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小住 作者:石影
|
|
|
大学三年级暑假,同学们都去黄山旅游了,我一人在南京家里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日子过得闷热而漫长。有个二十来岁的木匠叫小虎,曾替家里做过家具,约我去他乡下家里小住。能避开城市的喧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另外小虎的英俊,在我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空虚,只有和他在一起这种空虚才能稍平。简单收拾一下就跟着去了,搭长途汽车经六合县城到了八百里桥镇上,小虎的哥哥嫂嫂骑了单车在那儿接我们。小虎骑单车载着我,他哥哥载着媳妇,沿着黄黄的土路从黄绿相间的农田中直穿过去。路基上种了芝麻和一种可以用来扎扫帚的植物。毒辣辣的太阳把一切晒得昏昏欲睡,越发显得路长,虫儿、鸟儿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避暑去了,周遭一片静寂,只有单车轮压着泥土,发出吱吱声。乘泥路颠簸的当口,我有意地拦腰抱紧他,体会着他衬衫下坚实的肌肉,和淡淡的醉人的汗香,也许我的这种抱法,让他感到了什么,车速有意慢下来,远远地跟在他哥嫂的后面,我俩有句没句地说话,愉快的心情,盖过了一路的寂静。屁股颠麻了,家也快到了。
远远的看见村口一棵参天古木,枝干遒劲有力,迎向天空。到了近处看出是一棵银杏树,三个大人才能抱过来,树下有些石桌石凳。一些老人坐在那儿,非常无聊地向村口外望着。见了我们便唧唧呱呱地打起招呼来。穿过两条小巷,来到小虎家大门口。两扇厚厚的木门摸上去凹凹凸凸却很光滑,没有油漆,全靠岁月的抚摩。小虎推门进去,一家人热情地围上来,伯父、伯母、哥哥、嫂嫂、……一一见过了,我的拘谨反倒使大家不安起来。一条名叫黑子的狗围着我前前后后地嗅着。
小虎拉着我参观家里的园子:一进门是一个大大的水泥地院子。一排住房坐北朝南,大约有十来间,灰砖白缝清水墙,黑瓦顶。屋檐下有燕子,做了窝在那儿。空屋很多,已经替我们清出了一间很大的房子,想想晚上可以和他同居一室,不由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愉快,只要不是孤独地睡去,就令人愉快。南面是一道矮矮的白粉墙,墙下留出了一道两米多宽的花圃,斜阳打在南天竹暗红色的树叶上,衬上白墙,树影婆娑煞是好看。东南角是一间大大的厨房。一排住房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一片槐树林,几个草垛,树干上栓了一头牛,猪和鸡随处乱走。自小喜欢看牛,就是没有接近过,走上去摸摸它,牛头一低,牛角蹭在我腿上生疼。小虎发出一声很男性化的喉声,一把打在牛屁股上,牛儿立刻老实地站直。
炊烟袅袅菜香阵阵,开饭了。菜都是刚摘的,新鲜爽脆,小虎的弟弟知道我们要来,特别在水闸那儿下网,提了几条鱼回来。其中有一条河鳗,我是第一次吃到,鲜肥滑嫩,直吃得顾不了那许多礼貌,频频出筷。隔锅饭香,吃得也多。正吃着,串门的街坊邻居们就来了,还有的干脆端着碗过来边吃边聊。几乎全村都知道,虎子家来了个客人,是念大学的。串门的大多是妇女,她们担当着收集信息传播消息的任务,她们是这个村的报纸、广播和杂志。而村口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就是孩子们晚饭后听故事的地方。自然有人轮流去讲,多半是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又想听又害怕,听完了还不敢独个儿回家,回了家也睡不着觉,老是做恶梦,但是第二天还来。
夜了,这里不象城里那样热的睡不着觉,可来到个新地方有种莫名的兴奋难以入睡。躺在一张大大的床上,心里纳闷,这里为什么仅用一盘蚊香,就可以把蚊子赶得如此干净。城里人常说,农村的蚊子,又大又毒又多,可以把人都抬走,看来并非处处皆是如此。这儿的蚊子呼吸惯了新鲜空气,乍一撞上那蚊香的烟气,实在忍受不了,有的中着即刻身亡,逃回去的一定大肆宣传:那屋里可是去不得,会没命的!城里就不同,家家户户点蚊香,整个城市迷进了烟雾里,蚊子们都习惯了,有抗性了。有位气愤的漫画家,一幅漫画登上了报纸,抗议蚊香质量太差。画名曰?戏香记?:一群蚊子绕着点燃的蚊香,随烟起舞,悠然自得。
屋子里有种年久的气息,一张台子、一把靠椅、几只大樟木箱子:一幅夜色里的静物画,可以感觉到它们身上有许多故事,一件件静静地守着自身的秘密。汽水瓶上架着的蚊香,在黑暗处一红一红的亮着。温润的月光,透过木窗,把格栅的影子斜斜地打在方方的青砖地上。窗外的一切在月光下神神秘秘的。远处传来阵阵蛙声,夜风中带着莲荷类的清香。
