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寒假里的最后几天,我失去了我的奶奶。
由于父母都在地质部门工作,经常不在家,我实际上是由奶奶带大的。奶奶把一生中最后的光阴全部化成一腔慈爱,倾浇在我的身上。眼看着差不多到了我可以践我旦旦誓言稍作回报的时候,老人却再也撑不住,勉强躺在病榻上守过我的寒假,又生怕最后时刻我不在身边一样,匆匆离去了,带走了我最重的一份亲情。
回到校园,伤心失魂的我还没能从严峻的现实打击下逃出身。是他把我从中拽了出来。
他就是小捷。
小捷和我同级,但不同系。认识他是因着一把吉他。
八几年的大学校园中,风行着吉他弹唱。上学期我也请人帮选了一把红棉牌吉他,带到学校里,但学不了几天,就懒了起来。于是,在宿舍的走廊里贴了张纸片:
“红棉吉他,选自专家。不擅拨弄,另寻主家。”
一纸勾来了小捷。
他来找我的时候,算是正式认识,其实彼此早有印象。因为我们七舍的男生经常一群群地聚成几堆,用吉他弹唱的形式,勾引对面宿舍的女生出来应和。往往是我们男生自己此起彼伏地对应,勾出女生参加后,又争先恐后地瞎起哄,最后弄得势单力薄的女生那边在一阵嘻笑后熄灯禁声,男生们又得胜似地彼此闹一阵,各自收兵回朝。至于晚上睡不睡得好觉,就是各人自己的事了。
小捷和我就分属于相隔不远的两伙人中。
“是你呀。”
所以我们见面时是这样打招呼的。
在小捷低头拨试吉他的时候,我打量着他。个子不高,理个乖乖小平头,模样还端正,垂着的眼睫长长密密的,很有意思。
“我现在没有钱啵。”
小捷抬过两次头看我,又爱不释手地低头看吉他,最后这样对我说。说的时候笑着,有些讨好的样子。他的眼睛真黑,深深的,象两汪看不见底的深潭。
“先拿去用吧。”我看他这么喜欢这把吉他,有一些后悔和被抢的感觉,心想,让你玩几天,不给钱我又拿回来,还是自己学的好。
吉他还是被小捷用钱抢了去。不多的几十块钱,他竟分作几次给。几回下来,渐渐熟了。他比我勤快多了,非常用功地学吉他,进展也不慢。每次会了一点新的东西,就会跑来找我炫耀。我看他肥短的手指拨弄起吉他来可笑地忙乱跳窜,一点没有从容不迫的美感,便总笑他。他不气不恼,只是望着我笑,黑眼睛更是蕴满笑意,不闪不移地钉在我的脸上。
我和小捷很快成了对方宿舍的常客,吉他也成了我们共同使用的工具。晚上熄灯前后的阳台合唱团里又多了一把吉他的声音,也多了一个人的嗓音,自然,在另一个团里必然就少了一个人。
既然吉他已是共用,我也就不好没下他的钱,还又不便,于是请他一室的同学出去吃了一餐“吉他”。小捷也在不久请了我宿舍的客。这样竟引出两个宿舍贪吃的毛病,经常一有点钱,就会去买来东西加餐,而会餐的时候总把两个寝室的人召集齐来,猜拳斗饮,热闹一番。
小捷和我都不属于热爱学习的一类,上晚自习不是我们的习惯。自从学了吉他,小捷晚上便去了吉他班。我则依旧懒着。到了差不多晚自习下课的时间,便会有吉他的声音由远而近,闯到我的宿舍里来,这就是小捷下课回来报到了。该到我练习了。
小捷和我越来越近乎,我也越来越不自在起来。首先受不了的就是他那直视别人的眼神,毫无顾忌地仿佛要将人看透似地巴在你的脸上,叫你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坠入他那黑色深潭。再受不了的就是他的拥抱,他时常不顾场合很自然地随意从某个角度以某种姿势便抱住了我并应用上他的“黑潭”武器。即许是在我的身后,他也会设法用他的眼睛来逼视我的。这时候我总心跳跳地慌。没旁人的时候,有时也就忍受了。而有人的时候,就是甩开了他,加上几句臭骂,他也是不说不怒,一团叫人恼的笑意,眼睛也还是定定地看着你,观赏动物一般,让你既不忍再“表演”,又不甘愣刹住自己,哭笑不得。有时候真想躲开这家伙,不过一看到他的笑脸,我发现自己也会不争气地跟着笑起来。
寒假算是躲过了他几天。但我躲不开那沉重的打击。整个世界是那样的寒冷,逼压着孤单单空洞洞躺在悄无声息的宿舍中的我。素白的天花板在我的眼中忽远忽近,忽实忽虚。
恍惚间,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停在了门前。我总算反应过来,这是吉他的声音。是小捷。
连着几天,我都没去上课。小捷每天一早就打来早点,然后把我从床上连哄带扯地揪起来。在我吃早点的时候,吉他的声音就开始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回响起来,悠悠扬扬一整天。先是小捷独自弹唱,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开始不只是旁听了。
如是几天,小捷陪着我逃课,与我一起吟唱、弹奏。我没精神时他就自己一个人弹或唱,一边弹唱一边毫无忌惮地凑着脸直视我的眼睛,将无限的柔情和笑意穿递过来。经常是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伤情,弄得我满腹的伤酸一下子从眼中夺眶而出,而马上又破涕为笑,走出阴霾。在我拨弄吉他的时候,小捷常常会象他常惯那样随意地抱住我。我低着头,只避开他的眼光,不避他的手,实实在在地觉得身体的接触真好。
