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渡 作者: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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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渡渡出了机场,摘下墨镜,看见了父母站在人群里焦灼地张望,忽然就有泪水要漫上来.他和母亲拥抱了一下,母亲有些哽咽地说:"这都会西方礼节了!"渡渡的泪落下来,却笑着喊了声"爸".父亲也有些眼红,却道:"老袁还在那边车里等着呢!"
渡渡和母亲坐在后面,说些旅途劳顿的话.他母亲道:"我们买了好多好吃的在家里呢."渡渡笑道:"这次回来我可以给你们做饭做菜了."他母亲就笑道:"你不过给人端盘子,哪里会大厨了?"渡渡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他们那几样我是看也看会了!"老袁插话说:"看来这美国是锻炼人!"渡渡笑道:"袁叔叔,你要是有吃第一只螃蟹的勇气,到时候也来尝我的手艺!"他父亲和老袁都笑起来.
进入市区了.渡渡看着车外阴冷空气里的繁华城市忙碌人群,心里竟然有一种异常激动的感觉--他在加州那懒洋洋的阳光里待得过久了,心里最常回响起王菲的那一句"一切都好,只缺烦恼",当然仅仅对天气而言.再回到上海的冬天,正是从平淡无奇的如春四季又回到阴晴冷暖交替变更的新奇和刺激里--其实在美国的生活也并不是那么平淡乏味的,何况他在美国也已经有两年多了.
先前的两天,渡渡一直在家呆着,开了电视看各种各样的节目,甚至连夕阳红的老年人节目动画城的少儿节目都兴致勃勃地看下去;又不停地品尝各式各样的食品,梅林的午餐肉大白兔奶糖老城隍庙的五香豆--终于,有了那种回到过去回到中国的感觉,同样也回归了那种百无聊赖万事无心的状态.
那天黄昏,渡渡抱着取暖的橡胶球,走到了镜子面前.镜子里的渡渡还年轻,然而毕竟过了二十五岁的槛了--二十五岁,渡渡觉得自己象对年龄敏感的女子,在过了二十五岁之后感觉青春已去红颜渐老,许多事情已经不会再属于过了二十五岁的人了.那个叫JOSEPH EPSTEIN的老美在他的散文"GROW UP, WHY DONTCHA?"里说"ButIcannotbearthatbackpackon anyoneovertwenty-five." 后来每次背着包在教室图书馆办公室之间疲于奔命的时候,渡渡就会想起这句话,就会觉得自己可笑而固执地妄图停留甚至退回到某一个更早的状态里去,比如上大学的时候.
渡渡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不仅是中文,还有英文名字DODO.他的朋友曾经笑话他的中文名字有些女孩气,叫人想起小说里面叫"嘟嘟"的那种不伦不类的女孩子.渡渡就笑道:"知音难觅啊."渡渡有时候写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渡和渡之间隔着大大的空白,就觉得生命里有个神秘的声音在喊他呼唤他:渡啊,渡过这人生的长河;渡啊,渡过这短暂的青春...--渡啊渡啊,渡渡就感觉一种急促的宿命在里头.英文名呢,不过是凑巧跟中文的发音接近,省去了好多麻烦.偏偏也有人会说"DODO是女性的名字啊,好象郑裕玲就叫这个吧."那个人是王严.
渡渡对着镜子,又想起了王严.他有一刻怀疑起自己的计划,也不能算计划,只是某些独自面对时候的疯狂想法:如果再相逢,如果让他们再相逢,如果渡渡让他们再相逢,他们会怎么样?渡渡想到了"复仇"两个字,然后笑自己的可笑.忘记比仇恨更冷漠,渡渡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忘记王严.
渡渡对着镜子模棱两可地笑,伸出一根食指到自己的眼角,还没有鱼尾纹起来;他把手指滑到嘴角启了唇缝,定了一回,对视着镜中的那一双在有些暗的背景里显得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起那回和王严两个坐在草地上说话,不觉把手指塞到唇角,王严忽然看着他不说话,然后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个姿势很SEXY嘛."渡渡不知道怎么就红了脸,却笑道:"胡说什么呢."
他母亲在开门,渡渡忽然警醒自己有些变态的自恋自怜,往门口去的时候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然后才到客厅把毛线拖鞋递给正在门口褪鞋的母亲,笑道:"今天怎么早回来了?"他母亲接了鞋子笑道:"怕你一个人在家烦嘛,正好这年的账今天下午都算完了,就提前回来了.到了周末,妈带你逛街去!"渡渡笑笑,自己居然是个喜欢逛街的男子,虽然他早已经学会不轻易告诉别人这样应该属于女人的癖好,却也知道自己一直就是喜欢逛街逛商场的.在美国,他喜欢每周的SHOPPING,在物品和物品之间留连,然后满足地买些该买的东西回去.
渡渡帮着母亲剥葱的时候,他母亲道:"你也别成天在家闷着了!该看的同学朋友也该去看看,过两天又是圣诞又是元旦的,你不一定找得到人家了!"渡渡笑道:"可不是,我正打算明天就先去找胡力玩玩呢."
第二天下午,渡渡跟胡力在办公室聊天,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看.胡力笑道:"我应该把门关上,免得我们老板看我谈笑风生不务正业."渡渡笑道:"你这么怕老板?"胡力就道:"怕老板?没有的事!再说了,我们这儿的员工十个有九个都是校友,大家紧的时候谁也不叫累,闲的时候就寻点乐子..."
王严走进来道:"胡力,这一份资料他们要明天翻译好!"胡力就接了资料说声"谢谢".渡渡竭力维持着先前微笑的面容,在王严把视线转向自己的时候含笑而平静地迎上去,看见王严眼睛里不易觉察然而还是被渡渡觉察到的一丝惊讶和恐慌.渡渡先笑道:"怎么这么看我?不认识了?"
胡力笑道:"对啊,你们应当认识的.我刚才还想介绍来着呢."王严也镇定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渡渡依旧笑道:"三天前.正准备看过胡力去看看你,还有在销售部的小田呢,胡力倒说他出差去了."王严看了看表说:"现在很忙,过会再聊?"渡渡忙着道:"千万别把我--当人,你们都忙你们自己的,我怎么着都自在."王严和胡力都笑起来.王严就道:"那好,我下班了再跟你好好聊聊天."
胡力一边道:"王严九月份跟徐丰结的婚,我们都凑了份子呢."渡渡隔了会才醒过来却道:"你不在EMAIL里面都告诉我了嘛.唉,又少了一个,光棍!真羡慕人家,连婚都敢结!"胡力笑道:"两眼一闭不就结了!离了婚,又是一条单身好汉!"渡渡笑道:"看过一篇文章,说美国如今的一代人都是害怕成长害怕责任的一代人;那个作者拿电影电视举例子,说一个喜剧片里面的乔治等人就是这代人的代表之一;又说大家喜欢的男女演员都是青春形象,而不象以前是成熟睿智的形象--我觉得我也是,总觉得婚姻很恐怖,要和另外一个人相约相守一辈子,那得什么样的决心和勇气啊!"胡力笑道:"得得.我正想问你呢,这次回来可是顺便要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听说在那边女学生更是稀有动物啊!"
渡渡叹口气道:"这可不是我的意志能决定的事情.实在不行,打算去乡下买一个带过去呢!"胡力大笑道:"其实我也认识一些女孩子,不过感觉跟你配对的还真不多!"两个又说了一阵子胡话.下班的时候,王严过来说大家一起去吃饭吧,胡力渡渡就说好,跟着去了附近的一个馆子.
吃过饭,渡渡王严同路,胡力自骑车去了.两人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推车走了一会,渡渡笑道:"你不回家吃饭,徐丰不会……吧?"王严就笑道:"你看我有那么不堪吗?"渡渡止了鬼脸道:"以防万一罗!"王严渐渐敛了笑,又问道:"在美国都好吧?"渡渡道:"YOU LOSE FOR WHAT YOU GET."王严笑道:"又放洋屁了."
临别时候,王严说:"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吃顿便饭.--是不是回来应酬很多?"渡渡笑道:"哪里来的应酬?你是第一个请我吃饭的人呢!你们新家在哪里啊?我现在对上海可陌生了."王严想了会道:"到时候我先给你打电话,再去你们家接你吧!"渡渡想了想,就道:"那最好不过!"
渡渡站在公共汽车里,看王严骑车消失在夜幕下的人流车流之中,不敢相信自己真地开始了那一项计划.
第二章
渡渡喜欢那种重新溶入人群的感觉.在BUS上看各种各样的人听各种各样的谈话,在他不会再日复日年复年地生活在这个城市之后成了一种新奇的享受.BUS,渡渡笑了一下,应该叫公共汽车的,更准确地说应该叫无人售票公共汽车--学语言的渡渡在脱离全中文环境之后对语言更加敏感起来,就象把某种情感搁置了一段时间再去看再去感受,物非人非,渡渡清醒地意识到那个王严早已经不是上大学的王严了.
认识王严是在大三的时候吧.那时候渡渡是学校广播站英语角的主持人,每周主持一次,朗诵或者播放一些英文诗歌.渡渡清楚地记得王严给他写信是因为那首叫"CASABIANCA"的诗:Love's the boy stood on!the burning deck\tryingtorecite"theboystoodon\
theburningdeck."想起这首诗,渡渡忽然想这么些年来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叫卡萨比安卡的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在焦灼的疼痛里感受爱情.
王严说:一直很喜欢你主持的英语角节目,你选的那些诗那些歌都是我喜欢极了的,有时候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的爱好会那么相近,就象我们都喜欢CelineDion的歌,奇怪的却是你选播了那一首不怎么为人注意的"RefusetoDance",这一首也正是我最喜欢的,喜欢里面的句子:Yousayjump.Theyjump.Yousayturn.Theyturn.席琳声音里凄清的甜美在这首歌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渡渡很少收到听众来信的,有时候他甚至怀疑整个校园里是否有人凝神细听过他主持的每一档节目.记得那时候跟主持文艺天地的徐丰说笑话,徐丰就安慰他道:"怎么会没人听?我听我们班女生说,你那诱人的嗓音就迷倒了一大批女孩子呢!"渡渡的声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磁性在里头,再加上英文系学生的身份,在应聘那个主持人职位时立刻脱颖而出,并最终如愿以偿过了近两年的主持人的瘾.
渡渡给王严回信,告诉他那个叫卡萨比安卡男孩坚守岗位的故事,并说起中国的"抱柱之信"还有"魂断蓝桥"的译名由来,还提到另外一首歌--"天使之城"的插曲--里面的一句"SWEET MADNESS",并在后来一期的节目中播出了这首歌.渡渡常常感慨流行音乐的魔力,就象这一句"甜蜜的疯狂",他不知道独自哼唱过多少回,每回都觉得自己重新陷入.
第一回一起吃饭,渡渡穿着红色的牛仔领褂子,而那个餐厅里所有的服务员都身着红色的工作服,好几次有人拉住渡渡跟他要餐巾纸等等.起先他们两个都莫名其妙,渡渡解嘲道:"看来我长得有服务员气质."王严仔细看他一眼,笑道:"某些高级酒吧里的侍应生."渡渡嗤笑道:"你还给鼻子就上脸了!"
王严说:"想象里一直以为你是个书生模样的人,没想到还挺结实的!"渡渡笑道:"我不象书生?我们班人都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就我最有书卷气呢!"两个人都笑起来.渡渡接着道:"--其实还是亏那一年的军训.在南昌一年,唯一的收获就是把自己从豆芽菜的高中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王严笑道:"眼一眨,小母鸡变鸭!"渡渡笑骂道:"你这人还真挺讨厌的嘛!"王严忙笑着道:"现在侬是英俊小生!"渡渡冷笑道:"阿拉哪里比得上侬这个英俊大生呢!“两个都红了红脸,就又说了些军训的话.
那天下午王严打电话过来说:"我想请你出去吃饭,可是徐丰说应该请你到我们小家里来吃.你想去哪里?--提醒一下,我们俩的手艺都不啥地!"渡渡笑起来,想了想道:"还是你们家吧!很想看看你们的小巢!你们不会做,也许我可以帮忙的.这两年我的厨艺还是颇有进步的!"王严说"好"又讲些买什么菜的话,然后说下午四点到渡渡家里来接他.
