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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ξ 古城地铁站的男人 ξ☆【本文作者】: 〖e-mail〗: 

本小说纯属虚构。 

     风…来了,吹起了人们的头发和衣衫…。随后是一注耀眼的强光,牵引着沉重的列车来到了人们的面前…。

在风吹过之处,在光扫过的地方,在这地下的站台上,人们像秋蝉一样,显得弱不禁风…。

风是从隧道深处吹来的,它带来了下一个即将开始的行程,而这行程也将通往风的黑暗隧道…。  

我想只写风,写这种地铁里的风,而且仅仅是古城地铁里的风。那是我过去所熟悉的风,它就像我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段情感,一直在我的天空里吹着。这种风,在当初的那些日子里,在那地底下的钢筋混凝土的封闭世界里,它就像一股刮在旷野里的无比苍凉的风…。

 在北京,曾经有两年的时间,几乎每天我都从古城地铁站搭乘列车,在地底下穿越大半个城市,前往我上班的地方。  

这个古老的城市,在时代的变迁中已经变得零乱不堪了,我即看不清它的过去,也无法把握它的现在和未来,每天,每时,它都处在一种不确定的变化之中,新的建筑物正在任何一个尘烟飞扬之处升起。在那里,我找不到一个中心,或者一条道路来认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是不可理喻不可把握的,它曾有过的历史,它已散失了的文化,城墙,那些刚刚结束了的血腥年代,它过去了的古老辉煌的面貌,还有置身于这个时代的汪洋人海,那些被抛弃了的道德,还未建立起来的道德……,都一一无法选择地摆在我的面前,就像这马路上空时时扑面而来的尘土…。

每天,我在这地底下的黑暗隧道里穿过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也穿过了我,一天又一天,我无法计算它的时间,也无法计算它的空间…。  

在这里,我想对你讲述一个普通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我当年在古城地铁站遇到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对于我来说,他总是独立于其他的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是我身体里的爱情,在我过去了的许多寂寞等待的时光里,他连同我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周流不息。

记得在他即将结婚的时候,有一天,我对他说,将来,在我的回忆里,哪怕什么都遗忘了,我也会一直记得那个古城地铁站。而在我生命的故事里,他便是那个已经离我而去了的古城地铁站的男人。  

古城地铁站的男人,他离开我已经很久了。当时,在北京那些搭乘地铁上班的日子里,他曾经那么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视线中,他就像夜晚的一段月光,投射在我寂寞的心灵领域,有时穿过我的身体,正如那每天从古城地铁站发出的列车穿过北京的心脏一样,黑暗的时候是这样,明亮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的形象是什么时候留在我的脑海里的?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在我到北京之前,在见到他之前,在我很久很久的生活之前。有时,我相信是这样的,他的形象在来到我的眼前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了,在过去了的许多日子里,我想我曾经爱着这样一个人,我曾经在不知年代的岁月时空里与他深深相爱,而他后来的出现仅仅是把这种爱展现在了我生活的轨迹上。  

那一年,他的真实来到使我在时光的土地上看到了人生璀灿的画面。  

古城地铁站的男人,他有一头乌黑的发,长长地垂在额头两边,他的眼睛不大,但却纯洁明亮,眼眶四周总是有一圈淡淡的眼晕,仿佛他永远都带着一种青春期的困倦。

我们常常在等候列车的时候相遇,或者是当我们同时挤在一个车厢里的时候,我们也总是能碰在一起。上下班的时间,车厢里很挤,而我总是能在一抬眼的瞬间,在人群中看到他,他长得比一般人高,在芸芸的人头后面,他的目光像丛林深处突然闪现的微弱星光,使我无视四周拥挤的人群,无视他身后可能存在着的灰青色天空。  

我那时到北京已经三年了,我与同事在古城地铁站附近合租了一套六楼的公房。每天上班,要先走一段路,到古城地铁站搭地铁,中途的时候要转一趟环线地铁,完了再转一趟公交车。当初,这种漫长的旅程对于来自南方小城的我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但两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有时,在身体不能自主的车厢里,看着车外缓缓流过的城市,街道,房屋,人群,还有那些现代玻璃幕墙所反射着的我的无力之感…,当我在无知无觉的茫然站立中,也许,我的心里同时也在庆幸着这种生命的无意义的流逝,这种浪费,这种消磨。

两年前,我从市区搬到了这远离繁华的住所,我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种麻烦,这种疲惫和无奈,那是我制造的,是我那时要的,当时,每天漫长的行程将我的不知多少时间,多少寂寞,多少孤独,还有可耻的欲望都杀死了。

我有意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远离市区的住所,离开那些让我沉迷不返而又让我不知所措的“声色”场所和人群。两年前,住在市区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在人们都赶着回家做饭,接孩子,或者与朋友一起上馆子的时候,我都被一种不安,一种躁动,一种无边的寂寞搅得心神不宁,我总是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到那个胡同里的小屋。那时候,我常常去那个男人们聚集的酒吧,不过,那里要等到周末才会有人,平时人不多,平时,我就到那个公园去,在公园的小道,草地,角落,独自徘徊,搜寻,而有时,我也去西直门的那个公共浴池。在当时,北京有很多这样的场所,这种场所,仿佛从来不需要人指点,不需要在地图上标示,我们“这种人”都知道,都心照不宣。 

现在,我也还去这种地方,但只去那个酒吧,在周末的时候。那个酒吧是男人相聚的地方,我们这种男人可以从那里找到与我们上床睡觉的其他男人。对于我们来说,仿佛那个酒吧就是欲望的摇篮,是欲望的发源地,是欲望的归属之地也是欲望被遗弃的地方。

公园我已经不去了,那是个充满诱惑而又布满危险的地方,像遥远美丽的热带丛林。听说警察常常会到那里突击扫荡,当北京有重大活动首都需要保证安定的时候,或者是年底月尾地段警察需要发奖金的时候,他们就有可能来。我们这种人被抓住了,身上有钱的就罚钱,有色的就带回去陪夜,(当然这要碰到那些好男色的警察当班的时候),没钱没色的就按扰乱治安或搞**活动而拘留几天,如果是外地来的盲流,那就送到西郊农场劳动改造几个月,然后送上列车,驱遣出北京。

有人说,警察即使不来,那里的人也不安全可靠,常常在你做完了裤子没穿好的时候抢劫你,或者是等你穿好了裤子之后高声喊叫威胁敲诈你。

浴池里会好点,浴池里没有这些问题,大家都是光溜溜赤条条的,然而,浴池太阴暗太肮脏,永远充满了尿味和精液的味道,而且所有人的目光都过于犀利过于贪婪,仿佛要将已经赤身裸体的你再拨一层皮,有些岁数大的,方式也过于粗野,你一坐下,几只手就同时伸了过来。

有时,我为别人的这种行为而感到惆怅,我想,当有一天,我也到了这种年纪,我是否也会变得这样?饥饿,贪婪,迫不及待,再也不要脸皮,不要美好的等待和追求?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肯定地告诉我,他说:会的,哥儿们,总有一天我们也会的,我们这种人越老越不招人待见,慢慢地就成了这德性,你瞧瞧我,现在不是有了那种迹象了吗?过去咱哥儿们可不是这样的。他这一句玩笑似的话使我常常一想起来就倍感颓废。  

古城地铁站男人的目光像月光一样单纯,这种清澈的目光总是让人感到一种无名的忧伤。这种忧伤在心里油然产生,我说不清仅仅是为这目光?为他?还是为我自己?  

人们都说在酒吧里在这类“声色”场所里找不到肉体以外的东西,比如说真心对你好的人,比如说天荒地老的情感。然而不到这种地方来,又能上哪儿去呢?我们这些人唯有在那里才会放开胆量放开搜寻的目光,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人的另一面吧?这另一面因历史文化因社会因千百年来形成的生活习惯被掩盖着,而却因这个特殊的酒吧的存在又重新展现。我不知道这个酒吧对我们这些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堕落,还是解放?

而我,在每个周末的夜晚,不论寒暑,总是带着娼妓等客时的心情,一个人坐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像月亮山下一块守望的石头。

我是从什么时候走进“他们的世界”的?(1)是什么时候走进那些把自己的世界从这个现世界分割出来的一群男人,或者是被抛弃的一群男人之中?也许,过去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但那时的我,总是把这种情感与死亡和轮回相连,是的,那时,我总是想,下一辈子“我们”将去完成这种缘分这种情感,我把一切都放在了下一辈子这个不确定的时空里,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哪一天就与我有了联系,就像我初出生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就是被称为人的一种东西。

而在有些地方,比如说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同性恋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庞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它自己的语言方式,自己的交际范围,自己的情感道路,自己的性规则。

关于这些,我是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的。  

在我到北京的第二年,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下了班没事,独自在东直门的路上走着,那时候,太阳已经在房屋间落下去了,黄昏的光从地平线上淡淡升起,照耀得街两旁房屋的轮廓异常的清晰,路灯已经一盏一盏亮起,而白昼其实还未真正离去,微弱的路灯迷失在一种半透明的夕阳的色彩里。

我在路上走着,希望有人看看我,或者是有人来跟我说说话。这时,迎面有一个男孩走了过来,他从远处便一直看着我,那双眼睛仿佛在一声不响地说着话,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斜斜地盯着我,他的目光他身上的那股美好的香气使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转了转头,想看看他,见他也正转头看我,我连忙转回了头,脸上腾地冒起一股火,我继续慢慢地往前走,不敢再回头,走着,走着,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感觉可能是他,但又不怎么确定,也没敢回头看,这时候,后面的人说话了,他说:哥儿们,别走那么快啊,停一停,咱俩说说话,交个朋友?我转过头,正是他,我站住了,我没有说话,他说:哥儿们,咱俩聊聊?我迟疑了一下,对他笑了笑,我说:你好。他放松了表情,说:你好,听口音是外地人吧?我点点头,于是他就跟我聊上了,后来,他说:这大马路上,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他问我吃了吗?我告诉他没有,他就带我到了附近的一家饭馆。

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串手链子,那是由绿色的翡翠串成的,一片一片,轻轻地扣在他白色的手腕上。在他举手投足之间,他身上的幽香在四周游荡着,恍惚间,我有一种回到了生活回到了城市的感觉。

吃完了饭,男孩带我到了那个酒吧,酒吧里是清一色的男人,仿佛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与众不同的,而我又说不出他们与常人之间的差异,他们就像大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

我是跟在他身后走进去的,在我一跨进那个门的时候,突然间,我发觉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指向我,齐刷刷地像士兵举起的刀剑,在我身上一闪而过,随后不久,他们仿佛又收起了刀锋,慢慢地转过了头,那个屋子又恢复了它原有的温馨靡醉。  

那一晚,在那一群男人之中,我感到了迷失之后的一种回归,就像离群的马匹回到了马群栖息着的马厩。  

那个酒吧像是一处住所,一个目的地,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可以将息的所在。  

我跟他回去了。走在悄无声息的胡同里,我心里并没有很明确的方向,我不知道我正在干什么,意识里也不清楚我正在走向那个停在他屋子中央的白色温床,在那里,脱了衣服,用我的身体与他的身体相碰触。

我们走着。胡同里,夜晚白色的路上响着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一段路程仿佛是我独自走在遥远天边的一条路上,又仿佛是我跟着另一个人正在走着回家的路。  

他在垂着红色绒布帘的窗前脱去了我的衣服,那块绒布帘的颜色鲜艳沉重,连屋子里的灯光也被它染红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男孩的真名,他当时没有告诉我,我第二天走的时候也没有说,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他从来就是这种习惯,也许一切都“原该如此”。

后来有一天,我一个人去了那个酒吧,我想见他,想跟他再说说话,自从那天分手之后,我心里老是疙疙瘩瘩的,仿佛一件事还没有做完。

在那里,我看到了他,他坐在一群人之中,我很兴奋地向他走了过去,我跟他说话,当时,我以为他也会跟我一样的兴奋,跟我一样的心情,然而他只跟我打了打招呼,表情很冷淡,一点也不像曾经同榻而卧曾经温情蜜意的人,当他转头去跟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着我。

我独自一人先走了,在外面买了几瓶啤酒,坐在马路边喝,喝完了,我也差不多醉了,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住处,和衣倒在了床上,我的室友过来问我话,我也没有回答他,只是闭眼躺着,于是,他帮我把鞋子脱了,拉过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那个男孩离开我之后,我有好一阵子心里感到失落。后来,日子长了,在这个“圈子”混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他不是离开了我,他是压根儿从来就没有跟我在一起过。在那些日子里,我知道,身为这种男人,我们就像一股无脚的风,像天气,像季节,我们的肉体也只是交给这每天来临的天气,风和季节所不断更叠着的变化。  

男孩有一次在酒吧里向我走来,俯身对我说:那个穿黑衣服的朋友挺喜欢你,你今晚跟他回去吧?

