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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的花 作者:羽 戈





家明被炸响在楼群中的爆竹震醒,头疼欲裂。唉,赶在五十年大庆结婚的人倒真不少。他用手挤压着太阳穴,下床把阳台门关紧,"咕咚咚"灌了杯冷水,又躺回到床上。

昨晚的酒喝得太多了,脑袋一跳一跳地疼,这让家明感到后悔。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很好,甚至在喝到舌头发硬时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哪曾想不知不觉中仍然醉了。他努力回忆醉后自己是否失态,他用手再度使劲地挤压太阳穴,最后,脑子里只浮现出一幅画面:建东看着他呕吐得狼狈不堪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愠怒"建东,建东",现在,家明不但头疼,他的心也开始刺痛了。



"建东,快起床!你妈可能把早饭都做好了。"芳云一手挽着发髻,一手推着赖在床上的建东。

"是咱妈!从江主席阅兵那一刻起,你已经是我们赵家的媳妇啦!"建东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不满地纠正道:"你的嘴真硬,一点都不甜。家明来我家还一口一个妈呢。""家明嘴甜,你怎么不娶他作老婆?看昨晚他那份儿德行!喂,咱俩结婚,他好象很伤心吔,我怀疑你们关系不正常,"芳云在梳妆台前扭过身来,用狐疑的眼神斜觑着建东。

建东心里一颤,从床上快速坐起:"别瞎琢磨,他是在感叹新娘这么漂亮,新郎却不是他。把衣服递给我。""哼!馋死他。"芳云娇嗔地把衣服扔给建东,还故意扭了扭腰肢。看得出来,刚才的话她很受用。女人真好哄,建东暗笑。但一想起昨晚,建东心里便不是滋味,家明,你这是何苦呐?

建东与芳云双双走出新房,向早已坐在饭桌旁的建东的父母问候。

"爸,妈,我们起来晚了。""哎,年轻人睡个懒觉呗,又没什么事儿。"建东的父母慈眉善目,是那种一辈子任劳任怨、与人为善的好人。他们的愿望很纯朴:儿女成家立业、抱孙子。如今,他们最小的儿子建东在三十岁上终于结婚啦,看着建东跟芳云小俩口,他们的脸上全是笑纹,仿佛已经抱到了孙子。



直到下午五点多钟,家明才从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爬出来。他感觉肚子饿了,尽管脑袋还有点疼。

家明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忽然他象终于想通了什么从床上一跃而下。他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宽松的休闲装,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得尽量轻松,然后哼着断断续续的快乐曲调奔下楼来。他要去吃肯德基,他心情不好时经常这样做,几乎已成为习惯。

店里的人很多,好不容易家明才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几口热茶下肚,他觉得舒服不少。随后他拈起一个辣鸡翅,这是他最爱吃的。建东曾就此嘲笑过他,说他已被老美的快餐文化征服。五月八号中国驻南大使馆被炸后建东还曾郑重其事地劝告他:"今后不许吃肯德基,吃的、用的尽量买咱国产的!"——怎么搞的,又想起建东,简直挥之不去。家明无奈地甩了甩头继续他的美餐,可是寡然无味。

天渐渐暗下来,家明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国庆,高楼大厦、道路两边的霓虹灯饰纷纷亮起,白天看上去灰头土脑的城市竟也有了种梦幻般的景致。

一对对情侣婀娜多姿地从他身旁走过,他更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倍感凄凉。不知建东现在干什么呢,想必他和芳云也这般卿卿我我走在某一条路上吧。建东,建东,我不能不想你!他忍不住伏在路边一棵缀满闪烁着彩色小灯的树上,泪水溢满他的脸颊。



芳云挎着建东的胳膊穿梭在夜晚喧闹的街市中。她的一身惹眼的红色似乎在向人们宣示:她是一个新娘子,她脸上的幸福也印证着这一点。她不时指指点点,甚至揪着建东的耳朵以引起他的注意。

建东机械地挪着脚步。看着心满意足的芳云,望着满眼闪烁的灯火,他忽然觉得这种生活他已过了很久,有一种被生活淹没了的感觉。他有些茫然。他想起了与家明在一起的日子,六年,回头去看竟恍若一瞬,而且竟是那样鲜活!哦,家明,对不起!我破坏的是一段激情岁月,也许是一段永不再来的岁月。

可是,人总归要面对现实生活啊。

建东被芳云拽着踏上了一家超市的台阶。猛然间他抬头看见远处一棵树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孑然独立,显得那么孤单,那是家明!肯定是!

