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闽南丈夫跟他的菲律宾妻子,
在菲律宾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孩子会讲五种语言, 除了汉语; 工作学习在澳门, 持中国护照但从未回过故乡--就是这样一位同志,
在他年近五十的一个秋天, 踏上了他的闽南小村庄的寻根之旅. 一 认识他很偶然,
有一天突然收到一个E-MAIL--我在GAYCHINA里有个广告, 乍一看挺唬人的. 发信人问我是否想要一个DADDY,
他下个礼拜会来厦门. 虽然不感兴趣, 但因为一再被网友警告说我这人有点狂, 因此决心好好修练一下,
所以就回了. 他现住澳门, 自称老家在厦门, 没回去过. 早想认识一个厦门的朋友. 我泼他冷水,
说我虽然在厦门呆了五年有余, 但老家在遥远的北方. 闽南话是一句不会, 跟厦门本土人的交往更是有限. 他说没关系,
只要是来自故乡的人都觉得亲切. 他一直有个计划想回去看看父亲出生的地方, 因为那没什么亲戚了, 又不懂中文,
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我问他老家在哪. 他告诉了我一个拼音, "CHENG KANG" 我答应先给他找找看. 我也挺理解他的,
好歹也算个炎黄子孙, 一直生活在他们蛮夷之地, 活到这么大, 才想起回家看看, 也真难为他了. 什么时候有空,
是不是也要到我老爸出生的那个冀东平原上的小村子去看看.
离开也有十来年了. 二 后来几天, 我遍翻厦门地图,
也没找到一个发音跟CHENG KANG相近的村庄. 猜想可能是闽南话发音, 就问了几个本地朋友, 他们也都不知所云.
其间虽收到几封"ZHUANG SHI"的英文电子邮件(他的电脑也不支持中文), 没什么线索, 只是谈天说地,
知道他是个职业作家, 正在读澳门大学的文学硕士. 我私下认为, 一个从未在故乡生活过, 在当地也没任何直系亲属的人,
叶落归根也不应该归到这里, 想回家的念头不过是作家赶时髦, 一时兴起, 心血来潮罢了, 他不会当真.
事情就此暂且搁下了. 忽然有一天, 我收到一封寄自澳门的快件. 是庄先生寄的, 信里有一张泛黄的中文字条,
他说是请他父亲去世前写给他的, 他带在身边很多年了, 好不容易才找出来. 内容是:"晋江市永和公社后坑村,
庄XX之子." 这次没费什么劲, 就找到了这个村子. E-MAIL告知了庄先生,
他说他下个礼拜五就飞过来. 三 因为第二天要考GMAT,
我说什么也不答应去机场接他. 他发了个MAIL说他会很累地到达我给他订的酒店, 也没有回家的感觉, 盼我给他找个人去接他,
给钱都可以. 人到用时方恨认识的太少了. 同事同学都猴精, 又懂英文, 是不能用的. 本地GAY友又自从我一年前收山之后,
大都断了联络. 翻遍记事本, 见到欧阳, 那个对我百依百顺的男孩.
他立刻答应了. 于是我发了个MAIL给澳门, 说会有个什么模样的人会打着什么牌子. 这人不懂英文,
并暗示他这人可以留宿. 第二天下午, 到他酒店, 见到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 个头不高,
满脸坦诚的笑意, 一双不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发出睿智的光. 除了他那个一见面就扑上来拥抱的礼节不太好接受之外,
我们一见如故. 问及咋夜事, 答曰做了. (细节从略) 第三天, 一早来到他酒店,
我们商量一定要找一辆帅哥开的出租车去他老家. 于是, 在酒店门口装模做样做等人状老半天, 终于过来一辆司机看来还周正的,
赶快上去. 司机三十出头, 不是很帅, 身材魁梧, 黝黑的脸有一种雕塑感, 很有男人味道. 虽然已是初冬,
闽南的土地上还是一片春意. 一路上我们的兴致很高. 庄士(看过他的护照, 才知道他正确的中文名)是因为得偿所愿, 我呢,
也为有机会与真正的闽南乡土文化接触而激动不已. 我问他为何在这样的年纪还去读硕士, 他说他一点不觉得自己老.
听说我打算到美国去读工商管理硕士, 他变成了澳门大学的代言人. 他说澳门大学发葡萄牙文凭, 全世界都认. 最重要的,
澳门99就要回归了, 干嘛还要往外国人的土地上挤? 他很得意地给我看他的中国护照, 说他是在澳门新华社领的.