起初,我迟疑,我感到羞愧。我扭着头望着那一群人,没有说话。而他却对我说:没问题,我介绍的人,喜欢就跟他做一次,不瞒您说,我跟他做过,他的家伙特大,活也挺棒的,保你做一次想两次。他直起身,按了按我的肩,暧昧地笑着离去,到那里,把那个人叫了过来。  

他这样先后给我介绍了多少朋友?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年轻,漂亮,嘴皮子遛,几乎认识了所有来这个酒吧的人,也几乎都与他们上了床,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将这种床第之欢传递给了我,也将我传递给其他与他上过床的男人。

于是,在那许许多多个冬天的寒冷而孤单的夜晚,我在他介绍的男人或者是在酒吧里主动来找我的男人的床上,搂着他们的身体或者是被他们搂着。在那里,我的呼吸,我的身体,我的生活,乃至我的历史,都毫无保留地向他们敞开着。

没多久,我的“事“就在酒吧里传开了,我的身体被人们议论着,那些平日被衣装覆盖着的细节以及身上的器官,都一一暴露在人们无法遮住的嘴上,我在别人欲望的目光里变得赤裸裸的。

我不知道每个新步入这个“圈子”的人是否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那就是:身上的每一块肌肤,每一个毛孔,在被别人触摸,被别人吸吮,遗弃之后,再被拿出来议论,评判,嘲弄,然后就是遗忘——那种无人问津的遗忘,对这个身体的遗忘,仿佛它本身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阵子,我连酒吧也不去了,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厌倦,也许是失望。初到酒吧时的那种温馨亲切已经离我而去,而在不去酒吧的日子里,我又像过去那个飘荡在这个社会边缘的一缕游魂。  

在夜晚的路上走着,我是欲望,人群是我的寂寞,道路则是我已经迷失了的方向。  

那位离我而去的漂亮男孩把我带上了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而这是一条没有方向的道路。

而我总是放眼,穿越人群,寻找……。一个人?或是一条道路?  

地铁口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一盏灯高高地挂着,灯光淡淡地洒在台阶上,在那个冬天寒冷的夜晚,它静静地立在街边,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荒漠上的哨卡。

 这一天,不是周末,我由于下班后有其他的事,所以坐了最后一班列车。末班车的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像人已离去的集市,留下了一车的绻倦和寂寞,车里的灯光因此显得过于明亮,照得人心里空晃晃的。

我在长条凳上靠着,在列车一摇一摇的步伐中朦胧睡去,我不知道我这样睡了有多久,其间有多少人上了车?又有多少人下了车?

后来,我在头顶上嗡嗡传来的报站声中渐渐苏醒,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列车即将到达古城地铁站了。

我坐直了身子,在不经意间,眼光落到了坐在对面空凳上的他——那个古城地铁站的男人。我的心跳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恍惚间,我对他笑了笑,他也对我微微地笑了笑。然而,我们没有继续对看下去,也没有开始谈话,我们只是静静地目光平视,仿佛什么也没有看。  

我的形象在他身后的淡黑色玻璃上,被车外隧道里的电缆分割着,一道又一道。  

    列车到站了,车门幌铛地打开,古城地铁站的男人和我同时站了起来,在跨出门的时候,他往后退了退让我先出去,我没有对他说什么,我们一前一后慢慢地走上高高的阶梯,阶梯的尽头,地面的平台上,一盏明亮的灯,照着空无一人的空间,冬天寒冷的风就从这个地铁口吹进来。  

他和我一同走向那一部最后的三轮摩托车,穿着军用棉大衣的司机在远处就对我们喊:去哪儿?二位。我们都没有回答他,我们同时在车面前停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去哪儿?二位。司机又问了一遍。这时,他说话了:要不咱俩同坐一辆车?我先送你回去?我说:还是我先送你回去吧?他摇了摇头,司机已经打开了绛红色的铁皮门,他将身体侧在一边,让我先上了车,随后,他也上来了,司机将铁皮门从外面用铁绡拴上,上了车,三轮摩托车在原地打了个转,然后“嘟嘟嘟”地从那一块戍风阵阵的空地上离开,向冬天的无比黑暗无比寒冷的深处驶去。 

在窄小的座位上,我们被冬衣包裹着的身体互相碰触着,他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一时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我向那边挪了挪,对他说:你可以坐过来点。他转过头来说:不,不,不,我挤着你了。我连忙说:不要紧,我长得瘦,有一小块地方就可以了(4)。他听了,嘴唇上微微地笑了笑,又直了直上身,两眼平视着前方,仿佛为刚才的微笑而感到失态。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看着我地说:南方人吧?我说:是的。他问:怎么这么晚?我说:下了班到朋友家去了。他“哦”了一声,没有问下去,我说:你呢?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停了停,仿佛刚刚听到我的问题似地对我说:我?噢,送女朋友回家了。说完了又平视前方,我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吗?  

三轮摩托车驶进了两边是高高土墙的弯曲胡同,司机下了车,在外面开了门,我起身也下了车。

车外,是胡同里更加寒冷的风,路灯下,一地的寂寞。

    古城地铁站的男人在车里脱了手套,把手伸出车外,我握了握他的手,他跟我说再见,末了,还像其他的北京人一样,习惯性地说了句:慢点啊,您。  

    自从那一晚认识了他之后,我还是每天都能在地铁里碰到他,有时是早晨上班的时候,有时是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们开始说话了,或者一同走一段路,遇到晚上风大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们就同坐一辆三轮摩托车,他照例先送我回家,在那胡同尽头的路灯下跟我告别,然后在“嘟嘟嘟”的摩托车声里离去。  

地铁口外有一个小集市,在夜幕的笼罩下,它是一条长长窄窄的黑色的路。白天,两旁的简易房都将打开门,人们在门外摆上摊子,堆上各种冬天的干货。这些摊子一个连着一个,一直连绵到小路的尽头。到了傍晚的时候,摊子都收了,一家一家的店门也都关上了,那条黑漆漆的道路就只剩下白色的纸屑和塑料袋,它们漫无目的地在四周飘着,就像黑夜中游移不定的一缕缕魂灵。

 有一次,在地铁里没有见到他,我便站在地铁口等着,随后来的人一拨又一拨地从地底下的阶梯里走上来,在地面上四散离去,而他却始终没有出现,于是,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那条集市的小路上,我身边的纸屑和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来了又去了,看着它们,我突然对他们有一股怜悯之情,我不知道它们默默不停地来到我的身边是不是也因为怜悯我。

后来,我走着,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仔细一听,脚步声越来越真,再后来,我听到脚步跑起来了,我转过身,是他,虽然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嘴里轻轻地吐着白色的雾气,他没有说话,拉起我的手,带着我继续往前走,在路上,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还当今儿见不到你了。  

    以后,我们每天都走那条路,从地铁口,穿过那个小集市,先到达我的住处,我们在胡同的深处告别,然后,他转身独自离去,我们再也没有从那条大路坐三轮摩托车回家了。  

大门外的那盏路灯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门前的那块空地过于宽敞,使灯光找不到照射的方向而迷失了。他总是在那里离我而去。每当他在那个胡同尽头的路灯下跟我告别的时候,许多话都同时涌到我的嘴边,然而我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找不到一个节拍,或者一个前奏,来让那些话像一首优美的旋律缓缓地向他倾注。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常常为此而感到羞愧。   

    他总是在土灰色的围墙拐角处站住,抬一抬头,然后无言地望一会儿远方。路灯光从头顶上高高地洒下来,将他脸上美好的轮廓淡淡地勾勒出来。过一会儿,他就会低下头,对我说:早点上楼睡,明儿见。  

许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睁着眼,对着窗外一贫如洗的天空。天空里,有时有一弯镰刀似的月亮,挂在窗檐上,让人感觉是画上去的。我双手静静地抱着自己的身体,默默地憧憬着他的身体——古城地铁站的男人,他有一双修长完美的腿,那种美,即使是冬天厚厚的衣服也遮盖不住。

 一天又一天,古城地铁站的男人陪我走过了多少路我并不知道,始终,我们一同从那条狭长的小路上走过,他在那块洒满了路灯光的空地里与我告别;始终,只有他在夜晚的胡同里离去时的背影和他离去之后四周寒冷的空气寒冷的风。  

记得那是我搬到这古城一带的半年之前,我还认识了一位歌舞团的演员。他有着高高的身材,北方人朴实的脸。我想,我们是在某次生日聚会上见面的,后来,我们又在一个公共场所碰到,他邀请我吃饭,我就跟他到了一家清真饭馆,因为我不吃牛肉的缘故,他一共点了六道鱼,点菜的小姐在一旁不停地握着嘴笑,他则一个劲地跟小姐解释说:别笑,他是南方人;他是海边来的;他喜欢吃鱼。随后他跟我说:这是我跟朋友常来的饭馆,我们过去只吃牛肉,所以小姐感到吃惊。

那一晚,我们俩都喝了不少酒,出来的时候,都带着点醉意,在长安街上,他拉着我的手臂,招手拦住了一部急驶而来的出租汽车,迎着风,他对我说:咱们回家吧。当时,几乎没有犹豫,我就上了车,我想,也许仅仅就是为了他的这一句话,在夜幕下的长安街上,我就抛开了一切顾虑,抛开了一切言语,跟他走了。

后来,我就开始跟他来往,我常常到他那个歌舞团的宿舍里,那个小小的屋子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另外剩下的一点空地则放着一面立式穿衣镜。他告诉我,只有结婚后他才能分到真正的套房。

小屋的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宽大的练功房,白天晚上都看得到里面练功的人,而隔避的另一幢房却只有小小的窗,什么也看不到,然而里面不时地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那些午后单调的琴声常常没有间断地敲着,仿佛要将人心里的那点寂寞和空虚都敲出来。

我那时没有固定的工作,几乎每天都到他那个小屋里跟他相会,在那里,我们俩总是足不出户,仅仅是在早晨起床的时候,我会拿着脸盆,走过那长长的走道,到尽头的公共水房里洗脸,在水房里,许多人都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回来告诉了他,他就跟我说:甭管他,他们自己还不是不干不净的?说不着咱们的。

夜里,做完事儿之后,我们也到那个水房的淋浴室里,放开水,尽情地冲着,有时,他还轻轻地哼起他从来不唱的民族歌曲。

我大概这样与他来往了三个多月,有一天,我又到他那里去了,到了门口,我掀开门帘,站在从门缝底下遗漏出来的灯光里,我仿佛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仔细听听又不确定,我掏出钥匙,停了停,不敢冒然开门,就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他的床上坐着一位秀气的女孩,他在门边跟我使了个眼色,回头对那个女孩说:你先坐会儿,我跟这哥儿们有点事要谈,就来。女孩在屋里说:让他进来坐会儿,喝口水,要不你们就在这屋里谈,我上水房洗衣服去?这三更半夜的,还上哪儿去?他回答说:不了,你先歇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拉着我的手往阶梯走下去,在拐角处,我甩开了他的手,我说:你就这里说吧。他又拉上我的手,说:到附近的酒吧里坐坐,我有话跟你说。我又甩开了他的手,说:就在这里说吧,有什么话。我说完了又毫无意义地加了一句:我不会为难你的。他站着,搔着头,开了几次口又停下来,最后说:我,我,咳,她,她是我女朋友,前一阵子上外地培训去了,我,我是想告诉你,你以后别来这,我们可以在外头见面,我们下个月就打结婚证书,团里下一拨分房名单就要定了,我得把证书先给他们看,我这不是为了…。我伸出手,向下压着,让他不要再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我对他说:好,我不会再来这里找你,我也不会在其他地方跟你见面。他表情突然有点难过,伸手扶住我的肩,目光静静地笼罩着我,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我说“别介”,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的时候我便推开了他,转身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在另一个楼梯口,我奋力地将手里提着的水果砸向那面雪白的墙,粉碎的果肉四散飞溅,鲜红的果汁顺着白墙慢慢地往下滴着。