"喂,快走呀。看什么呢?"芳云不由分说把愣怔的建东拉进了超市。



家明脚步有些踉跄地奔回家里。家,这算家吗?其实这套房子是公司的,但这么多年奔波在外,他已习惯于把自己独居的小天地称为家了。在他的概念里,"家"是个脱略形骸的地方,在家里他可以放松身心,他可以涕泪滂沱,他可以信马由缰地无数次地回想他与建东的一切。他仰躺在床上,脑海中再一次回放着他与建东的相识

那是九三年七月份,家明大学毕业后整整两年。在那座缺乏活力的北方省城,两年的机关生活让他窒息,他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南下。本来他要去海口,因为那里有他的大学同学,也正是在他们极力鼓动下,他的南下决心才得以坚定。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位在广州做贸易的张总,对他李家明仿佛赏识有加,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于是谢绝了海口同学的盛情邀请断然选定了广州。哪知到了广州后他发现张总对他的态度颇为冷淡,而这家贸易公司似乎除了军火和人口不敢捣腾外什么都做。他每天的工作就象打杂,被呼来唤去不得要领。食宿方面更让他灰心,公司只管中午一顿盒饭,早晚饭自己解决;白天堆放杂物的一间小房,晚上支张床就是他的住处,而这还是张总特殊照顾。夜晚,每当独自躺在闷热、潮湿的小房子里时,他就觉得不仅灰心,简直万念俱灰。他甚至开始怀念北方那尽管乏味却食宿安定的机关生活了。南下前他对艰苦性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与他眼下的生存状态竟有这样大的反差。

就在初来广州最苦闷的这些日子里,他结识了赵建东。建东在这家贸易公司已经一年多,是市场部副经理,他与家明同龄,也是北方人。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拍着家明的肩膀笑着说:"我们是老乡!"家明望着他,心中怦然一动,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灿然一笑".随后的几天里,家明不时地总能看到建东那阳光般明净的笑脸,但因为对自己生存状态不满,他只觉得别人的笑恰恰映衬了自己的悲哀。

一天晚上,他正在小房子里吃晚饭,碗装方便面外加一根火腿肠。因为闷热,他只穿了一条红蓝相间的大裤头。跟了他多年的"咏梅"牌小录音机里正播放着他最喜欢的崔健。《浪子归》唱到一半时,有人敲门,门没有关,他抬头便看到了"灿然一笑",是建东!建东身穿白色T恤,米黄色短裤,沙滩凉鞋,从头到脚透着明净,站在门口,家明觉得整个小屋都变亮堂了。

"哇,这么香的方便面!"建东把鼻子凑近碗旁。

"不好意思,这房间太小,你就坐床上吧。"家明竟有点手足无措。

"我正好没吃饭呢,这面我吃吧。"建东一边微笑着望着家明一边拿起塑料叉子。

"哎别,那可不成,这碗我吃过了。你要想吃,我再给你买一碗去。"家明的脸竟有些急红了。他无法从建东那该死的微笑中摆脱窘促。

"那你也别吃了,咱们出去吃吧,我请客。""怎么好意思?我已经吃了一半,快饱了。再说浪费也不好。""那这碗面我还是吃了吧。这样你我都是半饱,咱们只有出去补个全饱啦。"家明笑了。"这是什么逻辑?你这么想请客呀?""咱们是老乡啊,这有什么客气的。"建东望着家明,竟然愣了一下,"难得见你一笑,你笑起来很好看。"两人同时愣怔了片刻。建东先开了口:"我也喜欢崔健的歌。有空到我那儿坐坐,我还有许多别的带子。"那天晚上吃了什么家明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天是8月19日,整个晚上他心中充溢着温暖,甚至还有幸福。自从大二父母离异后,他很少体会到这种温馨的暖意,更很少与人开诚布公地互诉心曲。他体会到了友情,但怎么会有幸福的感觉呢?虽然友情也能带给人幸福,但他的感受中肯定比这多。那天他说了很多,建东也说了很多。尽管建东只比他大两个月,但说话的口气十足一个大哥哥。他最讨厌别人教训他,而建东的话里不乏教训,可他听着却句句舒服。建东告诉家明:他刚来公司的时候跟他目前的境况差不多,但他不抱怨,他只把快乐写在脸上,少说多做,留心勤学,终于不到一年就提升为市场部副经理,公司的一些核心决策他也经常能够与闻。他说:"家明,我们现在是在练本事,其他的无所谓。你把内心的喜怒哀乐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脸上,这不行!这会得罪人,也会伤自己。你要让周围人喜欢你,让老总信任你,这样你才有机会。——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为你喜怒形于色的样子,我才觉得你特可爱。"晚上回到小屋,家明几乎整夜失眠。他发觉自己心中久已埋藏的渴望忽然被建东唤醒,他此次南下的目的尽管有多种理由,但他现在宁愿只为了被唤醒了的渴望这一种理由。不管结果如何,他知道他的生活从此将要改变。

