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丈夫把我和儿子从产科医院接了回来,我正式开始享受坐月子的闲适时光。
他把帮忙的和恭喜的人送走之后,坐在床沿逗弄儿子,希望搏得一笑。可惜这个小东西现在还六亲不认。目光茫然,面无表情,还没从他前世的糊涂人生中转过神来呢。
"你说,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问孩子。
我想也没想,说:"就叫尕娃吧!"
他和儿子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看他,看着我的儿子,说:"儿子,叫你尕娃好不好?"
儿子蹬了蹬两条小腿,不知道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说:"你呀,真是冒名堂!"
我笑了,说:"你才没名堂!你不至于为尕娃吃我的醋吧?"
第一节
我第一次见到尕娃的时候,我先生还不知道他驻地附近的815医院里有一个名叫卫莲的小护士-----部队里这种职位统称卫生员,级别不高。干的事情嘛,无非是喂药打针、端屎接尿之类。部队医院可不象地方上那样,挤得进那么多陪床的。病人一住院,大小事儿全由我们护士包下来了。辛苦是有一点儿的。不过护理也是一门学问,有学不完的东西;跟活人打交道,更得讲点艺术。我挺喜欢这一行,所以日子过的倒也挺快活。
那天下班后,室友丁小莉帮我洗了头,用电吹风吹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说:“卫莲,你知道吗,明天又要有人割阑尾了。”
“割阑尾”是我们的隐语,指的是包皮手术。当兵的入伍前体检并不严格,漏网之鱼常有发现。要在地方上,医院里不拿它当回事儿,小圆凳上一坐,顶多半小时给解决了。吊着个累赘踱回去吧。一路上想好词儿怎么应付同学或同事的亲切关心。
部队里对战士关怀备致。大凡发现此类问题,马上送往随军医院,不管那娃愿意不愿意。观察一两天,没有局部炎症了,就剃毛开刀。然后伺候他四五天到一个星期,好利落了,才让出院。
我说:“割就割呗!反正咱们就那么些事儿.”
“就那么些事情还不烦人那!最腻味给那些小子剃毛了,好话歹话说一箩筐,还忸忸怩怩的。倒好象我们求他似的。”
“忸忸怩怩算是好的。我见了那些嘻皮笑脸的,就没好气儿。”
“下次再遇上嘻皮笑脸的,就一刀剪了它!”
“你有那能耐?”
我们两个都笑弯了腰。
小莉抹去笑出的眼泪,说:“哎呀,不敢再笑了,肠子都要断了.卫莲,你知道吗,前些日子做这个手术的为什么那么多?”
“也不算太多吧。好象大半是炮二连的。”
“这就是了,全怪那个炮二连长!”
“那个大胡子?他怎么了?”
“他新婚之夜,闹了个嵌顿包茎。手术解决问题。回部队第一桩事情,就是全连普查。凡是有点儿拖泥带水的,全送到这儿来挨刀。说是不留后患,免得将来影响战斗力.”
“噢,这个连长还真是爱兵如子。将身度人,菩萨心肠。”
“我看他有点神经兮兮。辛亏他还只是个小连长。要是当了皇帝,全国的男人都得挨一刀!”
“听说以色列就是这样的。”
“人家是从小就拉了。那有老大不小,都发育了,还找这个麻烦?上回那个傻兵糊了我一手。想起来就恶心。”
“那也不能怪人家。阈值太低,又特别紧张。”
“唉,反正咱们当护士的,就这个苦命。听说师里还要推广炮二连的经验呢。咱们可不得累死啊!”
“至于那样吗?”
小莉用电热梳给我拢头发,试图把我那副“清汤挂面”弄出点波浪来。
我说:“别枉费心机啦!军帽一戴,什么曲线都没了。”
小莉说:“你不知道,这叫埃及妖后式。军帽底下,照样招摇过市呢。”说着,冷不防在我的腮帮子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推了她一下,说:“你要死啊!把你的臭嘴留给你的男人吧。”
小莉厚着脸皮说:“我这不是先演习一下嘛.”
我说:“你还用得着演习啊!早实战多少回了.”
她的男朋友是我们外科的胡军医,和我们一起从卫生员培训班出来的。听说和副师长有点亲戚关系,所以身份很快就和我们不一样了。
“小莉,”我问,“进展怎么样?快发喜糖了吧?”
“什么进展也没有。人家现在烦着呢。”她把梳子扔在桌上,往床上一躺。
“烦什么呢?他可是一帆风顺。”
“现在不顺了。你不知道咱们科新来了个医生,四医大的研究生。”
“就那个叶华吗?挺文气的一个人。碍他什么事儿呢?”
“关系可大了。老实说吧,他原来一门心思想奔外科副科长这个位置呢。现在做梦吧!”
说实话,胡军医的水平是不怎么样。先在内科,看看感冒什么的小毛病,开处方得偷偷瞧着抽屉里的医生手册,照抄上药名儿。有一次,为了写个“银翘解毒丸”的“翘”字,往抽屉里看了三回。现在当兵的文化可不低,早看在眼里。没多久,"抽屉医生"的浑名就传遍全师。看病的都躲开他。后来把他调到外科。开膛破肚的手术可不敢让他插手,割包皮之类的事儿他给包了。可他那个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每当他拿起手术刀大大咧咧地拉过去,或者持着缝合针东倒西歪地戳过去,我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要是我的亲兄弟,拼死我也不能让他落在这个家伙手里。虽说是个不上台盘的小物件,可原本光洁圆润的模样,给整成个歪头歪脑的咸鱼相,总叫人于心不忍。老实说,这种手术让我来做,保险做得干净利落、美观大方,跟割双眼皮似的,不露一点痕迹。直统裙改百折裙,工艺比这复杂多了。小兵娃子不懂事,见是个男的动手术就放心了。其实,男的也分个好赖不是?有一次,胡军医给他的朋友剃毛,一下手就拉出几个血口子。嗨!我说那么多干啥。咱是个护士,医生的水平可不是我们随便评判的。再说,胡军医是小莉的心上人,咱嘴下可得留点情。
我说:“他不是准备考军校吗?”
“没戏!他哪是个读书的料。告诉你吧----你可得保密,”她转过身来,小声说:“他想往师直机关挪动挪动。”
“噢,那倒挺不错啊!他可能适合做行政工作。”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他要想在部队混下去,只有走这条路了。我已经是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甩了,去追那个研究生去。----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挺文气的一个人’,你看上他了吧?”