楼上面,静静地,没有声音。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那些台阶,走过那一块水泥空地,走过那条围着植物栅栏的小道,走出那个歌舞团的铁大门。

我的身体像是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疼痛得分不清方向。我靠在门外的水泥墙上,突然间,我为我再也不能回到这里而揪心地难过起来,我真想再回去,从头再走一遍这条熟悉的路。

    大门外,是一条灰色的胡同,月光下的白色道路,看上去像一条河,河两岸古老的房屋都已经静下去了,而久远的生活,久远的脚步,久远的情感,都仿佛已经在那条河上流走。  

那是远离市中心的一个住所,它也是我试图远离我常常渴望常常沉溺的地方和人群的一个沉默的港口。在那里,我想一块一块地重新垒筑我已经在过去的时光里崩塌离析的国土,我正在这么做着,有时,我能从自己身上看到一种恢复,仿佛像是一个病人看着自己的伤疤一天一天地合拢完好一样。  

古城地铁站男人的出现使我沉默,心情仿佛像挂在树枝上的雪,风吹过之后,纷纷飘落。  

    有一天,我一个人站在那六楼的屋子里,透过窗玻璃,望着楼下不远处的土灰色的墙。那堵墙围着一块被废弃了的工地,工地上有一排简易房,门和窗都已经被卸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框与洞,从远处看,就像一只只黑暗的眼睛,房前堆着的旧木头柱子和水泥柱子,都被荒草淹没着,在那个季节,荒草也枯萎了,房后,还有一排树,树叶已经落尽,无数的树枝就像一双双干枯的手,毅然决然地伸向天空。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没有阳光,也没有风,久不开合的玻璃窗落满了冬天的尘土,阳台的水泥围栏上站着几只鸽子,寂寞地徘徊着,叫声冷漠而孤独。

我独自一人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走到楼前的空地上。早晨的户外,地上有积雪,阳光下,积雪慢慢地融化着,地面上布满了一块块潮湿的水泥地,鸽子听到了脚步声,“簌”地从地上飞起,“噗噗”地拍打着翅膀,掠过房顶,落在对面的枯树枝上,树枝上的残雪溯溯地掉着。

四周看不到人迹,头顶上像风似地响着飘呼不定的鸽哨,然而天空中却又看不到鸽子的痕迹。

  “首钢”的浓烟从房屋后面的那片天空前冉冉升起。  

我爱北京这样的冬天,就像爱它那苍痍满目的历史一样。在我后来跟古城地铁站的男人交往的过程中,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我常常跟他提起那些冬天灰色的道路,道路两旁萧瑟的树林,那些即使是在晴天,一眼望出去,四周也是一片烟雾弥漫的广阔场景。  

是的,那是在冬天,我就是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与他相遇的,那是北京的冬天,中国北方的冬天,那时候,方圆百里,一遍苍茫,没有任何生机。  

那天是星期天,在不上班的日子里,我将遇不到他,那一天,他要到他的女朋友家,呆一整天,一直到很晚才能回来。有时,他回来后也会给我打个电话,那一刻,我就会想去见他,但是,在冬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往往又找不到一个理由去见他。

我无心地走到外面的一家小店里,在那里站着,犹豫了片刻,我拿起电话,给他打了个传呼,过一会儿,我又打了一遍,给他留了言,告诉他没有事,请他不要回电。

我一个人走到了大路上,那条大路就是我们乘坐摩托车时所经过的路,自从认识他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走了,冬天的路上,行人不多,有一些拉煤的卡车从那里经过。下雪前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人们紧紧地裹着大衣,缩着身体,急步往前走着。站在路口,一眼望出去,整条路都被阴霾的天色笼罩着,看上去像是阴间的一条路,而路上的那些行人,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仿佛在不顾一切地找寻着已故的亲人。  

傍晚来临的时候,我靠在窗前,默默无语,数着时间,数着楼下小路上走过的脚步声,夜幕像灰色的纱一层一层地垂落下来,远处和近处相继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天空完全黑了,那些数不清的通红的灯火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燃烧着。到后来,慢慢地,夜深了,灯仿佛也燃尽了,又一盏一盏地熄灭下去。

窗沿上的遮阳蓬被风刮了下来,吊在窗边,随风拍打着窗玻璃,风,户外的风,像海啸时的声浪,“呼喇喇”地从房屋四周掠过,向更远处奔去。

无眠,那些无眠的夜晚,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想攀住点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确切,想喊,然而又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一个人躺在床上,双手静静地抱着自己的身体,我在想着他——古城地铁站的男人。我憧憬着他的身体,他那完美的形象——北方人高大的身材,南方人清秀的脸庞。   

    地铁口的灯光静静地洒在无人的台阶上。夜晚的风偶尔将远处的一些纸屑带过来,孤单单地在四周走一段,随后,又跟着风离去。白昼的喧闹,嘈杂的人群,脚步声,还有那些卖唱人苍凉的歌声,都已经被覆盖在北京城的寒冷给冻结了。     

    有一天晚上,我没有在地铁里遇到他,我独自一人回到了家,在灯光下坐着,后来,他打来了电话,告诉我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说,他刚跟女朋友在外头吃完了饭,我听了,停顿了一会儿,便在电话里祝他生日快乐,他模模糊糊地跟我说了声谢谢,听得出他喝了不少的酒,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对我说:她已经走了,我突然想再喝一杯,跟你,你还愿意出来吗?这么晚?不过,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你不…。在电话里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我心里的高兴顿时涌到了脸上,还未听完他的话,我就让他告诉我在哪里见面。放下电话后,我随手拉了件大衣,就扑出了门外,不顾一切地走进了寒冷的黑夜里。  

那是一个很宽但很低的酒廊,没有照明的灯,黑暗重重地压着,像夜空下的原野。酒廊里,来一桌人,便跟着亮起一盏烛光。烛光轻轻地,在黑暗中,摇过来,摇过去,仿佛原野上夜风中摇晃着的一堆堆篝火。

小舞台是粉红色的,微弱的霓虹光荧荧地照着,三位年轻的菲律宾姑娘穿着波光粼粼的短妆,摆着同样的姿势,同时挥手,同时跳腿,滔滔不绝地唱着一些熟悉的英文歌曲。她们不停地唱着,跳着,一切都显得非常和谐,让人感觉歌声和音乐都是来自于她们身上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而不是来自那黑色的麦克风。

过了很久,舞台上的灯光突然全灭了,地上跟着徐徐地升起了一阵烟雾,将她们淹没,在后台缓慢的音乐声中,其中的一位姑娘从烟雾中走了出来,用生硬的中文唱起了王菲的一首歌:  

    “忽然间,毫无缘故,再多的爱也不满足,想你的眉目,想到迷糊,不知不觉让我中毒,忽然间,很需要保护,假如世界一瞬间结束,假如你退出,我只是说假如,不是不明白,太想看清楚,反而让你的面目变得模糊,越在乎的人,越小心安抚,反而连一个吻也留不住,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你的甜蜜变成我的痛苦,离开你有没有帮助?我也不想这么样,起起伏伏,反正每段关系都是孤独,眼看感情变成一个包袱,都怪我太渴望得到你的保护。”

 我举起酒杯,祝他:生日快乐。他也举起了酒杯,说声:谢谢。他接着说:也祝你生日快乐。我疑惑地看他,说: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他低下了头,仿佛沉浸在酒醉时的音乐中,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一双通红忧郁的眼看着我,说: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当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能不能有幸在场,所以先祝贺你。我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毫无意义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后来,我在歌声中将酒杯举到了我的眼前,两眼注视着酒杯里血红色的酒,我的眼泪在酒杯后面悄悄地流着,渐渐地,我看不清酒杯,看不清酒杯里的酒,我也看不清他了。  

我接了他递过来的纸巾,对他说没事儿,不要紧张,其实没有什么,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感到寂寞忧伤,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这样,我不知道这寂寞忧伤从何而来,这么多年了,仿佛我只是为了这寂寞忧伤而感到幸福,为了这寂寞忧伤的存在而活着。

他对我说他因为今晚喝多了才有这种寂寞忧伤的感觉,本来以为我来了还能调节一下气氛,没想到我一杯酒都还没喝完就赶在他的头里了。“不行,这不行。”他摇着手指头说:应该罚一杯。看着他酒醉了的双眼,我把微笑着的嘴合上,端起酒杯,轻轻地喝了一口,他指着我的酒杯,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定定地指着,于是,我又拿起了那杯酒,一口干了下去,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的脸就腾地热起来了,我摸着脸对他说:你看,我不行,一杯下去就醉了。他看着我,白里透红的脸上漾起了淡淡的微笑,他突然笨重地在桌子上抓过我的手,脸凑近我的脸,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下你的寂寞也好,你的忧伤也好,都跟我的一样了,咱俩在一起就都不孤单了。

 那一晚,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搭地铁的时间,我们打了一部“面的”。在后来我们交往的半年中,也常常是这样,我们总是远离古城那一带,到市区去,在长安街,在某个建筑物前,有时是军事博物馆,有时是故宫,我们在这些现代的和古代的建筑物空地前,一直呆到很晚,有时,赶最后一班地铁,有时,最后一班地铁也已经离去之后,我们便打这种便宜的“面的”回去。  

出租车开到了胡同的尽头,我下了车,转身要跟他告别,他却也下了车,他告诉我他还想再跟我聊几句,我回身望着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车在他身边起动,在空地里打个圈,掉头离去,他静静地站着,身体淹没在汽车急驶而去之后所扬起的尘土之中。

我走了过去,问他想说什么,他没有回答,看着我,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拉过了我的双手,拉到一半,却顺势捧了起来,放在他的嘴边,轻轻吹着,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这么冷?末了,他叹了口气,还像过去那样,拍了拍我的肩,对我说:早点上去睡,明儿见。我点点头,他转身慢慢地走了。

    我在昏黄的路灯下站着,四周的房屋都静静地站立着,墙内,那一排树林的树叶已经落尽了,冬天的枯树枝像无数双枯槁的手,托着天上皎洁的月亮。

我看着他在胡同里走着的背影,轻轻地在路上涌动着,越来越远,渐渐地变小,渐渐地显得脆弱,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感,我向他跑去,向他的背影就要消失的胡同口跑去,仿佛只是为了想再看他一眼。

他仿佛预测到了我的来到,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在远处看着我,我奔向他,到了他跟前还没有停下来,他顺势张开了双臂抱住我,我在他身上喘着气,也紧紧地抱着他。这样过了很久,他才捧起我的脸,对我说:回去,早点睡,明儿见。  

    那一晚,我没有马上回去,一个人在冬天的胡同里走了很久,当我回到屋里的时候,我才感到身体里的寒冷,内心里空荡荡的,那种感觉像是哭泣了一场之后,所有压抑着的哀和痛都已得到了安慰,得到了释放,然而那个痛一旦离开了,身心便觉得空荡荡无所适从的。  

已经很久没有去那个酒吧了。有时,我过去的那些朋友碰到了,或者打电话来约我,我就告诉他们我最近很忙,而他们总是不相信,总是暧昧地笑着对我说:被包起来了吧?或者是:得“病”了吧? 