几点垂垂北斗,
一床悄悄西风。
山河天地点尘空,
月殿蟾蜍欲动。
……
想着想着,小虎慢慢地从身后抱住我,我心突突地乱跳,这种感觉不仅愉快,简直是惊喜,我顺从地感受着他的一切,饥渴的皮肤渴望着他的灌溉。触摸、紧抱、重压、强劲地冲击......身子越来越轻,灵魂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向天堂飘去。
白天,我坐在丝瓜藤架下看功课,小虎就在一边陪着。一回家,就有人找上门来要他做家具,他推掉了,什么也不干地陪着我,怎么也赶不走他,我们甜蜜地坐在那里静等,静等夜幕降临,随妙妙心曲,反复地进入天堂。小虎高高的个子,模样英俊;眉毛又浓又黑,大眼睛深凹进去,鼻梁高挺,嘴唇厚厚的,说起话来特别诚恳,给人第一印象是聪敏憨厚。帮我们做家具时他总爱提出自己的观点:这样好看,那样不好看。并能想出好多小点子,把家具细部做得更漂亮。在村里小虎算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村里的那些小媳妇们,常借着说媒,在他面前开着粗俗而下流的玩笑。他也许听惯了,毫不在乎。这些个小媳妇,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得,矮矮胖胖,精力十足,圆圆的脸,齐耳短发,五官长得没什么特征,给人的视觉感受特别模糊,那模样不容易记住,到走的那天我也没分清小虎那几个嫂子,谁是大的,谁是小的。也许这些小媳妇干活、说笑整天呆在一起,就连吃饭也要串在一起,你学我的表情,我学你的表情。那模样越学越象,个性都学没了。
午后下了一场太阳雨,虎子说:?看书累了,去街上转转吧。?一句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这村里哪来的街呢?出门向右转,来到一条青石板铺成的,约三米宽的小巷里,一家一家的院落在巷子两边排开了,其中有两三家,把临巷的墙拆了,改成了铺面,卖些百货、油盐酱醋之类,有了这些商业行为,来这里买点东西就被人们说成是逛街了。有一位新加坡朋友,曾在英国念书,是专攻商业行为的博士。他认为,最佳的售货方式,就象眼下这条巷子里的铺子,要东西随时来买,每天路过,即使不买东西,也大妈大婶小弟小妹地打招呼。没有强迫性,有人情味。假货也少些,否则被人发觉,闹起来,都是街坊邻居,有何颜面。
从那条街转出去,经过一间村办小学,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田园风光图:菜园、荷塘、大片的稻田一直延伸到远远的河堤下,行列交错的白杨树,隐约的村落,蓝紫色的远山,淡淡的白云被高空的风一吹,就象宽宽的水粉笔蘸了白颜料,在湛蓝的底色上,快速轻飘地一扫,白纱一般。深闺大院里长大的林黛玉,描写农村的一首?杏帘在望?借来一用,也能应景: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听小虎说,这里的农活并不是很忙,一年里最忙的也就二十来天。平时男人们并不象上面诗中说的那样闲着,而是去其他地方找活干了,这个地区有一支很大的建筑施工队伍。也有象小虎那样,出去帮人做家具搞装修的。
穿过菜田,是一片很大的水塘,生了很多鸡头[芡实]。圆盾形的叶浮在水面上,正值八月可以采子,可我没见过鸡头的子。小虎原本就是个孩子王,一转身对着跟在身后的一帮孩子:?找点鸡头子来。?早有几个孩子飞也似的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大包过来了,我随手拿了一点抓在手里,一颗一颗慢慢地吃,鸡头子象中药丸子,圆圆黑黑,皮涩涩的,里面的肉与菱角一般,雪白粉甜。不仅好吃,还可以作中药,有健脾涩精之功效。看着满塘的绿,想起昨晚上闻到的清香多半是这儿吹过去的。《红楼梦》里香菱的说法是:?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或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从池塘这儿,穿过稻田,有一条界河,河那边就是安徽省。晚饭后,与小虎去河边游泳。这段时间里,男人们在河边洗澡,女人们是不会去河边的。他们洗澡根本不用肥皂洗发水之类的,在河里游会儿泳,就算洗过澡了。小虎大大方方地脱了个一丝不挂,一个漂亮的跳水动作,扎入了这帮裸泳者中间。他们游泳的姿势大多是狗刨:两脚一前一后地踹,两手一左一右地向前刨,把头高高的翘在水面上,太象狗了。还有一种假自由式动作:两腿象青蛙一样蹬着,身子一左一右地侧着,脑袋完全不入水,随着身子的转动,一左一右地看来看去,两手象抓了把尺子,一前一后的量着距离。大家都是光溜溜的,我穿着游泳裤反而觉得难堪。匆忙地跳入水中,迅速地划过人群,向远处一排废弃的桥墩游去,这座桥是抗日战争中,国民党撤退时烧毁的。摸着生满黑绿色颤藻的桥墩,就象读着岁月的日记,时光匆匆滑过,留下这伤痕累累的残迹,和老人们恍恍惚惚的追忆。