王严来的时候,渡渡刚洗完澡,一边擦还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跟王严说话.到自己房间换了月白的内衣,却又拿着影集毛衣外套走到客厅来,对干坐的王严道:"这我的影集.有一些在美国的照片."渡渡说完话,咬了咬嘴唇,然后笑着直视王严的脸.渡渡知道他的嘴唇咬过后是更湿润的红,而王严迅速转开的眼神告诉渡渡:王严至少有一部分还属于过去.
渡渡穿好了衣服,坐在边上看王严看自己的照片.王严的头发有些乱,胡子大概也是昨天剃的,毛衣也有些旧的样子--他还是俊朗的,即便有一些些常人根本不会注意的已婚男子的邋遢.渡渡闭了闭眼睛,心里又有那种奇怪的想法:未婚的英俊男子是一颗珍珠,结婚后也不过是死鱼的眼珠子罢了.王严合了影集笑道:"想什么呢?"渡渡睁开眼睛笑道:"想那过去的事情--能走了嘛?"
渡渡取了包,包里是他为王严徐丰准备的礼物.到街口,王严说:"我们打的回去吧."渡渡笑道:"客随主便,这的费反正是你掏!--我们是出名的花钱小气穿着土气了!"王严笑道:"在我跟前也哭穷?"渡渡道:"其实我回来后很喜欢坐公交,看人脸,听人说话,那种保持距离的溶入感真是很好!"
两人进了的士,王严笑道:"你现在会开车了吧?"渡渡笑道:"只会开自动车,手动车可不会.不过即使会开,在国内这样的交通状况,也不敢的.还别说,这两年上海的变化可真大呢,浦东就更别说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大人还说什么宁要浦西一长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呢,现在可大不一样了."王严笑道:"城市在变,社会在变,人也在变!"渡渡转头看了看王严,笑道:"可不是!你都结婚了!过两年再回来,你们孩子都该制造出来了吧?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王严笑道:"得了!也只有你们在美国能儿女成行了!我们怕是一个都养不好呢!"渡渡又道:"你说,我跟你们两口子都是朋友,你们有了小囡,该叫我叔叔呢还是舅舅?"王严脱口道:"叫你姨妈得了!--这么多废话,还跟以前一样!"渡渡却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婆妈态的,尤其在王严面前.
到了王严家,敲了门,徐丰系着围裙笑着走出来,渡渡忙着道:"哎哟,慢慢丰满小姐好!"徐丰笑道:"少跟我耍贫嘴了!--你这中文说得还是很溜的嘛!"渡渡笑道:"你希望我鬓毛未衰乡音改不成!?"王严看见他妹妹王谨在客厅,问道:"你怎么来了?"王谨调皮笑道:"馋猫鼻子尖,听说你们请客,我就跑过来罗!"徐丰忙着道:"对了,介绍一下:王严的妹妹,王谨!薛渡,渡渡!美国回来的留学生!"
第三章
王谨跟渡渡握手,笑道:"哎呀,我在跟美籍华人握手呢!好荣幸好荣幸!"渡渡笑道:"这在骂我呢?什么时候成美籍华人了?"王严笑道:"那还不是迟早的事情!"徐丰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是要攀住你这个要成美籍华人的朋友的!"渡渡无法争辩,只好摆手笑道:"随你们编排吧!"王谨笑道:"美籍华人,海那边的生活怎么样啊?"渡渡坐下来笑道:"没劲!跟一般中国人的生活相比是没劲!跟你们这些华籍美人比,那就是没劲透顶了!"
四个人胡乱说了一阵话.渡渡向他们厨房努了一眼笑道:"你们的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王谨笑道:"他们说等你来动手呢!"渡渡就站起来,卷了牛绒衫的袖口,作势往厨房去.徐丰忙着拦住他道:"跟你开玩笑呢!--我们也没准备什么,大冬天的,到处都吃火锅.我们也省事,从火锅店买了些新鲜的嫩牛肉羊肉兔肉鱼片,又买了些白菜口蘑菠菜土豆什么的,家里吃,随意些.王严,咱们火锅店买的底汤是不是热了?我们一边说话一边也能慢慢吃上了."
一时王严等在桌上放了火锅,徐丰端了汤出来,又道:"不知道对不对你们的胃口,总想店里的底料比我们好些."王谨举了勺子道:"我来尝尝!"
徐丰端到王谨面前让她勾了一勺子再倒进火锅,坐下来笑道:"未谙姑食性,先请小姑尝!你们算是看到活生生的教材了!"王谨放了勺子,对渡渡笑道:"你瞧,跟你沾光,喝他们一回汤,也这么被编排!还是做美籍华人好!"渡渡笑道:"你们姑嫂俩打情骂俏,又何必拿我做垫子."
王严看了渡渡一眼,笑道:"上回跟胡力一起吃饭,也没空听你说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今儿个给我们说说吧."徐丰道:"是啊--渡渡,我真地很佩服你,毕业那年吧,突然说想出国,就看英语就考试,两三个月的功夫,还真出去了!"渡渡笑道:"不过是运气好!--第一年光后悔呢,成天想着要回来,又怕人笑话."王谨道:"那是为什么?美国不好吗?"渡渡叹气道:"各种原因吧.我学比较文学,虽说是个全奖,每月扣税后的钱也不到一千美元,捉襟见肘.第一学期选了五门课,光小说阅读那一门,一学期里读完简奥斯汀的六本小说,还写读书笔记,上课做报告...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啊!"
渡渡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想向他们复述这些的,那些异乡寂寞苦读的夜晚,就象那些在燃烧的甲板上苦苦等待的光阴,所有疼痛都只是一个人承受过来并承受下去.现在和王严徐丰虽然还能谈笑风生,然而也只是谈笑风生罢了.
王谨问道:"你还打工?"渡渡笑道:"是啊.假期里没有收入,就去中国餐馆打工了.--王严,还记得我们那回吃饭我穿红衣服人家把我当服务员吗?呵,在美国倒成真的了."王严笑笑,招呼大家往火锅里添菜.
渡渡就问他们怎么样.王严道:"公司里不过是那样.我们检测部检验程序,谈不上什么创造性的活儿.徐丰在报社干了一阵子,跳槽到公司当文秘,也没什么意思."渡渡就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么快房子都买上了,收入总是不错的--反正都是大上海的白领了!"徐丰就笑起来,道:"哪里!这里欠了一屁股债了!王谨就是我们最大的债主!你说吧,她93年上的大学,比我们迟两年,工作比我们只晚一年.在银行工作又舒服,福利又好,如今银子挣得比我们都多.买这房子,不仅有她借的钱,还亏她帮我们搞到低息贷款-人家才是真正的白领,丽人呢!"渡渡转眼去看王谨.王谨原本正好看着他,把脸红了一红,低了低头,却道:"今儿才有趣呢!我们主任看了我的年底账目,说:小王,你看上去是个做假账的老手啊,是不是受过训练啊.然后又说:好,好好干,你比小张她们强多了,教了多少遍从来也没能象你这样几乎精确到毛了--唉,你们是不知道我的苦衷的,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就这么给染脏了熏臭了!"
大家为这叹息了一阵.徐丰道:"土豆片已经熟了!赶快捞着吃吧!"几个就一行吃一行继续说闲话.徐丰道:"好多人到美国都胖了,渡渡你倒还是老样子."渡渡道:"就那个每天疲于奔命的样子,怎么胖得了!王严胖了没有?"徐丰哧笑道:"你问他呀,还说我手艺不好.看看腰围,肚子都要起来了,还没到三十呢!--不过这也充分证明:我的饲养技术还是不错的."渡渡对着王严暧昧地笑,王严笑道:"这替你省了多少麻烦!我们公司里小蜜还是很多的."徐丰斜了王严一眼对渡渡道:"你瞧瞧,他还花心呢!"渡渡笑道:"王严同志太不象话了!早知他这样,当初我就不该把你交给他--总以为他会比我更好地照顾你的,没想到是这么个花心大少!"王谨笑道:"敢情你们两个都追过她啊?怎么就鹿死王手了呢?"然后堆了一脸迷茫与好奇,拿眼睛往他们三个脸上扫过去.渡渡脸上有些不自然,心里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快感.王严一时也说不上话,徐丰忙着道:"你的推理有意思.当初渡渡要是真追我啊,你哥真是要靠边站的!"渡渡笑笑,终于没说什么.
一时吃完了,王谨看了看表道:"我们赶快去吧,待会儿人美容店就关门了.--哥,你们收拾下吧."徐丰忙着对渡渡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你千万别走啊,还要跟你好好聊呢."一时徐丰王谨穿好衣服出来,王严把围巾递给徐丰,又道:"早点回来."王严关了门回来,渡渡笑道:"她们这是干什么去?"王严摇头笑道:"每周她们都去做一次皮肤按摩美容什么的,说是包月的服务,我也闹不清楚.跟我一起洗碗?"渡渡笑起来,道:"你倒是有趣,自己做家庭妇男,还要拉上我."王严愣了愣,解嘲一笑道:"等你结了婚,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渡渡冷笑道:"我干吗要结婚?一辈子单身不也很好."王严把碗碟往厨房端.渡渡到底端了余下的,跟过去,两人站在水池边洗碗说话.
王严道:"你现在自己还写英文诗歌吗?"渡渡道:"许多东西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以前玩票似的,觉着有趣;如今成了职业,就面目可憎了."王严叹气道:"我们上班的人,一年到头难得静下心来读一本书."渡渡道:"我刚还给你们带了本爱情十四行的英文诗选呢,看来要明珠投暗了--我觉得人的关系也是如此,对一个人有好感,远远看着,揣摩着,总是千样百种的好,真的到一起了,也许就是那么回事罢了."王严沉默了一会儿,又拿水瓶兑点热水,道:"洗着洗着就冰凉了."
洗完碗碟,又洗手净脸,两个说起房间的大小,王严就领着渡渡到卧室看看,说了一会子话.王严一边说话,一边弯腰整理写字台上的东西.渡渡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冲动,就从背后抱住了王严的腰,王严顿了顿,轻轻道:"干什么呢?"渡渡嬉笑道:"说你变胖了,抱抱看.好象是胖了."王严拿手搬开渡渡缠结在自己腹部的双手,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渡渡,半晌问道:"在那边真好吗?"渡渡跌坐在椅子上,却扬眉道:"有什么不好的?一切都好,只缺烦恼.无聊了,抽抽烟酗酗酒,寂寞了,找找男朋友处处女朋友."王严叹了一口气道:"渡渡,我不信你变成那样子了..."
渡渡眼睛湿了湿,却旋即笑起来,道:"什么都是在变化的.我还以为你不会结婚的呢."王严坐在床沿,愣了愣道:"说起来,跟徐丰也谈了两三年了,今年九月份就结了婚,很仓促的."渡渡心里因为王严说他不会变成那样子的感动迅速地消散开去,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眉头微结的王严,脑海里又有那样一幅疯狂的图画:他终于成功地诱惑了王严,他们搂抱亲吻,在王严难以自持的时候,渡渡看见徐丰推开了房门...
第四章
渡渡坐在那里,和王严漫不经心地说话,忽然醒悟到自己对王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欲望了,无论是肉体还是情感.刚刚地从后面抱住王严的时候,心跳居然没有任何的不规则--象是一场彩排太久的戏,渡渡做得不作痕迹,却失去了最初的激情.渡渡想也许是因为这两年太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在宽大的床上入眠,一个人面对所有的快乐和悲伤--孤独,有时候更是一种习惯吧.渡渡以为自己喜欢溶入人群的感觉的,可又模糊地意识到他已经溶不进去了,然而他更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他练了许久的拳,待到出拳时却发现象是打在棉花里,沮丧的同时还想要作一些无望的努力.
王严还是过去的样子,看着渡渡时时有些走神.渡渡淡淡笑道:"看上去你们的两人世界很不错啊!"王严道:"凑合着过罢了."渡渡道:"不管怎么样,看你们走进了婚姻,总觉得变化很大的.--你觉得我这两年有变化吗?"
王严笑笑道:"比以前男人气了,印象里以前的你特别多愁善感的样子,现在侃起来也是一张好嘴嘛!"渡渡解嘲地笑,又道:"这是在熟人面前.在生人面前,或者在人多的场合,还是沉默的时候多."王严含笑点头道:"所以我说不相信你酗酒抽烟呢."渡渡垂下眼睑笑,再抬眼,看见王严定定地看着自己.那定定的眼神,象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渡渡心里的一把老锁,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捏王严的下巴,嘴里笑道:"干吗这么看着我?"