当初,在我离开歌舞团的那个男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找过他,他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因为怕被熟人看到的原因,他从来都不到酒吧或者公园这一类场所。

那大概是一个多月后吧,也就是那一晚我看到他跟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一个多月后,我坐在出租车上,那部车已经载着我在“三环”上绕了一圈,之后又在“二环”上绕了一圈。夜已经很深了,白天喧闹的北京城现在显得有点过于安静,司机将车停在一条便道旁,转头用安慰的口气对我说:哥儿们,现在去哪?要不回家去?您住哪?我这就送您回去?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他抬了抬戴着表的手,仿佛是给我看,他说:好家伙,都夜里一点多了,哥儿们?我坐着,沉默着,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去哪,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好,你再送我去一个地方,我就回去。  

车开到那个歌舞团的大门口。铁门已经关上了,只留着一个小出入口,传达室的小窗也关着,房檐上挂着的那盏灯还微弱地亮着,苍白的灯光在夜晚的空气里像是已经死去了。

车就停在大门边,我静静地坐在车内,双手抱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只是双手抱着,坐着。司机在驾驶室里靠着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说:哥儿们,咱们走吧?不早了,您看,都下雾了,您心里要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诶,明天我请客,咱俩吃顿饭,喝点酒,有什么难处您尽管都跟我说,您看行不行?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他点了点头,司机坐直了身子,兴致一下子变得很高,说:诶,好嘞。说着,将车缓缓地开出了那条已经被晨雾弥漫了的胡同。  

    在北京,人们都叫他“牡丹”,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还包括他自己,在初次与人相识的时候,当他淡淡地而又姿态悠扬地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重重的鼻音说:您好,我叫“牡丹”。

“牡丹”永远是“牡丹”,听说,年少的时候,他叫“白牡丹”,年青的时候,他叫“绿牡丹”,现在,他是“黑牡丹”。

“黑牡丹”因此穿一袭黑礼服,拖着长长的裙摆,有时,他在肩上挎一块毛皮,从舞厅高处的阶梯上,一步一步款款地走下来,而两旁的人都侧身让开了道,他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和没有隐藏的笑意前缓缓走过,他目空一切,落落大方,向前走去,向人群走去,向那个位于人群之中的高台走去,在那里,他独自起舞。

现在,“牡丹”已经有点胖了,像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然而他走起路来还是那么飘逸,轻盈,像过去一样。多少年来,他以这种步伐走过了北京的大街小巷,走过了那个酒吧的每一张桌子,迪厅的每一级台阶,而我相信,他也以同样的步伐走过了那个“时代”,他的“时代”,他们的“时代”,听起来,那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然而在北京,至今也还有人在怀念着那个“东宫西宫”的时代,他们说:那时候,我们是那么的单纯快乐。

“牡丹”的身上永远散发着香气,人们围绕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听他动人的声调,在他身边快意地笑着,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幽默,机智,快言快语,也富于同情心。然而,人们对于他也就“到此为止”,人们从他身上得到欢乐,得到平时自己无法释放的快意,人们欣赏他的语言,欣赏他的“勇敢”,而在生活中,人们对他却又敬而远之,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去爱他,没有人会真正走近他,包括我们这种人本身。

听说,曾经也有人走近过他,他也曾经惊心动魄地爱过,那是在他还是“绿牡丹”的年代,有一个河北来的小伙子,长得高高黑黑的,憨厚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小酒涡,这跟他的身材他的肤色很不相称,所以有人说,这酒涡是为了要去“卖逼”而花钱做出来的。有一段时期,他来跟“牡丹”献殷勤,“牡丹”从来就没有建立起来的防线一下子就崩塌了,他接受了一切,几乎是含着泪,以为这是命里驻定的,命里驻定他将有这样一个依靠,这样一片黑黑厚厚结实的土地。

他卸了妆,开始了素面朝天的生活,他放弃了他的“美”,他过去无限崇尚着的“美”,为了爱,为了遗忘过去一切放荡的言行,那些自轻自贱的生活。他变了,变得象个淑女,娴静而勤快,他自己说起起那件事时,也总是摆着头说:哎呦,甭提了,我当时整个儿被爱情蒙住了双眼。

河北人很快就离开了他,带走了他的一切,他的积蓄,他值钱的衣服,他母亲留给他的戒指,他的手表,随身听。

他说他没有哭,只是难过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跺着脚骂:你他妈整个一傻逼,怪谁呢?你!。然后就坐下,打开化妆盒,重新往脸上扑着粉。以后,他又像过去一样,在他“美”的意念里生活,他明白了,在这个世上,除了钱,他只能自己拥有自己的一切。

他又回复了他原来的“美”,他美,美在着装,美在心里,美在他的言行举止,美在他忘却了周围一切目光的自悦自喜的神情里。

漆黑,忧伤的“美妇人”,他独自一个人生活着,在一个胡同里,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不知是不是给他气死的,死时是否还带着无限的恨?或是无限的怜惜,担忧?他们给他留下了一大套房子,他没有住,把它租出去了,自己在胡同的旧房里租了一个便宜的单间住着,他靠那套房子的租金度日,他从来没有尝试去找一份工作,因为他心里明白,没有哪个公司,哪个人会要他去为他们工作,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想都不去想,仿佛他对自己已经失去了希望,或者可以说他对其他人对社会已经失去了希望。

    他就这么一个人走着,走过他存在的时间,空间,带着他自身的“美”,那种所有人为之仰止而又唾弃的“美”,而他,始终如一,始终是超越了时代的喜好更替,超越了一切生与死的界限,独自走过,他虽生犹死,可以说他已经死了,或者说他死了也还活着,他不属于这个社会,他只是这个社会这个人群里走过的一阵惹人注意的风。  

王宇当初没有死成,他割脉的时候割偏了,刀口在手腕上偏了,有人说他是有意的,不管怎样,总之他还活着。现在,他已没有了做这事之前的那些恐惧和痛苦,他当初是那么做了,在一念之间,如果死可以结束恐惧和痛苦,就像人们说死可以留住爱情一样,对于他个人来说,那未尝不可以。当他拿起刀来,割在自己雪白的手腕上,看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他是否也是这么想的?

有一天,他的父母发现了真正的他,就像有一天他发现了真正的自己,那种毁灭性的念头就出现了,父母承担了他当初承担的痛苦,可是,他的痛苦没有因为父母的共同承担而有所减轻,父母要他改变自己,在这一点上,父母比他有更多的信心和热情,他不愿改变,他无法改变,对他来说,从这一点上改变自己比改变这个世界都难,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去尝试,只因为他不想放弃自己,放弃他已有的“爱人”。

父母想了一切办法阻止他与他的“傍家”来往,(11)然而,他们还是继续来往着,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三天两头的,母亲把女孩招来,让她坐在他的屋子里等他,她喜欢他,喜欢他每天不着家的工作热情,她愿意这么等,她什么都不明白,日子久了,母亲就给他们安排婚期,他的回答是:不。母亲说,要么看着他结婚,要么就让他看着她上吊。他不忍心看着母亲上吊,于是他在屋里拿起了刀,割在手腕上。

    后来,他没有再去死过,父母也不再逼他了,把他当一个有病的孩子,更加怜惜他,永远地怜惜他,为他哭,为他抱撼终身,现在,他三十岁,他的“傍家”两年前结了婚,现在,他一个人,没有爱,也没有了恐惧和痛苦,只有他自己。 

    王小波是97年去世的,他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过去,他与妻子李银河合写了一本「他们的世界」,“圈内”有许多人都知道他,也爱戴他,在北京,我们都称他为小波,而不是王小波,他的葬礼即将举行的时候,有一些民间团体的人到酒吧里散发传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去了,他葬礼的情况我是几年以后在上海读一本怀念他的书时知道的。

“二RUA”的葬礼,我倒是去了,是王强把我叫去的,他是“二RUA”的忘年交。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使整个大厅里的气氛显得很忧郁,很悲凉,我不知道在他遗体前站着的那些人,哪个是他的前妻?哪个是他的孩子?过去,我见过“二RUA”,那一次,我同王强一同到他住的那个地下室,屋子布置得很整齐,只是地上有些潮湿,他说他在这个地下室也住了二十几年了,他很热情,声音不高,有点沙哑,老是弯着腰,嘴微张着,像是永远在微笑着。

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他青年时拍的,脸庞坚硬自信,充满了青春的英气。在那个地下室里,我无法把他跟照片上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一直看着他,他有点羞涩,每跟我说完一句话就低下头会心地微笑着。

在那个地下室里,我仿佛看到了岁月的手,那只残酷的手。

听王强说,过去,他被许多人称为“小周璇”,因为他有一副清亮的嗓子,那天,他也因此被王强逼着唱了一段,他当时坐在褪了漆的方桌旁,开始有些腼腆,推脱着,对我们说:不行,不行,多年不唱了,哪还行?他虽口口声声这么说着,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唱了,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声音就扬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让声音没有阻挡地流出来,唱完了,他又趁势再唱了一遍。

他坐下来,兴奋地微笑着,摇着头,对我们说:您看,您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不行了,人一老,这嗓子也跟着老了。

后来,“二RUA”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块布,摊在大腿上,抚摸着,跟王强说:这还是头两年二小子给的,一直也没拿去做,您要知道哪儿有好的裁缝,告我一声,找个时间给做了,夏天说话就到了。王强看了看那块“的确凉”黄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依我看哪,不做也罢,现在满大街谁还穿这种布料的衣服?“二RUA”无奈地笑着说:咳,咱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能跟年轻人似的讲究?您说是不是?他羞涩地对我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王强告诉我“二RUA”在文革时吃了点苦头,他的老婆在单位的宣传栏上贴了大字报,说他与宣传队的男同事搞“**活动”,那时,单位里正愁找不到斗争的对象,领导正担心在政治上落后于其他单位,所以一天之内,“二RUA”就被绑走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批斗,写交代,不久以后,老婆提出跟他离婚,孩子也离开他,与他划清了界线。而有时,在开大的批斗会或到其他地方游斗的时候,他们也把他的那位相好拉来,给他们俩“披红挂彩”,一起斗。这些都结束之后,“二RUA”就留在单位里接受群众的监督,他成为厂区的一名清洁工,一直到退休,他也一直住在那个地下室。

“二RUA”当年的“相好”有没有来参加葬礼?我不得而知,或许,他也来了,来祭奠他年轻时代的情人,来做这一生中无数次告别的最后一次告别,或许他们碍于情面早已不来往了,此时并不知道“二RUA”的死讯,或许,他早已经死去。

    王强至今还保留着那天从“二RUA”那里借来的周璇的原声带,他现在正每天跟着磁带模仿着周璇的唱腔,当他在夜总会里唱歌挣外快的时候,他总是在最后唱一两首周璇的歌。有一阵子,夜总会打出招牌,在王强的易妆照片下写着:北京小周璇。过一段时间,这个招牌又撤了,听说是“上面”不让挂。 

    列车缓缓地驶进了古城地铁站,车门幌铛地打开,我和古城地铁站的男人一同下了车,我们并排地走过站台,一级一级地走向高高的地铁口,风吹起了我们的头发和衣裳。       

他告诉我他想带我回他家,他要让我见见他的母亲,因为在心里上,他觉得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接着又安慰似地对我说,见到我,他的母亲一定会很高兴,她是个很好客的人,老是埋怨他没有朋友,他让我到了那里要跟她多说说话。在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就来楼底下等我,带我回他家。我和他并排在路上走着,他偶尔跟路上碰到的熟人打声招呼,在我们准备进他家门前,他突然听下来,告诉我,过去,他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到他的家。  

他母亲的个子不高,微微有点胖,脸上笑盈盈的,她在厨房里呆了一会儿,就端过来一盘切碎了的苹果,她搓着手,微笑着说:不知道您要来,没个准备,这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也没有提前告我一声儿。她拉了张凳子,在对面坐了下来,她说她刚从公园里锻炼回来,医生说她血压高,她每天早晨都去公园做做运动。我跟她寒喧着,我也问他的父亲,我说:叔叔怎么不在家?她告诉我他还在班上,她说:他呀,再做个两三年,也该退了,现在不都在讲下岗嘛?他有技术,这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但厂里现在也要求人提前退休,像我,就做了个病退。她转头对站在一边的他说:昨儿买的大蒜还有一些,冰箱里还有羊肉,你这同事头一回上咱们家,要不今儿做顿饺子?他说:行,在这屋里,您老说了算,只是别太咸了,他可是“南蛮子”。他的母亲微笑着瞪了他一眼:瞧你这孩子,咋这么说话?他看着我,对着母亲努了努嘴,笑了笑,母亲拍了拍大腿,立起身,说:得,我这就开始做去,你们哥俩再慢慢聊聊。她又对他说:你也好好地招呼招呼,别让人委屈了,人可是头一回上咱们家。

她去了厨房,在厨房里偶尔弄出一点声音,有时,开开水,水哗哗地响。我和他单独呆在屋子里,他对我微笑了一下,他坐在床上,头微微地靠着墙,仿佛在想一件遥远的事,我也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着,我俯身支着头,眼看着地下。