转天上班,他已经变了,公司再琐碎的事都不会影响他的心情啦。填写表格、接待客户、整理数据、为了一枚红章冒着30几度的高温跑衙门,他做起来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他脸上的笑容多起来了。他把每天的工作分解成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邂逅,只要不经意间看到了建东那明净的笑脸,哪怕是他的背影,他都把它当作是辛劳工作的补偿。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晚上,他们经常一起去吃大排档;周末聚上三五个男女同事蹦的、唱卡拉OK。每次吃喝玩乐,家明的目光只关注建东,而建东的笑脸却象平均分配给每个人。家明压抑着心中的情愫,他不敢唐突,怕一不小心连这份友情也跑了。他有时觉得建东的目光也会在他身上停留,他想牢牢地捕捉却闪烁而过。但有一点他可以敏感地体察到: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默契和建东对他更多的关照。

十月份,他得到第一个红包,他觉得张总似乎也亲切了许多。他高兴地向建东发出邀请:"建东,每次差不多都是你请我,今晚我请客。""好呵。不过我不想出去吃,你不是说自己做菜有两下子吗,到我那儿露两手,怎么样?"他没法拒绝建东的提议。他去过建东那儿,一室一厅,空调、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房子是租的,公司给报销一半房租。建东将寝室弄得简洁、舒适: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一部挺不错的录音机,此外别无他物。建东说,他喜欢睡大床,怎么翻身都不会掉地下;音乐和书则是他的最爱。那次在建东那儿,他就是躺在床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听着音乐,消磨了好一阵。

此刻,家明与建东在客厅的餐桌旁相对而坐。

建东举杯:"祝贺你拿到红包!"家明举杯:"谢谢你的帮助!"两个人一饮而尽。

"嗬,味道真不错!"建东夸张地每样菜都尝了尝。家明看着,心底漾起阵阵温馨。刚才做饭时,建东洗菜他掌勺,那种温馨的感觉就一再涌起,他脑子里还闪过好多成语: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喂,你也吃啊。"建东微笑着望向家明,"你要是每天都给我做饭就好了。""你雇得起吗?"家明心中一动,嘴上仍在调侃。

"说真的,家明,你甭住小仓库了,搬到我这儿算了,反正我就一个人,你过来还可以给我做饭。""这房子是你租的,我怎么好意思住呢?""算咱们合租,行吗?""我睡哪儿呢?再买张床?""没看见我那是双人床吗,不用买。""你不是习惯睡大床吗?再说我睡相不好。""没关系,我睡相也好不到哪里去。"家明的心狂跳不止。虽然他预感到这样一种邀请顺理成章,但还是为它的忽然到来而心慌意乱。他目光迷离,举杯傻笑。

建东的眼神也有些痴迷:"今晚就在这儿住吧,别走啦。"他发出了最后的邀请。



芳云身材娇小、匀称,皮肤白晰,是个公认的美人。此时她正玉体横陈,在床上向建东发出款款柔情。

在柔和的灯光下,建东用手轻抚着芳云的身体,他眼神平静,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芳云的身体扭动着,她不满意这样的轻抚,她拉过建东的手臂,就势钻进他的怀里。

建东伸手将灯熄灭,拍了拍怀中的芳云:"今晚逛了那么久,累了,早点睡吧。""嗯~,人家不累。"芳云用牙轻轻咬着建东的脖子,更紧地贴向建东。

建东知道,新婚第二夜他不能无动于衷。尽管结婚前她们品尝过禁果,昨夜也曾颠鸾倒凤,但今宵他也必须再振雄风,完成丈夫的职责。他亲吻着芳云,用手揉搓着她细腻的肌肤,调动着自己全部的激情,让欲望一点点积聚、升腾也许他是真的累了,温存许久还没有反应。他本可以求得芳云谅解,但他不想,作为男人他今晚必须完成!于是他开始借助想象。"温香暖玉抱满怀"他却要靠想象来促成一次昂扬的进入,他不禁感到略微尴尬,而让他更为不安的是想象的素材竟是他与家明那激情一夜

那天晚上,他主动要求家明留下。家明喜欢他,他知道,他从家明那热切的眼眸中就能读懂。而他觉得家明也很特别,不矫饰、不做作,脸上生动的表情传达出内心的一切,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透明的。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很灿烂,但家明笑起来更真诚、更感染人,让人不由得不亲近。他一向对自己的形象很自负,也善于借此博得周围人的好感,为自己更好地生存创造条件,但他遇到家明后竟有些自惭形秽,家明的未凿天成让他发现了自己的虚伪,他也因此而喜欢上了家明。今晚当他与家明一起在厨房做饭时,一种感觉油然而生:他要是我老婆该有多好。他心中升腾着欲望,他要拥有他,他要留住他。情感的铺垫、渲染水到渠成,接下来似乎就成了技术问题:他洗澡,铺床。家明整理客厅,洗碗。