我一下子脸红了半边,说:“你胡说些什么呀!不说他文气,难道说他‘五大三粗’么?”话刚落音,就后悔了。
小莉坐了起来,眼睛直逼着我说:“看看!越说越护着他了。你要真有这个心思,趁早给我坦白交代了。我可是过来人。教你两招,敢教你马到成功!”
这小莉真该死。给她逮到点什么,就不依不饶的。我说:“我的发夹呢?你给我搁那儿了?”
“别打岔!今天我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可什么都没瞒过你。说!看上了,还是没看上?”
“……”我正找不着词儿,忽听得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粗嗓门大声喊道:“尕娃,你给我站住!”
第二节
我赶忙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只见一个小兵撒着脚丫子,向这边跑来。他的脚步飞快,身影象闪电一般,从我面前掠过。后面追他的是一个黑脸汉子,落后他一大截。他的腿有点罗圈,跑不太快。
我们这所医院实际上就是十几排平房。最前面是门诊部,住院部在中间,后面几排是医护人员宿舍,围墙和宿舍中间是几块菜地。小兵在菜地里跳跃着,奔到围墙边。那儿有扇便门,门板已经掉漆,裂着老大的口子,看得见外面的树林。只是铁将军把门,不好随便出入。小兵没辙,转回来往我们这边走。黑脸汉子也赶到了。三方面会合在宿舍门口。汉子一把抓住尕娃的手不放。
小莉走出来,板着脸,说:“干什么呢!在这儿闹腾。踩坏了庄稼,你们赔不赔?”
黑脸汉子赔着笑说:“赔,我们赔。”说着就掏口袋。
我听小莉把几根茄子说成“庄稼”,就觉得可乐;又见那汉子掏口袋,就更想笑。忙忍住了,说:“别,咱又不是老百姓。你们是那个连的?”
“骑兵连。”
“到这儿看病吗?”
“送他来住院。”
那尕娃扭着胳膊,却拧不过那汉子。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他的脸蛋儿红扑扑的。他嚷道:“我没病!我不住院!”
“你还强!”汉子小声对他说:“都快烂了,再不动手术就烂没了!”
“我不是好了嘛!排长,你让我回去吧。”
“不行!连长说了,你这回要自己跑回去,军法处置!”
“那你怎么不动手术?你不也── ”
“你胡说个甚哩!”黑排长生气地踢了他一脚,讪讪地对我们说:“我带他回病房了。过两天我让人捎些菜来。我们的菜伺弄得比你们好,吃不完。”
我说;“不用客气啦!那几棵茄子算得了什么。”
排长拉着尕娃要走。小莉说:“等等,那尕娃,你是不是叫羌小勇?”
小伙子转过脸来,好象才感到有两个女兵在他旁边。他的剑眉直压着眼眶,一双杏仁眼孩子气十足,嘴巴有楞有角的,模样儿可是真俊。他点了点头,说:“你咋知道?”
小莉一脸正经地说:“你住8病室4号床,归我们外科管。明天8点半,我们挨个儿检查身体,决定手术细节。到时候你可不能乱跑。”
“啊……你们?”
小莉说:“不错。到医院里,一切都得听医护人员安排,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安慰他说:“别紧张,没事儿的。术前检查和做手术的都是男医生。我们只是做些辅助工作。”
那俩爷们儿走了以后,小莉说,“看!又是个不好伺候的主。”
我说:“你吓唬人家干嘛。吓跑了你去追回来?”
小莉说:“嗨,有那个黑排长在,你怕他跑到天上去?这种人先给他个下马威,以后工作好做。”
我说:“但愿这回你的小胡医生下手事留点神,别再留下后遗症,让院长来收拾。”
“他呀,这回恐怕要金盆洗手了。咦,你对这个尕娃怎么特别关心哪?”
“他长得俊呗!”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我想想,不错,是挺俊的。有点儿象台湾小虎队的那什么虎。”
“那些街市少年,哪比得上咱高原上的尕娃耐看!”
“想认个弟弟?”
“有这个意思。”
“那我说合说合?”
“多谢了!”
小莉好象把刚才盘问我的事儿忘了。我就乐得顺水推舟,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磨嘴皮子。
““‘ ““““
第三节
胡军医的调令提前下达。羌小勇的手术他不做了。我心里暗暗高兴。不过他还是为他开了医嘱:即日起开始服用己烯雌酚,1mg/次,3次/日;用肥皂水彻底清洗会阴部;1日后剃去阴毛;2日后进行手术。
他签字后,将病历夹递给我。
我说,“祝贺你高升。进上级机关了。今后有事多关照!”
他摆了摆手,阴沉着脸,说:“算不上高升,小干事罢了。”
我见他并不高兴,也就不再多说,推着小车去各病室发药。
走到第8病室门口,听见里面几个老病号正在以过来人的身份对羌小勇进行“术前教育”。
“痛是有一点的啦!十指还连心呢,何况是自己的老二。最痛是打麻药。那么粗的针往里一戳,就跟扎在心上一样,我他妈差点儿没昏过去。以后就没感觉了,象面条似的,随他们怎么扒拉。”
“这辈子没这么丢人!吊儿郎当地躺在那儿,男的女的围一圈儿,就跟看劁猪一样!”
“他才惨呢。第一次没割好,整个儿拧了45度。解手的时候都呲到别人裤子上去。只好回来做第二次手术。”
“我操他姥姥!”
我咳嗽一声,推门进去。几个人都不吱声了。尕娃和衣躺在床上,见我进来,忙坐了起来。我有个感觉:他躺着,是条长大汉子;规规矩矩坐着呢,就象个小孩子。我把小药杯放在他床头柜上,说,“这是你的药,温开水吞服。”
他问:“这是什么药?”
旁边一个老兵插嘴说,“快吃了吧。吃了这个药,你就会变得温柔一点儿。”那几个都笑了起来。
尕娃狐疑起来,盯着我说:“你要不说出药名儿,我就不吃!”
我告诉他,这叫“己烯雌酚”,服用之后,可以避免一些术后伤口的疼痛。
那个兵又坏笑着说,“要不,一早醒来,你就会觉得那个地方特别不好受。”
我倒了一点水,送到尕娃面前,说:“来吧,又不难吃的。”
尕娃没有办法,乖乖地吞了药。他把药杯撂在小车上,不高兴地说:“我最讨厌吃这些化肥一样的东西!”
