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几的他 作者:□ 李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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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几的他 作者:李小狐 小的时候,他就总是被他骗。 小燃跑到正在弹玻璃球的冯严面前,说:我在市场里看见你妈妈回来了。真的。 吓?冯严收起玻璃球就往回跑。他的作业还没有写。跑到楼上摊开作业本,鬼画符似的往纸上的方格子里填,急得只要冒汗,可妈妈并没有按小燃说的时间回来。他狠狠的一路涂鸦下去:这个小瘪三! 写完最后一个字,冯严揣着玻璃球再跑到楼下,发现小燃正接替了他在玩弹球。他恶狠狠的直想揍他,拳头握的紧紧的。 晚上冯严听见小燃在阳台上喊他。 他住在他的楼上。 小燃在上一层喊:喂,今天你忘了收两颗玻璃球,我帮你拿回来了,上来取吧。 冯严在阳台上应一声,然后跑到楼上。小燃已经摆好了军棋。冯严说,看今天要杀的你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小燃嘻嘻笑,也不理会他。然后轻轻松松的直下五盘。 冯严气的哇哇大叫。"太赖了你,不玩了不玩了!"。他怒气冲冲的推翻棋局,起身就走。小燃叫住他:喂,喂,你别又穿我的拖鞋呀! 哦。冯严停下来,小声说"又忘了!"。然后低头去换自己的球鞋。 小燃凑过来,说:你的球鞋还没有刷呢?我都听见你妈妈骂你好几次了。 关你鸟事?冯严系着鞋带,也不抬头。 小燃说:真不讲卫生。
冯严有的时候真是特别的痛恨小燃。恨的一直想暴扁他一顿。 特别是考完试发下成绩单要开家长会的时候。妈妈总是握着成绩单大发雷霆,戳着他的额头说:你看看人家小燃,还比你小一岁呢,人家就总是第一,你就总是倒数,你怎么就这么的没出息?---------今晚不许你吃晚饭了!冯严一声不吭紧咬着嘴唇,把一切过失都推倒小燃身上:都是丫惹的祸! 夜里冯严紧攥着被角,肚子咕咕叫,想:蒋小燃你个小贱厮,咱们走着瞧! 每每考完试,两个小孩就总要有一段走着瞧的日子。冯严不理小燃,一遇见就凶恶的瞪他,小燃抬着下巴根本就不看他,上学放学也隔了好长一段路,足有十几米。他斜斜的跨着书包,看着前面小小的背影,总是想冲上去踢一脚。他听着身后碎碎杂杂的脚步声,他故意走的慢吞吞的。他在想,总有一天他会走上前来,对他说些什么什么和什么。
小脾气闹上几天就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他还是要抄他的作业的,他还是要替他收他仓皇逃开时丢落的东西。他和他与社区里的小孩子一起玩警察抓小偷,这时冯严会骄傲一下,起码他时警察,而小燃总是被捉的小偷。 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不很正义的去打劫他的糖果吃,而他报复恶人的方法是在他的身后悄悄的帖上一张长纸条,上面写着:"我是一只赖皮狗"。 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升到了初中。 虽然还是同一所学校,却不再是同一班级。 很快的有了各自的一群朋友,上学放学也很难碰到。冯严和几个朋友总是厮混在电玩城打《铁拳》和《街霸》,后来还学会了对着女生吹很挑的口哨,而小燃根本就不用对女生吹口哨,总会有女生扯着他去溜旱冰,每每有女生过生日,他总是第一个收到邀请的男生。 他偶尔还是捉弄他。冯严现在虽然还是有点怕妈妈,但最最痛恨的是班主任老师,而小燃就总是那班主任来唬他,于是,他就把他排在最痛恨名单的第二位。 冯严在班主任背后说的最多的是:总有一天要把丫的玻璃全砸了。 他当着小燃的面说的最多的是:你丫再谎报军情,小爷的拳头可就不长眼睛了。 不过他还总是有事相求的。例如在假冒的事假条上模仿家长的签字。