕舟記得小山穿過同樣 一件衣服。眉頭輕蹙, 沒有笑容, 輕舟不知他的意圖。

後來是他先自己推開門走了進來。神情除了冷淡以外還明顯落寞, 站在 輕舟面前。開口:

「我有事要跟你談。」講話時沒有看輕舟, 眼神擺放在自己手腕上, 那裡

纏著一圈圈繃帶。

輕舟看了看老闆, 老闆說:

「去啊, 反正還早, 我看店就行了。」

輕舟把手邊工作放下, 便跟著少年走出店去。找了一家二樓的咖啡廳, 少年要了杯冰開水, 輕舟點了蕃茄汁, 服務生走回去櫃臺一趟又繞回這桌, 不好意思地對他們說最低消費每人至少點一杯飲料。少年很不耐煩的把頭撇 開, 不答腔, 輕舟只好再點了一杯冰茶。服務生走後, 少年啐罵一聲:

「蠢人。」

輕舟覺得他火氣好大, 所以不想說話, 倆人就無語對著一片落地窗和街 景各自發呆。好一會, 少年終於開口道:

「你跟小山什麼關係? 」

「我跟你哥? 」輕輕想了想搖搖頭說: 「沒有什麼。」

「我哥? 他說他是我哥? 我是他弟弟? 」

輕舟點點頭:「嗯, 不是嗎? 」

少年開始狂笑, 發出怪聲, 此刻這樣狂笑與失控的行為, 和他外在所呈 現出的孤冷調性完全不符, 他整個人像是被另一種魔物宿生的傀儡, 一直極 盡能事的嘎嘎尖笑著, 輕舟忍不住了, 問他:

「什麼事這麼好笑? 」

少年又笑了好一會, 抬起頭來那一刻, 臉上是一種可怕的表情, 滿佈著 不甘心的怒意, 上盤牙用力緊咬著下唇似乎都要滲出血絲, 整個嘴型卻還是 維持一種詭異的微笑, 恨恨地說:

「他弟弟? 弟弟? 他這樣說你也信?

我告訴你, 我不是他弟弟, 我是他相交六年的戀人! 」

輕舟聽到, 只有五秒鐘的驚訝, 隨即回過神來。早有蛛絲馬跡可尋, 一 樣的裝扮, 兄弟之間鮮少這樣親密的。輕舟記起那一天在店裡少年用眼角冷 看他的模樣, 顯然一直把自己當敵人。想到這輕舟不由得心虛, 對小山的愛 戀, 已經被人視穿嗎?

「我知道你喜歡他, 我也知道你在想辦法得到他, 但是你知道嗎..」他惡 狠狠地瞪著輕舟:「你比不過我的啊, 你一定比不過我的啊。」

輕舟一直沒說話也沒看眼前的這一隻失心了瘋狂咬猛吠的獸。

少年繼續說:

「你以為我很幼稚? 你以為我很蠢嗎? 你錯了..我和他相戀六年了, 從他 二十歲我們就在一起, 他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他在說謊, 你和他的事瞞不過我 的..」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 間雜著刺耳的笑聲。

他邊說邊把馬球衫領口拉下, 露出一大段頸肉, 上面幾個觸目睛心的吻 印, 尖笑說: 「你看這裡, 看到沒? 這是小山最愛親的部位啊。」

輕舟覺得少年的情緒已經失控。少年接著伸出手, 當著輕舟的面把繃帶 一圈圈的拆扯下, 逐漸透出深赭色的血跡, 最後一層解下, 竟是一道還血肉 模糊的溝痕, 那麼近的在輕舟面前, 就要蹦開似的, 在疤與新長出的肉之間 , 隱約可見血珠滾動。少年大叫: 「看啊, 你怎麼不敢看啊, 這是我和小山 血和體液的混合啊, 這是我們相愛的證明啊..」輕舟覺得胃裡一陣抽絞, 一 刻也待不住了, 他衝出店門, 被門口白花閃亮的日光一照, 整個人腳步不穩 便跌坐在地上。路人扶起他, 他舉步為艱的一步步走回店裡去, 少年的尖笑 聲一直在背後響起, 好清楚, 輕舟不敢回頭, 想要快跑, 雙腳卻使不上力, 汗珠豆大從髮際落下。回到店裡, 老闆看到他的狼狽模樣大吃了一驚, 輕舟 沒有說出剛發生的事, 只是推說不舒服, 休息一下就好了, 強作鎮定笑了笑 , 眼淚便已經簌簌流下, 正想開口要老闆不用擔心, 忽然整個人眼前一片花 亮, 便無力的趴在老闆肩頭大哭起來。

老闆拍拍他, 替他放了洗澡水, 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輕舟覺得自己的腦細胞剛這麼一場鬧劇下來必定死去了大半。他現在最 想做的事, 便是把話對小山說清楚。原來自己一直想置身事外的啊, 現在演 變成這個樣子, 輕舟知道此刻不把他解決, 那個猛獸接下來一定會想辦法要 將自己完全吃盡才甘心。

輕舟跟老闆請了假。到小山家門口, 吸了一口氣, 按了電鈴。小山出來 開的門, 一見是輕舟, 大吃一驚, 問他怎麼會來。

「有些事想跟你說清楚。」

小山引輕舟進屋去, 輕舟已經想好怎麼開口, 一進客聽, 小山問輕舟要 喝些什麼, 輕舟說不, 他想把事情越早解決越好。把今天發生的事對小山說 了, 小山背著輕舟在弄魚缸, 輕舟陳述少年那張牙舞張的模樣仍不免心悸, 想到那些吻印, 那條蜈蚣般醜惡扭動的血痕, 胸口一陣疼痛, 見小山都不說 話, 急急問道:

「你有在聽嗎? 」

小山點了點頭, 轉過身。

「我不知道他會這樣傷害你。」

「他沒有傷我。」

「但你害怕。」

「這不重要, 只是, 這一切應該與我無關的不是嗎? 」

小山沒有說話, 臉上滿是疲累:

「對不起。」

真的與自己無關。輕舟試著一遍遍提醒自己, 但聽到小山這麼溫柔的道 歉, 輕舟知道不可能拂開這些混亂獨自離去了。於是問道:

