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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醉 作者:云深


李哲同到山上时,我一点也没注意他。山上就是殡仪馆,殡仪馆所在地叫大生里,一听就是怪怪的,因此S城的人就都称它为山上。

李哲同到山上,我以为他也是到一号厅去的不计其数个的胖胖的中年人中的一个。一号厅是山上最大的,这回殡的是市里很有些实权的一个部门领导的老爹。大家都在纷纷地传说,这位老爹原是可以长命百岁,但一个很有道行的老法师,在去年年底给这位领导透过天机:他家今年一定会出大事,一大劫,是要落到他身上的,不过最终有他的家人顶了。于是原来可以长命百岁的老爹就拜拜了。这位领导在越发虔诚的同时,也越发感戴他的老爹了,说什么也要在丧事上竭尽孝心。于是到一号厅的人流便源源不断。其中大多都是象李哲同这样胖胖的中年人,只是每一个看去都比他更富态更丰采。

李哲同是在正午走进四号厅,也就是我在照料的“赵琪安先生灵堂”。我不认识赵琪安,正如同我不认识李哲同。我去帮忙料理他的丧事,纯粹是碍着表哥大龙的情面,这位赵老师是大龙的老师。说是老师其实也就在大龙小学时当过他的一任班主任,那时大龙不过是个四年级的小毛孩,赵琪安则刚从师范毕业,他是本科生,在那个年代还是很稀罕的,照理说是当中学老师,实际上却成了小教。有些事情照理是说不清的。反正就这样,他成了大龙的老师,最后阴差阳错,成了我要帮他料理后事:早上上班不久,大龙就开着他那辆黑色“捷达”到我的单位,我在单位很闲,大龙却是一家规模不算大却十分殷实的国有公司的副总,很忙,他和我的顶头上司是“哥们”,打了两个哈哈,就把我拉上车了。他将我匆匆拉到大生里,带进殡着因为脑溢血猝然而逝的赵琪安的四号厅,交待了一番,走了。

于是我坐在四号厅门口,看着对面一号大厅人进人出,看了一个上午。

直到正午,才有了一个李哲同,走进了我照看的四号厅。我整整清闲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有个人来,当然陪他走进了灵堂。

李哲同拈上三炷香,燃上,拜了三拜,插上,又烧了些纸钱,然后走到白布供台后的灵床,去看静静躺在那儿的赵琪安赵老师。他做这一切时,自己倒如同一个影子,悄悄的,没一点儿声响。他看赵琪安,静静的,看了很久。我就看他,在门口呆呆地看。

时值正午,山上很静,满山绿色相思树间只有一只鸟在怪叫,越发显得灵堂静透了。灵堂本来就不大,塞了不少花圈,更仄迫了。这些发黄的花圈集体邋里邋遢,一看就知道应酬过不计其数的死人,绝无半点圣洁模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么肮里肮脏的花圈,大多还在休息,只有几个别了白纸条条的,才能算到赵老师的名下。悬着的黑布条上“赵琪安先生灵堂”的后四个字纸也是转周过无数次的模样,只有赵老师的姓名是新贴上去的,这七个毛笔字每一个都写得七零八落的。

李哲同看完灵床上的赵老师,出来,坐在门口的长条凳上,吸烟。

看他没有一点要和我搭讪的样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去看对面一号厅新一轮的烧纸钱,烧得轰轰烈烈。

回头看看,我照看的“赵琪安先生灵堂”,越发冷落不堪。

赵琪安赵老师是市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也算是个书法家了,这是个书法家的灵堂。等到下一回我再到殡仪馆,送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的丈母娘时,殡仪馆也有了改革,用了电子屏条,一个个电脑字看去清楚多了。可是轮到赵琪安赵老师时,却仍是很糟糕的黑布条。可更糟糕的是他的丧事,按他的年龄,应该归入“英年早逝”,他是单身一人在S城,四十大几的年龄,一直处在无婚姻状态。他的直系亲属,早年守寡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在离S城几百公里的一个小县城。直到这天傍晚,才赶来了一个妹妹和另一个妹夫,这个妹妹只会哭;另一个妹夫却忙着去清理他的遗产。赵琪安赵老师只有一间十平方多一点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几乎是一无所有,算得上值钱的只有一台电脑和一台清晰度颇高的激光打印机。他现在所在的报社,差不多已经没有读者了,记者们最为忙碌的不是采访而是拉广告,但再不济,他也还是个记者,照理说好歹也会有两个朋友、同事吧,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但偏偏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旁边多了一个只抽烟不说话的吊客,抽烟抽得一派乌烟瘴气,比我自己一个人守着这灵堂,更难受,更不自在。