小燃看看那劣质的请假条,说:姓冯的你开给我什么报酬呀? 我请你打游戏吧。 小燃翻着眼睛,说:我看算了,你还是先帮我把教室的地先扫了再说吧。 冯严二话不说,喊了几个哥们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地打扫干净,烟尘扑面而来呛的小燃直咳,小燃掩着鼻子在那做假的假条上签了名,递给冯严,说:你再给我买只香草冰淇淋吧? ………我没钱了呀!冯严支吾着。 屁!猪才信!你不是要去打《铁拳》吗?怎么会没有钱?小心我告发你! 嘿嘿,我知道你不会的了,冰淇淋下次好了。乖! 我呸!又下次?我决定了,现在就去告发你!可没等他说完,冯严已经一溜烟的不见了。晚上,冯严喊小燃到楼下的冷饮店去吃香草冰淇淋,小燃吃完了一个,抬头笑嘻嘻的问,我能再吃一个吗?冯严瞪着眼睛恶声说,不成,没钱了! 上楼时冯严说:等我赚了钱,买它一箱子冰淇淋,甜死你丫! 小燃撇嘴说:又骗人了!你就不会说点真的? 屁!也不知道是谁总不说真的。
有一天小燃开了门,冯严灰头土脸的钻进来。他说,给我找双鞋穿。 小燃低头一看,冯严脚上的球鞋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脚只有脏巴巴的袜子。 你的鞋呢? 跑丢了。 什么?跑丢了?你又打架了?小燃仔细的看他,眼睛没有充血,脸颊没有淤伤。看来还不算什么大的战役,只不过是跑丢了一只鞋。 我看你还是先洗洗吧。那袜子还怎么穿呀?! 成。冯严踢掉那只鞋子,钻进小燃的房间里。操起桌上的苹果大声的嚼。 过一会小燃走进房间,说:水热好了。 冯严开了窗,把吃剩的苹果核从楼上抛下去,回过头对小燃嬉皮笑脸的说:小燃你真好。嘿嘿,以后讨老婆一定要找你这样子的。连洗脚水都给温好了!嘿嘿。 狗屁你!小燃抬腿踢他,冯严闪过去,说:真的真的,要是找不到,我就不讨老婆了!小燃再出连环脚,这一下踢中了冯严的膝盖,冯严惨叫一声,捂着痛处一跳一跳的出去,嘴唇里仍嚷嚷着:我说真的呢! 然后两个人开了游戏机插上卡打《雷电》。现在冯严可是高手级的,一路过关斩将功无不破,独吞了全部的枪和炸弹。小燃只能在冯严的飞机翅膀底下左窜右窜,虽然也无大碍,却也消灭不了几架敌机。几关打下来,冯严甚是得意,小燃一丢手柄,说:太赖了你,不玩了不玩了。 冯严自己又玩了一会,觉得没有小燃捧场,自己打的得多少分也不够威风,说:在陪我玩一会吧,我让着你还不行? 小燃摇头。 冯严说:那咱们打《街霸》好了。 小燃看看他,说,现在只对打你赶兴趣。 怎么连你都想打我呀!这几天真倒霉也。竟是挨揍了。冯严掀起衣衫,背脊上竟是纵横得伤痕,小燃看得有些触目惊心,冯严满不在乎得说,这是我妈妈昨天打的。 ……你妈妈下手也真狠! 她也是没办法,我太惹她生气了,对了,她该下班了呀!我得回去了!冯严跳起来,仓皇的往出跑,小燃喊:喂喂,给你找球鞋了都,别再穿我的拖鞋了。 哦,又忘了。冯严小声说。低头去换小燃的球鞋,边系着鞋带边说:你球鞋刷的还真的白,其实早就想穿你的球鞋了!嘿嘿! 脸皮可真厚!小燃骂。
小燃理所当然的考上了重点高中。 而冯严也拣了个天大的便宜,赶上那一年高中招足球特招生,冯严漂亮的带球过杆和象服了兴奋剂的几脚远射为他摆平了升学之路。他们就又成了校友。 妈妈对冯严说:这回你可真的要争气了,你也看到了,为了你上这个重点,我和你爸爸托了多少人,你可真要好好学习了,别和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了,知道吗?学学人家小燃…… 得得得,妈,我现在就去学他!冯严是真的听够了,现在他用小燃当作给耳朵避难的场所。他三两步窜到楼上,小燃正在看《猫和老鼠》。 冯严说,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来,我这里有生猛的!冯严从背包里摸出几张VCD影碟,塞了一片到机器里,小燃从冰箱里端出西瓜,说:不会又是三级的吧? 你丫也就知道看个三级片!冯严抄起一块西瓜,张开嘴巴咬掉大半。 两个人坐到沙发上一边狂啃西瓜一边看影碟,从成龙的中国功夫看到施瓦辛格的美国功夫,突突的吐了一大盘子西瓜籽,肚子都涨起来,冯严抹抹嘴巴看看小燃,说:你的青春痘又多了呀! 关你鸟事?小燃也不抬头。 嘿嘿,感情你还没发育好呢! 靠,我没发育好?小燃抬着下巴指给冯严看:你丫看仔细了,这是胡子! 嘿嘿,发育好不好不是看上面的,是要看下面的。 下面?嘁,看下面怕你太自卑!小燃翻翻眼睛。 真能吹牛!冯严笑他:嘿嘿,你的有多大我还不知道? 小燃对着冯严喷西瓜籽,冯严嬉笑着就势倒在沙发上,拖鞋被踢到半空中。
