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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迷茫 作者:


姐姐住院后的第三个星期,爸爸带我去县城看她。
其实,我心里是不怎么想去的。虽然,我长这么大了都从没有去过一次县城。而且还能坐那么久的班车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诱惑;姐姐住院这么久了,妈妈一直都在医院里服侍她,刚好学校里要放劳动假,妈妈就托人捎信回来,让爸领着我去城里看姐姐,说是姐姐的病还要动手术。

姐姐的病房在二楼通道的一个转角处,推开虚掩的房门,就看到了正对着门那张病床上躺着的姐姐,她斜躺在床上,一只手臂上还插着长长的输液管。见我们进去,她动了动身,叫了爸一声。

我跟着爸走到姐姐的病床前,那手里拎着的那几个从家里带来的鸡蛋搁在床边的柜子上,怯怯地叫了声“姐姐”。

姐姐“嗯”,应了一声;问我“放假了?”

我说是的。
姐姐说,“爸,你到楼下化验室去找一下妈,她去了好阵子还没回来呢。”

爸就把手里带的东西放在柜子上出去了。
姐叫我在她床沿上坐着,问我:“坐车晕不晕。”

我说:“不晕。”
姐又问:“学校要放几天假?”
我说:“三天。”
姐姐动了动身,伸手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桔子给我。
我咽了口口水,说:“我不吃……酸……”
姐就说:“你吃吧,不酸。”
我就接了过来,开始剥皮。
姐又说,“这么天住医院,天天都是打针吃药,我都没有味口了,吃什么都是一个味的……还有这股子消毒水的味道。”

我抽了抽鼻子,说,“是不好闻。”其实从一进医院的大门我就打了好几个喷涕。
我把桔子的皮剥完,将手在屁股后面蹭了蹭——手上沾了桔子皮上的苦汁,要是不擦掉再沾到桔子瓣上吃在口里就有一种苦苦的味道。

姐姐见了,马上指责我说,“这么大了还不爱点干净,看那房门后有盆水是洗手的呢,擦在裤子上的东西又不好洗。”

我不好意思的嘟了嘟嘴。将那个桔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姐姐。
“我不吃了,你吃吧。”姐姐说,“在家里有没有帮爸爸做事呀?”

我点了点头,开始把桔子放在嘴里吃起来,现在这个时节的桔子叫做“三月桔”,是一种早熟的品种,吃起来有点甜又带点酸酸的味道。
“村里现在还有没有人在瞎嚼舌头的?”姐姐问我。

“就是那几个婆娘成天在问你得的是啥子病,也没有人在说啥子……”我说,“刘兵的妈还说过两天要来看看你呢。”这话还是今天早上我跟爸在镇上等车时,遇见了刘兵的妈正好在镇上赶场,她亲口跟爸说的。

这时进来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脸无血色,一看就是个病号,搀扶她的那人像是她的儿子。一进门那个妇女就开始哼哼,她儿子把她安顿在病床上躺下后,对她说下楼去取药,就转身出去了。那妇女哼哼地说,“现在的医生咋都这个样子,对人爱理不理的,验个血还等老半天。”

姐就跟她说,现在都这样,还说她那天去验血也是等了大半个钟头。
那妇女又抱怨说,打针的那个婆娘就不像话,像是不会打针似的,针头扎了好几次,还说是我血管太细找不着。她挽起袖子,将那只手臂露出来跟姐姐说,都扎了几个洞。还说等她儿子回来了,得让他拿热毛巾给敷一敷,她又哼哼了几声,说是痛死了。

这时,她才想起房里还有个我,她看了我一眼,对姐姐说,“你的……”

我姐姐就说:“是我弟弟。”
那妇女又说,“你家兄妹几个?”
姐就说:“仨,这是最小的,家里还有个大弟。”
她就又问我:“你今年有几岁了,上了几年级?”
我看了她一眼,看着她那又白又瘦的脸,我突然想起前阵子看的一部电影里演的一个老妖婆,那样子就有点像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看完电影后回家的路上,我怕极了,说什么也要走在人群的中间,总感觉背脊梁凉丝丝的。
我们那儿有间中学校,每个周末的夜晚都要在学校的操场上放一部电影,到了那天全村老少早不早把一天的事做完,天一擦黑吃口晚饭就带着板凳去看电影。反正我是不用带板凳也有座的,我姐姐在学校里念书,而且还是班长什么的,她就把班里多余的板凳早早地搁在操场上占着好位置,我们吃完饭就舒舒服服只管去坐着看电影,这让伙伴们羡慕死了。

我也没有搭理那妇女,只顾吃着自己的桔子,我现在才觉得这个桔子要越吃到最后越觉不着酸,甜滋滋的特别好吃呢。

这时,爸和妈就进来了,爸和妈手里都拿着大包小包的药。我就叫了声“妈!”