王严伸手握了渡渡的手,却不放开,有意无意地揉搓着,笑着道:"两年多没见,现在当然要好好看看!"渡渡不知道为什么,血液里的感动和愤怒互为催化剂一般加剧着反应,他在心里说:好了,王严,不是我,是你--他象牙色的脸庞上却没有任何动静,微微地仰着,眼球向上盯住了王严的眼睛,嘴唇紧紧绷着.王严转了视线,问道:"在那边也没找个女朋友?"渡渡笑道:"我又没你那么多的追女绝招,哪里就容易找到了呢."王严放了渡渡的手,要站起来.渡渡却笑着拉住了王严的左手,又道:"你的手总是很暖和.."王严的右手落在渡渡的头上,轻轻的转了一圈,然后停在那里.两个人一个站在床前,一个坐在椅子上,渡渡低头看自己双手握着的另一只手,王严低头看着渡渡的头,都不说话,象是进入了临界状态,暂时无法决定动作的走向.
那时候徐丰和王谨在楼梯上的笑声伴着橐橐的皮鞋声先传进来.门开的时候,渡渡和王严同时要松开手,却又犹豫了一下才终于松开--在那片刻里渡渡就笑自己:曾经如何设想在徐丰面前跟王严作出亲热举动以破坏和打碎他们的婚姻,然而到头来首先手软的却可能是自己.他满面笑着,跟着王严走进客厅.
徐丰回来先脱了外套,到厨房检视了一番,出来道:"哇,今儿王严表现不错,居然把锅碗都洗了!"王严笑道:"这话说的?好象我以前没洗似的."徐丰轻笑了一声,道:"算了.那回跟我赌气跑出去吃饭可不是为了谁洗碗的了.--你也没给渡渡泡杯茶?真是!"徐丰又折回厨房去冲茶,王严跟进去.渡渡心里笑了笑--他们也不过是平凡的夫妻罢了,在世俗的滚滚红尘里感受油盐醋酱的香咸酸辣.
渡渡回头来看见在日光灯下愈发显得漂亮的王谨,不禁笑道:"YOU LOOK SO BEAUTIFUL TONIGHT!"王谨笑道:"我不懂英文,不知道您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说毕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徐丰和王严端了茶出来.徐丰笑道:"我来翻译--渡渡说:王谨小姐,你今天晚上十二万分的漂亮!"王谨微红了脸,却道:"你们家的扑克牌呢?咱们快打牌吧!"
四个人就坐下来打拖拉机,打得很艰巨,交替着坐庄,却总是很难升级.王谨渡渡在打六时,徐丰王严终于艰难地跨越了十那一级.再起牌时,王谨就笑道:"你们别太得意了,我们这把要把你们勾到底的!"王严笑道:"就凭你!?"渡渡就笑着先抢定了梅花勾,王谨又摸了两圈牌,却把渡渡的主勾反成了红桃勾,一边笑道:"跟你们玩一回心跳!"渡渡笑道:"喂喂,我的牌可一般,你要小心!"
王谨隔着桌子跟渡渡挤了挤右眼--这个很男性的动作在她做来时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妩媚和调皮,渡渡笑着整理手中的牌.王严在小心翼翼地埋牌,王谨在边上催促道:"喂,同志哥,能不能快一点?"徐丰放了牌给渡渡续茶,也笑道:"就是,不准难产!"王严出了一对老K,却探询着道:"应该没问题吧?"渡渡得意地笑,拿一对同色的爱斯活捉了--这一漂亮的开端最终导致了一勾到底,王严徐丰两个就为谁没打好埋怨着,渡渡和王谨满面笑容地清算战果.
墙上的钟"当当"地响起来,王谨看看表,道:"都十一点了,我该回去了.明早还要上班呢."渡渡也站起来道:"我也该回去了,闹得你们上不好班."徐丰王严说了几句客气话,也就不留.
渡渡拿了包,把那本英文版的"爱情十四行"取出来送给王严夫妇,徐丰忙着道谢.王谨穿好了衣服,却从口袋里取出两张票来,又道:"我差点都忘了.朋友送我的两张圣诞夜的DISCO舞会门票--你们两口子去不去?"王严说:"我们不跳舞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送别人吧."王谨想了想,问渡渡:"你有空吗?跟我去狂欢一个晚上?"徐丰怂恿道:"渡渡你就去吧,那个D厅这一阵子很红火的!"王严笑道:"渡渡也不喜欢跳舞的."渡渡却笑道:"我老说要重新溶入上海人的生活呢.这下更要老夫聊发少年狂,溶入年轻人的夜生活呢!"
王严穿衣服要送他们,渡渡叫他留步,徐丰拉了丈夫的胳臂,对渡渡道:"你们两个顺路,一起走吧.外面怪冷的,我们不送了.渡渡,回美国前有空常来玩!"渡渡一壁说着"一定一定",一壁下楼梯赶上前面的王谨.
第五章
在王谨邀请自己去跳舞的那一刻,渡渡意识到她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也是那时候,他开始注意她的言行颦笑,发觉王谨居然是个少有的不矫揉造作的女孩:在这个中国的东方都市里,渡渡曾经见识过,如今还在接触着,太多矫揉造作的女子.下楼的时候,渡渡在灯光里坐得太久了,看不清楚楼梯,趔趄了一下.王谨回头笑道:"是不是不习惯走这么高的楼了?要不要我搀你?"黑暗里王谨伸出手来,渡渡倒不好意思道:"没关系.刚刚出来,不适应外面的黑暗."王谨轻声笑起来,接着下楼去.
渡渡和王谨两个聊着走到街上招手拦出租.车来的时候,渡渡忙着给王谨拉门让她进去,王谨笑了笑道:"还真这么绅士啊."渡渡淡淡笑着,待王谨坐好了,就要关门.王谨靠里面自坐了,回头来看见渡渡要关门,脸上微红了红,却调皮笑道:"这就有些假绅士了."渡渡拉不开前门.司机一壁忙着开前门,一壁笑道:"没想到你要坐前头."渡渡却又关了前门,自开了后门,坐在了王谨身边.刚坐下时,脸热心跳,居然不晓得说什么好;伸手摘了自己头上的绒线帽,转眼看王谨,王谨也正看着他,两个就又都红了红脸,却笑起来.
两个胡乱说了几句话,车就到王谨的宿舍了.渡渡笑道:"到时候怎么联系?"王谨想了想道:"我在银行等你吧.我的电话是--"渡渡就找纸笔,半天却只摸出一枝圆珠笔.王谨笑着跟渡渡要了笔,问渡渡家里的电话号码,在自己左手心里飞快地写了;又示意渡渡把手伸给她.渡渡愣了一下,却还是把左手伸了出去,王谨在他手心里写了单位的电话号码还有自己的拷机号码,然后把笔还给渡渡,笑道:"这样多简单!"渡渡抬眼看着她,笑起来,道:"你总是这么别出心裁!"王谨自己开了门出去,笑道:"你别出来了!"渡渡就坐着不动,看着王谨拉了拉她粉红的绒线帽,又紧了紧她的白色围巾,往宿舍大院走去了.车子重新开动,渡渡忍不住回头贴了玻璃窗,看已经进了大铁门的王谨,心间升起了一种模糊的盼望.
渡渡坐在车里,看窗外的繁华夜色一幕一幕地流逝去,玻璃里隐约还有人影,还有王谨红色羽绒服的背影,还有以前的影子浮上来.渡渡想起王严第一次跟自己说起王谨的情形.
那是深秋时候吧,渡渡的嘴角起了小小的火疮,路过校门口的水果摊时,王严就道:"你应该多吃些水果,现在干燥了,容易上火."渡渡回头笑道:"你懂得还真不少!我特别讨厌跟小贩们计斤较两,因此我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买过东西.每次吃水果也大多是从家带到学校来的,这个周末没回去,就上火了,都怪你非要去看什么吸血迷情三百年,根本不知所云嘛!"王严笑道:"真笨!这样的好片子都不懂得欣赏!"渡渡斜他一眼道:"我是笨!没您聪明!"王严不睬他,把苹果给小贩过秤,一边要掏钱付账,渡渡忙着自己付,又道:"你这是干什么?"王严笑道:"我害得你上火,自然要买水果孝敬你了!"渡渡"噗哧"笑起来,拎了袋子往校内走,又低头取了两个苹果出来道:"不怕脏,吃一个!"王严挑了一个小些又不那么光滑的,笑道:"尽给我丑陋的!"渡渡笑道:"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说赵传这首歌才红的时候,台湾的水果摊上很多这种广告呢!"王严也笑,又道:"小时候吃水果,老跟妹妹抢大的.那会儿老觉得我妹妹特傻,家里有水果从来不知道去找,我找着了,给她一个小的,只有一个时给她一小半,她也就心满意足了."渡渡看着王严,心里奇怪那样高大的男生也有那样幼小的童年,转瞬觉得自己的可笑:谁没有童年呢,只是我们不断在忘却罢了.想着,渡渡自己就笑了起来,王严问他笑什么,渡渡就道:"想你小时候流着鼻涕跟你妹妹抢苹果的样子..."王严笑着把拳头砸向渡渡的肩膀...
渡渡把脸贴着冰凉的车窗,感觉自己不可抑止地滑到那种廉价的伤感状态里去.那么一件小事他却记得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甚至还记得王严那天穿着红色横条黑灰底色的中领的羊毛衫,外面没有套夹克,底下是蓝白的牛仔裤;他记得自己在跟王严一起的时候,性格里的温顺娇痴和患得患失忽然都又跑出来招摇,而那是他曾经如何刻意去消藏隐匿的呀.后来他明白那部TOM CRUISE和BRAD PITT主演的"吸血迷情"是有关双性恋的--王严想必早就明白的,所以要带自己去看,甚至建议渡渡在他的节目里聊聊这部影片.还有后来王严向他推荐"垮掉的一代"的诗歌作品,而金斯堡等人多是同性恋的,想必王严那时就很清楚的吧.渡渡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他在英文诗歌课上写的诗:ONCE TRYING TO GET YOU,NOW TRYING TO FORGET YOU.只是他不能如此轻易忘却.他从来没那样依赖过别人,没有那样COULDN'T HELP FALLING过,可是等他不能自拔的时候,徐丰圈着王严的胳膊笑着说:"听说你来奖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
到家跟父母说了两句在王严家吃饭的情形,也就洗漱睡了,却辗转反侧睡不着.渡渡忽然疑惑他为什么那样急切地答应了和王谨去跳舞,是真地喜欢她吗?还是她的动作神态里有些王严的影子,还是自己想做点什么?渡渡睁开眼睛看着房顶,在静静的夜里,他感觉象是浮在广阔无际的黑暗里的海面上,没有星光没有船只,有的只是孤独无援的绝望和荒凉.
二十四号的下午,天色阴阴的,渡渡到银行去找王谨.王谨让他在厅里等一会儿,一边对付同事们的笑话,一边忙着收拾自己的办公桌.渡渡听见他们跟王谨开玩笑说她的男朋友很有款,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大厅里,索性退到外面去.又有人围上来问他有没有外汇要不要换外汇,渡渡忙着走远了,这才站定看着门口,等王谨出来.
王谨走过来,笑道:"你怎么不在里面呆着,跑到外面来受冻?真傻!"说毕"真傻"却有些娇羞上面.渡渡忙道:"我穿着大衣还好!"王谨看他一眼:渡渡的脸色本来有些象牙的黄白,被冷风吹了,更有些冻青的瓷实,看去如烟青的玉石,透出冰凉的质感,衬着他黑色的呢子大衣,有些冷绝的俊美.王谨就笑道:"你的脸色在这冷风里吹了,倒好看!"渡渡笑起来:"天可怜见!居然还有这么夸人的!"
王谨道:"舞厅七点才正式开始呢.想不想去喝茶?"渡渡笑道:"早听说现在上海茶楼酒吧更发达了,还有各种各样的洗发廊洗脚屋,只是一个人也没有心情去逛,跟你去最好了!"王谨就带他去附近的绿洲茶楼,渡渡笑道:"这名字有意思,沙漠城市里的绿洲!"二人上了二楼,寻了座,看四周也颇有些茶客了,只显然还不是高峰期.角落里还有二胡的声音,渡渡笑道:"果然是个开眼界开耳界的地方!"王谨笑,给他推荐了木瓜汁饮料,两个又要了几样点心,就在桌边慢慢聊了半日.