我一一发了药,看着他们咽下去,再把小药杯收回迭起来。
老兵说,“护士同志,我们几个都还没好利落。再让我们住几天吧?”
我说,“明天叶医生查房,你们有什么想法跟他讲吧。──羌小勇,过一会儿,十点钟,你到检查室,给你做术前清洗。”
兵油子们顿时来了劲,起哄说:“嘿呀!尕娃,今天是你第一次曝光。要请客的!”
尕娃没好气地说,“去你妈的!”他转过脸来,责问我:“你不是说有男医生的吗!”
我说:“手术是男医生做的。准备工作还得我们来。”
尕娃说:“你把药水给我,我自己洗。”
我说:“这有操作规程的,由不得你和我。我要是不按医嘱办事,就是不负责任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尕娃低着头嘟囔:“这算个什么鬼命令!”
我笑了笑,说,“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别那么封建。就这样定了,十点钟。”
十点钟,我准备好器械,来到8病室。羌小勇全身蒙着被子,一动不动。我连喊了他几声,口气越来越严厉。只见几根手指伸出来,勾住被头,缓缓往下移动,露出双眼,小精灵似的看着我。
我哄他说:“尕娃,别闹了,快走吧。就一会儿功夫。”
那双黑眼睛盯着我,突然说:“好姐姐,你就让我自己来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一声“好姐姐”,把我的心给软化了。我想了想,说:“好吧!今天浴室开放,你去好好洗一洗。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要用肥皂洗干净。换一身干净衣裤。记住了吗?”
尕娃猛地坐起,给我行了个礼,开心地说:“保证做到!”
真拿他没办法。明天的事情,不把小莉请过来帮忙,是不行的了。
第四节
第二天早上查房,是院长带队,一个一个病室地巡视过去。叶医生紧跟着院长,不时和他交换着意见。有时他们说外文。听得出来,叶医生的外文说得比院长好。偶尔院长会用手指头敲着额头,想不出一个词儿,把脸转向他。他总能马上把那个词儿递上去。院长会点点头,复述一遍,他们的对话又继续下去。他的外语口音很纯正,跟录音磁带上外国专家说的一样;声音也很悦耳。我悄悄地研究他秀气的眉眼和轮廓分明的口鼻,想弄清楚他的“文气”是从哪里流露出来的。是那片宽阔的前额,还是那双睿智的双眼?也许是在他给人还礼时,那种略带湎腆的神态。
他们在8病室停留的时间不长,只对那个要做矫正手术的战士仔细询问了一番。叶医生画了个手术示意图,院长看了,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兵规规矩矩坐在床沿,看着这些敢在他们身上动刀子的人,巴望着再来关心一下自己。只有羌小勇比较的不安分。当医生们检查那个将受二茬罪的小兵的局部时,他悄悄地站在床上,踞高临下,来了个全景扫瞄;看到惊心动魄处,直吐舌头。
叶医生感到他投射下来的目光,侧转头来,不失威严地扫视了他一下。小勇连忙坐了下来,微微有点窘。叶医生脸上反倒浮现出一点笑意,对他点了点头,转过去继续他们的讨论。小勇端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查房的一行人马刚刚离开8号病房,丁小莉就推着器械车来了。这是我和她商定的战术:借着权威们查房产生的威摄作用,来对付大男孩子的封建心理。有那么点狐假虎威的意思。这个办法屡试不爽。许多刺儿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失去了抵抗力,走上了开放之路。
羌小勇蔫头蔫脑地坐在床上,犹豫着。
丁小莉敲着身后的门板说:“喂,羌小勇,快点儿!我们还有别的工作呢!”
小勇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卫莲姐姐,还是让我自己来,行不?”
我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小莉抢着说:“不行不行。那个地方地形复杂,皮肤脆弱,毛细血管特别丰富,一不小心就会碰破,出血不止。手术还没开始,就要开辟第二战场,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以为这跟刮胡子那样简单吗?再说,我看你连刮胡子的经验还没有呢!”
那尕娃被说得满脸通红,不敢拿正脸瞧这位泼辣大姐。他嘟嘟囔囔地说:“这么大医院就没有一个男护士?”
丁小莉说:“你以为这么大一个医院就为你一个人开的?老实告诉你吧:我们伺候的人多了,军旅师团营,那一级的干部没有?没见过你这号小封建。回去问问你们连长,他的手术是不是我丁小莉给做的术前处理?”
小莉这番话纯粹是信口开河。反正估摸着小兵蛋蛋也没那个胆子去问个究竟。
小勇站了起来,慢慢吞吞地往外走。我跟小莉推着小车,跟着他。他的背影看上去很矫健。
我说:“尕娃,赶明儿我们跟上面说说,推荐你来医院当男护士,你干不干?”
尕娃头也不回,嗡声嗡气地说:“不干!”
“为啥?”
“整天婆婆妈妈的,还不把人憋死!”
小莉说:“哦,你倒好,只想着男护士来伺候你,你又不愿意为别人服务。你多么自私嘛。”
尕娃说:“除非……”
“说呀,除非什么呢?”
尕娃摆了摆手说:“不说了。”
进了检查室,我把天兰色的窗帘拉上。房间里布满了明快洁净的光线。尕娃背靠着门站着,瞪看我们做准备工作。我和小莉戴上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冷冰冰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最容易泄露人的内心世界。其实才不。我觉得嘴巴才是最无遮拦的地方。无论是喜是怒,反应先从嘴角开始。你要笑的时候,嘴角能不先往上翘吗?你一想哭,那地方自然就耷拉下来了。一个戴上了墨镜的人,你可以从他的嘴角捕捉到他情感的细微变化;而躲在大口罩后面的医务工作者,有时会用一双捉摸不透的眼睛掩饰他的真实意图。
“来吧,躺在这儿。”我用一种很平淡的语调对尕娃说。
他很不请愿地躺在屋中间的检查台上,双脚拱起。
“把腿放平,衣服退下来,上衣可以不脱。”
他把长裤解开,退到膝盖以下。两手拇指勾着内裤,久久不动。
我拿起一块大纱布,蒙住了他的脸。
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说:“就一会儿,用不了十分钟。”
他的头摆动了一下,胸脯上下起伏着,双手好象冻结在腰间了。
小莉用剃刀敲了一下磁盘,不耐烦地说:“快点!”
