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裸男射精的畫面一直在我腦海裡浮現．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禮拜六．隔天，系學會要在新店的燕子湖舉辦一場聯誼烤肉會．當天晚上，我跟往常一樣，吃完晚飯，在男七宿舍裡洗完澡．戴上剛配好的眼鏡，在汀州路一家老店配的粗框眼鏡，對著書桌上的小鏡子梳梳頭髮，再從抽屜抓一把零錢，準備待會就搭公車去．
    想了想，明天的聯誼一定要去的．自己當大一公關，哪有缺席的道理?我把書櫃鎖了起來，裡面有兩本我的剪貼簿．都是一些健美的男體照，其中幾張是看報紙廣告買的，另一些則是在西門町的萬年大樓看到．還有一冊國外帶回來的女性play girl雜誌，週三下午逛光華商場地下室時不小心撞見的，還討價還價，花了我四百塊錢．還是把它鎖好，我想，萬一明天大早趕不回來，我就直接從公館搭車去燕子湖，就不回宿舍跟同學會合了．騎腳踏車離開男七之前，我身上只帶了一張友校參加的同學名單，其他準備工作大夥早分工去做了，沒什麼好牽掛的．對，沒什麼好牽掛的．
   　 『走吧．去看看! 』我想．
    　於是我騎上腳踏車，穿越碎石路前那一排茂密的竹林，離開了學校宿舍．
跟他離開公園的時後，腦子裡一片空白．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我以為會有年輕一點的同性戀來跟我說話．結果這個男子足足大我30歲，在臺北工專教書，叫趙老師．我覺得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老師．整腮鬍子都沒刮，感覺上髒
髒臭臭的還泛些斑白．他說要帶我去同性戀的酒吧看看----這就是了．我就是有點想知道這個．以前看報紙，聽補習班的同學說過，但都不太確實．有人說七點鐘在蓮花池的橋上集合，時間一到大夥會一起去酒吧玩，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戀都可以參加----可惜我今晚考慮了很久，羅斯福路上253公車又等了半天等不到，一直拖快九點了人才到新公園．可能是因為這樣吧，今天公園裡年輕的都走光了，我猜想七點過後，可能只剩下老頭子在公園裡了．
    坐上趙先生的機車，一路上突然覺得越坐越冷，冷到我摟住他腰的雙手一直發抖，抖到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中途他曾一度停下來問我要不要穿上他的外套．我搖搖頭．於是就這樣一路抖到新生北路．
   　眼前這裡很陌生，沒什麼路燈．馬路上都沒車，奇怪，車子都在前一段路就轉向了，因為這裡在挖路，只有機車進得來．我們把車隨便就停在騎樓，他指說:『在地下室』．的確是隱密，看不到招牌，也不清楚是什麼店名，外面有一塊生鏽破洞的鐵招牌，上面寫著"藍色愛琴海"，但不曉得是不是這家的就是了．一樓沒有營業，而新生北路口正在建高架橋，這裡幾乎沒什麼人煙走來．才一推開門，嘩啦啦的歌唱聲，閃爍的霓虹燈照了過來．一股濃濃的煙酒味
衝進我鼻子裡．都是煙，沙發左邊一排，右邊一排，呈半月形排列．幾個人在那邊敬酒．．．．．杯子撞得鏘鏘作響．我想，我大概開始有點進入狀況了，我是說:我的瞳孔，已經能適應這廳內微微的光線．趙先生先才推門進去，一位穿得很體面的櫃檯經理就馬上湊過來打招呼說:
 　    『呦呦呦呦呦．．．．好久不見了．．不錯嘛，今天終於把他帶來了． 嗯～嗯～大帥哥呦～