六点多些,两个人要出来.刚要起身,看见胡力带着个女孩走过来,忙着一阵寒喧.两个女孩在一边招呼的时候,胡力笑道:"你小子好眼力嘛!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渡渡笑道:"你不也没告诉我嘛!怎么?跟情儿共渡圣诞前夜?"胡力故作无奈地摇头耸肩,笑道:"人家小姑娘要罗曼蒂克嘛!--喂喂,这么快,怎么勾搭上的?"渡渡小声笑道:"你别乱讲了!她是王严的妹妹,我们碰巧一起出来玩."胡力"嘿嘿"地笑,几个又说了一阵子话,王谨渡渡就别了出来往舞厅去.
第六章
渡渡和王谨一起在舞池里随着音乐和人群扭动的时候,王谨脸上一直满溢着笑意.一曲终了,两个都汗淋淋的,忙着喝饮料.渡渡笑道:"刚才跳舞的时候,你老笑什么?我扭的很难看?"王谨笑道:"不是!我觉得看你跳舞,老觉得一个好端端的男生被教坏的样子--好象你天生就是那种应该跟人在书房里优雅交谈的男生,而不是跟着群魔乱舞的孩子!"渡渡笑道:"这跳舞真是累人的运动,--跳的时候感觉心跳加剧到快受不了了,可是实在不想停下来!想疯!"王谨笑笑,却没说话.
底下的一场他们两个只是坐着看人跳,变幻的灯光下是各种各样失色变形的脸,更多的却是那种麻木的表情.高台上是几个领舞的年轻女郎,做出种种性感的姿态,更有两个女的,或前或后时左时右地交缠着,一个如蛇扭曲着升升降降,另一个却双手如水般流动在搭档的腰部臀部大腿.王谨笑道:"前面那个肚脐很性感!"渡渡笑.王谨又道:"你笑什么?"渡渡想了半日道:"不笑什么."王谨就做鬼脸道:"真坏!"渡渡到底忍不住道:"我笑她们两个女的那样跳舞,怎么也不搞对男女出来,那才更加煽情些!"王谨笑道:"也许她们是同性恋呢!"渡渡笑了笑,不接话头.
快到零点,声音沙哑的DJ说:"各位朋友,现在是我们的零点不设防特别节目!零点不设防,灯光黑暗一分钟,朋友们,该出手时就出手啊!"一时场内喧声四起,有人就叫出更疯狂的口号.渡渡跟王谨摇头而笑.王谨就道:"真是一个疯了的世界!"渡渡笑道:"机会难得!"正说着,灯光就全部熄灭,他们被置于彻头彻尾的黑暗里.
渡渡莫名地紧张,听觉忽然特别敏锐,四周的接吻声音如同鱼群的唼喋,而一分钟显得如此漫长,渡渡试图咳嗽,却在那种试图里觉得自己的局促.他伸手去拿自己的矿泉水瓶.他的手和王谨的手在桌上相触,渡渡愣了一下,却又不晓得应该拿开还是覆住王谨的手--王谨并没有动作.
灯光又亮,渡渡和王谨却都紧张得不敢向四周看.DJ诡秘地笑问道:"我想大家需要一分钟的延迟,YES OR NO?"观众齐声说:"YES!"DJ却调皮地拉软拉长了腔调道:"NO!"众人都笑,DJ喊"让我们再次跳起来!"音乐再起,王谨忽然拉住渡渡的手,笑道:"走!再去跳会儿!"
再回到高脚凳上的时候,渡渡喘息着道:"明天走路都要走不动了!"王谨看了渡渡一眼又向台上望,然后一边喝水一边笑.DJ又开始讲话:"朋友们,现在是我们的玫瑰放送特别节目,你可以把对你最爱的人你最想说的话告诉我,由我来告诉他或者她或者它--我的最后一个它是宝盖头的它!圣诞之夜,玫瑰盛开之夜,情话大声说之夜!朋友们,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不敢说的!"渡渡精疲力竭地坐在那里,却满心感慨这种上海的D厅文化,感觉自己真的过了二十五岁,也就过了许多事情和心情的DEADLINE,甚至由此感慨自身的边缘地位:他不仅无法溶入美国同龄人的夜生活,也再难溶入中国年轻一代的夜生活."站在人群里,我是如此尴尬",那句话犹如鬼魅般潜入他的脑中.
DJ断断续续地读着肉麻或者不肉麻的句子,渡渡却有些麻木起来--他一直淡淡地笑着,仿佛是在欣赏又仿佛是无动于衷.王谨笑道:"怎么啦?真累了?"渡渡摇摇头道:"我在偷听人家的情话!"王谨就笑着喝了一口水.DJ念道:"雯雯,我爱了你四年!今夜我要你跟我回家!爱你这个女孩的女孩--霏霏."场里有一两声尖锐的口哨,DJ跟着道:"真让人感动--如此大声表达同性恋爱的宣言!让我们一起为她们鼓掌!"渡渡机械地拍手,王谨也就鼓掌,却笑道:"可是你在美国学来的尊重同性恋?"渡渡茫然而醒,放了手道:"我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听人鼓掌就鼓掌了!"王谨就笑道:"呵呵,刚才是个叫雯雯的女孩给叫霏霏的女孩讲情话呢!--现在社会说开放也就真开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了."渡渡笑道:"怎么就乱七八糟了?"王谨笑道:"就说这同性恋吧,我还真听说过一对:两个女的死着活着要结婚.我们现在和朋友同事出去都不敢太勾肩搭背了,害怕人家怀疑是同性恋啊."渡渡笑道:"那也有些过了.我们国情不一样,美好的同性友谊还是要保持的,至于恋爱就不必了."说完了,渡渡惊诧于自己的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他是惯于言不由衷的老手.
王谨却笑道:"给你说个故事吧.我的一个朋友前不久碰到一个色狼,死缠着她,后来她说:我是个女同性恋,对男人不感兴趣.这才好了.那男的不死心,还问她跟哪个搞,我这朋友气得没法子,胡乱就说:王谨,王谨你认识吧?我就喜欢她,我们俩个好了几年了!过后她还说给我听,我恨得差点杀了她--这么坏我名声..."
渡渡想了想,笑起来.王谨看他,道:"你笑什么?"渡渡把眉毛扬了扬,却把眼睛垂向自己新开的可乐杯中,漫不经心地笑道:"据说,同性恋者拒绝别的同性恋者的时候,大多会说:我是个直人,从而让追求者知直而退."王谨大概明白了意思,却问道:"直人是不是指象我们一样的人?"渡渡忽然有些惊颤,却道:"是吧.我老听人说英语STRAIGHT,就这么直直翻译过来了.也许有更好的词."
王谨就又问道:"在美国同性恋多吗?我一想到美国,就把它跟毒品啊,同性恋啊,校园枪杀啊什么的联系起来,好恐怖的样子!"渡渡镇定地笑,却道:"这个我倒不大了解,不过我倒读过一篇男同性恋的故事,说什么童年和他的叔叔发生关系,后来就成了同性恋,等他老了,又怎么找了一个小孩子做情人,那小孩跟他还叫叔叔什么的,真是恶心--我当时就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不过觉得稍微改一下更合适:人生是一袭肮脏的袍,长满了虱子."王谨笑道:"她说的是华丽的袍子吧.有时想想这些人,就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不应该不快乐的."渡渡大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是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
王谨提高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渡渡笑笑,道:"没什么.在这儿说话真累,太吵了."王谨笑道:"那干什么?就干坐着?"渡渡站起来道:"跳舞!"他们又一次穿梭着进入人群,又一次不顾所以地跳起来.
第七章
D厅是凌晨五点多关门的.渡渡和王谨走到外面,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彼此有些苍白的脸,忽然都笑起来.渡渡道:"感觉又年轻了一回呢."王谨也笑道:"我大学毕业后也没这么疯过了."渡渡要拦出租车,王谨拉下他扬起的胳膊道:"走一会子吧.现在回去,我宿舍大门还没开呢--你回去不怕吵醒伯父伯母?"渡渡笑道:"这倒也是.三点时候真困,现在困劲儿倒过了.回去要好睡一天了."王谨道:"您回去是没事了.我还要上班呢."渡渡道:"真不好意思.请一天假不行吗?"王谨看他紧张关切的样子倒笑起来:"不碍事的.我昨天就把今天该处理的处理差不多了.待会去也不过点个名应个卯而已."
马路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车辆,带着些惺忪的睡意来往着;路边上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些早起锻炼的老人,或者自己玩球做操,或者众人跟着音乐一起弄拳舞剑;几个早菜市口甚至已经排出了长队的人群,不知道在争购什么.渡渡长叹了一口气道:"上海的早晨.好多年没在这样的清晨里走路了,小时候倒经常一大早跟着父亲出来跑步的."王谨笑道:"那你爸爸现在是不是每天早上一个人孤单地跑步了?"渡渡愣了愣,忽然竟无法确定父亲是否还在坚持锻炼--自己刚上大学的那一阵子,父亲是卸了重担般停止早锻炼重又开始睡懒觉的,以后在家的日子自己总是在父母后面起床的,从来没想过父母一大清早都干些什么.心底隐隐的有些愧疚感觉,却盯着王谨看了一会: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越发黑越发精神的样子--是跟王严一样的细眼长眉,眸子却要更清亮灵动些,几缕头发从她的帽子里探出来,发稍有些调皮地微微卷曲纷乱.王谨用胳膊肘捅他一下道:"问你话呢!"渡渡回过神来道:"你真好看!--我正想呢,却实在没有印象了.待会回去要好好侦察一番!"王谨先小声说了句"油嘴滑舌"然后却笑道:"不孝之子,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每天在家都干嘛呢?"渡渡拿双手擦弄了几下脸眼,道:"混日子.一直说上街逛,买些衣服磁带CD书籍什么的,一个人却总没有心情.我妈老说要陪我,可我却不愿意跟她一起走--一回两回也就罢了."王谨低头浅笑道:"我元旦时候有几天假,到时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逛逛,尤其是买衣服."渡渡又愣了愣却忙着说了声"那就THANKS IN ADVANCE"了.
到王谨宿舍大院,六点刚过,看门的已经开了门扫地.王谨就对渡渡道:"你还是打个的回吧.在外面走一阵子,才觉得冷呢!"渡渡挥手跟她再见,又笑道:"我晓得.好好睡一会儿吧."渡渡折回到大路上,一阵倦意袭来,却强忍住,要自己再在清晨的风里走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了,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还有人们的说话声渐渐在这城市里苏醒过来温暖起来,好象一场戏终于在越来越浓的锣鼓声中拉开了帷幕.
渡渡却突然打了个寒噤,觉得孤独和寒冷在这开始喧闹的早晨向自己一起袭来.刚刚和王谨一起走路说话,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的.渡渡想起曾经在日记里写过"与其承受孤独不如享受之"的句子,此刻却再一次觉得那句子的苍白无力,就象几年前他在王严面前终于不能再孤独下去.
那回做节目,渡渡选了一首歌,歌里唱道:IF YOU FEEL LONELY/CALL ME/IF YOU FEEL COLD/HOLD ME...后来王严就说:"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成天跟我这样的朋友在一起,还叫嚷着孤独啊寂寞啊!",渡渡冷笑道:"孤独是与生俱来的,BOY."王严笑道:"友谊就是用来驱散孤独的,KID."渡渡笑道:"友谊是那样美丽,孤独是那样顽强,BABY."王严笑道:"你叫我什么?"渡渡笑道:"叫你INFANT了,那么天真."王严狡黠笑道:"我听到的好象是另外一个词呢"--王严走过来抱住了渡渡.渡渡一边忙着挣脱,一边道:"干什么?!"王严向他耳里呵气,低声道:"BABY,IF YOU FEEL LONELY,LET ME HOLD YOU!"
渡渡的眼睛有些湿润,自己的后背似乎仍然可以感觉王严几年前的体温,耳朵里还有那种又暖又痒的感觉,而沿着自己的耳底往脖颈里蔓延的王严鼻梁的温度还是那样冰凉--他孤独地走在人行道上,感觉回忆象水一样令自己慢慢沉溺慢慢窒息到无法呼吸.他伸手拦车.这街上,他一分钟也不能久留了.
