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象从来不会笑。
我得承认他是个超凡脱俗、气质高贵的少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流露出王侯般的矜持，这一切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的名字叫花无缺。
花本来就是极美的，没有缺憾的花肯定是美到了极点。
我觉得我们应该成为朋友。
朋友，多么温心的一个词。我从没想过我会结交朋友，死寂的恶人谷里没有朋友，人与人之间都是互相利用。直到见到他，但到底是他无暇的脸庞，还是高贵的气质打动了我？
我心里浮起一种温暖，那种春天到来冰河解冻万木复苏的温暖。
为什么会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从未想过除了我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
移花宫里没有男人，除了我。
以前我有个侍女，事实上，我从没把当侍女看待。我们常常一起玩，后来大姑姑知道了，就把她杀了。
大姑姑从背后鬼魅般走来，轻轻地一掌击在她头上，然后她就迅速地死了，脸上还是欢快地笑着。
像一朵花儿般飞快地凋落，在她那样花儿般的年纪！
从那以后我不再接近移花宫的侍女，半夜里我常常会惊
醒，梦见她，醒来时一脸的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男人不应该流泪的，大姑姑和小姑姑都这么对我说。
其实他并不是个好看的男人，相反，还有点丑。脸上有数不清的刀疤，衣服也很粗俗。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真正的面目。
他叫小鱼儿，鱼是滑溜溜的，他就像鱼一样。
所以他很坏。
他的眼里常常流露出一种狡黠的东西，明明亮亮的，让我想起四月的阳光，移花宫里的玉液池，还有满树满树的桃花。
在他第一次那样笑嘻嘻、懒懒散散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被重重击了一下。
我象是早就见过他，但到底是在哪里？

花无缺是来杀我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杀人当然需要理由，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我。
风有点冷，让我想起刀锋迫近眉睫的样子。
我当然不想死，因为我还要查出杀害我父母的真凶，为他们报仇雪恨。
不想死那该怎么办？
答案是：杀了对手，或者像一条狗一样逃走。
我试过花无缺的武功，他的功力在我之上。我使出了七大门派和在恶人谷学到的各种武功，勉强撑到了三百招。
他的武功很奇特，很恐怖，鬼魅般如影如随，但很好看。
我不想傻乎乎地看他而被杀掉，所以我只好逃。

其实我很轻易就能杀掉小鱼儿，但我没有下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下手就慢了，然后看着他逃走。
他当然逃不出我的手心，如果我真的要杀他。
问题在于，我并不想杀他。
我第一次开始违抗大姑姑的命令。
很小的时候，我在梦里常会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挥着手，然后叫我。我伸手去拉他，却总够不到。
后来有一次我总算拉着他的手了，但很快就醒了，心里慌得要命。那年我十六岁，长大了。
我长大，他也长大，梦里的样子总和我一样。
我不能杀小鱼儿，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自己。但我又不能违抗大姑姑的命令，于是我向她保证，在小鱼儿报了仇后我立刻就杀了他。在这之前，我和他是朋友。
我真希望他永远都找不到杀他父母的仇人，那样我们永远是朋友了。
这个想法其实很天真。

就像有人在安排一样，我和花无缺总能在不同的地方碰面。
虽然他要杀我，但我其实很喜欢他这样“追杀”我，我希望见到他。
我想他明白我的心思，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他也一样愿意见到我。
人人都以为小鱼儿油腔滑调、坏到了极点，但他们没想过我在恶人谷那种环境中长大，不得不戴各种各样的面具，去和天下最阴险毒辣、最卑鄙无耻的那帮人周旋。
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
时间久了，面具是会和脸粘合在一起的，分都分不开。
我习惯这样去和人交往，至少要比肉麻的矫情和虚伪真实得多。
花无缺是懂我的，在他第一次那样深沉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我在他面前被剥得一丝不剩。
这很要命。
但移花宫主为什么要他来杀我？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弄清楚这一点。
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如果真的很投入去做，没有做不成的。
因为我是小鱼儿。
从小在恶人谷长大的小鱼儿。

