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某个星期天, C君约我去他家玩。我和他以前并不认识, 只是我的一个好友说C君很想认识我，他人不错，听说很有诚意。我本不想去的，因为我在陌生人面前说话总显得笨拙而紧张，所以长久以来我养成了自己和自己谈话的习惯，越来越沉溺于自我交谈，这反而助长了我孤僻自省的嗜好。在家里，我总是自己给自己“开会”，自问自答，进行辩论，我的判断力常常站在我的对面，或者在镜子里面，他嘲笑地看着我，像是看待另外一个人。我在杜撰或想象中生活已久，林常常在黑暗中紧紧抱住我，问我在想什么。我仿佛是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忽不定，风筝充当表演者，天空即是我的舞台，呼啦啦的风声成为喧哗的掌声。你看，我完全生活在一种被自己虚似了的生活。 难道我的生活非如此不可，难道这就是我的生活吗？而这无声无息的戏演到何时为止呢？

“无聊就是生活的力量。”最后我还是决定去赴约。生活在这个极为现实的社会中，我向来不对任何不确定的事情报不切实际的幻想，尤其是来自感情方面的，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去把握。

出了门口，转身锁门，再转身，判断我前进的方向。进行一番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决定走着过去，因为公共汽车上稠密的人群压得人不过气来，而且我喜欢一个人走在Ｐ城那千篇一律笔直的大街上，这种一成不变的笔直给我带安全感受。我不喜欢Ｐ城鸡肠式的胡同，那里有太多的转弯，就像人生。谁知道那个转弯处会隐藏着什么危机呢？

我边走，边思索，秋风打透我白色高领毛衣浸在肌肤上，感到阵阵寒意。既然这世界上还有和我选择同一种生活方式的人，既然这种生活方式还在继续，那就说明它肯定有自身的合理性与必然性。这世界上谁也不是谁的什么人，谁也没强迫谁非如此不可，我讨厌前一个性伙伴对我的精神上的束缚。进而我确定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我的选择，虽然我没有主动地去选择它，但我放弃了其他的生活方式。如同英语考试中的单选题，你选择了Ａ，就意味着放弃了Ｂ、Ｃ、Ｄ。每一种选择都是一种放弃。当然为了不失去选择所有的可能性，你可以拖延时间，不选择。可人生总有交卷的时候，迟迟不做决定，最后你可能连选择的权利都丧失了，而我这种放弃和这种维持原状的态度，就是一种选择。

我一边埋头走路，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这是一种看不见的折磨，也是一种看不享受。也许是快到冬天了，街景空旷，残叶在秋风中打着转，那片片如同一群黄色的蝴蝶的枯叶和秋风紧紧拥抱在一起旋转，像一对情侣在跳激情的华尔姿。

“嗨！想什么呢？”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我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我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他英姿勃发地站在我面前。

“是你吗？”

我点了点头，“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认识你的一部分。”他用右手在自己的嘴巴上摸了一下，“我在他家看过你们的合影。”

我微微地笑了笑。

他家住的小巷又弯又长，静谧而幽凉，灰墙、门洞、迷宫一样的长廊，最后，我们到了一座灰色公寓面前，一座陈旧而结实的老楼——外交部的一个公寓。

他打开门，我走进了他那宽大的房间，他招呼我坐下，叫我不要客气，又忙着去给我倒他自己做的奶茶，他说在澳洲他喝惯了。

我坐在沙发上，宽敞房间只亮着一盏黄色的小灯，窗外的一切都被我对面的一大块窗帘遮住。我思忖着，大白天的为什么不把窗帘拉开呢？那是一块暗红色天鹅绒的巨大帷幕，沉沉在垂在我的面前，房间里灯光昏暗，四周沉寂。我感觉象是坐在戏院里，灯光微弱，黑暗散落在你的周围，你会被巨大无边的空洞所吞没，四周的黑暗中埋伏着无数个小脑袋，他们在窃窃私语，象是在密谋、在偷窥。而那块沉重的帷幕即将被拉起，究竟什么东西隐藏在这巨大的窗帘深处呢？面对这种凝重我感到紧张。

于是，我一边礼貌但却心不在焉地和Ｃ君交谈，一边频频地抬头看那块窗帘。坦白地说，我始终无法集中精力与Ｃ君谈话，也无法摆脱对窗帘深处那未知事物恐惧的幻想。我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像样的话，为了掩饰我的紧张与不安，我故意在房间的墙上东张西望，好像墙上有幅吸引我的画，可事实上那雪白的墙上什么也没有。最后，我的目光还神不守舍地投向那块窗帘。