尕娃突然蹦了起来,提着裤子,蹿到房间的一角,象一只被逼到山崖边的野狼。他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上下唇绷得紧紧的,气急败坏地说:“打死我也不脱!”
第五节
尕娃扣好皮带,飞也似的夺门而出。小莉和我面面相觑。我们摘下口罩,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参与过那么多手术,象小勇这样临阵脱逃的还是第一个。
“怎么办?”我好不容易忍住笑,问小莉。
“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尽到责任了。”
“那明天的手术呢?可不能耽误在我们的手里。我去跟护士长汇报一下。”
“别!那个老太婆能有什么招数?还不是先把我们抠一顿。”小莉转了转眼珠,说:“我们还不如直接先找叶医生去,看看他怎么应付。”
“那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他是主治医生,不找他找谁?他要是好说话,以后这一类活儿就不用我们费神了。本来这就是男人的事儿。”
我跟着小莉来到医生办公室。叶华正在阅读病历,身后的墙上挂着许多X光片。
“什么事?”他扫了我们两个一眼。
小莉推推我。我不知为什么有点心慌,结结巴巴地说:“羌小勇明天手术,可是,可是他很封建,不肯配合。准备工作没完成。”
叶医生笑了,说:“就是那个小骑兵吗?”
小莉说:“也没见过这样的兵。都躺上去了,又蹦了出去。我们可是尽到责任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叶医生说:“这跟大姑娘上轿一样,第一回,有心理障碍也是正常的。走,我们去看看。”
我们跟在他后面。小莉悄悄对我说:“看样子他还挺好说话。以后最好这些事儿他都包了。”
我说:“你也别得寸进尺。”
到了检查室,我忙把弄乱的床单整理好,小莉把器械和药水拿给叶医生。他说:“你们去把羌小勇叫来。”
听说是换了叶医生,羌小勇高兴地跟着来了。路上,他问:“不会骗我吧?”
我说:“就骗了你来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按住你不成?”
尕娃得意地说:“就是!只要我不愿意,谁也拿我没办法!”
小莉说:“对你这号人,下次一进院,就先打你一针麻药。”
尕娃摸了摸脑袋说,“那你不成了孙二娘了?”
说着,他进了检查室,不客气地把我们关在门外。门锁“咔嗒”一声上了保险。
小莉说:“行了,没我们的事儿了。”
我们正打算离开,门开了,他俩走了出来。我惊奇地问:“做好了?这么快?”
叶华说:“我检查了,没什么不正常的。手术可以取消。”
羌小勇开心地挥了一下拳头,说:“嗨!我早就说我没病!这下好了,我这就回连队去。”他飞也似的跑回病房。不一会儿,就换好军装,挎着背包,精神抖擞地来到我们面前。他向叶华敬了个礼,说:“报告叶医生,羌小勇准备完毕,请求出院。”瞧他那个帅气劲儿,就好象并拢的五指在眉眼间放电一样。
叶华慌忙还礼,说:“你先别急着走。你们8病室今天三个人出院。一会儿我来给你们讲讲卫生常识。回连队后多宣传宣传。”
尕娃说:“那敢情好!他们几个人说,要早碰上你,就免了那一刀了。真冤那!”
叶华说:“各人情况不同,不好一概而论的。你先回病房休息吧,我等一下就来。”
“是!”尕娃敬了个礼。走了。
叶华跟我们到护士办公室取病历。我问他:“尕娃的手术就这么撤了?”
“当然。首先,这是不必要的;第二,本人不愿意。我们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
小莉说:“一点儿也不错。再不煞煞车,骑兵连就是第二个炮二连。别没事儿找事儿干!”
我说:“可原来这手术是科长批准的。”
叶华沉吟了一下,说:“这我倒没想到。我该先和他打个招呼。”
小莉说:“嗨,管那么多干啥!科长又不是鸡心小肚肠的人。再说,他不是出差了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说:“要不这样吧,先别说撤消,就说由于患者方面的原因,暂缓手术。”
叶华说:“这样也好。”他拿着病历,匆匆走了。
我对小莉说:“要是你的小胡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小莉说:“你想得也太多了吧?别管他!”
我说:“他走的时候不很开心。何必再给他添堵呢。大家都留点面子。”
小莉没再说什么。
第六节
中午,我和小莉端着饭菜回宿舍吃,看见羌小勇低着头,在我们屋后的菜地里转来转去。
小莉喊道:“喂!尕娃,找什么呢?菜地里有蝈蝈儿,你给我们抓一个。”
尕娃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南瓜叶子折成的三角袋子,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青虫和尺蠖。有一条尺蠖已经爬上了他的衣袖,一曲一伸地往上拱。小莉一见,叫了一声“我的妈也”,逃进房间,关上门。
我拿报纸将那条虫子拨在地上,一脚踩死,说:“快丢了吧,怪恶心的。”
尕娃用鞋尖在地上踢出一个坑,把那包虫子埋在里头。
“吃饭了吗?”我问。
“早吃过了。”
“进来坐坐吧。----小莉,开门!”
门开了一条缝,小莉看清楚尕娃手上没有虫子,才说:“洗洗手再进来。”
尕娃去水龙头下洗了手。小莉递给他一条毛巾,说:“都这么大了,还玩儿虫子!”
尕娃委屈地说:“谁玩儿虫子啦?你们的菜长得这么赖,虫子都成了堆,也不整一整!”
小莉说:“有什么办法!都不敢打农药,怕残毒。”
“就这么几块地,用不着打药,每天捉几个就行了。”
“我见了虫子就肉麻,还敢捉呢!”
“看你那么厉害,原来怕虫子。”
“怕虫子怎么啦,好多男人也怕虫子呢。叶医生就怕。那天一条虫子掉在他背上,半天没敢动弹。”
“是吗?”尕娃很感兴趣,“他还怕什么?”
“多了。蛇、青蛙、壁虎,还有老鼠,他都怕。”
“我 不信!”
“真的。”
“你别听他瞎编排,”我忍不住插嘴说,“那都是她怕的东西。”
“连青蛙都怕?那好,我下次来带一只青蛙,放你的脸盆里。你一掀毛巾,嘿嘿。”
“你敢!--尕娃,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
“别吹了。我知道你怕什么.”
“什么?”
“你怕开刀!”
尕娃脸红了,说:“那不一样。谁愿意平白无故挨上一刀?”
“你算运气,躲过了这一劫。”
“可不是嘛!”尕娃快乐地说,“开刀是小事,曝光才是大事。咱们连的坏小子正等着看我的笑话呢。这回他们靠边站吧!”