 　　也不曉得那位經理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又從沒來過，他一見面打招呼，就好像跟我熟得不得了似的．好像已經完全知道我的來意了．我被安排坐在一堆陌生人中間，都是年約四．五十歲的社會人士．每位中年人身旁都有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看來都像是學生或者阿兵哥之類的，穿著蠻高尚的模樣，不像我，一看就知道是個窮學生．剛坐下的時後，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我----好像在動物裡看動物一樣----我真的有那麼奇怪嗎? 不知道．舞池的一角引起我的注意．有三四個男孩在那上面熱情四射地跳著舞，隨著瑪丹娜一首排行舞曲 "dress up you my love" 搖滾起來．在這冬天寒夜裡，地下室卻顯得很悶熱．其中一個少年肌肉很結實，兩隻胳臂蠻粗壯的，一直在舞池上跳了很久很久．他扭腰擺臀，好像一條海鰻魚游來游去，一會兒轉頭彎手，一會兒挺肚屈膝，跳得很漂亮，很有活力．我一直看他----我從沒見過那麼會跳舞的男孩....不，應該說是長得那麼好看，又那麼會跳舞的男孩子----趙先生把一小杯不曉得什麼酒湊了過來，我根本不想喝，只想繼續看那個男孩子跳舞．
      　『我想喝開水』
    　 我想我當時一定很大煞風景吧．不過趙先生還是去前面倒了一杯白開水給我．坐在我左邊那位先生帶來的男孩，在他朋友上廁所時靠坐過來，伸出手想跟我握一握:『你好，我姓林』他說
    　『我姓黃』我隨便亂編一個姓．他的手骨骼好粗，握得我有點痛．
   　  不想跟這個陌生人多聊，過不久我就轉頭跟趙說: 我想走了
    　 『怎這麼快就要走了．才剛來，再坐一下嘛．』
  　  『我不習慣煙味．也不太會喝酒．．．．』
 　   『那．．．那再等一下，我跟朋友講完事就走，嗯?』
   　  我點點頭．想回過頭去看看剛舞池上那個跳舞的男孩，可是他已經走下臺去了，坐回那邊的沙發上，旁邊一位理平頭的老先生拿著一條大毛巾,很大一條，好像是大浴巾，一面幫他擦汗，一面還摸摸他的臂．我的脖子一直朝向那邊，真希望見到那個男孩再上去跳一次舞．我看了趙一下，他正跟他那些老朋友講得哈哈大笑，不時還瞇著眼睛跟我點點頭．過了許久，他好像看出我的心事，過來問我:『你想認識他?』
  　  『嗯』我喃喃道．
 　   『可是他喜歡年紀大的．可能不會喜歡你喔』
  　 『那就算了』真叫人失望．還沒出師就不利了．
     　等了許久趙才帶我離開這裡．臨走前他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向我敬酒，熱情得像老一輩的親戚朋友在送行似的．又是一隻一隻手握，我已經不想再待在這邊．煙味好濃，每個人都穿得好正式，烏七媽黑的，像什麼社交場合似的．上樓開門前，舞曲又開始播放了．哎!．．．．真失望! 那個跳舞的男孩又上去跳了.....
    　  『要不要一起先洗個澡?』
    　 他喝了一杯紅葡萄酒，我的那杯還放在茶几上，沒動．我不喜歡喝酒，而且我擔心他會在酒裡動手腳，所以沒喝．然而進來他這房間已經一個多鐘頭了，我還是很緊張．我回想剛剛那個冬夜裡的臺北新公園，覺得格外寒冷．一開始走進去的時後，有一股很強的力量在背後叫我往回走．走出去，不要再走進去了! 就是因為害怕，所以我特別挑了一張離公園門口最近的鐵椅子坐下來．我不敢東張西望，假裝不知道，假裝若無其事．對! 剛剛我裝得一定很像．腦海裡還傻傻的一直想: 如果真有人過來搭訕，我一定要鎮定，不要說太多話，假裝若無其事，聽聽他講些什麼，看他會帶我到什麼地方去----那裡一定有很多的同性戀者聚集，一定會有跟我同年紀的同性戀男孩----然後，從此以後我就可以知道怎麼去認識他們．對! 就這麼辦! 但是，我不能跟他玩太晚，超過十一點後，我一定要找個藉口溜回宿舍去.....
   　   『看過這種影片沒有?』
     　酒櫃裡除了幾瓶洋酒，還放了幾支小片的錄影帶．其中一支他拿到我面前讓我端詳一下，上面寫著: 西洋同性戀人妖大會串．他把影片塞進電視機上的錄放影機，銀幕上開始出現一些裸男的鏡頭，我還記得很清楚，一堆穿著內褲，約莫17．18歲的金髮外國男孩，群聚在一個很大的別墅游泳池內．然後鏡頭一直在泳池的四週移來移去，這些男孩看起來都長得不錯，身材十分的健美，曬得褐褐亮亮的．他們彼此在水池旁，先是互相用手隔著對方的內褲搓摸那個地方．鏡頭轉了一圈，開始集體一個一個脫了起來，把內褲都丟到池邊岸上，跳進池裡開始做猥褻的動作.....