小燃在重点中学仍然是优秀的。一路拿下大大小小的各类奖项。冯严也觉得脸上挺有光彩,在电玩城里叼着香烟臭美的对朋友说:咱哥们今天又得了个奖状。真他妈牛逼! 可,关你鸟事呀?神经!朋友骂。 冯严也不在意,美滋滋得吐出个漂亮的烟圈。 晚上冯严喊小燃到楼下得冷饮店里去吃香草冰淇淋。冯严说:你小子真有你的!这是你第十二个奖了吧? 小燃闷着头吃,含糊的说:亏你还记得这么清。 冯严抓抓头发,说:到也是呀,怎么这个就记得这么清呢?公式单词什么的总是记不牢,嘿嘿。 小燃抬起头,看看冯严说:后天要考政治的,你--------不会说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冯严瞪着眼睛张大嘴巴。他妈的又要考试了?日他娘的狗屁学校! 一会我帮你划划重点吧,政治好考的,瞎联系就成,只要不反动! 冯严身体向后一仰,说,算了,只要你考的好就成了,要是再得了最高分,就在请你吃冰淇淋好了--真是不知道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丢给小燃,路过夜市时给你买的。 小燃拿到手里,是王菲。小燃撇着嘴说:又是盗版的呀,总是拿这些假玩意来糊弄我! 冯严摸出只香烟点上,眯着眼睛说,假的?假的怎么了,一样能听的,再说,真的,真的多贵呀!
学校里有足球联赛。冯严找小燃去画宣传的展板。 小燃说:画个球呀? 冯严说:就是画个球嘛! 宣传的展板很大,小燃画的很认真,到了最后,铺了张报纸在地上,一腿跪在那里画。太阳很大,晒的满额头都是汗珠子。冯严看的有些不忍,说:得,先歇歇吧。 没事,就完了。小燃仍聚精会神的。 冯严又看了几眼,实在难过,用力扯了扯头发,抓来辆自行车,说:我给你买瓶水去。 买了矿泉水,忽又想到小燃喜欢的冰淇淋,一问,却没有他们常吃的那个牌子。冯严擦了把汗,又把自行车蹬到下一家,一连几家,总算找到了那个牌子的冰淇淋。冯严又象是进了球那样的撩起衣襟擦擦脸,开了瓶水先猛灌了一气,然后一路飞扬的蹬车回去。沿途还哼了几声不成调的曲,自己听了都想笑。 进了学校的门,隐隐就看到有些的不对劲,近了再一看,小燃嘴巴里含了一颗棒棒糖靠在一边,头上还歪斜的带了顶俏皮的粉蓝色太阳帽,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生蹲在地上,一手拿着颜料一手捏着画笔,在替小燃画。 冯严手一抖,冰淇淋一塌糊涂的掉到地上,碎个稀烂。 冯严一咬牙,跳下自行车,觉得掌心都是汗。他冲过去,拉起那个女生,夺过她手中的颜料,"啪"的扣到那块展板上,小燃费了一个上午画的宣传画就彻底成了个大花脸。小燃被这突发的事情给弄呆了,嘴巴里还含着棒棒糖,戴着女生的太阳帽滑稽而蹩脚象是一只企鹅。 冯严在补上一脚,"咚"的踢翻了那块展板,一眼未看小燃,转身呼啸而去。 那女生拈着溅了涂料的短裙尖叫起来。 小燃呆立原地很久,烈日晒着,满嘴都是棒棒糖古怪而沉糜的甜味。
冯严四下的乱走,可哪个地方也都停不下,嘈杂的城市象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却是空的。 前面的马路上围着一群人,冯严面无表情的想绕过去,可人都向这个方向涌,在身体的缝隙里,冯严看到一只踢掉的高跟鞋,还有短粗的小腿,裙子上爬着污红的血。 刚刚出了交通事故。 人群拥着冯严靠过去,他看到已经变形的头颅,黑头发凌乱的遮着。冯严呆在那。