我又开始正常地上课了。一来有种返魂了的感觉,二来我不想拖累到小捷。他上学期还有补考。我甚至晚上也开始去教室上自习。我全身心地投入了书本中,那种阴郁的情绪渐渐淡化了些。
在奶奶离去一个月的那一天,我的心情又坏透了。一大早,独自一人跑到一所寺庙里,正遇上和尚们做法事。我便不吃不喝,一动不动痴看了一天。天昏才回校,在校门外一个人喝了几盅闷酒,然后去小捷的宿舍里找他。
小捷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把桌上的书本扔在一边,拖了两张凳子到阳台,把他的吉他递给我,他自己拿来室友的一把。两个人默默地弹着,一声不响。
室友们回了,室友们睡了,阳台上的两把吉他还在轻轻地响着。
后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对望了一会儿,小捷走过来趴在我的肩上,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这么晚了,你精神又这么坏,回去又会吵到阿波神精衰弱睡不好,今晚就别回去了,就在我这里凑合睡吧。”我轻轻点了一下头,脸也不洗,就跟他一起爬进了他的窝。
在窄小的床上睡下,心乱得慌,小捷用手拍拍我的脸,说“不要难过了,睡好,呃!”我点了点头。他的手便从我脸上滑下,为我掖掖被子,然后就“自然”地触到我的敏感部位。我一下子尴尬死了。但他的手马上离开并捉到我的手,将它牵到他自己的那个地方,愿来也是和我一样的亢奋状态。小捷的热气又呼到了我的耳垂:“我帮你把它弄出来。”我脑袋中一片被充斥得要爆炸的空白,听任他褪下我的和他的底裤,第一次赤裸裸地与另一个赤裸裸的男孩子贴在一起。他的双唇也和我的粘在了一起。在他手指的拨弄下,两个人的奔泻溢满了彼此的胸腹……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待到气息平稳下来,还是保持这样的姿势。被子盖住我们的头,热烘烘的氛围中充斥着我们的汗味和一股腥味。
几天以后,是我的生日。小捷组织两个寝室的同学为我举办了隆重的庆典,在肚饱脸红以后,我们在阳台启动了一次气氛昂然的对唱。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我和小捷在唱着歌的时候,两双贼溜溜的眼睛一直在对望着。在这一天,小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簿相册上面是这样写的:“直面人生,踏歌前行。----赠岚枫于告别稚气十余岁之际。”
以后的一天,寝室里没人,我和小捷又腻在一起。我问小捷,如果没有我伤心的时候,他不能“乘虚而入”的话,我们之间还会有这一切吗?他的黑眼睛漾满了笑意。
“其实,在买你的吉他的当天,我才买回一把吉他。只是为了买你这一把,我只好对别人说那把是我借的。害得我又费神地把它卖给了别人。”
哇!气死我啦!原来是蓄谋已久。我可不饶,扑上去好好修理了他一顿。闹了一阵后,他认真对我说:“不要说是我勾引你呦,其实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可是观查过很久才肯定的。我给你写的直面人生有两重意思。既是指的生死,有指的是这方面。”
可惜大学只有四年,太短。吉他的故事也不长。我们都没有留级,也没有留校。毕业后分到了两个相隔太远的地方。飞鸿传书,想梅止渴,连刘郎织女都比不上,因为我们没有再见面。
有过了两年。在书信渐稀的一天,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一份很大的包裹。我预感到了一些东西,放在一边很久没拆。当我终于打开来,不出所料,里面是那把吉他,还有一封信和一张空白的结婚请贴。
“岚枫:虽然说过直面人生,虽然誓言相伴一世,请原谅我已然不能。最初一直想实现与你一起去深圳发展我们的事业和生活,但一拖再拖,最后都不敢给你去信了,我不敢面对你的催促。你知道的,我是父母老来独子。老人都日见衰废,父亲已经偏瘫。他们不肯我在他们辞世前还不结婚生子。我已不敢在他们风烛残年说出我的真实面目,那样只会有一种结果。记得你在大三时候的悲痛吗?当一个人的自由竟和两个人的生命以及自己的良心栓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悲哀。这样的婚礼我是不敢请你的。但希望有一天你会把这张空白的请贴填好寄给我,我一定前去恭贺。希望你真正的爱人比我强上百倍。吉他寄给你。你一定不会忘了我们本该弹出什么样的旋律,希望你直面人生,把它弹好来。捷”
读信是在半夜的时候。读完,我挎着吉他,来到离家不远的小河旁,独自一人拨弄起来。河水潺潺,似是相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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