到家,他父母都已经起来了.渡渡想去自己房间睡觉,他母亲道:"你还没吃早饭吧.你爸爸排队买的张师傅的豆腐脑,还有烧卖,还热着呢!"渡渡就转到客厅来坐下,问道:"你们每天都这么早起床吗?"他母亲盛了豆腐脑来,笑道:"可不是!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半到公园打太极的!"渡渡笑道:"怎么你们也学人家老头老太了?"他母亲也笑起来,道:"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老头老太,那是什么?!"渡渡拿起勺子,却愣了一下.他母亲接着道:"瞧你爸爸,这两年头发又白了许多.平时染了还不大显."渡渡的眼中忽然又有湿润之感,忙着喝了一口热烫的豆腐脑,却把脸背向了母亲.
他母亲也坐下来吃早饭,却又问道:"王严的妹妹怎么样?"渡渡道:"挺好的.很大方,不矫揉造作."他母亲道:"那长得怎么样?"渡渡想了想道:"还行--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母亲就笑道:"渡渡,要是合适,你可以跟她发展发展嘛.就是要出去,我和你爸爸的积蓄大约也还能支持一点的!"渡渡看他母亲一眼,终于没说话.他母亲接着道:"现在的好女孩可难找了.你说在美国更难找.王严我见过,性格挺好的;后来有一回在街上看见他跟他女朋友,他还跟我打招呼.我想他妹妹大约也是好性子的."渡渡吃完了早餐,要端碗碟去厨房.他母亲忙着让他放下,叫了声"他爸",又道:"你要是结婚了,在那边有个人照顾,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了.--你爸这个便秘真严重,每天蹲厕所这么久!"渡渡轻声叹了口气,却道:"妈,我困死了.去睡觉了."
渡渡躺在床上,听他父母在外面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唠叨,回味自己对王谨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可以爱她?是不是自己真的跟别人没什么不一样,走过了王严这道坎,也就可以自然而然的恋爱结婚,就象王严那样?留恋和王谨在一起的时光,是因为她美丽大方聪明,还是因为她身上有王严的影子?是因为恨王严而觉得要和王谨好,还是因为喜欢王严而要和他妹妹好?或者只是因为王谨喜欢自己而觉得自己也喜欢她?渡渡无法断定自己的情感,他恨自己的复杂和优柔,却无法摆脱.有一刻他甚至想: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又要去王严家吃饭呢?为什么又答应了和王谨去跳舞?他戴上耳塞听歌,第一句就是"爱如潮水,把我向你推",忙着摘掉耳机,闭上眼睛祈祷睡意的降临.
第八章
下午三点,渡渡醒过来,拥被倚墙,听见外面淡淡的市声,隐约的有小孩子们玩家家的嬉闹声.渡渡脑子里升起一种茫然的清醒,仿佛世界离自己很远;更象童年时候:父母去上班,保姆李奶奶去买菜,自己被关在屋里,外面的世界永远是一种玻璃之外的热闹,他似乎向往过,然而从来都是害怕进去的.渡渡想这是圣诞节的下午了,内心的寂寞却象在美国的那两个圣诞一般:世界是那样繁华,心情是这么荒芜.渡渡叹了一口气,努力笑了笑,他想自己太矫情了.很快父母就会回来,一家子不会特别庆祝,然而一起吃饭一起说笑看电视也就算身为凡众的天伦之乐了.渡渡又想:在美国那样寂寞惯了,似乎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况且又有学习和研究的重担压着,事件的压力下感受物理的充实,精神在那时退居二线.可是现在,他居然无法忍受一天的寂寞了.渡渡寂寞地笑,想自己大约真是寂寞疯了的人,居然考虑要和王谨恋爱了.
渡渡躺了会儿起来收拾床铺,--想想觉得怪异,大多数男生都是不喜欢叠被铺床的,可是渡渡却又是个异类,在大学住校的时候他的舍友们就曾经多次笑话他与众有别的习惯,他们语重心长地感叹道:"上海男人啊!"也许这些喜欢逛街喜欢叠被的异类最终导致了情感取向上的异类,还是后者导致了前者呢?渡渡心里笑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他本是无法决定和判断的;就象那一段情感,终于要了无烟痕.
渡渡头枕着被子和枕头,想起那一回跟王严并肩躺着的下午.起来时候,渡渡要理弄皱弄乱的床铺,王严嘿嘿地笑道:"越剧红楼梦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若同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渡渡回头笑道:"啊呸!--那是贾宝玉跟紫鹃说的,你用的不是地方."王严对着宿舍的大镜子梳头,脸上挂着坏坏的笑,那坏坏的笑意居然让渡渡心动起来.可是现在的王严再也不会那种年轻的坏笑了,他笑着给徐丰递围巾他笑着说王谨他笑着跟渡渡说话,但是他再也不会那样的坏笑了.
而在美国两年多的时间里,渡渡在幻想里把他和王严的情感想象成那样美丽感伤的过去,回到上海再见王严的时候,才晓得那样的情感是如此脆弱和稍纵即逝--他和王严只有在那些更年轻的日子里,在上海的箐箐校园里,才能发展了那样一段情感;而当他们分离,工作或者出国,时光如刀,生生地切离了那一段原本紧紧相连的纽带;时光又如河流,让他们身在此岸身在彼岸,漠然或绝望地面对无法穿渡的河流.
渡渡想其实也不是出国后才发生的变化了.大四的暑假,自己受外教白木兰的怂恿,买了新东方的全套TOEFL和GRE资料,上了学校的暑期班,为一个切实的目标开始了人生数赌中的一赌.结果是每个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赢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取得那么高的分数,并且最终拿到名牌大学的OFFER,而渡渡自己却对胜利的喜悦感觉模糊--英语不过是他的强项,他不过是发挥了自己的水平,他本来也只是考着玩玩的态度,但是他在盲从里认了真,接受了一项他没有认真思考过的命运之旅.考完试后,还跟王严一起去看了"阿甘正传",回去路上说起自己的考试.王严问他感觉怎么样,渡渡说"我从来就没有去感觉".王严淡淡笑道:"你是不是某些器官比较迟钝?"渡渡笑起来:"是啊,我要是跟阿甘一样傻,说不定更有傻福呢.人生就象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拿到什么.我就是伸手拿一块,不象你们这些贪得无厌心有城府老奸巨滑的家伙,摸呀摸呀,最后发现摸出一块--狗屎来."渡渡说完,自己得意地笑起来.王严却没有笑,微微叹气往前走了.渡渡追上去说:"我是开玩笑的."王严回头笑道:"我知道."渡渡伸手打他的后背,笑道:"知道?那么耍深沉吓唬我?好久没跟你一起玩了!"王严握了他的手,两个人有了感应般,那样一路无语地走回去.
渡渡翻身下床,从书柜里翻出自己以前的信札,许多还是刚入大学时候高中同学间的通信,后来也渐渐少了.跟王严没有什么正式信件来往的,只是有一两张新年生日时候的卡片,还有王严留在宿舍或者广播站的一些纸条.渡渡找出三张纸条来,内容却几乎一样,大略都是:DODO,我来找你,你不在.有事,不要紧.WY.有一张渡渡清楚记得是徐丰转交的,落款也是"王严"而不是"WY".渡渡叹了口气,自己竟然保存了这些纸条儿,有些泛黄的纸张和字迹仿佛告诉他昨日的去不可留逝不可追.渡渡把王严的卡片纸条放到一处,想找个法子把它们消灭掉,最好是了无痕迹,却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来--寻思了半日,忽然笑自己:都说不在乎了,留着几张纸片有什么可怕?于是又把那些信札收回到书柜里,跟大学五年的五大本日记再次锁了.
邻近元旦,渡渡和母亲逛了两回淮海路南京路,买了些衣服书籍,在家的时候就闲着看书.元旦前天,他母亲说:"你怎么尽看中文书了?不是还说要多看点勃朗特三姐妹的资料,准备论文的嘛?"渡渡从躺椅里探身转头笑道:"勃朗特三姐妹哪里能有金庸好看?看英文累死了,回家还不让我休息休息!--我以前在国内的时候,特别喜欢听英文歌曲,等我到了美国,就只听带去的中文磁带了!"他母亲笑着起身,拿才开了头的毛衣比划渡渡的腰围,又道:"你怎么又开始闷家里了?怎么最近没跟王谨联系?"渡渡想了想道:"跟朋友们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而且大多上班下班有老婆女朋友的.我把王谨的电话号码弄丢了,只好等她打电话来了."他母亲看他一眼道:"我记得上回回来,你找张纸条把她号码从手心里誊下来的,怎么就找不到了?再说你可以找王严要嘛--你总是太不主动."渡渡笑起来:"妈,告诉人哥把人家电话号码弄丢了多不好呀!您什么时候愁你儿子嫁不出去了?"他母亲重回自己椅子上,笑笑道:"说起来你确实也还小.老了,你妈也成街道大妈了,不敢管别人的儿女大事,只好唠叨自己养的了!"渡渡心里涌起淡淡的感伤,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渡渡还在床上,他母亲敲门进来道:"渡渡,快起来!王谨打来的电话!"说完,他母亲回到客厅,拿起话筒道:"他一会就过来.--你是王谨吧?"渡渡倒着急,穿着睡衣到客厅抢了话筒来.王谨说:"新年快乐啊!大博士!"渡渡笑道:"快乐啥呀!又老了一岁!"王谨在那边俏皮地笑,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逛逛街买点东西?"渡渡忙着道:"你真的有空?我害怕你忙,一直没敢打电话打扰你!"王谨有些娇嗔地"哼"了一声,却笑着道:"你过来告诉你有趣的事.--我们在哪儿汇合?什么时候?现在十点半."渡渡想了想道:"12点在一百的门口见面怎么样?"王谨道:"好.听你声音还睡意朦胧嘛!"两个又闲扯了几句,就挂了.渡渡闭眼长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不是我的错了吧.
第九章
渡渡起来磨蹭着洗漱了,他母亲在边上催着.渡渡出门的时候离十二点只有十分钟了,想了想,还是遛达着走到街边去等公共汽车.商店门口都挂红披绿地庆祝元旦,路上的行人比往日更多,渡渡却无心象前面两日跟母亲出来时东张西望评头论足了.接到王谨电话的刹那,他感觉心跳猛烈增强的,虽然那几天里一再地告诉自己:无论王严还是王谨都要成为自己生命里的过客;如果刚回来的时候还想开始什么的话,现在却应该结束什么了.然而自己到底是个凡人,不能从此就心如止水.
在一百对面的车站下来,渡渡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他心里说:好了,如果王谨已经走了,那么就让这一切结束吧;如果王谨还在一百的门口等自己,那么他必须继续--即使仅仅是朋友.他在路边犹豫了一下,然后抬头往那边穿梭的人群里搜索.穿着红衣的王谨在门口寒风里踱步跺脚搓手缩脖子,不时举目四望低头看表,脸上表情交替变换着--渡渡停了一会儿,有些温暖的感动从身体内部某个柔软的角落流出来,在血管里四处传播,甚至要在泪腺处汇成暖暖的液体.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如此耐心等待自己的人已经不多了.
渡渡穿过马路,走到一百门口,绕到王谨身后,大喊了一声:"嗨!"王谨抬头,满脸是兴奋和惊喜,却随即换上抱怨道:"您来啦?!"渡渡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有点事情耽搁了..."王谨冷笑道:"还跟我说一定准点到达呢!"渡渡笑道:"我是言而无信的小人!"王谨转身往店里走,却又回头笑道:"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忽然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进了一百.
王谨转到电梯处,不停地往上去,渡渡只好跟着.到四楼的时候,避开出去的人群,紧走几步,跟王谨站在了一层上,没话找话道:"你说要告诉我有趣的事,是什么事啊?"王谨笑道:"忘了."渡渡故作委屈道:"骗我."王谨笑着转开头,又回头道:"我饿死了.先到餐饮部填填肚子吧."渡渡笑道:"我也没吃就跑出来了."王谨道:"跑出来?还迟了这么久?"渡渡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我请客."王谨笑道:"请我吃什么?"渡渡想会道:"随便你点."王谨笑起来,渡渡也跟着她笑,倒有了默契似地对了一会眼,然后两个笑着转开视线,看上上下下运动着的电梯和电梯上的人流.