他是中国人, 不是菲律宾人, 也不是澳门人. 我问他的书卖得怎样, 他说能勉强维生. 他告诉我,
他的一个弟弟是菲律宾排在第二位的畅销小说和电视肥皂剧作家,
有自己的奔驰车和别墅. "那你为什么不也去写畅销书呢?" 我问. 他答:"我弟弟的作品让人发笑,
让人流眼泪; 我的作品让人思考." 一路就在聆听他流利英语的侃侃而谈中很快过去了, 我们到了永和镇. 再找后坑村可
费了一番周折, 多亏司机师傅略通闽南话, 打听了好几次, 走了大段冤枉路,
才总算见到了后坑村气派的大牌坊耸立在大丛盛开的黄色野花中. 进村的路上, 我说:"请激动起来,
前面这路你爸没准走过多少回呢!" 他没什么反应, 说这和其他村子没什麽不同嘛. 唉!
毕竟不是喝故乡水长大的. 四 到了村口, 我犯愁了, 该带他去哪呢?
还是他自己提议道:"我姓庄, 打听几户姓庄的人家进去拜访吧, 或许会有人认识我父亲." 下得车去,
我用我一向自诩的标准普通话问路, 村民很热情, 但他们的一口闽南普通话, 实在是鸡同鸭讲. 还是多亏司机师傅出马. 一问,
才知道这村里人就一个姓--庄. 司机师傅出主意, 干脆到村委会问问看. 于是我们把车开到了村委会门口. 进去看见
一伙老人家正在分成几摊在打麻将和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纸牌. 说明来意,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司机师傅一一翻成普通话给我,
他身上有股淡淡地烟草味. 我再译成英语给庄士. "庄XX啊,
五十多年前就去了菲律宾了."一位老者说. "就是那个大儿子叫文斌, 小儿子叫文X的(闽南话,
司机师傅也未能听懂)?" "文斌前两年还回来过,
拿了几十万修他们家的祖屋."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 但庄士分明在频频点头.
怎么没有人提到他呢? 有一个老人站起来, 说要领我们去看看庄士父亲的大嫂, 我想庄士一定会欣然前往.
把老人的意思转告给他, 他却没表现出一点兴趣, 反而让我们问这位老人, 可知道有一位菲律宾老太太五十年前嫁到这个村子里,
就一直没有回去. 他说他在菲律宾就听说这村里有这么一个人, 很想认识她. 于是,
我们在热心老人的带领下, 转过几条窄窄的石板铺就的小巷, 来到一个农家小院. 院子很小, 一进门就是厢房. 走进去,
一个脸色白晰的年轻人站起来. 我们说明来意, 他说奶奶出去了, 马上跑出去找. 我们三个人挤坐在一架沙发上, 我在中间,
左腿紧紧贴着司机粗壮的包在牛仔裤里的大腿. 一会, 年轻人领着一位70多岁的老奶奶走进来. 老人个子很小,
脸色黝黑, 头发已经全白了, 但身体依然健朗. 庄士马上过去献上他那个见面礼--热烈拥抱. 老人难为情地笑了,
但并不推开他. 但对庄士讲出来的一串似乎是菲律宾语的问候, 老人的回答却是地道的闽南话.
"我奶奶说他能听懂一点这个人的菲律宾话, 但她是一句也讲不出了." 老人的孙子翻译给我. 庄士听了我的转译, 略微有点失望,
但马上表示理解: "毕竟五十年了!" 老人落座以后, 屋里的气氛越发热闹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 一般顺序是:
庄士的菲律宾语, 老人的闽南话, 老人孙子和带我们来那位老人的闽南话, 最后是我的英语. 如此循环往复, 虽说费劲,
倒也其乐融融. 大意如下: 老人在20岁的时候, 嫁给了在菲律宾经商的闽南丈夫, 并随夫回乡省亲. 蜜月刚过,
丈夫回菲律宾办货. 正在此时, 日本鬼子打进福建, 海陆交通中断. 这一隔就是数年. 老人含辛茹苦, 在亲友多方接济之下,
养育一个儿子. 终于盼到赶走鬼子的一天, 却传来丈夫已死于战乱的噩耗. 此时的老人已完全适应了闽南生活,
并习得一口标准闽南话, 而她在菲的亲戚也全都断了联络, 老人便就这样一直呆在了这个村子上.
从未回去过. 庄士问她是否还记得她的菲律宾名字, 老人想了老半天, 说出了一个有4-5个字符的音节, 挺悦耳的,
以"LI"结尾. 庄士说是菲律宾很普通的女孩名, 好比英语里的"艾丽思". 又 谈起庄士的父亲, 老人说很早就听说过.
不仅是老人, 这屋子在座所有这村里的人(在我们谈话过程中, 陆续有一些人围过来)都深表赞叹, 说他是个勇敢的人.