他恍惚的忆起,小时侯,女老师在前面柔声细气的讲:红灯停,绿灯行,安全第一…… 窗玻璃外的阳光亮亮的,墨黑的黑板,矮小的课桌,墙上帖着半壁纸做的红花。冯严在争抢同桌女生的一块有香味的橡皮。 冯严,你怎么可以和女生抢东西呢?男生是要让着女生的。知道嘛? 冯严只有松手。那女孩子得意的用鼻子哼哼。 女老师转过身。冯严用力的踩那女孩子的脚。 然后冯严被女老师赶出教室。操场上有高年级的学生在上体育课,教室里还有此起的读书声。冯严跑到那高年级中去跟着踢足球。女教师继续讲红灯绿灯。
可现在,冯严站在一圈圈人的外层,她卧在中心,踢掉了一只高跟鞋,无声的流着血。
冯严的胃剧烈的缩紧起来,晃晃的奔出去,最后还是扶着一棵树呕吐起来。一树的黑影盖着他,满身都是碎片。 暗色的夜压着他上楼梯,在门前有一团扯烂的磁带。冯严顿一顿,冲上去踢,磁带绕到足腕上,象是纠缠的筋脉,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终于到了高三,高考在即。却是不停的下起雨来,披着雨衣去上学,球鞋总是湿的。 江水不停的向上涨。 沿江的几个城市纷纷告急。城市里的人也都慌起来。 好多的士兵和居民整日驻守在江边的堤坝上,人们最关注的是水位线的涨跌。小燃和冯严都被安置在各自的家里温习功课迎接高考。 冯严看着满纸的公式题目早就七窍生烟了,开了电视,还是抗洪呀抗洪。妈的,抗就抗去!冯严心中哼一声。抓了件雨衣披上,就往楼下去。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鱼,刚走到楼底下,听到上面的阳台上有人喊他。 冯严,你干嘛去? 冯严抬头,浇了一脸的雨,骂了句脏话喊:关你鸟事? 等等,我就下来。 小燃也披了件雨衣,扑通扑通的踩着水坑跟上来。 你下来干什么?怎么不看书?冯严冰冷冷的说。 还说我呢,你怎么不看书? 我都看会了!冯严哼着鼻子说。 我哪里有几份北京传来的资料,我一会拿给你看吧。 免了吧就。还是留着给你的那些小妹妹们补课用吧。 小燃抿抿嘴唇,没说话。又走了几步,小燃问:你是要去江堤吗? 害怕你就别去! 小燃只是无声的跟着。 冯严摸摸口袋,说:没烟抽了,去帮我买包烟。 小燃咬着嘴唇,还是跑到路旁的便利店里买了包三五,冯严接过来,撕着包装说,买这么贵的烟赶嘛?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冯严用粗劣的打火机点火,怎么也不燃,张口骂:操!你瞎了?给我挡点风行不行? 终于点燃了香烟,冯严用力的吸,太猛了又开始咳。妈的,你买的这是他妈的什么烟? 用力一挥手,那包三五在空中翻了几翻,落到远处的一个水坑里,还没有沉下去,一漾一漾的,旁边是泡得发烂的蔬菜叶。 冯严斜眼悄悄去看小燃。小燃仍面无表情的在旁边。冯严皱皱眉,倔强的走了几步,还是伸手帮小燃拉了拉雨衣的帽子。小燃一脸都是湿的。
江边的风特别的大。大浪一翻一翻。士兵们把沙石填到编织袋里,一层一层加高着江堤。江水还在涨着。 人很多很乱。 有人喊小燃的名字。两人一起回头,一个女生奔过来。 她披了件红色的雨衣,格外的刺眼。一见蒋小燃就哭起来,说:我和家人走散了…… 小燃拍拍她的肩,故意大声说:这不是有我吗! ……少开人家玩笑了呀…… 实在不成就去我家好了,这天也要黑了!小燃僵硬着表情和她嬉笑。 你还有心情,你坏死了,呜-- 一转身,冯严已经不见了。江边的风一吹,小燃浑身的冰凉。只好硬着头皮帮她去找家人。 她的家人也正急着找她,所以在走散处不远的地方很容易的遇见。结果她还是哭。小燃急匆匆的安慰几句,又忙着去找冯严。
风越来越大,江边的浪势更凶。江堤上一连几处情况危急。人群前仆后继的涌上,根本就辩不出谁是谁。小燃四下望着。怎么也望不到冯严。不小心又滑了一跤,摔了一身的污泥。小燃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睛一热,扯着嗓子喊:"冯严,你他妈的快出来!出来!" 没有人理睬他。 整个城市就要被洪水冲过来。家园,生命,财产,一切都变的不安全不可靠。他个人的再尖锐的呼喊,都是在风里雨里淹没。小燃淋着雨,开始浑身发烫。天还是黑下来。 黑了下来。一块一块的,象是割着掌心的肉。