「我該怎麼辦? 」好無力的, 眼淚滾出眼眶。

「不是你該怎麼辦。」小山下了決定堅定地說:

「是我們倆個該怎麼辦。」

小山伸出一隻手指, 按住輕舟的眼, 接著是手掌, 整個貼在輕舟臉頰上 , 好心疼的輕柔摩挲著, 小山的手好溫暖, 輕舟心中滿溢平靜。

輕舟坐在房裡, 小山的家像這樣的房間有五六間, 窗角午後陽光寥落, 那幾面窗從天花板直直落地, 窗外面翦翦碧草如茵。

這雖是個老屋子, 但好乾淨, 自己腳底的白襪, 走來走去都仍是雪白的 。

「金子有潔癖。

他每一次到這裡來, 總要裡裡外外摸個三四趟才會滿意。」

小山開始說起他們的故事:

「金子是我大學同學, 看不出來是嗎? 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 好驚訝於 他的容貌, 他還大我一歲。但是他笑起來好甜, 完全看不出年紀。他父親是 日本人, 在日本賣珠寶, 金子是他爸爸的姓。媽媽早死了。金子一個人在台 灣念書, 我們剛開始還只是同學關係, 我喜歡看到他, 原來以為可以一直單 純的作朋友的。

有一天他喝醉酒, 跑到我的房間, 趴在我胸前唷唷的哼著日本歌, 不知 道為了什麼, 我親了他, 然後我們便倒在床上不停的摸著對方, 那是我第一 次, 終於探視自己的內心, 原來我一直喜歡金子的吧。他的模樣, 他的乾淨 日本笑容, 都讓我這個在南部長大的男孩有不同於生命之中以往所見見總總 加在一起的感受。

就這樣, 在當時, 我深深愛上了金子。

我們每一天瘋狂的戀愛著, 那時以為這一定便是人世間情愛最好的樣子 , 第二年, 金子跟我說他要回日本一趟, 幾天就回來。可是沒有, 我等了好 幾個星期都沒等到他。

到學校才知道他騙我, 他已經在學校辦了休學, 我趕到了他住的地方, 他家幫忙打掃的佣人說金子父親過世了, 他回日本去處理遺產的事。 我像發瘋似的打電話到日本去找他, 他接了電話, 哭著對我說: 爺爺要 我回家, 他不要我再回台灣, 休學是他辦的。我想見你。不能讀書了, 我要 見你, 金子在電話哭噎著說。

我好心疼, 但是我真的無能為力啊, 我也在電話的這一頭陪他一起哭, 後來電話被切斷。從那時我開始過著沒有金子的生活, 生命就像被人用力踩 壞, 已經不成模樣。我一個人坐火車到桃園機場, 愚蠢地想去捕捉金子最後 離開台灣的足跡, 但哪找得到呢? 人群來往匆匆, 我竟然失去了所有記憶一 般, 站在機場中央不知所措。

半年之後, 金子回了台灣, 當他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是金子嗎? 我捏他的臉頰, 真的是金子啊。我整個人飛起來似的緊緊抱 擁住金子, 他也笑著, 但是, 說不上那種感覺, 我發現金子和以前不一樣。 他染了很嚴重的病, 潔癖。每一次出門他都要戴上手套, 在家裡, 他把 自己打扮的乾乾淨淨, 然後跪在地上擦抹地板。我有時央求他不要這要, 他 冷冷地說: 你知道我在我家人面前跪了多久他們才讓我回來嗎? 你知道我是 怎樣出賣自己才拿到這間房子的嗎?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不相信金子會說出這種話, 在我面前出聲的彷 彿是個話鋒如刀的魔鬼。但是這是事實, 他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金子。 好幾次, 我決定放棄這段感情, 但每一次想起他為我付出的這一切, 我 就不忍心丟下他。深夜裡, 我在睡夢中被金子放水的聲音吵醒, 他還在打掃 房子, 我走到房裡見到他那個樣子, 好孤單好孤單。

後來, 我一直念到了研究所, 畢業之後, 到南部當兵, 這之中和金子見 面的機會就逐漸少了。當完兵, 我決定出國唸書, 也許是為了逃避金子吧。 我不能再面對他, 但我也不願放棄掉他有一天可能會再變回原來的模樣的希 望, 心想會不會有一天他笑著對我說, 我回來了, 這一次我是真的回來了。 我出國前金子把他一個朋友的地址給我, 要我出國以後一定要去找他。

我到了美國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幾天以後, 金子打了電話給我, 要我去 找他的那個朋友。我心想, 就照他的話做吧, 我尋著地址找到了那人, 他是 一個白人, 我跟他說明了我是金子的朋友, 他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接著帶我 到了一個房間, 在那裡, 我看到了金子拍的錄影帶。」

小山忽然停了下來, 顯然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很難開口的。

「什麼錄影帶? 」輕舟問。

小山悲苦的笑了起來, 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成人錄影帶。」

輕舟不敢相信這一切, 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我的金子, 竟然在美國拍成人錄影帶。」 「我立刻打電話回台灣, 劈頭便把他罵一頓, 金子都沒有說話, 我不懂他 在幹嘛? 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還要刻意讓我知道? 我講了一堆痛恨他的 話語, 甚至於我想把他那張美麗的人皮撕爛, 把他的心剖出來看..

金子淒然的笑著說: 你不會懂的..不會懂的..他用一種平靜的音調將所 有發生過的事都對我說了, 那語氣, 就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他被送到美國後, 家裡請了一個人管理他的生活, 金子想存錢逃回台灣 , 但家裡預防到這一點, 每一天給他的錢根本只夠飽腹。金子在美國過得好 孤獨, 我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好幾次他想打電話給我, 但是又怕人見不到面 會更難過, 所以便忍了下來, 他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我了。在一個偶然的機 會裡, 他認識了一個美國人, 美國人願意幫他辦好一切回台灣的手續, 並且 給他一大筆錢, 金子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要回台灣, 於是便答應了那人的要 求, 拍下了那一些錄影帶。結果那個人真的守信幫金子辦了回台灣的手續, 金子要回台灣前夕, 撥了個電話回日本給他的爺爺, 他爺爺在電話裡大罵金 子是個不識好歹的雜種爛胚, 金子整個人如遭電殛的哭倒在地, 之後, 他便 不同了, 不是以前的那一個金子, 他常半夜醒來看到自己的樣子覺得好骯髒 , 跑進浴室把自己皮都搓破了還不肯放手, 他在愛我的同時又被在美國的那 些赤裸的記憶追打, 好恨命運, 好恨自己, 也好恨我。他變成了反覆的雙面 人, 又愛我, 卻也無法不恨我, 想要好好忘記過去慘淡, 又無法遺忘自己的 痛苦經歷。怕失去我, 又自覺配不上我, 所以他才會希望讓我見到那一些錄 影帶, 讓我嫌他髒, 讓我瞧不起他。我是他的所有, 他無法承受失去我的痛 苦, 唯一的方法是, 他決定讓我先拋棄他。

我能嗎?

