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年下来总不能清楚交待自己是如何计算晨昏的,时间的更迭对我来说彷佛也不再有任何期待。我是透然了解自己是活着的, 也明白是活得不全然,心头早已被截去一角,这一生未能说给谁知。
常常我便望着山头,怔怔然无觉。小雪时节是透不着阳光的,因着宅院座向北乾,所以入冬以後,整日便只有阿汀和二婶的房可以在清晨时刻迎到暖曦。
愈近深冬,日降愈显,所以一整个冬节里,我的房总咸淡踩着一地湿。
阿汀是二伯的独子,二伯性烈,恰好赶上台湾与日本战乱,水里来火里去,民国叁十四年回乡後,经人介绍娶得小他十六岁的二婶,疼惜有加。二婶家寒,从小未能入塾,年纪尚轻便於市场里经营小摊头,各式水果兼着自家绣花小荷,迎逢节令还夹着香包、踩月,巷弄里人家皆爱二婶的女红。入嫁二伯後,便从起女人家的鲁规不出门了。由於手艺巧致,每有小俏姑娘来讨,二婶个性顶真,总也赶到半夜,後来生子才有了理由可婉拒。阿汀本唤才全,小时算命师断他命中欠水,与父相克,硬改了带水名还不得与父同檐,所以阿汀自小便分到我们宅中这一边来住。
当时瑞芳镇上,民资极为缺乏,二伯身无长物便入了矿场做矿工。未几,在一次地震里,矿坑塌了下来,二伯就在那时给压了。百日後阿汀才回了东房与二婶同住。
阿汀寡言有礼,甚得长辈喜爱。伯父壮盛早殁,二婶年纪尚轻,因此她的心底格外艰苦。一日残午,邻巷蔡婆婆来商量,问要给牵红。我们小孩子懂不了大人的谈话,只让小阿姑领着我们侄甥往天井去玩,看着阿嬷、父亲、母亲、大伯父、大伯母、大阿姑、二阿姑夹着蔡婆婆等人,一人一句,一人一表情,独独只有二婶自始沈默流泪。後来听说二婶不愿再嫁,总拿阿汀年幼,不好移迁环境为由来回,众人虽不舍二婶艰苦, 更感心她的贞坚。
等我长大了些,阿嬷对我说起这件事,还是艰苦得泪潸:“你阿婶实在是有影伟大,自己一个人要拖一个囡仔,对你们这些囡仔也是当做自己亲生的同款,你们要好好的孝顺她啊。”
仲祥是隔厝李大伯的大儿子,由於年纪相彷,总也和我们玩在一起。排名起来,仲祥大我一年,阿汀小我二岁。仲祥还有一个小妹唤珠琴,每回爱跟我们一同玩耍,四个人就像亲兄弟姐妹般。看着珠琴一个小女生天不怕地不怕地跟着我们跋山涉水,什麽灌泥鳅、揪蟾蜍、肚挑、烤蕃薯,没有一样未跟上。一回盛夏,雷雨初停,我们浩荡结伴要去水溪钓黑猫鱼。我们在细竹竿头钉上钩,然後在钩子上绑着 仔心,选定溪流湍急处,将竹竿头伸入石缝深底,黑猫鱼就会来吃。待我还未绑定 仔心时,就听见珠琴大叫了起来:“有了,有了,阿兄赶紧来,黑猫鱼在咬了。”仲祥仆前帮珠琴抓竹竿,旋即随竹竿尾上一条绿皮晶亮的细水蛇,仲祥和珠琴齐声尖叫,我和阿汀也吓得立刻抛下竹竿拔腿便跑,珠琴还吓得一直哭到傍晚不能止。直至现今,我们还能拿这件事取笑珠琴。
※ ※ ※
今日吃完中饭後,惦着明天的期末考,便回了房去温书。二婶也来到我的房里,“志文啊,今日下午没课吗?”
