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大龙的婚礼是S城最风光的一次婚礼。
《婚礼进行曲》轰然奏响,四位身穿红旗袍的礼仪小姐手执美丽的红蜡烛,款款引导一对新人步入南中国大酒店宴会大厅时,宾客们的眼睛顿时为之一亮,用“珠联璧合”这种俗得不能再俗了的俗语来形容这对新人,倒也恰到好处。
新人礼服并无多少新意,这些从店里租借来的服饰再千变万化,看去也还是大致一样。抢眼的是新娘西西本人,一手捧着大捧的红玫瑰,一手挽着新郎大龙,仪态万方,高贵无比。在S城也许再也没有比她更高贵的新娘了,这只要看看全市唯一的这家四星级南中国大酒店宴会大厅里的宾客,便可略知一二,除了市里开人大开政协会议,很少有这么多头面人物济济一堂的,连市里两位最高领导的夫人也在主桌就坐了,这在S市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能有如此辉煌阵容,当然是因为西西的父亲,他在市里不论开任何会议,总是坐在前排。
南中国大酒店宴会厅人物无数,看去比西西更抢眼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身边的新郎,大龙一套黑色西装,越发高大,挺拔,英气逼人。
大龙面无表情。
这也许和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姨妈有关。今天上午,他的母亲提出要这对新人到竹仔街礼拜堂行宗教婚礼。我的姨妈是个小学教员,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当园丁培育祖国花朵,真是任劳任怨,桃李满S城。但不知何故,一过五十岁,忽然皈依了上帝基督,几十年的生活一下子全颠倒了,成了个极虔诚的信徒。大龙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几十年如一日的一个小机关的小干事,最近刚刚因为儿子的岳父他的亲家的关系,提升了,是科长了,说什么也反对儿子儿媳上教堂搞什么宗教仪式: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老两口一下子闹翻了,谁也不理谁。倒是大龙,一向都是满不在乎的,他对气得死去活来的母亲说:可以。西西一想到去教堂,很洋派,很有趣,也立即随着大龙说可以。于是他俩就进了教堂。当牧师问到至关重要的那一句话:你愿意成为对方的配偶吗?大龙仍是说:可以。西西就更绝了,她说“随便啦”。教堂里的人们忍不住都笑了,看他俩的样子倒象相约去逛超市。
其实此时西西正在生气。
西西的意思是要我当大龙的伴郎,而不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季,季军。大龙一向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可这一回他说什么也要小季当他婚礼上的伴郎。西西一直做我的工作,其实我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说我不会喝酒,不能胜任这个重任。她立即说小季也不见得比你会喝酒啊。我只好笑笑。在婚礼的前一天下午,我以为这伴郎或许真的要我来当了,我去大龙那儿,看看,也想帮点忙,到他的门口,没料到正撞上小季,小季将他的房门“砰”得惊天动地,看到我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怒气冲天地跑下楼去了。我看到大龙也是一脸胀得通红,一个人在生闷气,也就不好问他什么了。那天晚上,我足足忙了一个晚上,准备当大龙的伴郎,还打了好几个电话,去问那些有过伴郎经验的朋友。谁知隔天上午,和大龙一起走进竹仔街礼拜堂,在他身边当伴郎的,还是小季。
此刻,紧随大龙身后步入南中国大酒店宴会厅,同样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伴郎,仍是小季。
说起来小季还是我和大龙一起认识的。那天晚上,我和大龙到一家叫“十三路头”的大排档喝啤酒。那一阵子西西刚好到新马泰去旅游了,大龙才有空单独和我喝啤酒。“十三路头”是海滨无数家大排档中的一家,这些大排档都在海滨占地为王,撑开一把一把的大遮阳伞,上面缠绕两圈红红绿绿一闪一闪的小灯泡,生意也就做起来了。在这些大遮阳伞间,有不少卖唱的年轻人,大多是海滨对面S城大学的学生或自称是S城大学的学生,他们之中女的都是两人一组,一个背个吉他,一个拿张点歌单,鱼儿一样游动在食客之间。男的则是各自为阵,打单。小季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大龙已经非常礼貌地谢绝了好几拨要为我俩唱歌的这些海滨歌手,有女的也有男的。那时小季一直远远地站在我们视线可及的地方,看着我们。突然,他笔直地朝我们走来,说:“让我为你们唱一首。”话音未落,就径自唱了起来。唱完,他不说话,大龙也不说话,两个人对看着。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想,掏出张十元钞,要给他。大龙却是眼明手快,早在我之前给了他一张五十元的“工农兵”。小季白皙的脸孔一下子胀红了,他说,说得很快:他唱一首,牌价五元。他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皱皱的一把钞票,全是十元以下的小票子,一五一十地找给大龙。找到后来,才发现他这么一把的钞票,竟然不足四十五元。我想他一定会很窘的,谁知他却反而变得非常镇静,对大龙说:“不然我再唱一首吧。”