一条渡船开过来了,乘客多半是用自行车拉了菜到江苏来卖的安徽人。我不自觉地与渡船斗起快来。忽听船上有人议论:瞧这小伙子,游到对岸去,还可以省下八分钱呢。……
小虎已穿上了衣服,抱着我脱在地上的衫裤,一路找过来,他不放心我一人游这么远,老远的就对我叫着:?小心,回来吧。?被他这么一关心,内心泛起一丝温馨和感动,赶紧上岸。
站在河堤上,望着一河碧水悠悠地流向远方。天边一轮浑圆的月亮,衬着那灰蓝渐暗的天色显得又黄又亮。乡间的晚上静谧而安祥,有一种厚实的感觉。村舍渐渐地退到夜幕里,留下黑黑的瓦顶,现出了几分神秘。
一天早上,小虎急急忙忙地把我从床上拖起来,邻村的一个叫杨老头的死了,今天出殡。远远地就听到悲悲凄凄的唢呐声传过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地向村口这边过来。杨老头的亲戚很多,几乎各村都有。每到一个村子亲戚们就要到村口来,摆上一张桌子,斟上几杯水酒,燃起几柱香,一串鞭炮甩出去,啪啪啪啪……一阵蓝烟。大队伍就停下了。这里有亲戚们舍不得老先生归西,特在此挽留之意。杨老头的子子孙孙们,个个披麻带孝,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那些儿子们,每个人除了一身素衣外,还用稻草和黄泥,拌在一起,大大的一堆顶在头上,连草带泥的拖下来,手上还捧了一把,然后一直到地。据说这些稻草黄泥妆戴的越多,就越孝顺。因为杨老头的岁数已经过了六十,他的丧事成了红白喜事中的白喜。既然成了一种喜事,人们也并不显得怎么悲哀,拦截丧队的那些亲戚们,倒是有说有闹的,要送葬队伍派出代表,喝上多少多少杯酒,才能将队伍放过去。婆子媳妇们几乎倾巢出动,除了评论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把杨老头的生前及生后尽数一遍,大大小小的事,汇成了一曲动人的挽歌,人们多多少少在曲中找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
闹着闹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棺材里有了动静,人群唰地静了下来。断断续续地从棺材里传出了杨老头的说话声:?放……我……出……来……。?原来,他还没有真死,魂儿出了窍,又回来了。一会儿,人群开始骚动。杨老头家族里的人迅速地商量一下,大儿子跪到了他的棺材前,真的哭开了:?爸呀……啊、啊、啊、啊……!您老放心地去吧……啊……家里有儿子呢……啊、啊、啊、啊……?大儿子哭完,小儿子来。儿子哭完了,媳妇上。棺材外的人越哭声音越大,棺材里的人越求声音越小,最后干脆没声了。
这会儿,人们也不闹了,呜哇呜哇的唢呐声再度吹起。大队伍抬起了棺材,绕过了村口的老银杏树,向远处的山那边去了。凑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小虎告诉我,按照这里的规矩,一个人进了棺材,就是在阎王爷那儿报了到。如果谁把他从棺材里放出来,自己就得躺到棺材里去顶数。所以,把个活人抬去埋了,谁也不觉得奇怪。
呆呆的站在翳天蔽日的银杏树下,望着快到山边的一片白白的送葬人群,伴着隐约的唢呐声,风中飘着烧成黑灰的纸钱和红色的炮竹碎片,空气中夹带着烧香的烟味,在死亡面前,阳光也显得苍白无力。目睹这生与死的洗礼,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缓缓地回味出几天来经历的一切,这里的生活简单平凡、自然朴实,一派村野风情;这儿的人有着自己的柴米油盐、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虽是短短的几天,感触颇多。这里的环境、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等等,都是我以前极少接触的,在这里住上几天可算是长见识了。今世我也许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这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我拥有了这份体验,生命就是由一段段的体验组成,在体验中领悟,在领悟中提高。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含笑回首,回忆着种种体验,告慰自己:这一生并没有白过。
【完】
--------------------------------------------------------------------------------
|
== 版权属作者所有== |
|
| |