“呒,明日要考期末考,今日是温书假。阿婶,是否有什麽事情?”二婶脸上已经明显的有了风霜,加上年轻时做了太多女红,现今眼睛时会有眼油泛出。
阿汀没有考上大学,去年此时入了伍去,於是我便陪伴二婶多些,怕她寂寞,有时载她去镇上看看热闹,或买些东西。
天地有情不啻如此,二婶未臻莲盛便已守寡,不愿移情,只为守夫的义。
二婶从襟里抽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呒什麽事情,过几日就是大寒了,我想要去镇里买些新棉被,看你在读册,那麽过两天再去买好了。”
“呒要紧,我们去买,其实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平时我的娱乐极少,总是能在上完课後便把功课念透,所以考试时可以应付得较轻松。
二婶坐在铁马後面,双手抱着我的腰,我每回总要像叮咛小孩般嘱着:“阿婶,坐好哦,莫跌下去了。”从我们宅厝到镇中心,约莫要骑上叁十分钟。沿路是一亩亩的稻田,从我们家的、李大伯家的、张大伯家的、还有蔡婆婆她家的等等,阡陌交错,层叠有致。只是此时是全然的颓黄,远望去竟也有几分萧索的美丽。
沿途冷风使劲地刮上面颊,我原本便极畏寒,这一飒飒的寒风现在倒像逮到猎物似的,强要化成千万支箭,直钻入骨里。二婶坐在後头,为免担心总也要精神些,有了气概才给得了安全感的。
行经瑞芳一中,二婶悬出一只手臂向前指了指道:“这里是不是你和阿仲祥以前在读的学校?”
“是啊,阿婶。”我刻意沈默了下来,二婶也不再出语,重又将手盘回我的腰际。
这些年政府对瑞芳镇的补助不断,在镇中心 上了柏油路,修补了圣公庙,也盖了一所初中及一所高中,渐渐地,瑞芳的人丁也比较旺盛了些。圣公庙是整个瑞芳镇的重要据点,这个所在是人们的精神依靠对象,转而为实际的物质凭附。圣公庙前的大埔街上,座落而起着许多生意商家,糕饼店、媒炭店、小吃、邮公所、戏院等等。
我将铁马架在美丽棉 外庭,随着二婶入了进去。二婶是顶真的人,不懂贪便宜,只反覆检索每一线针,要实在的线工好才买。
“阿婶,看有喜欢的?”
“有是有啦,不过色泽好像满了些,太花了,不太适合男孩子。”
“阿汀还在做兵,阿婶 这麽早买?”
二婶笑了笑:“这一趟来是要买二件棉被的,一件给阿嬷,一件给你的。”
“阿婶, 免买给我,我的棉被还够着。”
“说到你那间房啊,整日湿气那麽重,一件棉被不行的,二件才够替换拿出来晒,棉被要晒得够乾,人睡才会快活。”看着二婶认真地眯起双眼,挑剔线工的模样,我的心里暖暖地溢着感心,二婶是透心把我也当成她的孩子的。
“算命仙的讲你小弟命中欠水,我看你那间房就应该要让去给你小弟睡才是真。”
我笑了:“不一定我前世是龙宫来的,呒水也是莫活。”
买了二床棉被,我们大小包的踅出 外。“阿婶,我请 去吃碗猪 汤好吗?”
“莫啦,回头到了家,我煮给你吃。”
“呒要紧,咱们吃吃热,路上才不会冷。”
“你啊,这麽爱吃,也没看你在胖。”我笑笑搂着二婶往庙口走去。
猪 汤俗得是名,据说源自於台南府一朱记 条 ,无意中将 条入水煮後,加入碎 及柴鱼、再佐以酱菜、麻油,试卖後竟甚得口碑,因而得名。传至远北,因口耳相播故有字误。
“阿婶, 在想什麽?”二婶吃吃停停,望着我似乎有话。
“志文,你今年几岁?”
“过了五月,这时已经二十一。”
“你学校里有没有和你比较投缘的女同学?”
“有的,有几个。”
“你有无喜欢?对方个性怎样?有 工怎麽不带返来给你阿嬷看看?”
听出二婶关心的谓意,我向她解释:“阿婶, 误会了。我现今没有在和她们交往。”
“你还少年,较不识啦,我看阿珠琴和你很有话讲不是?”