他又唱了一首。
那天小季穿了件很旧的白衬衣,一个人的模样差不多介于打工仔和在校的特困生之间,和现在当伴郎一身西装毕挺气宇轩昂的样子绝对判若两人。说实在的,小季当大龙的伴郎,确实比我适合,他不但人长得好,很清秀很有气质,而且可以说是才华横溢,小季在中学时就得过市里的卡拉OK大奖,那是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小季的父亲原是那个城市的一个中学老师,小季刚上大学就突然患病去世了。小季的母亲是一家工厂里的一个科长,在她们厂里也有些女强人的味道,然而工厂破产倒闭,她面临的只有下岗一条路。那一年的夏天小季的妹妹又考上了大学,小季暑假就不回家了,白天四处去找工打,晚上就到“十三路头”这些海滨大排档卖唱,挣钱养活自己,还要帮一点给妹妹。
他的歌确实唱得不错,只要哪家音像公司肯对他稍加包装,肯定是个很快就会红起来的歌星。大龙就是这么说的。
此刻他紧随大龙身后,和大龙相互辉映着,暗暗吸引了大厅中不少人尤其是年轻女性的目光,倒把新娘西西的风头,压了不少。今天特意请来当婚礼司仪的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S城有名的大帅哥,在他俩跟前简直就是阳光下的蜡烛,黯然失色。不过他仍是自我感觉极好地主持着,使出浑身解数,让婚礼看去显得不同凡响。
于是仪式就一道道地进行着。
首先登台的当然是西西的父亲,就象开会他总是坐在前排,今天开场的讲话更是非他莫属。他笑容可掬,十二分的高兴,西西是他的掌上明珠。即使高兴过了十二分,他的讲话仍是很得体,很有首长风范。得到的掌声也是一如既往的热烈、持久。下一个就是大龙的父亲了。我的这位姨父今天很刻意地摹仿着亲家的风度,也和西西的父亲一样穿了套二千多元打六折的西装,但看去象是从西西父亲那儿借的,一点也不合身。酒一滴还未沾,他已满脸红胀,很显然,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从未在这么多头面人物济济一堂的大场面上如此露脸风光过。他说:“尊敬的首长同志们,尊敬的来宾同志们……”就这么两句,卡住了。全场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一张瘦脸上,他越发紧张了,“尊敬的、尊敬的”,就是“尊敬”不出个下文来。西西在下面说:“随便啦,尊敬的亲朋好友同志们,不就得了!”可他就是想不到这么一句话。
真叫人无法想象,这么潇洒英俊的大龙会是他的儿子。幸亏主持人很灵活,我姨父的卡壳,他只用笑嘻嘻的几句话,就轻轻带过了。
仪式继续一道道地进行着。
鞭炮声响了,当然是在录音机里,但还是响得很喜庆很有气氛。穿着花红柳绿的宴会厅制服的男女服务生们,一张张脸孔看去都很年轻很外地,在三十六张喜宴桌间,忙而不乱地穿梭着。
上菜了。
西西的父亲和大龙的父亲同时起立,举杯敬酒。三十六桌的酒杯立即都同时高高举起了。
这是最后一道仪式了。主持人再三再四地祝福了这一对新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放下话筒,正准备入席,和大家一道放开胃口大吃这一桌的海味珍肴了。谁知伴郎小季突然上台,低低对主持人说了两句什么。大帅哥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但他不愧是全市数一的名主持,立即举起刚刚放下的话筒,重新放出满脸笑容:“现在由我们的潇洒英俊的伴郎,献歌一曲,献给在座的每一位嘉宾,祝福我们的新娘新郎,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小季接过话筒,看了大龙一眼,头低低的,什么也没说,等着音乐响起。
坐在路口对着夕阳西下,
白云深处没有你的家,
你说你喜欢这枫林景色,
其实这霜叶也不是当年的二月花。
小季唱的这首歌本来是广东一个染了头发的男歌星唱的,也不算新歌了,那时听听好象也不怎么的。可是由小季口里一唱,感觉立即大不一样,尤其在这灯红酒绿喜气洋溢的喜宴大厅里,他这么一唱,竟唱得我身上有点凉嗖嗖的。
半路下车只是一丝牵挂,
走走停停总是过去的她,
长长的石径回响你的相思,
回头的时候已经是梦失天涯。
这首歌我听小季唱过一回,就是在“十三路头”大排档,他的一把钞票找不开大龙的一张“工农兵”,他便自告奋勇,又加唱了一首,正是这首《白云深处》。唱完,我们和他也就各自走开了,后来却不知道他是怎么又和大龙联系上的。再后来,他读完S城大学的毕业分配,可以说是大龙一手包的。大龙他本来是没这份能耐的,他自己大学毕业后,我姨妈姨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安排进一家和他专业一点也不对口的小单位。不久S城晚报公开招聘记者,大龙觉得自己很适合其中的体育记者,就去应聘报考了。笔试面试一道道的都通过了,最后发榜时却没他的。大龙托了关系去问,说是面试那天主考的领导对他的评价只有三个字:“太骄傲”。大龙一下子就死心了。过了不到一年,大龙和西西出双入对的,关系早已确定了。这时还是那位领导通过那个关系来找大龙:体育记者的位置他一直虚位以待,就等大龙了,问大龙肯不肯屈尊?这时的大龙已经有的是选择的余地了,不但他自己有了很大的选择余地,而且还帮我解决了毕业分配进S城工作。不但解决了我的毕业进S城,而且还解决了原本和他毫无关系的小季毕业留S城工作,那时西西对小季的印象也非常好,若是换到现在,她是绝对不会去帮这个忙的。