后来,他从床上拿了一个布垫子,走过来,他说:你先站起身,把这个垫子搁底下,坐着舒服点。他又说:我给你开开电视,你看一会儿电视?我摇摇头,我说:我从来不看电视。他说:那你听听耳机吧?我摇摇头,我说:我就这样坐着挺好的,你不必操心。他停下来了,站在我的身边,脚轻轻地踏了踏地板,低下了头,额前的长发滑落下来。我说:要不我上阳台去抽支烟。他抬起头,仰了仰脖子,头发向后摆动了几下,他说:好,你抽吧,就在这屋里抽,不用上阳台了,我去给你找个烟灰缸。我说:不用找了,我还是上阳台透透气吧。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着烟,他在屋里走着,隔着玻璃门看我,有时也走到穿衣镜前停下来,对着镜子沉思一会儿,或是仰仰头,把头发往后甩甩。

阳台的一边,对着厨房的窗,母亲低着头在砧板上切着东西,阳台外,楼底下不远处,是那条大街,那些重型的煤车,出租车,自行车,还有行人,在冬日的空气里寂寞地动着,隔着一层窗玻璃,能听到的声音都显得很遥远。

冬天的风正在空中肆虐,有一些碎纸片,塑料袋,正在楼与楼的空间里飞舞,随风扬起的粉尘,像一块黄色的幕布,有时向眼前飞来,有时向空中飞去。  

母亲后来又过来跟我说话,她问我的家,问我的父母亲,她说:好孩子,您一个人在外头可真不容易啊,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您看我这孩子,长这么大了什么都不会干,像个少爷似的。他在一边听了,就走过来说:诶诶诶,打住,先打住,您老倒说说看,咱们家有什么厚底儿让我做少爷了?她笑了笑,对他摆了摆手,说:去,没跟你说话。他走到我的身后,扶着我的肩,对着母亲说:妈,您不是做的饺子吗?怎么到现在连个饺子影儿也没见着?母亲说:看你急的,再等等你爸吧?他也该回来啦。他接着她的话说:对了,您不说我还忘了,我托爸办的事儿他给办了吧?母亲拍了下腿说:咳,我还正想说这事儿呢,你爸这人你可别指望他,这么多年了,他可从没有给我办过一件正经事儿……。  

他问我喝不喝水,我点点头,他拿了个杯子到厨房倒水去了,母亲立起身,望了望窗外,说:都这会儿了,还不回来?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拉过床上的被子,说:这被子也该洗了,最近老不出太阳,没敢洗,他啊---。她摇摇头:您不知道,一点儿也不能照顾自己,我常说呢,将来我们俩老了,可怎么办?她对我笑了笑,继续说:他姥姥姥爷那边就只有我一个,将来也还指望着他,我呢,自个儿身体也不好。我静静地听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一只手整着床,说:还好,他那对象倒是挺能干的。她抬起头,微笑着问我:您见过他那对象吧?我摇摇头,不自然地对她笑了笑。她整好了床,拿了个枕头放在腿上,双手摁着枕头,说:现在,你们年轻人也真不容易,比咱们那会儿还不容易---。她抬眼看了看走进来的他,我接过了水,她继续说:我们那会儿只要安排了工作,成了家,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就得了,现在,你们可时时刻刻都得操心,一刻都不能歇着,干不好,就得“下岗”,即使能干,有了好工作,又一山望着一山高,您看他工作了几年,换了两个单位,现在又寻思着要换,将来等他有了孩子了,幸许能安定些,我老担心他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他在一旁听了,双手插在口袋里,挺了挺身体,笑了笑,对他的母亲说:妈,您又瞎操心了。母亲腼腆地笑了笑,说:谁让我是你妈呢,你还当我乐意操这份心?  

父亲回来了,在门边脱着防风衣,里面是工厂的工作服,他的个头也不高。我在想他们怎么生出的孩子那么高。他的脸很黑,上面有整齐的硬线条的皱纹,他对我点着头,边弯腰脱鞋子边说:呦,今儿来客了,好好好,里边坐,里边坐。

父亲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他的影子,这种感觉不可思议,像母亲,她的眼睛里也有他的影子,他是他们的,由他们一手创造的,应该说,是他,他身上有着他们的影子,然而对于我,却又是那么的不同,他是那么的不同,与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他与他们的那么一点点相同又不时地点醒我,有时又隐隐地刺着我的心,我不由地微微嫉妒起来,突然有那么种希望,希望他一早就在某个地方,在那个属于我的地方,只有我看得见他的地方,一个人,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家庭,任何父母。  

母亲后来又从厨房走到他的屋里,在围裙上擦着手,她轻轻地说:按理儿,今儿你休息,你该上你姥姥家看看,昨儿电话里听她说,这两天电视调不出图像。他说:行,一会儿吃完饭我看看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在摆着筷子,他给我先盛了碗汤,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白酒,他说:来,咱俩今儿好好喝两杯,这外头天真冷,他俩平时都不陪我喝。他连忙说:爸,他不能喝酒。父亲拿着酒瓶,停在半空中,看着他说:喝一杯没事吧?我说:好的,好的,我喝一杯。母亲拉了拉凳子,也坐了下来,顺口说:那就陪您叔喝一杯,您也头一回来。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他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轻松地对我说:看来,你还是挺投我爸妈缘的。我没有说话,想了想,我说:当然,他们爱你,这种爱深了,就会转嫁到你周围的人和物身上,而我,对他们,也是这样。他看了看我,裂嘴笑了笑,说:我看哪,是你这话深了去了,这“爱”跟着沾了光,也才深了去了。我笑了笑,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走着,过一会儿,他笑了起来,说:我妈这人其实挺逗的,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前一阵子,我计划假期旅行的时候,她跟我说她也想出去走走,再过两年,姥姥姥爷岁数大了,她也走不了,我就对她开玩笑说,那要看您这几天的表现怎样,表现好了才能带你去,随后的几天,她在我跟前还真是唯唯诺诺的。他说完呵呵地笑着,他独自笑完了,停下来,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我叹了口气,说:不累。我在想,他有个牢不可破的家庭,一切都是完整的,每个成员的位置,仿佛天生就在那里,哪怕是屋里的摆设也是不容移动的。我告诉他,我有两个母亲,两个母亲都已经去世了,前些年,我的亲生母亲还在的时候也想出趟门,想到我工作的城市去看我,其实她一生中由于不会坐车几乎都不出远门的,我当时因为手头困难,就一直没有让她来,后来,她就病了,我再回去接她,她已经走不了了,现在,我总是想找一个机会找一种方式来给予她们,照顾她们,可是已经太晚了。他沉默地跟我走着,我对他说:有时,我希望你离开你的父母,而有时,像今天,我又希望你不要离开你的父母。我站住了,我说:还是找个机会带你母亲出去哪里逛逛吧?他站在我的对面,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我的肩,说:会的,你放心,我不仅要带她出去逛逛,有机会,我也想带你出去逛逛。  

后来,在他的假期里,他没有带他的母亲出去,他带我出去了,他对我说:等明年再带她出去也不迟。  

那一年春节就要来到的时候,他问我是否会离开北京,我看着车厢的深处,对他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我转过头,对着他,我说:不会,你知道的。他笑了笑,表情有点不自然,他说:该不会是为了我吧?怪不得我心里已经开始内疚了。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也没有看他,我让他不必为此内疚,我说即使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回家过年,这样已经好几年了,对于我来说,春节不是个喜庆的日子,从来都不是,那些鞭炮声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只让我想到母亲的葬礼,想到母亲出殡时那条小街震天的声响和纷纷飘落的碎纸片,还有弥漫在节日中的那股酒气,也是这样,都让我感到一种喧闹中隐藏着的无比抑制无比悲凉的情绪。他听了,伸手在身后搂了搂我的腰,他告诉我如果他能够,他不会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年,他们一家向来很看重这个节日,但他也许不能来,他要陪他的父母吃年夜饭,完了还要到姥姥姥爷家陪他们再吃一顿,然后再去女朋友家坐坐,大年初一,也许也是这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来看我。他这么数家常似地说着,说着,他仿佛是真正为此感到内疚了,说话的时候情绪也跟着低落下去,到后来,他也不说话了,低着头看着地下。我扶了扶他的手臂,告诉他,我其实已经习惯了孤单,尤其是过年时的孤单,它仿佛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久而久之,我还离不开这种孤单了,我说,不用担心,即使他能来,这种孤单也不会因此而消除,孤单永远都活着,不会因为他来而死去。他听了,还是陷在沉默中,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对着对面窗玻璃上反映着的我们,他突然说: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羡慕着你的这种孤单。我停了下来,在彼此没有距离的地方,我望着他,望了很久,他没再说什么,也不看我,好像他在一个人听着列车运行的声音。  

他头一次来到我的屋子里,就是在那个春节第三天。那时候,我刚刚从地铁口的那个小集市上回来,那天的集市很冷清,绝大多数的店门都关着,小贩们多半都是外地人,而这时候多半都回家过年去了,我空着手在路上走着,心里才意识到,没有了他们,这个城市确实显得很冷清。

已经有四天没跟他见面了,当我开了门,而他随着屋外寒冷的风一起扑进来的时候,我一时无法确定他是为了让我有一个惊喜呢?还是因为在那刚刚过去的那四天中,他也迫切地想见我?在门边,他像冬天的风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我,而我感觉他的吻也像那股风一样寒冷。

他告诉我他到了这时候才是自由的,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该去的人家也都去了,他说他累了,他在床上躺了下来,问我想做什么,想到哪里或者是想吃什么,他带我去。我说:我哪也不想去,你好容易来了,就在这屋子里待一会儿吧。我从沙发上拿了个靠垫,走过去,把他的头扶起来,放在了靠垫上。他睁开微闭的眼,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他的眼前,又轻轻闭上了眼,我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跟自己说,我是多么地想吻眼前的这张脸啊,多么想一直吻着它,一直吻到死。我一个人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搂着我脖子的手紧了紧,我轻声问他:你说,怎么啦?他微张了绯红的眼,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又轻轻地闭上。我拍了拍他散发着酒气的脸,说:你是累了,那你睡一会儿吧。他闭着眼点点头,我拿掉他抠在我脖子上的手,站起身,说:那我去准备点吃的,过年了,你还没在我这吃过东西呢。他点点头,接着他又摇了摇头,我说:什么?他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我问:什么?他还是闭着眼说:不,…,我的意思是别走,你哪儿也别去,就跟我这待着。于是我就走过去,在床上他的身边靠了下去。他翻过身,将两腿蜷起来,把头埋进了我的身上,我伸手搂着他。他突然扬起了被酒气烘托着的疲惫的脸,轻声对我说:我多想就这样睡在你的身边,一直睡下去,睡到死。我把他的头抱在我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他,我的手伸进他黑色的头发里,却只是轻轻地揉着,因为在我的手里,他已经突然变得脆弱了,他原来高大的身躯也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像个孩子似的。  

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行驶,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正在滑向不可知的深处。在那里,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除了风的声响,除了两旁坚硬的墙和向身后飞速飘去的一片片时间,除了心中的那个意念——那个对于古城地铁站的渴望。    

“忽然间,毫无缘故,再多的爱也不满足,想你的眉目,想到迷糊,不知不觉中让我中毒,忽然间,很需要保护,假如世界一瞬间结束,假如你退出,我只是说假如……。”  

我们曾经一起听过这首歌,不止一次,当我们在一起,在午后,或者是在黄昏来临之前,常常,我们没有交谈,只是相对隔着一点距离坐着,听着,有时,我们也跟着哼起来,当时,我并不熟悉这首歌的歌词,只听清了那句“再多的爱也不满足”。现在,这首歌已经成为我在北京度过的那些岁月的一个纪念,成为一种往昔的旋律,在我的生命里回旋,有时,当我们在路上走着,嘴里就不知不觉地哼出了这首歌,我没有去想过它的真正含义,也没有谈过,但在那些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对于我,他总是随着这首旋律和我一同走着,这一点他也许一直不知道,但我想,他知道我喜欢这首歌。  

在以后的一些时候,我也偶尔听到这首歌,比如说,在我离开北京到了上海之后,有一次,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当车在十字路口慢慢地转着弯的时候,扩音器里正缓缓地放出了这首歌。乐声在车的摇晃中向四周荡开,宛如一条河流,伸向眼前的道路,伸向广阔的城市,而此时此地,我生命的岁月,我坚强的意志,仿佛也跟着它不可逆转地向远处漂去。  