“阿婶,我现今读册较重要,另外的事情我呒想。”
是因为仲祥的因缘吧!对珠琴我总也视如亲生妹妹样,是多份怜爱和关心。
二婶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才吐出一句:“阿仲祥──”忽又不语。她拾着手绢轻抿眼角,我才发现二婶原来在流泪。
“你阿爸年岁大了,你又是孤子,要识事,莫让你阿爸伤心。”
我低下了头,佯装吃着汤,可有一股酸楚直上了鼻心,愈强忍住愈直打转至喉际。
※ ※ ※
听母亲讲是在我叁岁那年
(二)
初二那年,记得一晚是春分,那日众人惯习是不能去田里的,说是五谷母娘要来派谷籽,按人头的,家里有多少人便给几斤。所以大家人便在外庭泡茶,听收音机里在讲着五鼠结义,包拯收展昭。大阿姑在这时 挺出了肚子,是头一胎,大姑爹要笑的说:“原来 顺道向五谷母娘借来了囡仔。”
大姑爹和二姑爹是兄弟,家中世代兴木,原本便落祖在隔村,大姑爹还是村长,为人热心热肠。每一年大小节令,总少不了大姑爹张罗前後,对阿嬷也能像亲身母亲般行孝。大阿姑入嫁多年,未见子嗣,今次有了消息便格外慎重,才回了娘家来住。
我问大阿姑和大姑爹怎样认识。大阿姑抿着嘴笑:“怎样来问这项?”原来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小阿姑抢着来讲,说是一日大阿姑和二阿姑偕至镇上看胭红,大姑爹也正在镇上给人运送木材,就那样看见了不能忘。据後来大姑爹形容是好几日吃饭没了味道,好思念。
“那一时我有发现给人家在看,生熟要吓死。”大阿姑仍笑。
过没几日,媒婆便领着两兄弟来提亲了。那时被讲亲的姑娘是不能随便看的,便让二阿姑代表出来招茶、应答。谁知二姑爹见了二阿姑後,拉了媒婆到庭外悄声讲了一会,入来庭内後,便连二阿姑也一同提了亲。
“你二阿姑今日不在,你看伊才是真正黑猫姑娘。”大阿姑不好说嘴,连连向我分明道。
收音机里传出了歌唱:“青春那亲像花蕊,有情兄哥要来挽采…”
自春分、谷雨起,接着立夏,直到芒种之後便要正式入了暑,那时便会浅浅重重地落起西北雨。阿嬷春分时令前後罹上风头湿,每遇下雨,她的小腿便一阵一阵 。母亲担心阿嬷的 湿,一日下午放学後,母亲问我和阿汀到後山果园采西边虎,给阿嬷治脚 。
我和阿汀拿起麻袋便向田梗边走去。“志文、阿汀,你们要去哪里?”仲祥的声音和人同时在後头追来,想是要来跟。
仲祥虽说长我一年, 因生於冬至後时,便要落降和我读同一年级,而且我们还考上同一所初中。仲祥长手长脚,体格袭自李大伯,也是饱满壮硕,在当时便已整整高我五 馀。
“我们要去青春岭。”我故意说着玩笑。
“是啊,要去青春岭怎样不找我?我是山顶的黑狗兄啊!”仲祥也是明朗朗的一个人。我们叁人一路说笑走向後山。
山林树种随着纬度高低而有不同的树形生长,松、柏、杜鹃分水而居,那样奇妙自然,不逾界。西边虎则要到愈深高处才生长得好,母亲说要愈寒者愈治入骨,因此我们叠叠走闯愈高远。采集未几,我感到脚踝一阵刺麻,迅即反应看到一只黑翅甲怪 正伏在我的脚踝上。我怪叫了起来:“青肚仔!”仲祥和阿汀赶忙跑了过来,我将那怪 用力拍掉。“阿兄,真的是青肚仔,听讲青肚仔会吸血,人会死的。”
仲祥白了阿汀一记眼神:“囡仔人有耳无嘴!”我感到背脊汗涔涔流,想是连面上也一并惨白了。
“我们赶紧去诊所吧。”当时镇上唯一提供急难救助的一家所在,佑民诊所,遑论内科、外科、耳鼻皆综合全通,医院是要到後来几年才设立的。
沿路叁人像是空袭似的疯狂跑下山,赶得太急了,未至山腰,一跤狠跌得踉跄,膝盖一下擦出血来,真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仲祥见状,立刻将我背起,继续跑下山。
到了诊所,我们早已喘息如牛,汗衫透湿大半,仲祥将我放下在看诊的藤椅上。医师见到我的膝盖头血流如注,紧张地问道:“怎样跌得这麽厉害?”