我在美國讓自己冷靜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之中, 我每一天去唐人街頭坐 著, 看著和自己相近的東方臉孔, 我便幻想他們是純潔的金子。是吧, 我竟 然發現我也看不起金子, 怎麼會這樣, 他的犧牲是為了我啊, 我深深的討厭 起自己, 也明白了我絕不能放下金子不管的道理。

我匆匆結束了在美國的課業, 並又去找了那個白人, 表明了我和金子的 關係, 希望他能把那些錄影帶還給我。他很快便答應了, 在我把帶子裝進我 的行囊時, 他對我說, 在他所拍攝過的那麼多人之中, 金子是最不快樂的, 現在想想, 一定是為了我的關係, 只是他搞不懂, 為什麼金子要設計讓我看 到這些呢? 我回答不出來, 只是向他點個頭。我並不恨他, 他沒有錯, 錯的 是我和金子的愛情。」

小山說完哭了起來, 大男人的哭泣著實讓人心疼, 輕舟走向前去, 抱住 了小山。小山親吻輕舟的鼻樑, 眼睛, 最後是嘴。

一場背叛的愛? 輕舟知道自己在走索。但是走到這裡已經回不去了。 「記得我回灣之後沒多久, 有一天和金子又大吵一架, 我氣沖沖的出門, 走著走著就到了你們店門外, 我看到你在講電話, 笑著, 那個模樣好開懷, 旁邊的魚缸射出的生物燈光, 齊攏聚在你身上, 我霎時知道, 在金子身上, 我是不再可能見到這種笑容了。

每一天我都想見到你, 尤其是在和金子吵過架之後, 我總覺得失去了什 麼, 心中鼓悵的就要嘔吐, 只有在見到你的時候才會消退我的痛苦。 也許, 我在你身上找到了我生命中最愛的原型。

金子曾經是過, 但是不再復見。每一天我到店裡跟你聊完, 心中滿滿是 你的笑臉, 一回家見到金子, 他的臉在對比之下好兇殘冷寞, 讓我在不越來 越不熟悉他之下, 又加上了懼怕。

我在快樂與悲傷之間猶豫, 好幾次, 我就已經幾乎要下定決心放棄和金 子的所有一切, 但是一見到他的愁容, 我就又跌回痛苦的自願。是我自己選 的, 我不能得到你不能得到快樂, 是我自己選的啊。」

輕舟真的不知道, 原來小山, 一直是在充塞著那麼多的矛頓之下, 做一 個不由自主的失敗戀人。

「那一天, 我和你騎上山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很快樂, 並且滿足, 我可以 聽到風的聲音, 就像是迪斯尼電影裡的英國軍官遇見了印地安公主, 張開眼 耳似的看見聽見世界色彩。」輕舟點了點頭, 表示他懂。小山接著說: 「那 一刻, 我好想脫口跟你說出一切。

但是我終舊沒做, 仍是懦夫。我以為不把事情點破, 愛情可以在你與金 子間平衡。

那一天回家, 見到金子正把魚缸的氣泵拔去, 我伸手阻止, 他突然發瘋 的大聲狂叫: 你要甩掉我了吧! 你不要我了吧!

他說他早就知道你和我之間有問題, 連你幫我選的這缸魚都比他來得重 要, 他就是不要讓我們快樂。原來金子始終是不願意放棄我的, 他也不願意 我放棄他, 彷彿當初我在看過那一些他拍的錄影帶之後沒有不要了他後, 現 在我就更不可以不要他。他越叫越大聲, 我被他鬧得煩了, 索性不再理他, 一個人上了樓, 後來不再聽到聲音, 我以為他氣消不鬧了, 下樓看見他正著 拿起小刀, 一刀刀遊戲似的在自己腕上劃啊劃的, 血流了一地, 我趕緊把他 送到醫院, 在車上他痛得昏了過去, 口中喃喃自語, 一下哼著日本小調, 一 下又急急叫著我的名字, 我真以為他就要這樣死了, 心中一直祈禱。幸好那 刀不利, 割不深。」

「我死了不是正好稱了你們的心意!!」

小山和輕舟嚇一跳, 回頭一看, 金子站在門口, 在黑暗中, 他的眼神如 電, 閃動著蛇信般的妖異光芒。

金子不知道在門外待了多久, 他氣憤的全身抖動不已, 踏進房間, 一步 步走向輕舟, 輕舟知道自己身後不再有路, 索性鼓起力氣, 站在原地。小山 衝出擋在金子面前, 不讓他傷害輕舟。金子愕然停了一停, 隨即露出可怕笑 容:

「魏小山, 這就是你當初說要愛我一生的表現嗎? 」

邊說邊伸出手想要推開小山, 小山的體格高過金子一個頭, 金子一時推 不開他, 再加使力氣, 美麗的眼眸燒著仇恨的惡青火燄, 仍舊推不動, 他一 氣之下開始抓住小山的手臂狂咬, 齒入肉深, 小山啊的叫出聲來, 輕舟看不 下去, 竄出小山背後, 準備面對前方的這一隻被妒意支使的狂獸搏鬥。金子 看見輕舟站了出來, 放開小山, 轉身給輕舟便是一記耳光, 輕舟被打得火辣 麻癢, 血絲從牙肉中密密透滲出。輕舟準備張口, 金子手一揮又快要打下, 小山正想伸手過來, 輕舟自己已經先把金子的手擋開。輕舟他明白一味的退 讓只會逼斷自己的所有通道, 決定不再讓步, 對金子說: 「我們應該好好談 談..」還沒講已被打斷, 金子開始大聲咆嘯咒罵:

「談? 你憑什麼跟我談? 你憑什麼站在我的屋子裡跟我談? 你想帶走小山 ? 憑什麼? 你這無恥爛貨有什麼資格跟我談判..」

小山喝的一聲罵道: 「金子你不要太過份! 」

「我太過份? 」金子不可置信的看著小山。「你說我太過份? 魏小山, 你 搞清楚, 今天是你先背叛我的, 還好意思幫著這個爛貨數落我..你..你..」 說到氣極, 金子一口氣喘不過來, 一直重複說著你你你的, 輕舟看了好難過 , 他很同情小山, 也同情金子。

「金子你聽我說..我已經不愛你了啊..再這樣下去, 我們一定會被彼此折 磨死的..」小山艱難的說完這幾句話, 額頭淌著汗珠。

金子聽到, 呆住。眼睛睜得好大, 美麗的長睫毛停止了拍動, 像死去蝴 蝶的翅, 黏在眼瞳上。

啪地一聲, 他整個人倒在地上大哭起來, 嘴裡嗚咽的說: 「你是愛我的 啊..你說過不會丟下我的..小山..小山..」輕舟的心被一陣陣哀慟的哭聲整 個揪緊, 他蹲下去拍著金子的背, 金子像個孩子一般的抓著輕舟, 剛才的兇 惡氣燄不再, 此刻他只是個無助的嬰孩, 仰頭看著輕舟哀求道:

「把小山還給我好不好? 好不好? 我除了他什麼都沒有了, 我求求你, 求 求你..」金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一口氣好不容易把這句話講完後哇的一聲 又大哭起來。

「我..我..」輕舟不知該怎麼回答。

金子還是不斷的哀求, 一聲聲的, 輕舟看到金子的模樣, 彷彿看見魚店 裡那些放進大魚缸裡成為大魚食料的小金魚, 那樣不由自主的, 被棄置魚缸 , 然後幾隻大魚衝游過來, 一口銜咬進一隻, 不費吹灰力氣已被吞死。金子 此刻的模樣就像那群無助的小魚, 即將被流放於情愛的海洋被吃滅, 若自己 再不救他, 頃刻便死..想了一想, 輕舟淒苦的笑著流下淚來, 自己問自己:

「還有路可以選擇嗎? 」心底沒有響起任何回音, 輕舟下了決定。

「我答應你。」輕舟擦去眼淚對金子道。

金子聽到, 觸電般抓緊輕舟怕他後悔似的, 仰起頭眼睛拍閃出希望來:

「真的? 」

輕舟看著金子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 看著小山說:

「你陪陪金子, 我..我先走了。」

小山唇微動, 還想說些什麼, 停了幾秒, 想想, 說不出口。走了過來跪 在地上扶起金子。

輕舟站了起來, 金子拉著他的褲角: 「你一定不可以騙我喔。」輕舟又 一次擦了擦眼淚對金子笑了笑: 「我答應了, 不騙你。」

說完便衝出去, 才跑至街頭, 眼淚便嘩啦嘩啦的覆面而下, 天上照射下 慘白月光, 他的影子被拉得極長, 小山小山, 輕舟在街心一遍遍的大聲叫著 所愛的名字:

「小~~山~~

 我~~愛~~你~~」

 在屋裡, 小山正扶著金子入睡, 彷彿聽到遠方傳來些什麼, 一時之間, 竟不自覺怔怔落下淚來。

夏天怎麼過, 都有一種比較其他季節喧鬧的情調, 蟬聲撩起葉動唆唆, 風聲搖晃風鈴響舞, 海潮狂狂來去, 轉瞬驚淘駭浪。但這樣夏天未必比其他 季節不傷感, 從小滿到芒種, 轉而夏至, 再來小暑, 大暑, 緊接著便已經到 秋天。最終免不了繁花落盡, 直抵衰亡, 那麼之前的旖旎倒像紙花滿天鑼鼓 喧騰的一場葬儀。

隔了幾天, 輕舟在店裡忙著, 電話響了起來, 一接起聽是小山的聲音 , 輕舟嗯的一聲便說不出話來。

「你好嗎? 」小山的聲音依舊溫柔。

「嗯..我很好。」輕舟故意愉快回答。

「我等一下去找你。」

「嗯..不用了, 我馬上要走。」輕舟隨口謅了個理由。

「我很快就到, 我就在隔一條街的電話亭。」小山急著說。

「喔。」

「讓我見你。」

輕舟不知道怎麼回答, 忽然聽到嘟的一聲, 電話斷掉。

輕舟儘量讓自己不去思考, 把腦子空出, 不想預謀對談, 不想期待, 彷 彿惟有如此才可以心安理得。小山很快的便出現在店門口, 沒有直接進來, 站在輕舟第一次見到小山時候他站的位置。那種感覺, 熟悉又陌生, 昨天一 樣, 畫面歷歷可見, 但是輕舟自己明白, 兩人之間不再靠近。是自己下的禁 令, 自己便得負起約制之責, 他對小山點點頭, 小山走了進來, 輕舟吃了一 驚。

小山明顯瘦一圈, 眼中怖滿血絲, 臉下雙鬢皆是鬍渣。怎麼會這樣? 好 憔倅的小山對輕舟笑了一笑, 很疲倦的笑容。

輕舟心疼的想伸出手去碰碰小山的臉, 但是轉念一想, 忍了下來, 低頭 假裝忙著整理海砂, 不願意再去看小山這般模樣。

「我想你。」

輕舟沒有答腔。

「金子回日本了。」

輕舟抬起頭望著小山問道: 「怎麼回事? 」

「他想通了, 我不會再愛他。

其實, 他一直明白這一切的。只是不甘心, 他一直活在自己的回憶之中 , 能騙多久呢?