他坐在床头看书、听音乐。家明洗漱。

家明头发湿漉漉、穿着三角裤走进寝室,站在床边:"我睡里边还是外边?"他放下书:"随便你。"灯熄了,音乐仍轻柔地播放。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彼此听着呼吸和心跳。不知谁的手搭上了另一个人的手背,于是两只手交叉、紧握。慢慢地,一个人侧转身,整条手臂搭上了另一个人的胸膛,小心地抚摸着、探寻着。呼吸声越来越粗重,猛地,两个人紧紧相拥,炽热、干燥的嘴唇印在一起。音乐声没了,天与地不存在了,只有彼此心房的撞击,只有要把对方揉碎的紧拥,只有深深的热吻。叠压的身躯在床上滚动着,四条手臂热烈地游动着。短裤被扯掉,再一次完全地拥抱对方,两个人颤栗着、辗转着、体验着。蓬勃的激情在两腿之间饱满地昂着头,鼓涨着等待对方的抚慰,握住它,两个人的生命似乎就连在了一起。他们用手、用嘴、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互相读着,互相咬啮着、亲吻着、吸吮着、体味着。最后,探寻有了中心,爱抚有了目的,他们要完成爱的冲刺。山摇地动,天地混沌,终于,两个人鼓荡的激情从生命之根中喷薄而出,爱的汁液、生命的味道弥漫

呼吸慢慢变得平静,芳云小鸟依人般蜷伏在建东身旁,甜美地进入梦乡。建东却从心底感到一丝悲哀:在妻子面前他要靠对另一个男人的绮想来完成他作为丈夫的职责。这种灵与肉的分离让他痛苦。他究竟应该怎么办才能求得心灵的宁静呢?



"十一"的七天假期对于家明来说太长了。

建东打电话来让他过去吃饭,他谎称已与一帮朋友约好出去玩。实际上,他确实想出去放松一下身心,但经验告诉他:呼朋引伴的喧嚣会让他产生更深的孤独和痛苦。他有意让自己沉浸于过去,既然无法摆脱,索性想个痛快,也希望想个明白。

从大二开始,他就害怕过假期。父母各自重组家庭,他无论去谁的家都会受到热情过分甚至讨好的款待,但他清楚他已没有自己的家。家对于他已经成了回忆,成了抽象,成了期待。每到假期,那份空落落的、无根的感觉就会向他袭来。他想抓住什么填补空白的心,他不愿给自己的多愁善感以泛滥的空间。他开始渴望漂泊,希冀动荡的生活带给他新鲜、刺激。终于他有了南下广州的选择。

认识了建东,他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就充实了。节假日他不再害怕,因为有建东一起过;即便不在一起,他也可以用思念替代分别,那种想到心痛的思念让他觉得心有所系、更实在。他认为从此以后空落落的感觉不会再有——可现在,这个漫长的国庆节,这种感觉又紧紧地攫住了他。他与建东同在一座城市,甚至建东刚刚打过电话约他吃饭,但是,他觉得他与建东之间从来也没有离得这么远。建东有自己的家,建东不属于他。他记起婚宴那天晚上望着建东与芳云,当时他就是这么想来的。六年来,他与建东聚散离别有很多次,可这种"对面不相识"的感觉让他陌生而且害怕。以前不是这样的

九四年春节,公司放假十天,建东又请了一周探亲假,这是他来广州后与建东最长的一次分离。建东邀请他一起回家,他不肯,他说他已习惯于一个人在外面过节了。建东走后,面对冷冷清清的房间,置身于周围愈来愈浓的节日气氛里,他忽然想哭,建东回家了,他没有家,那份感觉倒是与今年这个国庆节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他当时马上作出决定:逃离广州,出去散散心,熬过春节,等待建东回来。于是他去了海口,与留守在那儿的同学相聚。毕业后几年未见,大家自然有许多话题,吃喝玩乐,十来天的时间一晃儿就过去了。等他返回广州,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他惊讶地发现建东正直楞楞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去哪儿啦?"建东红着眼问。

"我去海口同学那儿了。你不是还有一周假期吗?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初三就回来了。一想到你一个人在广州过春节,我说什么也呆不下去,对父母撒谎说公司有事,可回来却到处找不到你。你倒好"默然。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冲过去扳过建东的肩膀,将歉疚、热烈的吻送上,将两行清泪灼干。两个人象久旱的禾苗又逢甘霖,急切地搂抱着、撕扯着挪到寝室的床上,彼此用颤抖的声音、滚热的身体、有力的抚摸倾诉着离别情、相思苦。那一刻,他们都懂得了什么叫"久别胜新婚". 那是心与心的期盼,那是肉体对肉体的渴望,那是爱意缠绵、柔情缱绻,那是无论多么肉麻的话语都不嫌过分的激情时刻从那以后,他们约定:两个人不在一起时要尽量把联络办法或自己的行踪通知对方,以免互相担心。从那以后,家明记得:几乎无一例外,每次别后重逢都必定有一场昏天黑地,精疲力竭的做爱。从那以后,家明感到:每分别一次,他对建东的依恋就增加一分。分别的日子对于家明来说不再是痛苦和空虚,而是充满着甜蜜的回忆,热切的期盼。他全身心地,满怀情欲地盼望再相见时的激情迸发。

现在,建东结婚了,离他而去了。虽同处一城,但分别变得永久,变得不再有期待。他的心又空落落了,这是得而复失的空落,只是凭添许多痛心的记忆,因此更为惶恐、更加看不到未来。过去的六年他倾注了太多的感情,随着建东结婚,他发现自己赖以生活的感情大厦坍塌了,他觉得身心都已透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回复正轨?