这些大男孩子,把“曝光”问题看得那么严重。
小莉说,“你可得好好谢谢叶医生。”
“怎么谢呢?”
“那就看你啦。--你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早办好了。叶医生给我们连打了电话,排长来接我。”
“你们排长待你真不错。”小莉拿出她的糖果盒,“来,吃点糖。”
尕娃看了一眼,说:“我不爱吃零食。”
小莉挑出一粒,剥开糖纸,送到他嘴边,说,“你尝尝这个。”硬把糖塞他的嘴里。
尕娃刁住糖,吮了进去,立马又吐在手上,说:“这糖有电!”
我和小莉都乐了。小莉说:“没吃过吧?这叫跳跳糖,会在你嘴里蹦。”
我说:“放心吃吧!那不是电,是气。”
尕娃把糖重放进嘴里,品了一会儿,说:“还有这样的东西。”
小莉把跳跳糖都挑出来,用一只塑料袋装起,说:“这玩意儿就尝个新鲜,第二次就没意思了。你带去连队给大家尝尝。”尕娃收下了。
我撕开一个塑料袋,递给他,说:“试试这个,牛肉干。”
尕娃拈了一块,放进嘴里,说:“这个我爱吃。”
小莉说:“原来你是个肉食动物。”
我把一大包牛肉干都塞在他手里,说:“这些你都拿去吧。”
尕娃说:“这怎么好意思!”
我说:“这是我妈寄来的。我小时候爱吃,现在一点兴趣也没了。”
尕娃说:“那你为什么不给叶医生?”
这话问得唐突,倒叫我一时答不上来。小莉看看我,又看看尕娃,说:“有点儿意思——为什么不给叶医生?”
我红了脸,说:“尕娃,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尕娃一脸茫然,说:“我问得不对吗?”
小莉笑了起来,说:“问得很对,再往下问!”
尕娃看看小莉,越发莫名其妙。我又好气又好笑,说:“这牛肉干你要不要?不要我收起来了。”
尕娃傻乎乎地说:“要的,我要的。”
我喜欢他那个不通世故的样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尕娃高兴地说:“我的马来了!”他走出门外,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发出了一声悦耳的哨音。一匹红鬃马循声而来,见了尕娃,顿时神采飞扬,一路小跑过来,停在他面前。尕娃拍了拍马背,捋了捋鬃毛,那马跟他亲热得不得了。也不知怎么一跃,尕娃就上了马。他在马上是双倍的神气。他说:“两位姐姐,再见了。”
叶华从病区走过来,说:“羌小勇,你的挎包。”
小勇弯腰接过挎包。对叶华说:“秀才哥哥,星期天到我们连队来骑马玩儿。”
小莉连忙说:“就不请我们骑马吗?”
尕娃抖抖缰绳,说:“来吧,你们一起来!”说罢,双腿一夹,驱马上了路。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吆喝一声,马就奔跑起来,在院门口和黑排长会合,出了门,没一会儿,就拐弯不见了。
叶华站在那里看他们远去。小莉问:“叶医生,他刚才喊你什么哥哥来着?”
叶华微红着脸,说:“这个调皮鬼!”
第七节
打从羌小勇走后,医院里收留的小手术病人数量直线下降。许多战士愁眉苦脸地来,欢天喜地地回。我们的工作轻闲不少。我有较多的时间看书学习,准备报考军医学院。复习时遇上费解的问题想去问叶华,又怕打搅他。
小莉说,“怕什么的!走,我们一起去玩玩。”
他的宿舍在我们东面一排,他一个人住。房间的布局与众不同:床铺横放在当门,用一大块布幔遮住,形成一条狭窄的过道,进门后得拐两个弯才见得到他的“客厅、书房兼卧室”。临窗是一张书桌,左边立一只书架,右边搁另一张床。三件家具都放满了书,不同的是书桌和书架上很整洁,床上则摊放着打开的书报杂志,显得有点凌乱。
他没在墙上贴什么装饰画,只在桌上放了一尊大卫的雕像。我和小莉对雕像多看了一会儿。
叶华说:“看出来了吗?米开朗琪罗对解剖学下过功夫,才能把人体刻画得这么精美。”
我问:“我们办公室那座经络穴位小铜人也符合解剖学吗?”
叶华说:“大体上差不多。不过作为医学教具,应当更精确点。这个是艺术品,表现力更丰富些。”
我又问:“经络可以解剖出来吗?”
他说:“目前还没有。以前有个朝鲜人说是发现了经络实体,后来证明是假的。现在只能说经络现象是活体受刺激时的一种反应,死了就很难查清了。”
我说:“那你在做手术时,能不能随便查验一下呢?”
他有点吃惊地说:“做手术时怎么能一心二用?———不过你的思路倒很奇特。”
小莉插嘴说:“叶医生,咱们卫莲对你可崇拜了,你收她做个助手吧!”
这话弄得我有点儿尴尬。叶华脸也有点红,看了她一眼,说:“我有什么好崇拜的。”
小莉说:“我是随便说说,别太敏感噢。叶医生,卫莲正准备考大学呢,你可得帮帮她.”
叶华说:“那好啊!你想考什么大学?”
我说:“还没想好。二医大吧,离家近一点儿。”
“什么专业呢?”
“卫生系。不过没多大把握,功课都荒疏了。”
“不要紧,首先要有自信。抽时间我帮你把几门课程过一遍,看看哪儿要加强的。只有政治我帮不上忙。每次考试我都是勉强及格。”
“政治不怕,我记性还好。就是数学差一点。”
“那就好办了。到时候我再教你几招应试技巧,每门可以多捞回一点分数。”
小莉说,“原来还有诀窍!我要是早认得你,说不定也考上了大学了。”
叶华说,“主要还是靠基础打得牢,才有灵活的余地。”
小莉说,“叶医生是哪儿人?”
“大连。”
小莉说,“卫莲是上海的,我是烟台的,以后我们探亲可以坐海船串门儿玩。”
我说,“下次探亲你们就度蜜月了,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叶华问:“你对象在哪儿工作?”
我说,“就是刚调走的小胡医生。”
叶华说,“噢!”
小莉问:“叶医生呢?女朋友很漂亮吧?”