“阮阿兄伊被青肚仔咬了。”
“青肚仔是几只?怎样会咬得这麽多血?”医师年过大半,现出惊异的表情,皱纹全挤成一堆。原来老医师误以为是我的膝盖头给青肚仔咬了,我赶紧向他分明,指着脚踝:“是这里。”这才发现我的脚踝整个已经肿起,紫黑一块。
老医师脸色一沉:“几时咬的?”从医师的面上我可以看到事情有多麽严重。“才一下…”话讲不完,痛楚的感觉蔓延至小腿,愈来愈烧旺。
“青肚仔有毒,你脚上那一块黑紫就是毒血,现时要赶紧放血,否则脚会烂掉。”
“医师先生,阿兄伊会不会死?”
“不会的,别怕。”
医师示意要阿汀压住我的脚,仲祥则被派遣要守住我的肩膀,在我未明究里时,医师拿起一把小刀在火上烘烤,看着那把小刀,我的汗毛兀自竖了起来。
接着医师拿着那把热滚烫的小刀,对着脚踝上乌黑的那一块便挖了下去。顿时黑天暗地,彷佛那一刀是直接刺在我的头顶上般的疯麻,我所有的神经一下全像是被扯断了。我惨叫了起来,眼泪也不能控制地流窜。老医师不断地挤压我脚上的肿块,挤不出血块又再补一刀。我几近崩溃,使力地要挣脱,阿汀则拼了命地压住我的双脚。仲祥再也按不住我的双臂,便骑坐在我的身上,将我整个人紧力地抱住。我又哭又喊,遂也死命抱住仲祥箍得实实的。
简直游了一趟地府归来,好不容易包扎完毕,脚踝一块、膝盖一块。我的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原来阿汀和仲祥也不好过,我们叁人都哭了。仲祥还被我箍得臂上、颈子都是指痕。医师看着仲祥说:“你也要放血了。”语毕,连同老医师在内,我们都笑了。
返厝之後,阿汀夸张地描述这件事给厝里人听,阿嬷笑他可以去电台讲古了。倒是我因着脚伤,真不知明日要怎样去学校?母亲要我乾脆在厝里休息两天再说。
隔日清晨天尚未光,仲祥来敲我的房门,声音和人又同时入了来:“你怎样现时还在困?”
“今日我不去上学了,阿母让我在厝里休息。”
“是脚还在痛吗?”仲祥坐到床沿问道。“要不要再去一趟诊所?”
“走路才会痛。”
“那就好了。我就是知道你不能走路,来背你的。”於是我们还是决定去上学。
晨光才渐渐要透出,田野间徐徐吹来凉风,我伏在仲祥肩上,一路聊天说笑。闻到仲祥清剪的五分头上,幽淡的有股药皂的清香。就这样仲祥每日背着我上学、放学、跑诊所换药,过几日阿爸买了一架铁马,让仲祥不用这样辛苦。
坐在铁马後座,我问仲祥:“前几日我们在诊所里时,痛的人是我,怎样你也跟着哭?”
“──”仲祥一时答不上话,过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那时阿汀也在哭,怎样你不去问他?”
这项问题一直到现今我还是未曾听仲祥来解,可我心里是明白的,也是後来才知道自己在那时生命开始有了改变。
(叁)
初叁临毕业前,学校功课无来由变得紧张了起来,倒是仲祥老神标似的没所谓。问伊怎样不看书,竟然牛车欲撞人呒闪地大口气:“看完了。”
“知啦!知你是民国大状元,省中开门要请你去。”我有点没好气,其实心里真正懊恼着自己不如人。仲祥怎也激不了,只咧嘴笑。
小阿姑是堂堂省女毕业生,看我每日忧眉愁脸,自告奋勇的来做补习先生。幸而有了小阿姑指点,再难的习题也有易解秘招。
考完高中联招後,没想到仲祥和我又是同一所学校,是瑞芳一中。论起来仲祥的分数该是比我要好的才是,怎样省中没有伊的名?
“讲你要读册,你还大口气!”
仲祥听我批数,没有回应还是只笑着。一会儿後才轻轻说了出来:“省中那麽的远,去读便要搬到外埔去住了。”
是啊,如果仲祥真去念省中,那麽便要住到天边去,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仲祥又说:“而且要你那只青肚仔脚天天踩着铁马去学校,早晚要断。依我看,还是同一所学校好,我来载你去读册。”
原来!这时我才分明,仲祥并不是考不上省中,而是有意考坏了成绩好同我一起念一中。仲祥清明有义,如何我这样的不是!