芳云跟她的一帮姐妹逛街去了,建东终于可以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心事啦。

这几天,他心里总象坠着块石头,他知道那是家明。婚宴那天晚上,看着家明那么疯狂地饮酒,最后醉倒,他真是又恨又痛。家明那混合着痛楚和迷离、遥远又陌生的眼神让他害怕,他忽然意识到:他结婚后,家明不会随之蜕变为单纯意义上的好朋友,他要永远失去他了。昨天父母问起家明,他打电话约家明过来吃饭,可他要出去玩儿。听声音他很平静,似乎也很快乐。"难道他真的这样决绝,从此与我形同陌路吗?不行,我得找他谈谈。"他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放下,"我直接去找他。"

家明懒洋洋地打开门,见是建东,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继而充满迷惑,他下意识地向建东身后看了看:"芳云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一个人不能来吗?"建东说完就往门里走,家明让过一边。

"昨天玩得怎么样?""什么?啊-,还行。"家明靠着门,躲避着建东的目光,准确地说他们的目光在互相躲避。

"你坐,我去烧点水。"家明走开。

建东环顾四周,这房子他太熟悉了。九四年七月离开广州后不久,他与家明就一起来到这座华北平原边缘、北望京城的小城,落脚在这间房子。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他感到这才是他的家。在这里他应该很放松,但今天,不,是从今以后他只能是个客人了。

"怎么,蜜月才开始,也不好好陪陪嫂子?"家明从厨房走进来,神情慵懒而随意,眼睛似乎不经意地瞟了一下建东,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

"她去逛街了,跟一帮傻娘们。"建东边说边笑,显然是想活跃谈话气氛。

家明盯着沙发前的茶几,目光空濛,若有所思,手指轻轻地弹着,默不作声。

"这几天,我爸妈问我怎不见家明来,他们想你啦。""噢,咱爸妈好吗?"几年来养成的称呼习惯,家明叫起来挺顺口。建东的父母对他确实好,待他如亲生儿子,在他们面前,他仿佛重新寻回了往日温暖的家。

"他们很好,这些日子特高兴,比我还高兴。""是啊,他们二老就快抱孙子啦,能不高兴?""他们还说呢,家明也该成个家了。"家明抬头看了看建东,眼神痛苦而幽怨。成家?他的家刚刚解体。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天晚上,你酒喝得太多了,回来后一定很难受吧?""没事,睡宿觉就好了。""你这家伙,心里别扭就总和自己身体过不去,太傻了。""我是傻,我要象你一样聪明就好了。"家明扭过头去,眼中分明噙着泪水。这时,厨房里传来水开的声音,他赶快站起:"水开了,我去沏茶。"建东心绪烦乱,眼睛也略微发红,他不知该如何措辞。

家明再进来时,神情似已恢复了平静。他把一杯清茶放在建东面前。建东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家明,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好好聊聊。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尽管冲我发好了。""我没事,你别担心。"家明推开建东的手坐回自己的沙发。

"我知道你怪我,可我的苦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你看,你还是在埋怨我。""没有。你做得对,咱们的生活背景不同,承受的压力不一样,我能理解。""但就是不能原谅我?""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家明提高了声音,"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我只是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摆脱过去!""为什么要摆脱?我们继续作好朋友不好吗?""好朋友?只要有机会避开芳云的视线,咱们就偷情、上床,是不是?""你-,话怎么这么难听?""哼!"家明闭上眼睛,胸膛起伏着。

建东喝了口茶,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扪心自问,发现家明说的没错,他潜意识里的确仍想和家明有肌肤之亲。他选择了婚姻,再对家明作维持好朋友的要求,对他自己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妥,对于家明来讲却未免显得过分而且虚伪,他没理由也没资格作这样的要求。家明有自己的路,同样没有义务对他承诺什么。他忽然觉得很无趣。

建东站起来:"我走了。家明,不管怎么样,咱们见面时别冷着脸,我受不了。"家明缩在沙发里,听着房门打开又关上。良久,泪水慢慢地从脸颊滑落,他双肩耸动,哽咽起来。这场哭泣持续了很久,最后停下来时他已经四肢无力、脑袋空白。这些日子郁结于心的东西好象通过这场哭一下子冲淡、消散了。