小燃的手腕上插着注射的针进了高考的考场。外面仍旧下着雨。书叶子被连日的雨冲得黑亮。学校的围墙外彩色的雨伞连绵着,象是漂洗的长绸布,在水滴下抖着,凄凉而苍老。 教室里很静。窗子都关着。亮着日光灯,能看得到考卷纸惨蓝色得血脉。压抑得笔与纸得声响。所有的青春都在沉默的,沉默的,腐烂。 小燃很快的就答完了题目。看向窗外,雾水水的什么也不清楚。窗玻璃透明而僵硬,间隔着。吊瓶的药一滴一滴的滴下来,沉稳而平静。针刺到发青的血管里,药水涌进去,在发热的身体里冰冷的涨落起伏。 他交了考卷走出考场。长长的走廊和楼梯。走到外面的风雨里。
父母准备好了车送他去医院。爸爸说:反正都考完了,就别想考试的事了。好好的放松放松,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全家也去旅游。小燃,你说想到哪里去玩? 小燃的额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外面是伞,自行车,拥挤,阴天,没完没了的雨。 小燃说:你们不用担心,我考的很好。所有的题目我都会做,我解答的也很清楚。不会有问题的。我一定能通过的。真的。 妈妈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 小燃把手盖在妈妈的手背上,一脸平静。
雨最后还是停了。 江水一点一点的回落。城市安全了。 什么都安全了。
小燃的分数正如他所说的出奇的好。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的恭贺他。他僵硬的对每一个人微笑。在平静的到学校领回了北京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带了滚轴溜冰鞋独自到江边,逆着风飞一般的溜。一粒沙不小心进了眼,眯着眼睛往回摸索,怕一揉就会泪流不止。 夜里醒来。隐隐的听到楼下的争吵声。 小燃爬起来,光着脚到窗前,轻轻拉了窗子,听到冯严妈妈的声音。 ……你说,你今天搂的那个女孩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本事不小呀。高考就考了那么点分还挺自豪呀……同学,你同学?还敢骗我,那个女学生会化那样的妆穿那样的裙子?你还敢骗我…… 听不到冯严的声音,只有沉闷的击打声。 还有冯严妈妈的哽咽声。 ……你说,冯严,你自己说,考了这么点的分数,你说你是怎么学的?你想没想过,你以后可怎么办呀?你说! 以后?以后我就去卖冰棒卖冰淇淋去好了!得了吧?您满意了吧?随后是"咣"得一声门响。 一阵风从窗子里钻进来,小燃觉得天旋地转。那一声门响还有未了得余震,整个世界都在晃。小燃头重脚轻的抓了件衣服,轻轻的开了门往楼下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盏的亮下去。小燃扶着墙壁往下走。闷的呼吸,闷的心跳。一层一层的,象是要沉到滚烫的深海里。
他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有月亮在头顶上,蒙了些尘烟,几片云扯过去。愈擦愈污暗。他看着他的背影,风从他们的中间穿过去。他知道,那个倔强而清澈的背影就象是一块碳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抓住。 冯严低头摸出只香烟,火柴光一闪,小燃看到他脸颊上红肿的手指印。冯严蓦的一回头。 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他看见他就在他的身后。 一刹那就象是洪水袭来,空中有尖锐的呼啸,城市迅速沉没。 真的,还是假的?冯严愣一愣,丢了烟转身狂奔出去。 小燃站在那,风纵横的打在脸上,嘴唇很干,裂开了一条条细小的伤口。
他看见他和他一样光着脚。他们都不知道该往那里去。