你走了以後, 他每一天發瘋似的盯看著我, 我也認了, 每一天除了工作 時間, 我便窩在你和我共有的那一缸魚前發呆, 金子喚我我也不聽, 抱緊我 我也沒有回應, 他惡言相向, 我麻木以對, 他大哭大鬧, 我除了沉默以外, 還是只能沉默。

終於, 他也受不住了。

心死了似, 熬夜隔天便把所有行李都打包好, 準備把東西全搬進旅館去 放, 再過一段時間等台灣的事都處理好就回日本。我把房子還給他, 要他把 房子賣了換現金回日本好好生活。他說他不會這麼做, 他不想把房子賣掉, 就當作是回憶吧。臨走前, 他對我說: 再抱我一次好嗎? 我答應了他, 我們 擁抱, 幾秒鐘的時間, 他說夠了, 轉身提起行李便走出門去, 我慢慢走到門 口, 看見金子, 在黃昏中, 對著我和那棟老屋, 深深的鞠了躬。

我也開始搬動我的物件打算離開了, 一樣一樣的清著, 忽然, 我腦中出 現一個疑問: 我要怎麼來處理那一缸魚? 我一邊清一邊想, 想破了頭但還是 沒有答案, 我把臉貼在魚缸壁上思考, 水裡竟隱約浮現出你的笑臉, 我想念 你, 我想念你, 就算你不再想見到我我仍舊想念你。我把所有東西一件件清 好, 唯獨那一缸魚, 依然擺在原地。我明白, 我可以不留戀把一切都丟盡, 卻無力丟棄與你有關的任何一絲一點種種..」

小山說完, 深深的嘆了氣。坐在對面的輕舟用指甲用力緊緊摳進肉去不 讓自己掉出淚來。忍了好久好久, 忽然哇一聲, 衝過去趴在小山肩頭, 接著 倆人一起大哭起來。

輕舟每一天放了學帶東西過去小山公司看他, 小山還沒找到房子, 便先 窩在公司睡。

為了多一點跟小山相處的時間, 輕舟辭去了水族館的工作。老闆直說找 不到像輕舟一樣優秀的店員了, 把最後一個月薪水算給輕舟, 雖然不到三十 天的時間, 但老闆把硬最後一個的工錢給足三十天。用力的握著輕舟, 還囑 咐要他常回來幫忙, 輕舟笑著答應了。

他們在夜裡騎車上山, 輕舟坐在後座, 聞到小山的頸香, 幸福就好像要 滿出胸懷, 他沒事笑起來, 小山每每問他笑啥, 輕舟都不肯說。

倆人便開始嬉鬧起, 猛烈的追逐著對方, 等到追到的那一刻, 噗一聲倆 人一起摔倒, 小山重重壓在輕舟身上, 輕舟叫著喂, 放我出來, 放我出來, 小山完全沒有聲息, 一直要到輕舟求饒他才放過。小山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個 頭, 讓輕舟充滿了安全感, 那時輕舟住在學校宿舍, 偶而趁同學們都回家的 節日把小山拉來。躺在擁擠的床上, 連翻身都很困難, 往往睡到半夜手臂麻 醒, 看見小山壓在自己的腕上, 就覺得好安全。月光穿過那扇小窗, 照射在 小山赤裸的臉龐肩膀, 溫滑成一片銀白的光帶, 輕舟張眼看著一切, 心想好 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千萬不要輕易離開自己啊。

兩人假日騎車到郊區去看二輪電影, 買一大堆零食, 還沒開始演便吃得 差不多, 小山說再去買, 一去好幾十分鐘不回來, 輕舟開始著急, 電影也不 看了就出來找, 最後看見小山坐在戲院門口, 輕舟問他在幹嘛? 小山理直氣 壯的答: 「我在測量看多久見不到你我會想你啊。」

輕舟微笑的坐在小山身旁, 緊緊依靠, 看著戲院前廣場天空上一兩顆星 星出沒雲間, 電影也不看了。

倆人的生活, 就在夏天的尾端, 五彩霓麗燒起。

有時倆人走在街頭, 越逛越無趣, 時刻漸晚行人漸少, 便在街頭牽起手 來, 一直到有人出現, 趕緊再把手放開。真的躲不及, 索性便不遮掩, 路人 投以異樣眼光, 小山會惡作劇般大笑。輕舟也漸漸感染了這份理所當然, 是 曾經愛的太隱晦吧, 以至於有一朝真可大方展現, 情愛便茁長至眾人皆不可 丈量之巨大。

當然生活之中免不了偶而起一些小爭執, 不過不用多久便沒事, 和好如 初, 笑鬧著, 恩愛著。

直到沈衷出現。

沈衷和輕舟自從那一天見面之後, 倆人便沒機會再見到面, 不過曾互相 打過幾次電話, 聊些瑣事, 表示自己很好, 請對方不用擔心。

一天晚上, 輕舟和小山為了要吃什麼抬起槓來, 一個要吃路邊攤, 另一 個不想, 鬧了半天, 都快餓昏, 輕舟想起沈衷來, 撥了電話過去, 沈衷剛好 在店裡, 輕舟和小山便決定過去。

進了沈衷的餐廳, 沈衷還在後面忙著沒有出來招呼, 服務生先帶他們選 定了一個靠窗位置坐下, 等了好一會兒, 沈衷仍沒有過來, 輕舟對小山說他 到後面去探探。見到沈衷的辦公室門沒關, 直接走進去, 看到沈衷趴在桌上 發呆, 輕舟嘩的一聲拍沈衷的肩, 沈衷沒有被嚇到, 只是心不在焉地喔了一 聲。

「你不舒服? 」輕舟伸手摸摸沈衷的額頭。

「嗯, 有一點, 可能太累了吧。」沈衷淡淡地回答。

輕舟要沈衷好好的休息, 沒有繼續多說, 走回小山身旁。跟小山說了沈 衷的狀況, 小山想既然沈衷不舒服, 那改天再來好了, 起身便要走。輕舟說 : 「那我帶你去跟他說一聲再走。」於是拉了小山進沈衷的辦公室, 沈衷還 繼續坐在背對門口的位置上, 輕舟喚了沈衷說:

「沈衷, 我介紹我朋友給你。」

沈衷慢慢的轉過頭來, 霎時, 小山愣在原地。

「你....」小山完全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那麼巧? 原來在輕舟口中提到多 次的老同學會是他, 小山在這之前, 根本沒有想到會再遇到沈衷。忽然想起 兩年前在南方海邊, 沈衷稚嫩的說出自己名字的模樣, 啊, 怎會竟沒有把這 個名字聯想到他?