於是我们仍是骑着一架铁马来来回回。有时我载他,有时他载我。我们时而到镇里看场电影,当时一张票两块五,是很奢侈的,可以吃八碗叁色冰了。所以我们通常是会在下课後,去吃碗冰再返厝。假日有时会需要到田里或果园帮忙,如果有空,仲祥、我和阿汀便会带着大阿姑的儿子志鸿到水溪去游泳。
高一上学期快结束时,暑炙逼人。一日下午,日头正炽,我们正准备期末考。仲祥书念得极好,早早便结束了复习,我正巧也热得昏头乱脑,於是和仲祥便又到水溪打仗去,直战到傍晚才返厝。
入晚了,母亲便留仲祥在我们宅厝吃晚饭。饭後,我回房里温书,仲祥和二婶在外庭乘凉,听二婶讲二伯去打日本战乱的故事。末了仲祥来到我房里,躺在我的床上若有所思。
“在想哪一项?这样认真。”
仲祥侧着头问我:“你二伯是怎样的人?怎样二婶没有再嫁人?”
我反身趴在椅背上:“我其实没什麽印象了,听小阿姑说二伯很高很壮,虽然比起二婶来年纪有些了,不过他非常的疼惜二婶。”“我想二伯在地下一定也知道二婶对他的坚贞。”
仲祥闭起眼睛,定定地说:“我希望将来也能做一个可以让人依靠的人。”
宗逸将军纵身沙场数千回,履挫敌军,後敌肆谣其妻已亡,引宗逸将军无心战场,因此连败如山倒。回乡始知受谣,帝王降罪令其受刨。宗逸将军自刨断骨,临死掏心予妻,寄之灵,留其义。
我回身看着书册,脑子交错空白,心里面有一片湖正悄然地漩着。不一会,便听见仲祥深深的鼻息,睡着了。对仲祥,我是有着某些程度的依赖,也说不上口,只在心里盘着日子的过去,怕有一日我们都长成便要分开。
入了夜之後,月光透凉,入窗照在仲祥的脸上,映成了一片蓝,这样的好看。我坐到床边看着仲祥,现今才想起从未曾仔细看过这个熟悉的男子。短浅的头发,浓荫深眉,挺直的鼻梁,深远眼眸,厚薄适中的双唇,突又想起宗逸将军,帝王之相啊!不自觉地,我轻轻地接近仲祥的鼻心,吻下他的唇──
仲祥醒了过来,看着我好一会儿不能说话,察不出表情意谓,倒神似在发呆,其实我也不知所措。怎麽我着了邪?仲祥愈不开口,我便感到耳根子愈加发热,恨不得死去。我俩对望着,因着尴尬而颈汗。未料仲祥将我绻了去,深深浅浅地吻。那一夜我们任依与生的本能,将彼此交付,没有明天也不计未来。
※ ※ ※
直要过了那一夜,仲祥和我似乎有了生命里某一程度的连系,没能想见怎样的将来,纵使只是明天也太遥远,无从算起。可在我们心里都有着相同的担忧,男子总要立家成业的。
“将来你我都要有个妻的,不是?”仲祥是明朗的,我则不若如此大方能去面对。
“如果我们一生如此该能多好。”我答道。
“怎样你我之间不是一个男一个女,那才有将来。”
“───”
这样的话,我们在许多夜里不知说过几回,每回嗟然。夜里我习惯绻在仲祥胸膛,给我一种平实的稳定基调,没有风雨。原来激情有时也可以是一种平和。习惯生命里有着另一个生命存活,不能想像有日若要分离该要如何清楚。几年光阴一下流转,阿汀还在念高二时,我已然开始准备大学联招了。仲祥和我同一年级,故也同样踩上无忧岁月里的人生第叁次竞争。联招时值盛暑,一夜入了晚,我在房里温书,父亲拿着风扇入来我的房:“志文,联招剩呒几日了,你准备了如何?”