漫长的国庆节终于过去,上班啦。

建东一走进公司,善意的调侃声就此起彼伏:"赵总,不去度蜜月呀?"建东平时与员工们十分融洽,这会儿更加随和。

"嫂夫人舍得吗?""赵总,不当金牌王老五,结婚了是啥滋味啊?""原来闭关锁国,现在是互通有无嘛!"一个促狭鬼嚷道,大家哄笑。

建东笑骂着,挨个派发喜糖。

家明抓着把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才的情景让他发慌,那似乎在展示:这样的生活才美好,接受了这样祝福的建东从此才真正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在那种情景下,他承认:那确实是建东应该选择的生活。

他剥块糖放在嘴里,随手拉开抽屉,他与建东的合影相框呈现在眼前。它原本摆在办公桌上,后来一位同事有意无意的玩笑以及建东和芳云日渐亲密的关系,使他不得不把它收起来。相片里建东双手抱在胸前,他则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搭着建东的肩膀,两人都微笑着,笑得象中学生一样纯洁。这张照片是他们刚到这个城市不久后拍的。那时共同创业的喜悦激励着他们,建东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则更多地感到幸福满足、充实快乐。是啊,建东一直都比他冷静、理智,对自己走什么样的路有清醒的认识。而他呢,自从与建东相识,生活的重心就全是情感。建东的生活蓝图恐怕就是今天这样,而他的生活蓝图,"与建东携手走向明天"只能是梦想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歌词挺能安慰人的。梦醒了,确实该好好安排一下自己了,比如工作,与建东仍在一起,这无论如何不能继续下去。他要好好考虑一下未来,就象当初建东决定离开广州一样

那是九四年六月的一个晚上,他与建东躺在床上,一轮激情刚刚迸发。

"家明,我想辞职。"建东声音平静。

他觉得很突然:"你不是干得挺好吗?张总又很重用你。""是啊。不过我考虑很久了。记得我当初跟你说的吗?在这儿我们是练本事,时机成熟了跳槽是自然的事。这倒不是不讲情分,你知道吗,张总做的生意,有些让我害怕,我感觉迟早会出问题。""你给他提个醒嘛。""没用。""你下决心要走?""对。找个机会跟张总说说,我准备下个月就走。""去哪儿?""北京的夏总,你有印象吗?就是跟咱们做好几笔粮食进口生意的,他在北方筹建一个分公司,让我去挑头,我觉得机会不错。夏总的公司是国字号的,实力、背景都很可靠。""呵,这么大的事你瞒的挺严呐!""不保准的事,瞎说什么呢?家明,跟我一起过去吧。"他记得,他当时还没来得及为与建东的分别而伤心就开始对即将到来的共同创业憧憬着了。他满心的想法就是:今后他与建东的工作、生活更加密切了。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去哪儿都成!于是七月份,他到广州整整一年后,他们一起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

回头想想,他当时若是决定不与建东一起过来,建东仍会一如既往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已考虑很久,他不会被感情上的事牵绊。这是建东的长处。唉,他就做不到。他活得太感性,太专注。他还是"嫁鸡随鸡"的古典式想法呢,太老土啦。可他不得不改变,他必须象建东那样理智地考虑一下未来。"下一步,我去哪儿呐?"

"喂,发什么愣呢?"建东笑着走进办公室,他合上抽屉。

"嗯,没什么。"他几乎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不,要学建东,考虑成熟再说。他暗暗地鼓舞自己。

"今晚到我家吃饭,别推辞。我老娘做好吃的,老两口想你了。""好吧。"他想想,答应了。

10

"哟,是家明啊。快进来!"建东的父亲开的门,建东的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闻声也从厨房里出来。

"爸、妈,你们好!"家明把买来的水果放下,恶作剧式的与老头、老太太贴着脸。

"这孩子,还买什么东西。""好小子,让你跟我一起来不来,说回家换衣服,原来去买水果。"建东从寝室走出,捶了家明一拳。这时,在厨房帮忙的芳云也出来了。

"嫂夫人好!"家明象骑士一样鞠躬行礼。

"臭小子,怪不得爸、妈想你比想建东还厉害,你一来就是笑声。"芳云的作派象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也确有嫂子的风范。"妈特意吩咐我买鸡翅,说你特爱吃酱鸡翅。""我闻到香味了。我都等不及啦。"家明闭着眼,吸着鼻子,大家又笑了。

这真是一个快乐家庭!家明沉浸于其中,享受着、回味着。

他与建东来这儿的第三年,就是九六年七月,建东把他的父母从东北接来。那时公司的各项业务蒸蒸日上,运转顺畅,为奖励建东,北京的夏总——夏芳云的父亲,也就是建东现在的岳父——决定买一套房子给他,三室一厅。不知道那时夏总是不是准备将这栋房子作为他未来女婿的新房,反正招建东作乘龙快婿的想法是早已有之了,只不过当时芳云的身影并未出现在他与建东的生活中。那时的日子真好!他与建东白天、晚上几乎一刻也不分离,他幸福得几乎窒息。建东的父母来了之后,日子就更好!他认了干爸、干妈,他们或者住在原来的房子,或者与建东的父母一起住,那种久违了的家的温馨天天洋溢在他周围。可如今,同样一个温暖的家,他已不属于它了,他的位置被芳云替代了。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客人,成了多余的。