妈应了一声,把药放在柜子上,跟那妇女打了个招呼,问她,“都检查完了?”
那妇女又开始了哼哼叽叽就把刚才那番抱怨的话重复了一遍。
从医院出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要是我们学校的教室里也能刷上象姐姐住的那间房子一样那么白粉粉的墙该有多漂亮啊,但我马上又想到,肯定过不了一天,那墙又会被图得个乌漆麻黑,因为就是现在那层黄泥土墙上都还留有我们用黑炭作的“画”呢。
姐姐在家里三个孩子中数老大。
姐姐小时候总是爱穿着那件妈妈改小了的蓝花布衣服,她整个瘦小的身体就罩在了那件象灯笼似的衣服里,长长的头发往后梳着扎成一把,一走路,那头发就象一把大扫把一样,一摆摆的。我记得小时,姐姐总是背着我到处去玩,有时我就在她背上用手揪着她的头发玩,痛得姐姐直咧嘴,她就用搂着我屁股的手掐我,说我再揪的话,就把我扔了,不背我了。

那时候,我们家里环境不好,爸爸和妈妈成天忙着家里活计,姐姐除了要管好我和哥哥外,每天放学后还得打一大背篓猪草,姐姐说她长大了想当老师,还跟我许诺说是当了老师挣了钱就给我买一把枪和那个有一个五角星的帽子,还说要买好多好多糖给我吃。

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和完成一背篓猪草的任务后,姐姐就招集我和院子里的小孩子一块儿在土坝子里排排坐好。她就俨然装成老师的样子就着木炭在土墙上写字,用根筷子当教鞭指点着,要我们叽叽喳喳跟着她念。有时候我觉着老念那些“
1234……波(b)、婆(p)、抹(m)、喝(h)”的烦了,就故意叫嚷瞎捣蛋,她就威胁着说是我再不听话的话,以后挣了钱买的糖就不给我吃。
姐姐还爱唱歌,记性又好。墙上那个广播匣子里头天放的歌,第二天她就能学会哼哼两句,还要教给我们唱呢。

那时我就觉着我姐姐很了不起,要是有谁敢欺侮我,我就说,看我不告诉我姐姐,让她收拾你。或是在家里做错了什么事,爸妈都是从姐姐开始问起,问到我,我就说这是姐姐让做的,那也是姐姐教的;到最后挨打的总是姐姐。小时,我就觉得姐姐象是我的靠山一样。

后来姐姐长大上了中学,因为她很能出众,又加上从小就有管理我们的经验,她就成了学校里的文艺委员,象“五四”青年节,“教师节”,“国庆节”什么的节日联欢会晚会就同她和一个瘦高瘦高的男孩子主持,这回姐姐可有了用武之地了,加上她从小就学唱广播里的歌,听广播里那些人咬着舌头学的话,她差不多就成了学校里的“明星”。让我也跟着扬眉吐气。

但从此,姐姐就像换了个人,放学后也不再稀罕我们当不当她的“学生”了,甚至我们闹着要她教我们唱一个现在在那些高年级学生里传唱的歌儿,她也懒得教还嫌我们烦人。

现在她的任务就是监督我和哥哥放学后的作业做没做完。然后就把我们赶到田野里去割猪草,她就替代了妈妈做着家里的家务活,如做饭、喂猪和洗全家人的衣服。

我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觉着姐姐没有以前那么喜欢我了。

上了中学,姐姐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很好的。就是她上小学的每一期考试成绩要比我考得好。她的中学班主任老师几次到家里来跟妈妈劝说,说是让姐姐读下去的话,她敢保证以后定能有出息的。