冯严去了一家电器公司工作,是售后服务部的维修人员。 穿着海蓝色的制服,骑一辆印着公司标志的自行车来回的奔走。冰箱,空调,滚筒洗衣机,都是不正常工作的。 先是按门铃。然后被客户从防盗门的小洞里仔细打量。开了门进去,把准备好的带子套到鞋子上,跟随着到厨房或者卫生间,给那些冰冷的机械做体检。 修理完之后在拿出准备好的抹布,把刚刚康复的机械擦的明亮干净。一步一步的后退,顺手把经过的地板也擦干净。 始终微笑着。 不吸烟。不喝客户的水。 在维修单的人员栏目里签上自己的名字递过去,很有礼貌的说:谢谢您对我们公司的支持和信任。 然后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淹没在城市的人流里。
有一次和客户说完了再见下楼梯。冯严摸出烟点上,看到楼梯上坐着一个女孩。她光裸着好看的脚趾,细带子的凉鞋放在一旁。 冯严站在那动不了。 女孩抬头看看他,说:我被锁到外面了。 冯严按灭了香烟,哑哑的说:你喜欢吃冰淇淋吗?香草味的冰淇淋? 女孩歪着头看他英气而明亮的眼睛,笑吟吟的说:喜欢,当然喜欢。 女孩发现他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她吃冰淇淋。她索性就秀到底,很生动的吃,很细致的吃,很天真的吃,很新新人类的吃。对面的男孩的不停的变幻着,象是七月天空蓝白色的云朵。他问,还要吃吗?我现在赚钱了。 女孩呵呵笑。说:你可真逗!不过我不能在吃了,这么甜的东西,吃多了会发胖的。 冯严垂下眼睛,付了帐转身出来,跨上自行车蹬出去。 喂喂,你别走呀先,你叫什么呀?……我的CALL机号码是…… 冯严机械的蹬着自行车,城市里湿气很重,空中浮着粘腻的灰尘。方向是笔直的。经过一个又一个路口。 他没有回头。
大学三年级的寒假,蒋小燃决定回家过春节。 妈妈每一次在电话里都泣不成声。后来爸爸终于发怒了,说:今年你要是再不回来,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愿回家。 大一的时候他积极的参加在校学生创业,他和几个同学的一份创业计划被一家资讯公司看好,透了资。小燃和几个同学顺利的成立了一家提供中介服务的网络公司。 很辛苦,又很不辛苦。 网络业正火热朝天。他们又不太费劲的得到了一笔风险投资。都轻飘起来。自觉前途一片光明不可限量。开始出现在高级些的社交场所,一脸的青春锐气不可挡。 在一个朋友过生日时,他们都喝醉了酒。朋友指着一桌价格不菲的酒菜骂:这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真他妈的难吃! 是,真他妈的难吃! 朋友晃晃的站起来,说:你们知道这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妈?是什么你们说? 他的手指比画了一圈,然后说:你们记不记得,大一的时候那个春节,咱们在寝室里偷了电,用电炉煮的速冻水饺,最他妈最他妈好吃! 然后大家拥在一起痛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小燃拿起了酒瓶咚咚的猛灌,他喝的太多了,甚至他觉得最好吃的不是那次年夜的水饺,而是小时侯,不劳而获的廉价冰淇淋,冰凉得甜蜜。 他把空酒瓶放到酒桌上,眼睛里,也是一样的空洞。
他去给父母买礼物。送给妈妈的羊毛围巾买了双份,送给爸爸的钓鱼杆也买了双份。那另一份是送给冯严父母的。小的时候,他也总是在他的家里混吃喝。 他在耐克专卖店里久久的驻足。仔细的去看那一双双棉织的足球袜。他的指尖微微的抖着,心莫名的绞痛,一阵一阵的眩晕,如果当年,他也可以轻易的买上一打,两打,三打…… 他什么都没有买。 妈妈打电话催他早点回去。 又问他,是不是有了女朋友,有的话就带回去。 小燃说:没有,真的没有。 妈妈不信,说:人家冯严已经换了三四个了……
冯严开了车载着小燃的父母去机场接他。 他现在是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司机。他看见他提着单薄的行李走过来。英挺的眉毛,倔强的唇角,干净得体的衣衫。他比三年前高了许多。看着他和妈妈紧拥在一起。冯严低着头,无声的把箱包放到出租车的后备箱里。 妈妈哽咽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到是别回来呀?你到是别回来呀!妈妈用拳头轻轻捶着小燃。小燃看着妈妈鬓角的一缕白发,转过头去,隐约闻到他身上粗劣皮夹克的味道,浑身忽冷忽热,怎么也不让冯严看到自己流泪的脸。