王谨带着渡渡在餐饮部乱逛了半日,并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不过是这里的小吃那国的风味蜻蜓点水般地尝一尝.下午又在一百的服装部逛了许久,渡渡买了几件格威特的T恤也就罢了.后来到附近的书店音像店走了走,在外面吃了晚饭也就回去.回去路上,两个坐在后面说话.渡渡道:"跟你逛街,果然长见识,吃的穿的."王谨嗔道:"真的假的?你一直笑,也不晓得你真的喜欢还是假喜欢--不过涵养好尽力忍受我的唠叨罢了."渡渡忙举起右手道:"向党组织保证--假的."王谨忍俊不禁,扬起左臂把渡渡的右臂勾下来,又道:"都没想到你这人这么坏--人家说你不好我还不信呢!"渡渡看见他们两个人的手臂自然地圈在一起,心间温柔闪烁,却笑着低声道:"谁说的?居然有人说我坏?"
去签证的时候要先到一家银行交钱,王谨倒找她的一朋友帮忙--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了,不过那些日子渡渡总是和王谨在一起,事无巨细都仿佛成了两个人的.周五两个又一起逛了会,就进了一家大排档吃晚饭.坐下来时候,渡渡才注意到王谨银白的指甲,大约涂的是那种银色的指甲油,微微折射出亮白的光,有一些闪烁的水点,倒是很别致.两个一边吃一边闲聊,不防有一个卖花的女孩子走进来,向四边吃饭的年轻男女兜售鲜花.渡渡先心跳了一回,等那卖花女过来时,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那女孩开口就笑道:"先生,您不给您女朋友买枝花嘛?今天是1999年的第八天,元月八号,多好的日子呀!你们在一起吃饭,不管是初相识,还是相知多年,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浪漫的晚上--先生您不想买枝玫瑰给你的女朋友吗?"王谨在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渡渡.渡渡笑起来,看花篮里只有五六枝的样子,就道:"好,请给我九枝,九是个好数啊!"女孩正高兴,回头一看马上道歉又说她可以回去取花的话.王谨笑道:"他逗你呢!我们只要一枝就够了!"女孩跟王谨道:"小姐,您男朋友真幽默!"渡渡笑起来,伸手挑了一枝红玫瑰,还是含苞待放的,却又热烈饱满,象羞涩而大胆的初恋少女.渡渡取出钱包付账,女孩谢着去了.他隔着桌子把那枝玫瑰递给王谨,王谨微红了脸,接了花,低声说了"谢谢".渡渡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愣了一愣,却也笑道:"谢谢!"王谨瞧他一眼,笑道:"你谢什么?"渡渡道:"谢谢你接受了它!"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在路边的大树下接吻,渡渡感觉欲望的温柔勃起,他心里不停地道:你是行的,你是爱女孩的.他们的吻悠长却不热烈,末了,只是把脸贴在一处,感觉彼此脸颊在寒夜里的热度.王谨轻轻笑着道:"是我哥王严说你坏,说你不可靠呢."
渡渡有些突起的木然,却难以自禁地想起他和王严的第一回接吻,想起他是喜欢那种被侵略被拥有迷失自己柔软自己的狂欢和惊喜,并且终于明白他和王谨的初吻为什么没有热烈如火的感觉:他和王谨都是在等待对方的发掘和侵击的吧,他们拥有相同的期待心态,象王小波说的某种意义上的同性恋.渡渡感觉彼此的脸颊在寒冷的冬夜里渐渐凉下去.半天,他回过神来,搂搂王谨,道:"怎么他说我坏呢?"
两个一边走一边说话.王谨道:"他是说时间太短,我们了解太少.说你回国就一个月,哪里能发展什么感情呢,怕以后不好.也许我哥是个很传统的人吧.你知道嘛,他和徐丰五月份就拿了房子钥匙,还婚前同居了一阵子;可是我听嫂子说,他们第一次还是九月婚礼的晚上呢."王谨兀自在夜色里低了声音红了脸.渡渡淡淡地笑道:"是嘛.那真是稀有物种了."
第十章
转眼回来就一个月的样子.渡渡打电话给胡力等人,说临走前请他们吃一顿饭.胡力就在那边贫嘴道:"喂喂,是不是要向大伙儿宣布你和王严妹妹的大事情!"渡渡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是不是把你的那个小情儿带过来亮亮相啊,我不在乎多一张嘴的,尤其是女孩子的樱桃小口!"胡力笑道:"我倒是想带,就怕跟您留美博士站一起一比,我的小情儿就要移情别恋怎么办,那可是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情儿的左右为难..."渡渡笑道:"得得,为让您宽心,我把王谨也叫上,怎么样?现在扯平了吧?!"
一桌子人吃饭,胡乱说些说些"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之类的闲话.胡力的女朋友更是个厉害角色,说什么好男人标准是"进厨房是妇男,到客厅是主男,入卧室是猛男",说得大家一起噤声.王谨在桌下拉了渡渡的手,淡淡地跟他笑.胡力尴尬道:"照你这个标准,中国够得上好男人的能有多少?"胡力的女朋友笑道:"全国我不知道,不过上海是有结论的:如今整个上海滩是没什么好男人了,偶尔看见两个入目的,不想还是一对同性恋!"渡渡为王谨拉着的手忽然颤抖,却不自觉地向桌子对面的王严看了一眼,王严正和徐丰小声说着什么.渡渡举了筷子道:"吃菜吃菜!"
大家都是成双成对的,饭后就没有心思一起卡拉OK什么的,各自寻欢去.王谨道:"哥,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听说这个<不见不散>拍得还是不错的.我四张票都买了,连在一起的."渡渡心里一阵慌张,却只好挽着王谨的胳膊在前头走.到了电影,分别去男女厕所.渡渡小解完了,看见镜子里面的王严正盯着自己看,心头几乎有点发毛,却还是微笑着转身去烘手,又道:"这个电影院的厕所设施倒象美国了."王严不说话走了出去.
看电影的时候,王谨徐丰坐在中间,渡渡和王严离得远些,心理感觉稍微好些.散场出来,王谨笑问渡渡道:"美国真这么恐怖啊?那我是不敢去了."徐丰就打趣小姑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呀?"渡渡笑道:"象徐帆那样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笑着话别,徐丰道:"你还有两天才走吧.有空我们去机场送你!"渡渡笑着说"好",又跟王严握手.王严象征性地拉了拉,就和徐丰走了.渡渡王谨两个回去,吻别时候,王谨笑道:"你的牙不是假的吧."渡渡弄王谨的头发道:"这头发不是假发吧."两个就搂成一团笑起来.
第二天晚上王谨打电话来说要和徐丰去做美容,就不一起出去了.渡渡跟母亲一起看新播的"神雕侠侣".他母亲一边结毛衣,一边说黄蓉如何小龙女如何当初的翁美玲怎样如今的夏文汐怎样.渡渡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他母亲还和单位的女同事交换琼瑶小说看并交流读后感的事情.他想着,就有些想笑,并终于笑出来.他母亲问他笑什么,渡渡忍笑道:"我笑任贤齐唱的这主题歌把这本来就改得庸俗的电视剧弄得更庸俗了!不伦不类,而且好多语法错误!"他母亲就笑道:"你说人家庸俗呢,现在大街小巷哪不是人家的歌声,红得很呢!--试试这个领子,看我有没有收小了."渡渡试毛衣时候,电话响起来,他母亲接了,然后道:"你等一下.--渡渡,你的."渡渡接了话筒,却不知怎么忽然"HELLO"了一句,那边人愣了一下,然后道:"渡渡,我是王严.想跟你谈一谈,晚上有空吗?"
两个人会了面,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渡渡心里有鬼,却竭力镇定地笑.王严开口道:"就在这附近走走吧."渡渡跟着他走在住宅小区的园子里,天气寒冷,王严走了几步,却摘了手套.渡渡心里忽然又有胜利的快感:我到底是报复他了,让他难受了痛苦了.转念又想王严可能要跟自己谈什么,似乎晓得却又不甚了了,那胜利的心情就又冰冻在寒冷的夜色里.
两个沉默着走了半日.渡渡竭力压制先说话的欲望.终于,王严瓮声道:"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是不是?"渡渡记得王严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而且几乎是以同样的声气,不同的只是那次是在数年前的夏夜,现在却是寒冷的冬夜.那是渡渡要毕业的时候,他们在深夜几无人影的校园里散步,因为王严说有话要跟渡渡说.渡渡记得自己调皮地回道:"我不知道."王严就叹气,又道:"你的那样器官真的是很迟钝的."渡渡笑道:"耳朵们?"王严道:"不,你的心!"渡渡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严道:"你懂."渡渡坚持道:"我不懂."王严把双手搭上渡渡的肩膀,忽然把渡渡搂进怀里,拿嘴唇捕捉渡渡的嘴唇,喃喃地道:"渡渡,你懂的,--我爱你!"渡渡起初还在挣扎,王严汗津津的手却从后面探进他的T恤,沿着他的脊背抚摩过去,让渡渡迷失在欲望的洪流里...
渡渡知道自己不能感动不能回忆,就冷笑道:"我不知道."王严回头看着渡渡的眼睛,逼视了半日,缓缓道:"渡渡,你知道!"渡渡看着王严夜色里的眼睛,那种痛苦迷惑交织着愤慨爱怜的目光让渡渡立即就有投降的意思.他受不了那样明亮锐利饱含情感的眼睛,就象多年以前他的迷陷.渡渡低下了头,王严道:"我希望你放过王谨!"渡渡忽然又冷冷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严道:"你懂."渡渡坚持道:"我不懂."王严把双手搭上渡渡的肩膀,却愣了一下,那是他曾经熟悉的姿势,他却好久没体验了,就象渡渡好久没有体验了一样.王严叹了一口气,道:"渡渡,如果你恨我,就对我来,但是不要找王谨好吗?"渡渡推开王严,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对徐丰当初也只是一般的好感,她最终选择了你,我并不嫉妒的.我并不是因为你跟我抢了徐丰才跟王谨恋爱的,我们很喜欢对方."渡渡冷笑的声气慢慢的严肃,是的,他是真的喜欢王谨的,他没有说谎.
王严忽然绝望地低叫了一声,却旋即又冷静下来,道:"渡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会因为这个,想阻止你和王谨的恋爱."渡渡觉得明明知道的,心中却忽然有某种猜测被证实的喜悦和感伤,却依然冷静地道:"王严,你能不能明确一点告诉我--王谨告诉我说你对我有成见,可是我希望我能够消除这个成见."王严坐在石凳上,仿佛感觉不到冰凉的刺激.渡渡站在那里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
王严下了决心样道:"好.渡渡,我认为你有同性恋倾向,我不希望王谨将来后悔."渡渡鼻子酸了酸,依然笑道:"何以见得我有这个倾向?我一般不是胡乱赶时髦的."王严道:"渡渡,你知道!我们当初交往了好几年,我们知道对方了解彼此."渡渡冷笑道:"怎么了解法?按我的了解,你好象更有同性恋倾向."王严顿了顿道:"我爱过你,你也爱过我,虽然你从来没有明说.."渡渡打断道:"OK,那你承认你有,是不是?那你为什么就能和徐丰结婚,而我却不能和王谨恋爱?"
王严忽然大声说:"好了,渡渡!我反对你和王谨好,不仅仅因为这个,还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敢去爱不会去爱.--是的,我是有同性恋倾向,但是我能努力地去爱,无论当初爱你还是后来爱徐丰.你出国后我才知道徐丰确实也是喜欢过爱过你的,可是她也知道你不会说爱她不会跟她长相厮守,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清醒地认识到:为什么你的心那么迟钝,因为你不想,不敢,不愿.甚至我跟你说我爱你的时候,希望看到我们的前途,你还是跟我打哈哈,所以我追求了徐丰,因为我真的喜欢她,作为一个女性.也就是那时候,我觉得我也不过是一个棋子,在和你的对弈里无法把握自己...渡渡,我们是什么?是两个被你玩弄的棋子,你永远游刃有余的...你是遥远的彼岸,我们永远不能穿渡那条河流,永远只能远远地看你,甚至不知道你内心的真正想法...我不希望你和王谨来往,不是因为,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原因,也是因为你的不可捉摸,我不想王谨成为第二个徐丰,或者第二个王严..."
本文设置了多结局结尾,请看:
结局之一
渡渡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严开始哭泣的.他努力在王严的叙述里回溯以往,却无论如何不敢承认:如果当初有错,错的竟是自己.一直都以为是王严将自己内心最深处那些渴望激发的,并且欲罢不能;却从来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患得患失自己的毅然出国伤了王严的自尊.