姐姐终究是没有念完中学。

妈妈可不认为女孩子念书最后能有多大的出息。那年镇上要办一家集资工厂,妈妈四处东拼西凑地借了
1千五百块钱作为集资把姐姐送进厂里上班,成了全村年青人中的第一个工人。
妈妈觉着这才叫有出息,每月都能挣它个二三百块钱呢!这对正准备着要盖新房的我们家里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收入呀。那时四处正流行着用空心水泥板盖一层楼的砖瓦房,山村里要盖上一间这样的房子可算是件风光的事。妈妈就教训我们说,看姐姐以后也住不着你们的房子(其实她的意思是说,姐姐以后长大了要出嫁就住不上房子了,没想到姐姐真的就在房子盖成的头一年去世了。后来,这也成了妈妈伤心欲绝的事,说要是姐姐不得那病,就算是住破草房也不会盖楼房的)都在挣钱,往后姐姐回来让不让住?还说有了房子连媳妇都好娶。

对于妈妈的安排姐姐是百依百顺。虽然她心里是很想在学校里念书的,她的才华可以在那里施展,她可是有很多很多美丽的梦想的。

而工厂里面大多是些识不了几个字的人,可用不着什么能搞晚会、会唱歌跳舞的人。

要想在那里头当管人的头儿的话,至少一担能挑它个三五百斤,搬东西能比别人一次多一倍!

从那以后,我就见姐姐愈发的显得成熟了。每天都是早上天不亮就从家里步行到镇上去上班,下午我们放学的时候才回来,继续帮着妈妈做家务事。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听见过姐姐唱歌。即使是现在,我也还会唱姐姐教过的那些好听的歌;还想着姐姐曾经说过的梦想——那个背着双手、学着老师的样子要我们跟她认字的姐姐哟!还有那一个一个甜蜜的许诺……
姐姐差不多在工厂里才上半年的班,就是连那15百块钱的集资款都还没有挣回来。她就病倒了。
有一阵子,姐姐跟妈妈说她肚子总是隐隐作痛。妈妈就说可能是饮食不规律,或是吃了什么冷的东西。那时姐姐都是在早上上班的时候从家里带上中午要吃的饭,有时用开水泡泡就吃有时也就吃冷的。轮到上夜班,她就饿着肚子把几个小时的班上完后才回到家里吃上一些东西就睡觉。姐姐成了家里除了爸妈以外,第三个最忙碌最辛苦的人,妈就问她是不是这阵子厂里的活很累,要不让爸去顶替几天。姐姐就说算了,忍一忍,反正这么久了。
可是,后来姐姐忍不住了,她又跟妈说肚子痛得越愈来愈厉害,而且用手摸着,好象肚子里还有块硬梆梆的东西。
一听这话,妈就沉不住气起身让姐姐跟她到里屋去说话。
等她们一进去刚把门关上。我就赶忙跑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边上偷听。只听得妈妈低声问了姐姐几句什么,而姐姐马上又慌又急地说,“没……没有!”
等到她们要出来时我赶忙跑开,只见姐姐红着脸出来。我就在想她们倒底是说的什么呀?
那天,妈妈领着姐姐去村卫生所找刘医生看病回来,老远我就见妈妈虎着脸气冲冲地在前面走着,姐姐木然地跟在后面。我想今天肯定有什么事不对头,赶紧趴在桌子上老老实实地写着作业。
妈妈一进院门就顺手抄起那把大扫把,等姐姐一进门就拉着她到里屋“嘭”地将门关上。这回我可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情,也就不敢再凑到门边上去偷听了。
隐隐约约我听得妈妈低声在骂,说是什么丢人的事,还说今后啷个见得人。
只听见姐姐一边在哭,一边说着,我……我……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扫把打在身上的“噼啪”声。吓得我手直哆嗦,连铅笔尖都断了好几次。