应该承认,在他离开我之后的许多时光里,我总是被这首歌深深地伤害着。  

有些时侯,因为听了这首歌而萌发了再回北京去看看他的想法,而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成行固然是艰难的,见了面又能怎样?要弥补些什么?还有些什么是可以做的?我想,我们都不会知道,对于以后的生活,对于过去,仿佛,我们彼此都无能为力,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它已经失落了,失落在时间的海洋里。

只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从上海给他打了电话,那时,他已经结婚两年了,我们聊了一些各自的生活,内容主要都是工作的事,谈话中,我们都小心翼翼,话题尽量避免涉及到他新的家庭,末了,他对我说:其他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告诉他,这也是我这一生最做不到的一件事,但是,放心吧,我还很好。后来,我们又都沉默了,再后来,我对他说:你不知道,我那时很苦,心里很苦,生活也很苦。他说:我知道,你别说了。他仿佛是哭了,电话里听得见他轻轻擦鼻子的声音,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对他说:我改天再打来吧。他说:好。我放下电话,立起身,我发觉我的眼泪在流,一串一串静静地流。那种眼泪,就像是白天睡觉醒来的时候,在安静的屋子里见不到任何亲人而流下的无声无息的眼泪。

我那时常常喝酒,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不分日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半年,现在看来,那是我过去生活中的一段颓废时光,而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我却看到了我生命中的暗淡,我因此也在这暗淡深处找到了那一点点光明,如今我想,也许正是那一点点光明使我现在还在这人生的路上一直走着。

记得有一天中午,我被闹钟吵醒了,我起身的时候,发现闹钟已经响了半个多小时,我靠在床边,头还是沉重的,我仿佛突然感到了生活着的落寞,那刚刚过去了的内心挣扎的一天,那酒醉的一夜,我希望我不是在我的屋子里,我希望我是在别处,比如说,躺在街道旁,躺在酒吧间的过道里,躺在迪厅的平台上,或是躺在他人的温床上,而我是赤裸裸的一付身体,被许多人拥着,被许多人抱着,亲着,咬着,就像被一群苍鹰分食着的苍白的尸体——无论在哪里,无论何年何月,只要是在这天地之间,这苍天之下,大地之上,昼也罢,夜也罢。  

    生命的悲哀往往不在于它曾有过的痛苦和卑贱和无耻的堕落,而在于它还必须背负着这些痛苦和卑贱和无耻的堕落去生活。  

    他现在的妻子,那个女孩,当初,他因为我而减少跟她的见面时间,他们当时还继续见面,像过去一样,这一点没有因为我而改变,他是她的男朋友,未婚夫,他应该为他的身份去尽一点责任,他只是把跟她在一起的时间缩短了,因为他希望每天能跟我一起回家,一起度过那段漫长的地铁时光,或者是星期天花一半的时间一起坐在我的那个屋子里,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对于我们这种人,我至今也不知道结婚算不算是人生中的一件“大喜事”。王宇的“傍家”结婚的时候,父母给他在酒店里安排了宴席。那天,他穿着西装,和新娘一起站在大门口迎接宾客。在我们看来,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脚都显得不自在。他站在那里,仿佛是那身崭新的衣服支撑着他,而他只是衣服里的一个纸做的人。

他跟新娘并排站着,眼睛望着前方,新娘微笑着,也望着前方,然而他们仿佛又是望着不同的方向,他们就像是两个偶然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的人,各自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他也许是在寻找王宇,在人群中,他不停地左顾右看,赴宴的人一拨一拨地来了,却都不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目光只是投向那还不断来到的人群中,投向那人群之外的更远处,而那天王宇始终没有出现。

宴席开始了,父亲做了简短的开场白,大家喝了第一杯酒,坐下,开始用餐。这时,他猛抬头看到他了——王宇来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进来,还像过去一样,穿着一身便装,长长的头发低垂着。人们都没有注意他忧伤的目光,他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在大厅里站着。父亲赶过去招呼他,把他带到了年轻人的桌子上,而鲜花就放在了贴着红双喜的半圆形台上。后来新郎新娘开始敬酒了,轮到他这一桌,王宇也跟大家一起站起来,端着酒杯,隐藏在人群之中,同别人一起共祝他婚姻幸福。

宴席结束时,大家在不断的离去,父亲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客人都要走了,你怎么也不起来送送?他没有动,仿佛喝醉了,他微笑着,用一双无力的眼神看着他的父亲,父亲说:来,跟我来,你总得送送舅爷。他起来了,父亲扶着他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在父亲的身上慢慢地滑了下去,坐在地上,他的亲人都从四面八方抢过来,来扶他,新娘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他半仰起了头,靠在父亲的膝上,大家嘈嘈杂杂地问着他,跟他说话,他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眼泪静静地从他的眼框中流了出来,一行一行挂在脸上,周围的人都慌了,抢着拿毛巾,拿茶水,他坐着,靠着,一动不动,睁着眼,他动不了了,他应该是清醒的,然而他动不了了,像等待死亡的人一样,任一切人和事在眼前流动着,只是动不了,在无数交叉着从眼前晃过的腿和脚之间,他应该也看到了他——王宇,他正默默地坐在一角,隔着一断距离,隔着人群,也看着他。  

在与古城地铁站的男人交往了半年之后,有一次,我离开了北京,搭上了南下的列车,做了一个多月毫无目的的远行。那是在他的婚礼举行的头几天,那时,我还没有真正离开北京,在现在看来,那一次旅行,是一种逃避,那是内心里为了避免与那个日子面对面地相遇。仿佛我离开了,他的婚礼也就不会在我心里发生,也不会走近我,而仅仅是留在了那个地方,在它所发生的所在没有声息地沉睡着。  

    那是在夜里,是在列车的卧铺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下了地,车厢里出奇地安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走道上亮着淡黄色的壁灯。我不知道我身处的时间,我也不知道我身处的地点。列车在黑暗中秘密行进,发出“空咚空咚”的运行声,仿佛夜的心脏在跳动。那两个白天跟我说话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了,铺位正空着,上面只留下两个随意摊着的被子。我拉开了车窗,夜风扑面而来,列车正在经过一条江,江面很宽,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长江,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广阔的天宇静静地展示着它原有的颜色,而四面的荒野则呈现出它对于人类的所有关怀和爱意。江风很急,吹着江面和江上若明若暗的渔火,也吹着正在横渡桥粱的列车和我。恍惚间,我又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个古城地铁站,看到了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风好像只是静悄悄地吹着,没有人知道,所有的人都已经睡着了,窗帘在车窗前轻轻地翻拍着,打在身边的铁杆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我站在那里,突然想起那一天就是他结婚的日子。在那个时刻,在那夜晚安静的车厢里我意识到他已经真正地离我而去了,他将不属于我的生活,也不属于我的世界了,而我心里并不确定,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在他的婚床上,他是否也一样地想到了我。将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我一时间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我不确定我是否在流泪,因为在我此时此地的生活中,在我从来看不清的情感世界里,我心里也不确定我是否还在活着。  

也许,你也到过北京,你也在北京这样一个广阔的城市里生活过;也许,你也知道那个古城地铁站;你也曾经在那里等候过列车,等候从隧道深处袭来的风和那铁森森的轨道所发出的摩擦声;也许,你也曾看到那末班车空空的车厢,车厢里寂寞明亮的灯光;还有那个坐在地上,拉着二胡,沿途乞讨的瞎眼老人;也许,你也曾经像我一样,每天搭上那古城地铁站开出的列车,从地底下穿过那古老城市的心脏,一天又一天,无论时间,无论季节……。  

那时候,我总是在风中等待,等待着列车的来临,也等待着他的来临。  

    对他的感情没有一个开始,也没有一个结束,即不是开始于过去,也不会在将来结束。那种感情一直都在那里,就在那里,现在看来,不是在北京,也不是在我现在居住的上海,不知道它到底在哪,或许,有时是在上海去往北京的途中,有时是在从其他地方回上海的途中,或许,有时是在某个夜晚的酒吧间里,在人群里,在那首过去我和他都熟悉的歌曲里,我不会知道它是在哪,唯一确定的是:它是存在的。有时,这种存在变得很清晰,当傍晚的太阳从楼的峰峦间落下去的时候;当光明消退,夜幕从天空降下来的时候;当上海的老式弄堂里亮起一盏盏夜灯的时候;当飞机降落,在低空盘旋,经过那如星空般辉煌璀灿的城市的时候,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这是一篇写给过去的文章,是献给过去的,我在追忆过去的人与事,也就是,我在此时此刻经过文字的田野,走回到过去的时空里。在这一类回忆的文章里,就好像我又一次举步上路,踏上了记忆的频点,随着它的节奏走下去。我的故事没有思想,也没有一种意义,就像我的生活。在这里,文字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流向我身边的夜晚,像一首没有歌词的音乐。而有时,我又感觉是文字从夜晚的深处向我走来,穿过我,像音乐穿过我的身体一样。

我的写作不涉及道德,我所处的时代已经没有了道德,我的情感也不是在道德的天空下成长的,我的写作只是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情绪,这股情绪里有爱,有痛,有挣扎,有恨,也有宽恕,也有欲望,那种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欲望,我不能没有这种欲望,因为,在没有爱的日子里,我需要靠这种浓烈的欲望来继续活下去。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他了,那个古城地铁站的男人,将来,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我的亲生母亲在思念她死去的小儿子的时候说过,人一旦离去,就像下沉的大地,在你的眼前慢慢地沉下去,起初,以为它还在你的身边,后来,日子长了,你才发现,它从此地走了,消失了,从此以后,你再看不到它,也摸不到它。

在我寂寞孤独的时空里,我总是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这些话,多年来,我对于这份情感的思念越来越深,以至于我常常放弃了眼前的东西而仅仅生活在一种对于过往人事的回忆情境里,而每时每刻,当我再去回首往事,当我一个人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洪流中的时候,母亲的话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在无数个无人的夜晚,它总是默默地前往我独自拥有的那片领地,在那里,给予我安慰,给予我无尽的生命柔情,对于我,仿佛,那就是我往昔的岁月,是那些往昔的岁月对我的深深感念。 

在我即将离开北京的时候,有一天,他来安慰我,他安慰我也像在安慰他自己,他说:只要还活着,我们总是能再见面的。我对他说: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现在所心痛的是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你;是那个即使再见面也陌生了的你;那个在我生活中不得不死去的现在的你。

是这样的,当时就是这样的。我当时以为在那段故事的结局里,我已经一下子理解了我的生活,也理解了在放弃的过程中我所要经历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痛。那真是不可告人的痛啊。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都是这么想,也这么自怜自慰着。  

空空的车厢,辉煌的一车灯,车门已经关上了,车缓缓地滑动着,载着不多的夜客,从光明的地方驶向黑暗的深处。  

我在他的身上睡去,他没有惊动我,他的双手轻轻地围绕着我,列车的脚步,他微弱的心跳,仿佛都走进了我潜意识的深处,在睡眠中,离别的滋味正隐隐约约地啃噬着我。他伏下身,用嘴吹着我的脸,他轻轻地唤醒我,告诉我列车就要到达古城地铁站了。我躺在他的双手里,我在朦胧中对他说:我希望列车就这么开下去,一直都到不了那个古城地铁站。  

在他和家人操办婚事的那段时期,他跟我约定,我们尽量少见面。也许,他认为身体的距离能稍稍淡化我到时候可能出现的痛苦,面对过去和未来的每一天,对于那个不得不来到的分离,我们从来都没有去提起,仿佛它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  

有一天,我又独自前往那个酒吧了。一年多来,那里仿佛对我是陌生的,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对面是一个年纪50多岁微胖的男人,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年龄还不到20岁的美貌男孩,他们在喝着加了冰块的白葡萄酒,他不时用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手去搂身边的那个男孩,或者抚摸他的腿,男孩则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开始,我有点不安,渐渐地,我的心里有一股嫉恨的情绪出现,因为我想到了他——那个古城地铁站的男人,我想到了他的身体,那个即将在他人双手抚摸下的身体,我一个人低头走出了酒吧,在黑色的路上跑着——北京城的街巷,起风的夜晚,警笛在鸣叫着。  