他慢慢地王严身边坐下,仿佛王严不停地说着: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绝望;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希望过什么,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永远分离.还记得论文答辩后的夜里,我说"我爱你",甚至心里想:如果你愿意,我也会去努力,准备以后出国和你汇合.你呢,什么都没表示,甚至说累了想回去休息了.后来就见你屁颠屁颠地去办出国的各种手续--那时候又碰到徐丰.我们在找工作的时候,碰过几次面,那时候你在考托考G.六月份,我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居然是你;在谈论你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彼此如此投缘...
渡渡也不知道王严是如何离开住宅区小花园的.他木然地走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从前那些信札卡片还有一起合影的两三张照片取出来,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觉得那个渡渡那个王严离自己越去越远了.
临走的前一天,渡渡和王谨去巴黎春天喝咖啡.王谨一见渡渡,就笑着道:"买了这张伍佰的<挪威的森林>,送给你!"渡渡接了说"谢谢".王谨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又道:"今天待会儿还有事.我爸说我们二叔从北京来,要我们兄妹俩回去一趟.徐丰托懒说不舒服,大概要赖在家里看电视了."
唠叨完了,渡渡盯着咖啡杯看了半日,然后轻轻地道:"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你"--王谨调皮地笑着问"什么--"--渡渡拦住她,接着道:"我欺骗了你.记得那回跳舞吗?我们说同性恋的事情;其实,其实我也是有那个倾向的,更可能是个BI--就是男女都喜欢的那一类.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你哥就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所以他不让我们在一起.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诱惑,更何况我们要隔着太平洋,隔着至少一年的分离,所以我不能向你承诺什么,也不敢要你承诺什么.原谅我,王谨,不能给你一份完美的爱情..."
王谨慢慢地搅着咖啡,缓缓道:"是不是就象电影<喜宴>?"渡渡不知道她指的哪一点,就道:"也许吧.我跟男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关系,可是如果有一个男的说他爱我,而你不在身边,我可能不能坚强地拒绝--而且在美国,这种事情很容易发生..."王谨低头喝咖啡,半晌看了看表道:"我该过去了.再晚就不方便了."
到了外面.上车前,渡渡低声说道:"保重!"王谨眼神迷离地看着渡渡,勉强笑了笑道:"晓得.你也要当心,在美国."渡渡笑着回道:"晓得."王谨又问他:"明天早上几点的飞机?"渡渡道:"其实是中午了,不过十点半就开始检票的吧."王谨又道:"要不要我送你--"话没说完,却别了脸,低头拭泪.渡渡的眼泪也突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却止了,扳过王谨的头,拿拇指帮着她擦脸颊上的泪.王谨呜咽一声伏在渡渡的胸口,嘤嘤地哭起来.渡渡仰起流泪的脸,看微微泛红的上海夜空.街边店里隐约出来任贤齐的歌声: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一波还来不及,一波早就过去,一生一世,如梦如戏,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回家,他母亲说徐丰打过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走.渡渡就打过去,徐丰在那边笑道:"怎么说到时候就到时候了.那天还跟王严说,什么时候再打一场牌,报上回的一勾到底的仇呢.现在可没机会了,明年吧,明年你回来吧?--那是一定的,我们答应,有人不答应的!"渡渡笑着说话,脑子里却不断地想着别的事情.渡渡记忆里的徐丰一直是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偶尔她面呈忧郁,渡渡询问时,她也会说:"今天我心情不好."渡渡又想:也许自己当时怕的就是徐丰太过透明太过健康了,也许徐丰永远都不会理解,渡渡表面的温文尔雅之下隐藏着的生命潜流.到后来王严出现,渡渡渐渐不再假想徐丰是对自己有意思的--平常说话倒更加随意些,而徐丰想必也就慢慢明白渡渡的心思...可是这个健康透明的女人哪里知道她错过了渡渡,却不能错过王严呢.徐丰还是笑着道:"我这个媒人做得怎么样?王谨跟她哥一样,性格开朗,我觉得跟你最合适了.--我听你妈说你要收拾东西,是不是还没收拾呢?那你收拾吧.真不巧,明儿不能送你了,不过有王谨一个就代表了.祝你一路顺风--啊,坐飞机不能说一路顺风的,那一路平安吧!"两个就告别一阵,挂了电话.
早上早早起来了.渡渡正穿毛衣,他母亲进来,把新织好的毛衣给他穿.渡渡笑道:"妈,其实加州那么暖和,穿毛衣的机会并不多的."他母亲道:"你从家里出去这一段总要穿的,再说你要去冷的地方玩,就不要穿了?先来吃早饭吧."一家三口坐着吃早点,却不说话,一时客厅里安静得只有筷匙碗勺的碰击声.渡渡抬头道:"妈,你也吃啊!"他母亲说了声"我在吃",却哽了声音,抽着鼻子哭出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怎么吃的呀?"渡渡道:",妈--上回我不还烧汤给你们喝的嘛,不过溢出来一些,你说味道还不错的嘛!"渡渡父亲起身拿了毛巾给妻子,又道:"待会你就不要去机场了.我和老袁就行了."
到了虹桥机场国际厅,检了行李,渡渡就劝父亲和老袁回去.他父亲就道:"也好.我十点半还有个会议要出席.你自己保重,常打电话回来,每到周末,你妈就念叨你的电话,迟一会儿,她都急得什么似的."渡渡说"好",送他父亲和老袁出去了.
上了飞机,渡渡就找了CD机出来听唱片.旁边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看见渡渡拿出伍佰的CD,就笑道:"怎么大家都听<挪威的森林>了?!"渡渡就跟她笑笑,女孩伸手出来道:"我叫沙拉,英文名叫SARA,很接近,省了许多麻烦."渡渡笑起来,握了握手道:"我叫薛渡,渡渡,英文名叫DODO,也很接近."沙拉摆手道:"WAIT A MINUTE!你叫什么,叫DODO?我知道这个单词,好象是指一类已经绝种的大鸟,是不是啊?"渡渡含笑道:"是.还有一个成语AS DEAD AS A DODO,是死翘翘的意思."沙拉笑起来:"对对对.我说这个单词我很熟悉的.--你是回国探亲的?"渡渡说"是",又问她是干什么.沙拉说:"拿了春季的奖,只好退学了.不过我的专业很不好,是去XX大学读英美文学..."
空姐们鱼贯而过,轮换着中英文道:各位乘客,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渡渡和沙拉停止了因为要同行而更兴奋的交谈.渡渡戴上耳机,然后慢慢地笑起来.
(结局一完)
结局之二
渡渡慢慢地王严身边坐下,仿佛和王严离别失散了这么久,却终于又走到一起来.王严转过身来,双手支颐,看着渡渡.渡渡伸手扳开王严的手,轻声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王严苦笑道:"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绝望;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希望过什么,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永远分离.还记得论文答辩后的夜里,我说"我爱你",甚至心里想:如果你愿意,我也会去努力,准备以后出国和你汇合.你呢,什么都没表示,甚至说累了想回去休息了.后来就见你屁颠屁颠地去办出国的各种手续--"渡渡的心猛然地疼痛,却喃喃笑道:"我的心真的是那样迟钝的吗?"王严接着道:"那时候经常碰到徐丰.我们一起找工作一起参加招聘会,那时候你在考托考G.而我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居然是你;在谈论你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彼此如此投缘..."
渡渡忽然流了泪.王严看着他不说话.渡渡伏在膝头,呜咽道:"我知道那时候我是患得患失的,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到了美国,那些最孤独无助的日子里,回想过去,想我们以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心里老在说:如果你没有女友,甚至想即使你有了,但如果那个人不是徐丰,我要不顾一切地告诉你我是多么想你,从她身边抢回你...那么多日子里,我觉得我象个得了幻想狂的疯子,有时候是想念,有时候是仇恨.当胡力告诉我你们九月份结婚的时候,我一个人开车跑到了内华达州的大沙漠中,满脑子里都是绝望:在夜里,睡在沙地上,远处有隐约的狼嗥,耳边只有枯草瑟瑟,头顶是永恒不变的星空--我那时想就让我这样死去吧,不留下任何痕迹...刚回国的时候,还在想要怎么报复你,伤害你,拆散你的家庭..."
王严突然把渡渡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下巴贴着渡渡冰凉的头发,低声道:"你怎么忘了戴帽子出来?--那天带你回去吃饭,看见王谨在家里,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知道是徐丰想促成你们两个.那回打牌,你和王谨两个把我们一勾到底,我心里的恐惧忽然无限地增大,知道有些事情要发生,却毫无办法--象开车时发现前面洪水滚滚而来,却无法掉头...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可是王谨是我的妹妹,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做些什么..."
渡渡慢慢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听见彼此越来越重的呼吸声,把嘴唇渐渐地贴在一起,却都没有动作.沉默了半天,王严道:"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渡渡却不让他说话.王严喘息着道:"渡渡,渡渡..."长吻完了,渡渡霍地站起来,笑道:"好了,你回去吧.我会跟王谨说的.好好待徐丰!"
临走的前一天,渡渡和王谨去巴黎春天喝咖啡.王谨一见渡渡,就笑着道:"买了这张伍佰的<挪威的森林>,送给你!"渡渡接了说"谢谢".王谨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又道:"今天待会儿还有事.我爸说我们二叔从北京来,要我们兄妹俩回去一趟.徐丰托懒说不舒服,大概要赖在家里看电视了."
唠叨完了,渡渡盯着咖啡杯看了半日,然后轻轻地道:"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你"--王谨调皮地笑着问"什么--"--渡渡拦住她,接着道:"我明天走了,你不要等我好吗?"王谨慢慢敛了笑容,道:"谁说要等你了."渡渡勉强笑了笑道:"王谨,我是认真的.我心里老有个障碍,觉得自己是个患得患失的人,从来没有成熟过,不敢承诺--当初跟徐丰没成,主要也是这个原因.还有就是,你哥哥,王严是我的朋友,跟你谈恋爱总觉得他也是个障碍在心里,有时候都想我们要是真地成了,跟他叫什么好呢...我不是说我们从此断绝来往,只是说我们都应该给对方机会..."
王谨抬起犹有泪痕的眼,笑道:"我现在算是领教了钱钟书的利害了--他说中国男人找对象结婚更多时候不是找异性的女人,而是象同性恋,考虑岳丈是不是个合适的岳丈;你就更可笑了,居然拿出我哥来做挡箭牌--薛渡,你如果不喜欢我,就明确告诉我,不要推三阻四,拿这个找那个地来搪塞我.是的,我喜欢你,可是我并不是那种会为爱情寻死觅活的傻子.爱情是什么,是有闲有钱有心情有青春时候的奢侈消费...我知道自己发疯,象空虚的时候上街疯狂采购,回到家才发现买的都是没用的.这么些日子,老觉得这样的恋爱这样的幸福不真实,上帝不可能给我这样完美的爱情,不可能,真的是--不-可-能."王谨低头喝咖啡,半晌看了看表道:"我该过去了.再晚就不方便了."
到了外面.上车前,渡渡低声说道:"保重!"王谨眼神迷离地看着渡渡,勉强笑了笑道:"晓得.你也要保重,在美国.希望早日找到更合适的女孩."渡渡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王谨进了的士,跟渡渡微笑着挥了挥手,那样凄凉的微笑却让渡渡在笑的时候落了泪.渡渡仰起流泪的脸,眼里模糊不清的是微微泛红的上海夜空.他慢慢往回走,街边店里都在大声唱着: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一波还来不及,一波早就过去,一生一世,如梦如戏,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回家,他母亲说徐丰打过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走.渡渡就打过去,徐丰在那边笑道:"怎么说到时候就到时候了.那天还跟王严说,什么时候再打一场牌,报上回的一勾到底的仇呢.现在可没机会了,明年吧,明年你回来吧?--那是一定的,我们答应,有人不答应的!"渡渡笑着说话,脑子里却不断地想着别的事情.渡渡记忆里的徐丰一直是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偶尔她面呈忧郁,渡渡询问时,她也会说:"今天我心情不好."渡渡又想:也许自己当时怕的就是徐丰太过透明太过健康了,也许徐丰永远都不会理解,渡渡表面的温文尔雅之下隐藏着的生命潜流.到后来王严出现,渡渡渐渐不再假想徐丰是对自己有意思的--平常说话倒更加随意些,而徐丰想必也就慢慢明白渡渡的心思...可是这个健康透明的女人哪里知道她错过了渡渡,却不能错过王严呢.徐丰还是笑着道:"我这个媒人做得怎么样?王谨跟她哥一样,性格开朗,我觉得跟你最合适了.--我听你妈说你要收拾东西,是不是还没收拾呢?那你收拾吧.真不巧,明儿不能送你了,不过有王谨一个就代表了.祝你一路顺风--啊,坐飞机不能说一路顺风的,那一路平安吧!"两个就告别一阵,挂了电话.