沈衷看著面前這個人, 這個他在心底想起多次又遺忘多次的臉孔, 現在 見來仍舊振動心思千迴百轉, 人生好窄路相逢啊。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場景下 再見, 沈衷之前想不到。

「你們認識? 」輕舟看到小山和沈衷的模樣, 猜到兩人必是舊識。

「嗯..以前在南部海邊認識的。」小山看著沈衷說。

沈衷怔怔地看著小山, 無意識隨口應了句:「喔, 是吧, 我忘了。」

輕舟以為沈衷真的很不舒服, 便不好意思再打擾, 和沈衷道了別, 拉著 小山出了餐廳。小山的神情明顯有心事, 但輕舟問了他又不肯說, 輕舟氣起 , 便也推說自己累了想回去, 小山沒有留他, 輕舟就餓著肚腹回去。

隔了幾天, 輕舟剛下課, 出校門看見沈衷站在路旁, 輕舟好高興的問沈 衷怎麼會來找他, 沈衷說他剛好到這來買花, 想起輕舟說過今天有課, 便開 車繞路過來。

「我們去看海好不好? 」輕舟看見天氣好想去海邊走走。

「嗯。」沈衷點點頭。「我也好久沒有去海邊了。」

車行向海邊, 一旁是經年被海水的蝕磨出奇形的石壁, 因為地殼變動才 鼓突起, 另一旁則是夏末的燦藍海岸線, 潮浪一陣陣從遠處生成而來, 拍打 在沙石上捲起浪花。夏末傍晚溫度已不會太高, 兩人選了一塊比較少人的岸 灘坐下, 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他對你好不好? 」沈衷問。

「很好啊。」輕舟滿意的點點頭。

「嗯, 那就好。」

「怎麼會忽然想問我這件事? 」輕舟覺得沈衷跟平常不太一樣。

「沒事。」沈衷笑了一笑。

「你有事就跟我說。」輕舟從那天他們三人見過面後心頭就一直怪怪的, 總覺得有事。加上今天沈衷又來找他, 雖然他自己一直強調說是順便過來看 看, 但憑靠著直覺輕舟知道沒有那麼簡單。

「沒事。」沈衷又說了一次, 轉過來看看輕舟。「你不要多心啦。」

「沒事就好。」其實輕舟他知道, 沈衷一定隱滿了些什麼, 只是他若不肯 說或不想說, 輕舟也沒有辦法。

兩人在海邊一直坐到太陽光整個沉沒進最遠的海平線才回去。沈衷送輕 舟去小山公司, 輕舟順道在路邊買了兩個便當。到了發現小山不在公司, 輕 舟一個人悶悶的把便當吃完後趴在桌上睡。

小山很晚才回來, 看見輕舟睡著, 不忍叫醒他, 看見輕舟留的字條, 把 桌上另一個便當吃了, 輕舟被細微的聲音吵醒, 原來一直沒有熟睡等著小山 。

「累了? 」小山溫柔的問。

「嗯, 今天沈衷來學校找我, 後來一道去海邊晃了一下午, 有一點累。」

「他找你做什麼? 」小山故作不經意地輕鬆問道。

「沒什麼, 隨便聊聊。」輕舟喝了口水說。

「在電話不能聊? 」小山沉下了臉。

輕舟覺得莫名奇妙, 但還是壓住了性子問: 「你不希望我們碰面?」

「嗯..我不喜歡他。」

「為什麼? 」

「他太複雜。」小山講得理直氣壯。

輕舟也不高興了, 這是什麼理由呢? 他今天真太累不想跟小山吵, 拿起 背包冷冷地說要走了, 小山看出輕舟不高興, 急急拉扯住輕舟。輕舟還是氣 , 心理埋怨小山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的朋友呢? 他把小山推開, 自己搭公車 回去。

小山心理好煩, 不知道怎麼來計算處理這筆帳。

對於小山而言, 那段和沈衷有關的過去, 只是生命之中很小的插曲。就 像是流行樂裡的間奏, 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帶出下一段音樂, 不具有記憶的重 要性。生命之中像沈衷這樣的伴侶, 小山還有過不少, 他不會去對這些人留 下自己的名字, 也不會刻意去記下這些人的名字, 就是過客, 小山分得很清 楚, 過客不需珍惜, 也不需懷念。

認識沈衷是在南部的海邊, 那時小山在南部服役, 放假時便會到海邊去 游泳, 第一次看到沈衷, 就對他有了欲望, 不過, 小山心裡明白那不是愛情 , 很快的一切如小山心底所想, 沈衷黏上了他, 那時他們常窩的地方是小山 朋友租來的房間, 僅此而已。小山不想要沈衷與自己的生命有太多的牽扯, 這樣等到想要把他丟棄時就不會不適應。

曾經, 小山和沈衷作完了愛, 匆匆翻下床穿衣, 沈衷從睡夢中醒來, 拉 住小山怯懦的說:

「我覺得..我只是你作愛的工具。」

這時小山對沈衷有說不出多麼不喜歡。他覺得厭煩, 對於沈衷的要求, 他一件都不想接受, 腦中只想趕快回去軍隊報到, 胡亂應了一聲, 趕著出門 。沈衷對於這段感情的付出多不多, 小山根本不想去細想。那時金子人在台 北, 他們久久見一次面, 這期間內小山的肉體在沈衷身上尋求發洩, 當然, 還有其他幾個像是沈衷這樣條件的男孩。

為什麼結束這樣的肉體關係呢?

小山想起來, 那是在某一個他們做完愛的早晨, 小山在床上翻過身, 忽 然不小心壓到沈衷的手腕, 由於小山個頭很大, 可想而知施下的力氣必定也 不小, 小山以為沈衷會大聲叫出來, 可是沒有, 沈衷皺著眉眼忍住了沒有叫 , 他以為小山還在睡, 怕這麼一叫會吵醒小山。

小山把一切動作看在眼底, 心就好像被重搥了好幾拳, 為什麼要這樣對 待自己呢? 因為愛嗎? 小山那時和金子的關係已經不復甜蜜, 他對這樣形式 的溫柔與體貼感到陌生。仔細想想, 沈衷或許真的很愛自己的罷! 連這麼一 件小事, 沈衷都如此用心。自己一直不愛他卻把他當作工具, 心痛自己心腸 怎麼如此歹毒悲鄙, 而且, 竟還有一個這樣天真的孩子無可救藥的愛著自己 ..

