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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王星卫星1号(以下简称海卫1)上有人类,而且使用汉语。我借梦游天王星之机,近水楼台,没向任何星际旅行机构申请签证,就驾着梦幻彩云去了那里。尴尬的是,我一到海卫1海关就被扣留下来,因为执勤的小伙子铝从我的怀里搜出了一大捧三角城的上好白米。铝说,我将因贩毒嫌疑而受到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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铝将我送入海关大厅右侧的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内星光充足。铝把我移交给铜之前,再次用抚摩式手法搜查我,使我痒痒得直弓腰。
他对我的护照发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不是因为上面缺少天王星、海王星和海卫1的签证,而是对护照栏目莫名其妙。
他问我,什么叫姓名。我没理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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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调查“花木烂贩毒嫌疑案”的铜,身材高大威猛,却生就一双桃花眼。一见他的模样我就庆幸,我会得救的。一般来讲,生有桃花眼的人心肠柔软品质单纯,生有三角眼的人则适得其反。幸亏,海卫1人类大多桃花满眼,包括扣押我的那个铝(他还用手从头到脚摸捏过我的胴体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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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彬彬有礼的站着。我吊儿郎当地坐着。这是海卫1的游戏规则,被讯问人会消耗更多的隐私和体能。
在他背后的一张桌子上堆放着我籍以记忆梦游的大米。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答他,一边暗自筹划如何利用己之所长攻其所短,不仅顺利过关,而且还要颗粒无缺地索回那些晶莹玉润的白米。
铜很温和地讯问我,这是第及次带着粒态海洛因进行星际贩毒。我同他玩数学游戏,说这是第-180次。站在他身旁的书记员钢记下我的供词,负号还是我临时教他的。
既然我对“罪行”供认不讳,他们也就无心恋战。铜冲钢点点头。钢把一张海卫1出产的海苔纸放到我的面前,然后把他手中使用的白色墨水的钢笔借给我。我扫一眼纸上的印刷文字,是“履历表”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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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卫1人类的履历表有些特别。第一项是元素符号,第二项是数学编列,第三项是物理恒态,第四项是化学变态,第五项是河流,第六项是波/粒双态状态,第七项是痣面积,第八项是耐寒度。八个常规项目之后,是一块较大的留白,留白左侧标识着“步履艰难”几个字。我猜想,这是简历部分。留白之后,是一行诗:你必点着我的灯。诗行之后的一小块留白侧旁注有“走私佳绩”几个字。表格的最下方是画押或签花名儿的地界,还有“海卫1纪年 年 月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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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履历表,会有双重作者,一是创作表格样式及门类的人,一是填表者。以前,我从没想到这一点,以为只有填表人,而没有表格的制订者。
我拉住钢,严厉的质问他:谁是表格的第一重作者?他含笑不语。我再次问铜,他有责任回答我,否则我会拒绝配合调查。他说:是我们死去的祖先。
我几乎愤怒起来,三下两下把海苔纸撕碎,塞进嘴里连纸带字一同嚼烂,咽下肚去。我这样做的过程中,既骄傲又气馁:我是经典镜头中的革命党人,关键时刻吞下所传递的情报,不让它落入敌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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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不愧有一双桃花眼。他很有耐心,从钢的手中接过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海苔纸,双手放到我面前的桌面上,还将它翘起的边角仔细抚摩平,如同在抚平我的棱角。
我的棱角果真被他抚平。
我拿起笔,翻转纸张,在海卫1履历表作者的背面划上我的地球履历的分界: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出生地,居址,婚姻状况,健康状态......