公元一千七百五十六年，英国出生的一位叫威廉·戈德温的古老哲学家，他曾经说过一句非常现代的话，“看不见的东西是唯一的现实”，后来我几次发现的确如此。

而我现在害怕面对这个现实，但我渴望看到窗帘深处的秘密，可又害怕拉开窗帘后，我将独自面对那未知的一切，成为一个无法谢幕的演员；另一方面，我又受不了这幢老楼子散发出的一股腐朽之气和这阴暗的房间，这一些使我感受到非常压抑。这种矛盾时时刻刻地折磨着我的灵魂。窗帘后面是什么啊！

Ｃ君终于发现了我目光的核心和停留之处，并按着他自己的方式理解我的意图。

“怎么？你不喜欢这块窗帘吗？这是我在从澳洲带回来的。难道不好看吗？”他从我对面对站起来，坐到了我旁边，“你不舒服吗？”他抻出手来摸我的额头。

“没有，我很好，这块窗帘很好啊。”

“我也很喜欢，我觉得这块窗帘是房间里最漂亮、最有特色的。”Ｃ君得意地说。

Ｃ君拉住我的手，“来，过来，你看看它的质地。”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块窗帘，像是凝固了的大血块，在阴暗的房间里这阴森森的暗红让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几乎立了起来。

“不用了，我知道它很好。”

“来吧，我们顺便看看窗外的风景。”

我立刻推辞，“我坐在这挺好，真的。”

接着他把我的杯子拿起来，走到窗边的热水器旁为我倒水，他把杯子放到窗边的写字台上，坚持让我过去。

我立刻起身把杯子拿过来，坐回到沙发上。

我坚持不肯过去，我害怕那帷幕般的窗帘被他拉开，房间如同剧场，灯光骤然明起，那光彩夺目的灯光会把我和Ｃ君的肉身一同化掉，我仿佛听到了我的肉体被强光吱吱烧焦了的声音。我有种预感，只要在这个时候我过去，就中了他的圈套，我会被强光化掉，那么我将失去现在的一切，我的亲人，我的事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过去。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是有八匹大马也别想把我拉回来。

Ｃ君不再坚持了，“你要是不过来，我可就自己欣赏窗外的风景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上前一步，伸手做了一个手势，挡住了他，“你也别过去！”

Ｃ君吃惊地，看了看我，“你怎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尴尬，讪讪地说，“没什么，我们坐在一起聊聊天不是挺好吗？”

Ｃ君握住了我冰冷的手，笑了笑，他关爱地低头看着我，“你是不是感觉这个屋子很阴暗？”

他点了根烟，慢慢地吸起来，青色的烟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血红的烟头儿一闪一闪。我的心理像揣了一个小兔子，扑嗵、扑嗵乱跳。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是个摄影爱好者，常在家里洗底片，喏，这块窗帘是专为防曝光准备的。”

他怜爱地看着我，用手点了一下我的头，“你这小脑袋里整天想的是什么呀？”

他走到窗前，用手拉起沉沉的窗帘，哗——，窗帘被他拉开，那色彩斑斓的阳光向我扑来，我的全身不禁一竦，不用眼睛我就能看得到。

“你看，外面的世界多美啊！”Ｃ君兴奋地对我说。

谜底揭开了，所有的幻觉都破灭了，我无言以对。

阳光大朵大朵地散在我苍白的脸上。“你应该多晒晒太阳。”Ｃ君说，“看你，太瘦弱了。”

我实在不知道，瘦弱和晒太阳有多大关系，这就像“知识就是力量”这句名言一样荒诞可笑（难道知识比“权力”更有力量？）。

Ｃ君把我拉到窗前，推开窗子，那深秋清新的风和着绚丽的阳光吹了过来，刚才屋内的阴霾之气一扫而空。云彩在空中休闲地飞舞，窗子外面的棵棵白杨，伸出修长的手臂象要拥抱我，又象是在放声歌唱。几只麻雀只枝叶间欢快地窜梭。

“春天风会笑、唱来歌声俏、你就像只快乐鸟 . . . 记得你的笑、记得你的好、你是山林里 的 歌谣、我是一片草、被温柔拥抱、我想你一定知道、是我的姊妹 、你是我的ＢＡＢＹ。。。。。。”不知从那传来阿媚的歌。

此时我的心中空空荡荡，这真难得的境界。

Ｃ君用一只手抱住我的肩，我感到一股暧暧的感觉从他的掌心涌向我的内心。窗帘的用途好像是用来遮掩什么秘密，其实它不过是点缀一下乏味的房间或表示一下风的存在。

因为，在窗帘的深处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