幸亏大龙来了。大龙一见他,就叫:李老师。

李老师却怎么也认不出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是谁了。

大龙说:我是你的学生啊。

他是他们的学生,一个生者和一个死者的学生。

大龙口口声声叫他李老师。

李哲同一下子象换了个人似的,说话了,滔滔不绝地说话了。我这才发现人不可貌相,他胖蔫蔫的样子后面是十分能说的教师本性,职业本性。

不过他说话的时候比他沉默不说话时,更“那个”,叫人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反正就是不舒服。也许是他胖胖的样子吧,对面一号厅进出的胖子们一个个都胖得油光闪亮,很滋润,他却胖得与众不同,发涩,涩得给人粘乎乎的感觉,尤其是他讲话的声音语调,听去更是粘乎乎的,一句话他至少要分成三句来讲,罗里罗嗦的老是重复,听了就是让人难受。大龙却很有耐心地听着,满脸关切地和他聊着。

听了半天,我才听明白了,李哲同也很久没见到赵琪安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秋天,区里开小学生运动会,李哲同这位体育老师也率队去了。在运动场上,他遇到了过去的老同事记者赵琪安。赵琪安是去采访的。区小学生运动会规格不算高,市里几家大报的记者都没去,就等区委宣传部的干事给他们写好了现成的稿子,到时候发条消息就算了。赵琪安却是台上台下场里场外采访得很认真,老师学生领导,一个个地采访过去。李哲同率领的校队,这一回的成绩很不理想,赵琪安也采访了他,采访得一脸歉意,说是无法多报道他曾经工作过的母校了。李哲同这时突然发现他的这位老同事头发已经染了,染得很厉害。

“我说大龙,你是赵老师的学生,我说你是知道的,赵老师他当你们老师的时候,你知道他的一头头发,你知道我是没说假话的,赵老师他那个时候的头发,真是十分的黑十分的漂亮的。我说这个问题……你知道的,那个时候全校的老师,还有学生,就是没有一个人有他这样好的头发的,真的。”大龙的这位李老师显然为他的发现感到吃惊,不断地对大龙叨念着赵琪安曾经十分黑十分漂亮的头发去染了,染得不黑不白的。

大龙只是点着头,一脸理解的表情。

这时,我突然忍俊不住,笑了,大龙的一头浓发,此时倒是十分的黑十分漂亮。

李哲同似乎十分生气,那位跨鹤西去了的老同事,去年告诉都没告诉他一声,就把原本一头十分黑十分漂亮的头发花白掉了,去染了。现在又是通知都不通知他一声,径自死了:“他怎么一下子就……”

他正说着,腰间别的传呼机突然响了,在这正午宁静的山上,响得特别尖锐。李哲同从腰间取下传呼机,拿得远远的,看了看,一看清楚就慌忙站了起来。大龙将手机递给他,让他回传呼,他连连摇着手说不用:“要回去了,要回去了。”

大龙要用黑“捷达”送他,他又是连连说不用了,不用了,他有自行车。大龙叫他把自行车搁在车后盖,他送他。李哲同还是连连说不用了,不用了,他还要到菜市场买菜,妻子正等着他的菜下锅。

李哲同一脸歉意地告辞了,急着要回家。

我跟着大龙送他到殡仪馆大门口,看着他骑了辆很破的自行车,在下山的石块路上颠得吱吱硌硌的,下去了。

大龙边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边告诉我,在小学时,这位李老师可以说是他心中偶像,那时李老师刚从大学出来,一派的意气风发,简直帅极了。大龙最喜欢上的课就是他教的体育课。每个星期大龙都盼着星期四这天快点到来,因为星期四的下午是上李老师的体育课。现在大龙能有在运动场上令人瞩目的好身手,能有更加令人瞩目的强健体魄,这都是那时播下的种,经过岁月的浇灌开出的花。

听大龙说着,我越发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照理说大龙该感戴的应是这位上了破自行车的李老师,但这和他现在正在料理的这桩丧事,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大龙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