…………
不几天,就听到村里有人在说一些关于姐姐的风言风语,说是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才到镇上上班几天就学坏了。后来连那些小孩子都笑骂我,说是我就要当小舅子了,说我姐姐肚子都有崽儿……
我就冲上前去要和他们打架,我说你们狗日的瞎说嘴巴要烂了舌头根子要烂了!他们就说这都是他们的妈妈听村卫生所刘医生说的。
我没能打得过他们,哭着回家问妈妈姐姐肚里倒底是不是有崽儿了。
妈妈一听“啪”地给了我一耳光子,说是格老子以后再乱说就要扯烂我的嘴巴!
从此,村里那些长舌妇就开始天天谈论我姐姐的事,说镇子上风气如何的不好,那些年青人是如何的坏。要是有谁家孩子还想去厂子里上班,她们就说,去那地方有什么好,都是些乌七糟八的人。就有鼻子有眼地说谁谁不是在那儿搞大了肚子。
从那以后,妈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打人骂人。
而姐姐整个人却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饭也很少吃。而她也不再跟我们说起她的肚子有如何如何地痛了,每天继续早出晚归地到厂子里上班。
我那时的年龄差不多十来岁,刚刚才有点自尊心懂得什么叫羞耻。我就认为这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特别是它成了小伙伴们取笑我的话柄,而我又没有什么可以回击的话。我感到很伤心。也不再觉着姐姐有以前那么好了,即使她上了班挣了钱也给我买过好多糖吃。我甚至开始在心里恨姐姐,恨她肚子里为什么会有个“崽儿”?害得别人笑我,害得老挨妈妈的打骂。
终于有一天,姐姐在上完早班回家的路上昏倒了,整个晌午都没有醒过来。村卫生所的刘医生慌了神,说是她可没啥办法救治了,得赶快送去县里的大医院。
到了县里的大医院一检查,人家大医生说肚子里哪有啥子“崽儿”哟,明明是一个大瘤子。
我们全都舒了心,想着:谢天谢地不是“崽儿”就好,不是“崽儿”就好!
我一下子就在小伙伴中恢复了往日的神气,甚至要找那些曾经笑骂过我的家伙算帐,狗日的看还敢不敢再说我姐姐,还敢不敢叫我小舅子,我不把他妈的嘴巴子扯烂!

…………
那天,我和爸从县医院看姐姐回来。一进家门,爸就一头倒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晓得他是咋回事,也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如此哭过。
听见哭声,二娘和幺姑慌慌地跑过来问爸是咋回事。先说说,一个大男人哭过啥?
这时爸爸哭得更伤心,不仅如此,还一边用手捶着胸膛,一边哭喊着“我的闺女啊,我的闺女!”
幺姑就按着爸的双手说,“你这是干啥子,今天不是才去看你女儿嘛?!”
二伯伯也来了,他问我,“你爸啷个回事?”
我说,我也不晓得。
这时,爸突然止住了哭声,脖子往后一仰昏倒在椅子上了。
二娘就叫起来,“老二,你快点来看看,他晕死啦!”
二伯伯赶忙过去用手指掐爸爸的“人中穴”,让幺姑帮忙掐双手的“虎口”。又回头冲我说,“快去倒点开水来!里头放点盐!”
我慌慌地赶忙去倒开水,一时忘了要倒在碗里头。我拎着水瓶跑过去递给二伯,二伯就冲我吼道“找个碗倒出来!”
我才醒过神来。
这时,邻里们都来了。幺奶奶说快去弄条热毛巾敷敷额头,幺大大(爷爷)就说她瞎扯蛋大热天的用啥子热毛巾,还是先别动,让他平躺着缓一缓再说;表叔就问二伯有没有事,要不他还是去叫刘医生来。
屋子里每个人差不多都出了各自的主意,也都忘不了过来询问我一句“你爸咋的啦!今天不是一起去城里的吗?”
没多久,爸就缓了口气醒过来。
二伯就厉声说他,“哭顶个屁用,有啥子事先说出来嘛!”
幺姑和二娘还死死拽着爸的两只手,生怕他又用手捶胸膛。
爸醒过来就不大声哭了,嘴里只一个劲说我姐治不好了,要死了!
一屋子的人一听爸这话,全都震住了,都不说一句话,屋子里一下变得死静死静的。呆了两三分钟,二娘先开口说,“老三,你这是在说胡话哟!前两天我去看萍儿时还是有精有神的……”
幺姑也说,“好好的说这话……”
大家又都说爸,别乱说话,先把事情说清楚。
二伯就问爸,“检查出来不是说是瘤子吗?……”
二娘又说,“就是!那天我去看。她妈还跟我说下个月要动手术,割掉就没事了呢!”
幺奶奶就说,是呀!长个瘤子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割掉就算了,死不了人呀。
就有人说,那个“谁谁谁”不也是在肚子里头长了碗大个瘤子,动手术割掉就好了,现在还照常下田种地呢。
大家都说是呀,那可不是死人的病。
爸开始说今天去了医院,妈把他叫到医院外头,亲口给他说的姐姐是治不好了。医生再次检查说那瘤子是个恶性肿瘤,长在动脉血管上是动不得手术的。还说姐姐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治是治不好的不如弄回家去把钱拿去买点什么好吃好穿的给姐姐。
还说……
我一听我姐姐是真的就要死了。手里拎着的水瓶子“叭”地掉在了地上。眼泪就自动地哗哗往下流,跟着我就嚎淘大哭起来。
就是现在,我还能想着那一天,想起爸爸的那句“治不好了”,我的心就隐隐作痛,还想哭。
那天我哭得也很伤心,没有一个人来管我,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接着幺奶奶、幺姑、二娘,还有那些妇女们也都抹起眼泪来。说着老天爷可得长眼,这孩子从小可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呀。
幺奶奶更是哭着说,你要死就死咱这些又老又没用的人吧……
我哭着哭着,越哭越是伤心,因为那时我已经懂得了死是怎么回事,那可不像现在这样姐姐在医院,一阵子见不着,而是死了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感到害怕。开始想着我姐姐是多么好,从小就背着自己长大,有什么重一点的家务活都是她替我做,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是在我吃完后再把自己的那一点掰一半给我;可是姐姐医不好了,医不好就意味着要死了。
我姐姐就要死了,我哭着。姐姐为什么医不好?不就是个瘤子吗?不是“谁谁谁”肚子里的瘤子割掉就好了吗?该死的瘤子为什么要长到我姐肚子里?要是我姐姐不得病不长瘤子该多好;要是我姐姐肚子里就是那个什么“崽儿”而不是这个可恶的瘤子该有多好!我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想着,就是以后小伙伴们再怎么笑骂我,就是每天挨一千次妈妈的打骂,我也愿意啊!
屋子里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来劝谁,都在抹着眼泪都在哭。