“阿爸,你莫烦恼,应该是差不多了。”
话才刚说完,转头便瞧见仲祥捧着大叠书册推门进来,:“阿伯,我来找志文做伙读册。”
阿爸欢喜笑道:“好,好,你们要认真读。”
这麽仲祥是每晚来读书,其实仲祥在学校功课原本便比我高明,联招迫眉才来念书多半是顶着金银楼店卖茶壶,是来聊天的。那几日,我们俩 来读书,有时去水溪游泳,或到园里采些水果,母亲常笑我们不像赶考秀才,倒像去郊游。有时通灯 谈至半更,累了便和着在我房里睡去,渐此,仲祥便也乾脆每晚只回隔厝洗身,末了便在我房里过夜。
联招考完之後已经是末午了,仲祥提议到山上吹凉风。我们择了一处荫凉,躺下静聆 鸣。忽地仲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种子,我错以为是花种。“不是,这叫午笠,是矮茎树种,叁年成形,五年结花。”
仲祥又道:“我们现在把它种下,五年後我们再来赏花。”
埋下种籽,我抬头望着这个微笑和煦的男子:“仲祥,你有否想过将来要做什麽?”
“怎问这个?我未曾去想过,日子还那麽久长。”
“将来我们都大了,便要各自立家,恐怕不能像今时手足。”看着仲祥的脸,不知名的哀愁袭在心头,好像要分离似的不舍,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莫名来了这般感觉。
仲祥敲了我一记脑子,复将我拳入怀里:“阿弟你憨呆,也许有一日你有了心爱的女子要你心甘情愿地去,到时你可能不会想起你的手足哩!”
我不语,只在心底想着:“我不要娶妻。”可那是只属於我自己的心情。
“这麽吧!等我们上了大学後,我天天跟你住在一起,我们还要做一世的兄弟。”欢喜仲祥是这样恢宏的男儿,明明白白。那麽些话如风,可一字一句都进了我的心底。
那一晚,仲祥依旧来我房里过夜。翌日鸡啼,阿汀来敲门说是要给先人上香,原来是阿公的忌日,我全给忘了。待我尚未反应,阿汀已推门入来。倏而我发现阿汀张大了口,从他的神色我知道他看见了什麽。我和仲祥一丝未挂惊跳了起来,同时阿汀几乎是用跑的转身出了门。我感到我的心跳就在耳际,脑子里轰然巨响,我看着仲祥同样慌恐的表情,心里转不出任何念头,只是不停的流泪。天光渐渐明白,我和仲祥的心情 死了大半,我们该怎麽对得住列宗祖,转念至此,又是不能止的潸然。
(四)
连着几日我都不敢出房门,仲祥也不见人影。这件事阿汀似乎没有说起,可在我心里是不能当做没发生过的,好些天镇日都像死囚在算计着午门斩首的心情,大阿姑还以为我是为了榜名紧张,特地到圣公庙向庙婆要来一帖符剂,烧了泡在茶里要我喝去,说是镇心符。
到了放榜的那一日,阿爸同李大伯去看榜,回来後放了好长一段鞭炮,我和仲祥皆名列榜中。当晚我们便在外庭办了简单酒桌,李大伯也欢喜的杀来一条猪公。那一晚,众人愈是赞扬愈加令我感到愧然。
末了,仲祥和我坐在庭边,我们皆无言。月光依然那样透灵,我们 沈心海底。仲祥陡地精神了起来:“我明天要去镇里帮我阿母寄信,回来时我去戏院买两张票,吃过晚饭我们去看电影。”
“这样好,我们带些柑仔可以一面看一面吃。”决计要去忘,这彷佛已是唯一的救赎。
隔日吃过晚饭,阿嬷在外庭乘凉,李大伯和李伯母也来了,分来了自己做的绿豆汤。我帮着二婶到灶下拿碗匙,突然二婶轻淡地说:“你和阿仲祥是好兄弟我有分明,只不过你还少年,做事情要明朗,莫走偏途。”我的背刹时湿透,一时之间答不上话。
“现在旁边呒人,阿婶是疼惜你,你莫嫌我多事。”
“阿婶, 莫这样讲,我也是有分明, 莫担心。”
花谢便将落土,我和仲祥的心花是注命要谢的。
走到外庭为众人盛好碗汤,小阿姑正为阿嬷按摩小腿肚,父亲和母亲则坐在阿嬷身边讨论着要给我和仲祥庆祝考上大学的事。“阿爸,免费事了,放榜那天我们已经吃过猪脚了。”
“不行的,你和阿仲祥是我们这一村头一椿状元郎,当然要闹热些。”李大伯笑起来,连着身子也会抖。
李伯母想起什麽似:“对啊,讲起阿仲祥,哪到现今还未见到伊回来?”