大龙听了我的疑问,一时静了。过了一阵,他说:“咱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大龙开着车子,我们找了个干净的快餐店,吃了午饭。

在吃饭时,我才知道了,在大龙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心中有两个偶像,就是刚刚在山上一生一死的两位老师,体育老师李哲同和班主任赵琪安,那时他俩也都是刚出校门不久,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神采飞扬。

“而且,只要下了课,放了学,他们总是在一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吧。”大龙说着,看了我一眼。后来,他就大口扒饭,吃菜,再也没说什么了。

吃了午饭,大龙叫我回家歇歇,下午去上班。山上另有人值班。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过了,大龙忽然又给我打了传呼,问我有事吗,没事他开车来载我去山上。

我和大龙一起到了山上。一号大厅仍是一如往既的喧腾热闹,里面正红红火火地大烧纸钱,将大半个一号厅映得红通通的,门口的四方桌上,一帮看去很潇洒的小伙子,正生猛地在打扑克,笑笑嚷嚷的,越发衬出斜对面赵琪安老师的四号厅,凄凄凉凉,荒无人烟。

走进四号厅,此时在守灵的,却是李哲同,孤伶伶的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长条凳上,低垂着头,象一个将被夜色吞没的影子。

大龙又和他交谈了起来。

他们谈的是前两年市里举办的一次书画大展。那次书画大展可以说是S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规格最高参加的书法家也最多。赵琪安也送了一幅中堂去参展,却受到了评委会几乎是众口一词的批评,有人说是“没体”,有人说是怪字,更刻薄一些的,干脆说是没人看得懂的“天书”。眼看着就要搁到墙角落里,没人睬了。这时有位老先生,颤颤巍巍地来了,在满桌满地的长轴短卷间,看到了这幅已被晾在角落里的赵老师的中堂,一下子就是爱不释手了,说是好,很见功力,以颜体为骨,博采众家,自成一体,很好。老先生是本市书法界硕果仅存的一位耆老了,在书法界一向以口紧不褒扬他人而闻名,在他的有生之年人们很少见他如此称道过某幅作品,于是赵琪安的中堂便在此届书画大展中,占据了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不过到了那年年底,这位耆老敌不过无情的岁月,以几近九十的高龄仙逝了,他遗留在世的作品,顿时价格狂飙直涨。而受他难得地褒扬过的赵琪安赵老师,却很快被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了,彻底冷落了。

“我那天去参观时,人很多,赵老师这幅中堂前也有几个人,笑着在说写什么吗写,不就是鬼画符嘛。”大龙说

“这个问题,其实字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不过就是要比仔细看就是了。”李哲同又开始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了。他说问题不在于看不看得懂,而在于一个人的素养素质。不过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赵琪安在这幅中堂里,就写了半首唐诗,是晚唐一个姓韩的诗人的一首七律,不过题目他记得很清楚,可以说是铭心刻骨吧。

“叫《半醉》。”李哲同说:“大龙你可能不知道,你们赵老师从来是滴酒不沾的,从来就是这样,多少年了,这个问题他总是这样的,你是知道的。”

大龙点点头,这首诗给大龙的印象同样深刻,他回家还专门去翻过《唐诗三百首》,没找到,又找了好几本唐诗集子,还是没找到。后来他还专门到展览馆去,把赵老师的这半首唐诗抄了,背了下来。

“那时我全会背的,四句。”大龙说着,笑了:“现在就是背不出来了。”

他和李哲同并没花费多少时间,就将这半首《半醉》凑齐全了:

水向东流竟不回,

红颜白发递相摧。

壮心暗遂高歌尽,

往事空因半醉来。

凑完这半首诗,这两位当年的师生就感慨了起来,尤其是李哲同。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了老半天,就是说这半首诗深刻,写尽了人生的沧桑。

其实这种诗在唐诗宋词多得很,不就是文人才子们失意悲秋的一种传统老情绪,老情调,就象现在的新文人新才子玩新潮玩深刻,不过是不同时代的不同流行罢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过李哲同是个小学体育老师,大龙他也不是学文的,我不想说什么,免得他们扫兴。我被这位蔫乎乎的李老师的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弄得很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夜深的山上,外面一片黑暗,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这时对面一号厅恰恰又送来了宵夜,刚刚将牌打得热火朝天的那伙年轻人,现在又将一大桶咸稀饭,吃得生龙活虎的,把我的食欲也一下子吊起来了。