我的手是标尺,下笔如界,手工绘制的表格与印刷物一般无二。铜问我,它的作者是谁。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的近代祖先。
铜与钢很尽责,在充沛的星光下久久研读我亲手绘制的表格。
我趁机把作为罪证的白米一小把一小把地揣入衣怀。游历海卫1,而且不枉此行,不能缺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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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张海苔纸的两面(已难分正反),两种不同制式的表格体现着两种体制。我不认同海卫1体制,拒绝成为它的第二作者。我早已无数次的填写地球制式履历,一旦被外星人扣押就改体制,有辱地球尊严和贞操。我要从一而终。一张海苔纸就使我成为另一种体制的附庸。休想。
地球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人口众多。
每一个地球公民都是地球履历表的第二作者:我们个个不同,不可复制,可以复制的只有第一作者及其作品。
铜说,在这一点上,海卫1与地球大同小异。我指出,他在诱奸我们地球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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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候,他们向我提供免费饮料和收费正餐。我身无分文,将以劳工充抵。正餐味道鲜美,原材料一概是海关收缴的走私物品。
铝负责监督我打扫公厕。我所做的工作无非就是,他撒尿,我冲洗,他洗手,我开水龙头,他用烘手器干燥手,我在旁边静侯。
在海卫1挣一顿饱饭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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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东斜与星表成50'钝角的时刻,铜与钢决定,准许我填写地球制式的表格,海卫1古往今来的体制可以不制约我。
他们的策略理论是本质主义的,可惜我没有识破一种体制与另一种体制本质相同。
我飞龙走凤,娴熟地填空,把整整一面海苔纸写满了我个人的特色。
比铜还要英俊的钢笑开了怀。他对铜说:这,就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相结合的典范。铜心领神会。我多少有些得意,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我出生的体制中运作,当然是把个人填写在集体的空格里。铜拍拍
我的地球肩头,用桃花眼望了望我的三角眼,眼光暧昧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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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的地球履历中最精彩的几项,铜一概忽略不问:(1)公元1994年8月9日,梦游海王星。(2)公元1989年6月3日,初夜。(3)公元1997年11月7日,梦抵冥王星。(4)公元1984年9月1日,研究生院开学典礼。(5)公元1998年7月18日,从土星诱拐少年钡归来。(6)公元1998年11月11日,确认第三性别存在,并发布公告。
他同铝一样,首先对“姓名”发生兴趣。我很不耐烦。连姓名都不知晓的人还算人吗?百般追问不过,我才像童蒙先生一样循循善诱地说:姓就是父亲祖上的名,名呐,就是自己独有的称谓,譬如我在姓名栏填写的是花木兰,花是我父亲的姓,也就是他父系祖先的名,木兰则是我的名,我妈给我取的,意为木本兰花,而不是草本兰花。
以下的提问,在我看来,句句都是反问句:(1)地球人为什么只姓父姓,母亲祖上的名为什么可以忽略不记?(2)你不为姓氏中缺少母系的成分而感到羞耻么?(3)在一个长而又长的姓氏系统中,你爷爷的名、你父亲的名、你自己的名是否要被姓氏抹煞?(4)无姓名可以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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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在记录薄上这样记载对我的审问:
犯罪嫌疑人,自称花木兰,来自天王星,就谎称是地球人,而且野蛮认定海卫1语言文字是地球上的汉语。
他擅自绘制履历表, 阴谋对海卫1祖先传下来的表格体制进行革命。他运用的武器是地球上的官方体制:用官方体制反官方体制,足见其政治斗争经验丰富。
在履历表上,他制造的最大的阴谋是“性别”。他把海卫1上不容混同的单一个体元素混淆,然后分类为“男”和“女”,生了孩子的“男”和“女”就变态为“父”和“母”,不会生孩子和不愿生孩子和不配生孩子的人永远不会变态。“姓名”是对这种运作的辅佐:强调“男”或“父”的主动/主宰/强权色彩,削弱“女”或“母”的名望/地位/声息。譬如,“花木兰”这个姓名中没有母系色彩,尽管“木兰”二字是母亲取的,但是具有强烈的厌女主义风格。
他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文本阴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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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征询铝的意见,铝反对钢的定论,也反对铜的定评,独树一帜地指出,我的身体过于柔软和弹性,一反海卫1人类钢筋铁骨的身体传统,蓄谋“以柔克刚”,使海卫1人类蒙受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羞辱。
铜不忘本职,坚持认为我是海卫1海关抓获的首例走私颗粒状海洛因的走私犯。
依照海卫1风俗,三个参与案件调查的人得出的结论恰好不一致,即可判罪(倘若其中有两人一致或三人全部一致,则被嫌疑人罪名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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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课以海卫1极刑:担当49天(海卫1每昼夜为140地球小时)王者。
在海卫1上,王权就是地狱。我将被打入地狱49天。
在异星上受苦受难,49天没关系,回到地球上,这可就会成为至高无上的历史记忆:我曾为王,而且是整整一颗星球的君王:比起我,地球上多如尘沙的王者,不过是一些部长或洲长而已,小巫见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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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满肠肥地出离王权地狱重见海卫1天日时,适逢月圆之夜。一轮浅蓝色的月亮在距海卫1星表35.4万公里(地球计量标准)的上空倾斜着皎洁的光辉。带我出地狱的铝告诉我,那就是海王星。我说,在我的履历表上我填写过,“公元1994年8月9日梦游海王星”,海王星是我的第二故乡。
铝拉起我的左手,在月光下勘察指纹,确认我所言不差之后,对我说:我真为你感到耻辱,稀松平常的一趟旅行也配大书特书。
后来我才知道,海卫1的人乘热气球去海王星,就像我从三角城乘火车去圆城一样便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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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西方升起,光焰烧照天空,却不完全烛照大地。
我在一颗倒行逆施的星球上为王49天。离开的前夕,我用色情手段试图打动铜再打动钢,以便抽出写有我地球履历的那张海苔纸。铜和钢都有铮铮铁骨,不似我们地球英雄这么松包,个个难过美人关。他们用桃花眼望着我,却根本无动于衷。
被缠无奈,铜才说:我已经把它赠送给海卫1博物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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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归是铝对我有情有义。他连夜带我去参观博物馆。我看到,那张履历表被塑封着存放在一只小巧的水晶棺材里。
我伏在铝的海卫1肩上,嘤嘤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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