叶华说,“没有的事。”
小莉说,“该找了。机会来了就别错过。”
叶华说,“嗯。”
我们聊了一会儿,告辞。走出房门,小莉把一个塑料篓子塞在我手里。我低头一看,原来她从帷幕外面把叶华床底下的换洗衣服偷出来了。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说,“可没我什么事了。”一溜烟跑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把衣服洗了。象做贼似的,瞅见两边没人,晾到叶华门前的绳子上。
第八节
晚上,都快十点了,小莉才哼着小曲,从师部颠了回来。我连忙板起脸子,准备教训她两句,让她今后少掺和我跟叶华的事儿。没料到她一进门就嚷嚷:“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我禁不住问:“什么事儿,这么兴奋?”
小莉说,“今天常副师长把咱们院长叫去训了一顿。”
常副师长是她男朋友的姑父,这个消息不会假。我问:“为啥?”
“还不是割‘阑尾’惹出来的麻烦!”
“这是怎么说起呢?”
“你记得炮二连的事情吗?常副师长在师直工作会议上推广过他们的经验。现在咱们采取保守方案,底下当官儿的闹不明白,问以后这种事儿还要不要管了。”
我说,“可能是你的小胡心里有点疙瘩吧?”
小莉说,“没错!我已经警告过他,别在这事儿上跟叶医生较劲儿。人家是专业的,你是业余的。”
“那常副师长的态度呢?”
“这老头儿要面子。他鼓吹过的事情要收回去,可不容易。他一口咬定兵娃子不挨这一刀,将来打起仗来,会影响战斗力。院长又不好直接跟他抬杠,就把叶华叫到师部去了。”
我心里一跳,问:“他去了?”
“那还能不去?后来让他在师直干部扩大会议上讲讲这个问题。就是今天下午,让我赶上了。听的人可真不少。”
我说,“你真是个人尖子,怎么就让你混进去了?”
小莉说,“今天不是星期天吗?咱大小也是个干部。再说,这事儿直接与我们的工作有关,兴许他讲完后,我还给补充两点呢。”
“得了,别充能人了。快说说他都讲了些什么吧!”
“也没啥,平时在院里做讲座时都讲过。不过人越多他反而讲得越流利,一点儿都不腼腆。你别急,我给你学学--
“本来从医学上讲,人体没有那一部分是不可以探讨的;不过有些器官涉及到人的隐秘,不便于公开讨论。既然今天在座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咱们就把这个问题敞开了说。”
我笑道,“他就没看见你这个丫头片子?”
“没有。我坐在那个炮二连长的后头。他象个黑塔似的,把我挡住了。我倒感觉没什么,旁边几个小连长倒羞答答的,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叶医生接着说:
“其实,在许多男孩子心里,是把包皮看得和女孩子的处女膜一样,不可侵犯的。”
“他真的那么说吗?”
“我能瞎编吗!不过我觉得他说的还真有点道理。你想想尕娃那个样子--打死我也不脱!”
“下面呢?”
“接着他就从生殖器的构造讲起,里里外外;又讲了佛罗伊德的心理学,从古至今。可把大兵们听傻了。连常副师长也听得入迷。”
“本来就是些早该普及的常识。”
“然后他又讲到割包皮的起源。他说,这最初只是某些民族的原始宗教行为,后来演变成为习俗。既然成了习俗,就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就有人为它寻找科学根据。有一阵子,某些医生把外科手术当作防治疾病的万能手段,不仅是包皮,还有阑尾,扁桃体,都主张从小一刀割去,以免后患。好像人体是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可以随意修改的。人体进化了许多万年,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每一部分都有它特定的功能,有的奥秘还没有完全解开,怎么可以想当然地切切割割呢?我虽然是个外科医生,但我最不愿意在人身上动刀子。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保守疗法为好。就像我们都是军人,但并不喜欢动不动就开炮轰炸。开口子容易,愈合却难哪。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他原来这么会说呀!”
“可会说了。他还举了几个外国权威医学部门的实验数据,登在英国皇家医学学会的杂志上,叫什么‘刀’来着?“
“柳叶刀.”
“对,那些文章认为,说包皮垢会诱发癌症,证据不足。本来嘛,人体的自然分泌物,会对人自身造成致命危害,想想也不通情理。”
“你先别忙说你的体会。”
“他就是这个意思。他说,未割过包皮的人碰到比较多的问题是发生炎症,而炎症并不是人体自身分泌物引起。一般来说,人体正常分泌物都有一定程度的抗菌作用。炎症则是机体受到外界不良刺激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如果有致病微生物,就会引起感染,甚至化脓。所以,重要的是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保持局部清洁。无论长短,只要不是包茎,一般都不会有多大问题。相反地,要是邋里邋遢,不爱洗澡,不勤更衣,即使割得一丁点儿都不剩,那他那个内裤就是包皮的延伸,藏污纳垢,没有一点儿自洁功能,更加危险。”
我笑道,“这种话,只有他们男人跟男人才说得出来。”
小莉说,“这有什么!不管是小尕娃,还是大连长,我都敢这么教训教训。”
“你怎么没投胎做个男人?”
“做男人有什么好?其实好多时候他们心里委屈着呢,又要假充好汉。哪象我们女人,要哭就哭,想骂就骂,多自由自在!”
“你自由了,别叫别人不自在就好。--叶华那么讲,就没有人提出疑问?”
“有!那个炮二连连长就站起来说,叶医生你说得挺有道理,可我住院的时候,也看过几本医书,上面都把包皮过长列为一种病症,难道都错了?叶华说,上了书的东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首先‘过长’这个概念就不准确。多长算是‘过长’?没有人能为它定下一个标准长度。既然这样,又怎么能够做出判断呢?如果拿切割过的器官作为标准,那所有男人的天体就统统是‘过长’的。问题在于那种切割并没有充分的科学依据。在外科学中,大概就数这个专有名词意思最含混不清了。
不过,这个问题比较专门,咱先别在这儿讨论。医书上也没说非得开刀不可,还得尊重个人的意愿。我们没有必要按照别的民族的习俗去把咱们的小伙子按到手术台上去。”
我笑道,“那尕娃差一点儿做了一回犹太人。”
“常副师长又说,野战的时候,当兵的没那么多条件讲究卫生,还是割了省事。叶华说,全身洗个澡不容易,给小弟弟洗一下并不费事。有两粒湿棉球足够了。实在不济,吐点口水也行。那些兵哥哥们都嗤嗤地笑。常副师长还刁难他,说,要在沙漠里,口干舌燥,怎么办?”