不久姐姐就从医院里出院回家,妈妈说是“治好了”现在回家来调养。
一大早爸爸就准备好抬椅去镇上接。刚抬到村口就开始放鞭炮,一直炸到院子门口。
按照幺奶奶的吩咐,我和哥哥守候在门口,等把姐姐一抬进门,幺奶奶就让哥哥将手中的药罐子摔得远远的,嘴里念着,“药罐摔一摔,无病又无灾。”又让拿着扫把的我赶快像扫地一样往门外扫扫。她又念道,“扫把扫一扫,百病全都好。”然后对姐姐说了句,“好了,这下全都好了!”
姐姐坐在椅子上,被单把她整个人包裹着,她那苍白的脸上勉强挂着一丝笑容,时不时和那些前来看望她的人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装作把她当常人一样,脸上都挂着和她一样的笑容。

不久家里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端公跳神,说是我们家地基没选好犯了什么冲,然后就画了几道咒符,宰了只公鸡,折腾了几天要“三百三十三块”消灾钱,就说好了没事了病会慢好的。
然后妈妈又听谁介绍说某个地方的赤脚医生医术不错,治好了好多怪病,反正都举了一大堆有名有姓的人。妈妈就拜托他又把那赤脚医生请来……
但是不管怎么摔罐子、扫地、请神、捉鬼全都没有用,姐姐的病就是没好,灾就是没消。
那瘤子就是还在她肚子里,而且越长越大,越来越严重。
姐姐经受着病痛的折磨,她的身体和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全家人的脸上都象抹了一层蜡。痛苦、无奈和绝望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弥漫。明明知道姐姐的病是治不好了,但都不往那方面想,中医西医土医大神全都用上,家里值钱的东西能换钱的换钱,实在拿不出钱来,妈妈就四处找亲戚借。到最后所有沾亲带故的都借过了,妈妈就哭着跟姐姐说,你可别怪妈呀,妈是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妈可不是舍不得花钱,你现在就是要吃妈手掌心上的肉都行呀!姐姐就呻吟着说,早迟是个死不如给她包耗子药算了,免得受这些个罪。
到那时姐姐的病已经完全恶化了,身子瘦得跟筷子似的,而那个该死的瘤子却越长越大,把肚子撑得象个鼓。姐姐已不能下床了,
姐姐死后花了最后一笔钱,妈妈说要把丧事办好点,权当是把她嫁出去了一样。