妈妈围着小燃送的围巾,拉着小燃去家乐福买过春节的物品。 超级市场里人山人海。一眼望去,似乎比商品还要多。 妈妈远远的指着服务台里的一位女孩说:那个女孩就是原来冯严的女朋友,相处大约快一年呢。 小燃紧抿着嘴唇,仔细打量那个女孩。她正在给一个客人写发票,好看的眼睛,精致的口红和唇线,温柔大方的微笑。如果和冯严站在一起,绝对是最佳的一对。小燃看得呆呆的,人变成了石块。 妈妈接着说:她叫小妍,一开始,我听冯严小妍小妍的喊,还以为是叫你呢,后来才知道是"妍"不是"燃"。 后来呢? 吹了呗。也不知道冯严这孩子在挑剔什么?她妈妈都说过几次了,有一次骂起来,说冯严这个不合适,那个不合适,肯定是让哪个狐狸精给迷上了。说你只要把那个心中的人领回来,她就什么都答应。你冯阿姨的身体不很好,所以想冯严快点结婚。 恩。小燃恍惚的,很虚弱的用力点着头。
年夜饭两家凑到一起吃。 小燃说:吃火锅吧,又方便又快,还有好兆头,红红火火嘛。 冯严说:怎么也得有条鱼呀,年年有余嘛。 冯严妈妈说:那当然,何况小燃最喜欢吃鱼的,这个我都知道。 小燃去看冯严,冯严眼睛盯着电视机,握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的换下去。
冯严围着围裙叼着香烟在厨房里杀鱼,小燃靠在一边看他弄,问:你行嘛? 靠,这还不是小意思?隔一下,说:你还是去看电视吧。 小燃不说话,也不走。 冯严轻哼一声,手指从水槽里拿出来,指尖冒出一粒鲜红的血珠。妈的,被刺了一下。 怎么?我看看。 没事!冯严皱了皱眉,手又缩回到水槽里。说,你还是去看电视吧,别在厨房里挡着光。 小燃还是不说话,心想,真的不痛吗? 他都明显的感到被针锥刺了一下,痛的直要流血。 冯严唇边的烟灰簌簌的掉了一身。小燃还没走,站在门边。 跨不进去,也退不出来。
小燃和高中的同学出去聚会,喝得七荤八素。在酒店的门口,冬季的风吹到衣领里,一半是清醒,一半是麻醉。他看到冯严开着车静静的驶过来。 小燃感到睁不开眼睛,他开了门钻进去。 黑夜载着他们驶向熟悉的方向。车厢里的两个人的眼神都彼此陌生。 冯严问:开公司辛苦吗? 还行。 转了几个弯,冯严说;在外面你自己多注意身体。 你也是。小燃看到他车座旁边放着空的胃药盒子。 然后又不在说话。黑夜无声的流淌。小燃看向窗玻璃外面,沉默的树,冷静的楼群,一只只的路牌底下都有守侯着什么的人。 喂,那一家是不是咱们小时侯常去的冷饮店?!小燃敲着窗玻璃,高兴的叫。 冯严把车停到路边,小燃开了门跳下去,说:真的还在呀!他仔细一看,却已经改头换面了。上面几个火红的大字:××婚姻介绍中心。 小燃立刻象是被人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愣在那里,觉得这是个世间最恶毒的嘲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僵硬着回到车子里的。他紧握着拳头,指甲刺到掌心里。 下车前他对他说;我见到小妍了,很漂亮。 冯严心不在焉的应一声。 我的女朋友也很漂亮。说完后他咬紧牙。 冯严象是没有听见。面无表情的。隔了一会,才又'喔'的应了一声。 然后他下了车。
小燃毕业的这一年,网络公司开始全线崩盘。他们的公司也在所难免。 谁也没有想到,到了该就业时,反而成了问题。 曾经给他们投资的咨讯公司推荐小燃到一家日本公司做软件。小燃犹豫一下,还是答应。虽然他仍是雄心壮志,还想东山再起,但他也是一片茫然。 临出国前他回家住一段日子。没有看到冯严,妈妈闪烁的说:他在南方做生意。 后来他才知道,冯严在福建倒卖假烟,被当地的公安机关扣留着。 走之前他独自到江边坐了一夜。层层江水的寒气困着他。他不知道什么时侯会再回来,也不知道再回来时,这个城市会是什么摸样了。 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皮肤。 他感到满脸冰凉,象是流了一夜的眼泪。