我说,“你的姑父够难缠的。”
小莉说,“你猜叶华怎么说?”
“我哪知道!”
“他说----干洗!”
我把刚喝进口的水喷在地上,和小莉一起笑得差点岔气。
小莉忍住笑,说,“哎呀,当时全场都笑翻了。”
我说,“真逗!”
小莉说,“
这时站起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会场马上恢复平静。你猜是谁?”
“师长?”
“不是。”
“政委?”
“也不是。”
“我猜不出来,你快说吧!”
“是李老将军。”
“哦!咱们师的第六任师长。他来部队了?”
“正是!八十来岁的人了,个子不高,腰板儿挺得笔直,声音跟洪钟一样,一点儿也不打颤。他说,大家莫笑,小叶同志讲得很有道理嘛!好好的东西,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挨一刀?我就没割过。南征北战几十年,走了大半个中国;解放后娶了老婆,生了三男二女,战斗力没受影响么。”
“老将军说话很实在。”
“他走到台上。小叶忙敬了个礼,说,首长好!老将军对大家说,我看这位军医有个性,有思想,不盲从书本。最重要的,他懂得爱兵!全场鼓掌。他又对叶华说,过几天,我要去看看咱们的医院。院长忙站起来说,欢迎首长来检查工作!老将军挥了挥手说,不是什么首长,一个退休的老兵。”
听说老将军要来医院,我们都很兴奋。
第九节
李老将军来到我们医院时,我正准备为一个股骨骨折的战士擦澡。突然间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穿旧军装的老人,旁边还有一位中年军官。老人和我差不多高,身板笔直,眉毛又浓又长,目光锐利。我知道这就是他了。一时慌乱,说了声“首长好”,手拿着湿毛巾,竟不知所措了。他向我慈祥地笑笑,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摇了摇,把毛巾拿了过去,走向床边,要为战士擦身。我忙说,“首长,还是我来吧。”中年军官拉了我一下,示意随他。我心里有点不安。那战士正支起胳膊,想坐起来。老将军轻轻将他按下去,说,“孩子,别动。”他伸开五指,抵住毛巾,从战士的腮帮子开始,擦到颈根,然后是肩胛和两条胳膊。他把毛巾在脸盆里搓了一下,拧干,又擦前胸和后背。见他擦到下身,我连忙递给他另一条毛巾。将军笑笑说,“还是女孩子细心,上下有别。我当兵时,是一条毛巾,从头擦到脚。”
为了护理方便,伤员没穿内裤,只用一条大毛巾覆盖着下身。将军揭起毛巾,替他前前后后仔细地擦了一遍,一直擦到一条腿的脚后跟。他敲敲那条吊着的石膏腿说,“这里我就没办法了。”
战士看着老人,两行泪水从眼角淌了下来。将军拿毛巾擦干了他的脸颊,揿了揿他的鼻子,说,“多好的小兵啊。”战士羞涩地笑了。将军把毛巾涮过,拧成一个把,递给我。他拧的方向和我们不同,我觉得他是反拧的。我递给他一条干毛巾。他擦着手问:“他的伤情怎么样?”
我说,“他是舟桥连的,被大原木压断了褪,粉碎性骨折。叶医生给他做了接骨手术,很成功,再有半个月就可以拆除石膏,开始功能恢复锻炼了。”
将军点点头,对战士说,“不要怕痛。”
战士说,“当兵的不怕痛。”
将军说,“好样儿的!”
小兵开心地笑了,右手放到耳鬓,向将军行礼。
院长和叶华闻讯赶来。老将军一见叶华,就迫不及待地说,“小叶,快给我看看,你那柳叶刀是什么样子。”
叶华跟我到护士办公室。我拉开抽屉,问他:“拿多大的?”
“最大的。”
“22号还是23号?”
他想了想说,“22号吧,23号太尖,不象刀倒象矛。”
我刚打开包装盒,李将军走了进来,自己伸手拿了一枚,撕去包装纸,用两个指头拈着刀片,眯着眼睛看,赞叹说,“蛮精致,蛮漂亮,还真象片柳叶。不知道快不快?”说着,用大拇指在刀口上批过去。
叶华忙说,“您当心。这刀片快得很!”
李老笑笑说,“不妨事。在部队里帮人剃头,上战场挥过大刀,大刀小刀都使过。只是没用过这么小的刀。”
叶华说,“用的时候得安上刀柄。”
我递给他4号柄,装好。李老高兴地说,“这才象把刀,青龙偃月。”他在身上比划着,问叶华:“你就用这东西宰人吗?”
叶华笑着说,“救人。”
李老说,“你宰人是为了救人,我当年宰人是为了救国。”
叶华说,“要是国难当头,我宁愿上战场杀敌。”
老将军说,“那不行!”
叶华说,“首长不批准吗?”
老将军说,“不批准!你的任务是用好小刀,大刀不归你使。”停了一下,他动情地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当兵的材料有的是,缺的是你这样的人啊。”
他看着叶华,说,“我入伍的时候,才17岁。排长比我大几岁,和你差不多样子,文质彬彬的,是个高中毕业生---那时算个大知识分子了。我们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我那点文化底子全是他给我灌进去的。那时纸很金贵。白天我们用小木棍在泥土上写,晚上睡觉用指头在肚皮上写。一个月六十个字,两个月一百二,他就是这么一点点帮我脱盲的。1941年3月,部队在苏北反扫荡,铁牛山战斗中,我们用步枪加大刀消灭日寇二百多人。仗快打完时,排长被流弹击中大腿,断了大动脉,血怎么也止不住。他就这么死在我的怀里。”李老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四十多年了,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别说是医生,连个卫生员也没有。”
叶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种情况下,首先要切开创口,设法夹住破裂的血管。如果条件许可,马上进行手术,可以保全伤腿。否则截肢,但生命是可以救回的。”
老将军说,“当时身边只有大刀,杀人可以,救人不行。”
老将军的故事打动了我们,大家一时无言。院长上前,轻声问,是不是先去休息一会儿?老将军说,“不了。中午我们说好到骑兵连吃饭,这里就不多呆了。”他转向叶华说,“这把柳叶刀能不能留给我做个纪念?”