话尚说不完,便看见珠琴叫喊着奔出来,脸上早已泪水涕泗:“赶紧啊,阿爸,你赶紧来…瑞仁医院打电话来……说是阿兄伊被车撞了!”顿时李大伯刷白了脸,李伯母握不住手中的碗,碎成一地。所有人乱成一团,我站了起来,不自觉地紧捏着拳头,张着嘴,脑中混沌交错不能言语。看着大家子每个人都在说话,惊慌莫名,我突然像是失了聪,什麽也听不到。
父亲开车带着我们赶往医院,二婶、姑母们和阿汀则陪伴阿嬷留在厝内。途中,李大伯紧抱着李伯母:“等会 莫看。”我仍旧不能言语,心中唯一的念头只有焦急和恨悔。看着李伯母不止地哭泣,才发现她已有了白发丝缕,天公怎让人要去承受这样的哀愁。母亲畔着珠琴紧握着手,也是哭成泪人。
我们几乎是奔跑着进了医院,刹时满室辛辣的药水味拢成一片海。入了急诊室,一张张的移床并邻排居,进门第二张床上就那样真实的躺着一具躯壳,长手长脚,满布伤痕。自床上流出的鲜血沿着床骨而下滩在地面,早已凝至浊浓而黑。“我可怜的心肝啊…”李伯母坐倒在地,李大伯和珠琴竟拉不起她。我不住地发抖,定要去看个仔细。父亲和母亲不忍心,阻着李伯母不让她上前。
是的,那是我熟悉的脸孔,怎麽会流这麽多血!是仲祥,要做一世兄弟的仲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仍张着,是那样布满惊恐的表情,又像是要喊叫着什麽。“我会死啦,阿仲祥,你别这样让我惊吓…我会死啦…”李伯母撕裂心肝的哭喊。“阿母,阿母…”珠琴抱着李伯母:“阿母, 莫嚎…”
全是我的错!仲祥遍身是血,胸口模糊成一片,那曾是我数夜依伴的胸膛,现今心骨可见。凌帛衣碎,罩的是我的椎心爱恋,我的山川。我流不出一滴泪,不愿相信眼里所见。你的玩笑也实在逼真,这样该够了吧,怎麽每个人都能演得如此动魄?我艰难地伸出手要牵起仲祥,赫然发现仲祥紧握的手中露出一截白纸,我悄悄地拔了出来──乐光戏院。
“当时街上人很多,有看到的人是说你们囡仔在街上骑着铁马,一台卡车开过伊身边,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去刮到伊,跟着就连人带车拖了去,一下拖了好远,你们囡仔当场就断气了。”派出所员警这样告诉李大伯。“出事的司机已经关起来了,伊开车之前有喝淡薄。”
我无法去想见仲祥那一刻的心里在想着什麽,他的面上是那麽地惊骇,手里仍拳着我们的约,我想他绝不愿就这麽死去的吧。
(五)
一连几天我不能睡去,始终无能相信数夜前还清楚碰触的真实体温,现今已成魂魄飘 。我开始等待,等待仲祥突地推门来讲,这是一场玩笑。今日是仲祥头七,入了晚,我仍旧恍惚着心魂,想去走走。
夜空出奇的静,从未曾仔细聆听浩渺天地里在流动着什麽样的虚实,这一刻,我 感觉到彷佛我也成了一缕空灵。
走着漫无目的的心境, 走到了熟识的地界。潺潺溪泉在夜里泛着清亮月光,我和仲祥种下的午笠还未见幼枝,犹记在此地说着彼此的志向,约定今生的情谊,现今他是看不到了。往事翻腾,历历在目,郁积在胸口的那一股气,倏地全沸了上来。我终於狂然放声,大嚎了起来:“你回来,你回来吧…”哭得太急,便呕出了肠秽胆汁。非要哭断肝肠,裂心掏肺不成活……
※ ※ ※
这麽些年都过了,我选择平静的生活看待,不再有动辄魂魄的心神起伏,静静地期待。我每夜都期待仲祥魂灵归来,然而多年 始终不见入梦,我想仲祥是这样的分明,要我无牵无碍──
吃完了猪 汤,时近日沈,我载着二婶返厝。路途风景依然如画,山间的轻岚已散去,远际布上了漫天彩霞。此刻我才猛然明白,我有的不只是不全然地活着,远处尚有故乡疼惜的温情,那样无私孕育,我是决计应当自重的。
宗逸将军自刨断骨,掏心予妻,寄之灵,留其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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