他先在东京呆了两年,又转到广岛。后来公司决定到中国大陆开子公司,小燃自然而然的随之回国。 他风尘仆仆的赶回家。看到爸爸妈妈更多的皱纹和白发。他不停的流着眼泪。妈妈却开始安慰他:傻孩子,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象小孩呢?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回来就好!不许哭!不许哭! 他却哭得更凶,象是憋了几生几世得委屈。 安静后他问到冯严,妈妈的眼泪却刷的流下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急急用力拉着妈妈的手追问,妈妈只是哭。 爸爸哑哑的说:冯严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他已病得不可治。
他穿着拖鞋奔到医院。白色得病房里,他刚刚输完液,已经睡着了。 小燃颤抖得走过去,没一步都腿软得要跌倒。他蹲在他的床前。他把手盖到他的手上,他的体温传过来。……他瘦了…… 小燃的头一晕,颓然的坐到在病房里。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彻底的碎裂了。 护士扶着他坐好,告诉他:由于病人的情绪对治疗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千万不能告诉他得了不治之症,你要对他说,他只是小毛病,完全可以医得好的。不可以和他说真的。 小燃麻麻的点头。 她还是不放心的。又叮嘱说:千万千万不能对他说真的。 医院里无边无际的白笼着他,一瞬间他什么想法都有了。
这些年,他一直不对他说真的。 他说他的妈妈就要回来了。他说他有了漂亮的女朋友。到现在,他还要对他说他完全可以医得好。 而他,似乎也一直没有真的。 他用假的请假条去应付老师。他送他盗版的王菲做礼物。他最后还去贩卖假烟。 小燃的掌心都是汗,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是有过一次真的的。
在那一年江水暴涨的雨天里,少年时的他疯狂的在江堤上喊着他的名字。天黑下来,人很多,影影绰绰,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他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浑身都已湿透,一脸的泥污。眼睛紧盯着对方,都异常的明亮。 小燃一字一字问:你为什么这样子对我? 冯严一字一字问: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 不在说话,淋着同一块天空下的冷雨。 小燃突然抱住他,用力一跃。 两个人向江水中坠去。 在半空中,他们都想说真的,可却被对方一生一次的亲吻给封住。 他们紧拥着,沸腾的体温,冰凉的亲吻,一江的浊水,漫天乌黑的云朵,凛冽的风,呼啸的青春,上万人的见证。 他们坠入江水里。
小燃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扇门一扇门的经过,虚掩着人间百态世事无常。下楼梯,一阶一阶的下沉,到某一层楼,一位产妇刚刚产下婴儿,走廊里一群家属喜极而泣。
在那一刻,他们直接面对的是死亡和爱,他们是真实的。 而下一刻,他们被士兵拖拉到堤岸上,他们没有选择的,只能面对现实的。 他们躺在泥泞的江堤上,看彼此的眼睛,剩下的,只有碎片。
小燃听着新生儿响亮的啼哭声,终于转过头去,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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