叶华说,“当然可以。您先稍等。”他跑去办公室,拿了一只男士礼品包装盒来,把手术刀包好,放在里面,盖好。李将军接过去,眯眼端详了一会,说,“要得。”他拍拍叶华的肩膀,说,“谢谢你,小伙子。”
第十节
老将军走后,医院里久久平静不下来,我们谈论着他的军人风度和平易作风。几天之后,师部召开卫生工作会议,采纳了院长和叶华的建议,作了几条决定。一是加强基层连队保健卫生工作,每个连队除设一名专职卫生员外,每个排都要有一名兼职卫生员,定期进行培训。二是医院工作确定两个重点:高山病的防治以及康复和矫形外科。叶华私下告诉我们,院长完全支持他,逐步引进先进的医疗设备,要把我们医院建成高原上的一个康复和矫形中心。他要我和小莉在培训方面多做点工作。
接下来一个星期天,晚上十点多了,我和小莉正在洗漱,准备睡觉,门外有人轻轻敲门。我问:“谁呀?”门外人说,“卫莲姐姐,是我。”小莉说,“好像是尕娃。”我趿拉着拖鞋,去把门打开。果然是尕娃,肩上背着挎包,右手拎着一只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我忙把他让了进来。小屋里顿时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我递给他一条毛巾,说,“擦擦汗。这么晚了,你从哪儿来?”
“从连队来。”
“有什么事吗?”
“来参加卫生员培训班。”
小莉拍手说,“闹半天,骑兵连选中了你!我们可成了同行了。”
小勇憨笑着说,“我在家时,跟爷爷学过一点中医,懂点草药,连队就让我来了。”
我说,“培训班明天才开始报到呢,你干吗连夜往这儿赶?”
小勇说,“连里只说是明天开班,我怕迟到了。本想下午就来的,不巧一匹马得了鼓胀病,折腾了大半天,天擦黑才脱了险。扒了几口饭,就骑马赶过来了。”
小莉问:“那马呢?”
“让它自己回去了。”
小莉说,“当骑兵就这个好。步兵就只有两条腿好使唤。”
我说,“你先歇着,吃点儿点心。待会儿我带你去招待所。”
小莉说,“招待所的老林头回家了,明天早上才来上班呢。还是开一间病房,先睡一晚再说。”
小勇说,“随便。”
喝了两口水,他把那个布口袋打开。喝!原来是红红绿绿的一袋西红柿,倒出来装了满满两脸盆。其中有一个特大个儿的,一个顶四,上边儿的花托还浓浓的绿,下面的果实已艳艳的红,搁在桌上,叫人喜欢的不行。
我说,“这可是些稀罕的东西,你打哪儿弄来那么多?”
小勇说,“不稀罕,自己种的。临走时,排长交给我的,一定要带上。”
小莉说,“你们排长真是个实心汉子,倒显得上回我没礼貌了。”
小勇说,“没啥。”
小莉挑了一个小个儿的,剥了皮,咬了一口,说,“好吃!尕娃,你也吃啊!”
尕娃说,“你吃吧。我吃得多了。叶医生在哪?我想给他送一点去。”
小莉说,“应该的。多亏他,才全了你的男儿身。”
小勇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我说,“来,你端上一盆儿,我领你去。”
小勇把那个特大个儿的西红柿搁在上面,端起来要走。小莉说,“哎呀,那个大的不是给我们的啊?”
小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挺尴尬地站着,说,“你要喜欢,你就留着,我不过是想给他看看。”
我说,“小勇,拿着吧!这么大的西红柿,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下。”
小莉笑了,“尕娃,姐跟你逗着玩儿呢!快送去吧,时间不早了。我等你回来,给你开病房去。”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打着手电,走在前面,小勇跟着。我说,“小勇,小莉就这么个人,别当真。”
小勇说,“我知道。丁姐心不坏,嘴快。这回来得急,忘了带个青蛙来治治她。”
我说,“天都凉下来了,那还有青蛙?”
“有,在土里藏着呢,菜地里就有。”
“青蛙还可以,可别搞老鼠、长虫什么的,吓死人!”
小勇笑了,说,“哪会真的这么干?”
“你上学的时候,一定很调皮吧?”
“不,我是很老实的。只不过我总是很开心。”
“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要。”
“很不错的女孩子呢!”
“真的不想。”
“那你想什么呢?”
“做个好骑兵。要是能考上军校就好了。还有要学一门技术。”
“你挺有志向。”
“这是起码的。”
我敲了叶华房间的门。他开了门,一眼看见尕娃,欣喜地说,“是羌小勇!快进来!”
小勇端着面盆,拐了两个弯,才进了房间。他说,“你这里巷道太复杂,地形对我们骑兵大大地不利!”
叶华笑道,“过了关口,里头就是开阔地了。”他看见小勇端的面盆,惊奇地说,“这个季节,还有西红柿?”
我说,“小勇自己种的。惦记着你呢,特地给你送来。”
叶华感动地说,“嗨!这么晚,那么老远!”
我说,“他是太积极了,明天报到,今晚就赶来了。”
叶华说,“哦,他是来参加培训班的。还没住下吗?”
我说,“招待所今晚没人,一会儿领他去病房休息。”
叶华说,“要不先在我这儿将就一晚,我这张床空着。”
小勇正在翻看书柜里的书,听见叶华的话,忙说,“也行,就睡这儿吧。我就不喜欢病房里的那股子药味儿。”
我说,“那你铺盖有吗?”
叶华说,“我还有条被子。”
小勇说,“半垫半盖,可以了。”
我说,“我去给你抱条褥子来。”
尕娃跟我过来,在门口接过褥子,说,“谢谢二位姐姐,你们早点休息吧。”高兴地走了。
小莉说,“这个小尕娃,嘴巴还挺甜的。叫得人心里麻酥酥的。”
我说,“谁象你,嘴巴那么尖!刚才又把人家弄得窘窘的,下不了台。”
小莉说,“这你就不懂了。男孩子就这个样子最可爱,纯真无邪,胸无城府。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就怎么露了出来,一点儿做作也没有。等到谈过恋爱了,就跟花期过了的树条一样,再没有了春天那种新鲜感觉。”
我说,“有过一次还不够吗?”
小莉说,“结了婚的男人还爱偷看别的女人,这叫‘好女色’;我们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男色’?”
我说,“没羞!亏你说得出口!明天我就去跟小胡讨论讨论你的这个理论。”
小莉说,“我才不怕呢!天经地义的事儿。我这叫‘好色而不淫’,心里纯洁着呢。不也就是跟你说说罢了。要不然,只好在梦里胡思乱想了。”说着,她翻了个身,就呼呼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