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答应了他所提出的加薪要求, 一波三折, 总算有个定案. 此刻的他独坐在街角一家咖啡馆里面, 已经接近子夜的时候了, 甫从工作岗位下班回来的他, 衬衫领口的钮扣解开着, 和一条松垮垮环在颈上的蓝色斜纹领带, 围绕成一个疲惫的三角形,微微起伏的喉节则在三角形之外, 宛如一个突兀的山丘.他摘下了眼镜, 随手放在桌面上那只咖啡杯的旁边,双眼觉得酸累吧! 以及, 一股不想看清眼前世界的任性冲动.烟头的迷朦, 咖啡的香气, 近视的模糊, 阻隔了视觉这种感官的敏锐度, 相对地, 反而使他的心思, 逐渐清明了起来.

是从什么开始养成的习惯? 他已经不复记忆, 只知道每个离开诊所的深夜, 都会在回到住所之前, 先到这家咖啡馆坐着喝杯热饮, 抽几根烟, 想想一些白天忙碌紧凑的步调里不及想起的人事物.

小立已经睡了吧! 这个应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经过两年多的相处, 竟然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 往好处想, 是因为习于对方的存在, 所以鲜明的容貌已逐渐被彼此的默契所取代; 往坏处想呢? 小立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会不会变得轻了?两个人的交往, 在整个世界里仅是两粒芥籽的随风交会, 倘若来自不同的领地、怀着互异的沧桑、带着相同的性别, 这两颗草籽落了地之后, 萌发出来的草芽是兼容还是相斥? 天命与人事交缠相左, 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期待有个大人能够告诉他, 未来怎么走.爱小立吗? 爱, 很爱, 非常爱. 他可以轻易地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 却不敢触碰小立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什么, 仿佛不去问,

他就可以置身事外.偏偏爱情这回事, 当事的两人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所以, 他又觉得自己原来不过只是个孩子罢了, 甚至会想任性地交由小立摆布, 告诉他今天该上哪边玩, 明天吃哪一家餐馆.只要不是被小立一把推开, 就好.

报上的社会版有条不起眼的新闻: 「独居老人病死数日, 街坊邻居无人知晓」.他放下手中冒着蒸气的咖啡杯, 心里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社会日渐疏离, 鳏寡孤独的老叟, 在世没有亲人的陪伴, 就连人生最后的一刻, 也只能望着一室的空荡黯然断气..他很怕寂寞, 一直是如此,

从小就喜欢呼朋引伴地和他的狐群狗党在一起, 无所事事, 言不及义, 只要在一起就好; 然而, 一哄而散之后的空虚令他觉得害怕,

这种对于自处的恐惧感在他离开学校步入社会之后, 变得更加强烈.诊所里有其它医师, 有俏皮的小护士, 还有终日喋喋不休的病患. 每一天,

除了重复执行千篇一律的医疗行为之外, 他仍需和这些人讲上一大堆话, 站在工作岗位的他, 不孤单也不寂寞, 应该这么说吧!

繁重的工作让人没有意识到寂寞的存在, 这是他喜欢工作的几个原因之一, 当然, 担心老来无人奉养, 趁年轻时多赚点,

才是他愿意投身这份职业的首要因素.然而, 下了班的他, 即使脚下有影子陪, 寂寞却与日俱增.

相较于他, 小立就显得无忧无虑多了.还是学生的小立, 功课普普通通, 吃喝玩乐却是样样不少.

他怎么会喜欢上像小立这种比他年轻十岁的男孩? 小立的浓眉大眼与白净脸庞, 每次往他身边一靠, 简直就是父子相亲的翻版; 他太早老,

小立偏又晚熟, 也许, 欲望本身才是这组老少配的由来.欲望的满足果真无穷无尽? 他不以为, 若是如此,

他早该仅沉溺于和小立交欢的肉欲里就好, 不会厌倦了男欢男爱的性爱模式.他渴望, 在肉欲之上的其它交流: 相近的价值观, 嵌进心里的尊重,

以及, 能够抵挡对于寂寞的恐惧.或许, 这才是对于欲望贪得无餍的另一种层次.小立不懂, 不懂他的渴望.他又何尝懂得小立的? 虽然,

同样的路, 他比小立先出发, 可是, 也比小立先遗忘受过的苦, 因为新的苦难仍然会出现.