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未出嫁的闺女跟夭折的孩子一样,死后是进不了自家坟地的。
端公在很远的山沟沟里选好了坟地,说要早上鸡不叫的时候出丧,而且亲人一个都不能来送,起棺出门时都要回过头去别相面。
那个又黑又冷的早晨,我的姐姐在阵阵锣鼓锁呐火炮的哀鸣声中被抬出了家门,在她最后的家,在那个我知道的地方却再也见不着她的墓穴里……
我的姐姐啊,那年她都还没满十八岁。
…… ……      
我妈是在我姐去世后的第二个年头里病倒的。
姐死去后,妈的眼泪就一刻也没停过,有时候那些三姑四姨的亲戚来串门儿劝慰她,妈就一件件的说那些关于姐姐往事,说着生她时是多么辛苦,养这么大又是多么艰难;又数落着姐姐长大了是怎么怎么的听话,懂事……说到伤心处就开始抹鼻子抹泪的哭起来,往往到了最后,连那些亲戚也都跟着抹泪,她们就劝慰着说,“你可别想着她好,她要好的话,她就不会扔下你跑了,这个短命鬼都是你上辈子的冤家仇人,你可别再想着她是你的女儿了,可别再想她了,往后就当没生这个冤孽……”
这时妈就更伤心地哭诉起来,说自己这辈子可是安分守己的,可没做过丧天害理的事啊,妈妈就又一件事一件事的数落,到了最后,就只能说肯定是自己前世做恶人,不知造下的什么孽这辈子要遭这么多的罪。弄得那些人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话来劝才好。
后来妈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姐姐的坟头前去哭,好几次昏倒在那儿,还是别人发现后叫爸给背回来的,妈说,你们可别管我呀,我在这儿才觉着心里舒坦点儿呀,还说,我女儿一个人在那个乱石岗里没人说话,我是在那儿陪她说会儿话的……
我的妈妈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要是不听话,妈也不是打骂我们,要我们规规矩矩地在一个长凳上跪着,就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小时候是怎么怎么苦,怎么怎么听话,还说要是犯了啥子错可不是像今天我们这样,说外公外婆的管教是多么的厉害。说到这儿妈就叹口气说,也没法儿,那个时候生活那么苦,孩子又多。