大龙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李老师,时间不早了,咱们也去吃个宵夜吧。”

李哲同一看手表,忙说:“是不早了,是不早了,要回去了,要回去了。”

他说走就走,一刻也不能停留的样子。大龙说要用车送他,他说什么也不要。大龙也就不和他拗了,由他骑着那破车子,下山。车子一下坡,他马上就被无边的夜色吞没了。

我们的车子很快又赶上了他,雪亮的车灯将他照得摇摇晃晃的,大龙按了两下喇叭,向他致意,他一下子就被我们甩在后面。

我朝后窗望望,后面是无边的夜色笼着的山上,一派漆黑。

“你知道赵老师是怎么死的?”静静开车的大龙突然问我。

不是脑溢血?

大龙摇摇头,却不再说下去。

我等着他说下去。远处几声虫鸣,零零落落的,叫得车里越发静了。

赵琪安死的前几天,市里出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有个年过五十的胖子,受招待用公款去洗桑拿,一洗就洗得中风了。当然,他洗的不是纯桑拿,而是有小姐按摩,这小姐按摩也不是纯按摩,还有其他一些花样,但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新鲜花样,就是一些普通花样吧,就让这胖子中了风。据说那时的场景很夸张。这种新闻一向是不宜宣传的,但那胖子还算不上是什么领导,市里又恰恰在抓廉政,刹公款消费。于是赵琪安就接受了任务,去采访这条新闻。人家桑拿馆子并不买他这个无名小报记者的账,起先还算客气,说是谢绝采访,没什么好采访的,是那胖子身体不好,不关他们的事。他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还是坚持要采访,他说得多了,人家烦了,就把他轰了出来,说是就是中央台的“焦点访谈”来了,也一样,没门。赵琪安似乎还没被人这样轰过,一下子就没辙了。后来找到了胖子住院的医院,胖子的家属本来就心烦得很,看到他就更烦了,根本没给他一点好脸色,弄得赵琪安十分尴尬,不过这在他也不算什么了,最后通过“曲线救国”,在有关部门采访了,好不容易写成了稿,领导看了一点都不满意,说是怎么能这样写,这不是哗众取宠,迎合小市民的不健康口味,是资产阶级办报方式,重写。

赵琪安便重写,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班,两个眼眶黑黑的,就象国宝大熊猫,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把稿子交给了领导。领导一看,脸上顿时涨得跟猪肝一样,瞪着他,半天不说一个字。最后把摊开的稿纸往他眼前一推,丢下一句话,走了:“你自己看看!”

赵琪安一看,身子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他一把从稿纸间抓过已被领导翻到最上面的那张,撕,撕,撕,撕成无数碎片,紧攥在手心,然后喘着粗气,就象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报社。

隔天早上,他就被发现死在家里了。经过法医鉴定,他是突发性脑溢血。那天晚上,他喝了洒,几乎喝光了一瓶高浓度的丹凤高梁酒。

“赵老师一向是滴酒不沾的。”大龙说。

这时车子一个拐弯,冷不防从黑暗中冲出一辆“大霸王”,猛地就朝我们撞过来,大龙眼明手快,方向盘疾速一转,黑捷达刹时一个大弧度急拐,一下子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大霸王”。

  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大龙却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车子很快又开得平稳如常了。

  大龙边开着车,边继续告诉我,那天赵琪安一离开报社,差不多全报社的人都知道了,他送审的稿子中,有一张非常黄色的的下流照片,是性变态的,是两个年轻的老外小伙子,在搞同性恋。

  “我们哪里会有这种东西?”我问大龙。

  “他是电脑上网,下载打印的。”大龙说。

  我忽然想到那个蔫乎乎的李哲同,问大龙:“那他和那个……”

  大龙看了我一眼,继续开车。

  我也什么都不说了。

  大龙说,这么多年,赵琪安一直都没结婚,都是一个人过。当初是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的,都没成。

  我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反正我是会有女朋友的,虽然目前还没有,但以后绝对会有的。

  明天上午,大龙的赵老师就要火化了,在一号厅的老爹第一炉火化之后,接着就轮到他。他的妹妹和另一个妹夫要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去。

  我再也不用替他去守灵堂了。

  于是,我松了一口大气,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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