等车的你走不出你收藏的那幅画,
卷起那片秋色才能找到你的春和夏,
等车的你为什么还参不破这一刹那,
别为一首老歌把你的心唱哑。
小季唱的时候,眼睛一直一直看着远处,好象要透过我们所有的人看到我们看不到的远处。他的声音很清亮,高的似乎要将喉咙唱哑了,叫人暗暗耽心。他却一直一直地高上去,听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很苍凉,和他青春俊秀的外表形象完全是两码事。
他是真的要把心唱哑了。
他一唱完,就低着头,匆匆下去了。真正听他唱的,似乎也没几个人,三十六桌的宾客们大多都忙着在相互敬酒,喝酒。只有大龙听得泥塑木雕般的,坐得动也不动。
宾客们纷纷地来敬酒了。西西也已换掉白婚纱,一身红衣裙,很得体地和来敬酒的宾客们应酬着,亲切,随和而不失大家风范,真是大有其父之风。大龙却是很反常地沉默,静静的,对来敬酒的宾客只是笑笑,笑笑,却是笑得涩涩的。也许自己觉得歉疚,他就喝酒,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又一杯。
大龙的酒量不错,但这样的喝法就是李太白再世,也会醉的。我正暗暗耽心,小季已经迎上去了,拦住了那些敬给大龙的酒杯,一杯一杯的,照样也是来者不拒。
小季的酒量不能和大龙比,这我知道。大龙便要夺下他的酒杯,小季笑笑,笑得很开朗,笑得一派春天和风煦日的模样,不知对大龙说了些什么,大龙竟然也就随他喝了。
大龙平日里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骨子里却是个性极强的,他想干的事情,谁也拗不过来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小季,几乎是小季说东他就东,小季说西他就西,连西西都说他是小季手里的面团团,随着小季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她的口气当然是很酸很酸的,这也难怪。
第六道菜鸡汤上桌了,这是喜宴的一个信号:轮到新郎新娘一桌桌的巡回敬酒了。
前面的喜酒桌,都是有些年纪的领导模样的宾客,大龙和西西还不怎么为难,他们彬彬有礼地敬酒,宾客们也都十分斯文得体地举杯,说些贺喜的话。小季也只要站在大龙身后,举杯,微笑,同样彬彬有礼就可以了。过了十桌以后,宾客的年纪就越来越轻,敬酒也渐渐敬得狂了起来,尤其在第二十桌上,有个胖子带头起哄,说什么也不肯放过大龙,一张胖脸上凭着几分酒意盖脸,说什么也要叫大龙“打通关”,全桌每人各干一大杯,满桌的年轻人,也都随着胖子起哄,一时间闹哄哄的,场面都有些失控了。
大龙就是笑笑的,随他们起哄,酒却是一杯一杯很不含糊地干着,干得一向很沉得住气的西西也有些躁急了,想拦他,可哪能拦得住,那伙年轻人反而起哄起得厉害了,一个个叫着笑着嚷着,就是要大龙干。
这时最惹人注目的并不是大在龙,而是小季,他把大龙的酒一杯杯地接过来,一杯杯地干了,一人对着那一伙奋亢的年轻人,他更加奋亢地大叫大笑大嚷着,两颊绯红,一头浓浓的长发猛甩猛甩的,张扬极了。平心而论,此刻的小季确是“帅呆了”。
人们的主攻对象大龙,这时就静静退到一边,静静地望着正在替他冲锋陷阵的小季。
西西只是望着大龙。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焦虑,有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
然而后来并没什么事情发生,喜宴有礼有节地进行到底,男女双方家人皆大欢喜。
大龙没醉。
小季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睡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走了,一个人到广东的哪个特区,去发展了。
大龙结婚不到三个月,就爆出新闻:两口子闹离婚。这时我自己的工作正忙着,忙得很不顺心,也没时间去顾这些。后来听说双方家长都反对,尤其是我的姨父大龙的父亲,拼死反对,还甩了不肖儿子一记大大的耳光,这在他们家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后来,大龙走了,抛下了副总经理、小车、豪华装修的三房两厅、新婚娇妻和一个大好锦秀前程,一个人到人生地疏的广东去了。
再后来,只要提起大龙,大家就笑,笑着说他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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