小山以為他和沈衷之間郵如貓和壁虎一樣。

貓是小山, 沈衷是壁虎, 貓雖然不吃壁虎, 但偶而會玩弄牠, 玩累了再 把牠一掌壓死弄死。不過這一次, 貓和壁虎的關係有了一點不同, 貓看見這 隻壁虎的可憐模樣, 不忍殺了牠, 於是決定把牠放了。

之後, 不再見過沈衷, 小山為了讓自己好過些, 所以也不去打聽沈衷的 消息, 假裝沈衷過的不錯, 那麼自己才不會因此而自責。

沒有想到, 人生在經過這麼多事之後, 還會發現報應有可能是最終命運 的安排, 自己當初認為理所當然所做的事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不可原諒, 他不 愛沈衷, 卻利用沈衷的肉體, 後來覺悟, 卻又再一次利用沈衷對他的感情甩 去沈衷, 免去苦苦的糾纏, 最後還自以為仁慈幫沈衷找了一個替代品, 麻木 那些令人羞愧的罪惡感。現在, 沈衷穿過記憶之原再度出現在他生命裡, 站 立在心愛的輕舟身旁, 猶如氣息奄奄的一縷怨魂, 前來哀怨地向他索取舊時 無情所應付的代價。自己要怎麼做才能夠不會失去輕舟呢? 小山現在一點把 握也沒。

這幾天他根本不能睡好, 每一閉上眼, 輕舟沈衷的容貌便交替變換出現 在他腦海中。一下是沈衷對他無言的沉默, 一下是輕舟對他厲聲的責罵, 過 一會換成是沈衷對他薄悻離去的指控, 頃刻又變, 是輕舟哭泣著對他揮手道 別。

小山知道, 輕舟和沈衷根本是不可能分開的, 他想用力把輕舟劃出分界 , 無奈失敗, 輕舟終將為沈衷討回當初的傷痛, 小山想後悔, 不過真的太晚 。

決定最後一條路, 他準備跟輕舟坦承說出一切, 並求他諒解。

隔天他去找了輕舟。輕舟一見小山表情知道他有事, 於是便安靜的坐等 小山說出事由, 小山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我以前就認識沈衷。」

「嗯, 你們上一次說過。」 「你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已經不再隱藏, 準備全盤說出後一切反而輕鬆 。

「不知道, 但我想我可以約略猜到。」輕舟早可以猜想得到, 只是不想點 破。

「嗯。」

「你們在一起過吧? 」

「不算, 我覺得不算。」其實小山對自己當初對沈衷的感覺已經忘了差不

多了, 但在這一點上, 他始終堅持他並沒有愛過沈衷。

「那不然是什麼? 」

「我不知道。」小山真的也很難去定義他當初和沈衷的關係。

「為什麼這麼說? 」

「我不愛他。」小山斬丁截鐵的說。

輕舟不明白, 小山索性把當初發生這那一個夏天的事全部講一次, 在講 的過程裡, 他邊說邊注視著輕舟的眼睛, 輕舟一開始還看著他, 但講到他如 何把沈衷交給他自己的朋友那一段時, 輕舟卻已經不再看著小山, 他的眼神 往深處沈墜去, 全然沒有任何情緒的顯現, 小山感到害怕, 伸出手來抓住輕 舟的手, 但輕舟沒有回應, 不擺脫, 很冰涼的手溫, 令小山意識到輕舟的冷 漠。

輕舟腦中嗡嗡作響, 他聽完了話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再想一遍, 是這 樣喔, 但是怎麼也沒有辦法把小山當初所做所為跟現在眼前對待自己如此溫 柔的男人聯想在一起, 這是真的嗎? 話既從小山嘴裡親自說出, 其實一切疑 問都是多餘, 是真的, 是真的。原來沈衷口裡那個無情把他拋棄的人, 就是 坐在對面的小山。在那麼一刻, 輕舟已經不能再想, 無法再去思考自己該怎 麼辦。他的眼裡充滿無底的哀傷, 不停的問自己: 怎麼會這樣, 小山, 我識 得你嗎? 我們曾經愛過彼此嗎? 能回答不嗎?

還可以把這一切忘掉, 像忘掉金子的事一樣嗎? 輕舟自己問自己, 沒有 答案, 時間滴答過去, 他聽見心底有東西逐漸崩壞的聲音, 是對小山的信任 嗎?

輕舟眼前出現了三個形體, 仔細一看, 一個是金子, 一個是沈衷, 一個 是自己。金子和沈衷笑著, 自己也笑著, 忽然一陣扭曲, 金子的臉孔被一隻 放大好多倍的手腕所替代, 是金子那隻被割成血溝的手, 暗紅的血液大量聚 流成一道紅浪, 朝自己飛澎而來, 旁邊站著的沈衷也跟著變, 變成國中時的 沈衷模樣, 忽然被人一腳踢倒, 然後他滿臉污垢在底上翻滾, 大聲哭叫著.. 最後是輕舟本身, 他看見自己站在一座城上, 轟隆巨響, 亂石崩雲, 整座城 頓時頃成一座廢墟..我在哪裡, 我在哪裡..輕舟不停在土石瓦礪之中喚著名 尋找自己的屍體..都是一樣的命嗎? 輕舟懷疑起小山曾經為彼此所編構出的 美麗未來, 他不覺自己和沈衷和金子有什麼不同, 失去了對愛情的分寸, 也 毀去了對小山的信任。

想起小山的溫柔以對背後, 滿載著多少怨毒的仇恨, 那些曾被小山無情 推開的人, 到底要痛多久才會痊癒? 自己可以仍舊無事太平的談著甜美的初 戀嗎? 能夠再和小山擁抱並感受他的溫暖嗎?