"开饭喽!"建东摆着桌子,显得兴高采烈,不过有些做作。

"爸、妈,一起吃吧。嫂子,吃饭!"家明招呼着,家庭气氛此时异常地浓烈。

建东的父母张罗着,布菜添汤。他们笑眯眯地几乎不吃东西,似乎看着晚辈们吃喝他们更满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只剩下建东、芳云和家明三个人了。家明与建东目光闪烁,频频举杯。

"家明,来,我敬你一杯!"芳云给家明倒满,自己也端起酒杯。"家明,我知道你和建东哥俩的感情,当初多亏你过来帮他,否则公司没有今天。我们结婚那天晚上你喝多了,今天没关系,你要是醉了就睡这儿,反正有地方。来,我敬你!""嫂子,别!我那天真丢人,我认罚,你别喝!"家明说罢一饮而尽。

芳云也一饮而尽。"今后甭叫嫂子,就叫我芳云吧。人家其实比你还小呢,嫂子嫂子的,都叫老了。"建东、家明都笑了。

"哎,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只记得建东对我是越来越冷淡,原来重色轻友啊。"家明故意涎皮赖脸地望着芳云。

"九五年春节,他来北京见我爸的时候。"芳云说。不知为什么,建东的脸变得很红,家明知道他喝什么酒脸都不红的。

"那时我还想呢,夏总怎么有这么个傻丫头。"建东用手指勾了一下芳云的下颏。

"你再胡说!你不跟爸爸求婚,我才不嫁你呢!"芳云娇嗔地用粉拳捶打着建东。

建东的脸更红了。家明忙低头,他见不得建东的窘态,一瞬间他的脸也红了,似乎比建东更窘。原来建东早就与芳云谈恋爱了,却不告诉他,怪不得他那么频繁地去北京。建东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讲:"我将来要娶妻生子,我父母盼着抱孙子呢。"他知道那不可避免,但没觉得急迫,直到芳云也来这儿,他才明白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他平静地接受了。就在他们筹备婚礼的时候,尽管他内心仍在拒绝那个无可挽回的结果,但他还是忙前忙后帮着装修、买家具。建东啊建东,你为什么要瞒我呢?你一边与芳云卿卿我我,一边与我上床做爱,你竟能并行不悖!你是怕早说出来伤害我吗?我可以接受的呀!家明觉得脑子有点晕,婚宴那天晚上的感觉又来了。

"对不起,我再喝就多了,我得回去啦。""喝醉了就睡这儿。"芳云又过来倒酒。家明拦住她的手,轻轻地但坚决地说:"我真的不喝了!"建东的父母极力挽留家明住下,别回去了,建东与芳云也劝说着,但家明从那恳切的言辞中听出了客套,他不属于这个家!

"要不让建东送你回去?"芳云说。

家明妥协了。于是在叮咛声中,他与建东下楼了。

"你回去吧,我又没醉。"在楼下,家明推拒着建东。建东却坚持着要送他回去,他只好由他。

打开门,家明倚在门框上:"我到了,你该回去了吧?""到了门口,也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只要你回家交得了差,随便你。"家明把客厅的灯打开,自己却脚步有些歪斜地进了寝室,鞋也没脱,倒在了床上。

门关了。建东没走,他跟进了房间。借着客厅的灯光,家明看到他的眼睛赤红发亮,闪着晶莹的光。忽然,他扑到家明身上,狂吻家明。家明感到脸上湿湿的,嘴被建东堵着,胸膛被建东压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别这样,建东,芳云等你回家呢。"建东不说话,却更加疯狂。他撕扯着家明的衣服,执拗、坚决。家明推不开他,迷乱中只得由他,他觉得不该这样,却又不想拒绝。他开始回应建东,吻着建东咸咸的脸颊。

建东突然跪在地上,拉掉家明的裤子,将头深深埋在他的大腿间。家明一阵眩晕,他想拽建东起来,建东却用手把他按住。建东用嘴、用舌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在他小腹上、大腿间舔舐着、吸吮着、咬啮着,狂乱却温柔,粗鲁却深情。他一阵阵颤栗,忍不住呻吟起来。他紧紧抱着建东的头抚摸着、摩挲着,一任激情在两腿之间澎湃,暖流在小腹下回旋。蓦地,云蒸霞蔚,风过林梢,泉漫岩石,他颤抖着、眩晕着,紧紧夹抱着建东仍欲摇动的头。