又有一晚,我坐在酒吧里,抬头看见隔着一张桌子有一双眼睛在看我,我看着他,那个人似曾相识,他让我想到了以前的一位同学,他的眉宇,他的嘴角都很相似,这张熟悉的脸让我感到亲切,它也让我想到了过去,那些步入社会前的日子,那时的生活虽然辛苦,但还没有这么沉重,那时总还有对于未来的希望。

他过来跟我说话,他让我跟他回家,我答应了,到了他家,他拿出了一条新毛巾,一块黄色的香皂,让我去洗澡,我在浴室里,把那块香皂放在嘴边,吸着鼻子,那种味道在几年前我常常闻到,是那种夏天用的药皂,我还记得夏天的傍晚,我在院子里用水缸里的水洗澡,身上就涂满了这种味道的药皂,现在,这种味道又让我看到夕阳下落满霞光的院子,还有院子里那一缸水。

我将药皂打在身上,洗完了,又打一遍,再洗,后来,他进来了,他说:你怎么洗这么久?我没有说话,他走近前来,伸手抚摸我的脖子,我抬了抬头,侧着,让他摸,他拉着我回到卧室,我躺在他的床上,他弓着身,在我身上亲着,咬着,我侧着头,看着窗外,看着窗外树枝背后的天空,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突然间,我有一种旷古的孤独感。

他分开了我的双腿,他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在黑暗中把泪洒在了枕头上,我没有去擦它,我转头面对他,看着他,他正喘着气,满头是像泪珠一样的汗,他半仰着脸,微张着嘴,脖子上儒动着一根根的青胫,我突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这仿佛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无边的深深的夜,就像生活本身一样。

早晨,我回到了住处,我是一路跑回去的,从地铁口,一直跑回去,进了洗手间,用凉水扑了一把脸,通过镜子,我看到了自己,我发觉我已经有点老了。  

一个人,在路上,或走,或站,或停,站在了十字路口,放眼四周。身后走过的车,像时光,在流逝。  

街道,房屋,一如往昔,而又完全不同了,一年多来,我没有认真地注意过这些,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仿佛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在,我又看到一切,一如往昔,近在咫尺,然而却陌生。  

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可以走在路灯下,地铁口,人群中,可以在列车上,在异地的街头,在小旅馆里,在小旅馆的床上。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  

有一天傍晚,我又走在东直门的那条街上,记得有一次我跟他讲过,在我的梦里,我一个人搭上了地铁的列车,好像是去寻找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东直门下了车,那只是一种无形的意念,我没有明确的方向,好像只是被人流吸引着往外走,走过那个大厅,走上阶梯,在地面上,我回头看,所有的人突然都不在了,我再看前面,是一片荒野,布满了杂草和荆棘,我想,这不是东直门,仔细一想,又觉得是,后来,我突然明白了,我想,对了,这应该是阴间的东直门,在阴间,也会有个东直门。他当时听了,笑着对我说:这梦一点儿谱都没有,别想多了,我看哪,你是心里太紧张了。我说:我老做这种梦,是不是我就要死了,或者是你要走了?他拍了拍我的脸说:别胡说,再这么胡思乱想的,我就跟你急了。  

又有一个傍晚,我从一条大马路上经过,突然间,马路上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一声闷响,所有的车,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向一个方向跑去,一辆车停在路中间,挡风玻璃上落满了雨点一样的血,一个人,躺在车前,像一只四肢摊开的家禽,他已经死了,人群发出一阵阵的惊慌声,我站在那里,突然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紧紧抓住,我转过身,扶着胸,拼命向远处跑,我不顾一切地要去找到他,我到了他的公司,他已经走了,给他家打电话,他还没有回去,后来,我就到那个地铁口,四周都找遍了,也没有他,我就坐在阶梯上等,等着等着,他在不经意间低头从阶梯下走了上来,我猛地站了起来,他仿佛刚刚看到了我,吃了一惊,他问我:你一个人呆在这风口干什么?是不是在这儿坐了很久了?他扶着我,我对他说:没什么,想看看你好不好。他说他很好,我突然哽咽了,对他说:以后你过马路可一定要当心。他回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摸了摸我的额头,他说:今天你怎么了?我告诉他没事,我没有把刚才发生的事以及我的恐惧告诉他。  

列车在风中行驶,我们并排坐着,我们的形象在对面的黑色玻璃上,被车外隧道里的电缆分割着,一道又一道。没有话,我们只是沉默地并排坐着。  

婚礼的具体日期已经定下来了,宴席的地点也安排好了。我们在小集市的路上走着,我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谈话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偶尔,他问我一句:将来,你不会恨我吧?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摇摇头,我们依然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过一会儿,他又问:将来,你不会恨我吧?我还是对他摇摇头,我们静静地走着。

夜深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对他说:不用了,今天我想自己走回去,你先走吧。他看着我,双手捏了捏我的肩膀,对我说:那你早点回去。我对他点点头,他转身走了,他没有停,他没有回头再看我,他低头快步地往前走着,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他的身体在动,他在前进,他在黑暗的人行道上前进,后来,他穿过了马路,走到一盏路灯下,路灯不远处,就是他家的大门,他没有走进去,他停住了,站了一会儿,在地上坐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点上了一支,过去他一直是不抽烟的,我在远处看着,他抽了一会儿烟,就垂下了头,双手捧着脸,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我跑了过去,在他的面前蹲下,我捧起他垂着的脸,他没有动,仰面让我捧着,路灯下,他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     

    路灯静静地照着那条街道,无数的飞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盏微弱的灯,哪怕失去生命,它们也是在所不惜的,而那盏灯,在夜晚的时候,那盏灯是它们的光明归宿,而这个游移在空气中的归宿,在白昼来临的时候也就消失了。  

    婚期一天一天地逼进,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想见他,我还想像过去一样,每天都能见到他,跟他一起坐那段漫长的地铁,我对他说: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平静地离开。先是沉默,后来他告诉我他不是担心我,他其实在担心他自己,他说:我担心到时候我是否还有勇气。  

紫禁城在夜雾里变得沉静,仿佛至今还在缅怀着昔日的荣耀。他扶着我,帮我顺了顺垂在额前的头发。现在,当我们一起外出的时候,他变得比过去更加靠近我了,仿佛这一段时期以来他已抛开了过去的那些“忌讳”。

月亮圆圆地转着,高高地悬在红墙内飞檐走瓦的天空上,一丛一丛的枯树枝,挨着红墙的边缘一路延伸下去,它们静静地伸出了无数双枯槁的手,托着一轮光明的圆月。

我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我们都这样仔细地看着对方,有时,一动不动,也没有话语,仿佛只是要将对方的形象铭刻在心里,在我们这样彼此看着的时候。

他问我,当那天到来的时候我能否也去参加那个宴席?他说,他现在就已经感到有些害怕,他感觉他好像正在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他要在那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衰老,然后死去。他说如果我能去,他的这种害怕也许会有所减轻。

我告诉他我不会去,我说,也许那时我已经离开了,离开这个会让我想到他,想到他跟一个女人共同生活着的地方。我说,我不知道当我想到眼前的这个身体,这张脸,这肌肤,是躺在其他人的怀里,被他人抚摸着的时候,我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不知道。我没有嫉妒,没有,至少现在没有,我不会为此嫉妒那个女孩——他的妻子,现在,我只感到心痛,感到他的身体离我而去的心痛,这种痛像是从我身上割下一块肉,像是把我的心脏血淋淋地摘去一样,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减轻这种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已经感觉不到我心脏的跳动,我不知道我还能靠什么活下去,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现在,我的身体里只有痛还是活着的,只有痛还在跳着,只有痛还在敲打着我的身体。我对他说:这就像是从我身上挖去一块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种感觉?

他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去,走到黑暗的地方,他的身体在颤抖着。  

深夜的长安街已经了无行人了,寒冷的路灯光将整条大道照得如同白色的银河,那些北京特有的雄伟建筑在黑蓝色的天空前静静地站立着,偶尔,有一两部车,像穿梭在夜空中的流星,一晃而过。

他让我躺在他的腿上,他说我看上去很累,我让他把车窗打开,车在大道上行驶,他伸出一支手拥着我,路灯光一盏一盏地在车前闪过,我躺在他的腿上,望着他,望着在他脸上划过的一片一片光影,他阴郁的脸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中仿佛凝固了,像坚硬寒冷的雕塑,离我近,然而不属于我,我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在出租车轻微的摇晃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生命的最初阶段——有襁褓中的无力和脆弱。

我告诉他,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我要原谅一切,原谅现在,也原谅过去,原谅那些折磨,原谅童年时贫穷悲哀的生活,我也将原谅自己,原谅过去的自暴自弃,那些自轻自贱的夜晚,没有廉耻的夜晚,那些带着可耻的孤独和欲望的把自己的身体像娼妓一样拍卖的夜晚。我哭了,我对他说,我的生命是卑贱的,我挨过饿,在我出外打工的那些年,我常常身无分文,我曾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那时候,我只想偷,只想抢,在大街上,我见了什么东西都盘算着如何去偷,见到每个人,我就盘算着怎么抢,我在想怎么能抢到而又不被抓住,在整个大江南北,在我走过的中国广阔的土地上,我一直都有这种邪恶的念头,而现在,我活着本身其实就是可耻的,上天要如何惩罚我也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对他说我只想对他讲这些,对他一个人讲这些。

我的泪不停地流,他用他冰冷的手拭去我的泪。

    我对他说,现在,我想珍惜自己,只是现在,我才开始想珍惜自己,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还有力量去开始珍惜自己。他抱紧我,我的身体在发抖,他的身体也在发抖。  

王强打来了电话,告诉我晓光已经死了。是自杀的。他说:也没什么事,就跟你说一声,知道就行了,他的尸体防疫部门已经处理了,不必再去了。他还说:以后,咱们都得注意点。他在电话那头说着,我在这头沉默地听着,他中间都说了什么我也忘了,或者我当时并没有听进去。记得他后来放轻松了声音,说,好了,就这么着,没别的事,改天见了面再聊吧。

我不知道那是深夜还是刚刚开始的夜,屋子里的灯光亮着,那一阵子,屋里的窗帘总是垂挂着,屋外的光亮已经很久没有进那个屋子了。我在灯光下翻开了衣柜,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条红色的短裤。拿在手上,在箱底沉睡已久的旧物还散发着原有的气味。我把脸贴在上面。那是晓光的短裤,我没见他穿过,他的内衣总是白色的,过去他常说白色能让人感觉干净。他也说,花了钱的人有时是很难伺候的,所以一点一滴都得注意。他曾经跟我许诺过,再做几年,等攒够了钱他就不做了。他说其实到那时,他也不年青了,没人会再花钱买他,他就用那些钱来生活。他说他没有什么技能,做不了其他的工作,也只能这样了。他说他的父母过去整天忙于吵架,忙于闹离婚,没能给他一个好的前途,但却给了他一副好看的身体,让他现在可以以此为生。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去恨过他们,因为他们自己都生活得不好,还没有享受过做人的乐趣就已经老了。他还说,他看我也不像个能挣钱发财的人,将来如果愿意就跟他一起过,他用那些钱也养得起我。他说:现在你不要拦我,也不要爱我,你想要我的身体你就来,我都给你,不要钱,将来你也不要嫌弃我,我来养你,因为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是真正从心里爱我,这我是看得出来的。他还说十年后我们再相聚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哪怕到一个小城市也可以,每天,他去买菜我来做饭,他说我们就这样一起老去,一起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他跟我约定十年后,他说:记住了,十年后的这一天,谁也不能反悔。他把着我的手,用他的手拉了拉,他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后来把那条红色的短裤找出来给我,让我帮他保存着。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穿在身上的,以后就一直没有再穿它,只留着它,到哪里都带着它。他说那年他上初三,他说:刚刚上了初三,应该是14岁吧?他说他的体育老师把他给强暴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就突然静了下来,不说下去了,一手抚摸着自己的大腿,后来他又说:哦,那不是强暴,应该是糟蹋。他说他发育得比别人早,体育也好,是学校里许多女孩子暗恋的对象,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来开始,不管性也好,感情也好,他这一生都没有开好头,要不后来也不会那么没有希望。他说,那天体育老师叫他帮着抬棉垫,将上跳高课用完的棉垫都搬进器材室里,他跟那位老师一张一张地抬着那些棉垫,抬完最后一张的时候,他刚刚放了手直起身,体育老师就伸出手,从棉垫那头把他拉了过去。他说他被摁在垫子上,那也仅仅是几分钟的事,体育老师抠紧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就褪了他的裤子,而他则一手捂着自己的嘴,仿佛是他而不是体育老师应该担心被别人撞上。他说体育老师从他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就将精液射在他那条红色的短裤上。他说他无言地躺在那张软软的垫子上,也不肯走,就那么仰面躺着。他还说从高高的天窗里射下来的夕阳正覆盖在他的脸上,那夕阳使他一生都怀念。他说体育老师看他不肯走,就先走了,嘱咐他锁好门,明天把钥匙交给他。他还说更糟糕的是他后来认为自己是爱那位体育老师的,只是那位体育老师并没有珍惜。他说从那以后他就不穿红色的短裤了,他保留了那唯一的一条红色的短裤。他让我十年后再把它还给他,他说他还要,那是他这一生唯一留下的纪念品,不能丢了。他还说他的身体是脏的,他说:你看不出它是赃的,但是,它是赃的,怎么能不赃呢?都这样了,怎么能不脏呢?他让我帮他洗,他说:只有你能洗干净它。他让我把香皂一遍又一遍地打在他身上,打在那个部位,洗完了,他让我吻他,吸吮他,吸吮他的身体,吸吮他的器官,他说:只有你的嘴能洗干净它。他还说:只要你愿意,它一直都是你的,因为你能使它干净。他让我不要爱他,他说十年后再爱他,到那时,他也可以来爱我,一直到死。他说他至今还惦记着那位体育老师,他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几年以后,他才听别人说他被学校开除了,也是因为这种事,他被学生的家长告了。他说他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他那时三十初头,现在该有四十多了,他那时很年青,也很潇洒,现在,他应该不是那样了,他已经不再年青了,他说他突然想见见这位体育老师,他于是哭了。他说因为他想到这位已经在时光里流逝了的体育老师,突然有点心痛。他说会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老了,或者已经开始衰老了。  