其实,我心里一直以来对妈都是怀有恨意的,恨她为什么要生下我,也可以说是抱怨为什么自己会是被她生出来的?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为什么我的命运就是这些不幸的延续?
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在心里想着,要是我生在另外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该是过着多么舒服的生活呀,要是我生在另外一个家庭里,我的命运肯定不会是这样。我就想着这一切都是妈妈的错,错在让她把我给生出来了。
那个朦胧而又烦恼的岁月,我一直是伴随着这个愈发增长的“仇恨”渡过的,无数个漫漫黑夜,我在心里流着泪呼喊,“老天爷,为什么要对我如此不公平?”
小时总听妈说起生我的那段往事,妈说我的命还真大,要是晚几个月怀上也就没有了我。她说怀上我的那年刚好全国上下要实行计划生育,说是只要家里头有两个孩子的,如果肚子再怀着就要去打掉。那时我刚好有三个月大,妈说她是死活也不肯去打掉的,又哭又闹的说自己以前想怀个孩子是怎么的苦如何的难,还说他们要是想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的话就连她一块儿给“打掉”好了。
妈还说,那个时候为了鼓励人们实行计划生育,有打掉孩子的,乡上和生产队里还要发给几斤红糖几块钱作补贴。
妈说生我时她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生下来见我又黑又瘦又不会哭,还以为养不活的。说她那时奶水也不多,主要是那时候的生活不好,要想吃个鸡呀鱼的发发奶水可都别想吃得着。又说起养我的辛苦,说我没有吃饱成天哭个不停嘴真是烦人,每天半夜三更的还得起床来熬米羹喂我,说我咬着她那没有啥奶水的奶头痛死人了……
她就“恶恨恨”地跟我说,早知道是这么不听话,那时就该把你给“打掉”算了,不如要来那几斤红糖几块钱花花,免得现在又要劳心劳肺地把你养大、要念书、要娶婆娘,而且又还不知道往后自个儿老了有没有人管。
每每说到这儿,妈就用抱着我的手拍了我屁股一下说,“你狗日的往后可别没良心呀!长大了养不养我?”
“养。”我在妈妈的怀里说。
“挣的钱给不给我用?”妈就又问。
“给。”
“买不买新衣服给我穿?”
“买。”
妈就捏捏我的鼻子满意地笑起来,说这还算有良心,还顶那几斤糖几块钱。
我那时候顶多就才三四岁,还要吃妈妈的奶汁呢。
……    ……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真正发现自己跟别的男孩不一样的。当我真正明白过来自己这种古怪的想法是怎么回事时无比恐惧和吃惊。我可是生在长在这样一个闭塞落后的山村里的呀!我的祖宗八代可都是目不识丁的老农民呀!遗传?先天?反正不可能有人教我!
我那时可搞不懂这些——什么“性”呀、什么“同性恋”呀、什么“变态狂”呀;甚至还不知道“爱”是啥子东西。顶多也就是在大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中偷听得谁谁的“家伙”长,哪个婆娘的“奶子”大,刚死老公的寡妇又“偷人”……
我可从小就是个乖巧、听话又害羞的孩子。只是和其他同龄孩子看起来我比较阴柔,慢慢的到了十几岁,那些男孩子凑在一起也开始谈论大人们说的那些男女之间的事,说某某的妹妹长得还不错,就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也不知道他们倒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的部位;有时说着说着就开始扒某人的裤子,说是要看看那玩艺儿硬了没有,最后惹得大家哄笑。
就是在那时候我就有些意识到自己跟伙伴们有点不一样。“为什么我对他们所说女人的‘什么什么’没有多大兴趣听?”……
直到上了中学一次偶然翻看一本文艺书时,“同性恋”三个字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内心。
同性恋???天,我竟然像溺水的人一下子清醒,像一直思索的难题得到了答案。
是的,这就是我一生的答案了。
我甚至于心中有些窃喜,开始寻找有关这方面的书籍,而得到的却不是希望。各种各样的描述,五花八门的称呼,电视电影里的某些镜头——留着长发总穿女人衣服,走路扭着屁股,说话娘娘腔,见了男人就伸手往那儿摸……这就是“同性恋”?这就是我“以后的样子”?我莫名的感到羞耻、恐惧;感到所有的这一切仿佛就是在描述我,仿佛听到了人们的讥笑,指点着谈论我。
从那时起,我整个人就开始变了,变得沉默少言孤独起来。
我开始和同学疏远,不敢正眼看他们,不敢和他们交谈,不敢对他们流露半点好感,不敢住学校宿舍,不敢和他们一块洗澡,甚至到了最后,我都不敢上厕所了!
我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自筑的“牢笼”里,内心充满痛苦和自卑。我那时差不多才十二三岁,这一切我都还搞不懂是为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是“怪物”、“可耻”、“下流”、“龌龊”……
我像掺进油里的一滴水,童真失去了,梦幻破碎了;用灰色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开始了痛苦的生活。
……    ……
妈妈病倒又检查出来是患了肝癌。为了给姐姐治病已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甚至连值钱的家俱都变卖了,惟剩下几间旧房子。(就是现在想起我都落泪,那真是一幅凄凉的景象。要是有人能帮一把多好啊,其实我妈刚开始也就是肝硬化,如果有钱能到外面的大医院医治肯定能治好;我甚至都在想我的姐姐倒底是不是真的就不可医治?还是那个县医院的医生水平也不怎么高?)
那年我刚念到初二。看着家里这个境地,我想不上学了,一是交不起学费,二是家里也正需要人手干活。妈说什么也不肯,说是就算她不治病也得让我把书读下去。临开学那天,就叫爸爸出门借钱给我做学费。
我在院子外面叫住爸爸,我知道家里已经欠了很多钱了,又能去找哪个亲戚借?
我说,“爸我不读书了……”
爸就说,“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家里也就这个情况,你自己得想清楚,别长大了有埋怨……”
妈说,“你不读书将来还不就跟你爸一样,不读书有啥出息?”
我就低声说读书也没什么用。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想读书?又怎能不知道读书的好处,至少我可以靠它“逃离”这穷山僻壤,去寻那些美丽的梦。
我最终“选择”了“弃学”。为了安慰妈妈,我到学校办了份“休学”手续,说是等以后家里有了钱再回学校念书,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又将它悄悄的烧毁,因为我知道我这一生已不可能再重返校园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到命运对我的不公平,蒙着被子轻声地哭泣。

我心里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那种“非份”的好感是在十四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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