也许, 假设, 如果他可以一直停在原地不动, 直到小立赶上来. 他曾经这么想过..可以体会了解小立的每一寸心思, 他是如此认为,

只是, 较为年长的价值观让他对于小立的某些想法感到不解, 当然, 你可以模拟, 他也开始对于自己过去的年少轻狂感到不解.

因此, 他试图将此刻的价值观灌输给小立, 算是弥补自己年轻时狂妄的罪过.不过, 你也可以想见的是, 小立自有主见, 不吃他这一套,

一如十年前的他, 容不下别人的一句批评.

今晚, 他决定以后不再对小立说教.

离开诊所之前, 他接到一通电话, 夹杂在钻牙机和长舌妇人的高尖噪音之间, 他听得出是个女子打来的.是谁? 戴着口罩的他,

眼珠转动了几圈, 猜想着每一个知道诊所电话号码的女人. 太难猜了, 他只好放弃, 礼貌性地请对方加大音量.那个女子停顿了一会儿,

大概也听见了听筒里传来的诊所噪音, 便笑着向他揭晓谜底.

是她, 他的第一任女友, 恐怕也是最后一任.最初也是最终, 却无关忠贞, 因为他在多年前了解自己爱的不会是她,

这个善体人意的女子.他开始和男人上床, 在他对她说明实情的几个月之前.

而她, 居然也能够谅解如此一个空有男朋友之名的男人, 是基于爱, 或是因为社会人文的素养? 他没问过她.听她说起后来的二三事,

她又认识了另一个男孩, 开始同对方交往, 然后, 只将这个有名无实的前任男友, 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不是把他视为姐妹淘,

她很认真地告诉他, 在她的眼中, 他是个男人, 一个她所欣赏的那一型有才气的男人.

回到现实之中吧! 今晚, 她打电话给他的目的是, 向他辞行.辞行? 他问了她.即将飞到太平洋的彼岸,

她申请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入学许可.该恭喜奶了. 他在电话里对她说.她也客气地道了谢. 和他之间, 一直是如此客套与尊重,

从他们牵着手漫步在东海教堂前的那一年开始. 那一年, 他们十九岁, 和小立现在的年龄相当. 十个年头过去了, 他和她, 还是这般,

维持着某一种距离.那就这样了. 病人仍然躺在治疗椅上, 他不便多谈什么.她懂得, 简短地说了声再见, 任他投注在自己钟情的人事物上. 十年前是如此,十年后亦是如此. 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知道, 一群喜欢流浪的人, 她, 他, 小立, 三个人都是.曾经在电话里谈起, 以后办个假结婚, 和她, 生下自己的小孩, 生几个算几个,再除以二, 一半归她养, 一半归他和小立, 当然, 采取体外授精.他和她, 都喜欢小孩, 是年纪到了, 还是怕孤单? 不知道也不敢分辨, 只知道,小立不喜欢孩子, 怕吵.明知都是空泛的梦, 说起来却像是真的. 这个世界里, 孰真孰假? 他开始把梦想当成真, 做了梦就觉得真, 和小立是这样, 和她, 不也是这样?小立终究有一天会离开他, 是吧? 他猜想着, 尽管, 他和小立许下了天长地久的诺言, 尽管, 他已经有安定下来的打算, 跟小立, 可是, 小立乐意吗? 抑或者, 他仍然需要再等小立十年? 等小立到了他们这个年纪, 才会认真地决定与他相守以终.

有一天, 小立会跟他一样吧! 担心老的时候没人陪, 却不再担心父母的期望, 担心他的胆固醇是否过高,

却不再担心不见面的时候会哭泣. 不是成熟, 却是成长.这些期望, 对小立来说, 是太早了些, 也沉重了些, 他知道. 于是, 开始活在不言不语的梦境里, 看见小立下班回家的身影, 看见自己在厨房烹调牛排等待小立的模样, 看见他们的小孩在书房里画画, 题目是, 我的爸爸和爹爹.他想要的, 就只是这些, 几句关心的话, 真心深情的拥抱, 互相等待对方回家吃晚餐, 或者, 特殊日子里的一束花.等吧!

等小立吧! 咖啡杯底的褐色渣渍看起来像是一个笑脸.他老了, 二十九岁的他, 竟然已经, 老了.

还是决定等待小立, 不管小立喜欢他的原因是把他当成爱人, 大哥, 玩伴, 或者只是朋友. 这一次, 决定要任性一点, 任性地不去理会所有的世俗和人心将会如何看待他的坚持. 于是,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 小立的脸, 又清晰了起来.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