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种莫名的恐慌向我袭来，我预感到小鱼儿出事了。
很奇怪，我们常常能感应到对方的讯息，他就是我梦中那个少年，他出现后，少年就不见了。
小鱼儿果然出事了，受了伤，致命的伤。
他查出了凶手，却不是他们的对手，差点送了命。
幸亏他是小鱼儿，精灵古怪的小鱼儿，不然早死了。
我心里痛得要命，我真后悔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江府，如果我在，江琴父子也未必能把他怎么样。
如果小鱼儿死了怎么办？
我抱着他，无由地慌张起来，如果他真死了，我该怎么办？
小鱼儿没有死，因为大姑姑救了他。
大姑姑肯出手救小鱼儿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她不是一直要我杀了他吗？
她是古怪的女人，她不想说的事，我不敢多问。
我隐隐觉得这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我查出了江琴就是当年杀我父母的凶手之一，可我一时冲动，差点死在他手里。
在我一直昏迷时，老是看见花无缺的样子，定定地看着我。我叫他，他似乎也听不见。
那一刻我怕得要死，我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如果真的要死，我倒宁愿死在他手里。
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而且是要杀我的人。早晚要死，死得其所倒也是好的。
小鱼儿坏到了家，死后天下人该齐声叫好，至少恶人谷该大大庆祝一番。
但我还是醒了，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脸，很陌生。
因为他笑了。
我从未想过花无缺也会笑，笑得那么灿烂和动人，他的眼里有泪。
你醒了，你醒了。他有点哽咽。
我心里痛了一下，很想抱一抱他。却作出了一个鬼脸，是啊，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笑了。我说。
是吗？我笑了？他尽力压抑自己的激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小鱼儿终于为父母报了仇，江琴在英雄大会上被他彻底揭穿了。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切都如大姑姑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
我想象着小鱼儿死在我手里的样子，腥红的血漫上眼睛，我实在不敢想象。
如果真的要死，我宁愿是自己。

我当然知道江琴不是唯一的凶手，真正的幕后凶手还在暗处。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十月十四，天晦暗，无月。
花无缺像一支枪笔直地挺立着，他已经立了很久了。
清泠的风猎猎地吹起他的袍子，袍子很白，白得象雪。
不是血。
但很快会有血溅在他白色的袍子上，江小鱼的血。
小鱼儿看着他的背影，他也已经看了很久了。
明天就十五了。花无缺说。
是啊，明天我们就要一决生死了。小鱼儿盯着他的背影，我们非得分出生死吗？
花无缺眼里掠过一丝奇怪的异彩，姑姑要你死，我只得杀你。我们能决定吗？
好吧好吧，小鱼儿挠了挠头，看来这场朋友也做到头了。
花无缺神情漠然，他转过身，双眼亮晶晶的。
小鱼儿很想走上前去，靠近他，但脚没有动。
早点休息吧，明天不管怎样，是一场精彩的演出。他说完，转身回房去了。
花无缺一直望着他离去，双手紧紧握了起来，把掌心扣得都要滴出血来。

天下英雄都到齐了，只等我们登台。小鱼儿说得没错，这场决斗确实是场精彩的表演。
但这也是最后的表演，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表演。我们的配合是如此默契，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我们在爱着对方。
我第一次有哭的感觉，在这场决斗之后，活下来的将是小鱼儿。这一点，连他也不会知道。
在第五百八十招时，我使了一招“暗香浮动”，我知道他会反攻我心门来化解，以迫使我收招，然后我会中途撤招，决斗结束了。
但我料不到这样的结局，他竟然直直地撞了上来，我的双掌结结实实击在他心口，把他震出几丈开外。
殷红的鲜血在我胸前溅成凄艳的梅花，我哀号了一声，飞身去接他。
鲜血还在不停地从嘴里往外冒，那一掌击在他身上，却狠狠震碎了我的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紧紧抱着他，痛不欲生地放声大哭。
小鱼儿轻轻地笑了，这样总比两败俱伤好啊，我宁愿死的是自己。我一直想知道......他说了一半开始咳嗽，血不断涌出来，热热地淌在我身上。
是的是的，我泣不成声地在他耳边说，我喜欢着你。
他又笑了，拼命抓住我的手，然后，死了。
风一直呜呜吹着，流在我胸口的热血慢慢变冷了，冰冷。我的心也慢慢冷了。

谁也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后来的事相信你都已经听说了，就像有人在书里写的和人们在传说着的一样。邀月宫主就是那个当年害死江枫夫妇的元凶，至于花无缺和小鱼儿，本是孪生兄弟。
小鱼儿当然也没有死，他事先服用了一种药物，造成脉息俱断的假象，诱使邀月宫主说出了真相，然后她疯了。
这才是个好的收场，不是吗？
所有人都很满意这个结局，为江枫夫妇的儿子如此少年英雄而奔走相告、相互庆祝。
花无缺和小鱼儿互相望着对方，看见了一种绝望和哀愁的黑色，但他们笑着走近了，紧紧抱在一起，在人们微笑的注目中，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