 　    『要不要吃?』
     　那個趙老師突然坐在我面前，把自己的內褲脫掉，拔出他的陰莖給我看．沒聽過人家這樣說的，陰莖是用"吃"的? 呸! 我才不吃，真噁心! 尿尿的東西叫我吃? 我只是用手摸了摸它，好奇看看它，看看他那個長得什麼樣子....從酒吧回到他家的時候，途中我們騎經中華路二段的南機場夜市．我覺得很冷，肚子有點餓，於是趙找了一家生鮮快炒的路邊攤吃了起來．他的食量好大，前後一共叫了三盤: 一盤炒牛肉，一盤羊肉，一盤花枝，又叫了一瓶紹興酒．我早已經跟他說過我不喝了，他還是一直要我喝．『喝一點，去去寒』他大口大口地咀嚼道．
     　他一直想把手伸進我的牛仔褲裡．我敖不過他，不太甘願地把牛仔褲脫下，只留下一件內褲．我要蓋棉被，我說．他從房間拿來一條薄薄棉被給我蓋上，我躺在沙發椅上，襪子還穿在腳底．電視的銀幕上還在播放那卷:西洋同性戀人妖大會串．我覺得鏡頭照來照去都是那樣子，看久了已經沒什麼感覺或衝動了．他開始把手伸進棉被裡，慢慢撫摸我的雙腿，一直摸來摸去，他把手指伸進我內褲裡，一直搓弄著我的私處，想撥弄它玩．我感到很不舒服，像是一隻毛茸茸的毛毛蟲鑽進我內褲裡爬來爬去，奇癢無比.他的手掌心長滿厚繭，有如一張顆粒粗糙的砂紙在我光滑的大腿上磨蹭個不停.我突然感到一陣尿意，很想爬起來上廁所，可是感覺現在身體很累很虛弱，我有點動彈不得的感覺...
電視的畫面已經沒有剛開始那麼清晰了，有點模糊....影片有點雜音....有點....不知怎麼，漸漸地我的眼睛開始睜不開來，我覺得好累．我好想睡覺，可是我還在沙發上，我還沒脫掉襪子....
     　 醒來的時後，天還沒亮．我看見窗簾外的天色，灰灰朦朦的，不曉得幾點了，還聽得到牆上掛鐘的聲音: 滴答．滴答．我慢慢把棉被移開，想找一下昨天那副剛配的粗框眼鏡，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有穿內褲，內褲還掉在沙發椅下．什麼時候脫的? 我昨晚有脫內褲嗎?
     　五點十分．我的手錶跟牆上的時間不太一樣．我的手錶停了．唸高中以來，我一連戴了它三年，今天卻是頭一次見到它停了．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待會兒系學會要在新店燕子湖辦聯誼．
     　五點十分．
    　他睡在地上，鋪著一條睡袋．我去上廁所的時後，他醒了．
  　   『我要走了』我說
  　  『這麼早，不再睡一下?』趙揉柔雙眼，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
    　『我有事，要先走』我翻翻口袋，那張外校學生參加的名單被壓得縐縐的．
 　    過了一會兒，趙慢慢站起身來，送我到門口．
   　  『這個給你坐車』他從睡衣裡掏出三百元鈔票，遞到我手上．
    　『我有．不用』我不想要．『拿著，拿著』他小聲細細地說，『有空來找我』
 　　  趙對我微微笑著，用一種長輩的語氣要我收下．
    　 遠處傳來幾聲野狗的叫聲，斷斷續續的，擾亂了這裡的沉靜和神祕．我離開了清晨的南機場公寓．外面的天色，灰灰朦朦的，天還沒亮．我走到中華路上，過了兩條巷子，找到了253的站牌．陽光，還沒有出來．整條街上靜悄悄的，一部車子也沒有．坐在人行道的紅磚上，我一面等著今天的第一班公車，一面將皮帶繫住，慢慢地閉上眼睛，好讓自己清醒一下．現在這時候，我好想跑回宿舍去洗個澡，沖一下全身的酒味．說實在的，我很怕今天的我，會看起來不太一樣．我怕等會去了新店，那幾個死黨會看出我的秘密．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已經跟人家玩過，已經失去童貞了．會不會? 會不會看起來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好煩．
    　 我決定讓自己清醒一下．就讓身體坐在馬路旁，好好靜一靜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