建东将热流吞咽,头侧躺在家明的小腹上,他闻着家明的味道,似乎要把它记在心间。许久,他站起来,低头与家明亲吻,甜腥的味道在两个人的嘴里荡漾。

"好好睡觉,明天见。"建东把家明的鞋脱掉,将他塞进被窝里,又倒了杯开水放在床头,关上客厅的灯,走了。

11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安逸。家明与建东象往日一样有说有笑,在别人看来是一对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家明又经常去建东家蹭饭了,他觉得这种感觉也很美。

十月下旬,芳云回北京了,她要在娘家住一段日子。这天中午,家明端着盒饭走进建东的办公室。

"建东,晚上到我那儿吃怎么样?""芳云走了,就到我家吃吧,晚上可以住我那儿。""我想跟你聊聊。再说,你很久没吃我做的饭了。""想我了是吧?"建东坏坏地眨着眼睛。

"去你的,天天见,想个屁。""陕北民谣说得好:'面对面见你还想你',那是想到肉里去了。""别臭美。你到底来不来?"这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经常开玩笑,可除了那天晚上,他们甚至随意的握手都很少。双方的眼神干净、明朗,不带一丝肉欲,这份坦然他们自己都吃惊。

"行。我跟老爹、老娘打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吃了,有应酬。"

晚上,家明与建东一起在厨房里做饭。那种久违了的温馨情调又环绕在两人身旁。他们好象生怕这种气氛被破坏掉似的,都小心翼翼地讲话。

象演练了千百次一样,酒菜摆好,两人相对而坐,互相倒酒,微笑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你不是想跟我聊聊吗,"还是建东先开口,"聊什么?""我想离开公司。""什么?你想走?"建东放下筷子,有点惊讶。

"为什么?咱们现在不是挺好吗?你还在恨我,是不是?"建东有点急。

"这件事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不是一时冲动。我不恨你,咱们之间用不上这种字眼。""这个公司咱们一起干起来,你就一点不留恋?""留恋。我对公司的感情可以说就是对你的感情。""这么说你要走就是对我彻底失望,下决心不再理我了,是吗?""你的话太极端。不过建东,你得承认,我们的感情不可能再象以前一样了,否则对谁都不公平。""包括芳云?"建东的眼光有些咄咄逼人。

"是的,还包括你的父母——咱爸、咱妈。""家明,你一直对我的婚姻耿耿于怀,是吧?""有一段时间是。现在我想通了,我若是处在你的境况,我会作出象你一样的选择。""这话你说过,可你心底里就是不能原谅我。""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让我原谅你?噢,除了一样,你小子想当夏总的乘龙快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我不是怕你接受不了吗?"建东的脸又有些涨红。

家明笑了。"你呀,这是迟早的事。开始是接受不了,你结婚那天我还难过呢。以前我生活在梦幻里,一下子梦醒了,那种巨大的失落感很难平衡。就这么回事。""对不起,家明。""哎呀,行了。其实,你我都一样,生活在主流社会里,我们又都不是反潮流的英雄,只有夹起尾巴作人。咱们的区别只是我生活的牵挂比你少罢了,所以我想法中梦幻的成份比你多。""你还是比我有勇气。""什么勇气呀?我又不敢满世界喊:我是GAY!你别再夸我,我有时觉得自己简直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至少还没结婚,还很自由,不象我要承担很多责任。""怎么,你结婚不也挺好吗?你和芳云挺合得来的。我看你就象自己曾说的那样:是个双性恋。"两个人都笑了。他们都想起了那次建东作的心理分析。建东说:他想结婚因为他是双性恋,顶多他是爱男人比爱女人多一点;而家明的同性恋倾向恐怕与父母离异、缺少家庭温暖有关,对婚姻产生了恐惧,因此对女人也失去了兴趣,经过治疗没准能变成百分之百的异性恋。

"屁!我就是个GAY。你是双性恋。"家明嘻笑着给建东倒酒。

望着家明,建东心底忽然涌上一丝苦涩:家明毕竟比我活得洒脱,我说我是双性恋,无非是为自己的婚姻找个理由,其实我也是个标准的GAY呢。

"噢,对了,你离开公司准备去哪儿?"建东急切地问。

"考托福,出国。我有个舅舅在美国,他在那边给我担保。如果十二月份托福我能考好,出去就更方便了。""这么说你很快就走啦?""这月底我就走,去北京参加一个托福培训班,应付考试很管用的。""去北京住芳云家吧。""不了,我住人大,我有同学在那儿当老师。上课的地方离人大也近。""出去后干什么呢?刷盘子、洗碗?""再说吧。我不爱想那么远,不象你,什么事计划性很强。我没什么事业上的追求,只求活的舒心。我的性格也决定了我一生注定要漂泊不定。建东,记得你跟我说过英文中'GAY'的本意吗?鲜艳、快乐,可能那就是我想要的。"两人微笑着再次举杯。

那天晚上建东没回家。他与家明又睡在一起。他们并头相拥,没有欲望,没有冲动。那是心灵契合、兄弟相知,那是饱含了真情善意而终究没有开放的一朵含苞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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