那也仅仅是半年前的事,他在医院里查出来是HIV病毒携带者,当时也是王强来告诉我的,我就跑去找他了,他在楼上推开窗子,对我说:不要上来,不要上来,我不会开门的,你在底下看看我就行了,你就走。我在底下仰头望着他,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话好,而我仰着的脸已经流满了泪,他也跟着流泪,他在窗前探身向我挥着手,擦着他的眼睛,后来,他就叫我回去,他关上了那扇窗子,让我看不到他。我给他打电话,他说那是绝症,而且会传染,警察知道了还会来抓他,他说他很快就会死的,死的时候会变得很难看,他说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要自己来选择死的方法,他说至少他还能选择在他的容貌还没有毁掉之前去死,他让我不要想办法去阻拦他,这是没用的,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他让我等他死后再去看看他,给他带一些玫瑰花去。要红色的,他说:如果你爱过我的话,就给我带红色的来。而我答应了他,我记得我答应了他,在他死的时候,去看看他依然还美丽的容颜,我也答应过给他带去红色的玫瑰花,把血一样的花瓣洒在他的身上。而现在他已经悄悄地走了,消失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将他那唯一的遗物贴在胸口,我紧紧地将它握着,拽着,揉着,如果我能够,我要让它深深地嵌入我的身体,嵌入我的心房,让它在那里永远不受寒,永远不受惊吓和担忧,我要让它随我生随我死。

推开窗子,窗外的风多冷啊,我要让风也知道我内心的疼和痛,我要喊,用我所有的声音来喊,我要喊得夜晚也因此而退缩,而光明来到,来照亮我身体里黑暗的心,照亮这个世上所有像我一样黑暗的心,我要告诉人们,我要对这个世界大声地说:你们可知道?有一种绝望,一种单独分离出来的绝望,它区别于这世上其他所有的绝望,这种绝望只有我才拥有,从出生到现在始终拥有着它,带着它,我们一天不死,这种绝望也就不会死去。

晓光他还是个孩子,对我来说,他始终只是个孩子,一个我心里一直疼着爱着的孩子,这个心无城府的孩子,为了不让我失望,他说他要去挣钱,他要去混得有摸有样的。他说他要在北京扎下根来,把北京当着家,再也不必去想那个让他伤心的家。

我的这个孩子,他天真,他美丽,在我面前,他常常带着无知的快乐,他可以在一瞬间忘掉所有的烦恼和别人对他的不公,他在香山的阶梯上跑着的时候,(17)他的笑声就像金秋的铃铛响遍了整个山谷。

这个孩子,我一直爱着的孩子,当他对这个社会还未真正了解的时候却离去了,他是那么地要强,不让一个人走进他最后的痛苦和恐惧里,而在他一个人遭受这些痛苦和恐惧的时候,我却没有去给他任何的帮助和关心,就像这个社会里的其他人一样,虽然我没有去唾弃他,然而在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我始终没有跟他走在一起。

晓光孤零零的死是一件让我想起来就倍感悔恨的事,它也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伤痕,在我这一生中,我将带着这个伤痕来思念我曾经无比爱着的北京城。  

在古城地铁站的男人结婚后不久,有一天,他又找到了我,记得那时已经从那次南方的旅行中回来,正准备离开北京前往上海。

他没有跟我说什么,他默默地带我到了一个地方,而我也没有问他,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那是大兴郊外的一个旅馆,旅馆位于一片麦田之中,附近有一个拍摄基地,这个旅馆可能就是为这个基地而建的。

没有说话,他站在屋子中央,一件一件地脱去自己的衣服,我站着看他,看他的身体慢慢地裸露出来,我突然在想,即使有一天,他老了,他的身体不再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了,我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地爱他。当初,我曾经想过,是不是为了遇到他,为了遇到这个身体,在这个世上,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而现在,此时此地,我唯一还能庆幸的就是:我从一出生就开始了这种等待。

我没有去脱自己的衣服,我看着他,看着他的身后,小窗外,那一片被风徐徐吹着的麦田。

他走上前来,伸手帮我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了,然后,他独自走到床边,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望着我,我还站着,看着他没有过去,突然间,他哭了,一只手遮着眼睛,另一只手伸向我,无力地对我说:来。我走了过去,在床边蹲下,把头放在了他的手里。

他亲吻我,亲吻我赤裸的身体,亲吻他从未见过的肌肤,他用吻告诉我他其实也爱我在乎我,过去现在都是一样,始终都是这样。

我顺应着他,我让他做他想做的事,对于他的身体,我仿佛已经没有欲望了,然而我还是去吻他,抚摸他,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在那个郊外的小旅馆里,我们都哭了,也许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哭,可以为什么而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哭。后来,我对他说,将来,我会怀念这一天的。  

黄昏悄悄的来临,我在他的身上醒来,他告诉我,天就要暗下来了,我们该回去了。我抱紧他,我看着这个渐渐昏暗下去的屋子,窗外,还有一些微弱的光线,我对他说,我想到那一片麦地里走走。他说好,他拉着我的手,走出屋子,我们到了麦地前,一起走了进去。  

行李都已经整理好了,走前,我又站在了窗前,再看一眼窗外的那个土灰色的墙,还有墙内那个被废弃了的工地,那时候,当初的那些荒草已经长得齐腰高了,树叶也长满了枝头,下午的太阳在枝叶间闪着一点点碎金的光。

我一个人下了楼,走出胡同,我没有叫车,我走到了那条小集市的路上,那还是白天,集市里有很多人,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地铁口停着很多载客的三轮摩托车,有些人靠在车旁抽烟,高声地聊天,还有一些外地来的民工,手里举着找活的纸板,向四面张望着,卖报的老人偶尔喊一句:晚报,晚报。她身后的那面水泥墙上印着一段淡淡的阳光。

 列车来了,风吹起了我的头发,在前额轻轻地拍打着,车门“晃当”打开,一些人从车里出来,我随着另一些人走了进去,我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我的行李就放在脚边。

 没有日月的天,始终是在人群中一如既往的落寞。  

列车缓缓地启动,带我离开了古城地铁站,从光明的地方驶向了黑暗的深处,车厢轻轻摇晃,车速越来越快,隧道里的风被一阵一阵穿过了。

我望着对面的窗玻璃,我的形象被车外隧道里的电缆分割着,一道又一道。我垂下了头,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我抬起头,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放下了手,看着他,他低头静静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也在这儿?他停了一会儿,说:来送送你。他轻轻地扶着我,帮我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我说:喔。我没有继续说什么,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用过去的那种目光看着我,他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痕迹,我觉得他突然之间变老了。  

我在从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上经过了一夜,早晨醒来,列车还在飞驶,窗外,阳光初照,列车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中开过,田野的水面上顿时展开了万丈的光芒,世界沐浴在一片光明之中。

靠在座位上,望着变换无穷的远处,我心里明白我将前往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对于那

个地方,我即没有渴望,也没有打算,我的未来离我很远,仿佛不存在。

现在,我就要真实地来面对没有他的一切,面对刚刚结束的北京生活,面对思念他时的空空世界。

现在,我面对着一个真真实实的世界:车厢内睡梦初醒的旅客,货架上杂乱地堆着的行李,还有小茶几上浅浅的阳光。

现在,连过道里走过的那些衣裳褴缕的盲流也是真实亲切的。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梦醒后的昏盹。

现在,似乎痛苦都没有了,上帝也没有了。

我起身,到洗手间去,为了让自己不再面对这真实的一切。然而在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当我看到一个女孩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睡着时,我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我不得不又想到他——那个古城地铁站的男人,我也想到他结婚前后的那一段时期,那些日子,对于我来说,那真是一个完整的心痛过程,在夜晚,在无人的时候,心痛有时突然变得那么彻底,将我的意志都摧毁了。  

现在,在列车的过道里,我却又经历着强烈阵痛之后的隐隐作痛。  

他曾经就在我身边,身体是这样,他的心也是这样,他的体温曾经亲切而真实。  

我也想起了在北京,有一条街,深秋的时候,满地飘着金黄色的银杏叶,我们曾经一同走过。 

离开北京时,我有悔恨的感觉。  

我们曾经一起在寒冷的北京城的某个角落偷偷哭过。  

有时,夜晚看上去也在哭泣,因为它也一样无助。  

以后,不再会有与那个冬季一样的季节了。  

心痛总是在那无人的地方,在我低头不语面对黄昏的色彩降临大地的时候默默地穿过我的身体。

母亲去世时我也有过相同的痛。  

为我的婚事操心的有我的亲生母亲,她现在已经去世了,我在北京那些失眠的夜晚也想起过她。  

使我怜惜的是他背上的那块黑色的伤疤,他说那是他小时候被火烫伤的。   

    我曾经一个人偷偷想过要一辈子跟他生活在一起。  

列车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上海,NICOLETTE还在站台上等着,见到她一个人目光茫然地张望着,我突然有一种因为亲切因为感动而流淌出来的伤感。

她接过了我的行李,我们一同默默地走出地下通道,来到了停车场,司机帮我把行李都放在了后座上,车门重重地在我身边关上,汽车慢慢地驶出那一块圆形空地,进入了上海市区拥挤的街道里,车在车流中缓缓地前行,这时候,上海夜晚的璀灿灯火便无遗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后来,出租车离开了身边的那一片繁华,驶上了一条高速路,车速加快了,我打开车窗,风呼呼地刮着。从高高的天架桥上望出去,上海的高楼像一座座巍峨的山脉,静静地站立在无云的天空前。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失去了很多:

我失去了北京的一切;失去了宽阔的长安街;失去了北京浩荡壮观的场景;我也失去了北京喧闹拥挤的地铁和马路;失去了春天的风沙,夏日烟雾弥漫的天空,秋天满眼肃杀的林荫道,那些风过处,满天飞舞着金黄树叶的空旷地,我也失去了北京的冬天,失去了冬天的寒冷,地铁口凌冽的风,还有在地铁口的灯光下等候他的时光,我也失去了风沙里那些披着风衣匆匆走过的行人,商店前迎风飘展的旗帜,四月间飘浮在空气中的柳絮杨花。

我失去了刚刚到北京时穿着南方单薄衣服的那个有着许多梦想的我;而我也失去了他——那个古城地铁站的男人。                           

完稿于2000 年11月1日/上海

修改于2002年3月3日/上海  

注解:1.他们的世界:王小波及李银河合著的一本关于北京同性恋的调查报告,以《他们的世界》为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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