輕舟淒楚一笑, 他心理明明白白浮現出答案。

「輕舟你原諒我。」小山的呼喚把輕舟拉回現實。

「都過去了, 你原諒我好不好。」小山再說一次。

輕舟搖搖頭。

「小山..你聽我說, 我..好累了。」輕舟的聲音非常了無生機的枯索。

「我們並沒有擁有能夠剪貼的生命啊..你選擇不要這段回憶, 說忘就忘了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 沈衷該怎麼辦呢? 金子又該怎麼辦呢? 你一直想遺忘 的那些, 以及你以為應該遺忘的一切, 其實, 正是他們最希望擁有的啊..」 輕舟講到這聲音已經哽咽。

「你輕輕鬆鬆的丟去了一切, 回過頭來便繼續生命下去, 但是就在這麼一 進一出之間, 他們的喜怒哀樂已經被你改變了, 從此不再能由自己了..你知 不知道啊? 你知不知道啊? 真的那麼簡單可以再愛嗎? 不是的啊..他們也許 這一輩子不可能再愛了, 真愛, 是應該一生一次, 愛到生命最終, 矢志不移 的啊..

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呢? 你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呢? 愛嗎? 你認為你很 愛我嗎....」

輕舟問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小山伸出手來溫柔的摸著他的臉, 是最後 一次了吧, 小山問自己, 還有臉再愛輕舟嗎?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小山不能, 輕舟不能, 而命運, 卻始終不發一語 , 等待時間過去, 汩汩漡漡將情愛淹沒。

隔天, 輕舟到餐廳看沈衷, 臉色很差, 沈衷一直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輕 舟抿著嘴搖搖頭, 什麼都不肯說。

沈衷覺得輕舟心底一定有事, 輕聲的喚著:

「你有事就說吧, 說出來會好過一點..」

輕舟一直覺得自己欠了沈衷什麼, 雖然小山對沈衷做了什麼與自己無關 , 但一想到沈衷原來懷著這麼多的痛苦卻不曾說過一句, 只為了怕壞了小山 和自己的愛情, 輕舟就覺得自己像是個無視沈衷痛癢並且加以傷害的幫兇。 此刻聽到沈衷這麼真誠的關懷, 他哇的一聲便哭出來。

「對不起~~」輕舟哭著說。

 沈衷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不過他想, 無論是什麼, 與誰有關的, 在此刻 , 都不再重要。他拍著輕舟的背溫柔地說: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隨著沈衷「都過去了」這句話, 故事劃下句點。

之後, 夏天過去, 輕舟的初戀就這麼隨著夏末的尾聲結束在時間的流裡 。

沈衷大學畢業後當完兵, 兩年之後出了國, 偶而輕舟會在信箱裡看到一 些美麗的風景明信片, 沒有署名, 寫著Happy Birthday或Happy New Year之 類, 不禁想起好多年國中校園裡面那兩個青澀的少年。

輕舟大學畢業也先去當兵, 回來後繼續考了研究所, 現在是第二年, 他 跟了一個有名的教授學冷凍漁產的一些微生物研究, 準備將來到國外去念書 。小山之後, 他也不曾再戀愛過, 大部份的時間他都窩在實驗室裡, 有時候 會去以前打工的水族館走走, 老闆現在全天待在店裡, 生意比以前好多了。 有一次年假抽空去了日本, 在東大寺裡面, 輕舟看到掛在樹上的紙片上 , 有張寫著小山名字, 那是表示祝福之意。

恍惚之間, 輕舟好像看到了金子鞠躬的身影。

從那年夏天到今天街頭的巧遇, 算一算, 輕舟和小山竟有六年的時間沒 見, 這之間不曾有過小山的消息, 兩個人似乎在生命之中完全相斥了, 聽魚 店老闆說, 小山偶而會去水族館看他, 但輕舟倒是一次也沒遇過。

愛小山嗎? 輕舟也說不上那種感覺, 與其說是仍愛小山, 那還倒不如是 說自己很懷念初戀吧。

之後不再戀愛, 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第一次就愛得太重, 反而變得有時 對愛又想得到又想抗拒, 這樣矛盾的擺盪來去, 一晃也好幾個四季過去。 想起小山今天下午在街頭說, 還會夢見自己, 輕舟不免仍有幸福的感覺 。讓一個人有時記得你, 有時懷念你, 有時夢到你, 其實也不是件很簡單的 事。

只不過見到了小山, 與沒有見到小山, 這一切俱已經不在情愛以內了。 輕舟剪了圓形和星型的紙片貼上, 倘若還是不見月光星子, 那就藉此來 做代替吧。

輕舟在睡前替今天和小山的相遇做個結論: 表現平平, 稍嫌緊張。 等到有一天, 輕舟已經老到會把過往林林總總回憶如紙片般隨手便丟的 時候, 那他就一定可以自然且真誠的和小山應對, 談談某年夏天裡輕舟穿過 山岫的故事。

夏天過去, 秋天到來, 下一次再見到小山, 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地。 在相見之前, 如果已經想念, 那麼, 就在心底輕禱吧。 再見, 初戀夏天。

  關於《重回初戀夏天》

happyya(班;irc上的 Ben)的中長篇小說《重回初戀夏天》描述主角輕舟與小山之間 的無望之戀。全篇以美班擅長的倒敘手法,輕舟避雨來到店內巧遇分手已久的小山, 兩人一陣寒喧後便帶入那段令輕舟刻骨銘心的初戀回憶。輕舟多年以前在打工場所認 識小山,並且喜歡上對方,在兩人認識期間,輕舟知道了小山原有男友(金子),敦厚 的輕舟因不願影響金子而放棄心愛的小山,後來金子離開小山,小山與輕舟在一起。 不料輕舟國中好友沈衷在見到輕舟與小山後,面有難色,在小山主動招認下,輕舟才 知道更早以前那個玩弄沈衷感情的浪蕩子竟然就是小山,輕舟回想沈衷的悲哀,回想 金子的遭遇,霎時看透與小山的這段感情不過虛虛實實,鏡花水月,輕舟了然於心, 決定割捨這段心痛的初戀。到這裡,再回到多年以後的現在,輕舟已經能用一種寬容 的胸懷去看待當初的這一段感情。重回初戀夏天,美在那一份滄海桑田。

全篇精彩處在於金子的描寫,深刻而具有衝突性,因為金子,輕舟才顯得更為敦厚, 小山才顯得那樣無情。另外,金子對著老屋深深一鞠躬的詞句直似畫面重現,令人同 情。沈衷的角色更強化了小山當年的風流與浪蕩,以致輕舟放棄小山的決定變得合理 且必須。

本篇敘事手法唯美而瀰漫一股感傷氣氛,是motss版上難得一見的精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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