早上早早起来了.渡渡正穿毛衣,他母亲进来,把新织好的毛衣给他穿.渡渡笑道:"妈,其实加州那么暖和,穿毛衣的机会并不多的."他母亲道:"你从家里出去这一段总要穿的,再说你要去冷的地方玩,就不要穿了?先来吃早饭吧."一家三口坐着吃早点,却不说话,一时客厅里安静得只有筷匙碗勺的碰击声.渡渡抬头道:"妈,你也吃啊!"他母亲说了声"我在吃",却哽了声音,抽着鼻子哭出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怎么吃的呀?"渡渡道:",妈--上回我不还烧汤给你们喝的嘛,不过忘记了放盐嘛!"渡渡父亲起身拿了毛巾给妻子,又道:"待会你就不要去机场了.我和老袁就行了."
到了虹桥机场国际厅,检了行李,渡渡就劝父亲和老袁回去.他父亲就道:"也好.我十点半还有个会议要出席.你自己保重,常打电话回来,每到周末,你妈就念叨你的电话,迟一会儿,她都急得什么似的."渡渡说"好",送他父亲和老袁出去了.
走回候机厅,却不防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国头来,却是王严站在身后.渡渡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喊出来.王严拉着他往机场的小餐厅去,到无烟区找了桌子坐了.渡渡道:"这里价格很贵的."王严笑道:"说话洋气花钱小气!我付账不行嘛!"两人只要了一碟点心两杯咖啡,坐在那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日,渡渡道:"早上不上班吗?"王严道:"我到公司打了卡又跑出来的.--在那边没碰上过合适的人?"渡渡笑道:"男的还是女的?"王严看着渡渡的眼睛道:"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渡渡叹气道:"你知道那边女生更是稀有动物的,而且我从来不会主动.男的,也难.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呢,有一回我去图书馆找英文版的<京华烟云>,那个值班的白人男学生忽然问我:ARE YOUSEEING ANYONE?--就是你有没有朋友的意思.我嗫嚅着说不出话,等他盖了章拿了书就逃走了.--不过他真的是很漂亮的,那种亚洲人中很少见的俊美..."王严低头喝咖啡,渡渡也就止了声.
渡渡要进去安检了.王严跟他拥抱了一下,又拉拉手道:"我回去了.自己保重--还是中国人好些!"渡渡笑了笑,道:"别忘了制造小囡啊!"王严伸手来掐他的脸,却在半路上收了回去.
上了飞机,渡渡就找了CD机出来听唱片.旁边坐了一个男生,看见渡渡拿出伍佰的CD,就笑道:"怎么大家都听<挪威的森林>了?!"渡渡就跟他笑笑.男孩伸手出来道:"我叫郭维."渡渡笑起来,握了握手道:"我叫薛渡,渡渡,英文名叫DODO."郭维道:"DODO?这个单词,是不是指一类已经绝种的大鸟?"渡渡含笑道:"是.还有一个成语AS DEAD AS A DODO,是死翘翘的意思."郭维笑起来:"对对对.我说这个单词我很熟悉的.--你是回国探亲的?"渡渡说"是",又问他是干什么.郭维说:"拿了春季的奖,只好退学了.不过我的专业不很好,是去XX大学读物理..."
空姐们鱼贯而过,轮换着中英文道:各位乘客,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渡渡和郭维停止了因为要同行而更兴奋的交谈.渡渡戴上耳机,然后慢慢地笑起来.
(结局二完)
结局之三
王严喃喃地说着: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绝望;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希望过什么,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永远分离.还记得论文答辩后的夜里,我说"我爱你",甚至心里想:如果你愿意,我也会去努力,准备以后出国和你汇合...那时候经常碰到徐丰.我们一起找工作一起参加招聘会,那时候你在考托考G.而我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居然是你;在谈论你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彼此如此投缘...
渡渡慢慢地王严身边坐下,仿佛经过了这样挣扎的一个月,经过了和王谨的恋爱,他和离别失散太久的王严终于又走到一起来.王严转过身来,双手支颐,看着渡渡.渡渡伸手扳开王严的手,绝望地低声道:"你还爱我吗?我们还有机会还有将来吗?"
渡渡流了泪.王严看着他不说话.渡渡伏在膝头,呜咽道:"我不该这么问你的.其实我知道自己是患得患失的,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是个无用的懦夫.就是跟王谨在一起,也从来没敢说过爱字,唯一的一次买玫瑰给她还是在被动的情形下--我是不是很讨厌太不象个男人?"
王严看着渡渡流泪的眼,忽然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下巴贴着他冰凉的头发,低声道:"你怎么忘了戴帽子出来?--那天在胡力的办公室突然见到你,心跳个不停.我就知道你还活在我的心里;回去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徐丰,要请你吃饭.可是又觉得你现在变得陌生了遥远了,再不是以前那个我可以随便开玩笑可以安慰可以实实在在接触的渡渡了."
渡渡慢慢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听见彼此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嘴唇渐渐地贴在一起.王严喃喃地道:"我爱你,我依然爱你,可是..."渡渡站起来道:"回去吧."自己先转了身大步走开去,眼泪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临走的前一天,渡渡和王谨去巴黎春天喝咖啡.王谨一见渡渡,就笑着道:"买了这张伍佰的<挪威的森林>,送给你!"渡渡接了说"谢谢".王谨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又道:"今天待会儿还有事.我爸说我们二叔从北京来,要我们兄妹俩回去一趟.徐丰托懒说不舒服,大概要赖在家里看电视了."
唠叨完了,渡渡盯着咖啡杯看了半日,然后轻轻地道:"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你"--王谨调皮地笑着问"什么--"--渡渡拦住她,接着道:"记得那回跳舞吗?我们说同性恋的事情;其实,其实我也是有那个倾向的,更可能是个BI--就是男女都喜欢的那一类.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你哥就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所以他不让我们在一起.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诱惑,更何况我们要隔着太平洋,隔着至少一年的分离...在那边,就曾经有个美国男生追求过我,虽然我拒绝了,可是心里知道其实还是渴望的,只是害怕;真不知道,如果他再大胆热烈一些,自己会不会就跟他出去...所以我不能向你承诺什么,也不敢要你承诺什么.原谅我,王谨,不能给你一份完美的爱情..."
王谨慢慢地搅着咖啡,缓缓道:"是不是就象电影<喜宴>?"渡渡不知道她指的哪一点,就道:"也许吧.我们都不知道从盒子里会拿出什么样的巧克力来."王谨低头喝咖啡,半晌看了看表道:"我该过去了.再晚就不方便了."
到了外面.上车前,渡渡低声说道:"保重!"王谨眼神迷离地看着渡渡,勉强笑了笑道:"晓得.你也要当心,在美国."渡渡笑着回道:"晓得."王谨又问他:"明天早上几点的飞机?"渡渡道:"其实是中午了,不过十点半就开始检票的吧."王谨又道:"要不要我送你--"话没说完,却别了脸,低头拭泪.渡渡的眼泪业突然流下来,却止了,扳过王谨的头,拿拇指帮着她擦脸颊上的泪.王谨呜咽一声伏在渡渡的胸口,嘤嘤地哭起来.渡渡仰起流泪的脸,看微微泛红的上海夜空.街边店里隐约出来任贤齐的歌声: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一波还来不及,一波早就过去,一生一世,如梦如戏,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回家,他母亲说徐丰打过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走.渡渡就打过去,徐丰在那边笑道:"怎么说到时候就到时候了.那天还跟王严说,什么时候再打一场牌,报上回的一勾到底的仇呢.现在可没机会了,明年吧,明年你回来吧?--那是一定的,你要是不回来,我们答应,有人不答应的!"渡渡忽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徐丰!"徐丰愣了一下,笑道:"哦,没关系,我跟你说太久了.--刚才我听伯母说你要收拾东西,是不是还没收拾呢?那你收拾吧.真不巧,明儿不能送你了,不过有王谨一个就代表了.祝你一路顺风--啊,坐飞机不能说一路顺风的,那一路平安吧!"渡渡说了一句"谢谢",徐丰已经笑着挂了电话.
早上早早起来了.渡渡正穿毛衣,他母亲进来,把新织好的毛衣给他穿.渡渡笑道:"妈,其实加州那么暖和,穿毛衣的机会并不多的."他母亲道:"你从家里出去这一段总要穿的,再说你要去冷的地方玩,就不要穿了?先来吃早饭吧."一家三口坐着吃早点,却不说话,一时客厅里安静得只有筷匙碗勺的碰击声.渡渡抬头道:"妈,你也吃啊!"他母亲说了声"我在吃",却哽了声音,抽着鼻子哭出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怎么吃的呀?"渡渡道:"妈--上回我不还烧汤给你们喝的嘛,不过忘记了放盐嘛!"渡渡父亲起身拿了毛巾递给妻子,又道:"待会你就不要去机场了.我和老袁就行了."
到了虹桥机场国际厅,检了行李,渡渡就劝父亲和老袁回去.他父亲就道:"也好.我十点半还有个会议要出席.你自己保重,常打电话回来,每到周末,你妈就念叨你的电话,迟一会儿,她都急得什么似的."渡渡说"好",送他父亲和老袁出去了.
正要走回候机厅,却看见两辆出租几乎同时停在那里.渡渡看见王严从前面一辆钻出来,心跳忽然加剧,脸上却渐渐地溢满了笑意.王严也看见他,扬了扬手臂,然后走过来,两个握手,又拥抱.王严说:"这儿人多."渡渡闭着眼睛笑道:"I DON'T CARE."王严轻轻打他的脊背,道:"听话!"
渡渡睁眼抬头,看见王谨从另一辆车里出来,向他们走过来.渡渡慢慢地推开王严,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喊出来.王谨认出了哥哥的背影,停了一会儿,还是向他们走过来.王严也转过身来,嗫嚅道:"你不是说工作很忙吗?"
三个人无言地走进去.渡渡看了看表,道:"要检票了.--谢谢你们来送我!"王谨看了她哥哥一眼,却拉了渡渡的胳膊道:"我有一句话跟他说."渡渡随她走离了王严.王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告诉我:我哥哥是不是?你们以前是不是...朋友?"渡渡涨红了脸,半晌没说话.王谨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就算了.多保重."
上了飞机,渡渡就找了CD机出来听唱片.他两边坐了一对男女学生,那男生看见渡渡拿出伍佰的CD,就笑道:"你也喜欢<挪威的森林>了?!"渡渡就跟他笑笑.女孩探头过来道:"我也喜欢伍佰的歌!"渡渡又回头笑笑.
男孩伸手出来道:"我叫郭维."渡渡握了握道:"我叫薛渡,渡渡,英文名叫DODO."女孩也握了握手道:"我叫沙娜,英文名叫SARA."郭维道:"DODO?这个单词,是不是指一类已经绝种的大鸟?"渡渡笑道:"是的."沙娜笑道:"是不是有个成语叫AS DEAD AS A DODO?"渡渡笑道:"是.那是死翘翘的意思."郭维和沙娜就都笑起来.
郭维看了渡渡一眼,又道:"你是回国探亲的?"渡渡说"是",郭维道:"看你象港台人,不象上海人."渡渡笑道:"阿拉可是地道的上海银."沙娜笑了笑,问道:"你是学什么的?美国好不好?"郭维笑道:"敢情你跟我一样是第一次去美国!--至少人文环境应当更自由宽松一点吧,是不是,渡渡?"渡渡笑了笑,道:"那也不见得."
空姐们鱼贯而过,轮换着中英文道:各位乘客,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为了您和他人的幸福和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渡渡郭维和沙娜停止了因为要同行而更兴奋的交谈.渡渡戴上耳机,想了想,到底慢慢而苍凉地笑起来.
(结局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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