他父亲经营种植园起家后, 在马尼拉开了一家酒吧. 一天, 一伙流氓酒后调戏女服务生, 庄父上前劝阻. 后来 双方打了起来,
对方用猎枪将庄士的父亲打倒. 庄士的父亲在中弹后, 开枪把打他的那 人打死了,
然后才合眼. 我不禁向庄士去敬佩的目光,
看他身上是否继承了一点美国西部牛仔的特征. 庄士嘱咐老人的孙子一定要把他奶奶这一生全部经历写下来,
寄给他, 他付稿费. 这是他们家族的历史, 一定要告诉子孙后代. 他说他弟弟已经把他妈妈的故事写成了一部电视连续剧,
非常轰动. 他说其实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书,
只不过有的书更有传奇色彩罢了.五 带我们来的老人执意要再带我们去看庄士父亲大嫂,
她住在庄士父亲出生的地方. 虽说庄士的表情令人费解的颇有踌躇,
还是架不住我的一再怂恿和老人的热情. 又穿过几条石板小巷, 眼前赫然出现一幢遍贴鲜红色磁砖的两层楼房.
走进去就是一个阴森森的天井. 正对大门的佛龛旁边, 一伙老人孩子正在吃饭(男人们可能都出去做生意去了,
街上也全是些老弱妇孺. 自报家门之后, 座中最为年长的妇人立刻拉住庄士的手, 上上下下的打量. 说话的大意是,
眼睛象极了他的父亲. 庄士只是憨憨地笑, 任凭她们摆弄. 对这间他父亲出生的房子, 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
反而是我左瞧右看, 不住发出赞叹. 一个妇人把我们领到佛龛右边一条阴暗的走廊上, 指着一个玻璃相框让我们看,
并指向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告诉我们, 这就是庄士父亲. 一个很普通的闽南男人, 看不出象西部牛仔. 奇怪,
相框里找不到一张庄士的相. 虽然妇人们执意挽留我们吃过饭再走, 虽然我也力劝他在他父亲的祖屋里吃上哪怕是一顿饭,
庄士还是让我告诉妇人们, 他下次来一定住上几天, 这次赶时间, 才摆脱了出来. 到了外面,
我说:"我肯定你不会再来了."眼里是一堆的问号. "你猜对了." 他叹了口气, 说:"你知道吗?
我父亲虽然日思夜想着这个地方, 但自从他 开后, 就再也没回来过. 即使是在他生前,
他也是有家不能回啊." 他给我讲起了关于他父亲的故事: 父亲20多岁的时候由父母作主, 在这个村子里娶了一门亲,
并有了两个儿子. 本该是和和美美的一个小家庭, 但父亲从未觉得幸福过. 因为他一点也不爱他的妻子, 虽然她没任何错处.
用爱这个字眼似乎太现代了点, 反正就是没感觉. 这种生活在父亲看来简直如同牢狱. 后来, 他跟乡邻一起, 到了菲律宾.
他在那里为人经营种植园, 受了很多苦. 后来终于赚了一点钱, 并买下了那个种植园. 当然, 最大的收获还是认识了母亲.
这个时候, 他和前妻生的两个儿子跟爷爷一起也都到了菲律宾. 他跟爷爷争取了很多次, 爷爷也不答应他娶母亲,
说他如果一意孤行, 就将他逐出家门. 父亲最后还是娶了母亲,
并把他苦心经营得来的种植园全部留给了前妻生的两个儿子. "好个浪漫传奇故事."
我都快听呆了. "我从小就崇拜我父亲. 我也一直努力学他那样, 敢爱敢恨, 快意人生. 他对我的 期望很高,
因为我是他们俩的长子. 他念念不忘要我争气, 为在菲的中国人争气, 虽然他家 人再也不认他, 也不准他再回去,
他可至死都希望我替他风风光光地回来.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没有丈夫的妻子, 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谁错了?" "都过去了,谁也没错." 我只能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 跟他一起走过来时的石板小路,
走过一丛丛盛开着的黄色野花,回到载我们来到这里的车上, 返回到我们各自在异乡的"家". 但他毕竟回来过了,
我知道, 从今以后, 在庄士心中某个原本空落落的角落, 在他原本会觉得轻飘飘, 无所牵挂的时候, 一种暖暖的,
充实的感觉会涌起来. 那种感觉就是--有了根. 也不一定要叶落归根, 只要知道有这麽一个根在, 心中常存着这样一份想念,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 都不会再觉得孤单. 我把这些感觉一一讲给司机, 他用他那深邃的眼睛盯住我,
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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